黄泉变作岩浆, 带来的痛苦人世间没有任何感受可以比拟。
它直接煅烧意识,瓦解精神,让人清晰地体验着自我被寸寸碾碎的折磨。
林筠不受控制地想要放弃, 他能感觉到, 只要往前迈步,就能回归之前那种安宁的遗忘。
可深植于骨髓里的疯意让其处于崩碎边缘的意志强撑着不放。
他顶着威压, 忍受着魂体被亿万烧红铁针穿刺的剧痛,左腿带着逸散的魂烟向后挪动了半分。
紧接着是右腿。
他逆着滔天洪流向后踏出了第二步。
这一步彻底激怒了这片天地的法则。
一股无可形容的巨力猛地从前方传来, 带着规则层面的排斥, 他刚刚稳住的身形被这股力量狠狠推搡,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在他摔回正确位置的瞬间, 周围毁天灭地的景象迅速褪去,脚下再度化为温柔流淌的昏黄水路, 灼烧灵魂的烈焰变成了轻柔拂过的雾气。
遗忘迅速漫过林筠的意识,逆行带来的剧痛,支撑着他的执念, 想要回去的渴望一瞬间全部消散。
以及, 支撑他走过无数个岁月的名字也变得模糊。
“吴恙……”
林筠轻轻念道。
“吴恙是谁?”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 感觉自己像水一样透明。
不记得了,似乎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黄泉路依旧寂静, 雾气蒸腾四溢,温柔萦绕着无声摇曳的彼岸花。
林筠继续向前走去。
人生的画卷继续倒卷,时光退回到更早之前。
似乎是刚上初一那年, 他因为眼疾手快拉回了一对险些被车撞到的母女, 周围瞬间聚拢了人群,投来无数赞许的目光和夸耀,惊魂未定的母亲连连道谢。
那一刻被纯然的善意与肯定包围, 林筠曾久违地感受到一丝温暖与开心。
画面流转间有一个模糊的片段闪过,公交车上小女孩因为没站稳,书包差点撞到他……影像太模糊,念头一闪而过,他并未在意。
他准备继续前行。
“林筠!” 风中似乎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
他没有停留。
记忆继续倒退,回到了小学时光。
课堂上,他和赵角偷偷在课桌下往嘴里塞零食,二人被老师抓了个正着,拎到教室外罚站,起初还垂头丧气,却在走廊发现了一只蚱蜢。
赵角立刻忘了惩罚,蹲在地上用手指逗弄起来,笑得没心没肺,对于林筠而言也是一段毫无阴霾的快乐。
他沉浸在这份久违的欢愉里,急于看到更多。
“林筠!” 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急切。
林筠听到了,但眼前的回忆太开心了,他舍不得停下脚步,依旧向前。
画面再变,是更小的自己,被妈妈牵着手。
那天的妈妈似乎很开心,眉宇间惯有的轻愁消散了,嘴里哼着歌带他出门买新衣服。
他仰着头,看着妈妈难得的笑脸,心里暖洋洋亮堂堂的,每一步都蹦蹦跳跳。
“林筠!” 一个声音自远方传来。
他没有理会,依旧向前。
一路上,浮现的记忆片段都充满了类似的快乐,他被这些温暖的泡沫包裹着,脚步越来越轻快,像个真正的孩童般欢呼雀跃地小跑起来。
然而,身后呼唤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交织成一片焦急的合鸣。
“林筠!”
“同学!”
“林筠!”
“小筠!”
