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的天色渐渐转黑, 沉沉地压在平陆上空。
空气潮闷得厉害,阴冷得让人透不过气,这是即将下雨的前兆,周雅人只觉筋骨酸软得厉害, 骨缝里好似有百蚁啃噬。
“您的意思是, 那孩子的魂魄入了蛇胎吗?”
偏屋里的说话声时不时传来。
“长老, 入了蛇胎会怎么样?”
周雅人想要撑起身, 奈何浑身酸痛软麻得使不上力,他咬了咬牙关, 费力支起胳膊肘, 透过雕花木窗望出去,居然望见了万家灯火。
周雅人怔了一下, 还没从自己怎会看见灯火的惊疑中反应过来,就见一条巨大的黑影连绵而来。
什么东西?
他目色一沉, 定睛细看,就见暗中一条长长的青黑色脊背,覆着湿滑坚硬的黑鳞, 隐隐泛着冷冽幽光, 正贴地穿行而来,犹如浮动的水浪波纹,缓缓“浮游”行进。
腹鳞摩擦地面时, 辗过泥土, 行过草丛, 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是一条巨蟒。
周雅人瞳孔紧缩,背脊发凉。
它好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围城的砖墙,牢牢将这一处院落围绕起来。
周雅人心惊不已, 他撑起身下榻,踉跄着来到房门前,拉开门。
一股阴冷的凉风裹着腥膻气掀进屋。
巨大的蟒蛇忽地昂起头,碧绿的蛇目幽幽盯住屋内之人,居高临下地朝周雅人吐出猩红分叉的蛇信。
周雅人头皮发麻,难闻至极的腥膻气令他闭住呼吸。
它盘踞于此,腹尾处有一截膨大隆起,比屋檐还要高出数丈,像座高耸的山丘。
很显然,这是一条孕育中的雌蟒。
周雅人听见林木的声音隔着一道墙壁传过来:“是不是只要那条蛇产下蛇卵孵出仔蛇,小孩儿就活不成了?”
猛地,巨蟒张开巨口,颈部的黑鳞瞬间炸起,它嘴角撕裂般张到极致,露出弯曲如钩的尖利毒牙!
毒牙淌着湿漉漉的黏液,朝周雅人扑咬过来!
这是怀孕的雌蟒出来觅食进补吗?
周雅人头皮发炸,慌促后退,几乎能望穿它猩红的喉管深处,而那蛇喉收缩间,肌肉节节绷紧收缩,一口就能将他生吞下肚!
就在那条分叉的蛇信缠住自己的瞬间,周雅人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双目,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原来是个梦。
周雅人惊魂未定地呼吸急喘,只觉梦中蛇信缠住自己的当时,整个人都被定住似的,浑身无法动弹分毫,只能任由巨蟒将他吞吃入腹。然而巨蟒口中的涎液腥臭黏腻,那股冰凉黏腻的感觉却太过真实,即便梦醒依然如有实质,仿佛黏在自己身体上。
隔墙传来高高低低的泣音,于是他便伴着几人的谈话内容做了个噩梦。
周雅人缓了片刻,正当他想抬手间,蓦地僵住了。
因为被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动了一下。
一股湿冷的凉意附在皮肤上,滑腻腻地从袖管中往上移。
周雅人那只胳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并随着朝胳膊上移的触感,带出阵阵酥麻的痒意。
周雅人下意识转头去看枕边人,恰好对上白冤半睁的眼睛,而白冤另一只手正好探进了他的袖管中。
周雅人启齿:“你……”
白冤指尖虽凉,却没有那股黏腻的湿滑感。
周雅人猛然意识到什么。
并非是白冤在摸他,而是……
白冤从他袖臂中抓出两条细伶伶的小蛇!
细蛇在白冤指间扭曲绞缠,挣扎间张开蛇口咬向其指尖,被白冤狠狠甩出去,砸在门框上的同时,一道风刃将细蛇切成两段!
“砰”的一声,桌上的茶盏被风刃扫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白冤蓦地掀被起身,一把撩开周雅人衣袖查看:“有没有被咬?”
“没有。”
周雅人的胳膊上没有牙洞,倒是有两条蜿蜒的湿痕,正是小蛇身上的黏液,并有两颗破开的蛋壳从他袖中落到榻上。
随着第三枚完整的蛇卵从袖中滚落出来,卵壳内传出细细的刮擦声。
“还有一只。”白冤俯下身,能透过薄薄的卵壳看见里头那只幼蛇在动,接着蛋壳表面顶起蛛网状的裂痕。
“噗”的一声闷响,一只灰白色的蛇头顶破裂隙,黏连着胎膜湿液的幼蛇缓缓探出了头。
幼蛇一出壳,忽见周围有生人凝视,于是它胆怯惧怕地又往那只破壳内缩。
与此同时,房门自外推开,林木首先闯进来:“怎么了?”
他们在隔间听见摔砸的动静,唯恐发生什么事,便立刻赶至。
林木一只脚抬在半空,未待落地,就在看到门槛内的场景时大叫一声,即刻撤了回去。
只见断成四节的细蛇,正在一堆碎瓷片中扭曲地卷动。
“哎呀,怎么会有蛇?!”
“什么蛇?哪里有蛇?”何长老紧随而至。
林木大步跨过去,指了指地上血迹斑斑的蛇躯让何长老看。
何长老躬身:“哪来的小蛇?”
林木见白冤醒了,立刻上前,刚要开口,赫然发现榻上散着几枚蛋壳,其中一颗卵蛋中赫然还盘着一只幼蛇。
“不是。”林木愣住,“这从哪儿来的蛇卵?!”
不怪他反应大,换谁在床榻上看到孵出幼蛇的蛇卵都不能淡定,况且他们上一刻还在隔壁聊小孩子走蛇胎的事情,正说到产卵孵出仔蛇后小孩就将丧命,下一刻就在听风知的床榻上看见了孵出仔蛇的场面,难免会给林木造成巨大的冲击。
白冤端详着那条不肯出壳的幼蛇,道:“之前捡的。”
林木震惊:“捡……你连这东西也捡?”
“捡什么不好,你们捡蛇卵。”何长老几步跨了进来,“居然还把它们给孵出来了,万一是毒蛇可就要了命了。”
不知道是否带毒,周雅人说:“不是随便捡的,这是痋蛇引孵出来的幼蛇。”
是他们当初入河冢时,从尸骨胎衣中捞出来的几枚蛇卵,周雅人一直随身携带,没想到今日居然在他袖中孵化了。
林木瞠目:“什么?痋蛇?”
何长老自然已经听林木说过:“啊,就那个害人的痋师?”
“对。”白冤问,“这里有没有陶罐之类的东西?”
“有。”林木说完立即奔去厨房,取了只瓦罐过来。
白冤轻轻捏住破开的蛋壳,和这只胆怯不出的幼蛇放进瓦罐中。
林木立刻盖上盖子:“这要做什么?”
“先养着。”白冤问他,“会养蛇吗?”
林木摇摇头,转而看向身边的何长老:“长老是不是会?”
何长老没少钻营深山老林,精通各种药植及蛇虫鼠蚁,毕竟这些对于医者而言,都是可以入药的东西。
何长老没有推辞:“可这痋蛇跟寻常蛇虫鼠蚁的养殖方法一样吗?老夫给它喂什么?”
白冤:“就按寻常蛇一样养着吧,养死了也没关系。”
“行吧。”何长老应承间,去接林木手中的瓦罐,寻思这痋蛇是否有什么奇效,能入药还是能泡酒,或者能解各类蛇毒还是能治什么疑难杂症?他得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此刻,白冤有所察觉地转过头,就见林木立在榻前,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她扬眉:“怎么?”
林木目光闪躲地撇开,神情顿时有些不太自然,他搜肠刮肚,才磕磕巴巴道:“你,你醒了。”
这不废话么,白冤“嗯”了一声。
“你,你好些了吗?”
白冤颔首:“好些了。”
他突然笨嘴拙舌起来:“那你,你,你饿吗?”
白冤盯着目光闪烁的少年:“我昏迷这段时间,你是闪了舌头吗,怎么看起来好端端的,突然变成口吃了?”
林木腾地红了脸,也不知是恼的还是怎么回事,被白冤这么一激,他杏眼瞬间瞪得溜圆,当即气势汹汹地反驳道:“你才闪了舌头,你才口吃呢!”
白冤笑起来:“这回好了。”
林木简直恼羞成怒,没等他原地自燃,白冤又道:“有点饿,有什么吃的吗?”
她总归不算愚笨,怎么会看不出少年那副扭扭捏捏的关心。
恼羞的少年当即熄了火,林木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去,别扭地问:“你想吃什么?”
白冤并不饿,但她知道这小子光是煮锅粥都被长辈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守着周雅人啃外头买的炊饼,别的肯定也不会,于是问:“有粥吗?”
林木双目一亮:“有有,我这就去熬。”
然后风似的卷了出去,差点踩着门口的碎瓷片,何长老最看不惯这些臭小子风风火火,冒冒失失,轻则摔个鼻青脸肿,重则就得手脚骨折,又得麻烦他治,浪费药材!
何长老抱起瓦罐撵着林木咆哮:“臭小子,你给我慢点!等会儿,你给我回来,先把门口这堆碎片收拾了!”
待那一老一少跨出门去,白冤才敛了嘴角笑意,力有不逮地撑住床沿。
“白冤。”周雅人伸手扶住她肩膀。
他们之前捞出这几颗痋引时,还不确定埋了千年之久的蛇卵是否还能孵出来,而今倒算证实。
白冤道:“痋引是方仙道那群术士的死怨所指,绝非寻常,这痋师挖出来究竟有何意图?”
因为对痋术缺乏了解,他们很难猜出痋师究竟想干什么。
然而仅从痋师夺走阴燧这一点,白冤隐隐有了七八分猜测。
周雅人却突然心神不宁,他想到方才做的那个噩梦,按理说,这个梦应该是因为听了何长老说的“走蛇胎”,才会让他顺势梦到一只怀孕的巨蟒。可不知怎的,周雅人眉头蹙起来,心里隐隐感到很不安,好像某种不祥的预示。
痋师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陆秉落到她手中,必然不可能好受。
可能因为联想到陆秉,周雅人的眼皮莫名跳了一下,潜伏于内的那股不安让他异常心慌,胸口咚咚猛跳起来,像突发了惊悸之症。
白冤抬眸,看出他面有异色:“怎么了?”
“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周雅人压不住那股惊悸,胸闷如窒,“不知道陆秉现在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室内突然闪过一道电光,将周雅人的侧脸映得苍白无血。
随即轰隆一声巨响,雷鸣自天际砸落,又在厚厚地积云中滚了一遭,像一座庞大如山的石磨滚动奔腾,朝着大河对岸的陕州砸去。
第132章 阳光下 “我这是在犯天条,本来就该遭……
雪亮刺目的闪电撕裂陕州城天幕, 爆裂的滚雷自裂云间猛扑而下,轰隆砸进一处偏僻宅院。
雷电犹如屠刀巨斧,径直斩向粗壮的树干。
原本站在树下的陈莺猛地闪开,眼睁睁看着香樟树上爬满电流, 像发光的蛛网细丝, 沿着皲裂的树皮缝隙疯狂流窜。
一阵噼噼啪啪的炸响之后, 树干枝丫寸寸爆裂, 焦黑的香樟树轰然倒塌,正好压垮一角砖墙屋瓦, 砸向逼至墙根下的陈莺。
陈莺赫然抬头, 已是来不及躲避。
突然一只胳膊及时伸出来,迅疾地将她拽到安全地带。
阴晴不定的陈莺反手就是一巴掌, 狠狠扇在那张冰冷的铁面具上。
啪!
后者没料到她突然翻脸,僵立着, 半晌没有反应。
陈莺发了狠,怒目而视。
铁面人松开她手腕退开一步,对她比划了几个动作。
陈莺阴沉着脸:“我这是在犯天条, 本来就该遭雷劈。”
无端遭受一顿怒火, 铁面人垂了双手,任她撒气。
正待彼此静默相对时,地下传出阵阵惨叫, 闪电将密不透风的地面辟出一道焦黑的裂隙, 声音便从倒塌的树根下漏了出来。
陈莺转身就走, 临近地窖石门前,涕泪横流的秦三猛地扑过来抓住她,嘶声问:“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对陆捕头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害他呀?”
陈莺脸色铁青:“滚开!”
“你把门打开,求求你放过他吧, 不要再折磨他了。”
“有你什么事?!”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陈莺冷厉道,“我叫你滚开!”
这么长时间以来,不管陈莺如何打骂,甚至剜陆捕头身上的烂肉,他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还是头一次,秦三听见陆秉如此惨叫。
到底是怎样痛苦的非人折磨,才会让陆捕头惨叫不止,秦三难以想象,只能来哭求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放过他……”
赶来的铁面人不容秦三纠缠,大力将哭闹的秦三拖拽开。
陈莺本就恼火,此刻更是耐心全失,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再闹就把她杀了。”
闻言,秦三骤然僵住,哭声霍地哽在嗓子眼,她当然清楚陈莺是说认真的,但凡她敢多哭一声,铁面人便会奉命行事杀了她,绝不手软。
她不能死,陆捕头必然会被陈莺折腾得满身是伤,到时候需要她来照顾。
她要照顾陆捕头,她还不能死。
秦三憋着哭腔,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
只听沉重的石门一开一合,陈莺消失在暗道深处。
地窖中格外阴冷,弥漫着浓浓的腐臭和腥气,陈莺踩着潮湿的地面,听着痛苦不已的惨叫声,缓缓走过冗长甬道。越到深处,她走得越慢,最后竟有几分迟疑。
陈莺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
隔着一道厚重的石门,陆秉的惨叫声逐渐低下去。
她很想进去看看。
可是不行,她不能进去。
陈莺咬着指甲在室门前来回踱步,直到里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痛苦地呻吟。
她应该进去看看。
可是不行,她绝对不可以进去。
心里两股冲动来回撕扯,陈莺越发焦躁起来,她的视线在黑暗中无处安放似的,找不到聚焦点,甚至将食指指甲啃出了血。
她好像听见了低泣。
是陆秉在哭吗?
