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百丈从崇安到临夏多费了三五日。
当日商定陈良玉先与谢文珺先带大军前往临夏与慎王会合, 他则点了百人兵士,沿东南这一带各关隘要道口巡了一圈。
高观在大营门口迎他,紧走几步,扶着严百丈下了马。
严百丈下马先呸了几声。
“遍地柳树, 漫天游丝飞絮, 一路上都快吃饱了。”说着话,将飘入口中的柳絮吐干净。
柳絮漫天飞舞, 溪边的柳堤上更是一片纷纷扬扬, 落入水中便聚成一片又一片的白色。
高观走在前头, 穿过校场, 带严百丈走入大帐, “这带柳树最多, 眼下时节, 正是柳絮最多的时候,再过一两月便不会再吃絮了。”
“不用一两月, 就该挪地方了。”
中军大帐的一面墙上挂了整面墙的舆图,陈良玉用朱笔标了些圈圈框框, 正与一众将领逐个分析地势、水流、风向。
听见他们说话,谢渊几乎是小跑着出去。未等严百丈拜见, 谢渊先打了个揖。
“严军师,小王见过。”
严百丈急忙回礼,“慎王殿下折煞臣了,见过慎王殿下。”
谢渊右手向前伸展,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军师快请。”
“严伯。”
陈良玉跟在谢渊身后,等两位客套完之后才说话,“回来了。”
严百丈支应她一声, 驻足在舆图前凝视了一会儿,提笔补上几处地方。再琢磨须臾,在陈良玉圈出的几处圆和框上又多画了一层笔墨,“这几个地方,兵力需重些。”
将各陈兵地点的紧要之处讲明白,严百丈面向谢渊,道:“慎王殿下,临夏的部署还需交由你来。”
谢渊道:“严军师放心。”
“良玉,你跟我去他处布兵。”
最后一处要道在苍南东北角与临夏接壤的峡谷中,陈良玉布置完所有阵式,牵着马与严百丈一同停在河道旁,随从的兵卒取下水壶打来清凉的水。
陈良玉接过水壶饮了一口,喉咙蠕动,“咕咚”一声。
她站在原地四面八方都再看一看。
崇安、苍南与临夏衔接的关隘一封,便将东南一带画地为牢,阻了所有南下进兵之路,大有藩镇割据的架势。
她找了片树下的荫凉停下歇脚,走到不远处,砍下一小段柳木把玩。
玩着玩着,脑海里便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坐在水边石块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将树皮削掉。目光专注,一刀一刀切削,很快那小截木头便有了一支发簪的雏形。
觉得只有一根木杆过于简陋,翻转匕首用刀尖在簪尾雕出线条,细细磨琢。
严百丈问她道:“打定主意了?扶持慎王?”
“严伯,除了慎王我别无选择。”陈良玉捡了几块石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揉搓,打磨簪上的毛刺,“我总不能,向杀我爹娘的人俯首称臣!”
严百丈的眼神有些心疼与不忍,他在自疚。
一直以来,他都将陈良玉视为与她父兄一样才干出众且持重的人,也许是她自小便严于律己,鲜少出格,渐渐地,他开始在不知不觉间以陈远清与陈麟君的水准去要求她。
她也确实成长成了与她父兄一般的模样。
一样的纵横无畏,同样的深中笃行。
陈良玉像个迷失孩子一样问她爹娘消息的时候,他才猛然记起,她年岁还不大。
原来她还这样年轻,她才这样年轻。
“接下来呢?”严百丈仰头望了望,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
“等吧!等着庸都说我拥兵自重,居心叵测,谋大逆!等他们来杀我和慎王殿下,还有公主。”
陈良玉抬起头,这会儿的日光还不刺眼,光线打在脸上很柔和。
“严伯,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管。豁出老命也要管。”
转瞬想到什么,严百丈问道:“江宁公主可是带了什么密诏出来,什么内容可有告知于你?”
“不知道。公主身上有玉玺。”
陈良玉将那木簪翻来覆去瞧了一圈,差强人意。
严百丈整个人松了松,片刻,道:“难怪,我说祺王怎么会先想着追杀一个公主。走吧,回临夏,跟慎王殿下复命。”
她撩起衣摆,将簪子擦了擦,收入衣襟放好。
掰着指头数日子,已经好几日不见谢文珺了。陈良玉禁不住想,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吃睡可还安稳?
心中突如其来的急躁不知从何而起。此时她只想即刻策马扬鞭,奔回临夏去见她,去她身边。
临夏慎王府坐落于城中最繁华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后院置一排错落有致的厢房。
谢文珺休养了几日,气力恢复了,便有意多进些膳食。黛青抱怨大夫开的补药苦味冲天,谢文珺二话不说将底儿也喝了个干净。
“快,公主,快吃块儿饴糖。”鸢容捧着碟子,对黛青的话表示认同,“这药也太苦了,奴婢闻着都觉得受不了。”
谢文珺捡了一个糖块,丢进口中含着。
荀淑衡蹙了蹙鼻尖,也道:“公主身子也恢复不少,不然问问大夫,能不能停了这药?”
谢文珺被苦药冲得皱着眉,道:“王嫂,多事之秋,听大夫的。尽快把身体养好,遇事别拖了后腿。”
“真是难为你了。”
谢文珺从窗往外望了一眼,再望一眼。眼见夕阳西沉,明月东升,“今日不是该回了吗?”
陈良玉与严百丈一道去布防线时,让人捎信儿说最迟今日便回。
荀淑衡道:“用兵是大事,说是部署完兵阵今日可回,保不齐会因为什么耽搁了,晚一两日也是常有的。”
谢文珺在这件事上显得尤为固执:“她说最迟今日回,便一定是今日。”
荀淑衡没加以反驳,只叫下人撤了桌上的盏筷。
人来来回回有序地忙碌,谢文珺目光落在妇人头上的发饰上。
“王嫂,我看王府不少妇人都戴同样的木簪。”
她注意到那些木簪是因为那些簪子不能称之为簪子,只能说是木棍削细了插头上。她出宫时曾在小货郎的摊上见过不少木簪,有些刻画刻字,有些雕兰雕梅,瞧着新鲜,便买了些来玩。做工细腻的木簪也不过十文钱,王府中下人的月钱与赏银丰厚,不至于吝啬这点儿。
荀淑衡笑着与她解释道:“临夏与苍南这一带历来都有刻簪赠友的习俗,原本刻簪是为君子之交,后来逐渐变成了刻簪赠予心上人,也成了这带的民俗,寓意着‘长发绾君心,一挽长发定终身’。”
“木簪的选材以小叶紫檀和黄花梨为最优,其次是黄杨木、桃木。临夏多种柳,柳木到处可见,所以为着取材方便,便多用柳木刻簪。可又不是人人都是能工巧匠,手艺差点,便刻得不像簪子,但好歹是份儿心意,不拘那些小节。”
柳木簪子,赠心上人。
“这倒是很有趣。”谢文珺道:“王嫂,三哥有亲手为你刻一支木簪吗?”
荀淑衡被问得愣了一愣,低头勉强一笑,道:“不曾。”旋即那一丝失落隐了去,一如既往地端庄持恒,还不忘为谢渊解释,“殿下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宪玉从旁提醒荀淑衡道:“王妃,时辰差不多了。”
荀淑衡也往外探看,似是要接什么人。
谢文珺道:“还有人要来?”
“有人想见公主,前些日子便送来了拜帖。得知公主要来临夏,便早两日回了信,今日便该到了。”
“谁?”
“谷老太师的孙女,谷燮姑娘。”
人果然应时而到。
小厮走在前面引路,将苍南来的人带到花厅,上了茶水,“诸位稍等。”
便去通报。
荀淑衡缓慢挪步,打趣道:“翰弘书院还真是讲究,说戌时到,绝不辰时来。”
她脸上挂的一丝笑意在看清谷燮身后一人的面庞时僵在了脸上。
君子如竹,如松似鹤。
那是陈滦。
他定在那里,眼眸中似有风灯的光影跳跃。
瞳孔震颤。
谷燮见过礼,转头却见陈滦的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目光牢牢锁定在荀淑衡脸上,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失措。
“行谦?”
行谦是陈滦的字。
“见过江宁公主。”
陈滦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堵在了喉咙里,“见过……慎王妃。”
“二哥。”
陈良玉的声音自花厅外传来,暂解了满厅的困惑与惊惶。
她三两步跃进来,“派了人去苍南寻你,回禀说你已离开了,正担心呢。”
她发兵南洲前,宣元帝将陈滦外放到苍南郡做学正。
陈滦道:“姑娘来见江宁公主,得知你与公主在一起,便提早知会,捎我一道来了。”
陈良玉向谷燮道了一声辛苦,“谷燮姑娘,又见面了。”
谷燮道:“久仰陈将军大名,见却不曾见过,难道将军什么时候见过我,我却不知?”
“东府寿宴,谷燮姑娘好风采。”
那日陈良玉坐女眷席,谷燮与人斗文得胜,得了老王妃题字之后便再未露面,虽一同出现在东府,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谷燮笑了笑,道:“卖弄了。”
见到谢文珺,陈良玉目光向后偏移了一点,看到她仍是用丝带束发,本能地伸手进衣襟掏东西。
忽然,她迟疑了一下。
谢文珺从前的发钗簪头都是上品,自己手上的柳木簪略显寒酸。
不管了。
厚着脸皮将打磨许久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掌心摊开,一支不怎么精美的木簪躺在那里。
簪尾雕刻着鹰,头颅高昂,行欲展翅。
那只鹰,是陈良玉的鹰头甲肩头的鹰形。
雕工不细腻,应当不是出自匠人之手。谢文珺眼眸明亮了一下,猛地抬头,“你刻的?”
陈良玉点了点头。
“亲手刻的?”
她眉目染上浅笑,连日的阴晦似乎在这一刻有那么一瞬消解。
总是这样,心情会因陈良玉不经意间做的一件小事、说的一句话而牵动,从陈良玉掌心接过来的这支木簪,有十二分的可能,那人只是看她没东西用才弄来的。对于刻簪赠所爱这类寓意情爱的民俗,陈良玉很迟钝。
“委屈殿下,先凑合用。”
眼下不凑合也没办法。
“刻成了才知道这东西在临夏到处都有卖的,殿下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一堆回来。”——
作者有话说:鉴于某读者说我配角快死完了,在这里郑重声明,严伯没死,严伯长命百岁!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2章
花厅站着的众人各揣心事, 荀淑衡与陈滦二人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陈良玉从外头赶回来离得尚远,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趁给谢文珺递簪子挪了两步,站定的地方很讲究, 刚好挡在二人中间, 把荀淑衡脸上的难堪遮掩下去,“王妃, 慎王殿下晚一日才回, 别等了。”
宪玉道:“小姐, 露重, 回屋吧。”
荀淑衡叫了王府的管家与管事嬷嬷来, 道:“等几位说完了话, 好生安置。”
待荀淑衡回了内院, 陈良玉与谢文珺对视一眼,轻点了一下头。陈远清与贺云周身死, 陈滦还不知情,这是家事, 她不想昭然于众,哪怕花厅只有谷燮一人是事外之人。
“二哥。”
陈良玉唤了一声, 陈滦行过退礼便跟她走出花厅去了别处。
花厅便只剩谷燮与谢文珺。
遣走一众下人,连荣隽与鸢容、黛青都退到花厅外候着。
花厅是独立于王府中的一座四面厅,几扇长窗,悬着竹帘。
谷燮道:“听祖父和兄长说庸都好像有变,臣女一直担忧殿下。当日去庸都, 一是为阿彧,二是为女学中兴想投靠殿下,随侍殿下左右, 殿下当日对臣女说时机未到,叫臣女先回苍南等上一等。殿下既来了这边,为何不一早知会?臣女虽才疏计拙,可殿下身边多个人总是好的。”
谢文珺坐在花厅主位,打了个手势赐谷燮坐,道:“局势不明,不想将你过早卷进来。”
“局势已经很清明了,太子遇刺,祺王谋逆,发兵清君侧,剿除祺王一党,皇位迟早是慎王殿下的,可……”谷燮道:“私心来讲,臣女更希望这天下是殿下您做主。”
谢文珺知道谷燮在想什么,古来圣贤不推崇女学,是因为天下掌权之人不是女子。读书人以圣人之道立身,也不过是迎合君主,谋求飞黄腾达的手段,如果天下说了算的人是女人,推崇女学就会逐利求名的人为搭建新的青云之路,那时再看,女学兴盛这条路会不会人人趋之若鹜?
她道:“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势孤力薄便藏器于身,自保而能全胜。”
谷燮听了,道:“殿下说得对,君子藏器于身,相时而动,势单力薄时是该先收敛起锋芒,藏拙自保,再等待时机破敌。殿下读过兵书?”
“读过。有一个人,她熟读兵书,本宫也跟着找来看看。”
“是陈将军吗?”
谷燮觉出自己多问了,谢文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便顺势把话掩了过去,说起了别的。
“虽说潜龙勿用,可殿下也不宜过于藏拙。要大兴女学,必会卷入朝堂争斗,除了要笼络太子门下臣僚,也要借机培植自己的人。另外,朝中不乏清流之士、无党之人,也可试着收揽,不行的话,也不要得罪他们。天下是谁做主,兵权至关重要,文官固然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可门下也不能没有一兵一卒。殿下,陈良玉可用。”
谢文珺道:“她不是可以利用的人。”
谷燮道:“如果可以,她会是殿下手中最利的刃。”
谢文珺道:“你不了解她。”
“臣女对陈将军知之不多,可殿下也未必就参透了陈将军。”谷燮道:“也许她甘之如饴呢?”
谢文珺默了默。
“陈良玉若不能为殿下所用,便得提防着点。臣女虽远在苍南,可也曾听闻那年定北退敌之战后,陈良玉在朝堂之上当众请皇上赐婚。”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接下来谷燮还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一度,“在慎王府说这些不太妥当,可臣女还想给殿下提个醒,那年陈良玉请皇上赐婚的人,正是慎王。殿下那时候年岁小,应该不太记得这些事吧?”
花厅南面的一扇长窗开着,正对着一片竹林。
陈良玉与陈滦在一座竹下凉亭中坐着,看样子是在说一些私话,亭中只点了两盏灯,光线微弱却也不算昏暗,从谢文珺这里看过去,恰好能看到陈良玉的侧脸。
那张脸长得倒是十分优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能叫人多留恋两眼。
谢文珺眯了眯眼,朝陈良玉那边一瞥,道:“略有印象!”
谷燮道:“若他们二人余情未了,陈良玉未必会站在殿下这头。”
“她不会。”
谢文珺语气过于肯定,谷燮接下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一句疑问,“殿下为何这般肯定?”
无意间在宣平侯府的藏书阁翻到那张书院的舆图开始,谢文珺就明白她们是一路人,即便那时陈良玉不怎么待见她,她也很清楚,她们终将同路。
彼时,她也瞒着皇兄,偷藏着《女论》残缺的书稿。
谢文珺没有与谷燮过多解释,只道:“她是与你我同道之人,对于她,你不必有任何猜疑,你我商议的任何事,也不必瞒她。你刚才想说什么?”
