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顶着夜风, 极其轻快地回到房内,甫一坐下,她便双手结印, 于是一副浩瀚星图便出现在掌中。
在回信之时,她尚且留了个心眼, 用的并非普通信笺,而是母亲留给她的堪舆图纸。
她幼时似乎走失过, 母亲这才将此类舆图做出。
纸上其实附有阵法, 若是走失,便可用这张图纸寻到回家的路。
若做舆图,它便只有堪舆之用, 若折纸化鸟, 用于传信,它便可以定位。
林斐然看向星图, 图中山川尽有,云雾成鸾, 但更为清晰的, 是那粒粒闪烁的星子, 繁星之间,两只瘦鸟已经抵达无尽海,正向北飞去。
它们速度极快,齐头并进,飞出南瓶洲的地界,却仍旧没有分道之意。
看到此处,林斐然心中忽而划过一抹诧异。
其中一只是给蓟常英的,若他此刻在道和宫,则必然在中州, 故而信鸟由南向北,并无不妥。
可沈期的又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太学府就在南瓶洲内,即便是他们还在春城,那信鸟也该向东而去,又为何向北?
林斐然原本对沈期并无疑心,只是顺手用上这舆图……
罢了,或许沈期此时正在南瓶洲以北游玩,又或者是下山行走,他在北或是在南,于她而言其实并无差别。
她打断思绪,继续看向另外一只。
约莫过了一刻钟,信鸟终于飞至洛阳城,人妖两界昼夜颠倒,故而此时洛阳城一片明亮。
它穿过云层,向满山雪光落去,飞入其中一处稍显偏远,并不显眼的屋子。
那是蓟常英的居所。
未免有人察觉,林斐然立即变换结印,于是纸上阵法渐渐淡去,直至信鸟落至窗台,轻叩窗扉,便模糊见得一只手推开轩窗。
他将信鸟接过,唇边含笑,声音一如既往朗润松柔。
“师妹的回信——卫师弟,你还没收到么?”
他将信鸟拢入手中,回身看去,在法阵彻底消散之前,林斐然看到一片淡蓝衣袍。
……
看来师兄也一直待在道和宫。
略过那片袍角,林斐然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她长长舒了口气,回身倒在床榻中。
临睡前,她闻了闻抹过清膏的乌发,一阵清明淡雅的香味扑鼻而来,叫人通体舒畅,心弦松弛。
不愧是如霰选的香。
心中感慨着,林斐然拥被睡去。
*
“师弟,你睡着了不成?”
蓟常英坐到桌旁,并未将手中信鸟放下,而是抬眼看向卫常在,眼带笑意。
卫常在默然看他,以沉默作答。
蓟常英打趣道:“抱歉抱歉,你今日早早便来寻我,方才又不见答音,便以为你睡了,转身一见,才知你‘神采飞扬’。”
神采飞扬这个词,无论如何都用不到卫常在身上。
只是用者有意,听者却无心。
卫常在向来心境平稳,无有羞耻之心,更不会在意别人的评判,有人骂他衣冠禽兽,或是赞他冰雪之姿,他通通是过耳不过心,听过便算。
所以,他只是半垂眼睫,简单答上一句:“师兄说笑了。”
蓟常英向来知道他的脾气,便低眉抚着掌中信鸟,罕见地没有翻页。
“师弟还未回答,上次见你送出一只无翼鸟,除却师妹外,想来无人再能收到,怎么,你至今还未收到回信?”
卫常在目光静然,却又极为轻快地扫过他掌中之物,淡声道:“我早于师兄收到,只是信笺私密,何必招摇。”
言罢,一只单薄的信鸟从他掌间晃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我今日来寻师兄,不是为信鸟一事。”
蓟常英目力不差,自然也看到了,他将视线转到卫常在面上。
“是破境一事吗?”
张春和先前便有提过,所以他现在并不意外,卫常在向来心无旁骛,专于修行。
“不是。”心无旁骛之人摇了摇头,“我想问一问师兄,无尽海关闭已久,除却守界人谢看花外,要如何进入妖界?”
蓟常英有些意外:“你去妖界做什么?”
卫常在不遮不掩,十分坦荡:“心中有些迷障罢了,去了妖界,破去迷障,我便能踏入自在境。”
蓟常英身子微微挺直,容色微敛:“你与妖界之人向来没有牵连,如何会有迷障?你所谓的破去迷障……莫非是要抹去师妹?”
如今他二人都知晓,林斐然就在妖界。
卫常在眉心微蹙:“我与她是同道之人,又如何会成为彼此迷障?”
他并未过多解释:“师兄见多识广,可知入界之法?”
大战过后,两界各自封闭已久,若要往来,便得有相应的文碟,又或者是像上次那般,请谢看花为你开上一道门。
无论哪个,如今对他而言都无可能。
蓟常英略作思索,并未敷衍:“入界之法不是没有,两界中时常有来往商队,若是给钱,他们也愿意让你同行,但不会给你身份牌,故而有些危险。
不少人在偷渡时都会被卷入无尽海中,那里无法行灵,十分容易丧命。
再或者是寻到一个妖族人,他们回界并不困难,捎上你不是问题,只是这样乐于助人的妖族很少。
除却以上两个法子,更为稳妥的是去寻师尊,说明缘由,他或许会给你一个过界文牒。”
他话中所言,句句不假,也十分详尽。
卫常在于是起身行礼,清声道:“多谢师兄解惑。”
蓟常英弯唇一笑,摆手道:“你与我同出师门,又是我的师弟,为你解惑天经地义,何必道谢。”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像是全然忘记先前的不愉,只显得一团和气。
见卫常在离开之余,还忍不住扫向自己掌心,蓟常英便随口道:“师妹回的书信,想来也没有什么私密话,师弟若是想看,也并无不可。”
哪知卫常在立刻停下脚步,一双乌眸看来,十分坦然。
“好,多谢师兄。”
蓟常英:“……”
他总是会忘记这个师弟如今的性子,只要他想做,他觉得没有错,又哪里会管旁人如何看?
心思浮动之时,卫常在已经走到身前。
蓟常英心中也并不后悔,既然他想看,那便让他看个够。
只是看过之后,可不要回房一坐就是一整日。
【师兄,见字如面。
自飞花会后,已有几日未见,不知近来是否一切安好。
上次你为我的手扎重新装订后,果然至今未散,而且增删书页都简单许多,感怀在心。
你在手札中写上想要剑菇,我已从朝圣谷中寻回,不负所托,只是你说想要与我喝上一碗鲜汤,我便将剑菇放在手中,下次再见,便可烹上一碗。
若师兄现在想吃,我也可以让信鸟带回。
你送来的贺礼我已收到,但那块磨刀石太过贵重,若不回礼,心中难安,幸而手中还有几株奇珍异草,尽数送给师兄,忝作回礼,下次来到妖界,我必款待。
望早日相见。林斐然。】
……
蓟常英看着这封信,心中渐暖,唇畔也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短暂地原谅周遭,包括卫常在。
“师弟,读完了吗?”
卫常在眼睫微动,因是下垂,便将眸中神色一并遮掩。
“师弟,她是如何回信的?”
“师弟,她向你问好了吗?你们再见之时,可不要忘记叫上师兄一起,毕竟与小辈一同游玩,也别有趣味。”
卫常在只是想起她那句淡声之言,她说,他谁也不是。
他们之间的信印被断开,他也无法再联系上她,那只无翼鸟,不会再有归处。
眸光中的一切被掩下,卫常在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收回,向蓟常英道别之后便离开此处 ,孤身踏入风雪。
*
天际乍明,林斐然与以往一般,早早便在屋顶之上吐息纳灵。
但不同的是,她身旁多了一人。
绯衣皮甲,臂挽披帛,遮着一块面帘,面帘之下,并无五官。
这是金澜剑灵。
从林斐然回到妖界的第一天起,她便坐在一旁静看。
看她吐息纳灵,看她的灵力走势,再看她的灵力如何泄出。
大抵观摩了三日,她便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番,向林斐然提出另一种运灵之法,随后又带着她一同修行,足足试了七日。
林斐然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只觉得换了新的运灵之法后,自己如今吐纳的灵力比往日要充沛很多。
如果以前是十分灵力,要泄出七八分,只留二三,如今便只泄一半,留一半。
看起来进步微小,但其间差异如何巨大,怕是只她自己才深有体会。
她睁开眼,面上布满薄汗,转头看向剑灵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前辈,这个法子当真有用!”
剑灵到底见多识广,竟然想出以灵堵灵的方法,还帮她将通路都画了出来,这才颇有成效。
“你悟性很好,不然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金澜剑灵面上虽见不到什么神情,但话语却十分轻灵,略带笑意。
她转头面向前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妖界,没想到此处风光如此之好,分明是秋季,却仍旧花草丰茂。”
林斐然也道:“我刚来时,也是这般想法。我以前在的那个宗门,终年飞雪,以前还觉得是素裹银装,分外清净,现在还是觉得艳一些好,生机勃勃便会让人看得开心。”
剑灵微微侧头:“你是说道和宫吗?白雪倾覆之地,更会滋生污泥,你不该去那里修行的。”
林斐然也有些感怀:“原本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脑中刻有封印,过往之事忘却许多,连这句话也没记得,这才一头扎进道和宫。”
金澜剑灵闻言微怔,她侧身面向林斐然,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被冲入院中的几人打断。
来人正是碧磬与青竹二人。
剑灵转头看去,对林斐然道:“先前听你说过,你要去玉石一族寻找解除封印的法子?”