陈莺拿额头抵住石门,听见一阵起伏不稳的呼吸声,偶尔漏出两声泣音。
他哭了吗?
很疼吗?
是不是很疼?
因为太疼所以哭了吗?
他不是骨头很硬么?!
她就知道,面对这种折磨,没有人能受得住,即便多硬的骨头也会变成软骨头。
直到陆秉连呼吸声都弱下去,逐渐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虚弱,最后弱到几不可闻。
陈莺将额头贴在石门上,一直维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石室内静悄悄的,陈莺觉得脖子很酸,好像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才转过身,盯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铁面,问:“他会不会受不了?”
铁面人无言而对。
她觉得这张铁面就像她此刻的脸,僵硬,麻木。
陈莺问:“他是不是死了?”
铁面人依旧无言。
陈莺问:“我是不是又失败了?”从来都是徒劳无功,功亏一篑,她早该习惯了,可是这一次,她好像没有往常那么坦然轻松。
铁面人对她打手势,意思是:你不进去看看吗?
不知何故,她突然不敢看结果:“如果他死了,不用我进去清理,青芒会把他吃掉。”
铁面人打手势,意思是:青芒没有吃他。
……
电闪雷鸣之后下了场大雨,等林木熬好米粥端来时,白冤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林木捧着粥碗站在屋檐下,透过半掩的窗扉望见同床共枕的两人时,就不好再进去打搅他们。
惯常没什么眼力见的林木,今日却在这处风雨瓢泼的屋檐下识了趣。
堂屋内有一角漏雨,须臾就淌了满地,何长老出来寻木桶接雨水,就见林木捧着碗粥直愣愣站在屋檐下,整个后背都被风雨浇透了,他却浑然未觉,只盯着面前那扇半掩的窗户走神。
“杵那发什么呆。”
林木回过神转头。
何长老迈出来,去到檐下拎木桶,他边走边说:“衣服都湿透了,缺心眼儿是吧,这么大雨还站屋檐下挨浇,受寒了别来找我。”
林木这才惊觉后背湿冷,只是捧着粥碗的掌心却滚烫:“长老,您喝粥吗?”
何长老掀起下垂的眼皮,先看看他手捧的热粥,又看看那扇窗,最后才把目光落到林木稚气未脱的脸上,严肃道:“端过来吧。”
林木立即端着粥碗跟进屋。
何长老放好木桶接雨,又吩咐林木换身衣服过来清理渗漏的积水。
这碗粥熬得可真黏稠软烂啊,俨然费了番心思掌握火候,比起之前这小子熬粥的水平,简直突飞猛进,非常适合他这种牙口不大好的高龄老人。
高龄老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当然知道这碗粥是熬给谁的,奈何便宜了他这老头子。
何长老吹了吹碗中热气,吧唧几口,觑一眼蹲地上汲水的少年,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林木头也不抬,认真干活:“马上就快十六了。”
“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儿,屁也不懂。”
林木没想到何长老连这也要损,顿时不乐意:“长老,我什么不懂了。”
“我看你就是心性不定,从即日起,每日早晚到院中打坐一个时辰,默念心决。”
“什么?!”
“你们几个猴崽子,下山以后无人看管,必然偷懒懈怠。知不知道一日不练十日空,十日不练百日空的道理,你数数你空了多少日子。”
“怎么没练了,我们下山以后遇到这么多大阵,全是实操,比打坐念经……”
未允林木说完,何长老凶道:“还敢顶嘴,老夫让你练就得练!”
林木:“……”
行行行,不就早晚打坐念经吗,有什么难的。
于是他擦干地上的水,就在何长老的强权淫威下打起坐来,许是太久没有静坐了,月余来的历练多少致人心浮气躁,林木一时间居然很难入定。
何长老便会在一旁严厉呵斥:“摒除杂念!”
然后他终于在何长老左一句“清心”,右一句“静气”中入了定。
这场雨淋淋漓漓下了两日,泥土吸饱了水,滋养根茎,爬墙的藤蔓开满了花,煞是漂亮。
林木早晚打坐,煮粥熬药,成日被何长老使唤得团团转,难得有他空闲的时候,林木甚至怀疑老头故意找事。
他稍有抱怨会被骂:“这点苦都吃不了。”
稍有差错也会被骂:“干啥啥不行。”
林木简直不想干了,谁愿意伺候谁来伺候,再想想屈师兄整天在这老头的压迫下学医,过的究竟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
这天他正在何长老的使唤下劈柴,房门嘎吱一声被拉开,林木抬头望过去,就见白冤散着青丝迈出来。
“往哪瞅!”何长老暴躁的声音顿时响起,“往哪劈!”
林木一斧子劈歪了。
接着何长老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让你瞅准,瞅准,瞅准木头,快劈!”
林木被他折磨得都快没脾气了,只得埋头劈柴。
何长老这才转过头,与白冤隔空对视。
白冤扬起嘴角,不愧是太行道闻名遐迩的大医,这把岁数还这么中气十足,训起小辈来一点儿不含糊。
何长老跟她不熟,端起一派长老的架子,只微微颔首,表示招呼,随即便去看炉子上的汤药。
雨后天晴,只有地陷处蓄着积水,林木埋头劈柴间视线一瞥,正好从镜面似的积水中窥见白冤的倒影。
她脸色苍白覆霜,步出房门站在阳光下,微微仰起脸,附着的那层寒霜便在日照中缓缓褪去。
林木忍不住望向她,鬼使神差地问:“是冷吗?”
白冤说:“暖和。”
“屋里冷吗?”
“不冷。”白冤不曾觉得冷过,而且屋里冷也是因为她,她这两日好像把周雅人给冻着了,由于自身的阴寒气无法收放,导致周雅人的手脚一直冰凉,于是白冤下了床榻,走出屋,“我看日头好,出来见见光。”
“那你到这来。”林木指着院墙,“这儿阳光足,而且花开了。”
白冤视线瞥过去,果然见了一墙绽放的花藤,她转而问林木:“这里还有多余的屋子吗?”
林木:“怎么了?”
白冤:“我住。”
林木怔了一下,因为她化伞的缘故,所以他们一直默认白冤和听风知同住。
原本空着两间屋子,安顿小媛兄妹俩住下来后,其实并没有空余的房间,但是林木说:“有。”
他可以搬去跟长老挤一间。
说着手里斧子一撂,就去收拾自己的包袱,把屋子给白冤腾了出来。
何长老坐在角落守着药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蒲扇扇火,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林木搬行李,等那臭小子再出来,跟打了鸡血似的,抡圆了斧头就开劈。
啪啪啪!
不一会儿工夫劈完一整捆柴,然后忙天慌地抱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何长老不动声色,抬眼皮瞅瞅日头,这还没到饭点儿呢。
很快,臭小子就端着一碗稠粥出来了,眼珠子盯着藤椅上的白冤,半途深吸一口气,好像送碗粥还得鼓起勇气。
林木捧着粥递过去,硬生生憋出俩字:“喝粥。”
实在是,又殷切又拧巴。
何长老“啧”了一声,实在没眼看,心里暗骂:没出息的东西!
白冤闭着眼睛窝在藤椅里,胳膊懒懒地搭在扶手上,苍白的指尖无力垂下,借日头驱散身上那股阴寒气。
闻声她睁开眼,就见少年绷着脸递来一碗粥,冒着腾腾热气。
白冤接过来,笑道:“孝敬我的?”
孝敬这个词直接拔高了辈分,林木知道她是千年老妖怪,口气大得很。
林木嘴也硬:“我是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不想欠你的。”
敢情是来报答她的,白冤捏着汤勺搅了搅粥,不甚在意道:“那是你冲过来找死,我顺带手的事儿。不过,下次再遇到危险,记得躲远点,可别这么不知死活地往前冲。”
不知为何,林木每次听她说话就来气,正欲发作,就听白冤含糊道:“嗯,粥不错。”
于是林木忍了下来,君子当有气量,他不跟女子一般见识。
然后眼巴巴盯着白冤喝他熬的粥。
林木耳朵没聋,在听到何长老“啧”第三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转头质问:“长老,你在那啧什么啧。”
何长老偏过头,抬手抚上半边脸,啧声道:“老了,牙疼。”
“牙疼你去吃药啊。”
何长老双手撑住双膝,缓缓从矮凳上站起身,决定每日再让这小兔崽子增练两个时辰清心诀,免得他一天到晚惦记些有的没的。
十几岁的少年心性不定,懵懵懂懂,加上认知不健全,很容易滋生出某些不该有的心思和杂念。这种时候就需要长辈正确引导,而今林木师父不在,只能由他勉为其难替尊师代劳,给熊孩子讲讲道德伦常了——
作者有话说:来个小剧场:
这天晚上,何长老引经据典给林小木讲起道德伦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林小木满脸疑惑:长老你在说什么?听不懂听不懂……
何长老说:巴拉巴拉巴拉……
林小木昏昏欲睡: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对牛弹琴的何长老暴怒,一耳刮子抽其脑门上:老夫叫你不要惦记别人家对象,狗东西!
林小木懵逼,随即天灵盖炸了:长老你疯了吗!一大把年纪,简直不要太荒唐!
很好,兔崽子知道此事荒唐,何长老老心甚慰。
第133章 别灰心 “我不信,我想试试。”……
周雅人独自仰靠在榻上, 饮尽一碗放置温凉的汤药,萦绕舌根的清苦味久久不散,他想他知道白冤为什么要搬去另一间屋子。
因为昨天夜里发生了一点意外,周雅人三更时被冻醒了。
他好像置身冰窖, 整个人躺在一张结了冰的硬榻上, 被窝中一丝余热也无, 充斥着阴冷至极的寒气, 浸皮入骨。
枕边的白冤如同冰塑,冷冽之气不断从她体内渗出, 已经溢满整间卧房。
冷霜悄然攀附上床帏, 木雕上凝结着薄薄一层霜白,然后沿着镂空雕花蔓延出去, 如同晶莹剔透的藤蔓延展,就连地面都铺盖上霜色, 漫上桌椅梁柱,窗台门框,严丝合缝地冰封住整间屋子。
与白冤同床共枕的周雅人未能幸免, 他被寒气裹缠, 蜷缩在棉被中微微打了个冷颤。
当白冤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室内这片天寒地冻的景象,和身旁镀着寒霜的周雅人。
她没料到会变成这样:“怎么不叫我。”
白冤欲收敛住这股寒气, 结果发现并不能受自己控制, 她刚要起身, 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她。
周雅人眉睫凝霜,呵气成雾:“无碍。”
明明畏寒却要硬撑,都冻成这样了还说无碍,嘴硬也不是这么个嘴硬法, 白冤道:“我出去。”
周雅人不肯撒手:“不用。”
“不冷吗?”
“没关系,我受得住。”
白冤莫名其妙:“受这个干什么,我出去了冷霜自然会退。”
周雅人望着她,突然很执着:“不用出去,我不冷。”
白冤看他青紫的唇色:“都冻成这样了还嘴硬。”
“我挺耐寒的。”
白冤扫了眼紧紧扣住自己手腕的指节,关节微微发白,是用了几分力道的,她忽然闹不太明白:“你较什么劲呢。”
周雅人不知道,原来他在较劲吗?
白冤说:“实在没这个必要。”
因为她,导致整间屋子浸在寒气里,白冤只是打算出去外面待着而已,又不是要离开远走,这种情况何必非要共处一室,让他在自己身边受寒受冻。
周雅人问:“你会觉得冷吗?”
“我本就是至阴之体,当然不会觉得冷。”
“你上次说,你捂不热吗?”
白冤一时间没想起来这话:“我何时说过……”
白冤话说一半,周雅人倾身靠过来,胳膊横揽至腰际,埋首抵住她侧耳。
“上次从河冢出来,我因为失血过多,浑身发冷,你说你也不暖和,并且捂不热。”周雅人说话间,呵出的热气正好缠绕在白冤耳边,他贴住白冤低声道,“我不信,我想试试。”
白冤被他贴首耳语似的一番话惹得半边身子发麻,并且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跟他说过这种话,毕竟她也不一定记得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但是按周雅人的说法,应该恰有其事。
白冤想要制止他,妄图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我只是随口一说,别到时候捂不热我,反倒被我冻伤。”
然而周雅人不依不饶贴上来,有股纠缠的意味:“我想试试。”
白冤被他呵出的那口热气惹得耳背发麻,这不纯粹胡闹么,他连自己的手脚都凉透了,还能怎么捂热她?
白冤不打算继续耗在这里冻人,刚要推开周雅人,抬起的手却被对方一把攥住,拽着她冰凉的手伸入衣襟内……
白冤蓦地一怔,没等她抽回手,耳垂被柔软的双唇抿住,轻吮的口腔又湿又热。
白冤猝不及防,没料到他会如此行径。
周雅人顺着耳垂吻下去,含混不清说:“这两日我恢复了些,或许我们可以试试采阳补阴。”
“什么?”白冤耳朵麻,以为自己听岔了,蓦地转头正视他。
周雅人对上她的视线,并不避讳,他说:“我可以。”
他说:“我愿意。”
他说:“我想帮你。”
他说:“我想让你好起来。”
不是开玩笑,并且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白冤。”周雅人轻唤一声,主动凑上前吻她冰凉的唇,也是真的打算奉献自己,让白冤采阳补阴。
白冤当然惊讶,甚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她过脑过心,彻底回过味儿来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这样的周雅人实在讨人欢心,白冤张开唇齿,用力回吻了一下,随即退开毫厘之距:“你要拿自己给我补?”
周雅人扯散衣带,一下一下去亲白冤,只用行动回答证明。
奈何他刚解到一半,白冤一把攥住他腰间衣襟,跟他唇舌交缠的深吻片刻,直到呼吸急促不稳,白冤方撤出来,嘴角含着抹浅浅的笑意,对周雅人说:“我不食人精/阳,所以不用你。”
周雅人怔了一下:“不用吗?”
“嗯。”白冤知道他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周雅人眼睑垂落下去,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十分唐突冒昧。
“不过,”白冤抬手掐住他下巴,迫使那双垂落的长睫掀起来,白冤望进他眼底,“是不是没那么冷了?”