谷燮道:“陈将军一改军中旧制,征募新兵,军费开支庞大,慎王殿下能否筹集得到这笔钱?一旦大军开拔,断了粮草就是死路一条。”
谢文珺递给她一沓纸,纸上一行一列写着的尽是东南一带的大小官员的老底儿,是邱仁善交上来的投名状。
“这百里富庶之地,捉点鱼虾军费也够了。邱仁善从白身做到吏部侍郎,他在吏部那么多年,凡有品级的官员都多少被他握着些把柄,被贬后手里无权还能查出这些账目,也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人不算无用,只是高处待久了,就容易忘了来时那么艰难的路。”
谷燮粗略一看,便重新收起来交还给谢文珺,“臣女还有一问,帝诏已发,即如讨逆檄文,这些日子已有不少忠直良将带兵赶来临夏,或飞书传信表态愿随慎王清君侧,为何不发兵?慎王和陈良玉在临夏周边设重兵,难不成是打算割据称雄?”
“皇上尚在庸都,还有贤妃娘娘,荀府,一旦起兵牵扯太广。”
况且还有个极其不确定的因素。
“帝诏最先送去的地方是南境,陆平侯衡继南至今未有任何回应,起兵前要先把这个后顾之忧解决掉,他不来,本宫便去见他。有一件事要你去弄清楚,三哥继位的传言来自何处?查明白此事,才好知道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究竟是何意图。”
“臣女明白。”谷燮想了想,道:“好像是从苍南传出来的。”
“不是庸都?”谢文珺问。
她也猜测过这消息并非传自庸都,祺王散布这样的谣传于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应该是他。”
陈良玉与陈滦也说起这桩流言,陈滦道:“我最早听闻太子遇刺比民间开始有此传闻都还要早,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告诉我的。”
陈良玉道:“那人是不是手臂残缺?”
“是,一个很奇怪的老者,双臂都只剩半截,自称是爹的同门师弟,非要让我拜他为师。我看他疯疯癫癫,人不大正常,给他钱也不要,便打发走了,他便说‘太子死了,你爹娘也死了’,我起初不信,可不久之后江宁公主便发帝诏布告太子死讯……”
他没敢再说下去,从得知太子的死讯开始他便一直心绪不宁,如今陈良玉就坐在对面,他十分迫切地想问个真相,又怕心底最糟糕的那个猜测真的应验。
“二哥,爹娘……不在了。”
谷燮已经离开,谢文珺独坐在花厅注视着那片竹林,亭下的灯灭了一盏,下人怕打搅亭下二人说话没敢贸然上去添灯。
她看着竹叶飒飒,看着浮光月影,也能轻易看出陈良玉脸上的神色愈发沉重、落寞。
花厅的门一开一阖,走进来一个人。谢文珺再往竹林亭下去看,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了,陈良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凉亭离开走到花厅的。
“在想事?”陈良玉问。
谢文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没搭话。
外头有点起风,陈良玉先走到南面窗边,把长窗落下,走近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谢文珺猝不及防地站起,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把攀上陈良玉脖颈,抱紧她,把头埋在她肩上。
陈良玉怔了一下,片刻之后给她回应。
一股劲道圈揽了谢文珺纤细的腰背,陈良玉自幼习武,手臂是很有力量的,稍微用力一拥,谢文珺便抵上她的胸膛,那力度大得不留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间。
花厅只有她们两个人,唯一开着的窗被她落下了,四面密封,无人打扰。四下安静,静得呼吸和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发丝掠过鼻尖,陈良玉能闻到那发丝间独属于谢文珺的气味。如堕云雾。
鬼使神差地,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了她的发梢。
谢文珺忽然仰脸在她唇齿轻轻触碰了一下。
两瓣薄唇点水般吻过她的嘴角,温度似乎灼伤了她。陈良玉冷不丁心头一紧,手臂也跟着往里收紧。
试探过后,谢文珺盯着她的眼眸注视片刻,目光流转停在唇上方才接触过的地方,而后,又一次压了上去。
好似想急切地占有什么,舌尖在她唇齿间肆意侵占。
陈良玉五指捏成拳,甚至抓皱了谢文珺后背的衣料。她脑子一阵发懵,在浑噩懵懂中,打开齿关温柔地迎合上去,越吻越深。
这些天她看在眼里,谢文珺强撑了许久,表面上一切如常,连太多的悲痛都没有表现出来,可再强大的意志力也有枯竭的时候,她就快要撑不住了。
像渴得濒死的人跋涉千里终于找到了水源,她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如果这种方式能带给她一点心安,沉溺一次也未尝不可。
放任谢文珺胡作非为了一会儿,陈良玉想分开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却平白无故惹了那人不高兴。谢文珺勾着她的后颈,咬下去,下唇传来一阵痛感。
感受到牙齿在唇瓣上咬合的力度,陈良玉蹙了蹙眉,在那股力缓缓松开时,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即将从她生命里滑走,心头萦绕上一股若有若无怅然若失的滋味。
她从来都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人,今日却什么也顾不得,只想遵从内心的本能。
既然放纵,那便放纵得更彻底一点。
在即将离开那湿热的温度时,陈良玉又揽她回来,将谢文珺抵在花厅的主案上,再次纠缠上去,勾弄,吮吸。理智似乎被潮水漫过,让她沉溺,窒息。
丢盔弃甲。
谢文珺手撑着案面,失氧一般,喘息越来越重。身体承受到极限,她本能地往后挣扎。
桌案往后移了一寸发出响动,荣隽的声音蓦然在门外响起,“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别进来!”谢文珺趁机大口喘了几口气,尽快调理平稳了气息,“本宫无事。”——
作者有话说:[1]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出自《孙子兵法》,采取防守的策略是因为兵力不足,采取进攻策略是因为兵力有余。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3章
蓦然惊了一跳, 陈良玉放开怀里的人,手背在嘴角上胡乱抹了一把。
步步后退,像做错了什么事。
谢文珺背过身整理衣衫,再转回来时, 陈良玉在与她隔了几尺远的茶案上拎茶壶倒水, 险些拿不稳。
越沉默,越窘迫。
陈良玉想问谢文珺是否口渴, 瞥见她已扯平了衣物, 正襟危坐, 面前有茶水。她仍递了一杯新茶过去, 又迅速低下了头。
谢文珺也一样有意避着她的目光, 良久后, 她道:“回到庸都之后, 你有何打算?”
随便找了句话来说,缓解花厅中的狼狈。
陈良玉捏着茶杯的手一顿, “安葬好我爹娘。”
“之后呢?”
“之后,我想回北境, 回定北城。”陈良玉想起景荣,算算离开北境的日子, 竟已是八年前了,“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把她留在那里,这么多年没回去看过她,她一定不怎么高兴。”
谢文珺问:“他是谁?”
“她叫景荣。”
景荣……
谢文珺记得她, “我知道她。”
“你知道?”
谢文珺道:“宣元十六年的军功册上,有她的名字。”
定北之战后宣平侯报上来的战功册名单有许多已不在世的人,朝廷会按功授衔后, 再以赐封后的品阶发放相应的抚恤金给他们的家人。有那么寥寥几人,名字做了特殊标记,即代表他们已无家人在世。
景荣不是军士。
册子上有那么多的姓名,本不值得注意什么,定北死了那么多人,没有人会想去逐一查清军功册上每一个人的来历,一笔朱批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偏偏谢渝注意到了这个名字,“怎么还有个女人?”
陈麟君手下有两个心腹副将,一个叫景明,一个叫景和,谢文珺一直是知道的。这名字也姓景,她顺理成章地认为此人是陈麟君那两位副将的兄弟。那时她问过皇兄一句,谢渝道:“她是陈良玉的侍女,孤儿。巾帼女子,可惜了。”
禁中在民间与朝廷,甚至是各个官员的府中都放了一批人,称“检人”。在谢文珺看来,这群人是朝廷搅屎棍一般的存在,主要就是盯着朝中官员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以及把他们家里的妻妾、家仆、侍卫、女婢底细都摸清楚。这群人虽然没有品级,连散官也算不上,更不能透露身份,却无端地敬业卖命,自视甚高。
太子辅国后,宣元帝身边的孙公公将检人司交给了荣隽,是以谢渝对朝中官员家中有什么人了若指掌,宣平侯府这样镇守一方的家世,更是连一只苍蝇都得查清来历,启书封奏。
谢渝在批红时犹豫了一下。
并非因景荣不是军士却要领军功与朝廷抚恤,她立下军功是毋庸置疑的,可她是个女人。不曾参军,还是个女子,这样的事有充足的理由令天潢贵胄的太子在百忙之中停顿片刻。
也只是片刻。
“宣平侯糊涂了?在想什么?”
人死了便罢了,谢渝没为这件小事停顿太久,写下朱批,允准。
谢文珺初识景荣这个名字,却对陈良玉耳熟能详。一年里总会从旁人的表述中听到那么几次,说是旁人,其实就数宣元帝念叨最多,尤其爱与谢渝念叨,不吝夸赞。
后来她屡立军功,直到定北城那一战,她的名字成为后宫女官们挂在嘴边的言谈,诸多溢美之词倾泻一人身上。
究竟是怎样一个万千光华的人?
“皇兄。”
谢渝刚好收起朱笔,得空应她一声,“嗯,何事?”
“大军回朝那天,我想出宫去看看。”
陈良玉鼻腔涌上一股酸涩,她没想到世上还会有素未谋面的人记得景荣。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一时惹得陈良玉眼眶发热,这意义对她来说非同一般。
那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十几年形影不离。
魂去音容在,不曾入梦来。
她自然不希望景荣十八年的年华,最后只是一抔黄土和军功册上一点墨迹。名字被人记得,她便不再是定北万千战死沙场的人中籍籍无名的一具枯骨。
陈良玉也找椅子坐下,自顾与谢文珺说起从前的二三琐事,“我记事起,爹和大哥就老诓我喝酒,看我被辣得龇牙咧嘴,他们俩以此为乐,后来我不愿再喝他们俩递来的任何东西。”
“营中将士揶揄我,叫我小将军,那时候每有宴席,总会被人说,上阵杀敌的人哪个不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不痛饮三坛酒,如何做将军?”
“但其实军中很多人酒量都不行,大营里是严禁饮酒的,只有大胜又逢年节时,我爹会在府中设宴与将士们痛饮一番,一年也喝不到那么一回,哪里还有什么酒量?一坛酒不过半人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也好意思笑话我。”
“景荣酒酿得好,她偏不服气旁人这么说我,就酿果子酒,她给我的酒和给其他人的不一样,我那坛喝许多都不醉人,最多就是脸会红一点。我后来喝倒了十多位将领,自那后,可能他们觉得无趣了,再没人逼我饮酒。景荣酿的果子酒是甜的。”
谢文珺静默地听着,待她说完,道:“若有机会,带我去见见她。见景荣。”
陈良玉应道:“好,一定。”
“一定要回北境吗?”
陈良玉被她问得沉默。
但她仍笃定,自己会回北境。宣元十六年随爹娘回庸都的时候,她也是当自己是这座繁华喧闹的都城的过客。迟早要回去。
北境很荒凉,出了城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碎石瓦砾,寸草不生,风一吹,天空都染黄。在那片最原始的土地面貌上,人与动物都或多或少保留着生命里原始的残忍、野蛮,驻扎在北境的军队,除了抗御外敌,经常还要分出兵力维和,几乎每天都有恶意伤人、杀人的事件。隆冬食物少的时候,荒原上的狼也会入城袭击人,猎食。
生命无时无刻在遭受威胁,暴力就成了生存的手段。
是以在踏入上庸城的时候,万千百姓夹道欢呼,陈良玉竟一时无从适应。北境的城池中若有人潮聚在一起喧嚷吵闹,只可能是民众暴乱。
喧嚣叫嚷的人群,怎会与平和二字兼容?
那时她很难找到一种言辞形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后来张嘉陵死而复生,念叨自己来自千百年以后,从他不着调的妄语中,陈良玉才最终找到那个能够解释一切的词语。
文明。
她终于理解了严伯讲的儒道治国、八股取士的治世安民之术,也明白了这个世道为何尊崇读书人。
她要回到北境,去试着驱逐那片大地上的外敌与野蛮。
有生之年,守一方安定。
还有另一个缘由,她本以为,兴盛女学在庸都这样学风盛行、儒士成林的地界儿上更易施行,却全然忽视了这与当下的治世之道相悖。她逐渐发现,越是崇学尚读之都,越腐朽。
那些通过捧卷而读青云直上的既得利者,古板陈腐,还异常排外,他们不愿将其中的好处分让给别人,更何况是女人。如果土壤不适宜,种子播下去很难存活。
庸都有谢文珺在,又有沈嫣、谷燮从旁扶持,国子监一开,余下的事便可以慢慢地来。那么她就可以暂且放手,回到北境去,在那里开拓新的路途。
陈良玉一句话也没说,谢文珺却已知道了答案。
她问:“庸都,难道没有你放不下的人了吗?三哥呢?你也不在意了?”
“慎王殿下?”她诧异的神色在脸上几经流转,才明白过来谢文珺说的是什么事。那年她携功邀恩,请宣元帝赐婚,如今再想起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久远到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陈良玉突然笑了一声,“年少不懂事,殿下还记得呢?”
“记得。”
谢文珺声音很轻,轻得发颤,“笑什么?”
“笑那时心无忌惮,行止放纵,无非是依仗着身后有父兄撑腰。若换作现在,断然再不敢那般鲁莽。”
地上人影拉长逼近,陈良玉在谢文珺面前蹲下,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庸都确有一人,我放心不下。”
铁錽信筒。
将它交到谢文珺手中,讲明铁錽信筒的关要与用途,陈良玉道:“只要我没死,有它就能找到我。”
永嘉城中,谢文珺躺在庆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她真的快疯了。
“那你呢?没了信筒,如何与武安侯联络。”
“有严伯在。”
谢文珺收了信筒,道:“庸都那边,很快还会有别的动作,在那之前,我要去会会衡继南。”
“万事小心。”陈良玉想了想,“赵明钦这么短的时间不一定能说动南境那些守将,我会尽快赶过去。”
募兵的点位有几处设在闹市,卜娉儿骑马赶到时,已排起了蜿蜒长龙。只有一处看起来毫无秩序可言,围着大群人,在大声讨论着什么,依稀可以辨出里面“妇人”“参军”这样的字眼。
卜娉儿下了马,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赵周清鸿猷一生,到死都放不下的事情,竟在短短几年之后,被另一个人如此轻易地办到了。
“伤好了吗?”
陈良玉从身后走来,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襕衣,长相斯文的女子。
卜娉儿洗干净了脸,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轻甲,手持一把上好的佩剑,倒真有将门女儿的气魄。
没看走眼。
“皮外伤,养几日便无妨了。我给你带了个人来。”
陈良玉转头看见卜娉儿随侍的兵卒牵了个断臂老头。
江伯瑾气得几乎用鼻孔喷气。
瞪着陈良玉,一言不发。
卜娉儿道:“听说你在找一个断臂的人,我来时正遇上这人在农田里偷稻种吃,被人看到逃得飞快,觉得你找的人应该是他,就用渔网给他捉了。”
陈良玉一挥手,“杀了杀了。”
江伯瑾不屑一顾,“杀了我,飞虻也就没了。”
“那先留着。”
这下惹急了江伯瑾,“如此轻率!”
陈良玉先将他晾在一边,指着那乱糟糟的一处募兵点,对卜娉儿道:“交给你了,戴罪立功。”
杜佩荪亲自再审卜娉儿一案,谅其事出有因,改斩首为充军。于是等卜娉儿能动弹了,杜佩荪便紧催着赵明钦放人,把人打包好送陈良玉这里来了。
卜娉儿好不容易挤进去,那摆着一张虫蛀的陈年老桌椅,竖了个木牌,上面用煤渣写着几个鸡挠狗刨的字:征募女兵。
摊子前热闹无比,七嘴八舌地议论沸腾,名册上却还是白纸一张,干干净净。无一人投军。
陈良玉那边刚一转身,便来了一位黑衣女子,面纱裹着头,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脸被火灼烧过。
“招女兵?”