林斐然点头:“你应当听过艮乾圣者的大名,他阵法之道大成,又曾在玉石一族落脚十年,那里或许会有我要的答案。”
踏入院中的两人走得极慢,看到林斐然坐在屋顶之上,碧磬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脸苦闷。
林斐然不免失笑,剑灵又开口问道:“既然都忘了许多,那你是如何知晓自己忘却过去的?”
林斐然神情微顿,想起自己与卫常在、秋瞳二人闯入兽窟,又被捆绑擒拿,差点命丧当场的事,不由得叹息一声。
若非她当初对寻芳尚存恩念,想要为她寻来灵草,也不会阴差阳错想起穿书一事,想起被忘却的片段。
一切之事,也不过兜兜转转。
她道:“只是碰巧撞到脑袋,忆起一些往事罢了。”
说得轻易,剑灵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想来是一些不愿提及的过往,她略略点头,没有再问。
碧磬二人已到屋檐之下,金澜剑灵便回到剑中。
林斐然站起身,将伞剑负在身后,合上皮扣,这才跃到院中,她先是看了青竹一眼,这才转向碧磬。
“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愁眉苦脸的?”
碧磬闻言长长叹气,向来神采奕奕的人都灰暗许多。
“族老们回来了,要我带你回去相见,再顺便看我有没有长进——真是抱歉,我没有半点长进,昨夜做梦都被族长揪耳朵。
林斐然,你今日多与他们聊一聊,千万不要让他们想起我!”
林斐然点头,认真道:“如果他们揪你耳朵,我会出言相劝的。”
碧磬面色更苦。
林斐然转头看向青竹:“竹右使也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青竹颔首,手中折扇微动,笑道:“叫我青竹便好。此行我也一同前去,不过我是代表尊主出面。”
林斐然了然,玉石一族与如霰的关系向来不错,探望一番也正常。
她回到屋中,略做梳洗后,便一同出发。
行至中途,三人闲聊,便问起族老们一同外出的缘由。
青竹好奇道:“你们玉石一族向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一次怎么突然出山?”
说起这个,碧磬便起了几分精神:“我的一个哥哥原本在南部游历,却突然失联,族老们听闻南部动乱,担忧他出事,便出了三四人去寻他。
你们猜如何?他竟然入了一个什么密教!
那密教中高阶修士不少,族老们难以将他带回,前几日便向尊主求援,尊主索性让平安姐领上一队人马前去,探查一番后,一把就将人抓回。
只是人回来后,整日神神叨叨的,族老们很是头疼。”
她话风一转,又落到自己头上,自顾自嘀咕:“如此看来,像我这样令人省心的小辈不多了,他们难道还舍得罚我?嘿嘿——”
林斐然好奇道:“密教是什么?我从未听闻这种教派。”
第117章 落玉城 “竟如此豪横!”
不只是现在, 即便是在原书中,林斐然也从未听闻密教一词。
原书《卿卿知我意》是一本甜宠文,主要围绕主角二人情感纠葛, 在秋瞳与卫常在联手解决狐族之乱后,剧情便到了尾声, 再后面,便是他们互诉衷肠, 有情人终成眷属。
同时, 故事也到此为止。
书中许多事没有交代清楚,但一定没有密教出现。
林斐然对此并不诧异。
此方世界中宗门教派甚多,原书并未一一列出, 使用漏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 或许是妖界的哪个教派。
青竹摇着折扇,接道:“密教一行, 其实是由人界传入,是一个宗旨极其混乱的教派, 我们多年前就有关注, 只是尊主心不在此, 故而没有过多干预。
如今听闻南部有不少部族归顺,若是再过扩大,怕是要做上一方霸主。”
碧磬神色大变,凑过去哼笑道:“我和旋真怎么不知道,你们又瞒着我们!我伤心了,到时候族长揪我耳朵,你必须上来劝阻!”
面上不见半点伤心,她只是想让青竹助自己逃过一劫。
青竹含笑摇头,手中折扇一转, 轻轻敲了碧磬的头:“胡闹,我代表的是尊主,怎么能替你被人揪耳朵?”
碧磬顿时心灰意冷,仰天叹息。
妖族人天生灵脉,且大多好战,故而除了妖都兰城外,其余领地都不大太平,各部族间侵占争抢一事时有发生。
只是妖族向来子嗣单薄,即便是大打出手,也远没有人族那般规模。
自如霰上位后,不好战的部族纷纷投靠,要么搬迁到妖都内,要么迁居到妖都附近,以求安稳。
但所谓庇护,也只是他不喜吵闹,是以不许人在此斗法,其余的,他不会多看一眼。
如霰向来是一个自我的人,即便坐上尊主之位,他的目光也始终放在他要做的事上,旁人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
林斐然不禁想问:“尊主当初为何要做一界之尊?”
有人说上任妖王出声讥讽,故而被他一枪钉死,有说他就喜欢这样万人之上,人人景仰的目光,也有人说他想住进行止宫,过上奢靡日子。
坊间传言不少,林斐然觉得条条都像,却又总是差上一点。
碧磬摇头:“我也不知,但听族老说过,上任妖王荒淫无度,尊主能杀他登位,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让我们不要探寻缘由。”
青竹转着手中折扇,思索片刻,又道:“我与飞飞其实有过猜测,但又觉得不大真实,你们便权当逸闻听了。”
林斐然与碧磬立即转头看去。
“那时尊主即位不久,却只一心埋首在行止宫中那处藏书塔内,整日不出,妖界之事全由我与飞飞代办,他也从不过问,只在有人寻衅时短暂出塔,三两招击败后,又将其钉死墙头,以儆效尤。
是以,我二人猜测,尊主是为那座藏书塔而来。”
青竹煞有其事地点头,心中其实十分认可这个猜测。
碧磬恍然大悟:“我听族老说过,他少年时在人界游历,最爱去的便是琅嬛门,原来不止是为了学医,还因为那里藏书无数。”
林斐然更是讶异:“原来他的医术是在琅嬛门学的。”
碧磬眯眼一笑,揽着林斐然的肩头,神色狡黠。
“这也是我族老偷偷说的,妖族医道式微,远比不上人族,少年如霰又生出修医的想法,便远赴人界,拜入琅嬛门,成了第二十七代弟子,修行中途,还时常下山问诊,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医仙!”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掩唇笑起来,又告诫另外两人:“——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尊主,我怕他把我头踩进土里!”
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林斐然点头,心中却又想:多年前,人妖两族可不像如今这般和睦,便是现在,也鲜有妖族能够拜入人族宗门,他当初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也是一边遮掩妖族身份,一边求医问道?
她不由得想象起如霰问诊的模样。
是压下与人接触的不喜,神色寒凉地为人看诊,还是直接抽出金丝,不顾他人眼色,兀自问诊看病?
不论哪一个,称上一声小医仙好像都不算过分。
“林斐然?”碧磬开口唤她,“快快回神,要到我们玉石一族的领地了!”
青竹适时以折扇拦住她的步伐。
林斐然驻足看去,眼前之景映入,她顿时双眼圆睁,情不自禁开口感叹。
“竟如此豪横!”
眼前正是一座玉砌的城池,一整块白玉做匾,上书落玉城三字,其下城墙便以黑玉堆砌,隐光暗流,古朴沉厚。
其实它看起来并不显眼,却莫名有种天然的豪奢之气流出。
妖界虽然也以金银为重,但却是用玉币流通,如此看来,便相当于人界有一座城池是以全金筑造,不仅令人咋舌,更显财气冲天!
林斐然转头看向碧磬:“我知晓玉石一族应当富有,却没想到竟如此富有!”
碧磬原本有些恹恹,但听闻这话,唇角抑制不住一般翘起,顿时挺胸昂首,佯作谦虚。
“微末,微末之财!”
青竹见状,不禁弯唇一笑:“十之八九的玉币都是由他们造出,更遑论一座城池?”
林斐然顿时肃然起敬。
即便是在人界,也从未听闻哪家能产金析银,首富一词,玉石一族实在当得。
望着这豪奢沉朴的建筑,她好奇道:“会不会有人前来凿墙?”
碧磬摆手:“凿墙也无用,玉有多种,铸造玉币的是火石玉,平时为白,火烤成红,冰冻成蓝,放入水中又有流纹,对光而看便有均匀斑点,与这种筑墙的玉并不相同。
更何况,若谁能从这里凿下一块,我碧磬从此以后,以头作脚,倒着走!”
三人一同上前,直至走到城下,林斐然才发觉不对。
整座围城浑然一体,并无城门,她上前观察一番,这才恍然。
“不愧有阵法传承,每一块玉砖上都有流纹,单块便可成阵,但又可块块相连,想来这便是你们的护城阵法?”
碧磬将手背在身后,点头应下:“没错,但这只是第一层。”
她走到玉墙前,右掌放上,便有一道六寸方圆的法阵现出,阵内纹路密密麻麻勾结一处,又如同榫卯一般嵌合,如此串联之下,看得人眼花头晕,更遑论开解。
青竹见状,温声开口:“碧磬,这般阵法都能解开,你还是有所长进的,不要妄自菲薄。”
碧磬脚步一顿,猛地扭头看来,臂间、颈上、发中的玉饰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叮当作响。
她眼神悲愤,双唇开合几下,声如蚊呐:“可是我根本不会开。”
在林斐然与青竹愣神之时,碧磬趴在法阵上,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
“族老!我回来了!还请开门!我是碧磬!”