门窗梁柱上凝结的寒霜逐渐消退,周雅人这才惊觉,室内那股浸皮入骨的寒潮已在不知不觉间消散。
“所以别灰心,”白冤说,“就算你不是那根‘人参’,总归还是有用的。”
周雅人不禁笑起来,笑得眼尾都红了。
冰霜在融化,是不是证明他可以捂热白冤?这让周雅人很难不受刺激,于是倾身朝白冤吻过去。
覆盖住桌椅地板的薄霜在彼此唇齿辗转间融化,周雅人满口冷香,尤觉不够。
白冤的舌尖软而凉,刚从他唇齿间掠过,就被周雅人湿热的口腔接纳过去,含住不放。
直到寒潮被彻底驱逐,室内温度回升,周雅人噙着白冤的唇舌,身体隐隐开始发热,可他不想停下来。
他从来不知道亲吻竟是一件会令人沉迷的事情,让他不愿意结束,不愿意分开。
白冤险些招架不住,她刚要偏头喘口气,炙热的唇舌立刻纠缠上来,不留丝毫空隙。
周雅人亲不够似的,不肯松口,与白冤鼻尖相触间,唇舌纠缠得越发纯熟浓烈。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好像在体内点了把火,从头烧到了脚。
这便是情欲吗?
这种陌生且难以言喻的东西,终于在这一方榻间造访了他的身体,撩起的情热让周雅人脸颊发烫,颧骨瞬间红起来。
体内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让他渴望肌肤相亲。原本半解的衣衫扯开了,随着肩背起伏滑到腰际。
周雅人呼吸滚烫灼热,万分贪念白冤微凉的体温。但他只是宽自己的衣,解自己的带,没有贸然去解白冤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欲/火上头,就好像着了魔,他控制不住自己,唇齿沿着白冤下颌吮咬,吮得那片透白的皮肤泛起湿红。
白冤不太习惯这种亲法,格外耳鬓厮磨,又过于缠人了,待到周雅人吮舔到颈间,白冤下意识偏躲开:“雅人……”
白冤没能偏躲开,喷在颈间的呼吸滚烫,唇舌黏住了皮肉似的,柔软湿滑,无处不在。
“够了。”她下意识想要制止,结果搂住半具裸/身,双手刚刚揽在侧腰两块薄肌上,下头卡着块凸起的髋骨,正好顶住她手掌。
白冤十指收紧,视线扫到周雅人身体各处包扎的伤,一股无奈顿时漫上心头:“雅人。”
她扣住周雅人下巴,捞住那张热烫到绯红的脸,先与其接了个吻,顺势将他衣襟拽到肩上穿好,才退开一点距离说:“留心伤口。”
这是喊停的意思。
周雅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体内翻涌的情/潮,他心知肚明,自己想要干什么。虽然羞于启齿,但又不得不说:“你之前提过……,我就以为可以做。”
“是可以。”白冤说,“但不是时候。”
周雅人看着她,无声询问。
白冤眼含笑意,目光中糅杂着一抹温和,她说:“把伤养好。”
发展到这一步算得上水到渠成,她也可以顺水推舟笑纳了,但是周雅人这副样子够折腾几下?即便他能折腾,这身伤也经不住折腾,到时候崩开流血,该跟那嗓门奇大的何长老如何交代?
她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分寸。
周雅人偏过头去,嘴角扬起,继而又问一句:“我刚才冒犯吗?”
“嗯?”白冤的指缝间垂着他一缕青丝,于是勾绕在指尖,她不明白周雅人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因为如果她不乐意,周雅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冒犯到她头上的,于是白冤坦然答了,“不会,”
她说:“我很受用。”
闻言,周雅人裂开嘴角,笑出八颗白牙。
此刻回想起来,他的嘴角依旧压不住。
只是一觉醒来发现白冤不在身侧,报死伞也不在枕边,来送药的林木告诉他白冤搬去了隔间。
屋内残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他之前因为情热而暖和起来的手脚变得冰凉,俨然是白冤体内寒气又一次外泄的缘故。只是他当时睡着了,不知道白冤何时出了屋,并且决定住到另外一间屋子去。
周雅人没说什么,他也没立场要求白冤与自己同住,只是心里难免失落。
第134章 对不起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啊?……
堂屋内的一老一少嘀嘀咕咕, 虽然放低了音量,却没能逃过周雅人耳朵,他并非想要窃听,奈何他们聊的是白冤。
林木正在何长老指导下捣草药, 专门给听风知外敷用的, 他边捣边说:“她说太行道把你们当兔子养吗。”
“岂有此理!她怎么说话的!”何长老连日来让林木细讲他们这一路发生的事情, 此刻正说到京观中景安王屠城, 白冤放的那些厥词,每每听到, 何长老都要气上一气, “她还跟你们说什么了?”
林木一五一十复述白冤当时的话:“她说,但凡开国之君, 谁不是杀伐果决的狠人儿?你们这群从深山老林钻出来的兔子……何必非要争一个乱世枭雄的对错?咸吃萝卜淡操心。”
周雅人听笑了,因为少年说得一字不差, 连白冤当时的口气都学得入木三分。
何长老“啧”了一声,这话倒是说得没毛病,但是太行道从不这么教小孩儿, 正邪对错绝对是要先评头论足一番, 分个你死我活的。因此养出来的这群小子个个黑白分明,嫉恶如仇。
林木继续复述:“她还说,赢了就是救世英雄, 输了就是乱世反派!成者王败者寇, 不是说得很清楚, 自古皆以成败论英雄,没事别听你们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师父忽悠了。”
“……”何长老很想反驳一句,但他不是那类满口仁义道德的师父,因而没觉得说到自己头上, 便作罢了,毕竟大量事实证明那女子并非全是瞎扯淡。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认知高度的小孩子绝对不能这么教!会教得他们好勇斗狠,逞凶斗恶,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就能横着走,将来成了是非不分或者阴险狡诈之徒怎么办,天下岂不乱了套。笋子不能长歪,所以必须将仁义道德根植于心,才能良好地塑造人性与品格,维护世间秩序。
林木说到此,撑着脸颊自省道:“我也觉得我像只兔子。”
这话何长老更加反驳不了,这小子就是活脱脱一只兔子,但是:“怎么,你们听信了她这番胡言,也觉得你们师父都是大忽悠?!”
怎么能是胡言呢,林木摇头:“那倒没有,什么事情都不可以以偏概全,我觉得,她只是喜欢说风凉话,总会捡些不好的一面来说,乍听上去可能片面武断了些,但其实话中别有深意。”
何长老白他一眼:“还深意,什么深意?”
“她这是在指出我们没有看见的另一个角度,告诉我这世道有多么复杂现实,又有多么险恶残酷,然后提醒我们时刻提防和警惕,不要太纯良。”
“好家伙,你还解读上了,难道我们这群老东西就没教过这些吗?!我们天天念经一样跟你们说世道险恶的时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个小兔崽子听不见是吧,耳朵打蚊子去了是吧。”
结果外人随便冷嘲热讽说一句,他能掰碎了铭记于心。
但是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何长老太懂了,只有让这群小崽子真正经历了,才会读懂旁人的一言一行,在这个过程中分辨领悟,坚定本心的同时茁壮成长,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这是一场盛大的蜕变,等他们足够强大,才足以守护自身,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振兴师门这么大的理想就算了,每个人的能力都有个上限,因此何长老从不给小辈画大饼,他历来是个务实派,万一眼前这小子注定就是庸碌之辈,不跑出去丢人现眼就算好的,何必让他去做些能力范围之外的白日梦。
眼高于顶的何长老横看竖看,都觉得眼前这小子是个没出息的,抛开别的不说,他连打杂都不利索,还是个缺心眼儿,光看他捣药溅得衣袖桌台到处是汁,何长老就很不顺眼,真是干啥都够呛。
“哪有没听……”
何长老不想听他狡辩,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可以了,去给听风知换药。”
林木便把石臼里的药汁刮进小碟里,捏着竹篾去换药,此刻帮忙挑水的小媛兄长从外头回来,林木连忙搁下药碟,去揭蓄水缸的盖,顺带手帮农汉把水倒进缸里,等他道完谢转过身,就见白冤拿起药碟进了屋。
林木进厨房打了盆温水送过去,听风知正宽下衣带,拆开裹缠的伤布。
那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这几日都是林木悉心照料,每次看见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白冤说:“放着我来吧。”
林木把拧干水的帕子递过去:“这个不太好清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林木退出屋,站原地略一思索,又把门给带上了。
白冤俯身,开始替周雅人清理伤口,擦拭边缘混着血迹的药渍。
屋内寂静无声,周雅人呼吸间,胸腹在白冤手底下缓慢起伏。
她盯着微微绷紧的身体开口问:“疼么?”
这是一个细致活儿,白冤自认手法已经很轻了。
周雅人道:“不疼。”
“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她发现周雅人在这种时候会习惯性逞能。
“你呢?”周雅人反问,“疼吗?”
白冤一笑置之。
周雅人追问起来:“之前你被天象虎宿扎伤,还有那把秋决刀,伤口如何了?”
白冤没抬眼,专注清理伤口:“我跟你不一样。”
周雅人:“有何不同?”
白冤:“体质不同。”
周雅人盯着她:“我能看看吗?”
白冤轻笑:“怎么,想验身?这就有些冒昧了。”
“不是验身,”周雅人纠正道,“我只是看伤。”
白冤:“没留伤口。”
周雅人不信:“让我看看。”
白冤调笑道:“没留伤口还要看,是想看点别的么?”
周雅人:“……”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白冤是想借此调侃糊弄过去,于是坚持道:“我不放心。”
白冤没想到他这么难打发:“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对。”因为怕对方担心,这方面他俩都不太实诚,周雅人重申,“你会骗我。”
白冤终于抬起眼:“没完了?”
周雅人无声与其对视,俨然没完。
僵持须臾,白冤在他目光中败下阵来,心底叹了口气,她说:“留了几道刑伤而已,没什么要紧。”
果然,他就知道白冤会欺瞒,她说得轻巧,伤势绝不可能轻:“我看看。”
早知道周雅人要唱这出,她就不来了,白冤索性起身:“还是让三木替你换药吧。”
周雅人一把拽住她手腕,挽留道:“白冤。”
白冤垂眸,视线斜下来:“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再来一副掺了符灰的药粉,我消受不起。”
周雅人蹙了一下眉头,即便他当时并无恶意,还是觉得无比愧疚,如果不是他那副掺了符灰的药粉封住白冤灵脉,她何至于那么被动。
白冤之所以伤成这样,又被徐章房逼上绝路,他有很大的责任。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不敢往这方面深想,他很后怕,如果……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周雅人心里狠狠难受起来,像针刺一样,他甚至觉得自己没资格拉住白冤,于是松开手:“对不起。”
见周雅人情绪骤然低落下去,白冤才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怪他的意思。
白冤坐回去:“你消停点儿,我帮你把药换了。”
周雅人却道:“让三木来吧。”
白冤坐着端详他片刻,顿时没了脾气:“怎么了?”
周雅人掩饰似的避开视线:“别弄脏你的手。”
这话实在,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像闹别扭吧,又不仅仅是,反正感觉很复杂,白冤说不太上来。
她曾经对贺砚束手无策,如今,她试图去处理周雅人的情绪,她不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拿周雅人也没办法。
白冤顿了顿,才道:“要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
周雅人望向她,白冤那双眼睛,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为什么?
为什么白冤看着自己的眼神是这样的?
“你就不怪我吗?”
果然是因为这个,白冤不甚在意道:“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怪你。”
“怎样才算大事,生死攸关还不算大吗,白冤,如果不是我封你灵脉,何至于让你遭此危机和重创,我宁愿你怪我。”他想起风陵渡时白冤说的那句“我也活够了”,说得那么无足轻重,然后不管不顾去赴死的样子,让周雅人的心口犹如针扎,密密麻麻刺痛起来。
她不贪生恋世,她可以坦然赴死。她好像了无牵挂,所以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一件让周雅人感到极其可怕的事,因为他想拉住白冤,他当时一厢情愿地,想成为她在这世间的眷恋,他想成为拉住白冤的那根线,让她往后再遇到生死危机的关头,也能因为舍不下,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选择搏命。
可他同时又成了将白冤置于险境,推向死地的人,周雅人因此备受煎熬。
“钻哪门子的牛角尖,”白冤不得不费口舌开导他,“你不是在帮我治伤么,那时候也不知真相,还需提防我,更不知道会在风陵发生这种事。况且,你已经豁出性命护我本源了。”
周雅人想也不想,脱口:“我这条性命,也是被你护住的。”
“也算互相照应了,既然同生共死一场,我自不计前嫌,你也应当想开些,性子别这么拧巴。”
周雅人本来想哭,结果被白冤三言两语开导得哭笑不得:“我拧巴?”
“还行,少跟自己较劲吧。”白冤挖一竹篾新碾的草汁,凑到鼻前闻了闻,里头掺了好几味草药捣碎,非常黏稠,带着清苦微腥的气味。
“白冤。”
“嗯?”白冤俯下身,将药汁均匀涂抹在清理干净的创口上。
“你喜欢贺砚吗?”
竹篾猝不及防戳到他伤口,周雅人“嘶”了一声,去看白冤的反应。
他曾在报死伞匆匆听见贺砚问起:“白冤,你是不是喜欢……”
这番未尽之言便一直横亘在了周雅人心间。
“你想听什么?”白冤问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什么叫他想听什么?周雅人忽然觉得喉咙哽住了一瞬:“我想听实话。”
白冤捏着竹篾沉默良久,此间目光涣散了一霎,才转过眼珠对他说:“雅人,贺砚死了。”
那一瞬,白冤未能完全收敛住的难过像一把利剑,猛地剖进周雅人心脏。
他突然后悔极了。
他不应该问的。
他真正想问的明明不是贺砚。
于是那句“白冤,你喜欢我吗”变成鱼骨哽在喉间,再也问不出口了。
贺砚死了,所以我得到的,是你对贺砚延续下来的情意吗?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啊?
第135章 来道别 “青芒,放开他!”
由于贺砚的缘故, 周雅人一言不发,白冤也变得沉默无话。
随着药汁一点点涂抹开,微腥的清苦气味逐渐在这方榻间溢散,当深绿色草药抹至肋骨处, 白冤手势顿住, 目光停在肋下一枚淡粉色的新月印记上。
意识到白冤久久没有动作, 周雅人看向她, 发现白冤有些出神。
她在想什么?