卜娉儿道:“正是。”
黑衣女子看了看募兵册,又看了看嘴歪眼斜的木牌,嫌弃不已,“军医要不要?”
谷燮跟着陈良玉到城中各个募兵处看了一圈,闲话时,便说起临夏苍南这带有个民俗。
陈良玉整个人都像是石化了,很慢很慢地启齿:“一支柳木簪,还有这样的意思?”
这下轮到谷燮诧然了,“你赠木簪给公主,难道不是这样的心思?”
“当然不是!”
陈良玉一口否认,斩钉截铁,“我怎会有亵渎公主的心思?”
“青丝渐绾玉搔头,赤心常念紫金冠。”谷燮念了这么一句。
这句诗很通俗,只一听就可以想象出来一女子对着铜镜将长发簪起,嫁为人妇,怀着一片赤忱之心常惦念着在远方头戴紫金冠、上阵杀敌的将军丈夫。
可这句话跟她与殿下有何干系?除了她确实是个带兵打仗的,旁的再不相干。
“这一带都有这样的风俗,亲手刻木簪子赠予心上人,便有邀人约定终生之意,受赠之人若接受木簪,便是答允。”
陈良玉的表情看起来很费解。
她锁着眉,满脸震惊地跟谷燮拉开了些距离,原本二人之间不足两尺的间隙,突然能站下三五个垂髫孩童。
谷燮:“……陈将军,你误会了。”
断袖之癖,磨镜之好,陈良玉也曾有过耳闻,镜花水月的离奇事儿多了去了,可她还真没见过活的。
谷燮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都说风流才子,才女风流起来也叫人招架不住。
问也不问一句,临夏有此风俗又并非尽人皆知,仅凭无心之举就断定她对公主存了不正之心,陈良玉颇有微词。
“陈将军就算对这带的民俗不了解,也该知道,金簪钗环都是贴身之物,非亲密之人相赠此物,是否逾越?”
天上的云层突然之间压得很低,陈良玉心情剧烈起伏了两下,说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谷燮这么一说,她确实怕谢文珺会误解什么,况且昨日那样由着她乱来,自己竟在那种情况之下失去理智。生平第一次,她想做个逃兵。
很快她揣摩起另一个问题,相识日久,就算前几年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可她自认为经过这些时日历经生死的朝夕相处,她们之间,也算得上“亲密”吧?
削木头刻簪的动机很纯粹,也很实用:轻便,结实,取材方便,丢了随便找截儿木头再削一个,多的是。
为什么要亲手刻木簪?她说不清,只是当时想那样做,便那样做了。她未曾想到过,还可以在集市铺子里买一支。
她想亲手制一支簪,在刻簪时她甚至笃定,刻成之后这支木簪会是她亲手簪在谢文珺发间的。
想来想去,她只能道:“我有愧于惠贤皇后生前所托。”——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4章
“哎, 哎!”
江伯瑾人被押着,耳朵却没闲着,陈良玉与谷燮在前方交谈,他铆足了劲把耳朵送出去聆听, 距离远, 又在闹市,半个字也没听清, 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陈良玉驻足, 负着手, 转身看他一眼。
此处有间茶寮, 对面搭着一间简易的茶棚, 茶寮里剩的茶角、茶末, 便送去茶棚沏水卖给散客。茶棚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行色匆匆, 多半只为讨碗茶水解渴,来不及坐, 就着宽大的碗口将茶水一饮而尽,解下水袋使唤看茶摊的小伙计接满白水, 扔下两枚铜钱便走。客虽多,茶棚的桌椅大半却都是空的。
陈良玉与谷燮在茶棚随意找了一处, 撩袍坐下。看茶摊的小伙计要将人往对面茶寮里请,得了示意说不用,便很快上了壶茶水。
这是个通风口,棚是几个木桩撑起的,四面透风。
陈良玉与谷燮不约而同地望向某处, 且时不时回看。
“你们等谁?”
江伯瑾震开押他的官差,腿脚麻利地跑进茶棚,断臂往外一撑, 将那张捆他的破渔网撑裂,甩掉。官差上来请罪捉人,他像一只老泥鳅钻来躲去,怎么也捉不住,惊扰了茶棚不少客人。
这几人有两个官差是奉命押送卜娉儿的,另外几个是兵卒模样,大约是赵明钦派来护送的人。陈良玉道:“不用管,你们回去复命就是。”
她这位处处不受待见的“师叔”别的本事不好说,想跑,等闲之辈阻拦不住,即便卜娉儿身手不错,张罗渔网叫他吃了个瘪,可若非甘心被捕,来时途中早被他逃了。
官差一走,江伯瑾松泛多了。他口渴多时,茶棚伙计倒的茶水陈良玉与谷燮都没动。他手不方便,弯腰对着碗口,吸溜,将两碗茶喝得见底。
谁也没理会他方才那一问,他也没有刨根问底,既然是等人,她们等谁早一时晚一时总会见到的。
肩一抬,嘴巴上一圈水渍在肩周的衣料上擦掉,江伯瑾嘴巴一点不闲着,开始絮叨个没完。
“自古都是男子参军,并非因为他们身强体壮比女子更能保家卫国,只因他们无用,对皇上无用,对社稷无用,力大则莽,莽则生乱,所以拉他们去打仗,死点人不可惜!女人安于宅院,繁衍子嗣,社稷才可延续。战场是要流血死人的,凶险万分,你让女人去打仗,这不是胡闹吗?”
“你不会懂。”
陈良玉不欲跟他争执什么,身处囚笼外的人,看笼中只觉得宁静安然。
江伯瑾道:“我不懂?你外祖父我老师,曾亲口说过,我是他悟性最高的学生,我有何不懂?”
陈良玉:“悟性再高,你不还是败了吗?”
“他们仨!”
江伯瑾半截右臂往前伸着,如果他的手还在,一定是伸在陈良玉眼前用手指比出一个“三”。
“你爹,你严伯,林鬼头他们三个,我一个!我若不败,那仨干脆去老师坟前自刭谢罪吧!”
陈良玉:“你至今仍认为今日败局只是你时运不济。五王之乱,你说服林师伯共同投效丰德王,若你是对的,林师伯后来何故叛丰德王另效新主?”
江伯瑾冷笑:“他后来投效那位又是什么好东西?”
林鉴书后来投效的人便是当今天子。
江伯瑾眼中,林鉴书一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顽固不化,臆想世间一定会有爱民如子的君王。丰德王追杀谢临到一个村子,因一瓢水杀了那一家老小,谢临为救刀下幼子,忍辱下跪,稚子却仍成为刀下亡魂,林鉴书当即反水,挟持丰德王放走谢临,后千里投主,自恃追随了明君。
他落败后侥幸活了下来,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由此不清楚后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在谢临登基前夜,林鉴书与封侯拜相仅一步之遥时,领麾下精骑亲兵出走,半生未归。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坐那把龙椅都伯仲之间,大同小异。只此一生,谋得百年功名才是真,百年之后,管这天下是谁的千秋霸业?”江伯瑾咂摸着,道:“你管林鬼头叫师伯?他当年也没少追着你爹砍。”
谷燮听他们拌嘴半晌,直到听到江伯瑾提到镇国公贺年恭与他赫赫有名的四个学生,才认真端详起面前这位断臂老人。
“这位是?”
陈良玉道:“飞虻矢。”
谁能没胳膊还跑那么快!他这别号细究起来没什么深刻意蕴,轻功了得,传闻中能与离弦的箭矢跑个齐名。若要探究得深些,大约是他修习百诡道,最擅长暗箭伤人。
谷燮猛一起身,对江伯瑾行了一礼,称了声“江先生”,又道:“您还在世?”
“尚在,尚在。”
江伯瑾可算逮着机会说道,对着陈良玉一通训:“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再聒噪,送你去见严伯。”
“我不去,最烦他。”
才坐不久,高观便骑马从街口转过来,远远望见茶棚,甩了一鞭,马吃痛奔得更快。
高观在茶棚前下马,缰绳挽在马桩上。
“成了,但没成。早知道把荥芮那小子带着,让他凑跟前儿扇阴风去,指定事半功倍。”
谷燮在桌上搁了茶钱。
高观没见过谷燮,对陈良玉身边突然出现的两个陌生人十分警惕。
江伯瑾听了一头雾水,“什么成了又没成的,挺大个人,话都说不明白!”
谷燮从茶棚探出半个身子,四处看了一圈,“人多眼杂,回王府再说,公主还在王府等着。”
几人打马回慎王府。
没有备江伯瑾的马,他瞅了半晌,“我呐?”
“自己跑。”
“小兔崽子,你不看我多大岁数了?”
谷燮却颇为敬重地将自己的座驾让给他。
陈良玉出言提醒道:“谷姑娘,此人非善类,不足与谋,我劝你远离他为好。”
谷燮称谢之后,道:“先生是贺国公的得意门生,只这一层,在下便该敬重三分。”
“谷?谷什么来着?”江伯瑾眼珠往上一斜,想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想到了某个名字,“谷长学是你?”
谷燮道:“是我祖父,先生与我祖父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
回到慎王府,把江伯瑾晾在庭院中,招呼几个侍卫看着,陈良玉与谷燮便随等在那里的陈滦一起往花厅去。
陈滦道:“邱仁善来了。”
一入花厅,炉火烧得旺,厅下是暖的。
谢文珺在主案后端坐着,捏着一纸信笺,嘴角向上轻扬,似乎刚发生了什么让她欢颜的事。
陈良玉进门垂着眼睑,尽量让视线避开那张书案,那个人……
她抿了抿唇角,被牙齿咬过的地方已了然无痕,却在她心中某处烙下一枚印记,火苗似从那枚不大不小的印记里蹿起,给乍暖还寒的天气映上暖意。
可她入门之后,仍不由自主地朝那里窥了一眼。
邱仁善看样子也刚赶到,正隔着书案呈上一些东西,随后往后撤了两步,呈禀道:“这陆平侯还是有点伎俩的,如此堪比当年苍南姚家与陈氏的万贯赀财,竟也能瞒下去避开太子与张相的迁徙令,只送了一个衡昭去庸都,后来殿下选伴读,才又送了一个衡漾去。衡昭与衡漾同是陆平侯与正室原配所生的孩子,这一儿一女送去天子脚下,保住了他们一家人在南境的舒服日子。现在衡继南手下除了几位老将,便是庶长子衡邈最得力,陈将军应该与他打过照面了,这个人很有能力,对付水上寇匪很有一套,但气量狭小,不容人,常苦大仇深的。”
哪里是衡家躲过了迁徙令,是谢渝有心放了他们一马。那时苍南民难,又逢北境大裁军,南境不可乱,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了他们家一个衡昭入庸都。
授官赐宅,实则为质。
谢文珺展露笑颜很显然与邱仁善启禀的事情没有干系,重点在那封信上。她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把信笺递给陈良玉看,上头落款是杜佩荪。
“以往农桑署送往庸都的状纸,崇安是最少的。这次三哥筹募军费,东南各地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儿想方设法送钱来,只有他死扛着,非要朝廷出具税款名目,中书门下下发朝廷盖印的公文,不然崇安的百姓拒纳没有名目的税。”
陈良玉浅读了信上的内容。杜佩荪拒绝向崇安百姓摊派杂税,为大军北征筹集军资,态度强硬,信中有些用语尖锐犀利,大有苛责之意。
喜从何来?
谢文珺挑了挑眉,“杜佩荪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
陈良玉扫了一眼她神态,了然于胸,谢文珺大约是有心要将杜佩荪留为己用。
“庸都有动静。”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确凿吗?”
谢文珺点头,道:“确凿无疑!”
严百丈以飞虻探听到祺王逼迫宣元帝禅位,可江伯瑾没死,出没过又没了踪影,不知道此人要做什么,他也不敢尽信飞虻。到临夏慎王府后,荣隽费了一番心力,才终于又调动了检人司,今朝有了音信。
荣隽道:“陛下退位,祺王登基。”
祺王还是乱了方寸。
北境陈麟君虽被北雍与东胤缠得脱不了身,暂不足为患,可谢渊与陈良玉募兵布防,割裂东南守据不出,他慌不择路之下,走了最差的一步棋。
宣元帝不退位,他尚有转圜之地,如今他手中已没了唯一能扼住谢渊与陈良玉的“君命”,玉玺又被谢文珺带出皇宫,谁是正统,可再由不得他说了算。
高观嘴比脑子快,“陛下退位,那便用不着再顾及什么君臣之道,不怕打着打着一道圣谕下来在座的各位就都成了谋逆之徒,只收拾一个祺王,那不是易如反掌。”
陈良玉道:“没那么容易,世家拥戴祺王,大大小小的世家各自占据一方土地,给祺王提供给养与兵力,不可小觑。祺王若没这个底气,不会贸然逼宫。”
陈滦道:“高大人,大营情形如何?”
高观在花厅的每个人的面庞上都留那么几眼,最后望向陈良玉。
“没外人,你如实说。”
高观点头称是,道:“严军师让我在临夏大营散布陛下退位的消息,嘱咐我一定要虚张声势。庸都称慎王殿下不奉诏,有不臣之心,新帝拨了大军正往临夏开拔,要清剿逆臣,临夏守备军的几位主将昨夜将殿下堵在主营,劝殿下自立称帝,大伙儿愿追随殿下攻上庸都。事儿没成,慎王殿下大发雷霆,并处军法杖责了几个人。我说,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陈良玉道:“急什么?”
高观惊了一脑门汗,“都到这份上了,慎王殿下不登基,这一屋子人,还有临夏三军将士与前来投效的将领,都是死路一条!”
陈良玉道:“你能想到的,慎王殿下考虑不到吗?”
高观杵在原地,呆滞不已,好半天乍起的汗毛才蔫下去,“唱戏文呢?你早知此事不成?难怪你昨日溜那么快!可大营又没旁人,唱这出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
改朝换代,权柄易人从来都不是易事,若此时不彰显仁德谦逊之风,会授人以柄。野心昭昭,难以服众。
高观茅塞顿开,随即说了句极其耐人寻味的话,“非我所愿,乃为天下人故!我怎么就没想到!”
“不该说的话,烂肚子里。”
“失言失言!”
江伯瑾一阵风似的卷过来,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长窗边,将糊窗的明纸戳了个窟窿。
陈良玉对他不分场合的胡闹有些疲倦,对外命令道:“把他拖下去!”
“你不想知道太子为什么会死在他们手上吗?”江伯瑾任守卫架着腋下拖他走,既不躲,也不挣扎。
他拿定了有人会将自己唤回。
陈良玉本不想再杀他,念他曾是贺年恭的学生,陈远清的同门师弟,只当是亲人留下的一件旧物,等事态既了,给他寻个安身之处了却残生便罢。
却在这一刻,她又萌动了杀心。
她只把江伯瑾看作一个身体残废了的人,他身上唯一的价值便是飞虻,一时忘了,这个人曾搅弄风云,应通年间多少腥风血雨因他而起。只从纸窟窿里往花厅里瞧的一瞬间,他便精准捕捉到了这其中说话最顶用的那个人,直攻腹心。
谢文珺果然眸色一寒,叫人将他带了回来。
澜沧的玄刃没入胸口,江伯瑾瞪大了双目,剑尖再往里没入半寸,他现在已经是一具残尸了。
半寸之幸,并非陈良玉最后一刻手下留情。
谷燮死死握着澜沧,手掌几乎要折断,血顺着剑刃汇聚,啪嗒滴落。
她痛得躬下腰。
“陈将军要杀,也请先容先生与公主把话说完。”
江伯瑾一叹,道:“你这女娃!她这是吓唬我呢,你当澜沧剑是寻常兵刃,是你血肉之躯接得住的?”他瞠了一眼脸色阴冷的陈良玉,朝谢文珺扬了扬下巴,“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我与她说话,又不干你什么事。”
谷燮握着手掌蜷在竹椅上,谢文珺看过伤势唤进来鸢容,“请大夫。”
陈良玉握着剑柄,往内一旋,江伯瑾骤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阿漓,让他说。”
谢文珺手搭在陈良玉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压着剑,对江伯瑾道:“愿闻高见!”