“族老——爷爷——”
林斐然:“……”
有点想笑,但笑出来不好,只能忍住。
青竹便不管这么多,手中折扇一展,双眸一晚,清亮的笑声便传了出来。
碧磬不敢回头看,一时不知面对族长考校难,还是面对身后两人憋下的笑声难。
反正进退两难!
喊得两三声后,蓦然有一只手从那繁杂的法阵中伸出,准确无误地捏上碧磬的嘴。
“叫叫叫,就知道叫人,你们这些小辈没一个让人省心!”
碧磬不敢抬手挡开,又不能开口,只得不停呜咽。
阵法中又露出一只眼睛,苍老而矍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斐然与青竹,这才算认可。
“若是有敌人在身后追杀,城中又无人为你开门,你岂不是要被人斩杀在家门口?何其冤枉的死法!”
老者一边念叨,一边开启法阵。
玉墙之上,微光乍现,数块玉砖变得透明,现出一处足够一人通过的窄道。
窄道尽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头戴兜帽,身披白袍,手中握着根一人高的降龙杖,杖上坠有灵玉。
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并不矮小,差不多与林斐然同高。
三人依次踏入窄道,于是身后玉墙再度显现,恢复如初,连一丝清风都未能透入。
入得落玉城,林斐然打量着四周,心中却又是另一种惊讶。
家家户户的屋房皆由玉砌成,只是颜色不同,或透明如琉璃,或深碧如清潭。
无一例外的是,每户宅院中都建有一条长廊,由墙通入,再由墙通出,正是这一条长廊将每家每户串联起来,眺望而去,便似一条长河流过。
若说外城玉砌之景沉朴而又豪奢,内城便只有令人心静的古朴与平和。
这位长老轻咳一声,视线慢慢扫过林斐然与青竹二人后,又落到碧磬身上,顿时长眉倒竖,先前的高人之姿荡然无存。
“让你同我们一起学法阵,你偏要走弓器一道,这下可好,连家门都进不来!”
说到此处,他话风一转。
“你多久未曾回到落玉城?妖都当真如此繁忙,连让你抽空回来都不行?”
碧磬低头喏喏,不敢多言,青竹便站出身来,温雅行礼。
“大石长老,碧磬整日为妖都守序,劳苦功高,况且少年人在外多看多学,不是坏事,她如今已成长许多,长老该高兴才是。”
这话说得圆润,大石心中听得高兴,这才忍不住弯起嘴角,那副神态和碧磬极像。
“竹右使说得在理,碧磬,你要多与他们学学,免得整日莽撞胡言。”
“是是是。”碧磬连连点头,随后一把拉过林斐然,挡在自己身前,“族老,这便是林斐然!我二人互相学习许多!”
大石抬眼打量,心下倒是有些赞叹。
这少年人不卑不亢,神色清正,并不贼眉鼠眼,像是长剑磨砺而出,一身的浩然气,令人望之神清气爽。
“不错,张思我那老道也提过你,如今一见,确实不凡,碧磬与你来往,我很放心。
随我一道去主堂罢,我族族长等候已久。”
他拄着降龙杖,转身前行带路,林斐然却有些纳闷,问碧磬:“张思我时常来落玉城吗?”
碧磬回想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张思我,便是妖都城中那名铸剑的打铁张。
“是,炼器与法阵相辅相成,他修的又是炼器一道,故而经常到城中走动,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
林斐然听到此处,脑中似有什么划过:“你们这里盛产灵玉,不少炼器师都会来此?”
碧磬点头:“自然,不少人族特意取得文牒入界,便是为了到落玉城来铸造灵器。”
林斐然立即问道:“那你们能否从灵玉法器上,分辨出是出自哪一位,或是哪一派系炼器师之手?”
碧磬摇了摇头:“这个好像有些难。”
在前方慢吞吞走着的大石长老回头,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回答道:“可以,只是要经过多方鉴查,虽不能确定是哪一位,却能从痕迹上定下出自何派,定出派系,人便不难找。”
碧磬惊呼一声,凑到他身旁:“族老,我们真有这么厉害?”
大石忍不住用降龙杖敲了敲她的头:“怎么不厉害?让你留在族中学一学,你非要去玩长弓!”
玉石一族俱是铜皮铁骨,连刀剑都难留痕迹,区区木杖更不算什么,即便是敲得梆梆响,碧磬也只是朗声笑过。
她抬手挽住大石长老的胳膊,轻声撒起娇来。
“族老,待会儿族长考校我的修为,你替我美言几句!你向来知道,我们玉石一族因血脉缘由,修行很慢,我上次见她还在两三月前,如今怎么可能有大突破?”
大石长老轻哼一声,这便算是默认。
与人不同,妖族天生灵脉,人人皆可修道,寿命极长,与之相对的,便是不同部族之间无法孕育子嗣,修行之人又少有繁衍之心,故而妖族人一直不多。
他们虽不强求,但对族群的子辈都十分爱护。
玉石一族曾经卷入混战,不少族人及子辈都在混战中殒命,碎成一块一块的玉骨,又被他们带回,葬在落玉城后的碧海中。
到碧磬这一辈,只有三个孩子存活,又父母皆亡,便由他们几位族长亲手带大,其中的爱护更是不必多言。
他转头看向碧磬:“你时常在外行走,没有落玉城保护,修为不高一些怎么活?族长是担忧你们。”
碧磬眸色微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只低眉轻声回答:“我知道。”
两人在前方交谈,青竹二人走在后方。
他侧目看去,却见林斐然眼神微空,像是在走神,他执起扇骨,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道。
“斐然,要转弯上回廊了。”
林斐然这才将思绪抽离,拐过弯去,对青竹道:“多谢,我方才在想一些事,所以有些走神。”
几人踏上长廊,顺着向前走去。
青竹沉吟一声,面上带笑道:“倒是甚少见你如此走神,个中缘由,不知可否一问?”
林斐然在这一方面,向来不扭捏,若是不好回答,她会直接拒绝。
她道:“不是什么机密要事,只是方才听碧磬这么一说,便想起我也有几块灵玉法器,不知到时能否让族长为我掌眼,看看谁出自哪个炼器师。”
她说的,正是先前从小道童处得来的灵玉法器,以及明月公主陪嫁的那块传声玉令。
青竹了然点头:“原是如此。”
他双眼一弯,将手中折扇展开,一道挡住二人面孔,低声道:“她肯定会说的。”
林斐然有些诧异:“为何?”
青竹眨了眨眼,并不直言:“你猜我为何要代表尊主到此?”
林斐然思忖片刻:“因为双方交好,特来拜会?”
青竹摇了摇头:“玉石一族受尊主恩惠颇多,他们见到我,便知晓我是替谁而来。有尊主之势,我又在旁相助,琦玉族长回答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想来也并不为难。”
“……”
好柔和的威胁之言。
难怪一道来的不是纯善的旋真,也不是寡言的荀飞飞,而是说话圆滑,舌灿莲花的青竹。
林斐然默然片刻,开口保证道:“我不会问出什么有碍交好的问题。”
青竹将折扇一收,双目含笑:“便是问了也无事,我会为你圆话,来落玉城一趟不容易,可不要走空。”
……
终于走过奇长的回廊,四人一齐到了一处竹殿。
殿前有嶙峋山石,溪流环绕,岸边汲水的竹筒哗哗声响,直至水满后,又咚然一声敲响花圃围栏,尽数将水浇下。
大殿中,沉香袅袅,正有一女子独坐其间,捻棋烹茶。
林斐然越过前方几人,向屋中看去,听到脚步声,那人才不紧不慢仰起头来,恰恰与她对上视线。
那人神情浅淡,一张芙蓉面上,裂有几道漆黑细纹,如玉器将碎——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18章 守株待兔 “真是长大许多。”
那人原本只是随意看来, 但林斐然能感觉到,她视线划过的瞬间,忽然沉落到自己身上。
二人对视片刻, 林斐然颔首代答,那人眨了眨眼, 将目光收回。
“小琦玉!”
大石长老拄着降龙杖,快步向前, 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喜意。
“碧磬今日可算回来了!”
碧磬跟在他身后, 蹑手蹑脚,极有小辈心虚的风范。
毕竟她要见的是一族之长,琦玉。
四人行至屋前, 琦玉先是仔仔细细打量过碧磬, 冷淡的眉眼间又带有几分关切,面上那几道裂痕不显狰狞, 反倒露着几分难掩的神秘。
她说话直白:“今日有客,便以客为主, 至于考校一事, 你今晚来寻我。”
碧磬偷偷看她一眼, 只得行礼称是。
琦玉指间挟着一枚白子,她轻挽罗袖,将白子放回棋枰,这才又看向林斐然与青竹。
“既是有事相问,便不必过多耽搁,你二人留下,大石长老,劳烦你带碧磬去小书房,教一教她如何才能进城。”
这番话合情合理, 毫无转圜余地,于是碧磬面色悲戚,还未开口,就被大石长老提着后领拖离。
青竹失笑,与林斐然一同跪坐案前,缓声开口:“碧磬虽然性子跳脱,但其实并无贪玩之心,在妖都修行也十分努力,族长也不必太过严苛。”
琦玉垂目,将棋枰移开,又为二人点上一杯竹茶。
“既有前车之鉴,又如何能松下心弦?她在妖都能有几位指点,我这个做长辈的应当答谢,一杯无根清茶,权表谢意。”
倒过茶后,琦玉看向林斐然,同样直白开口。
“听碧磬说过,你脑中有几道繁杂封印,是以过往记忆模糊,想到此寻求解阵之法?”