在想贺砚吗?
周雅人欲想坐起身,却遭到制止。
白冤避开伤处轻轻按住他:“别动。”
她没有使力, 因此没能按住, 周雅人坐起身时握住白冤那只手攥在腰侧,朝她凑近。
温软的双唇贴过来, 白冤没有往后避让,任由湿软的舌尖扫过唇缝, 接着周雅人张口,齿关一张一合。
白冤拧起眉头,被他突然一口咬得嘴角生疼。
她不得不后仰着退开一点, 莫名道:“怎么咬人?”
“疼吗?”
不等白冤开口回答, 周雅人再次咬上去。
“嘶。”不是,这人犯的什么毛病?
但凡换个人来试试呢,她能立刻卸了对方下巴, 然后打碎这口利齿!
不过眼前的并非别人, 给他咬两口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 怎么还咬上瘾了?
一下,两下,不得不说,牙口是真好啊。
白冤几度想要掰开周雅人的嘴, 再三忍住了。
周雅人时轻时重,咬一口舔一口,再重重咬上一口。
“嘶。”
分寸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会咬疼,又不至于破皮见血。
白冤忍不住了,捏住他下巴撬开齿关:“来劲了?”
“嗯。”周雅人终于露出一个带笑的模样,笑得白冤不介意再给他咬两口。但凡周雅人长难看一点,她也不至于鬼迷心窍地生出这种念头。
所以为什么说美色使人昏聩呢。
白冤问:“够了没?”
“嗯。”
白冤适才松开他下巴,撩开棉被,卷起裤腿清理膝伤。
周雅人腿伤较重,好在处理妥当及时,按何长老的说法,他若是休养恢复得好,就不可能变成瘸子。
林木前几日出门买米粮的时候,顺道给周雅人带回一根拐杖,倚在床头,方便他日后下地行走时用以借力。
转眼已至春汛时节,雨水变得比往日丰沛,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经常连个招呼都不打,明明上一刻还是晴日高照,下一刻便是大雨瓢泼,说下就下。
好在屋里有个听风知,精准预知几时几刻将有风雨至,让林木每次都能提前收好何长老晾晒的草药。
起码这一点上,何长老甚是满意。
这日夜间起了场大风,林木早在听风知的提醒下关好门窗,不过此间呜呜地风哮声还是扰人清梦。
后半夜大雨随风而至,哗啦啦下个不停。
室内温度骤降,周雅人睡得异常不安,他隐约听见几声压抑不住的低泣,痛苦惨绝。
是谁?
谁在哭?
“雅人……”
周雅人猛地一僵,豁然转头望去,可是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声音太沙哑了,仿佛因为嘶喊过度,喊破了喉咙,让他一时分不清叫自己的是谁,直到:“雅人……雅人……”
“陆秉!”当听清楚声音是谁的瞬间,周雅人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乍起,他朝黑暗中伸手去抓,“陆秉,是不是你?”
周雅人抓了把空。
“雅人,我好疼啊,雅人,我真的好疼啊。”
闻言,周雅人的心猛地揪起来,也跟着陆秉这句话心疼难忍:“哪里疼?是不是受伤了?伤哪儿了?陆秉!”
黑暗中的陆秉自顾自唤着他:“雅人,我好痛苦啊,救救我吧。”
“你在哪儿?陆秉,你现在在哪儿?”
“我爹死了,祖母也死了,雅人,我也,不想活了。”
周雅人胸口窒息,血淋淋地抽痛起来:“不要,陆秉,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回来,我现在就去接你回来。”
“我不知道,雅人,我不知道,这里好黑啊。”陆秉声音哀恸极了,好似从遥远的深渊地狱中传来,他哽咽道,“别来,你别来,你不要来。”
“陆秉……”
“雅人,我好痛苦啊,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雅人,我是来同你道别的,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陆秉,不要走!”周雅人猛地朝黑暗中扑去,整个人滚下榻,扑倒了桌椅拐杖,方寸大乱之下,梦境和现实全然不分,他往黑暗中爬去,“陆秉,不要走。”
被摔砸声惊醒的林木霍地坐起身,率先打了个哆嗦:“怎么回事?”
为何屋里这么冷?
林木霍然睁大眼,因为屋子里居然结了层霜雾,他拽外袍时,白衣被寒气浸透了。林木不管不顾穿衣下床,推门时用了几分力气,才将冰霜封罩的房门推开,差点被风霜掀个跟头。
满院子的雨水结成了冰,雨帘冻成条条冰柱挂在屋檐下,里里外外全被寒气侵袭了个遍。
“搞什么名堂啊,想冻死老夫不成?!”
这一番景象不用猜也知道是因为谁,林木没理会何长老,跑去推白冤那扇封堵得严丝合缝的房门。
只听“咔嚓”一声,门缝间的冰层裂开。
房门自内打开,白冤银霜披身,立在门前,一时间收不住那股外泄的阴寒气。
“怎么了这是?”何长老披着外袍出来,就见周雅人已经爬到门口,神色悲痛惶然,而室内桌椅东倒西歪,枕被也落到地上。
白冤来不及解释,踏着薄冰,三两步来到周雅人面前。
周雅人这才终于幡然醒悟般,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个梦。
只因那梦实在太真实了,以至于他久久缓不过来,心口的钝痛也从梦境延续到现实中,久久难消。
白冤蹲下身,端详他苍白的脸:“雅人。”
周雅人倚着冰冷的门框,有种精疲力尽地难过。
他目光聚焦,盯着冷霜一样的白冤,原本漆黑的世界终于有了抹颜色,可他安不下心:“我梦见陆秉来跟我道别……”
他安不下心,又伤得连这扇门都迈不出去,很多很多事,他都力所不及。
白冤当然清楚陆秉在周雅人心中的分量。
他们一路走来一直在寻找痋师和陆秉的下落,林木道:“陆捕头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听风知你别太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但他没办法预测陆秉究竟如何了,是否吃了很大的苦头,就像这个突如其来的梦境一样,正遭受着某种痛不欲生的折磨?
……
暴雨淋了小半宿,渗进本就阴暗潮湿的地窖,蓄成一座水池。
盘于地窖水池中的蟒蛇缓缓卷动,半边膨大的蛇腹浸在水中,它似乎极不舒服,腹尾极轻微地动了动,荡起层层水波,不断发出嘶嘶声。
蟒蛇昂头,吐着分叉的蛇信,盘绕几圈的蛇躯稍稍舒展,露出被它蜷在其中的人。
陆秉面色苍白无血,气息弱到近乎虚无,当蛇信舔过他侧脸,陆秉的头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蟒蛇瞬间焦躁起来,它用蛇头顶起陆秉的头,但稍一退撤那颗头又垂下去,再也不会奄奄一息地骂它畜生。
万物皆有灵性,哪怕它是只畜生。
蟒蛇反复拱起陆秉几次无果,俨然意识到什么,张开巨口发出几声可怖的嘶吼,继而骤然窜起,以蟒头去撞击窖壁!
咚!
咚!
咚!
几乎撞得头破血流之际,尽头终于有了动静,陈莺淌着积水赶来:“青芒!”
青芒卷着有出气无进气地陆秉,冲陈莺嘶声吼叫,巨大的蛇口张到极致,獠牙尖利如刀,几乎能吞噬掉陈莺。
陈莺脸色陡地变了,她朝陆秉走过去,探过鼻息,又按住其颈间,已经摸不到跳动地脉搏了。
“阿聪!”陈莺一把搂住陆秉,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仿佛已经死过去,陈莺整个人失控大喊,“阿聪!”
“陆秉,陆秉!”陈莺拽着他晃动,但是陆秉毫无反应,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去,打在冰凉的积水中,陈莺瞬间就慌了,“陆小爷,陆捕头,陆秉!”
“醒醒。”她慌张地去掐陆秉人中,然而那颗头垂靠在她肩上,没有一丝醒转的迹象。
此刻铁面人终于赶至,陈莺蓦地回过头,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快,快点,他好像断气了。”
陈莺去捞陆秉,却被蛇身死死缠紧了,她又急又怒:“青芒,放开他!”
青芒缠着陆秉不肯松劲。
陈莺根本拖拽不动,气得一巴掌拍在蟒身上:“我叫你放开他!”
她死命往外拽陆秉的身体,然而青芒嘶吼着造了反,一口咬向陈莺的肩膀。
尖利的獠牙扎进骨肉,陈莺只觉一阵剧痛袭来,眼睛瞬间发红充血:“畜生。”说着她一拔发簪,朝着青芒扎去,厉声喝道:“我叫你放开他!”
发簪刺穿蛇鳞,青芒嘶吼着松开。
陈莺趁机将陆秉拽出来,交到铁面人手上。
“不是都挺过来了吗,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陈莺呼吸发紧,手脚不由得发凉,随着铁面人疾步朝外走。
青芒滑入池中,跟着他们浮水而行。
陈莺蓦地回头厉喝:“滚回去!”
吓得蟒蛇往后一缩,石门重重关闭。
陈莺心慌地不知所措,一路上碎碎念起来:“你知道他脾气多倔,成天跟我作对,我只是跟他生会儿气,今晚就不想管他,结果……是不是因为下雨受寒,我太大意了。”
阿聪默不作声,疾步把陆秉背进房间,轻手轻脚地放在软榻上。
“他不是命大得很,怎么这点雨水就受不住了。”陈莺心神混乱,去摸榻上的陆秉,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没有丝毫气息了。
陈莺脑中轰隆一声,脸上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陈莺双目发直地看着陆秉,不敢置信地摇头,怎么会……
“他明明已经挺过来了,最难的时候都活下来了……”陈莺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不行,阿聪,他不能死。”
第136章 追魂符 原本阖家团圆,只余他独留人间……
陈莺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盯着铁面人用尽各种办法施救,妄图将断了气的陆秉从鬼门关拉回来。
陈莺直勾勾盯着榻上已无生息的陆秉,满心焦灼和不安,她坐立难安, 只能一遍遍提醒阿聪:“他不能死, 他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熬了十多年, 下了这么多功夫,眼看就要成事了, 只差一点, 只差最后一步,陆秉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我们又要等到何年何月……阿聪!”
阿聪此刻也被她闹得格外烦躁,他霍然转身, 肢体用力地对陈莺比划起来,意思是:你既然知道不能出岔子,你还把他扔给青芒!
陈莺本就焦灼地无处发泄, 遭到阿聪这番质问, 猛地一耳光甩过去,厉声道:“救他!”
她打人从不留情面,阿聪早已习惯了她这种阴晴不定, 没有半句怨言, 只一门心思抢救陆秉。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陈莺又开始啃指甲。
阿聪几乎掐遍了陆秉各处穴位,印堂、廉泉、百会……力气大到在皮肤上掐住青紫来。
终于,陈莺似乎看到陆秉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了一下。
她扑过去,并指探摸陆秉的颈脉。
陈莺屏住呼吸, 细细感知,原本停止跳动的脉搏忽然在指尖下一跳。虽然极其微弱,但是,又跳了一下。
“有脉了。”说完,陈莺埋下头枕在双臂间,终于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像是要虚脱了般,顺势坐在床边踏跺上。
“他还真敢死啊。”陈莺觉得自己得缓缓才行,陆秉今晚这一闹,差点没吓掉她半条命去。
确保陆秉重新有了心跳呼吸后,阿聪直起身,原本僵硬支棱的肩膀松塌下去。
他沉默地注视着陈莺,半晌对她打手势:你很在意他?
“废话!”陈莺说,“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他身上,功成与否,在此一举,你我都要指望他,他若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奋斗多少年?”
阿聪打手语: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好好照看他?
“怎么没好好照看了?!”
但凡她脾气上来,隔三岔五就把人折腾一顿,也叫好好照看吗?
阿聪时常觉得,可能痋术一门太过丧尽天良,所以干这个的痋师特别容易发疯,才导致陈莺的性情越来越丧心病狂。
因为制痋,她越来越没有人性。
陈莺则轻描淡写地表示:要那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碍事吗?
对于痋师而言,人性是很碍事的东西。
她从不心慈手软,哪怕对沈远文,她也是快刀斩乱麻,眼睛都没眨一下。世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种鬼话从来不可能束缚住她陈莺,毕竟恩和怨,就是前后脚的事儿。
她不讲道理,不容世俗,历来特立独行,从不受人规训。
反正早就十恶不赦了,干脆随心所欲恶到底,做个十成十的恶人,起码快哉。
犹记曾经有个被她残害致死的人,指着她的鼻子咒骂:“你如此作恶,一定会遭报应的。”
嗯,此话可能不假,可是良善之辈就有什么好下场吗?
陈莺就问他:“那你呢?你是所谓的恶人还是善人呢,如果你是善人,你现在又得了什么好下场吗?还是说,你也曾经做过什么恶,现在这是遭到报应了?如果你是遭报应,那我今日之举,又算不算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回答她的,仅仅是声凄厉的惨叫罢了。
陈莺自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歪理,通常与世间的人情法理相悖,她好像天生反骨,偏要与人作对。阿聪也是拿她毫无办法,只好打手势告诉她,自己要去煎副汤药。
陈莺盯着陆秉有了起伏的胸膛,摆摆手。
她坐在踏跺上守了陆秉一宿,也是害怕刚把人救回来又出什么岔子。
陆秉现在太虚弱了,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直到天明,陈莺昏昏欲睡,趴在床边迷糊过去,等她醒来时,发现陆秉双眼无神地睁开着。
他昨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父亲跟母亲携手朝他走来,就像陆秉儿时记忆里那般,恩爱如初。他的父亲终于不用独寄相思,梦境中,这对阴阳相隔了十余载的夫妻终于相聚相守了。
“秉儿。”
陆秉抬眼望去,就见祖母笑容慈祥地朝他招手。
“秉儿。”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爹娘和祖母奔去。
这一刻,他们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团圆了。
陆秉很高兴,兴冲冲地奔向家人,可是他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腿越来越短,离祖母爹娘也越来越远。
“爹!娘!”他急得大喊,“祖母,等等我,你们等等我,我追不上你们了。”
可是他们好像站在遥远到无法触及的地方,陆秉追着追着,身体越缩越小,竟然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时常追在爹娘和祖母身后要糖吃,哭鼻子。
曾经每一次,他都能追到爹娘和祖母,然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一把粘牙的糖果。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都没能追上。
为什么他拼尽全力都追不上呢?