陈良玉猛地抽出剑,江伯瑾捂着伤口颓坐在地上,慢悠悠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
“如今的世家虽不如从前的门阀那般嚣张,可哪家在朝廷没几个主心骨?哪里没有他们的人?南边养军马的都安插了自家远房小辈进去,顺着血脉和姻亲裙带查一查,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一个世家尚且如此,大澟多少世家?数过吗?那都是拧成一股绳的!太子要抑兼并,干的本就是断人财路的事儿,硬碰硬,下场就是玉石俱焚!收拾这些人,得让他们自己人斗起来,丢一块肥肉去,让他们去争去抢,去拼个你死我活,最后都没力气了,你再出来收拾残局。”
“我且问你,当今世家,尤其是像南境的衡继南这样有世袭侯爵的家世,最看重什么?”
谷燮道:“自然是爵位,功名。”
“功名爵禄固然重要,我问你的是,一大家子人内部最看重什么?”
江伯瑾自己问了,自己答。
“嫡庶!”
谢文珺沉吟不语,凝思。
“家中爵禄由嫡子继承已成惯例,哪怕庶子才能强于嫡子数倍,却依旧只能低人一等,都是同一个爹的种,时间久了,谁能不生怨?”
江伯瑾胸口一阵一阵地泛疼,恶狠狠瞪着祸首元凶。
“陈崇明和严百丈连这都没教你?那他俩教了你什么?教你如何公忠体国?我跟你讲,严百丈那套中正之术,太假,在乱世不顶用!要应规蹈矩地整死对手,还要守文持正、不逾矩,你讲究这些,对面可不讲,一个师出有名就够了,没名就给他整出名目来。”——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5章
酉时三刻, 谢渊的马停在王府门前,候在门外的侍卫上前牵住马缰。
“画师请来了吗?”谢渊下马往内庭走。
言风道:“人不肯来,依王妃的意思,手下们并未勉强。”
“请个人都请不来!”
言风稍作解释:“皇甫画师向来随心所欲, 他不甘愿, 即便强行请来了他也不肯动笔。”
谢渊轻轻“呵”了一声,语气有些嘲弄, “一破落户, 自家祖宗压箱底的《百越暮云图》都变卖了, 还作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
“殿下回府——”
一声报唱, 花厅里众人迎了出去
远看花厅那边拖了个人出去, 谢渊正往这边来, 恰与众人撞面, “什么人?”
陈良玉道:“一无关紧要的人,得暂且关押在王府, 不能叫他出去兴风作浪。”
谢渊隐约猜出了此人身份,“言风, 找几个得力的人看守。”
谢文珺察出谢渊神色不快,方才进府时话音也隐隐带着怒气。
“三哥, 何事不悦?”
“一点小事。”
言风道:“回公主,王妃这段日子心忧荀府,忧思过度,殿下听闻皇甫家的画师云游途经临夏,差人去请到府上给王妃作画。可临夏一整兵, 皇甫画师担忧自身安危,途中转道去别处游山玩水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来。”
荀淑衡将到临盆之期, 身子越来越重,投壶、捶丸上不得手,每日听曲赏花也腻了,能消遣时间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牵挂庸都荀府,谢渊心知回府后她必有一问,偏这个谎他没办法扯,扯了也圆不回去,只担心若如实告知,荀淑衡难以承受,腹中胎儿会有闪失。本想请画师来府上作画,待她心绪稍微平和些再相告,或许会好些。
大营诸事,已足够令谢渊手忙脚乱,区区这点小事竟也能出岔子,他一时将无奈摆在了脸上。
陈滦右眼皮猛烈跳了几下,猜到谢渊藏着事,应与庸都荀府有关。
“何必去请他人?”
谢渊看向说话的人,精神为之一振,“谷燮姑娘?”
谷长学的长孙谷珩、长孙女谷燮在东南乃至庸都都素有才名,为示对瀚弘书院与谷太师的敬重,谢渊在其名后缀了一句“姑娘”。
“瀚弘书院还来了其他人吗?”谢渊问道。
谷太师不准子孙入仕为官,但眼下谷燮来了临夏,出现在王府,谢渊只看到了谷燮与陈滦,便猜测她与兄长谷珩是不是一同前来,故而有此一问。
才气再高,毕竟一介女流,瀚弘书院的门第是谷长学与谷珩撑住的,若谷珩此时肯投名,朝中文官中的“瀚弘党”便可收入囊中,即便不能得偿所愿,瀚弘书院还未科举及第的学子,也可培植成为近臣。
谷燮道:“行谦也在。”
陈滦向谢渊见过礼,“下官见过慎王。”
“免礼。”
谷燮道:“慎王慧眼,臣女此行确实还带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学子,不敢贸然打搅,叫他们在客栈安置着,若殿下不弃,便赏他们一份差事。”
谢渊自然笑纳,“言风,去请。”
“多谢慎王。”
谷燮转身望向陈滦,“行谦,你画功了得,不如为王妃作一幅画,稍解殿下烦忧。”
陈滦一顿,稍后道:“下官技拙,若王妃不弃,下官愿意效劳。”
恰巧,荀淑衡听到谢渊回府,在打通内院与外院的垂花门前等了一会儿不见人,便走出来看看怎么回事,正听到他们探讨作画一事。
行至廊下,听谷燮道:“行谦刚入院时画技是挺不堪入目的,这两年精进不少,前阵子临摹的画作拿去书院,连我祖父都得仔细看了才能分辨出真假,师兄弟们打趣说这般苦练画技,是要去撩惹哪家的姑娘?他要撩拨姑娘,哪用得着舞文弄墨,往那一站就够招蜂引蝶的。”
陈滦无言地看着谷燮,“不是师兄弟们打趣我,是姑娘你说的。”
谷燮手心缠了厚厚一圈细纱布,一摆,打个“停”的手势立在空中,“那不重要。要紧的是,眼下需劳您妙手丹青,给王妃与腹中小世子或是小郡主解解闷儿。”
谷燮很懂分寸,哪怕谢渊登基已经是板上放好了钉,只差一锤子砸下去的事儿,可在有人砸那一锤之前,她也没有逾越自作主张称荀淑衡腹中胎儿为皇子或公主。
荀淑衡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木偶,被拥簇着迎到花厅,按在垫了软蒲团的花梨木椅上。
凝重的空气缓过一丝懈怠。
一群下人依次支起画架,铺纸研墨,大家都等着陈滦妙笔之下的神作,暂且将天下事抛诸脑后。
陈滦隔着书案执笔,不蘸墨,不看她,也不看画纸。
他定了定心思,却觉得越定越乱。
临窗酒肆,佳人静坐。
在心里摹绘无数次的倩影还是在暮去朝来中不可挽回地褪了色,笔下能绘出青女素娥时,已记不清当日玉指轻拈翠盏间那位姑娘的眉眼了。
陈良玉无端地浮想起一些旧事。她知道二哥曾遇到过一个心仪的姑娘,可在那不久后,科考突然提前,没顾上张罗,如果那姑娘是阿衡……当真抱憾!
那就难怪二哥自到慎王府便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这古怪千万不能叫旁人看出来!
似有所感应,陈滦转头与陈良玉目光交汇一瞬,便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不如慎王殿下与王妃一同入画。”
谢渊微悦,点头说好。
凤凰于飞,除却夫妻琴瑟和鸣的蕴意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凤凰飞于青天,百鸟相随。寓意极好,谢渊欣然领受了这句暗生生的恭祝。
陈良玉暗自松了一口气。
谢渊在荀淑衡身旁落座,一眨眼,陈滦已点好了墨。
线条静静从笔尖流淌在宣纸上,每一笔都轻车熟路,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滞,似乎在心里勾勒了千次万次。
他神情专注而宁静,皮囊下的心跳却截然相反,鼓噪而起。
耳旁竟响起马蹄飒沓,如擂如鼓。
直到众人齐齐看向高墙隔绝的王府外,陈滦才惊觉他听到的马蹄声并非来自心底。
言风一路小跑回到谢渊身旁,禀道:“殿下,诸位将军们正骑马朝王府方向来。”
“严军师可曾回来?”
“不曾,严军师前去调度各关隘的人马了。”
陈良玉压了下眼角,心道严伯这是躲闲去了?
一准儿是谢渊刚离营回府,严百丈便撺掇着这些大老粗追到王府劝谏去,自己躲得倒远。说话的工夫人群已聚在王府门外,为首的是雁城军主将封甲坤,带着众将不顾守卫阻拦推推搡搡往里走,一群金戈铁甲的糙汉子,声音高亢,王府一时吵闹不休。
有几位与守卫争执中还不忘捂着腚,一瘸一拐,不小心给人碰了撞了,龇牙咧嘴的。
真够不厚道的,连刚受过军法的也忽悠来了!
龙战于野,谁都想让自家主子做皇帝。
万世之功触手可及,众将热血沸腾,七嘴八舌。
“殿下,不能再犹豫了!庸都的人马距临夏不足二百里了!”
“祺王弑兄逼宫,乱纲常,杀忠良,纵容贪官夺民之地、害民之利,使社稷不安,百姓涂炭,吾等岂容逆贼猖狂?”
“陛下既已退位,那皇位他祺王能坐,殿下也坐得!让祺王这等罔顾天理之人做天下人的君父,何以服众?”
“请殿下登极,出兵讨逆!”
花厅廊外,众将齐刷刷跪拜,高呼道:“请殿下登极,出兵讨逆!”
谢渊面色如常,走到廊下面对一众将领,道:“天大的事,也等王妃作完画像再议!”
许是一大片厚重的战甲煞气凶猛,荀淑衡突然发了心悸。
不对!
哪里不对!
她与谢渊虽相敬如宾,却也知自己在他心中绝无媲美天下的分量。谢渊一反常态为她找画师,陪同她入画,这些事平常他是不会做的,眼下竟还要一众追随他的将领等她完成一幅画像?
荀淑衡一手扶着宪玉,撑着桌面,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追到谢渊身边。
“殿下,能否告诉妾身,荀府究竟出了何事?”
谢渊望着她,目光很平静,平静中透着诡异,“荀岘投了祺王。”
荀淑衡脚下不稳了。
谢渊走近些,搀了一把,宽慰她道:“你且安心,本王知道与你无关,不会迁怒于你。”
荀淑衡呼吸有些重了,“可……”
荀岘一直以来都想让荀家出个皇后,她是谢渊的正妃,谢渊若夺取天下,荀岘便是国丈,祺王怎肯信荀府是真心实意投诚?
此番荀府交付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谢渊道:“荀府嫁女,为谢渲正室,择日封后。”
荀岘另嫁了她一个姊妹给祺王?
荀淑衡目光紧紧锁定谢渊的眼睛,小心翼翼,满是疑惑地想索要一个答案——
“那临夏呢?我呢?父亲如何打算?”
谢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才说下去,“割亲断义。”
“爹娘……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荀淑衡难以置信,双手紧紧护着隆起的腹部,身体颤抖,呼吸愈发急促、沉重。
腹部如同被一把利刃猛地刺入,翻搅。
剧痛毫无防备地袭来,转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如纸。
“王妃!”
“阿衡!”
谢渊与陈良玉同时上前扶住荀淑衡摇摇欲坠的身体。
花厅里一支笔悄然从手中滑落,“啪嗒”掉在地上。
“王妃像是要生了。”季嬷嬷道。
谢渊一把抱起荀淑衡,疾步往后苑大房去。
宪玉小跑紧随,一边有条不紊地支使随侍的婢女,“去叫府上的产婆和大夫去大房,跑快些!把早些日子准备的干净布帛抱来,多烧些热水!都伶俐些!”
甚嚣尘上,陈滦默默拾起笔杆,轻轻拂去笔上的灰尘,寂若无人地将缺了一角的画像补完。
将荀淑衡平放在卧床上,谢渊便被伺候荀淑衡的季嬷嬷与几个年长些的婆子往门外请,“王爷,妇人产子污秽之地,王爷快出去,莫冲撞了!”
污秽之地?
陈良玉火气不知从何而起,“你不是你娘生的?一群秽物!”
婆子们慌忙请罪,“奴婢们该死!”
“奴婢们是废物,是废物!”
嘴上说着该死,眼神却很是迷惘,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谢渊道:“都跪在这干什么?去伺候王妃。”便出去了。
婆子们诺诺连声。
慌手慌脚中难免顾此失彼,陈良玉一时没留意谢文珺的去向,转身张望去寻,人已没影了。
方才一直在身边,一眨眼的功夫去哪了?
“良玉,良玉!”荀淑衡已痛得破了音。
陈良玉两步跨到床边。
“你去告诉殿下,大局为重,万不可因妾身耽搁大事!若有不测,是我们娘俩的命……”
“阿衡,别说这种话!”
“我心里难过。为什么?陛下突然赐婚,殿下被贬来临夏,我与殿下离开庸都的时候父亲都未曾出城相送,见苦心培养这么多年的女儿再无做皇后的可能,他会不会觉得我真无用?我死不足惜?”
陈良玉道:“割亲断义以求自保,只是权宜之计,不要放在心上。”
“权宜之计?若殿下大计未成,父亲可会拼死护下我与孩儿?”
陈良玉喉咙仿佛噎了一整块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也瞧出来了,他不会……他自幼规训我,我不能违抗,否则便是不孝;不能忤逆,否则便是不恭;我不能独自去酒楼饮酒,否则便是不淑;不可有自己心爱的男子,否则便是不洁……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自己活得像人,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举家供在祭台上的祭品!”
荀淑衡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我不知道父亲嫁了我哪一个妹妹,可无论殿下与祺王谁最终嗣位,荀家都要葬送一个女儿!他疼我们一场……原来父母之爱,也满是盘算吗?”
那位被断送的女儿,是她,还是她姊妹,又有何分别?
这场角逐无论哪方夺胜,荀府需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一个女儿,她们的命运是男人们攘权夺利的刃具,是尘埃落定后的牺牲品或是战利品。
封甲坤仍带领众将聚在花厅廊前,看着手心的墨迹叽里咕噜背着什么,偶尔卡住,随便拍了谁连问带抱怨,“这字念啥?严军师写这些词儿文绉绉的,又不是考状元!”
“稷,社稷的稷。这句刚才说过了。”
“说过了吗?”
谢渊一露面,封甲坤即刻握起了拳,正要再劝谏,却被一女声硬生生打断。
“大凜国玺在此,慎王接旨!”
谢文珺从另一侧廊下走来,数十东宫卫身着玄色劲装、身披细鳞甲、头戴玄盔夹护前后。荣隽托着一方玉石托盘,蛟龙金印静卧在锦缎之上。
谢渊一愣,忙面朝玉玺跪拜,“儿臣接旨!”