林斐然点头:“是,擅长阵法之人少之又少,这才来到落玉城,还望族长施以援手。”
听闻此言,青竹有些讶异地看过林斐然一眼,他还不知晓封印一事,心惊之时,竟下意识开口询问:“脑中封印一事,可于身体有损?”
林斐然一怔,答道:“先前尊主为我看过,于身体无害,只是过往记忆模糊许多。”
青竹微不可察地出了口气,他又凝眉道:“落于脑中的封印并不简单,稍有不慎,便可能损伤神魂,何人如此心狠,竟对你使出如此手段?”
“我不知幕后之人是谁。”林斐然摇头,又看向琦玉,“即便这道封印解不开,晚辈还是想请求族长探验一番,看看是哪一派的落阵之法。”
琦玉点头:“原先就答应过的,这没有问题,至于艮乾圣者徒弟一事,我当时年幼,与他们不大熟悉,能告诉你的不会太多。”
林斐然起身行礼:“多谢前辈……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可否一道解惑?”
琦玉上下打量过她,并无不愉,同样淡声道:“你先说来,若不是什么难言的机密,看在尊主的面上,定然知无不言。”
林斐然复又坐下,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两块玉牌,并在一处放到桌案上。
一块是初到妖界那日,从那位奇怪道童身上掉下,却又悄然被她拾走的。
另一块是明月公主陪嫁中所得的传声玉令。
不过,母亲赠她的那块保命玉坠,她并没有呈出。
她曾与如霰分析过,这块从皇宫流出的传声玉令与母亲赠与的玉坠,出自一人之手,从道童身上掉下的那块玉牌又是另一人所作。
若要探究玉坠一事,只需探出这块传声玉令的来处。
如此一来,她或许能再知道一位母亲的“旧友”。
琦玉将两块玉牌划到身前,仔细看过,眸光微动。
少顷,她抬指点上那块传声玉令。
“这一块身中蕴灵,出自我族玉山,但近几年灵矿凋落,已经没有这种灵玉产出,至于过往的,大多都送到了人族皇室。
是谁所作,看这砌玉力道,炼器手法,应当是源于南瓶洲秦氏一族。
只是他们式微已久,子辈中并无能人,不可能造出这种凡人也能使用的灵器,应当另有他人,但到底是谁,我便不清楚了。”
她的手又落到另一块玉牌上:“至于这块,若是以前,我也无法判明来路,但自从那不孝子孙从密教归来后,我便在他腰间见到过这样制法的玉牌。
这定然是出自密教,但你的这块要厉害许多。”
琦玉看向林斐然,只一眼,便有无尽的威势压下,案牍上的茶水荡起涟漪,棋子颤颤作响。
她不急不缓开口:“你与密教是何关系?”
琦玉作为一族之长,境界并不算低,如此灵威压下,林斐然顿觉双肩沉重许多,但她被压下半寸后,又撑着直起身,如同一枝被劲风吹压的韧竹。
青竹眸光微深,手中洒金扇一展,晃手轻摇,于是一阵柔和清风顿时荡开,林斐然脊背骤松。
他笑道:“斐然虽是使臣,但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如何能拿得住这块‘厉害’的玉牌?
族长爱护心切,但不要一时冲昏了头。”
琦玉看过青竹一眼,将威势收回,仍在垂眸思索。
林斐然心中能够理解她的这份关切之意,再加上是碧磬的长辈,她便只松了松肩颈,主动将话题移开。
“这块玉牌并非我所有,而是先前受持玉之人袭击后,我才将它拿了回来,那人无缘无故动手,我心中疑惑,今日才将此事问出,族长莫要误会。
玉牌一事已然清楚,不如我们来聊一聊封印之事?”
琦玉看去,见她不做计较,心中怀疑便也消退大半。
密教之人大多性情古怪,没有像她这般平和的。
“你倒也不必疑惑,先前在南部时,我与密教之人也有过交手。你若是无故遇袭,定然是在某处阻了他们的路。”
林斐然目光微动,暗暗将这句话记在心中。
“至于你的封印——”
琦玉抬起左手,飞快地结了三个印诀,随后并指而出,一道灵光飞入林斐然眉心,与此同时,她面上的裂纹也渐渐亮起微光,那光芒似是从面下透出。
琦玉双眸微闭,一手结印,另一手却将棋子挥开,于棋枰之上勾画起来。
她画得极为细致,收手之时,一道繁杂的阵盘绘出,正是林斐然脑中那道封印。
青竹立即倾身看去,目光聚合,渐渐透出一副凝重神色。
“好生复杂的阵法,看样子,像是两个法阵勾在一处,若是要解,便得同时解开。”
墨色阵纹落于棋盘之上,不似另外二人,琦玉双眸微亮,指尖划过阵法,不由得啧啧称奇。
“第一人落下的阵法虽然也极为精巧,却远远比不上第二人那般浑然天成。”
林斐然刚要开口,便听得旁侧的青竹道:“族长,这法阵如此复杂,可有解法?”
她不由得侧目看过一眼,心中有些奇怪。
他好像比自己还要急切。
琦玉点头,复又摇头:“天下阵法,既然能出,必然能解,我可以拿回去钻研一番,但能不能解开,便是一个未知之数。”
林斐然思忖片刻,将话题拉回原点:“听闻艮乾圣者收过一名徒弟,姓白?”
琦玉起身到窗下取回纸笔,一边将法阵誊抄,一边开口回答。
“是否姓白,我并不知晓,只是时常听闻圣者唤她‘小白’,而我们为表尊重,也只称她一句白姑娘。
白姑娘天资颇高,初初同圣者来时,与我差不多大小,也就五六岁,扎着两个辫子满山跑,我学会的第一个阵法,还是她教我画的。”
说到此处,她抬眼看向林斐然:“如果是她,不出三日便能将这个阵法解开。”
知晓确有其人后,林斐然的心弦松了半寸。
“不知这位传人,如今身在何处?”
琦玉沉吟许久,这才道:“他们在我族中待了十年,一直在研究如何将灵玉与阵法融合一处,成功之后,艮乾圣者又为我们留下几本典籍,两人就此离开,只知晓他们回到了人界。
后来我族陷入纷争,举族迁徙,更是从此断了音讯,如今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闻言,林斐然目光微动,颔首答谢:“原是如此,那这两道合在一处的法阵,能否看出是何派所为?”
琦玉终于收笔,她抬纸吹了吹墨痕,点头道:“能看出。这第一道么,应当是来自中州龙虎山一派,他们更擅长画符,所以绘制阵法时,会更加飘逸灵动。
至于这第二道——”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抱歉:“第二道,我便看不出了。”
林斐然与青竹对视一眼,神色未变,忽又听得廊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琦玉眉头一蹙,立即将纸收回,站起身看向门外。
来的是个少年人,同样是玉石一族的族人,此时正神色慌乱,满头大汗,他断断续续道:“族、族长,长珏他又发疯了,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去密教祈福,打伤了好多人!”
琦玉无声叹息,她转头看向两人:“二位先在此处下榻,我会让碧磬来招待你们,眼下族中有急事,解惑一事便放到明日。”
林斐然同样起身,她道:“自然,族中要事为先,不必顾及我们二人。”
琦玉也不再多言,只略略颔首后,便随那少年人一道向外走去。
青竹望着她的背影,折扇轻摇,缓声道:“斐然,琦玉族长方才所言,你觉得是真是假?”
林斐然默然片刻,开口道:“九真一假。”
“哦?”青竹挑眉,含笑看向林斐然,随后做出一个手势,两人一道向外廊走去。
“何出此言?我听她话中并无漏处。”
林斐然与他并肩而行,清声道。
“你肯定听出来了。
她先说与艮乾圣者二人不熟,所告不多,后来又说自己与白姑娘年岁相当,第一道阵法便是白姑娘教的,最后,又下意识叫她小白。
她们二人,绝不会陌生。
她只是打了个马虎眼,模糊掉艮乾圣者二人离开后的事,那位白姑娘,后来定然与她有所联系,但二人现在是否有联络,便不大确定了。”
青竹笑而不语,只是开口感慨:“原来如此,从来只有真假掺杂,才最能取信于人。”
“但我想,她并非有意如此。”
林斐然缓声开口。
“白姑娘一事,定然涉及到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她这才半遮半掩下来,二人既是好友,为其保密也无可厚非。”
青竹不禁轻笑:“你倒是想得开,难道不继续问下去了?”
林斐然摇头,声音笃定:“她是碧磬的长辈,又与尊主交好,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继续迫问。况且,问到这里已经够了。”
琦玉族长对于解阵之事,应当没有胡言,她目前或许确实解不出,但若说不知晓第二道阵法出自何派,便是纯粹胡诌。
她知道第二道阵法的来源派系,只是不愿告知。
但有些话,并不需要人一字一句挑明说出。
琦玉从头到尾都在为这位“白姑娘”遮掩,那么她隐瞒的阵法来源,自然也与这位白姑娘脱不开干系。
虽然仍旧扑朔迷离,但对于林斐然而言,谜底算是解了大半。
封印之人要么是白姑娘,要么是与她有关的人,而要解开这道极为繁复的法阵,首要之处也是找到这位白姑娘。
接下来要做的,便十分清晰。
那就是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人找出来——
依靠的,自然是这位与她从小熟识的玉石族族长。
林斐然心中渐渐明朗。
今日自己到玉石族一事非同小可,不论是否为白姑娘所做,只要她们如今还有联系,琦玉定然要设法相问。
眼下要做的,便是守株待兔。
……
碧磬闻言匆匆赶回,为林斐然二人领路,送到客舍后,涕泗横流地诉起苦来。
“多亏了我那个毫无血缘的哥哥,若不是他突然发难,我现在还在背法阵,怕是一夜都不得安眠。”
青竹疑惑:“他到底做了什么?”