直到陆秉睁开眼睛,才清醒地明白过来,原本阖家团圆,只余他独留人间。
他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家。
哦,他没有家了。
“醒了。”那个毁了他家的罪魁祸首在耳边开口,“你差点死了知道吗,是我救了你。”
他说他怎么跑断腿都追不上祖母和爹娘呢,敢情是这个毒妇又不做人,再一次搞散了他和家人团聚。
陆秉想不通,人怎么能恶毒成这样。
“我还得谢谢你?”
陈莺盯着他面如死灰的样子:“你说呢,救命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陆秉瞪着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睛问:“那么杀父之仇呢?”
陈莺冲他一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那副嘴脸,陆秉恨不得将她骨头嚼碎。
阿聪端来煎好的汤药,却怎么都喂不进陆秉嘴里。
他咬紧牙关,药汁便顺着嘴角淌下去,非但如此,陆秉又开始不吃不喝,气得陈莺连砸好几个碗盘。
然而陆秉怎么可能犟得过她。
“少他娘跟我寻死觅活,你要是找不痛快,”陈莺想要收拾谁,还不是手拿把掐,她永远有法子治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秦三大卸八块,扔进地窖喂青芒。”
陆秉立刻就老实了,无非就是放句狠话的事儿,多简单呐,何苦非得跟她闹这么一场。
陆秉老实了陈莺也不痛快,又会冷嘲热讽地刺激他:“陆小爷,你自己都这样了,还管那丫头的死活干什么?我要是你,这么有骨气,死爹死娘都不带低头服软的,何况还是个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外人,你何苦为了个外人在我手里遭罪。”
一会儿威逼他活,一会儿又来怂恿他死的疯婆子。
反正死活都不可能随自己的意,陆秉没力气,也懒得跟她逞口舌之利。
阿聪在旁边比划着什么,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倒是陈莺脸色不快:“太行道那几个臭小子,又跑到陕州来管闲事啊,他们不是一直跟瞽师同行。”
阿聪比划间,陈莺挑起眉,侧目看向榻上的陆秉,迎着陆秉紧张的目光,陈莺扬起嘴角,缓缓开口:“哦,他们没在一起。”
没在一起,所以雅人没来陕州。
陆秉不知自己松了口气还是失落,但他绝不希望昔年挚友被陈莺咬上。
没来就好,千万别来。
至于太行道那几个少年,此刻正在陕州杨家内宅中,一一知悉了杨家近日发生的事情。
那杨家的小儿因为魂魄走了胎,已是奄奄一息。
当娘的哭诉不止:“明明已经收胎了啊,为什么我儿不见丝毫好转?!”
直到某日家仆将几名途经陕州的太行道修士请来,杨家人才从李流云口中得知真相,此子并非走的人胎,而是蛇胎。
家中二老简直当头一棒,险些栽倒地上。
所以之前他们非但没能救回乖孙,还找人活生生拿掉了儿媳腹中的骨肉。
“造孽啊!造孽啊!”
杨琦撑住桌沿,犹如五雷轰顶。
然后四名少年抱着胸,站堂屋冷眼旁观这一家子哭天抢地,悔不当初。
少年们一脸无动于衷,就凭他们收人胎迫害自家儿媳这种残忍行径,就不值得几名少年同情,反倒觉得这杨家人自作自受。
刚开始杨家人还在那遮遮掩掩不肯交代,最后被李流云严正声明后,只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杨家甚至还在执迷不悟地怀疑,是不是那唐媛肚子里的孽障没有收干净,所以孩子始终不醒,于是发动宅中上下去把逃走的唐媛抓回来,企图再收一次胎。
好在出去抓唐媛的家仆多长了个心眼儿,正巧在半路遇到这几名太行道修士,遂上前询问一番。
“求求几位小道长,救救我儿吧。”妇人扑过来,朝几名少年下跪,“我儿快要不行了,求求几位道长……”
几名少年哪里受过别人跪拜,生怕折寿似的,齐刷刷散开。
妇人膝盖就地一转:“道长救救小儿啊。”
“使不得。”眼见杨家人全凑了过来,连钊脸色一变,立刻跳到李流云身边,“没说不救,你快起来。”
纵然几名少年觉得杨家人活该,但那走魂的孩子却是无辜的,魂走蛇胎这种事,无需妇人央求,太行道也不会袖手旁观。
杨家欣喜,连连道谢。
只不过,李流云说:“若想要救你儿子的命,就必须找到那条蛇。”
杨家人一愣,妇人问:“这要如何去找?”
“是啊,流云。”蛇虫鼠蚁之类,生来便擅长遁形于万物之间,无论盘踞深山亦或潜伏闹市,皆如大海捞针,难以寻觅踪迹,连钊一听他要找蛇,立刻犯了难,“这可不好找。”
“试试追魂。”李流云转头问杨家人,“此地可有捕蛇人?”
“这……”
他们当然没接触过捕蛇的,根本不知有没有,但是杨琦也没犹豫,立刻吩咐家仆去找,一定要把捕蛇人找来。
少年四个回偏院等候的空档,闻翼伏在墙内,左右扫视外头几个扮成良民的身影,怎么甩都甩不掉。
他踩着树杈落了地,心中气闷:“真是阴魂不散。”
于和气道:“怎么办,他们一直跟着,我们要怎么回去啊?”
李流云道:“先不回了,暂时就留在陕州。”
连钊赞同:“对,等咱们处理了杨家这档事,再找机会甩掉他们。”
杨家人经过好一番打听,才在二十里外某个偏僻小村子找到位捕蛇人。
杨家一刻不敢耽搁,付重金将捕蛇人请来家中,火急火燎领到几名太行道修士面前。
此人常年出入深山,皮肤黝黑粗粝,一看便知饱经风霜,高耸的眉弓下,有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他穿一身短褐粗麻,窄袖宽裆裤,袖口和膝下至脚踝处由麻绳扎紧,避免荆棘勾缠或被蛇沿着袖口裤腿钻入。
捕蛇人手握一根逾人高的木叉,又叫蛇叉。
李流云看见他握蛇叉的虎口处印着两颗陈年旧疤,应是毒牙咬出来的。随着他逐步走近,李流云能闻到捕蛇人身上有股草药混合蛇腥的气味。
因为不了解蛇的习性,李流云直入主题:“请问蛇从孕育到产卵的周期一般有多长?”
村民带杨家人找来的时候,他刚下山,只知道需要他帮忙找一条蛇,捕蛇人问:“道长说的什么蛇?”
李流云道:“这个不清楚。”
捕蛇人:“不知道什么蛇,可知大小?”
李流云:“也不知。”
捕蛇人道:“那就不好说了,蛇的种类繁多,分卵生和卵胎生两种,就是有些蛇产卵,有些则直接产幼蛇。不同类别的蛇孕育时间都不一样,多数不那么大的卵生蛇,孕期很短,可能一月两月就产卵了,而那些体型偏大的蟒蛇,稍微长一些,可能需要三到四月,至于卵胎生蛇类,好比竹叶青,会在体内孵化出幼蛇生产,时间就更长一点,得三到五月不等吧。当然,这些跟气候温度也有很大的关系。”
于和气不解:“流云师兄,你问这个是何意?”
“如果走胎的孕蛇期只有一到两个月的话,时间就会很紧迫。”流云沉吟道,“所以我们必修赶在孕蛇产卵之前找到它,否则,那小孩就会性命不保,任谁也回天乏术。”
闻言,杨家人全都吓白了脸。
他们谁都无法预料那条孕蛇何时生产,因此不敢抱任何侥幸心理。
事不宜迟,连钊立刻拿出追魂符,取了失魂孩子的鲜血和一小撮头发,沉声道:“点香。”
闻翼掷三炷香引燃,将沾了血裹着头发的追魂符在香头烧化。
随着烟雾缭绕而上,缕缕青烟在虚空中凝出符文,符文间夹杂着依稀血光,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下一刻,那道掺着血色的追魂符飞了出去。
几名少年见状,立刻朝着追魂符的方向追去。
第137章 寻蛇迹 “它好像快生了。”
追魂符只能导向一个大致方位, 随即便散在虚空之中,所以李流云才需要懂蛇类习性的捕蛇人相助。
只要确定一个方位和大致范围,再加上捕蛇人自有一套寻蛇捕捉的本事,找起孕蛇来就不至于大海捞针。
“怀卵或者怀胎的母蛇, 都会待在极其隐秘的巢穴, 比如岩穴石隙和树洞, 或者厚实的落叶堆, ”捕蛇人在前方领路,边走边说, “像那种盘根错节的大树根底下, 因为根茎交缠,会形成天然的空隙, 也是母蛇会选择栖息的地方。”
杨琦和他那名妾室,以及两个看家护院的仆从一起跟了来, 他们环视一圈,周围树木林立,膝高的杂草层层叠叠, 纷然杂陈, 感觉处处都能供蛇群蛰伏藏匿。
杨琦道:“你说的这些地方到处都是啊。”
“正因如此,你们才会找到我嘛。”捕蛇人用蛇叉拨开草丛,见其中俯卧着一些卷曲的嫩芽, 他蹲下身观察须臾, 没嗅到可疑的气味才继续往前, “但是昨夜下了场大雨,会把蛇迹冲洗掉,找起来更加困难。”
“不行,”妾室急切道, “你一定要帮我找到那条蛇,不然我儿的性命就不保了。”
捕蛇人不敢保证,况且他们连要找的是什么蛇都不知道:“我只能尽力。”
“必须找到,找到后我再付给你三倍酬劳。”
捕蛇人倒不是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坐地起价,但他们既然愿意加钱,他也不会拒绝。况且找条孕蛇而已,只要下足功夫,对他来说难度不大。
一路上,四名少年在捕蛇人的叮嘱下,仔细而谨慎地留意起各个隐秘之处,不敢有丝毫大意,尤其一根蛀空的腐木,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捕蛇人顺带手摘下生长在腐木上的几朵小蘑菇,熟练地揣进麻布袋中,叮嘱道:“大家说话走路的时候尽量小点动静,很容易惊着它们。”
其实来这么多人最易打草惊蛇,奈何这些人非要跟着。
捕蛇人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领着大家深入,尽量让这些人保持距离,最好离远一些,等他确保附近没有蛇迹再跟上前来。
当然四名太行道少年常年习武修炼,个个身怀轻功,刻意收敛脚步的时候,连只蚂蚁都不会惊动,因此不用与捕蛇人保持距离。
“听你们那个意思,他家孩子的魂魄走到蛇胎里去了?”
无论什么缘由,他事先都和杨家跟这几位少年打了招呼,捕蛇有捕蛇的大忌和规矩,其中一条便是孕蛇不捕,杀孕蛇如断人子嗣,他只负责带路。
再则孕蛇,尤其临产期的母蛇异常凶狠,它们遇到危险必将搏命反击,攻击性极强。
李流云颔首:“对。”
“竟然还有这种事,”捕蛇人道,“可是繁衍的孕蛇肯定不止一两条,你们连什么蛇都不知道,怎么分辨那蛇胎里就有那孩子走的魂?”
连钊正要开口,捕蛇人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名少年立刻警惕起来。
捕蛇人躬身朝前探了两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前一片杂乱无序的草地。他指了指草地间的痕迹,示意四名少年看。
于和气盯着杂草须臾,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甚至连条毛毛虫都没有,遂小小声问:“这里有什么吗?”
捕蛇人蹲下去,手指在杂草上方画了个蜿蜒的“S”,低声道:“蛇径。”
“啊?”闻翼眨眨眼,通过非常非常细致的观察,才在捕蛇人的手势下看见那道蜿蜒的“蛇径”,肉眼简直难以区分。
“蛇行时才会压出来这种痕迹,说明此地之前有蛇出没,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他们捕蛇人上到深山下到田埂,捕蛇靠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通过种种观察觅迹寻踪。
连钊忍不住夸赞:“大哥眼力真好。”
“哪里的话,我自小干这个,靠的就是眼力和经验。”捕蛇人谦虚说完,便沿着蜿蜒的“蛇径”往前。
地上的痕迹非常浅,并且时有时无,捕蛇人花费了不少功夫四下寻觅,才在另一处杂草遮盖下的湿泥中找到那条痕迹极浅的“蛇径”。
几名少年在他的指导解说下,也逐渐学会了识别“蛇径”。
李流云观察草径规律地朝一个方向伏倒,留下蜿蜒的蛇行路线,然后在几步开外转折,贴近一棵大树。
就在李流云全神贯注盯着“蛇径”时,突然斜后方一根木叉猛扎过来,他条件反射去挡,剑鞘蓦地弹开木叉。
“欸!”捕蛇人只觉手腕一震,木叉脱手,掌心顿时发麻。
李流云猛然回头,才发现捕蛇人并非袭击自己。
就见李流云脚下的草径一抖,一道深暗的阴影一闪即逝。
于和气脱口:“蛇!”
捕蛇人“嘘”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连钊剑鞘挑开杂草,那条蛇嗖的一声窜出去,速度快如疾电,转眼便没了蛇影。
错失良机!