玄衣细麟开道,声如冰裂之音,有那么一晃神的瞬间,他将江宁错认成了太子谢渝。
廊外将领俱是一惊,而后随谢渊跪下。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皇三子渊,顺天应时,受兹明命,深肖朕躬,克承大统!钦此!”
封甲坤只听懂了“大统”二字,谢渊接了旨,他抬头看到荣隽将卧着玉玺的托盘举过头顶,交付于慎王,脸上的迷茫转为错愕,又变成欣喜若狂。
“末将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众将一同封甲坤膝行而前,匍匐拜下,圣帝明王、万岁千秋之声高唱入云。
江山如旧,陵迁谷变。
残阳的光芒不再刺眼,如一代帝王走到暮年,柔和黯淡。
日轮西坠,待朝阳再升之际,此片天地已换了主宰之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6章
晨光拂晓, 被黑暗吞噬的光亮再度升临,王府始终没有迎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荀淑衡几度昏厥,寝殿中一片压抑的混乱。
内厢房门开了一条缝,季嬷嬷从缝里侧身挤出来, 怕屋内进风房门很快合上, 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季嬷嬷擦着脖子上的汗,脸色难看, “血出得太多了, 若午时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王妃恐有性命之忧。”
晚间谢渊来瞧过一眼, 嘱咐了几句, 便回了花厅与各军将领议事。
一府的人都是整夜未合眼。
陈良玉一夜之间在前庭后苑穿梭数遍, 谢文珺等在堂下, 眼看着她眼底的乌青渐渐变浓。
谢文珺:“多请些稳婆和大夫过来,务必保王妃性命无虞!”
季嬷嬷道:“回长公主, 回将军,最好的接生圣手和大夫一早便请来府上住下了, 如今都在这里。妇人产子,心劲儿得顺, 王妃心绪大乱,又折腾一夜,人没力气了,也不愿意使劲儿,这可怎么好啊?”
最好的稳婆也只懂接生, 却没有真正能救人治病的本领,大夫又都是外男,只能候在寝外问话。荀淑衡神志模糊, 只能问里头的稳婆婢子,几位大夫怕断错了症,不敢贸然用药,只抓了几副温和的方子熬着。
陈良玉盯紧房门,日上三竿,荀淑衡的声音越来越小,已几近无声。她略懂些治外伤的医理,也能自己辨药草,可也仅仅会在血渍呼啦的战场上包扎止血,在这派不上用场。
几位大夫在门外左右候着,不停地询问,问一句,不久屋里头便有稳婆逐一答话。她随即道:“请大夫入内诊治!”
“可不敢!”
“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男女大防?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不如请女医去里头瞧瞧?”
谁在说话?
陈良玉蓦地一回头,眼皮一抬,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卜娉儿无辜地睁着眼,她昨日收摊后戌时二刻才找到慎王府,想回禀募女兵之事,陈良玉道:“稍后再说。”便把她抛诸脑后了。
她昨夜跟着陈良玉前院后院地来回奔波,跟班一样如影随形,可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位忙昏头的大贵人竟完全遗忘了她的存在,尽然没顾上看一眼跟在身后一夜的是人是鬼。
“女医?”陈良玉道:“梁溪城倒是有一位,可现在去请也来不及了。”
卜娉儿道:“巧了,正有一位。”
一抹黑影行过垂花门,陈良玉远远便认出那一袭黑衣,她刚被王府的嬷子们搜过身,面纱还没来得及裹好。
“是她?”谢文珺道。
谢文珺时至今日才看清她的另一半脸,黯淡的红,夹杂着几丝近乎白色的痕迹,如同一条赤白相间的怪蟒盘踞在额头与脸颊上。
朱影将要见礼,认清眼前两名女子的脸顿然一愕,“是你们?”
陈良玉迅速抬起右手,指引向内厢房,“快请!”
朱影裹好纱巾一头扎进寝殿,指腹在荀淑衡的脉搏上探了探,扒开眼皮各瞧上一眼,铺开银针。
几针扎下去,荀淑衡青紫的唇色开始淡去,慢慢浮现嫣红。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稳婆们兴奋地叫嚷,“生了,生了!”
欢呼声很快沉寂。
谢文珺也觉出不对劲,倏地站起,“怎么没有哭声?”
孩子没有哭声。
陈良玉的心跟着一提,顾不得大夫阻拦,推开门与谢文珺一同进了内厢房。
陈良玉:“阿衡。”
谢文珺:“皇嫂。”
荀淑衡躺在那里,鬓发湿透,身上还扎着银针,熠熠泛光。
床前跪着一群吓白了脸的丫鬟婆子。
“孩子不足月,生得太久,不一定活得成。”
朱影一手倒拎着孩子稚弱的脚,拍打揉搓一阵子,挥手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落,金钗华盛散了一地。她夺过丫鬟手里干净的布帛,盖到妆台上,将手中浑身已憋成绛紫色的幼嫩的身体放上去,噼里啪啦拍击。
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荀淑衡半睁着眼,看妆台的方向,刚出生的孩子在朱影手里翻来倒去,像泥团一般任她揉捏、拍打。
“这一夜有几回,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过去了,心里竟想着,也好……那样也好。”
她虚弱不堪,有气无力地吐字。
“江宁……”
谢文珺:“皇嫂。”
“要好好赏她,孩子若是活不下来,也无需问罪于她,都是命……”
陈良玉按压着荀淑衡左手虎口,揉捏那处穴位能缓释疼痛,“昨日殿下已承继大统,这孩子生为天潢贵胄,福寿天成,定会无恙。”
荀淑衡疲惫到了极点,听到这话,也没流露出丝毫欢悦的神情。
朱影俯下身,从孩子口鼻中吸出一些黏液,吐在丫鬟举来的铜盆中,取来两枚银针扎在孩子虎口,又在脚心拍打数十下。
终于紧攥的拳缓缓打开,小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下。
几声微弱的哼唧后,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划破死寂。
小厮飞快跑去前厅报喜,谢渊闻声而到。
季嬷嬷将孩子裹在襁褓里,抱到谢渊面前,“奴婢恭喜皇上喜得公主,小殿下福大命大,母女平安。”
谢渊从季嬷嬷手里接过孩子,谨小慎微地抱在怀中,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眉毛、脸颊,轻声轻语道:“这是朕的孩子,朕有孩子了?”
他眼中满是新奇,笑着,平白冒出几分傻气。
陈良玉走出来,道:“恭喜陛下。”
屋内屋外齐声恭贺。谢渊道:“王妃如何?”
陈良玉道:“娘娘已无大碍,只是太累了,方才又昏睡了。小殿下降生得实在不易,多亏娘娘和小殿下福泽深厚。”
谢文珺不知何时站在陈良玉身后,“不如三哥给赐个封号,积福泽,自然越多越好。”
大凜公主虽身份尊贵,却不像皇子一般有自己的封地。可话说回来,虽无封地,却依旧可以受万民供养。
封号一定,便有了食邑。
公主的封号都是及笄出嫁之时才由礼部择选拟定几个,再交由帝后定夺,惠贤皇后诞下谢文珺时,宣元帝打破常例,未经礼部,即刻定了公主的封号。江宁县是富庶的大县,常居上万户人口,宣元帝以地名赐封,许她食邑万户,后来德妃屡次作梗,万户食邑便作罢,徒有一个封号。太子辅国后,谢渝做主将万户食邑还给了她。
“好。”谢渊想了想,道:“那便赐封号‘柔嘉’。这孩子长得像她母亲,希望日后品性也如她母亲一般,温柔敦厚,嘉言懿行,可好?”
谢文珺道:“自然好。”
谢渊将孩子还给季嬷嬷,叮嘱道:“照顾好王妃和小殿下,都去领赏吧!”正往外走,忽然想到什么,他往旁边一招手,“行谦,把画拿来。”
陈滦双手握着卷起的画轴,把裱好的画像递到谢文珺面前,鸢容往前一步接过去,他便又退回外院。
谢渊道:“江宁,王妃和柔嘉还望你多看顾。”
“臣妹知道。”
人群散去,内苑又变得宁静。
王府东边隔着一条河有片空旷的草场,依稀能听到小儿嬉闹,有些微风,从高墙外吹来一只断线的纸鸢。
荣隽眼疾手快自空中截下,细细翻看,确认只是一再普通不过的纸鸢,双翼绘着鹰翅,尾后粘上彩色的尾巴。
谢文珺接过去看,线断得不整齐。
“像你。”
陈良玉:“像我?”
“对,很像你。都有自己要去的天地,看似在身边,却抓不住,抓得紧了,宁愿将线挣断。”
陈良玉却道:“自己甘愿交付在别人手中的,不会断。”她头一歪,戏言道:“不然你试着抓紧些?”
谢文珺的目光不经意间瞟向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条流云纹锦帕,低首从陈良玉侧腰的革带中穿过去,打上一个死结。
陈良玉任她动作,末了没忍住,问:“有什么说法吗?”
腰间系帕,别是跟柳木刻簪一样是什么鬼风俗,再闹出尴尬的乌龙。
“你就当它是风筝线。”
什么鬼风俗也不是,陈良玉心里生出些微的低落情绪。
怎么能不是呢?
刻簪子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能成为风俗。
风筝线也行。
——君向浩渺逍遥处,自在缱缱掌控中。
陈良玉身上时常备着针线,舞刀弄枪衣料破了随时补两针。锦缎表面光滑,打上结也很容易开,不用人解,走两步就散了。
她将线绕开,穿针在谢文珺打的结上横针竖线地缝合,将帕子缝死在腰带上,“你去南境时给我个信儿,祺王暂时不会举全力攻过来,他定会先派先锋军试探临夏的兵力,解决完他们的前军我便能腾出手。就算快马急奔,我从前线赶到南境陆平侯府也要一日,你身边虽有荣隽,庆阁与赵明钦手中也有人马,可衡继南毕竟在南境统兵许多年,在军中威望尚存,千万要知进退,别把人逼急了。”
“我有点乱。”
“你先别乱,不是乱的时候。另立新帝这么大的事都没从你嘴里透出一丁点风声,你不是遇到事就会心乱的人。”陈良玉打了个线结,针线收回布包里,抬头看,恰见谢文珺眼眸中一片清辉向明月。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猛然想起,上一次她问出这句话时,接下来便发生了些令她昏头的事情。
脸颊轻微燥热,幸而路过的清风拂过面颊,带走了那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陈良玉道:“我该走了。”
谢文珺道:“你万事当心,此间诸事有我。”
“珍重身体。”
陈良玉只身向垂花门外走去,日晖将她的轮廓勾勒得不太真实,蓝墨色的衣袍鼓动、消失在门外。
不久,马群嘶鸣、奔腾,只余高墙下回荡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谢文珺:“荣隽。”
荣隽从垂花门外露头,“臣在。”
“新帝即位,喜获明珠,双喜临门,去请临夏的各位大人来王府喝喝茶。”
荣隽:“全部都请来?”
“凡七品以上的,都请来。”
谷燮道:“临夏留在城中的尽是文官之流,让行谦代荣大人去各位大人府上跑一趟就是。”
“眼下风声鹤唳,都怕这趟来了王府有去无回,能推拒的,那帮人定然找借口不来,陈行谦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镇不住场面,荣隽忙完这遭,有的是其他州、郡的人等他去请。”
谢文珺转身对荣隽道:“好好地请来,少动粗,礼便不必备了,免得日后背地里非议本宫借机讹诈他们钱财。”
荣隽:“是。”
暖阁点了一炉安神香,内厢房血腥气重,荀淑衡被移来暖阁休养,还睡着,朱影每隔一炷香的时辰便号次脉。又一次探过脉搏后,把荀淑衡的手放回锦被,“脉象已经平稳了。”
谢文珺坐在堂下,双手轻轻搭在座椅的扶手上,道:“有功当赏,你想要什么赏赐?”
朱影却没说要什么赏赐,眼神囧囧,在谢文珺脸上转了一圈,“你这身子骨不宜操劳过甚,做个游闲之人,好好养着,也能长命百岁。”
“多谢提醒。”
“我很奇怪,帝王血亲,脉象上怎么会有离魂引的迹象?长公主殿下。”
原来东胤那害人的秘术名为离魂引。
谢文珺道:“运气不好,替人还了冤债。”
“这离魂引呢,是东胤尤家始创,专为达官显贵养死士的,尤家本也是行医世家,后来做官去了,东胤那二世祖皇帝突然暴毙,旁系皇亲夺了皇位,很难说跟尤家有没有关系,只知道尤家很得新皇赏识。待上一代人死得差不多了,尤家后人突然就长出了良心,把这害人不浅的东西自行毁了。”
“我很小的时候,梁溪城经常丢孩子,我还见过离魂引的死士,应该是个没养成的,不过也没人样儿了,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到处抢吃的、伤人,被抓住打到半死。我爹想救他,便带他回山庄医治,他醒了竟差点剜了我爹的喉咙,最后还是没救活。”
朱影移来一柄鹤顶长足油灯,鹤的腹部便是添灯油的油壶,“人呢,像这油壶里的灯油,需插上灯芯慢慢地燃,离魂引是在油壶里点火,很快便烧尽了,想续命只能靠药吊着。外物终究不及五内,你症状虽轻,但它就像是一簇火种,不留神便会烧起来。”
谢文珺没被她唬住,付之一笑,道:“本宫好得很。”
“不见得。”
黛青:“大胆!”
朱影:“我好意提醒,不识趣便罢了,懒得管。床上那位没事了,按方子服药,多养些时候,这里若没有其他病人,在下告辞。”——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7章
花厅奉了新茶。
谢文珺正堂上座, 两边皆置了茶炉,炉里炭火正旺。
厅下撤了桌椅,只留下主案与一张椅子,故而其他人都只能站着。厅下二三十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人, 依着品级从前排到后。
气氛沉闷得像三伏天憋一场雨。
丫鬟们托着茶盘, 也依次奉茶。
谢文珺轻轻端起茶盏,凑近鼻尖, 细嗅那茶香, “这是宫里每年赏下来的龙茶团, 名为顾渚紫笋, 贡茶之中也属上乘, 请诸位大人品鉴。”
杯底芽叶泛紫, 卷曲如同笋壳的叶片舒展。
茶香四溢, 入口却品不出好味道。
幞头官帽下一个两个脸都恨不能耷拉到脚跟,活像是被押送刑场前喝断头茶。
不怪他们这副神情。
荣隽驱了两乘车去各府请人, 一乘轿舆,一辆囚车。到人府上先说明来意, 手持一张黑白画像,照脸比对了, 面带微笑,问一句:“大人乘哪辆?”
这不是抓案犯是什么?
不乏眼线甚广、消息灵通之人提前想辙——
装病者未遂,公出者遣回,躲进深山老林给菩萨上香的也被荣隽一一揪了出来。除司马随谢渊去了大营,临夏管界各县县令在内, 凡七品以上官员,一个不少,整齐划一地站在此处和气地品茶。
谢文珺捏着杯盖在杯沿旋了一周, 轻抿一口,便放下了,“各位看着不太高兴,怎么?嫌本宫这茶不好?”
“不敢,不敢!”
“宫里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
谢文珺听他们虚情假意奉承一阵儿,打了个手势,王府的丫鬟们身穿短衣绣花罗裙,举着茶托走上前,茶杯逐一放还。
丫鬟们退出花厅。
“茶也喝过了,本宫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请诸位大人前来,是为了跟大家商议农桑署事宜。”
厅下开始嘁嘁喳喳,窃语私议。
一人道:“长公主,农桑署不是已下发公文废止了吗?”