碧磬说到此处,神色中也有些后怕:“他每日午时都要朝天叩拜,嘴里神神叨叨,有人看不过眼,就将他捆起来。
今日午时没能叩拜,他立即就挣扎起来,族人想要将他拉回,被他狠狠甩到地上,这才起了争执。真是好邪门的一个教派。”
林斐然却想起那块道童留下的玉牌。
如今道童的身份已十分明了,他定然是密教中人,且层级不低。
而在飞花会中,他与那个言出法随的少年一起行动,身旁还跟随不少修士,不必多想,自然也是教徒之一。
思及教徒在飞花会中的所作所为,那副全然不在乎自己生死的模样,林斐然也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
他们到飞花会是为夺取灵脉,而灵脉此时就在自己芥子袋中,他们会不会寻到自己头上?
到时要如何应对?
整个下午,林斐然都在琢磨密教一事,直至晚饭时才收拢思绪。
碧磬坐在桌边,吃得慢吞吞的,完全不想离开此处。
在她磨磨蹭蹭准备再添第三碗时,大石长老忽然出现,一把将人抓起,于是碧磬就这般被愤然拖走考校。
院中一时只剩青竹与林斐然二人。
他看向林斐然,眸中微光划过,却起身道:“远行一日,有些疲累,我先回房看一看书,再做休息,斐然你呢?”
林斐然起身,同样点头道:“我在院中练一练剑,练够了就去休息。”
“好。”
青竹应下一声,随后回到房中,燃起灯火,一道看书的身影便投映在窗上。
林斐然准备夜探琦玉居所,但现在并不着急,琦玉晚间要考校碧磬,那才是一个好时机。
是夜,林斐然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后,将背上红伞放在床侧,却将伞骨中的长刀抽出,以布匹捆绑,负在身后。
她吹灭烛火,在房中静等几刻,这才从后窗而出,身影默然消失夜色之中。
片刻后,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对侧房门无风自开。
青竹从暗色中走出,面容浅露于月色下,半明半暗,唇边却带起一个柔和笑意。
“真是长大许多。”——
作者有话说:o_o惊!
第119章 竹者(二合一) 一枚铜钱,正看为字,……
冷月之下, 秋风习习。
一笼火光映出,却又很快被压下,闷成块块闪烁的炭火。
青竹——又或者是叫他蓟常英, 这都没有差别,反正只是一个称谓。
他将竹炭堆起, 借着院中灯火搭上铁架,从身侧瓷盘中夹起几块野山菌, 兀自滋烤起来, 鲜味扑鼻。
他看着烤架,又望了一眼林斐然的寝房,不由得轻笑起来。
谁能想到, 他出房因为饿了。
念着林斐然今夜势必有所行动, 吃晚饭时,他便没怎么动筷, 而是紧着碧磬与林斐然二人。
这本没什么紧要,食欲一事, 如往日一般混一混也就过了, 可谁知今日心情大好, 便连带着食指大动,这才搬出烤架。
“这事若是告诉她,说不准能得一顿大餐回馈,可惜,可惜啊。”
他抬手淋上几许麻油,忽然想到什么,便放下筷子,揉了揉左臂,微微用力, 只听得一声脆响,修长的臂膀就这般被扯下,但并无血色溅出,只有淡淡的幽竹清香。
痛自然是痛的,但他只是微微蹙眉,将臂膀扔落在地,风轻云淡道:
“今晚不会这么容易,若出意外,替她一死,也算你有福气。”
臂膀滚落在斑驳的树影中,如同一节落下的白玉,漂亮是漂亮,但的确有些诡异,
片刻后,臂膀微微颤动起来,他却全不在意,只翻烤着野山菌。
安宁的庭院中,听得咯咯声响,那节手臂忽然长长数寸,如同冬笋破地一般,足有一人高时才堪堪停止。
又是当啷一声响,如竹管爆裂。
掌心处根骨弯折,凸成眉眼,很快化作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上方五指下移,如同嫩芽抽条一般延展成四肢——
前后不过几息,这截断臂便长成一人,神情凶狠,身形高大,蒙着面巾,右眼处贯过一道刀疤。
几乎不需要他指示,这个刀疤蒙面人便翻墙而去。
“嘶——”青竹笑容微僵,立即抬手扇了扇,“好烫。”
不过野山菌还是烤着香。
“这些肉也不错,师妹回来能吃。”
……
林斐然全然不知夜宵有了着落,只全神贯注,埋头而去。
玉石一族阵法高超,鲜有外人入内,今夜若是出了差错,他们必定会先怀疑自己与青竹,但琦玉若是当真与那姓白之人有来往,势必在今明两日与之联系。
机不可失,不得不铤而走险。
林斐然覆着面具,身形轻灵,几个起落间便靠近琦玉的庭院,在路过某座院墙时,她听到一阵古怪的诵祷声。
这段念词——
飞花会中,她跟踪那个来自密教的道童时,见到过一群身穿云袍的修士,他们口中念叨的便是这样的语调。
密教……
林斐然身形一顿,绕到院后,悄无声息攀上屋檐,露出一双净澈眸子,向院中看去。
院中盘玉卧石,花草丰茂,景观不菲,但此时却显得十分凌乱,像是先前便经过一场争斗,扰得玉倒石倾,花草伏地,十分萧瑟。
然而在这杂乱之中,正有一少年人跪拜在地。
衣冠整齐,身穿道袍,袍上绣有云纹,他紧闭双目,以手结印,随后以笔蘸上朱砂,在地上会出一个繁杂的图腾。
想来这人便是碧磬那误入密教的哥哥。
林斐然转着脑袋,看来看去,却依旧无法辨出那图腾是什么。
绘好后,周遭便没了动静,那少年人双手印诀再次变幻,也安静下来。
林斐然又等了几息,却仍旧不见有其他异动,正准备转身离开,便见图腾上一道灵光射出,直入这个少年眉心。
他身形晃了晃,一个后仰便倒在地上。
林斐然心下一惊,又探出半颗脑袋看了看,见他的确昏了过去。
她立即翻身入院,走到这少年人身边,先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以灵力探查,确认他只是昏睡后,这才微微松口气。
就在探查之时,只见这少年人双唇骤弯,提出一个诡异而幸福的笑容,少顷,口中含糊出声,双眼分明合拢,其下眼珠却还在不停转动,这显然是在做梦。
难道这图腾有入梦之效?
会见到什么?
她转眼看向地上图腾,默然起身,一边看,一边默默在掌心勾画,一遍后,已是将这图腾记在心中。
不便在此多加耽搁,她再看了这少年人一眼,这才翻墙出院,去往琦玉住处。
琦玉到底是一族之长,林斐然不敢掉以轻心,在即将靠近时便停了脚步,离那座院落足有五步远。
她双手结印,于是掌间出现点点星光,轻轻一吹,便飘扬向前。
她转头四下探查一番,立即跟随在星光后,亦步亦趋。
距离从五步缩到三步,星光便直直落下,消散不见。
这里果然有法阵拦护。
她立即退回原位,用指尖敲了敲细长刃面,以气音道:“前辈,这道阵法能解吗?”
金澜剑灵现出身形:“我试一试。”
“好。”
林斐然仍旧在四下观察。
剑灵飘然向前,示意林斐然跟上。
“你应当学过《阵法全解》,防守类法阵,莫不过‘锁’与‘护’二字,二者各有其优,各有其缺。
这个便是‘护’。
虽然固若金汤,但却不是无孔不入,要想潜入而不被人察觉,需得找到那一条孔道。”
林斐然跟在她身后,自然也想起了书本中的内容。
剑灵又道:“在我印象中,曾见过一法阵奇才如此寻‘孔’,你跟着我学。”
她双手结印,林斐然便也认真跟随,那手势极为复杂,全神贯注才能将将跟上,终于在最后一式合拢时,那道无形屏障缓缓荡起涟漪,一滴水珠般的灵力从中析出,凝于指尖。
剑灵道:“将它送回去。”
林斐然依言照做,水滴汇入屏障,东南处便有一道光缝乍现。
“果真是天才人物!”
林斐然心下惊叹之余,立即钻入那道孔缝,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进了琦玉的院落。
她立即翻入琦玉书房,四下查看。
她的书房十分素雅,燃香植兰,辅有几株细小文竹,处处挂有字画,桌上的名册账簿一类也十分规整,看起来她更喜欢待在这里。
亦如碧磬所言,琦玉平日里不怎么回房,大多时候都在书房中处理事物。
林斐然走到书桌前,找到修士传信用的信纸,随后将它们全都调换成自己的舆图信纸。
她无法知晓琦玉的传信内容,更不可能将她的信笺截下,若能借舆图信纸观测,便可事半功倍。
心中一石落下,她微微松了口气,开始在房中搜寻其他线索。
这处素雅简洁的书房,没有太多赘饰,林斐然也不奢望能找到什么机密信件,她只是想看一看有无异处。
忽然间,雅柜上的一只金簪吸引了她的视线。
金玉流苏,镶宝嵌珠,十分豪奢。
簪子足有半臂长,正牢牢搭在木架上,足以见其分量之重。
以琦玉的财力,并非是买不起,但它太过华贵,与房内装饰格格不入。
林斐然隔着一段距离看去,隐隐约约窥见一个方块字,像是目,又像是日。
难以分辨,她便渐渐上前,约莫还剩两步距离时,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白字。
心中另一块大石落地。
若说先前的推断只是推断,那在见到这一根金簪时,一切便都笃定。
琦玉是一族之长,若无她的同意,谁又敢上前观看?