那些声音极其熟悉,试图拉住他的脚步。
终于在某个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打断了他,林筠猛地停下脚步,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豁然转身。
在他身后,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站着许多人。
他的妈妈、赵角,还有那对曾经被他救下的陌生母女,还有一对陌生却莫名熟悉、带着同样恳切神情的夫妻,还有很多很多……
许多许多人,他们站在一块,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脸上带着焦急与担忧。
他们的魂魄被槐鬼长久吞噬,却并未完全磨灭,在林筠被拉入阴蜃时,他们便想尽办法在他们能做到的范围内帮助林筠发现异常。
死亡于他们已是定局,无力回天,但林筠不是。
他们中很多人生前本就是怀着除掉槐鬼想法,最终被害的玄门正道之士,如今所有的意念都汇聚成一个念头。
将林筠推回他本该存在的世界。
众人见林筠终于回头,立刻燃烧起本就残存不多的魂力,一道道微弱的光晕从他们透明的身影上亮起,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连成一片,将林筠包裹其中。
这抹光晕对抗着整个黄泉路的规则,推着林筠,开始向来时的方向逆行。
“回去……”
“活下去……”
无声的意念汇入林筠的意识。
然而随着林筠一步步向后踏出,被黄泉雾气温柔掩盖的伤痛开始血淋淋地重新暴露出来。
往前遗忘,往后记起。
林筠的记忆开始重新回到他的灵魂之中。
他想起母亲因为他被打伤冲到赵角家歇斯底里地哭闹,赵角父母尴尬又厌烦的眼神,以及事后赵角被父母强拉着和他绝交的表情……
他想起了班级郊游坐车时,所有人都找到了搭档,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最后,听着老师无奈地说“林筠,那你一个人一排吧”……
他想起了更早的时候,第一次被欺负后鼓起勇气告诉老师,换来的斥责……
无助、痛苦、难堪、孤独……
被抛弃……
被质疑……
那些他难以言说、努力遗忘的记忆随着汹涌而起的黄泉水反噬,每往后一步,都像是在咀嚼玻璃渣,苦涩腥咸。
他不想记起这些。
他宁愿沉浸在那些被筛选过的快乐里,或者干脆彻底遗忘。
前方的安宁在诱惑他,身后众人的推力却一刻不停。
他被动地被那股由残魂汇聚的力量推着向后走,内心的抗拒却越来越强。
那么多的不堪与痛苦,为什么还要回去重新经历?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不明白。
一种深切的疲惫与冷漠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一如当年那个轻生的小孩。
直到一段被遗忘的画面因为返回被重新想起。
一个少年随手用袖子抹掉嘴角的炭渍,把刚啃完的鱼骨装进袋子里,转过头来看他。
一抹光在他带笑的眼底跳跃。
“老天爷再折腾人,我偏要呲着大牙乐!”他扬着眉毛。
“就不死,就不死!”
林筠看着他的笑容,感觉自己空掉的一块地方突然被填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收缩,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是谁?
林筠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些正拼尽最后力量推着他逆行的人。
他们的魂魄已经变得极其稀薄,轮廓在光中模糊,可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丝毫痛苦,反而都在看着他,冲他笑着。
笑容里是如释重负的欣慰,是毫无保留的祝福……
……
阵法外围,张子翁一行人个个灰头土脸,强撑着精神,紧张地注视着阵法中央,不敢有丝毫松懈。
南玉竹同样担忧地望着阵内,因为心神不宁,下意识从张子翁乱糟糟的发间取下一片不知何时掉落的槐叶。
张子翁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头,低声道了句谢。
就在这时,置于一处阵眼的玄盘忽然自行颤动起来,指针开始不规律地旋转,发出嗡鸣。
“有反应了!”有人低呼。
所有人屏息凝神紧盯着罗盘,试图判断这异动究竟意味着林筠的魂魄被捕捉到了,还是槐鬼又生变故。
与此同时,阵法核心处的槐鬼也感知到了关键的变化,吴恙体内的魂魄气息变得清晰可辨,虽然不知为何,但竟然三魂齐全!
意味着这具躯体此刻对它而言,已具备夺舍的条件。
一股贪婪的意念从槐鬼本体中爆发出来,根系疯狂舞动。
“不好!它要夺舍!”张子翁失声喊道,脸色煞白。
所有人的心沉入谷底,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为了阻止槐鬼为祸四方,似乎真的到了不得不启动最终手段,连同吴恙、林筠以及仍被困的玄承宇一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救命啊,有蛇啊!”
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隔着老远传来,孟驰提着大包小包连滚带爬地从林子深处窜出来,一边跑还一边语无伦次地大骂:“玄承宇你个狗日的怎么不接电话!”