谢文珺:“何时废止了?”
满座寂然。
片刻,又一人道:“三月废止农桑署的公文有荀相的署字,也有中书门下的官印,做不得假啊!”
谢文珺道:“庸都已被祺王掌控多时,连父皇都被他禁着,荀岘甘做爪牙,为虎作伥,他署字的公文也作得了数?”
王府周围布了重兵,正到换岗哨的时候,重甲齐声踏步,震得人心中惶惶不安。
花厅廊下四面都有东宫卫把守,两步一人。
里三层外三层。
荣隽那辆宽敞的囚车还停在府外。
“一国两帝,听起来属实荒唐。”谢文珺道:“可事已至此,本宫不知各位大人如今仰承谁?秉承谁的旨意?”
这话就重了。
若遵照庸都下发的公文废止农桑署,便等同于拥戴庸都那一位。
众官连站着的份儿也没了,急慌慌跪倒一地,袒露立场:
“臣等在临夏与慎王殿下共事多年,自然巴望着慎王殿下继承大统,吾等甘为新帝效犬马之劳,誓无二心!”
“臣等誓无二心!”众人附言。
谢文珺玉指半屈轻轻叩响桌面,指甲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仿佛在辨别他们话中几分真假。
“诸位大人既这般说了,便都是自己人,给各位大人看座!”突然话锋一转,道:“有件更急迫的事要知会诸位。”
屁股将挨着椅凳,谢文珺此言一出,大家又忙不迭站起身,弓腰伫候。
谢文珺:“坐。”
临夏刺史与司户站得最近,搓一下手心,全是汗。
“新皇亲自率军北上讨逆,诸位大人尽心尽力筹措军资,功不可没,本宫诏诸位前来,是为代三哥论功行赏!从龙之功,如此赫赫功劳,理当福荫子孙,诸位大人家眷、旁亲皆属有功之臣,只管呈报上来,分茅赐土、计勋行封之事本宫自有考量。”
听到这,经验老道些的官员已经长舒了口气。
又是囚车又是布兵搞出这么大阵仗,只是代新皇来笼络人心的,前头先给个下马威。虽有些手段,可多说些话便露了底。
厅下叨咕一阵儿。
有人道:“臣等感皇上恩德,可田畴归户部管,没有户部的田册,长公主殿下可知哪些地能拿出来封赏?荫官需经吏部盖印,户部与吏部的册印都在庸都,长公主殿下所言分茅赐土、计勋行封可别是一纸空文。”
“本宫养在先太子身边,在东宫长大,诸位可还记得宣元十六年末至十七年,不少高义之士自愿将名下私产奉公,以缓国之危难,那年朝廷收上来多少田亩、盐铁矿,没有比本宫更清楚的!自然,谁自诩聪明绝顶,耍手段避了过去,本宫心里也有本账。”
谢文珺玉手在扶手上微微施力,犹如苏醒的凤从巢穴中起身,烟云过眼般一扫,带起一股凉意从众人脊骨蹿升。
“农桑署必定重立!先太子设农桑署多年,说废就废,朝令夕改,往后朝廷政令如何令百姓信服?”
众官沉默不言,都在静悄悄埋头算账,心中像长了算盘,算盘珠子一刻不停地拨。
“诸位也不想新帝还没打到庸都坐上龙椅,便遭万民唾骂罢?与民离心,君威不存,诸位为新朝股肱之臣,何以立身?”
茶喝了,话也说了,谢文珺便往外赶客了。
“今日的茶诸位大人品得不尽兴,本宫备了茶团,诸位带回去细品,可别辜负了这上好的茶。荣隽,好好地护送各位大人回府。”
出府时停在那里的大囚车已不见了,候了两排车舆,车夫等在马车旁,人手捧着一团明黄锦帛包裹的紫笋龙茶。
荣隽送行至府门外,道:“各位大人,恕不远送。”
一行人纷纷回了礼。
待荣隽回了王府,他们便言三语四地议论起来。
“子孙家眷皆受恩德,长公主行事不可谓不大气!可筹措军费的又不止我们临夏一个州,还有其他州、郡的同僚,这是一笔大账,长公主拿得出来那么多地来分吗?”
“能吧!你忘了前些年头先太子……”
说得好听,哪有什么高义之士自愿将财产奉公?
先太子与张相令天下豪绅迁徙至庸都的河芦镇上,驻军把守,昼夜监视。有些个家大业大的为了不挪窝都忙着贱卖产业,可穷人买不起,富人不敢要,实在没法子了,就只得上交官府,还能落一官府的褒奖文书。
可谓天下富人之财尽入国库。
如此一算,分发赏赐些田亩,添些官位以彰显新皇恩德,倒不至于赖账。
“那这官位?”
“稠了加水,稀了加米,从前哪有什么农桑署?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何愁缺官位?”
这些日子他们交出去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好不容易巴望着农桑署废黜,还指望大捞一笔回回血,农桑署若重设,哪还有更好的财路?
江宁长公主赏赐下来,抵一部分,又给子孙小辈授官,这一算便都识趣,吃些亏只当是给自家人换了官职,免得最后两手空空什么也落不着。
茶喝得还算愉快,于是各位命官返家后连夜启书上表。
谢文珺宿在王府竹苑。
风雅之所,园中栽种着一片篁竹林,篁竹小筑隐在绿竹之下,古朴雅致。
谢文珺选此处只看上一个好处,那就是竹苑既通内苑,又通外庭。
晚间,篁竹小筑燃起明灯,竹影婆娑。
陈滦身后跟着几个身穿阑衫书生模样的人,穿林走过竹下的石板路,路不算窄,容得下两人并肩。
石板缝隙中趴着绿绒绒的青苔。
走到一半,就听见谷燮的声音从窗缝里荡出:“八竿子打不着!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添到名册里了。”
谢文珺埋头坐在一堆名册里,把玩着陈良玉给她的铁錽信筒。她没看出信筒是用什么所铸,非铁非铜,亦非金非银,花纹远看平平无奇,近看却是漫天飞矢。
“不怕他们添的人多,只怕他们不敢添。”
谷燮撂了名册:“贪得无厌,尽失文人风骨。”
谢文珺道:“风骨何价?”
“风骨岂在锱铢之间?”陈滦站在门口行了礼,“长公主,姑娘。文人也并非全是挟风骨、气节待价而沽之徒,真正有风骨的文人,以黄白之物衡量,于他们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他身后的几个书生也跟着见了礼。
谢文珺把铁錽信筒收回袖袋,将已拟好的田亩簿交给他们,“明日便按名册去各衙门行赏,声势做足!”
陈滦道:“微臣遵命。”几人将名册与田亩簿归整了,收好,“天色晚了,若无其他事,微臣先告退。”
“陈行谦!”
陈滦才退行两步,便被谢文珺留住。
“长公主还有何事吩咐?”
“不算公事。”
谷燮一挥手,其余人便退出篁竹小筑,先行离开。
谢文珺道:“本宫是想问问你,她在家时,可有什么钟爱之物?”
“长公主是问良玉?”
谢文珺避着谷燮,目光瞥向他处,微微点了点头。
陈滦想了想,剑法,骑射,兵书,这些似乎都不能算钟爱之物,只能说她日常便是这么过的。
“回长公主,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是她一见便能开心的?”
陈滦:“微臣惭愧,确实不知。长公主为何不直接去问良玉?”
“本宫随口一问,你不知道便罢了。”谢文珺道:“那她可有厌憎之物,或是,不待见的人?”
陈滦猛地一抬头,他心里想着如何鼓足阵仗去各衙署翻风浪,脸上一下没掖住事。
——她最不待见的人不正是你吗?
谢文珺:“出去!”
“微臣告退!”
陈滦下了木阶,又转身,在门外回话,“微臣想到一人,良玉最为厌憎——北雍二皇子翟吉,扒了此人的皮给她,她或许会高兴。微臣告退。”
谢文珺:“想不到能让她开心些的是这个叫翟吉的人。”
谷燮纠正道:“不是他的人,是他的命。”
谢文珺隔着桌案递给谷燮另一个田亩函,比赏给各衙官的田亩簿薄许多,信封装着,只有一张纸,“苍南坞林有百亩良田,是皇兄给我的,即日赐予瀚弘书院做学屯,你拿本宫手谕给谷老太师,令瀚弘书院辟出一塾,向女子授学。”
“臣女谢殿下。”谷燮把信函与手谕收在胸前,“殿下要筹划女子书塾,又要重整农桑署,两者都绝非易事。”
谢文珺道:“欲开民智,先谋民生,吃饱才有力气想其他的。”
“是臣女没用,农桑署一应事宜帮不上殿下。”
谢文珺:“鸢容,黛青。”
鸢容:“奴婢在。”
黛青:“奴婢在。”
“那些田亩账,看出些什么名堂没有?”
“奴婢愚钝。”
谢文珺轻叹,“你们跟在本宫身边,想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奴婢不成?”
鸢容、黛青一齐跪下。
“本宫并非责备你们,愚钝便慢慢学着,将来本宫或许要仰仗你们做事。即便不为本宫,你们难道就不想看看别的天地?去行医,参军,经商,去做幕僚,甚至做官为天下人谋?”
大夫,军士,商贾,幕僚……在宫里时,那是她们从未企望过的,甚至无法设想的人生。
可一路走来,她们已经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鸢容、黛青身子伏得更低,叩首,言辞恳切:“求殿下授业!”——
作者有话说:老婆们你们说句话啊老婆!!你们快说句话啊!!
是写的让你们没有评论的欲望吗?
e.g.实在不行找个茬呢~
第58章
狮虎纹的战旗在风中扬幡飘动。
大胜的军士们一刻不停地加固战壕, 搬开断裂的木头和石块,清理战后杂物,把散落的兵戈刀戟拾回来,集到一处摆放整齐。
伤兵不断被担架抬回伤兵营。
陈良玉在后营外下马, 四下张望了个遍, 没看到女兵操练。
初来乍到的新兵都由教头带领、训练,学会基本的战斗技能、战术、阵型, 才会叫他们上前线迎敌, 前线胶着时, 也充当“役夫”与“担架兵”。她往伤兵营那边一望, 果真有女兵正忙着救治伤员。
卜娉儿从伤兵营掀帘出来, 迈向她这边, “将军, 战况如何?”
陈良玉道:“包了锅饺子,没动用多少人马, 祺王的前军全俘了。”
俘虏用绳子反捆双腕,一个串一个, 被驱赶往临时用树枝、茅草搭建的临时营地。
“你带的兵怎么样?怕吗?”
卜娉儿道:“谁头一回亲眼见着血肉横飞的场面,都犯怵。”
卜娉儿担任女兵教头。
陈良玉对女兵很重视, 第一批人带不出来,娘子军的筹谋便毁了大半,所以她在后营时一直是亲自教,不在时便由卜娉儿带着。
这支队伍来得不易。
那日在募女兵的摊子边上,陈良玉给卜娉儿立下目标:先组一什, 再组一队。
一什十人或许不难办,总有几个胆儿大的冲军饷和管饭而来,一队五十人便有稍许棘手。
先是几个豪气冲云天的大姐, 结伴而来的,寻常农妇打扮,一手干活磨出来的老茧,嗓门大,中气足,探问了几句:
“女人也能去打仗了?”
“发钱不?”
“管饭不?”
“俺行不?”
……
卜娉儿一一答了,“能”,“发”,“管”,“行”!
大姐们当即表示要入伍,登记姓名时费了一番工夫,平民目不识字,更不要说会写,卜娉儿只能依照姓氏与名字的发音为她们一一登记入册。
之后虽有人来询问,却无人再报。
等了大半日,她恍然醒悟,如此守株待兔不可取。
于是另辟蹊径。
带上几个大姐手走街串巷吆喝,挨家挨户去敲门,化缘式募兵,这才凑了近五十数。
剩下的几个空缺还需抽空再募,填上。
陈良玉往伤兵营走。
卜娉儿跟随上,“江教头手底下的兵吓哭了两个,软了一个,江教头一人罚了他们两军鞭。你看那边。”
陈良玉往卜娉儿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整齐的新兵方阵前头,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正立正挨训,旁边还趴着一个涕泗横流的,果真腿软站不起来。
教头的怒骂声引得其他兵营的人也陆续出来,站得远远的,隔岸观火。
“你们这些都像什么样子!你他爹的就是个软蛋!上了战场就是去送死!”
教鞭从他眼前扬过去,啪!地面上砸出一道沟壑。
咆哮声再次灌入耳道。
“去了那边好好给你祖宗八辈儿磕头!他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卜娉儿瞧着这一幕,不觉间摇了摇头,“虽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穷苦与穷苦还真不太一样。姑娘们自小勤快,粗活儿、农活儿、琐细活儿一个也不落,孩子养不起了,先弃女婴,若有吃的穿的,便都是先紧着家中男丁,如此经年被亏待,姑娘们反而更坚韧。见着那些断肢残臂,血肉淋漓的,连最小的也没像那样,吓得扑地上,瘫了,江教头提都提不起来。”
陈良玉掀开伤兵营的帐帘,朱影那黑布把自己裹成一个神秘的黑影,在穿梭忙碌的伤兵与军医中格外扎眼。女兵操练后,被朱影借调来伤兵营救治伤兵,正搭手为受伤的军士包扎止血。
高矮胖瘦体型不一,还有个干巴瘦的小萝卜干。
陈良玉打量一眼头发枯黄稀疏、扎两只草髻的“小将”,吸了一口气,“这孩子几岁啊?”
卜娉儿道:“她爹娘说她已满十四了。”这孩子是她才带来的,陈良玉还没见过。
“胡扯!”
陈良玉看着这孩子,无故想起从那片荒废民宅里带出谢文珺的时候。
这萝卜干比初见时的谢文珺还要再小一匝,怎会年满十四?
那时候谢文珺应该不过十二岁吧?身量纤小,比陈良玉小不了几岁,一同前行却无故令人觉得不是一辈人。
明明害怕得瑟瑟缩缩,却还板着脸扮大人。
陈良玉胸口忽然像挨了一记重拳。
她那么单薄,只要张开手臂,就足以圈揽她整个人。
当时怎么就不愿屈下那条腿?
你明明看得出来她的惊怕、不安,为什么不愿意蹲下抱一抱她,轻声告诉她不必怕?
那些曾经的漠视与疏离,像春后回寒的一场雹 ,砸在一起结成冰凌,刺痛了她自己。
陈良玉问萝卜干:“你多大年岁?”
萝卜干伸出手比出五个手指头,“十一岁。”
还不识数!
民间的生辰惯例虚两岁,萝卜干满打满算也不过九岁有余。
陈良玉转头看着卜娉儿,“你把她弄军营来?做口粮啊?”
卜娉儿把萝卜干提溜到跟前儿,“你前头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十四了。”
萝卜干嚅嚅,“爹娘叫我一定这么说。”
啧!
这事儿闹的!
“要不,养养?”卜娉儿道:“养养就长大了,小孩子长身体很快的。”
“谁养?”
卜娉儿噎了一下,道:“多好的亲兵苗子,自个养大的,将来用着放心。”
“我养?”陈良玉指了指自己。
陈良玉扔了一把朴刀,刀鞘向萝卜干压去,“接着。”
萝卜干勉强接住,抱着朴刀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多好的亲兵苗子。
卜娉儿:“……”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陈良玉:“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养孩子,亏你想得出来,这么点大,哪天不留神一支流矢就把她射穿了!”