更何况这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簪子,即便嵌有金玉,但对于财大气粗的玉石一族而言,它甚至算不得什么贵重之物,少有人会多看一眼。
故而它毫无遮掩地摆放此处,就此便宜了林斐然。
“能摆在眼前时时看到,而非藏在匣子中,看来她们关系极好。”剑灵开口道。
林斐然认同道:“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愿意说上九句真话时,还要遮遮掩掩,掺杂一句假的。”
信纸换了,接下来便是等。
林斐然正准备脱身而出,便忽然听得一阵铃响,急急如骤雨,哗然铺开!
她回头看去,眼皮一跳!
刹那间,书房内亮起数道法阵,将她去路阻拦,与此同时,又有一道法阵于门边亮起,不过一息之间,一道身影便显现于法阵之上!
竟然是传送移形法阵!
电光火石间,林斐然双手结印已成,在琦玉从阵中踏出的同时,她的身影已然消失无形!
咚的一声,林斐然撞上床角,她捂着头转身看去,红伞大开,正静静悬浮于半空——
伞在之处,剑主必归。
……
书房内毫无异样,空无一人。
但琦玉并未宽心,见到空屋之时,她毫不犹豫摘下双腕玉镯,开启法阵,于是一阵气浪猛然荡开,将急行至书房门前的碧磬推开数步。
整座落玉城中,地上阵法默然划过流光,只是一瞬,便扩散至数百里。
琦玉双目闭合,最先探向青竹与林斐然的院落,却发现二人一个在院中,一个在房里。
法阵一瞬百里,即便是圣者施展神行术,也绝不可能在一瞬之间回到如此远的房内。
更何况他们一个登高境,一个问心境。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忽然间,她于东南处发现一道向外疾行的鬼祟身影。
她回头看向碧磬:“你先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碧磬迷茫看向她,但还是点了点头:“好,族长。”
琦玉身形骤然消失,定然是用了移形换影法阵,碧磬早已见怪不怪。
族长向来谨慎,不仅不许外人闯入落玉城,每每回到自己庭院时,还要重新探查一遍法阵,说什么此阵有隙,要多加小心。
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发现过这道阵法的缝隙,也没有人闯入过,故而他们这些小辈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就在今晚,族长探查之时,她竟然真的看到了那道缝隙!
见到缝隙的下一刻,族长身影便消失眼前。
难道城中真的进了贼人?
想到此处,碧磬立即提起裙摆,匆匆向外跑去,势要助上一臂之力!
与此同时,林斐然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没想到琦玉会如此谨慎,方才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眨眼间,实在太快,若非有金澜剑,她此刻定然迎面撞上!
狂跳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正在心中复盘时,林斐然忽然闻到一阵奇特的麻香。
她起身走到院中,却发现青竹正扇着炭火,炙着肉片。
“……”
好香。
倒还真是有点饿了。
青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唇边扬起一个歉笑:“你醒了?今夜没吃饱,横竖睡不着,就起来做些简陋吃食,是不是太熏了?”
林斐然摇头,诚实说道:“是太香了。”
青竹佯装叹气:“看来明日得和碧磬说一说,给咱们多加些伙食。我这里存货许多,肉菜都有,不如一起吃一吃解解乏?”
林斐然有些失笑:“那便多谢了。”
她坐到一旁,主动接过手,一边摇扇一边翻肉。
青竹的视线忽然落在她的身上,十分仔细,他道:“你额角怎么有些红?刚才听得砰的一声,是撞到了吗?”
林斐然有些耳热,不敢说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只略微尴尬地点了点头:“碰到了床角,但我头硬,并不碍事。”
青竹弯眸一笑,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多问,炙肉之时,不聊痛事。”
林斐然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说话,就这么几句,自己心中那点尴尬与拘谨便散了大半,只觉得好笑。
她将炙肉翻起,对他道:“这些好了,要不要吃上一些?”
递到一半,她竹筷一顿:“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自己不吃肉?”
青竹颔首,眼带笑意:“难为你还记得,我茹素,不爱吃肉。”
林斐然转头看去,盘中有肉有菜,还零星散有几个野菌子,她将菜挟入烤架,开口道。
“我总共也就遇过两个茹素的人,一个是如霰,一个是你。但我也遇到一个特别爱吃肉的人,就是我的师兄。
他无肉不欢,就连吃菜,都得吃鲜出肉味的菌子。”
青竹托着下颌,笑眼看她:“只可惜我是灵竹一脉,天生吃不得肉,便也享受不得了。”
这个倒是有所耳闻,像他们灵竹、灵花一脉,久远前的先祖便只是吃水饮露,最是看重纯净,故而他们天生不可食肉,食之则吐。
林斐然一顿,她道:“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喜欢吃菜,那吃菜对你而言才算享受。”
青竹煞有其事地点头:“确然。不过——”
他话锋一转。
“你以后还是要注意些,私底下便算了,在尊主面前,绝不可直呼其名。”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无意间叫了如霰的名字。
她立即道:“多谢提点,我以后一定会多加注意。”
青竹看她,意味深长道:“有些事可以忘记,但有些事一定要记得,尤其是面对尊主,他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林斐然回忆片刻,想点头认同这话,却又觉得不至于,想摇头否认,可如霰的确不好说话。
她的头点了又摇,生生画了个半圆,看得青竹失笑。
他将折扇一合一转,便倒握着扇面,以柄轻敲她的头,像柳枝拂过。
他认真道:“这个一定要记住。”
林斐然只得点头:“我会记住的。”
正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下一刻,碧磬破门而入。
“林斐然、青竹!”
她直直冲上,抓住两人手腕就向外去。
“落玉城中闯入了贼人,就在东南方向,你们快随我一道去抓!”
林斐然:“……”
什么东南方向?
她不是住在西边吗?
林斐然诧异间向右边看去,却发现青竹也正看着自己。
视线相碰瞬间,二人默默移开。
林斐然难免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也没拿,算什么贼人?于是腰板又挺直几分。
她开口问道:“是有什么东西遭窃了吗?”
碧磬竟然点头:“来的路上便听说有东西被偷,但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得到场才知道。”
林斐然心下一骇,竟然真的有东西遭窃。
她余光看去,自己离房已久,也不知青竹是何时在院中做的炙肉,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余光中,青竹神色无异,与平常并无不同。
……
朗日之下,回廊之中,狐族侍女正将夜间燃起的宫灯灭去。
“大公主,皇上正在偏殿等您。”
一马尾高扬,颊侧留下两束长发,耳下坠有双环的女子从廊下走过,她背上负着双锏,气势不凡,一双狐眼上挑,面容极为妍丽。
这正是狐族大公主,青瑶。
她侧目看去,略略颔首,随后脚步一顿,又转身问道:“父王用过早膳了吗?”
侍女行礼道:“刚刚吃过……”
她抬头看了青瑶一眼,犹豫道:“但是,偏殿中还有一位极为古怪的男子,脾气不小,王上对他很是看重,您与他对上时可要小心。”
青瑶颔首:“我知道了。”
她走过回廊,拐入偏殿,抬手叩了叩门,里面的交谈声一顿,随后听到青平王的声音。
“阿瑶来了,进吧。”
青瑶推门而入,锐利的视线先是一扫,最后落到右侧。
右侧圈椅中,正坐着一个懒散的男子,容貌不俗,但十分桀骜,嘴唇噙着一抹笑,一头乌发随意扎起,穿着古怪,身上挂有不少匕首,长靴及膝,衣袖挽到臂弯,露出其下交叉狰狞的疤痕。
青瑶心中不喜,但并未显露于面上,她收回视线,向青平王行礼。
“孩儿收到父亲急召,正从东部归来,特来请安。”
青平王看向她,眼中正是满意,他转头看向那个男子,笑道。
“神使,这便是我最为骄傲的孩子,青瑶。九个孩子中,她最像我!”
那男子只是打量过她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整个人瘫在日光中,却仍有一抹难言的阴寒。
青平王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青瑶,指着他道:“这位是神使……你且叫他神使便好。此次任务紧要,他会从旁协助你。”
听完这话,这位神使立即开口:“应该是她协助我。”
青瑶并为争执,她眉头微蹙,只盯着青平王问道:“何方神使?”
青平王视线微敛:“密教神使。”
青瑶立即开口道:“那个近来在南部横行的邪教?”
青平王余光向那人看去,却见他并无反应,只是玩着手中的匕首,像是没听见一般。
他看向青瑶,意味深长道:“一枚铜钱,正看为字,背看为花,正邪亦如此。况且,密教并未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广纳教徒而已,不是吗?”
青瑶一时无言,却也并未赞成。
青平王朗声笑开:“知道你向来固执,密教一事就先放一放,先专注于那位人族使臣,其余之事,以后我会告诉你。对于刺杀那位人族使臣一事,你有何想法?”