“跑了。”捕蛇人弯腰捡起那根蛇叉,本来差一点就能按住那条蛇,可惜被这小子搅和了。
闻翼紧张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捕蛇人说:“这条不是你们要找的蛇,它没有怀孕。”
捕蛇人目光犀利,不过一闪而过的瞬间,便看出这条蛇躯流畅,腹部并未隆起。
于和气适才松口气:“那就好。”
捕蛇人侧目看了眼李流云:“你们没有捕蛇经验,下次不要轻举妄动。”
李流云自知方才失误,点头应声:“明白。”
几人开始重新寻找蛇迹,少年几人变得更加谨慎,不再冒进地越过捕蛇人行事,毕竟稍出差池,就会打草惊蛇。
大多地方连人类的足迹都难留下,所以不是所有地方都会留下“蛇径”,因此捕蛇人还会通过蛇的气味去寻找踪迹,这叫作“蛇息”,说起来就更难了。通过蛇的排泄物,或者分泌的黏液判断,分泌物一般会黏附在草木上,数日不散。不同类型的蛇,气味都不相同,往往毒蛇留下的蛇腥味更重。
捕蛇人趴地上,鼻翼翕动,仔细嗅着绿叶上沾黏的气味,闻到一股阴湿腐败的冷腥。
“没错,这边。”不是阅蛇无数的捕蛇人很难嗅出来。
他边走边闻,在某处青苔上发现可疑污迹,捕蛇人在指腹间搓捻,有滑腻之感,凑到鼻尖闻了闻,残留着“蛇息”,应该是分泌的黏液或者蛇涎。
随即,他们在前方几步之距的藤蔓上发现了一挂透明的空壳。
于和气上前:“这是……”
李流云道:“蛇蜕。”
那挂蛇蜕悬在藤蔓上,有头有尾,形状非常完整,表面印痕甚是清晰,好似叠压着密实立体的鳞片,活脱脱就是一条蛇躯的轮廓。
蛇蜕薄如蝉翼,看上去脆弱至极,好似一碰就会稀碎,因此几名少年没有贸然触碰。
只不过,他们围着这张蛇蜕观察良久,连钊指着蛇蜕中断偏后的位置说:“后半段怎么这么大?”
后半段蛇蜕的宽度比头尾大了近两倍,鳞纹崩到变形,且有细细的裂纹,显然是被撑大撕裂的,且更薄更加透明。
捕蛇人说:“孕蛇腹部膨胀,就会撑大皮囊,显而易见,这是条孕蛇蜕下的蛇皮。”
于和气来了精神:“孕蛇!”
“嗯,”捕蛇人环顾四周,根据几十年捕蛇经验足以判断,“这条蛇的巢穴应该就在附近。”
他说话间,动作极轻地捻起那层蛇蜕,小心翼翼收入袋中。
闻翼开口:“你捡这个干什么?”
“蛇蜕可是入药的‘龙衣’,能除病邪,药铺里收这东西,很珍贵的。”他平日入山也不仅仅捕蛇,见着稍微值钱的草药都会挖回去,时不时再碰上几只山鸡野兔,晚上还能额外加餐。
村里村外的女人大多怕蛇得紧,他又成天跟蛇打交道,家中也豢养蛇畜,因此没讨着媳妇儿。也有几个胆子大的妇人,又瞧不上他,没办法,只得打了老光棍儿,好在前几年收了个徒弟,不愁没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然而就在此刻,捕蛇人突然驻足,胳膊抬起横在几名少年身前,阻止他们往前迈步。
四人也不敢出声询问,顺着捕蛇人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条密林腐叶中盘着条青蛇,中后段腹部比前躯胀大了将近两倍,它静静躺在原地,半截掩在树荫中,隆起的后半段晒在暖阳下,正借助外界的热源调节体温。
“别动。”捕蛇人用气音说。
那蛇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由于腹部膨大惊人,蛇躯崩到极致,皮肤几乎呈现半透明,隐约可见那腹腔中裹着的蛇胎轮廓,并出现肉眼可见的胎动,仿佛无数条幼蛇在它拥挤的腹腔中蠕动。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几名少年看得头皮发麻,触目惊心。
“这是条胎生蛇,”捕蛇人倒是习以为常,望着不断起伏弯曲的蛇身,低声说,“它好像快生了。”
连钊一脸震惊:“什么?!”
“确定吗?”闻翼问,“它就要生了?”
捕蛇人注视蛇躯肌肉正在剧烈收缩,粗壮笨重的躯干微微弓起,这就是生产的前兆,捕蛇人这次肯定道:“确定。”
于和气紧张得话不过脑子:“不能让它生啊,怎么阻止它?!”
捕蛇人插嘴问:“你们确定这是那孩子走胎的母蛇吗?”
李流云当机立断:“连钊,快用追魂符试试。”
连钊连忙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符纸,上头滴了鲜血,裹着撮小孩的头发,他们刚点燃香,正待化符……
突然跟在他们后头的杨琦举着把柴刀,吼叫着冲向青蛇:“孽畜,还我儿命来!”——
作者有话说:做梦都在抓蛇。
第138章 不认识 该有个头了吧。
感应到巨大威胁的母蛇猛地昂起头, 颈部骤然膨扁,朝突然入侵的杨琦张开巨口!
许是受了惊,它沉重膨胀的腹部埋在层层腐叶间剧烈痉挛,并未随着上半截蛇躯窜动而抬起。
柴刀反射的冷光从那双淬毒的竖瞳上闪过, 待杨琦靠近, 凶狠膨扁的蛇头疾电般射出!
“别去!是毒蛇!”捕蛇人脱口大喊, 可是原本站在身边的少年已经飞掠而去, 弹出的剑鞘击中咬向杨琦的蛇头。
蛇头被剑鞘击得一偏,尖如倒钩的毒牙刚好擦着杨琦手腕划过, 钩破了皮。
背后传来女人恐惧无比的尖叫声。
母蛇扭过头, 冰冷的竖瞳像两点淬毒的寒星,死死盯住袭击者, 它奋不顾身蹿起来,蛇尾扫动满地落叶, 疯狂咬向李流云。
就在李流云的长剑即将斩杀蛇头之际,一根木叉出其不意地从他剑下扼住蛇头,狠狠叉住蛇头摁死在地上!
捕蛇人也是秉持着忌讳和规矩, 出手阻拦:“孕蛇不杀。”
蛇头在叉下疯狂挣扎, 原本要卷上蛇叉长杆的蛇躯僵了一刹,它整个身体猛地向内蜷缩,膨大的腹部剧烈痉挛、收缩, 蛇身仿佛抽搐了一下, 临近尾根的腹下处, 鳞片被一股力量由内向外顶开、撑大,就见一只团裹在黏稠透明薄膜里的东西,缓缓从那扩张开的腹腔中挤了出来。
“噗”的一声轻响,从母蛇腹中滑落到凌乱的腐叶间。
那是一团薄如蝉翼的胎膜, 膜内浸满了黏液,包裹着一条蜷缩成团的幼蛇。
几名少年谁也没见过母蛇产仔,包括李流云在内,全都愣住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他们谁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柴刀趁此骤然起落,猛地朝青蛇斩下,蛇躯一分为二,从膨大的蛇腹处断开!
杨琦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孽畜一旦产子,他的儿子就没命了,所以……
青蛇发出凄厉的嘶吼,犹如某个孕妇凄绝无比的惨叫,它被“剖了腹”,七八团裹着胎膜的“幼蛇”便从血淋淋的蛇腹中漏到地上,残酷地降生于世,其中三只裹着薄膜的幼蛇随母体一样断在了刀刃之下。
两截蛇躯在血泊中痛苦地蜷曲扭动,腥膻刺鼻的血味扑鼻而来。
捕蛇人瞠目,盯着断为两截的蛇躯和一地幼蛇,紧握蛇叉的手蓦地一抖。
与此同时,母蛇从蛇叉下挣脱,剧痛和濒死让它狂怒无比,残躯猛地弓起,如同离弦的毒箭,直射向那个拎着柴刀的人!
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来不及看清,杨琦也没能反应过来,毒牙如同铁钉,狠狠凿入脖颈,倒钩死死扣住颈骨,注入毒液。
“啊——”杨琦发出凄厉的惨叫,挥起柴刀就砍。
谁料母蛇拖着鲜血淋漓地残躯,绞缠住他握刀的胳膊,一圈、两圈、三圈,往死里绞紧。
“咔嚓!”
杨琦手臂骨折,柴刀蓦地砸在地上。
“啊——”杨琦另一只手欲把母蛇拽下来,却只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蛇身,滑不留手。
杨琦越是挣扎,蛇躯绞缠越紧,毒牙牢牢卡在其喉间,毒液浸透的颈部迅速发青发紫!
旁边的妇人和两名家仆早已经吓傻了。
母蛇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凶性,仅仅瞬息之间,便给了杨琦致命一击,也是同归于尽的一击。
胎膜中的幼蛇对外界无知无觉,它们蠕动着,正用细细的幼齿划开薄膜……
幼蛇吻部的细牙带钩,刺进皮肤,仿佛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它在咬你啊!”林木提着筐菜篮进来,就见白冤坐在夕阳余晖下,眼眸半阖,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揭开的瓦罐边沿,有条细蛇盘在她指节上,正张开小口,啃白冤的手指头。
林木不能坐视不理,他走过去:“你能不能注意点,痋师养出来的鬼东西,谁知道带什么毒性。”
幼蛇太小了,细得像条线,盘在指尖冰凉又滑腻。
白冤闻言,抬起手,撩起眼皮看了眼正啃指头的细蛇,浑不在意道:“没毒性。”
幼蛇昂起三角头,瞪着竖瞳与白冤对视须臾,随即它俯下脑袋,吐出分叉的蛇信,去舔那处被它啃破的皮。
“嘶,”林木恨不得把那条蛇从她指头上撸下去,“万一有什么传染病,蛇瘟呢,你快别玩儿了!”
这小子,怎么说是她玩儿呢,分明是这条蛇缠着她玩儿。
等幼蛇再次吐出小信子来,突然被一股冷霜冻了下,蛇身瞬间冒了层白霜。幼蛇被这根冒凉气儿的手指冻得一挺一激灵,软趴趴地滑进瓦罐里。
林木:“……”
不会冻死了吧?
林木扒着瓦罐往里看,见幼蛇蜷动着身躯才放下心,最近何长老有事没事就在研究痋蛇,宝贝得紧,他怕这蛇若是闹个三长两短,何长老必会跟他大呼小叫。
白冤瞥他脚边竹编的菜篮,装了满满一筐,遂问:“晚上吃什么?”
林木把瓦罐盖好:“蒸槐花,蕨苗咸肉羹。”
近日吃惯了林木熬的粥,她越来越适应这间小院儿里的烟火气,恍惚间,好像她终于在这人世间落下脚,跟世人一样,过上了尘世中安宁清闲的小日子。
但这小日子并不踏实,从来没有一刻踏实过,因为白冤心知肚明,这里只是一处供她们暂时避难的地方而已,日子不会长,很快便要结束了。
白冤随手拨开菜篮里的蕨苗:“哪儿来的咸肉?”
遭此重创,林木越发觉得她身上多了几分活人气,兴许并非坏事。
“何长老治好了隔壁王阿婆的腿疾,她为了感谢长老,特意送来二两咸肉。”
“原来是托长老的福。”白冤道,“你能做好么,别糟蹋了这二两咸肉。”
“你少来小瞧人。”
二人说话间,一阵清风越墙而入,“摘”下一朵开在墙头藤蔓上的花,刮落到白冤怀中。
这阵风来得当然蹊跷,白冤捻起这朵被清风送入怀中的花,捏在指尖多看了两眼,忽然开口:“你说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林木茫然:“啊?”
白冤扬了扬嘴角:“当然是无意的。”
说着她将花放进菜篮里,从藤椅上站起身,随着清风一起踏入周雅人那处居室。
周雅人坐于榻间,受清风环绕,手握律管,腰背挺得笔直,不用多说,便是在占风。
打从周雅人做了那个梦,他就再难心安,奈何受困于这方宅院,他只能占风,占风的结果虽然不祥,陆秉却也没有性命之忧,稍微能让周雅人宽一些心。
除此之外,他还会在力所能及之内,时不时铺出神识听风,既寻找陆秉的踪迹,同时也在搜寻李流云和那几名少年的下落。
平陆虽与陕州隔着一条大河,两地间的距离却不算近,他最多只能捕闻到河岸边。
白冤倚在房门前,没有出声打搅。
其实受困于这方宅院的何止于周雅人,白冤也因为形神不能长时间维持,无法轻易踏出。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足以稳住形神的时间,待到那时……
白冤盯着周雅人沉静专注的侧脸出了神,世事纷扰,杂念丛生,眼前这个人苟活于世,生生死死,也算涉千难,历万险,该有个头了吧。
白冤犹记得,他经历无数次含冤而死,曾在死怨中求到她面前,他问过她:“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很可怜。
她说不是。
没有给他任何希望,因为当时的白冤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他?
她只是去替他报丧。
“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救救我吧。”
“求求你。”
几轮生死辗转,这些话言犹在耳,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人间苦难太多太多,看不过来,白冤在太阴\道体千载,无数次想要挣脱枷锁,妄图拉他一把……
时至今日,兴许她真的可以,白冤忽然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周雅人转过头:“什么?”
白冤重复:“我送你回去。”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周雅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回哪儿?”
白冤说:“回家。”
“家?”周雅人愣了愣,他哪里有家,何来的家?
白冤说:“不在这鬼地方待了,回到生养你的地方去。”
“你是说……”周雅人压根儿没想过。
“无量秘境,那里是你的故乡。”
“无量……秘境,”周雅人生涩地呢喃这四个字,原来他曾来自无量秘境吗,“怎么回?”
情不自禁问出口之后,周雅人立刻摇头,不,他不能回。
阿昭苏害死自己的族人,是被无量秘境放逐的罪人,他罪不可赦,凭什么重回故土,他没有资格。
永不得归四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
白冤当然知道他顾虑什么:“难道我站在这里,还不足以让你明白,阿昭苏是被冤死的吗?”
这些日子以来,周雅人陷在阿昭苏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中,心乱如麻,完全忽视了有关阿昭苏事件的真相。
阿昭苏是被冤死的,所以:“你当初,也是被阿昭苏的死冤所召?从而才会牵连进来?”
白冤没有回答,但那个表情与默认无异。
“那么再早之前呢,”他问,“你和阿昭苏是何关系?”
白冤答得随意:“没有关系。”
闻言,周雅人默然半晌,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他在报死伞中见过白冤守着那座孤坟,像在守着一个与自己很亲近的人,怎会是句轻描淡写的没有关系,哪怕她回答好友知己呢?
周雅人换了个角度:“认识吗?”