这声突如其来的叫骂竟意外荡入了另一个被困的意识深处。
在与现实缠绕的阴蜃里,玄承宇正听着父母讲述起关于槐树的古老故事,声音絮絮叨叨,如同催眠的咒语。
孟驰极具辨识度的惨叫隐约传来,紧接着,他耳边仿佛幻听般,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快板声。
“槐树……”
“树……”玄承宇梦魇般喃喃念叨着,只觉得有一段很宝贵的回忆,也是关于树。
“你再抬头仔细看,我们仨,并排站,风来了,一起扛,雨来了,共承担!”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玄承宇猛地抬头,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
眼前的父母笑容变得僵硬。
他猛地清醒,赫然发现槐鬼的本体正伸出无数黑色触须,袭向不远处毫无防备的吴恙!
“操!”玄承宇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顿时目眦欲裂。
几乎是本能,他想起了阿爷留给他的那本秘籍中记载的最后一式,一个需要以自身精血魂力为引,极其凶险的守护禁术。
来不及多想,他咬破舌尖,双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结印,嘶声念诵:“以吾精血筑尔灵柩,万邪莫侵!”
一道血色的的虚影骤然浮现,将吴恙的躯体笼罩在内。
槐鬼的根须撞击在血柩之上竟一时被阻隔在外。
玄承宇浑身剧震,七窍中渗出鲜血。
……
而在黄泉路上,随着逆行,更多被遗忘的记忆汹涌地冲撞着林筠的意识。
他想起了吕辛树从高楼坠下时的沉闷巨响;
想起了唐萍手腕上层叠的伤痕;
想起了王小丫衣服上那些脏污的脚印;
想起了叶白英身上沉重的锁链;
想起了周子瑜挥刀时脸上扭曲的畅快;
想起了亲手杀掉骨肉老僧眼中的悲戚……
人间的腌臜与丑恶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浸透。
但光也同时刺破黑暗照了进来。
他同样想起,在吕辛树死后,唐萍与吕母是如何搀扶着彼此互相慰藉;
想起了王小丫即便遭遇欺负,转头露出的那张没心没肺的纯粹笑脸;
想起了段玉霞最终逃离的勇气;
想起了周子瑶带着弟弟赴死的决绝……
恶是真实的。
但善与温暖同样。
重新体验一遍过去的经历,林筠突然想明白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不是沉溺于过去的痛苦,也不是享受虚妄的安宁,而是为了承载这些所见、所感,为了那些挣扎求存的善意,为了那些未竟的呼喊,也为了……那个次次救他于水火的人。
他开始主动地朝着后方迈步!
然而此刻意外发生,他母亲、赵角等一众魂魄发出的光晕急剧黯淡。
槐鬼冲破了玄承宇的阻挠,为了让林筠的魂魄彻底磨灭,开始全力压制这些残魂。
来自黄泉与槐鬼的双重碾压瞬间降临。
林筠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投入了绞肉机,魂体在行走间崩裂出无数伤口,血液飞溅,整个人迅速变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态,如同一个从血池中捞出的的骷髅。
可他没有停下,甚至开始跑了起来。
拖着那具残破不堪的魂躯,顶着能将他撕成碎片的痛苦,他咬紧牙关,赤红着双眼,向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拼命奔去。
脚下的黄泉路再次沸腾,赤红的岩浆如浪潮般翻涌而起将他吞没。
其不再是灼烧,而是湮灭。
林筠在炽热的洪流中沉浮,视线模糊,方向尽失,最后的意识也即将被这片赤色吞没。
“林筠!”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岩浆与亡魂的哀泣。
是吴恙!
几乎熄灭的意志被这个声音瞬间点燃,林筠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挣扎而去。
岩浆在他身后翻腾怒吼,试图将他拖回深渊。
他的指尖在炽流中一点点消散,却依然固执地向前。
模糊的视线里隐约出现了一道微光,以及光芒中那缕系着红绳的发辫。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的魂魄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只手猛地回握过来。
与他十指相扣。
炽热、痛苦、混沌……瞬间远去。
他坠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耳边擦过那人如释重负的微颤声音。
“抓住你了。”
血腥气扑面而来,不知是他的还是对方的。
两个血淋淋的少年在这条背离轮回的路上成了彼此唯一的支点。
没有片刻停滞,他们拉扯着彼此向着遥不可及的生机狂奔。
脚下是滚烫的火路,身后是汹涌的浪潮,魂体混合着真实的血从他们的躯壳上不断剥离。
他们跑得跌跌撞撞,像两具被撕烂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躯壳,唯有紧握的手没有半分松动。
黄泉在他们身后震荡,彼岸花海为之倒伏。
决绝的身影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硬生生在这不容逆行的黄泉中劈开一条向生的血路……
……
……
“你怎么想的,带这么多香肠和腊肉?”