卜娉儿道:“她爹娘送她来之前,正跟人牙子讨价还价,没商量成才送来我这里。明摆着,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了,要卖……把她送回去,保不齐比上战场死得更快。”
来都来了!
陈良玉略一沉吟,“叫什么名字?”
卜娉儿:“没名字,家里姓胡,是个女孩,就叫她胡女。”
“会写吗?”陈良玉问萝卜干。
萝卜干鸡啄米似的点头。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献技般飞快地用手指在地上划出扭扭歪歪的“胡女”二字。
卜娉儿才教过她。
“这名不好,名也——性也、命也,不可随便。”
亲缘已尽。
自此生不奉养,死不送葬,姓氏便也可以弃了。
陈良玉抬起脚,一抹,抹平了“胡”字,蹲下身去,指腹在地上划拉几笔——鹄。
鹄女。
“生处蓬蒿地,身微似芥尘。当有鸿鹄志,莫为燕雀行。”
陈良玉站起来拍拍手。
“往后,你便叫鹄女。”
鹄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先跟我回王府吧,要参军打仗也等再大几岁。”
鹄女看了看卜娉儿的脸色,见卜娉儿对她点头,才放心地走向陈良玉。
“你今日便走?几时回?”卜娉儿问道。
“三五日,南境的十万兵马调来,即刻挥师北上,直攻庸都。”陈良玉牵着鹄女准备走,“我们打到庸都之前,你把女兵扩成一曲,我记你一大功。”
一曲,五百人。
“感到为难?”
卜娉儿:“末将竭尽全力。”
“几百个人就要竭尽全力,将来一营、一军,岂不是要你的命?”
“末将领命!”
远处寺庙的钟声刚响过三声。
临夏守城的军士看到一队人马自地平线处疾速涌动,扬起阵阵烟尘。
守将认出为首之人,立时打开城门放行。
马蹄声急促地踏过城门道,门轴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门扇紧接着又缓缓关闭。
陈滦正在花厅与几个人梳理田亩账册。
陈良玉将鹄女交给陈滦,“二哥,给她找个住处,回头请个先生来教她认些字。”
“谁家孩子?”
“就当我捡的吧。”
陈滦道:“正巧,瀚弘书院刚开设一处女子学堂,姑娘过几日来,让姑娘带她回书院。”
陈良玉:“鹄女,可愿去读书。”
“愿意。”
问也白问,她没得选,旁人做什么决定她都只能接受。
“真的?”鹄女仰着小脸,满目祈盼。
她虽不知道读书是什么样子的,却也知道读书人受人尊崇,家里出一个读书人,是再光宗耀祖不过的事情。
竟是真的愿意,那自然好。
陈良玉:“真的。长公主几时走的?”
陈滦道:“前日整完田亩簿,昨日辰时便动身了。”
他梳理的田亩账册并非只有谢文珺赏赐出去的田地,而是包括此在内,还有受赏的那些官员的属地所有田地应收的税银。
地方上的官绅瞒报田亩、逃避赋税的手段层出不穷,是以民间多胡侃——
当官好,官绅不纳粮。
借着此次大封大赏,谢文珺命邱仁善暗中取证,各家瞒报多少田亩她心中大致有了数。
荣隽珠玉在前,陈滦后面的差事办得顺畅无比。
不止相邻的崇安、苍南两郡,甚至东南至庸都一带的官员都知悉临夏州的同僚接连升官发财。
长公主亲自批文封赏的。
陈滦路上奔波虽辛苦些,却无论去哪处请人,那些地方官都是堆着笑脸迎出来,不用多说,便跟他来了。
众官聚在王府,满心欢喜等着喝茶领赏,谢文珺一则敕令发配杜佩荪去了婺州。
考虑到两军交锋,恐他死在半道上,没让他立时动身。
北境三州,犹数婺州最贫穷。
治安混乱,刁民野蛮。
州分八级: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州的地位越靠前,刺史的品级越高。临夏州属“辅”,刺史乃正三品官衔,而婺州属“中、下”,是中还是下暂且没个定论,但无论中下刺史皆是四品衔儿。
此番看起来杜佩荪是从五品郡守升任四品刺史,却是明升暗贬。
如此看来,长公主不仅要论功行赏,还要秋后算账。
杜佩荪仅筹出一百两纹银交差,百两银票,还附赠一封书信,愤而斥责朝廷多苛捐杂税,末尾,很硬气地留一句:多了一个子也没有!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瞧热闹,也有人暗自嗔怪他蠢。杜佩荪此人清贫,务实,当得起一方父母官的称谓;不争功劳,不求闻达,吃些亏也不计较,守着崇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没钱是真。
可好歹先把分摊下来的差事办了,以后再说,他这一调走,崇安百姓可还有谁庇护?
如此岂非因小失大?
发落了杜佩荪,谢文珺愁容满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
——“嗒”“嗒”
指甲与桌面碰击,叩得人悬心吊胆。
“本宫近日有桩烦心事。”
“长公主为何事心烦?”
“南境衡家不愿出兵,本宫忧心,若衡家相助逆贼,三哥没能登上皇位,本宫即便有心顾惜诸位的前程,再赏赐千顷万顷良田,又岂有兑现之日?”——
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59章
庆阁没有率永嘉城守军前往临夏大营, 而是收到军令原地驻守。陈良玉行至永嘉城对庆阁交代几句,率一队亲兵继续往南行。
将要赶到陆平侯府时起了雾,暮色四起,眼前是无尽的灰色烟云。
陈良玉心里隐隐闪过一丝不安。
或者说, 怯意。
据陈滦所言, 谢文珺与诸官商议后,认定衡继南绝无出兵的可能, 反倒是衡家大公子衡邈似乎有心。
同在一个地界儿上司职, 免不得时常往来, 多打听些, 便能摸清一个人的底细。
陆平候衡继南是军户出身, 祖父那辈是伍长, 父亲那辈也只是个百夫长, 到了衡继南这一辈,恰逢五王之乱, 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 这才封侯。
南北两境的衡家与陈家虽都是侯门,宣平侯母亲却是先帝的嫡出公主, 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衡家没有倚仗,家门荣耀全仰赖君恩,是以在择立新君时格外谨慎,上一次跟对了主子,拜将封侯, 这一次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满门萧索的下场。
衡邈却不这样想。
爵位只可由一人继承,而嫡子袭爵已成惯例。
他自认为谋略的筹算与行事的果敢都不逊色于任何人, 而人称小侯爷的衡昭,无非是仗着出身,论真才实学远不及自己。
衡昭去庸都之前,常身着色彩艳丽的华服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有一次刚与狐朋狗友从酒楼出来,喝得脸上两大坨红晕,正被人一口一个“小侯爷”极力恭维着,恰好被衡邈逮个正着。
衡昭酒立时醒了几分,“大哥。”
衡邈气得当街喝斥:“北境的陈麟君像你这般年纪时,军中已称少帅,你却还顶着家族世荫哗世取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小侯爷?你这副德行哪里配!丢人现眼,滚回家去!”
纵有诸般不服,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划分。衡昭再怎样玩世不恭将来也是衡家家主,而他无论再怎么才能兼备,也不过是个得力的属臣。
衡邈不甘屈居人下,便会压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言谈间,有人提及来时曾在临夏附近见过衡邈,谢文珺差陈滦去寻,还真将人找着了。
没把人请到王府。
衡邈没露面,即是对前路还无甚把握,陈滦自请前去做这个说客。
陈滦道:“所谓不破不立,太平无事时,规矩是用来守制的,逢动荡之际,陈规也是可以破例的。”
风云开阖,被规训的人性露出獠牙,撕咬,争抢。
你死我活。
兵燹之世意味着一切的摧毁,破碎,也意味着秩序的重建。有人江河日下、一落千丈,也有人青云直上、一日千里。
“爵位只有一个,嫡长子继承一制虽不可废,可一门两侯也并非无前例。”
一门两侯,便是宣平侯府。
侯爵世袭,宣元帝却又加封陈麟君为武安侯。
“我爹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后,便是由我大哥代掌北境兵权。顺时者昌,大公子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英豪。”
衡邈琢磨透了陈滦意中所指,当场声称愿拥戴慎王殿下为帝,为新帝尽忠。
陈滦道:“大公子该尽忠之人不是新帝。”
衡邈:“那是?”
“长公主。”
陈良玉愈听下去,愈觉得浑身滚烫的血液凉透彻了。
谢文珺欲仿效先太子对付宣平侯府的先例,使衡继南兵权虚置,由衡邈代掌南境兵权。
一头初生的牛犊,装着满腔不知死活的孤勇,认为自己头上那两把犄角可以将沙场厮杀多年、掌十几万兵权的戍边大将一脑袋顶死。
“荣隽与谷燮没有劝阻她吗?”
陈滦道:“姑娘为长公主测了一卦,此去大吉。”
大吉个屁!
吉人天相吧……
陈良玉原以为,谢文珺此去陆平侯府只为施些恩德,给点好处,坐下来好商好量,成与不成都不打紧,待她布兵后,赵明钦再煽动其纠集的南境旧部向衡继南施以重压,便可逼衡继南出兵。
谢文珺竟想的是釜底抽薪,褫夺兵权。
衡家镇守南境数年,衡继南又是历经五王之乱的宿将,这邻近南境的几个州、郡,乃至东百越八城之中,岂会没有耳目?
衡邈来了临夏,与陈滦暗中交谈过,又去过慎王府上,衡继南难道会不知道、猜不出他的意图?
马身飞快穿过雾气,千百人的队伍行出千军万马的阵势,似要冲破天幕下这一片厚重的迷障。
这片城郭她来过,原本热闹的街道一片死寂。
街边房屋树木满是刀砍斧凿的伤痕,散落着一些残破的盔甲与兵器的碎片。
越近陆平侯府,兵乱的痕迹越重。
雾气悄然在暮色中滚得更浓,门匾弹指之间变得有些倾颓、破败。
陈良玉顾不上许多带兵冲进陆平侯府。
没有人。
荒凉的死寂被突如其来的兵甲踏破,陈良玉抽出佩剑,“搜!”
没有灯火。
鹰目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都让她心惊,军靴踏在落尘的地面上踩得没有章法。
后面忽然飞起惊鸟。
陈良玉拔腿往那个方向跑,兵卒也紧急跟上去。她记得陆平侯府中大致的弯弯绕绕,从这里穿过后花园有四间翼楼,翼楼过去是一处方塘水榭。惊鸟便是从那里飞起的。
从翼楼包抄过去,只见方塘有重兵把守,举着火把,看到有人带兵闯入却不拔刀相迎,水榭檐下四面都点了灯笼,灯笼下有人。
恭候多时了。
方塘水榭有两处,以短廊相连接。
谢文珺在偏后些的水榭中,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凭栏而坐,衡邈正与她相对而站。
荣隽与赵明钦也在。
一人挲挲走来,道:“陈将军,请。”
便引她走上平桥。
此人手持佩刀的刀柄上刻有“衡”字,陈良玉认出他是衡继南的贴身亲卫之一。顷刻,他又递来方帕,“陈将军,擦擦汗。”
“多谢。”
平桥伸入水中,水汽将雾色染得更重。
灯笼映衬下,那通红的双目似两口深潭被烈焰炙烤过,陈良玉目光紧锁着坐在水榭中与衡邈谈笑的人。
她一步一步穿过雾气,只看得见那个人。
周围的一切都被白纱笼罩,模糊不堪。
倒春寒的时节已经过了,水面来的风吹散她一身薄汗。
直到荣隽动手推了她肩膀,岸边的军士换过新的火把,她方知自己一言不发在谢文珺面前站了多久。
沉重的眼皮缓缓落下又抬起,她往后看,衡邈举着两样东西——
衡继南的军印与兵符。
“南境兵马听任调度。”
陈良玉道:“我与长公主有话要说。”
谢文珺斜靠在栏杆上,底下是一汪清水。几人散去,她身姿更随意了些,眉梢挂笑,等着听陈良玉对她的恭维。
陈良玉许久不作声。
“从什么时候,长公主殿下这般提防我了?”
谢文珺道:“从不曾。”
陈良玉:“今日所为之事,为何不与我提早商议,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语气如常。
内心无法言说的波澜早在目光里翻涌。
谢文珺向她释白,道:“你手握重兵,若等你前来,衡继南必然有十二分防备,只有我替你动手,攻其不备,胜算才更大!衡继南手底下的将领早有人上谏,让他出兵,可他这般前怕狼后怕虎,畏缩不出,早收拢不住人心了,我不过让赵明钦联络起以往赵周清手下的旧部,衡邈取了他的军印与兵符,策反他身边近卫,他便再无人可用,徒作困兽之斗。本宫实在想不明白,应通年间雄杰辈出,他这样的气魄与胆识,怎能位列天下十二侯?莫不是来充数的。”
应通年间的天下十二侯并非真的王侯,乃是五王各自麾下的首将与军师,陈远清、林鉴书、严百丈、江伯瑾俱是其一,只看末了谁家主公登上皇位,谁便当为万户侯。
那样一场豪杰并起的大乱斗后,真正封侯的,只剩下陈远清与衡继南二人。
陈良玉道:“如果失算,你想过会是怎样的后果吗?”
谢文珺道:“无论何种后果,本宫都承受得起。”
“可我承受不起!”
陈良玉终于崩溃:“你若有差池,我如何对惠贤皇后交代?”
谢文珺蓦地从美人椅上站起来,带起一阵微风,“说到底,你想护我周全,还是只因母后临终所言。”
陈良玉:“因为什么重要吗?”
“只有对你不重要。”
谢文珺低语,似怕人听不见,又怕她听见了。
那一种畸形的、难以言说的情欲在陈良玉对她的日渐纵容下疯长。
她很痛苦。
“既然一开始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你不一直讨厌下去?我不需要你护我周全,我根本一点儿也不需要!我绝非经不起风雨的雏鸟之辈,我能助你,我可与你一同筹谋,可与你同步前行,陈良玉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那个可用之人!”
陈良玉:“快十年的旧账你也翻?”
谢文珺对上陈良玉的目光,那目光里是十分的清澈,清澈到什么也没有。
她转过去,背对着她,不愿再说话。
陈良玉在她身后默默站着,过会儿,见她果真不愿再讲话,道:“若殿下当真不能释怀,你也可以讨厌我。不过,也不要讨厌我太久。”
谢文珺依旧不愿说话。
陈良玉心道不对,明明她是要兴师问罪,怎么反倒成了要哄人的那个?
她从背后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谢文珺的衣袖,问:“你那秋后算账的名单里是不是也记了我一笔?”
谢文珺道:“我记你不止一笔。”
陈良玉道:“那你就记着,慢慢地算。慢一点算。”
周围的雾气在碧波上低低地悬浮着,似有若无地亲吻着平静如镜的水面,水下有游鱼。谢文珺望着脚下鱼儿游来游走,雾霭腾腾,她只看得到近处。
“为何?”她转过身来,“慢一点?”