白冤道:“不认识。”
周雅人注视白冤,企图在她脸上找到此话不实的痕迹。
然而白冤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他分明感受过白冤守着那座孤坟的心境,虽谈不上伤心难过,却也绝非只是面对一个形同陌路的人。
周雅人隐隐觉得,白冤还有事情瞒着他。
他其实很想追问,又怕招人烦,顾虑越发多了起来,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第139章 伤不起 “此人感情用事,一定会来自投……
何长老压着晒干的草药根茎, 下刀切成小段,架在炉子上的砂锅开始沸腾,扑通扑通顶着锅盖,药汁溢出来。
他一天忙得要死, 除了屋里这俩病号之外, 时不时还要给平陆的百姓看病, 一个林木根本不够他使唤, 就朝藤椅上那个一日起码要晒两时辰太阳的白冤喊:“那个谁,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就过来搭把手。”
白冤转头, 确定对方在叫自己,起身走过去。
何长老一手压住根茎, 一手提着菜刀指挥她:“帮我看着炉子,把火势压小一些, 别让汤药扑出来。”
白冤依言照做,半点没出差错。
她平日见惯了何长老守着炉子熬药,又听老人家连训斥带怒吼地教导林木, 白冤虽然从没亲自上过手, 却已经耳熟能详地学会了。
何长老斜睨她一眼,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倒是个手脚伶俐的。”
白冤索性往矮凳上一坐,捡起炉边的蒲扇看了看, 扇顶有团焦黑的缺口, 正是林木之前扇火的时候烧缺的。
给隔壁王阿婆送完药的林木一进院门:“听风知, 你怎么下地了?!”
白冤抬起头,就见周雅人拄着拐杖,行动迟缓地挪出屋。
“好多了,躺了这么久, 我出来活动活动。”而且他能下地,也是经得何长老首肯的。
林木却不怎么放心,叮嘱道:“你当心点啊。”
“不碍事。”
正当这时,偏屋的木门嘎吱打开,一直卧病在床的唐媛出现在房门口。她脸上病气未退,恍然看到这一院子人,很是陌生。虽然她知道这院中除了何长老和他的小弟子,还住着另外两个伤患,只是她半步没有迈出房门,与这二人从未打过照面,此时忽然碰上,唐媛欲迈出房门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
她先看到炉边的白冤,再是拄着拐杖的周雅人,前后愣了两次。并非别的原因,而是这两个人的样貌生得实在超乎寻常,太打眼了。
林木出声询问:“怎么了?”
唐媛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多看一眼,小声道:“请问小道长,我大哥呢?”
唐媛的兄长天不见亮便出了门,谁也没有惊动,因此林木并不清楚他去向:“不知道啊,他还没回来吗?”
说曹操,曹操到。
唐媛大哥气喘吁吁冲进院门,见着家妹,忙上前说:“小媛,杨家出事了。”
不是早就出事了吗,唐媛没太大反应,冷淡道:“哦,那孩子死了?”
“不是。”因着唐媛病情稳定下来,他一大早便去了趟陕州,打算找杨琦算账,结果到门前却发现杨家挂了孝布设了灵堂,全家上下披麻戴孝,在棺椁前哭得昏天黑地。唐大哥说,“孩子没死,死的是杨琦!”
“什么?”唐媛出乎意料,“怎么会?”
“杨琦是被毒蛇咬死的。”
何长老闻言开口:“毒蛇?”
唐大哥转头:“哦对,何长老,我还在杨家看见你们道门的弟子了。”
林木立刻抢步上前:“什么?你看见我同门师兄了吗?都有谁?几个人?叫什么?”
“四个小道长,其中有个姓李的道长,叫什么我倒是没来得及问。”
林木两手一拍,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得知几位师兄的消息,小心脏激动得不行:“流云师兄!是他们!四个人!太好了!是师兄他们!”
“就是他们发现那孩子的魂魄走了蛇胎,跟何长老判断的一样,然后就去山里找……”唐大哥将听来的经过大致说了说,“杨琦当场便毒发身亡了。”
“哈,”唐媛突兀地笑出声,她实在高兴,有种恶人终有天收,大仇得报的高兴,“报应啊,我说什么来着,报应不就来了吗,等那小的一死,杨家不就断子绝孙了,他们杨家,活该断子绝孙!”
她无数次恶毒地诅咒过他们,唐媛坚信,杨琦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不就应验了吗,真是苍天有眼啊。
唐媛不够解恨,她还要咒那个贱人和她的孽种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白冤盯着唐媛阴毒的目光,汹涌的憎恨只增不减。
唐家兄长从未见过自家温柔善良的小妹露出这副模样,心疼又不忍:“小媛……”
陷在深恶痛绝中的唐媛抬眼,不小心对上白冤的视线,她立即遮掩似的转开眼,妄图敛藏自己这份呼之欲出的阴毒。
这有什么好掩饰的,白冤没觉得不该。
唐媛当然该恨,就凭她受过的苦和遭过的罪,她就恨得理所应当。
爱和恨,从来不会无来由,也从来都难以释怀。
唐媛看向林木,又把目光转到何长老脸上,轻声问了句:“长老,杨家如此作孽,你们太行道也要救吗?”
林木一愣,他当然知道唐媛此话什么意思,因为他四个师兄此刻正在帮杨家找蛇收胎。
可无论怎么怪罪,害她的不是那孩子,一码归一码,他的几位师兄必会尽力而为。
林木刚要开口,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何长老低声道:“你闭嘴。”
在唐媛眼里,一切皆因那孩子而起,她早已恨得容不下,却没能耐亲手拿起杀人那把刀,来慰藉心头之恨。
“杨家就该断子绝孙。”唐媛揣着嗜血的恨意转身进屋,她太虚弱了,脚步好似踩在软泥上,虚浮轻飘。
林木听着她压抑的闷咳,眉宇间露出几分同情和怜悯。
“长老,你刚才怎么不让我说话。”
何长老把他拽到药案前,没好气:“你想说什么?孩子是无辜的?还是你几个师兄除魔卫道,应当救死扶伤?”
“我……”
“我什么我,难道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不无辜吗,她受了这么大的罪,爱咒谁咒谁,关你屁事。你少去义正词严的帮你那几个师兄说废话,你以为你们正义,在救人,在做对的事,然后呢,你就要上赶着去多那几句嘴,争辩些人家不爱听的话,往人伤口上撒盐吗?本来她这个病,终日盼着杨家断子绝孙,夙愿一日未了,郁结一日难消,老夫治起来头大得很,现在你师兄几个一出手,要救她盼着死的人,我估摸着,她怕是难以得偿所愿,心疾难愈了,你少去刺激她。”
本来前面林木觉得挺有道理,可是怎么越听越邪门儿:“不是,长老,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人话吗,我就说你蠢笨如猪,朽木不可雕吧。”
“……”林木很生气,第五十八次想离家出走,想去陕州找师兄!
因为怕挨鞋底子,林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气咻咻转过身,跺着脚站到白冤面前。
后者正不知这少年要干嘛,突然手里一空。
林木一把抽走了她手里那把蒲扇,板着脸道:“你让开!”
白冤:“……”
她差点被这小子气鼓鼓的腮帮逗笑了。
若是笑了林木肯定炸,因此白冤压住嘴角,起身让开。
敢怒不敢言的林木一屁股“砸”在矮凳上,自己守着炉子生闷气去了。
何长老觑他一眼,仅仅被骂两句就气成这样,何况那唐媛遭此横祸,心头起码恨出两碗血。何长老也不搭理他,只道小孩子气性,自顾将剩下的草药根切完。
看炉子的活儿被林木抢了去,白冤又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闲人踱到檐下,垂眸扫见周雅人捏握拐杖的手背,用力时撑出几根泛绿的青筋。
他拄着拐,一步步挪向唐媛居住的房间,周雅人没有贸然进去,站门外开口:“唐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大哥正宽慰唐媛,闻言走出来,跟周雅人来到院中。
“在下唐突,想请唐兄帮个忙。”
“什么忙?”
“是这样,如今在杨家的那几位道长,是在下小友,我们住在平陆不方便与他们联系,所以想麻烦唐兄时不时走一趟陕州,帮我们带些话,顺便探听一下他们在杨家的情况。”
林木听到这里,立刻蹿起身凑过来:“对对对,唐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给师兄他们带句话,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何长老替唐媛治病,林木也尽心尽力熬药照料,这点小忙,他自然不会推辞,遂满口答应下来。
“怎么看的火儿!”何长老怒道,“熬干了!”
林木一惊,手忙脚乱地去端砂锅,烫得吱哇乱叫。
何长老连摇头带叹气:“笨啊,笨啊,怎么这么笨啊。”
周雅人朝檐下的白冤走过去。
“我总觉得,”他思忖之余,还是说出了心中猜测:“这件事可能跟痋师有关。”
白冤:“嗯。”她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有此怀疑,所以才让唐媛的兄长帮忙打探情况。
如果此事真跟痋师相关,靠李流云他们几个少年怕是不容易对付,何况身后还有徐章房这个大麻烦。
流云他们至今未归,也没贸然传信回来,必定因为徐章房的人穷追不舍。
徐章房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必须把听风知给我找出来!”
陕州最好的客栈中,徐章房浑身缠满伤布,一抖宽袍裹在身上,行走坐卧像个散发苦味的药囊。
他病了一场,很久没病得这么来势汹汹了,全身大面积烧伤感染导致高热,让他迷糊昏沉了数日。而手底下这帮办事不力的废物,居然还没把这么大个活人找出来。
“这不正到处在找吗,谁知盯着的那几个太行道弟子居然操起了杨家人的心。”
“你光盯着那几个臭小子有屁用!”调子拔高了,徐章房又开始头疼,真是伤不起啊伤不起,他心凄然,只能温声细语,好脾气地说,“徐乾呐,我记得我之前带你钓过几次鱼吧?”
黑衣人:“……”不要东拉西扯,你那时候闲出屁了给我拽河边晒了一天,半条鱼没钓上来过,好意思提!
徐章房显然不怎么认为,此钓鱼非彼钓鱼,他分明是在教这后辈行事计谋,怎么就不知道学以致用,真是白费他一番苦心教导。
徐章房道:“我们要找他,他是不是也在找别人?”
黑衣人徐乾愣了愣:“……对。”
徐章房语气温和:“你知道他在找谁不?”
这不废话么,他一路跟下来的,简直再清楚不过:“痋师,陆秉。”
“对嘛,痋师和陆秉不是就在陕州城,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听风知,不用辛苦你们到处找,他自会乖乖送上门。”
不是,您老这一病烧坏脑子了吧:“我都找不到他,上哪儿告诉他去?”
徐章房闭上眼,用力吸气,呼气,保持住了心平气和:“那可是听风知,只要放出消息,他听得见。”
好计谋啊:“可是,他会为了这个陆秉来送命吗?”
“怎么不会?”徐章房通过殷士儒了解周雅人,当初为了保陆秉一家从水深火热的京城全身而退,也是顶着杀头治罪的风险去面圣,周雅人若是看重谁,就会不惜代价地为谁搏命,徐章房说,“此人感情用事,一定会来自投罗网的。”
第140章 私心重 两章合并
藤蔓上的花朵相继凋败, 天降一场甘霖过后,又新开了一茬。
何长老隔三岔五替周雅人施针,称得上亲力亲为,尽心尽力, 他摁了摁愈合的膝骨, 拔掉银针:“恢复得不错。”
长老特制的秘丸吃没了, 周雅人又向其讨要了一瓶, 效果格外显著。
足不出屋的唐媛时常透过窗缝,望见那青衣人拄着拐杖出现在院中, 伤腿一日比一日能受力。
随着花草树木日益葱郁, 讨人厌的蚊虫也逐渐多起来,林木拖了个炭盆摆在院中, 熏了把艾草驱蚊。
某个孩童为了薅枝头的槐花翻上墙头,结果被藤蔓绊倒, 脸朝地摔下来时,幸而被一阵疾风拖了一把。没等谁上前训斥,直接坐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最后还是林木撸了筐槐花把他送回家。
周雅人站在门前, 静静望着榻上那把报死伞良久,继而轻轻掩上门。
何长老去给街坊看诊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唐媛的大哥去了陕州, 周雅人也打算出趟门。
没走多远, 他先去了趟布庄,铺面不算大,两侧木架上摆满了一批批花色各异的布匹,月白、靛青、绛紫、黄丹……层层叠叠。
掌柜热情地迎上前推销布匹, 周雅人则摇头表示,他不买布,没时间裁衣缝制了,只想选一身合适的成衣。
随后他又去了趟酒楼,提着满满一壶汾清往回走。
他看不见,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回头侧目,喜笑颜开地望着他。
他们好像在为他喜悦似的,笑容非常朴实,周雅人没有驻足,直到身后有孩童兴高采烈地问出声。
“他是新郎官吗?”
“他今天要成亲吗?”
“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他要娶哪家的娘子啊?”
周雅人扬起嘴角,眼尾弯着,拄着拐一步步沿着来路折返,像在走一条归家的路。
手里提着汾清,袖中拢着清风,他笑着走完这条归路,整个人焕然一新地出现在白冤面前。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中,周雅人沐在黄昏下,对白冤眉开眼笑。
他的身后有晚霞,像泼洒的一瓢熔金,燃起的赤焰,烧得通红透亮。
原本的青衣换成红袍,就连青丝也用红绸绑成一束,和粼粼晚霞相辉相映,如镶碎金,盛装而来。
可能是晚霞和那身红衣太过灼目,白冤竟有些微失神:“你……”
周雅人把酒拎到她面前:“我之前应过你的。”
白冤回不过神:“什么?”
周雅人嘴角含笑:“汾清。”
酒香扑鼻,白冤顿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只是周雅人这身衣裳实在眩目,她问:“怎么穿成这样?”
“嗯。”周雅人再自然不过地应道,“衣服旧了,换身新的。”
“那掌柜难道没告诉你,这是件大红嚒?”莫不是欺他是个瞎子,卖了件店里最贵的。
“掌柜跟我说,这件显气色。”
白冤偏开头笑了:“倒是没骗你。”
他也跟着笑起来:“看着顺眼么?”