青瑶拱手行礼:“我已钦点几位族中高手,或于明后日出发,先去刺探一番……”
“不行。”
那个被称作神使的懒散之人终于开口,露出一口骇人鲨齿。
“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明后日,你亲自与我一起去。”
青平王闻言,转身走到窗下,踱步思索:“这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青瑶立即开口:“父王,绝不可操之过急。那个叫林斐然的人,说到底也是使臣之一,如霰从来不养无用之人,我们不可轻视。
先前镜川道场争夺使臣之位时,族中也有不少少年人前去,他们是真切与林斐然交过手的。
昨夜我便一一问过,他们的口径十分统一,都说林斐然是一个难缠的人。
既然确定要将她斩于刀下,便得多番试探,做好充分准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行。”
那男子还是一副提不起气的语调。
他倒仰在圈椅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绒毯。
“上头说过,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最晚在立冬之前,必须要杀了林斐然,否则……我们不能再动手,只能放任她活至春日,那样时间太长了。”
听起来急切,可他那半死不活的语调却生生拉出一种倦怠之感。
青平王疑惑蹙眉:“这又是什么缘由?”
男子侧目看来,打了个呵欠:“这不是你现在应该知道的。
既然决定加入密教,除了全然听我们的话外,你没有其他选择,再者而言,你不是第一次与我们合作,又何必明知故问。”
“入教?!”
青瑶心下一惊,她转头看了青平王一眼,思及母亲所言之事,又很快将心思压下,眸光微动间,不由得心想,父王当真大变!
她心思一转,当即拔出一把漆黑长锏,微微一动,向那男子袭去。
“不准辱没我父王,管好你的嘴!”
如此行动,余光却是瞥向青平王。
第120章 面人(增补) “何时回来?”……
余光中, 青平王只是稍稍蹙眉,捉摸不透的面上刻下几道暗影。
他并未拦下她。
但也并未替她出手,他只是看着, 目光中全无半点忧色。
青瑶将目光收回之时,手中长锏已然落到那人眼前。
长锏既出, 节节相连,重若千斤, 一招落下, 那所谓的神使翻身而过,那张沉硬的老木桌便被劈了个粉碎。
男子翻身而起,目光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 他扯下两柄匕首, 声音沉沉:“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他并未避开,而是持着两柄短小的匕首直直冲来, 全然不顾坠下的重锏,目光只紧紧盯着她的脖颈!
只听得叮然几声, 锏上轻勾探出, 擦过他胸前、臂间挂满的刀刃, 牢牢嵌进他的血肉。
一招即中,饶是青瑶也觉得太过轻易。
她正要将锏抽回,却发现这人受过伤后,非但未退,反而愈发兴奋!
一双狭长的双眼染着淡红,他仍旧盯着她的脖颈,再度向前三步,任这重锏刺入血肉,穿透臂膀, 洒出半片猩红。
他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一般,发出几声令人心惊的低笑,手中寒刃顿时如利光落下,直刺颈侧!
“够了,赤牙。”
青平王抬手,终于唤出那人名姓,灵光乍现间,那两柄极薄的双刃便被控在半途,难近分毫。
青瑶看不到青平王此时的神情,心中的疑惑却稍稍淡下,她想,至少父王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青平王看向男子,神色微微冷下:“赤牙,你是九剑之一,故而本王敬你三分,但论上境界,你远不及我。
今日持令前来与我儿同去,我没有意见,但若是要在此动手,还是先掂量一番。”
赤牙看向他,抬手将颊边血色抹去。
下一刻,他身上渗出的血色忽然凝结,伤口处逸出几许红线,缓缓交叉相连,将绽开的皮**合一处。
“青平王鼎鼎大名,你女儿哪里比得上,依我所见,不如青平王亲自出手,免得出什么差错。”
青平王面色未变,心中却不禁冷笑。
要他亲自出手,杀一个十八九岁,将将问心境的少年修士?
是太看得起那小姑娘,还是太过辱没他?
“本王还有其余要事,暂时无法动身,但神使贵为九剑之一,只在圣女之下,地位尊崇,与我女儿一道去,叫她辅佐你,想必万无一失。”
到底是狐族,方才分明还在威慑,却转眼就变了态度,话也说得滴水不漏,将他高高架起不说,还将此事一应推到他身上。
赤牙并不蠢笨,却也未曾点破,他只是将手上凉血甩去,幽幽道。
“林斐然算什么,一个不小心出逃的人罢了,到时候若是我将她杀了,清算功绩之时,你可别自己顶上。”
青平王温声笑道:“此话何意,我女儿在旁辅佐,没有功劳,也得算上一分苦劳。”
赤牙森然一笑,将手中信令随手扔下,这才转身离去。
“最晚后日,我必定出发寻人,这位姑娘可要早做准备。至于你青平王,最好掂量一下,若此事败下,被扣减功绩之人可不是我。”
青瑶冷然看着他离去,又扫了眼长锏,锏上血肉竟已消失无踪!
她转头看向青平王:“父王,此獠究竟是谁,区区登高境,竟也敢如此与您说话?”
青平王微微叹息,扬手一挥,将屋内那阵血腥味拂去。
“他地位不凡,我也不敢轻易招惹,届时出发之时,你只知道与他同行,在旁辅佐,莫要与他对阵。
若有时机,最好是由你杀掉那个使臣,好为父王赢得一点功绩。”
青瑶面上浮出些许怒容:“父王,你当真入了密教?我又凭什么听他的!”
青平王摆摆手:“非是入了密教,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赤牙,他这个人脑子有病,喜好嗜杀,尤爱生死一线,打起来全然不要命,你又何必与他较真呢?
不若忍一忍,权当他是条疯狗。”
青瑶心知与他难以说通,便也不再多言,只暗暗思忖一番后,将长锏收回,故作气愤,转身离去。
*
青丘之上,秋日高悬。
赤牙佩着一身短刃,丁零当啷走在廊下,发上细辫拢在一处,露出锐利的五官,以及面上淡淡的斑纹,平白溢出几许煞气。
青丘侍人远远见到他,便立即转身离去,以免冲撞。
他走得极为缓慢懒散,至途中时,索性躺在廊椅之上,望向天际,感慨道。
“天气真好,想杀人。”
他玩着手中匕首,看向不远处端着锦盒的侍人,眸光微动,刚要坐起身,腰侧玉牌便泛起淡淡的涟漪,如钟磬之音。
他不禁咋舌,将匕首收回,兀自躺倒。
“做什么。”
片刻后,玉牌之中传来一道男童声音,清脆之余,却又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稳。
“我即将回妖界,界中可有异样?”
赤牙甩着玉牌,淡淡回道:“除了受人支使,不停做事之外,并无异样。如何,你们春城一行取到朝圣谷灵脉了?”
那边声音一顿,随后回道:“并未。中途遭人阻拦,惊动了圣灵,我们三人被击出春城,受了重伤。”
赤牙双手抱臂,朗声大笑:“如此狼狈,却还想着赶回来做事,小孩就是精力旺盛。”
默然片刻后,玉牌中传出一道极为锐利的声音,语调泼辣,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沉稳。
“呸,你才狼狈!谁像你这么游手好闲!”
赤牙容色一敛,幽幽道:“伏音,管好你妹妹,分明兄妹都在一具身体里,当哥哥的怎么总压不过她?”
沉默许久,伏音才开口道:“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玉牌中传来几声咳嗽,随后伏音哑声道:“此次联络,是有要事通告。朝圣谷一行丢失灵脉,又打草惊蛇,扰了圣灵,他们对我们的事已有所察觉。
就在昨日,圣灵感召,言及朝圣谷永闭一事,以后不会再开……
不过,谷虽闭合,但灵脉却不受此限制,它要么被圈在谷中,要么,已出逃在外。”
赤牙默然不言,状似听得认真,其实早已神飞九天。
他随口一问:“为何不找那位神女宗圣女?听闻这个宗门很强,我们之所以无法渗透北原,全因他们坐镇。”
伏音开口道:“我们被驱逐出春城后,本想守株待兔,可那女修早有预料,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率先回了神女宗,我们无法再下手,只能暂且作罢。
不过,圣女近来在炼制搜寻灵脉的宝器,待她成手,便会分发至我们手中,到时两界一同搜寻,你们莫要懈怠。”
赤牙应了一声,随后磕了磕玉牌,问道;“另外那个呢,怎么不说话,我们三人坐镇妖界,就你最闲。”
玉牌之中没有回应,他又用了些力道,片刻后,玉牌中传来另一道声音,平和、沉稳,却又极有韵味。
“你境界若是比我高,也可以闲下来,少说话,多做事。”
赤牙一时吃瘪,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玉牌便归于沉寂。
……
待他修行精进,一定将他们全都斩于刀下!
*
落玉城东南处,是一处植满红枫的密林,夜间踏入,便如同走进一团浓墨。
林斐然三人赶到时,那潜入的贼人早已被法阵困入其间,仔细看去,此人宽额阔面,模样端正,并不是他们熟识的任何一人。
他警惕看来,仍旧一副蓄势待发之态。
林斐然看向他,神色疑惑,难道此番真是误打误撞,碰巧撞出个贼人来?
青竹却左臂微动,眸光有些意外。
唯独碧磬,她三两步跑到琦玉身边,神色愤愤。
“族长,这贼人到底盗走什么宝物!”
琦玉并未回答,只是眉头紧拧。
一旁的族人指向那人后方,怒道:“什么宝物,他盗走的不过是个逆子!”