陈良玉腰间缝上的锦帕还牢固地扒在那里,谢文珺不经意瞄过一眼。
陈良玉道:“我还不想那么快扯平。”
这句话说得顺嘴。
如果不是正经八百地从陈良玉口中说出来,谢文珺乍一回味,俨然像是被存心捉弄了。
“我此次带兵一走,便不知再见是几时了,你……”
突然,谢文珺猛地抓起她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翌日点兵后,兵马分两拨,步兵大军行进缓慢,陈良玉与赵明钦带骑兵营先赶赴阵前。
谢文珺随同衡邈与大军后行。
陈良玉骑马来到一个路口,勒马停下,与赵明钦说了几句,便掉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驰去。
身后两伍人马也脱离行军,尾随她去。
梁溪城似乎在一旦一夕中便换了副光景。
很多街坊铺子都营生不下去关了,陈良玉来到糖铺门前,斑驳褪色的木门紧闭着,残叶无人清扫,荒凉一片。
她抬腿正要走,那扇门从里面开了。
一个女人从里面探出身子,布裙布鞋,将一盆水随手泼在门口的阶上。
这家糖铺子是夫妻铺,女人是老板娘。
陈良玉走上前去,女人瞥见有个人影朝她走来,抬眼看,“对不住啊,今儿不巧,小店关门了。”
“今日为何这么早打烊?”
“不是打烊,干不下去了,跟男人孩子回乡下。要打仗,官兵不知何时就来搜刮了,家家户户都愁往后的日子怎么填饱肚子呢,哪里有那个余钱闲心吃糖?”
陈良玉低下头,静默片刻,拱手作了一揖,准备离开。
女人却唤住她,道:“姑娘留步。”
陈良玉止步,回头看。
女人道:“家里还有些余糖,不过得等一会子,酥糖要现出锅的才好吃。”
“会不会太麻烦您?”
“那不会,家里就是做这个的,如今铺子一关,左右也是闲着。你进来等吧,外头风大。”
“多谢店家。”
“甭客气,你随便坐。”
女人围上旧而整洁的围裙,取了一些混着青色麦子嫩芽的黏米,用透气的蒸布挤出汁水,倒入锅中起火,开始忙活。又烧起一个小锅,将一些芝麻和花生碎倒进去干炒,撒了些晒干的桂花在上面。
柴被小火烧得噼里啪啦。
“您赶巧儿,要是明儿再来,可吃不上这口了。我家的手艺是祖上传的,别处寻不着。”
陈良玉缄默着。
女人手里的活一刻不停,偶尔对着锅灶自言自语。
“不知道这仗又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打开锅盖用铁勺不停地搅拌,锅里的浑白的水慢慢变成了枣红色。
陈良玉无法回答她,她自己也不知道。
女人将炒熟的芝麻和碎花生在案板上铺了厚厚一层,舀出熬好的糖浆浇在料上,圆杖来回轻柔地擀。反复几次,将混合好的糖和物料一起放入一个模筐,趁着还有余温将糖块压实,翻倒出来拿刀切成规整的四方小块,放入油纸包好,递给陈良玉。
陈良玉拿出钱袋,女人摆手制止她,“眼下也不做生意,几块糖只当送你吃,给钱就不值当了。念着这口儿,仗打完了兴许这铺子还开张,姑娘再来。”
陈良玉将两块碎银放在灶台上,“今日麻烦您特意做了回糖,在此谢过。乱世不易,善自珍重。”
她踏出糖铺子的门。
身后残败的木门又轻轻地合上了,像一声无力的叹息。
随她而来的两伍人马在路的尽头等着。
那日谢文珺的马车也是停在此处的,身心交病,一丝两气,吃不下任何东西,唯她买来的酥糖多进了些。
陈良玉抬起一只手,握住小臂。
浸在无尽的思绪之中,她轻轻转动了两下手腕。
不用捋开袖子,她也知道衣料下藏着一排青紫的牙印。
陈良玉把裹着糖的纸包交给一名都伯,命他快马前往后军行进之地。
她骑上马,带领其他人抄小路去追前军。
乱世之中,人就如同水上枯叶,随波逐流。陈良玉再忖想起翟吉的话,意味似乎有那么些不同。
“战乱不休,赋税不减,何谈安居乐业?”
“天下大统,战乱辄止。”
天下大统,战乱辄止!——
作者有话说:本章节加更半章。
艾玛,更半章的老毛病又犯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第60章
谢文珺于承天门外匆匆下了马车, 快步向崇政殿起行。
前来迎她的是宣元帝身边的孙公公。
彼时,金銮殿中、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谢渊,改年号为祯元。工部加急修缮了南宫,宣元帝移居此处, 称太上皇。
谢文珺道:“东胤的使者已到了吗?”
孙公公道:“回殿下, 东胤来使几日前已抵达驿馆。逐东天堑河溃决成灾,临夏与罹安相继起了瘟疫, 皇上这会儿没心思理会他们, 宣平侯与大将军不发话, 亦无人敢去接待。”
而今是陈滦承袭宣平侯爵位。
陈良玉带兵赴南洲平乱时, 宣元帝封她为二品车骑将军, 谢渊登基后, 又擢升她为骠骑将军, 官至一品。武将之中骠骑将军品级已属最高,故而有时会加个“大”字, 以示尊崇,称为骠骑大将军。
谢文珺急遽穿行过宫前殿, “武安侯是怎么死的?”
孙公公道:“山洪。八月是汛期,已经过了, 可突发一场大雨,引发山洪,武安侯是去撤民的。东胤先找到了武安侯的尸身,将武安侯的尸身拖回去,吊在城楼上……曝尸。”
谢文珺身形一顿, “大将军眼下人在哪里?”
孙公公道痛惜地叹一声,道:“整日待在墓陵,家也不回, 守着她爹娘和大哥的墓。”
谢文珺垂下眼皮,眼底隐去一丝疼色。随即又问:“俘了东胤多少人?”
孙公公道:“没细说,乌压压的也点不清数,十七八万是有的,军报上呈写十七万。”
谢文珺略一忖,“东胤派来攻打逐东的有这么多人吗?”
孙公公道:“没有。这事儿就离奇了,九月那场洪灾过后,天堑河水位一直居高不下,今年寒冬降得特别早,刚入冬便天降大雪,气温骤寒,天堑河冰冻数尺,千军万马踏过去如履平地。大将军率兵越过天堑河,攻破了东胤边防,夺回武安侯的尸身后,又攻占东胤三座关要边城,直驱腹地俘了在帝丘城点兵的东胤太子。”
“杀了吗?”
孙公公道:“大将军处死的名册上没有东胤太子,但人是不是还活着,不好说。听说锁在水牢,是生是死,也就大将军自己知道了,这眼下谁去问,那不是没眼力见儿吗?”
九月洪灾。
可陈良玉夺回陈麟君的尸身时,已经是十二月了。
“曝尸三月,难怪陈良玉发疯。”
谢文珺将走到崇政殿外,便听到里头有大臣嚷叫。她一晃神,没听出是谁。
陈麟君从北境肃州、婺州调兵从朔方商道奔赴逐东,从东胤手中夺回失守的城池。九月,原本天堑河秋汛之期已过,陈麟君在中游碰上一小股东胤的人马,顺手料理了,将要回营时从暮色中瞧了一眼天象,弯腰捏了把岸上的泥土,在指尖碾开,“今儿怕是有场大水要来。”
天堑河下游有两个不小的村落,住着上千户人家,陈麟君估摸着位置,带了几百骑兵快马往下游去疏散。
刚出发不久,果然落雨。
雨势没有从小雨淅沥到倾盆的过渡,直接便是厚重、磅礴的雨幕猛烈地砸下来,砸得地面与山脉震动巨响。水花四处飞溅,在两岸的山脉上汇成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注进天堑河。
河床很快堆积了混着枯树枝泥浆,水位不断上涨,已没过马的小腿。
景和大声道:“少帅,别去了,很危险!”
北雍陈兵边境,时不时来扰,却不发起总攻,陈麟君摸清这是要等他与东胤两败俱伤后捡现成的。他留了景明在北境指挥三州守军与北雍周旋,身边只带了不怎么机灵的景和。
景和截停了陈麟君的马,“少帅,我去!你先回!”
陈麟君道:“你再拦我,便更慢一步。”
村子里的屋舍一半已浸泡在大水中,村民不得已爬上屋顶、树木求生,远远地望见几百身穿战甲的人快马踏水而来,激动地舞动手臂,呼喊。
“是鹰头军……”
“鹰头军,是北边的鹰头军!”
“有救了!有救了……”
游过污水将人救起来后,兵马分成两队,一队护送村民往高处远处转移,陈麟君率领另一队人马往那座更远些的村子去。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轰响,山上汇聚的水流瞬间变得汹涌澎湃,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石块冲向村庄。
是泥流!
陈麟君即刻下达军令:“撤后!”
泥浆、巨石滚滚而下。
战马受惊嘶鸣,却来不及奔逃,被奔腾的大水卷入天堑河。
景和喉咙深处发出悲痛欲绝的嘶吼。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顷刻之间吞噬掉陈麟君最后一片衣角,“少帅——”
也看着另一个村子整个被埋在地下。
一座村落眨眼间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
山洪过后,东胤再次纠集兵力。
祺王压下逐东紧急军情,拒不出兵驰援。失四城。
谢渊的兵马攻破庸都后,陈良玉用澜沧剑斩杀了祺王,未及新皇登基大典,便又一刻不停地调兵遣将,奔袭逐东。
东胤士兵拖着陈麟君的尸首阵前挑衅,试图乱她心神,她留存近乎堙灭人性的理智,判断敌军兵力部署、阵法、后援,没出一厘偏差。
是以逐东这场谢渊准备倾全国之力迎战退敌的仗,仅打了四十三日。
陈良玉尽收失地。
四海共贺。
而就在这场为“忠肝义胆、用兵如神”的狂欢中,陈麟君的死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以至于大家都忽视了一个人的情绪积蓄太久,一旦寻到那么一丝宣泄口,即会变成不可遏制的海啸山崩。
十二月,铁马踏冰河。
陈良玉攻破东胤边境军防,抢回陈麟君的尸首,占三城,俘东胤军十七万,在陈麟君的棺椁前处死了东胤大小将领一百三十余人。
崇政殿又传出另外一人的声音:“那一百多个东胤将领多数都并非草根,是东胤各大世家眼看大军攻占逐东,塞了各家的子弟来蹭军功的。”
军功册上提一笔,对他们将来在朝中擢升大有助益。
没想到抢功劳不成反倒丢了命。
殿前太监去通报了,谢文珺走进崇政殿。
六部尚书皆在。此外殿内还站着御史中丞江献堂,庸安府尹程令典。
见谢文珺纷纷行礼,“长公主。”
“见过长公主。”
“见过殿下。”
长公主这一身份听来尊贵,历来却无权登崇政殿与朝臣议事,如今六部尚书与御史中丞、庸安府尹都对谢文珺如此毕恭毕敬,是有些缘由的。
祯元帝谢渊自临夏亲征,谢文珺坐守临夏,征集军费粮草使大军后方无忧,此乃其一;
押禁陆平候衡继南,调动南境兵马,此乃其二;
编纂万僚录,提“从龙之功,福荫子孙”,赏田授官,使在朝官员子孙后辈皆受君恩,此乃其三;
重设农桑署,仿效先太子与张殿成亲自下民间巡田,抑制官绅侵吞民田之风气,守住了国本,此乃其四。
……
此刻殿上站着的大臣,无一不是受过“万僚录”恩典的人。
谢文珺刚从张殿成曾遇刺过的钟吾城巡田归来。
前禁军统领林忠伙同祺王谋逆,伏诛后,钟吾城林氏大势已去,谢文珺巡田之际,发落了林氏余孽。
自此钟吾城再无世家。
她此番巡田回宫,大凜全境多半农桑署均已重立,并下令,农桑署一应陈情诉状,皆由长公主亲自裁定。
也算为谢渊消解了最重的一桩心事。
谢文珺见礼,“臣妹参见皇兄。”
谢渊道:“江宁一路辛苦,给长公主赐座。”
“多谢皇兄。”
谢文珺就着软凳坐下,道:“东胤来使者所为何求?”
御史中丞江献堂道:“回殿下,东胤遣派使者前来与我朝商议,归还大将军占据东胤的三座边城,放东胤太子与战俘回去,条件都好谈。陛下令鸿胪寺卿李鹤章李大人去着办此事。”
谢文珺冷冷地道:“归还城池和战俘?东胤以什么筹码来谈?”
无非是想用一纸降书与黄白之物来换。
“大将军怎么说?”
江献堂道:“大将军说,不还。”
谢文珺道:“那便去告诉李鹤章,不还。”
“不还?”
“不还!”
庸安府尹程令典道:“城池不还,可这……战俘与东胤太子也不还?”
江献堂道:“人被陈良玉扔水牢泡那么久,东胤就算把人要回去,还能是个啥啊?”
说着,几位堂官都望向谢渊,谢渊也正看着谢文珺,似有不理解。
两国交战拼得你死我活,可一旦战乱平息,有和谈的余地,强势之国便也自觉留三分余地,换来短暂的和平世道。
当年与北雍一场仗打十六年,北雍降后,签订永不再犯的契书,赔了金银财帛,俘虏能放走的也都做了顺水人情还给了北雍。
“她说不还便不还,她自有她的道理。”
谢文珺有些坐不住,起身挪两步,再向谢渊行过一礼,这是准备走了的。
“皇兄,她并非拎不清、意气用事的人,既说不还,必有因由,先问清楚才是。”
谢渊点点头,表示赞许。
程令典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大将军近日脾气大得很,陛下体谅,不许任何人前去触怒大将军。大将军只说一个不还,却没说缘由,亦无人敢问呐。”
谢文珺道:“本宫去见她。”
宣平侯夫妇与武安侯陈麟君皆葬入皇陵。
皇陵入门是仿皇宫内金水桥修的五道石拱桥,车舆驶过桥后,沿一道高筑的红墙往里去,行不久,来到一堵高门前。
谢文珺从轿厢里头掀了帘,抬头望。
那扇高门之后,也是惠贤皇后与先太子谢渝的埋骨之地。
穿过陵墓的望柱便是神道,神道两旁置十二对镇陵石兽。
车轿接着颠簸了一会儿,停在一处地宫前。
再见之期已是又一场春和景明。
二月莺飞草长,桃花流水。
陈良玉周身却笼着一片冷寂,似化不开的冬日寒冰。
谢渊登基后谢文珺回过庸都,礼部定谢渝谥号为懿章太子,她亲自操持了谢渝的丧仪。只是那时陈良玉已率兵驰援逐东,故而二人并未相见。
谢文珺本以为见到她时,她多少会沾些颓废自弃的模样,却没想到——
她在种树。
陈良玉很少穿白衣,今日却穿了一身素白,翻领窄袖,衣袖挽在小臂之上,脚边堆放着挖出来的土与银杏木的种苗。前头已立了一排。
她又扶一棵幼树栽在刨开的深坑,一锹一锹铲土往坑里面填埋。
谢文珺唤:“阿漓。”
陈良玉扭回头,有些憔悴,除此外看不出与平常有何处不同。
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兴波澜。
哪里就“脾气大得很”了?
“你回来了,累不累?”她尽可能以再寻常不过的话音与谢文珺寒暄。
可眸底流露出的痛色先被谢文珺捉到。
谢文珺不想与她扮人人都好、处处皆安的假模式,走近了,拨掉她白衣上沾的尘屑,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再拉起手,掌心摊向自己,拭去她指间的泥土。
指尖擦过鬓边与手心,陈良玉身形有些摇晃。
她本就如同狂风骤雨摧残后的孤树,只要再卷过一阵风,或是路人无意中推一把,看似苍虬的树干便会轰然倒塌。
陈良玉身体一倾,扑上前,紧紧抱住谢文珺。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自眼眶中决堤而出。
皇陵清冷。
待陈良玉将这些日子的痛楚哭尽了,她听到谢文珺在她耳边低语,对她道:“我们回家吧。”
“好。”——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可能有糖。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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