白冤从头到脚打量他,评价道:“顺眼,就是招摇了点儿。”
他当然知道这一身有多招摇。
“我去拿杯子。”周雅人拎着汾清步入房内,摸过桌上两只小巧的茶杯,倾壶斟满。
白冤回身过去,端起酒落座,她先凑到鼻尖嗅了嗅,丝毫没跟周雅人客气,仰头饮尽,和她在芮城花楼里喝的一模一样:“是这个味儿。”
周雅人曾在白冤嘴里尝过,记得那个酒气,所以下酒窖一坛坛亲自挑的,拎出来的这壶,是和芮城花楼里出自同一批窖藏的汾清,色香味绝不可能有偏差。
白冤贪杯,周雅人却不胜酒力,他陪着浅酌,只两三杯下肚,酒色便从皮肉中浸透出来,肉眼可见泛了红,更显气色了。
白冤看尽一窗红霞,目光辗转,就见立在桌前的周雅人,他侧着身,微微垂首斟酒时,天边的红霞仿佛沿着他的耳根染到脖颈。
真是个妙人啊。
再配上这袭红衣,实在过于惹眼了。
周雅人执起酒杯轻啜一口,辛辣的清液滑过咽喉,他弯着眼尾,虽看不见,却也在陪她共度一窗霞光。
从进门以来,他始终笑着,白冤盯着他笑盈盈的模样,觉得今天的周雅人格外不一样:“你笑什么?”
周雅人沐着霞光,白皙的长指压着杯沿,他笑着说:“高兴。”
“高兴什么?”
“觉得这样就很高兴。”
这样是挺惬意,白冤笑而未语,伸手抓住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待一壶汾清饮尽,窗景换作沉沉暮色,白冤尚未尽兴,她搁下空酒壶,问周雅人:“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一壶?”
“嗯。”周雅人应,“说好的一壶,就只买了一壶,现在酒品完了,是不是该品我了?”
“什么?”白冤猝不及防。
周雅人直视她:“你还有兴致吗?”
白冤忍不住笑了,她早该想到的,这人今天确实不一样:“周雅人。”
“嗯?”
白冤点破:“有备而来啊。”
他不止是来送酒的,更是来送人的。
周雅人不否认:“有兴致吗?”
她曾卧在芮城花楼的房梁上饮尽六坛汾清未醉,应该当得起千杯不醉,而今区区一壶的酒量,不至于就令她上头。
可见上头的绝非这壶汾清。
白冤说:“有。”
话音刚落,旋起的清风便扬起袖袍和帐幔,缓缓掩上窗扉,彻底挡住了暮色。
周雅人卸下腰间律管,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白冤盯着那支律管没有动,直到灼热的呼吸扑过来……
酒气在唇齿间纠缠,轻易就能让人意乱情迷,他情难自控地搂紧那截细窄的腰身,几乎沉湎。
白冤没留神,撑住桌案的手不小心摁倒杯盏,杯底的残酒沾湿了指尖。
后腰抵在桌沿边,有些硌,白冤尚未说什么,温热地手掌便抚到腰后,周雅人吻她嘴角:“不舒服?”又说,“去榻上吧。”
白冤没拒绝,他知道白冤不会拒绝。
周雅人打定主意,来跟白冤好一场,不算成亲,但是洞房,起码他当作洞房,周雅人私心重,才特意着了这身喜服,踏着黄昏吉时而来。
世人重礼,无论天潢贵胄,平民百姓,婚丧嫁娶皆重礼。
而昏礼,要在昏时进行。
他没有求娶,他何德何能与之相配,于是没将这份私心宣之于口。
白冤能明白他的心意吗?
他希望白冤能明白。
这世上,美人百态千姿,他从来无动于衷,后来薰目为瞽,便是再不入眼。
周雅人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断情绝爱了,没想到,他排斥芮城头牌靠近,却计较白冤说他没滋味儿,于是他想打动白冤,那一刻,这一刻。
当白冤的手下意识巡到他腰间,正欲拽腰带的瞬间,又蓦地顿住了。
周雅人笑了笑,引颈过去吻她:“脱吧。”
本来想扒他衣服的白冤闻言,反倒踟蹰起来,周雅人给她的印象历来含蓄、内敛、温文尔雅、有礼有度,性子虽然没怎么变,但是,白冤奇了怪了:“怎么突然主动成这样?”
“我就是,”周雅人为此给出了个非常合理的回答,“放得开了。”
白冤被他这句“放得开”逗乐了,周雅人盯着她笑,是副很开心的样子。然后他够着白冤的腕子伸到腰间,引她拽那根腰带。
白冤没有拽,她慢慢收了笑意:“雅人。”她问,“是不是想报答我?”
周雅人怔住了。
白冤不笑了,脸上的神情认真了几分:“我知道,世人还恩,若是无以为报,就会选择以身相许,但是雅人,我不吃这一套。”白冤半倚靠在床头,闲玩似的,捏了捏周雅人一根修长的指头,然后跟他说,“不用你这样回报。”
周雅人沉默须臾,随即翻过身,躺到白冤身侧,他满心热枕忽然冷却下来:“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方式报答谁。”恩是恩,情是情,他分得绝对比白冤清楚,周雅人说,“我以为你对我挺感兴趣,起码比较喜欢我这张脸吧。”
白冤盯着他这张脸,没说话,心里确实是喜欢的。
“不是报答,就是男欢女爱那点事,别想太多。”周雅人说,“反正酒品了,我也在你床上了,机会难得,还是别错过了吧,你考虑一下。”
周雅人一边耐心地等她做决定,一边又不大耐心地催促:“何长老跟林木晚点就该回来了……”
偏房有个唐媛不打紧,但是习武修道之人的警觉性非比寻常。
这暗示不言而喻,索性白冤没再耽搁,她不想扫兴,也做不来欲迎还拒那一套,坦率地捏着周雅人下颌亲过去。
周雅人没有不迎合的道理,他扬起下巴,一只手扣住白冤后脑勺,得逞地张口,舌头长驱直入撬开齿贝。
白冤先伸手,周雅人帮了她一把,喜服前襟就被挑开了,缓缓从肩头褪下去,料子丝滑的,顺着床沿滑落到地上,无人在意。
夜幕微凉,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绷出一片劲瘦薄削的背肌。
他压住白冤,呼吸在亲吻中变得越发急促,彼此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周雅人去解她衣带,白冤没有反对,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可能是紧张吧,从来不近女色的周雅人生平头一遭,倒不是特意戒色禁欲,只是对于他而言,有情才会生欲。周雅人清心寡欲这些年,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多么无欲无求的正人君子,临到这一刻,欲/念野火似的在这方床榻间烧起来,周雅人才明白,他并不比别人清高到哪去。
他吻白冤耳扣,含住那枚精巧的耳垂吮。
太腻歪了,白冤很难习惯,她偏过头,却没能避开。周雅人顺着颈侧吮下去,原本那片没有血色的皮肤泛起斑斑点点的红晕。
滚烫的手掌攥在她腰侧,使了几分力气,白冤正觉难耐,周雅人突然俯身抬头,定定望着她。
白冤不明就里:“怎么?”
“你这里,”周雅人指腹按住她侧腰某个点,“怎么会有块印记?”
白冤忽而定住,她实在……色/欲熏心,居然忘了这一茬。
“新月状的。”周雅人说,跟他身上那枚新月印记一模一样,同样烙在腰侧的位置。
白冤不甚在意地“嗯”一声,抬手扣住他下巴,将人捞上来亲。
“白冤……”周雅人被封住口,只能在间隙含糊地吐出几个字音,“你……怎么……”
“啰嗦。”白冤嫌他话多,另一只手从他紧实的腹肌滑…………
(这中间的内容实在没办法过审核,锁了几天,码字员只能挥泪删掉四千字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初次开荤,感觉实在太好,身心上的欢愉过分强烈,他也没想到会一沾就上瘾。
不是没得到满足,他刚才很满足,但仍感到意犹未尽,想一而再再而三。
那只手在白冤腰间流连忘返,这么好的气氛,他不想提那些扫兴的事,便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吻着唇边那片过分苍白的肩颈。
白冤可能乏了,周雅人见她闭着眼,突然心血来潮,扯下那根束发的红色绸带,往白冤纤细的手腕上系。
被热烫的身子紧贴着,白冤有些疲懒,自顾闭目养了会儿神,由他温存了会儿。此时她掀开眼皮,盯着手腕上的绸带:“绑这个做什么?”
周雅人嘴角含笑,再自然不过地说:“今日就当我许给你了,留个信物,算作见证。”
白冤闻言笑起来,她抬起手腕:“一根发带?”
“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别嫌弃。”
嫌弃自是不会,白冤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周雅人接着说:“我知道我身负刑劫,又是戴罪之身,不是什么良人。”
白冤顺着话茬说:“嗯,我这满身冤魂,冥讼压身,也不是什么良配。”
白冤问:“所以呢,还要留这个信物吗?”
周雅人忽然难受起来。
她又不傻,白冤说:“你今天穿这身喜服回来,我就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这人比较传统守礼,做这种事,肯定想要名正言顺的。”白冤语带玩笑,“反正我身边也没别的人,倒是可以给你这个名分。”
周雅人被她三两句话哄笑了,并且开始蹬鼻子上脸:“这个名分会一直给我吗?”
“嗯?怎么个意思?”白冤听出他话里有话,“说来我听听。”
周雅人便道:“如果我像贺砚观澜一样,”他没说死了这个词,他说不出口,“换了姓名和身份,你这个名分也能一直留给我吗?”
周雅人看似平静,心里却涌起难言的酸楚:“你可不可以,不要有别人。”
白冤无声望着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在周雅人的期待中,白冤故作姿态:“看情况吧。”
周雅人很不满意,他心里憋着股不舒服的劲儿,凑过去咬了口白冤颈侧的嫩肉。
“不是,你这新添的什么毛病。”
周雅人咬完又会惯性舔一口,然后抵在颈窝处开口:“本来我还想把下一世,下下一世……生生世世都许给你。”
白冤听完,没来得及高兴,就隐隐生出了疑虑,几番话到嘴边,没说出像样的承诺来:“你这辈子都没活到头,就开始操心下辈子了?”
“你不答应吗?”周雅人抬起头来,很会抓重点地问她,语气里有点质问的意思,“你要找别人?”
“找什么别人,哪来的别人。”压根儿没有的事情,怎么就能化成矛头往她身上戳了,难道这是什么男女之间无事也要生非的情趣吗?比如要闹一闹别扭来调剂调剂的那种情趣?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白冤笑了:“找事儿是吧?”
周雅人的确有点找事儿的倾向:“你不答应,不就是有别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你说什么心思,都说旧不如新,我就是那个旧人。”
白冤忍不住乐:“你还来劲了。”
周雅人扯过她手腕,把绸带的活结打成死结。
白冤瞧着挺有意思,她无心道:“这种一扯就断了,不如那根绑着你我的枷锁结实。”
闻言,周雅人手上一顿,继而若无其事道:“不一样,这是红线,绑姻缘的,就是要让你记住,你已经有人了,你和我定了终身。”
还有一席话他闷在肚子里,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这辈子,我可能只有这点福气了。
周雅人突然前所未有的难受起来,鼻腔里阵阵发酸,酸得眼眶发涩,然后他听见白冤说:“记住了。”
周雅人立刻掩饰着抵住白冤侧脸,尽力不让她察觉。
白冤还是觉出了异样,她往后挪了挪,抬手掰起周雅人的脸,盯着他通红的眼眶问:“怎么了?”
“没怎么,”周雅人躲不过去,于是红着眼睛笑了,“只是高兴。”
他刚才也说高兴。
白冤端详他片刻,心里明白,这一次又一次,他受了很多很多苦,难得有几桩高兴的事。
看得出来,高兴也不是全然高兴的。
有人笑着哭,有人哭着笑,周雅人是哪一种呢?
白冤忽然生出几分心疼:“雅人……”
“嗯?”
白冤说:“不会有别人的。”
周雅人真心笑起来:“说好了。”
“嗯。”
“下一次要来找我。”
“说太早……”
“你答不答应?”
“答应。”
周雅人总算心满意足,他吻了吻白冤嘴角,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白冤被秋决刀重伤后精力一直不足,形体维持不了太久,周雅人差不多摸清了这种规律,待到子夜,他拉开房门,带着报死伞迈出来。
周雅人重新换回了那身旧衣,敲门将已经睡下的何长老跟林木叫起了床。
林木迷迷瞪瞪的,眼皮子都睁不开,就听打搅他好梦的人郑重其事开了口,说什么有个不情之请。
林木困得不行,含糊道:“什么不情之请啊?”
“我需要拜托你的师门帮个忙。”
林木努力想撑开眼皮,奈何眼皮似有千斤重,他费劲巴拉才只能撑出一条缝:“帮什么忙?”
“想请太行道帮我护她周全。”周雅人将报死伞交到林木手中,“此去太行已经不算远了,拜托小友连夜启程,将报死伞带回师门。”
一瞬间,昏昏欲睡的林木猛地惊醒,他一脸呆愣的望了望听风知,又低下头,一脸呆愣的看了看横在双手间的报死伞,一猛子打了个挺,瞬间清醒:“什么?!”
“我我……走……我……回……我师门……”林木简直语无伦次,听风知刚才是不是让他带着报死伞回太行?
周雅人再度交托了一遍。
林木本来傻乎乎的,一下子着急起来:“不是,为什么呀?那笑面人找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之后,很快就会找过来,所以麻烦你今晚就走,带着报死伞回太行山。”
“今晚?我自己吗?可是师兄他们还没回来,我得……”
“放心,我已经让那位唐兄去陕州告诉流云了,之后他们自会回去,今晚就你跟何长老先走。”
林木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听风知怎么好像都安排好了:“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太行吗?”
林木脑子懵了,他完全没想到,如果周雅人要一起去太行道的话,就不会把报死伞交到他手上了。
周雅人说:“我不去。”
林木急道:“那你要去哪儿?”
周雅人没编别的理由:“我那个朋友在陕州。”
林木当然知道他那个朋友是谁:“陆捕头?”
“对。”
“他和痋师都在陕州?”
“对。”
“你这是要一个人去?”林木怎么可能放心,而且陕州除了痋师,还有那该死的笑面,听风知这一去不是送死么,“不行,你伤还没好,走路都不利索。”
“也不是一个人,流云他们都在陕州。”
“可是……”在有什么用,师兄他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笑面人对手。
周雅人去意已决:“只是这一路,白冤就拜托你和长老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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