三人同时探头看去,在那人身后看到一个昏睡之人,分明是碧磬那誓死要入密教的哥哥。
林斐然眉梢一挑,回想起先前所见,心下略有猜测。
难道那个法阵,其实可以唤来密教中人?
下一刻,便听得玉石族人开口,怒其不争:“我方才去院中查看过,地上绘有图腾,说不准是联系上了密教中的什么九剑,他真是铁了心要回去!”
琦玉缓缓闭眼,吞吐过一口浊气,这才拿出一盏两寸高的八角宫灯。
灯内火焰幽蓝,映在绯红的枫叶上,染出一片薄紫。
她双唇翕合,默默念诀,手上印记变换,随后一手抚过宫灯,指尖霎时燃起豆大的幽火。
她走上前去,交错的法阵立即将那人四肢架住,动弹不得。
幽火燃在这密教弟子的眉心,他的神情立即恍惚起来。
“为何到此将他带走?”
听见琦玉的问话,那人先是迟钝地支吾几声,随后才一字一顿开口。
“他向圣女祈求,所以圣女派我将他救回,这是我的功绩。”
琦玉依旧垂眸看他:“他不过一个普通弟子,怎么请得动什么圣女?”
“圣女仁爱,凡我等所求,必有所应。况且他已经攒了大半功绩,再等上半年,便可直升二层,也不算普通弟子。”
琦玉仍旧追问:“什么算功绩?你没有让他做过什么?”
那人甩起头来:“功绩就是功绩,他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一个一层弟子。”
“何为一层弟子?”
那密教弟子僵硬转身,将身后之人衣衫拔下,指向其脊骨最底处。
那里缀有一粒极小的红痣。
“这就是一层,渐渐往上去,会有第二粒,第三粒……”
琦玉立即伸手探去,发觉这粒红痣无碍后,神情才有所缓和。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开口:“今晚,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林斐然背上猛然一凉,双眼飞快地眨了两下,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的神情,但心跳却一下一下加快起来,尤为清晰。
那密教弟子被困在法阵中,许久未说话,像是在思考。
每停一瞬,林斐然的脑中便闪过数十种理由,每一种都可以解释,却又不够圆融。
终于,那人开了口。
“我去过,望峰院、翠竹轩、观澜苑、飞檐阁……”
他一开口,便报了数十座庭院。
听到观澜苑时,林斐然的心才重重落地。
碧磬恍然大悟:“原来闯入观澜院的人是你!”
她又看向琦玉:“族长,他应当是寻了许多地方,这才找到哥哥的住处。”
琦玉颔首。
她想,如此说来,时间也对得上。
这人既然能潜入落玉城,必定是有其他法子,那么能潜入观澜苑也并不奇怪。
想来是早早潜入观澜苑寻人,未能得手,便转向他处,直到她与碧磬回到院中时,他早已将人寻到,背至此处。
她又开口问道:“圣女是谁 ?你们密教到底要做什么?”
“圣女就是圣女,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要……”
越是开口,他的声音越是沙哑,在说出最后一个要字时,双眼一翻,登时晕倒过去。
琦玉面有愠色,手渐渐收回,指尖处的焰火也无声灭去。
“将他二人带回,严加看管,尤其是这个逆子!”
一旁的族人应声后便将人带离。
琦玉转眼看向青竹与林斐然,微微叹气,随后抬手拍了拍碧磬的脑袋。
“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客人前来捉贼?”
碧磬气势登时弱下,小声开口解释:“我想能潜入落玉城之人,必然不是善茬,咱们又向来不善打斗,我只是怕你们吃亏,这才拖上他们前来,林斐然打架很厉害。”
琦玉无言片刻,对林斐然二人道:“此时本该休息,却劳累你们到此,确实抱歉,二位先行回房,明日会送上歉礼。”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他们插手族内事务。
离开之时,林斐然本以为青竹会与自己一道,但二人下得枫林,他却说自己有些事情要做。
林斐然有些疑惑:“需要我帮忙吗?”
青竹笑着摇头:“身上有些地方散落,须得将它寻回,夜色还长,你先回去休息。”
听闻此言,林斐然的视线不禁在他身上转过一圈,随即反应过来,他只是在打趣,不想自己随行,并非真的有散落之处。
她心中失笑,眼中也带上些许笑意:“好罢,那我先回。”
青竹看向她,目光柔和,点头道:“若是还饿,院中吃食都有,吃些再睡也无妨。”
林斐然应下,直到她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青竹才悠然转身,慢慢向另一处走去。
*
对林斐然而言,今日所作所为,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惊心动魄”。
夜探书房、随意翻找、替换信笺、差点被发现、或许会百口莫辩……
这都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也是她以前从不会做的事,但今日却做得如此顺手,更重要的是,她到目前为止并未感到一点心虚与羞赧。
她变了。
思及此,林斐然猛然埋进被中。
忽然间,眼底黑鱼微动,甩尾跃出,游曳在狭小的被中,彻底与这暗色融为一体。
林斐然还未找到它的身影,耳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
“一日未见……”如霰的声音停顿片刻,“我倒是不知道,你夜间从不点灯。”
他借着黑鱼的双眼看去,只望到一片无尽的暗色。
林斐然微微一顿,小声道:“尊主,谁会在夜间点灯?”
阴阳鱼既可传递心声,也可传通话语,故而如霰听出了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好闷的声音,你现在何处?”
林斐然十分坦然:“在我被子里。”
“……”
传通的声音十分细微,是以她听到一声明显的气音。
不是吃惊时的抽气,更像是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时,微微在唇中转过的那口气。
好半晌,如霰才继续开口:“你蒙在被子里做什么?暗处赏黑鱼么?”
他反应很快,立即就猜到林斐然正与阴阳鱼闷在一处。
听见这话,林斐然没有立即开口,但奇特的是,如霰也没有催促。
如果她此时催动白鱼,定然能看到他坐在窗下,迎着月色,正抚着窗台上那朵蓝色蒲公英的模样。
只可惜林斐然从不会这么做。
对于她而言,这是一种越界。
如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点上蒲公英,耳边是林斐然那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能有这份耐心,还不觉得沉闷,他自己都十分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终于开口,缓缓将今日之事说完,声音越说越小。
“……就是如此,尊主,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变了一些。”
如霰既没有安抚,也没有称赞,他只是静静听完,随后道:“那这个变化,你喜欢吗?”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林斐然微微动身,摩挲出一阵窸窣,望着眼前空无的暗色,才喃喃自语般开口。
“小时候看道藏,总说身正才可踏上大道,心正才可持剑,可越长大,却越发现周遭之事,其实与书中所言大相径庭。
对有些人而言,邪道亦是大道,心鄙之人,其实持剑更稳。
就如同今日,我与琦玉长老无法彼此坦诚,须得借用非常手段,才能探究一二,但我并不后悔。”
在被子中动身时,她鼻尖突然撞到什么,便抬手拦下,将那尾小黑鱼捧入掌中。
如霰轻笑一声,开口道:“一事后悔,便会事事后悔,心无悔意是好事,说明你心稳。”
林斐然捧着黑鱼,目光放空。
原先她以为长大后,会有悲痛与离别,亦有欣喜与新奇,但现在才陡然发现,其实在长大途中,唯一在变的,便是“变化”本身。
别人在变,她也如此。
“小时候与母亲去庙会,见到捏面人的手艺人,我觉得新奇,便缠着父母驻足,非要买上三个。
那摊主当即动手,沾上几许糯米粉与香油,两刻钟便将父亲捏出,母亲好看,便又捏得久些。
直到我时,母亲却在中途止住摊主,将那个定好形的面人递到我手中,她问我,要捏一个怎样的慢慢——
我其实不知道,就照着铜镜,捏出一个严肃的小人,简直四不像。
但到现在,我反而有些明白。”
长大,便如同捏面人。
或许有人相助定形,或许没有。
但拿到自己手中时,一定只是一个胚子。
每一瞬的欢喜,每一瞬的苦痛,每一瞬的坚定或是动摇,都会成为手中小刀,或压或按,将面胚雕成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林斐然,好像在渐渐成形。”
听闻这话,如霰的手从蒲公英上挪下,放到桌案处,缓缓摩挲起来,望向夜空的双眸微睐,却未有焦距。
在这份懵懂之下,他仿佛看到一颗蒙尘之珠,正在缓缓溢彩。
他开口道:“那以前那个面人呢?”
林斐然有些羞赧:“那时还小,想不了许多,回去便把面人吃了。”
面人中混有蜂蜜,十分香甜,她一口脑袋,一口身子,三两下便吃个精光。
每每与如霰聊过,林斐然都觉得十分舒畅。
他话并不多,也不是一味的开解与安慰,他总是风轻云淡开口,要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要她自己寻求自己。
修道就是这般,只有自己的道途可踏。
心中那点关窍打通,林斐然长长纾了口气。
掌中黑鱼仍在甩尾,忽又听得如霰道:“你还要将这鱼闷多久?”
林斐然骤然回神,这才掀开被角,将黑鱼送出。
于是如霰的眼前终于亮起,他见到院中月光,见到房内宁静,见到立于床畔的金澜伞,见到床上一团。
“林斐然。”他这般开口。
林斐然掀开被子,抬眸向那尾黑鱼看去。
“何时回来?”——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虽然过了几章,但我其实才离开一天?
ps:琢磨了一下,觉得结尾写得不对,所以修改了[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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