玄承宇用树枝拨弄篝火,看着孟驰从那个袋子里不断往外掏年货,忍不住吐槽。
炭火上架着的几条鱼正滋滋冒油,旁边还真的摆着一串红亮亮的香肠。
“你懂个屁!”孟驰一把护住他的宝贝,“这可都是我爸妈亲手灌的,有本事待会儿你别吃!”
“我偏要吃。”玄承宇眼疾手快地抢过一根,得意地晃了晃,随即转头对着孟驰视角下空无一人的空气问道:“爸,妈,你们说是不是?孟驰真小气。”
几近透明的魂体带着温和的笑意围坐在篝火旁,玄承宇的父母、吴恙的父母,还有林筠的妈妈陈匀。
残魂即将彻底消散,这是最后相伴的时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要不是我最后用我阿爷的血缚灵柩扛那一下,争取了时间,你们哪能衔接得那么完美?”玄承宇啃着香肠,吹嘘起自己的英勇。
“我那个位置看得最清楚,吴恙刚把林筠从黄泉拽回来,身上还冒着烟呢,那个诛邪阵直接就启动了,金光那个亮啊,轰!直接把槐鬼按死在水底下,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极限反杀,太帅了!”
吴恙在一旁安静地翻动着烤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不时飘向身边还在昏睡的林筠。
喧闹氛围里,林筠的眼睫终于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聚焦。
他看到了篝火跳跃的暖光,看到了争抢香肠的玄承宇和孟驰,看到了吴恙骤然凑近的脸庞。
“醒了?”
“感觉怎么样?”
林筠有些茫然,支撑着坐起身,下意识地点点头:“还……还好。”
随即他的目光被篝火旁带着温柔笑意的透明身影吸引。
“妈?”
陈匀俯身低着头看他,脸上是林筠从未见过的放松笑容。
她伸出手,虚虚地拂过林筠的脸颊,林筠能看见她眉眼处总是笼着轻愁的痕迹消失了,只剩下如水般的释然。
她的身形在篝火的光晕中微微波动,像是随时会融化的暖冰。
陈匀直起身,与其他几位长辈的魂体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看向三个少年。
“能看到你们这样,真好。”法红棉也摸了摸吴恙的头,带着解脱的坦然,“今天是除夕,能这样再和你们这样聚一次,我们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小朋友们,我们得走啦,伤感的话就不说了,以后你们可就算是……两个世界都有人爱的人,知道吗?”
吴恙和玄承宇都站了起来,望着即将消散的父母,眼中虽有水光,嘴角却努力扬起。
“放心吧。”
“再见……”
林筠赶紧站起身想去拉住陈匀,陈匀却只是笑着摆摆手。
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温柔,所有的遗憾与执念都在笑中化作了彼此前行的祝福。
魂体的光芒渐渐变得极其微弱,悄然消散在带着烤鱼香气的夜风里。
周围安静下来。
水库依旧,但槐树上不知被谁挂上了几盏红灯笼,在暮色中散发着光晕。
篝火噼啪作响,烤鱼的香气混合着香肠的咸香弥漫开来,孟驰还在嘟囔着什么,玄承宇已经把战利品塞进了嘴里……
林筠望着眼前的烟火,大脑依旧有些空白,下意识地轻声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话音刚落,一只手拽住他微凉的手指。
他转过头,撞进吴恙带笑的眼眸里。
吴恙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声音带着将一切噩梦都驱散的力量。
“人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哇,想说的太多实在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干脆……完结撒花!!!感谢陪伴!!!
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祝大家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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