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体内炼化云魂雨魄草并非易事。
它到底是百年难遇的奇药, 即便将它与其余灵草一同制成丹丸,却仍旧未能将那般猛烈的药效压下。
灼热、躁动、暴乱。
似乎有一簇极小、极热的火焰自心脉燃起,如同烟火烧灼一般, 缓缓蔓延而去。
如霰盘坐在地,在这方开辟出的小世界中, 只穿了一层绸衣,尽管如此, 他还是被这热意烧得薄汗淋漓, 像是被山雨湿雾笼罩氤氲的密林一般,只要靠近,便会被这水意泅湿。
眼尾、耳尖泛着不正常的红, 但他的神情却一如既往, 看不出半点异样。
所谓云魂雨魄草,其实亦有增添云雨之效用, 有此反应,他并不意外。
只是炼化灼脉的痛楚非同一般, 却偏偏又加上这般躁动, 一时间犹如水火交融, 雷霆击荡,竟令人有些晕眩。
他微微蹙眉,正要从这般痛楚抽身时,结印的指尖忽然窜过一道紫电。
他动作微顿,双眼缓缓睁开。
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处弧光,却足以让他清醒过来。
如霰垂眸看去,不过片刻,紫电再现,第二道、第三道……
她甚少在旁人面前直呼他的名字, 一次是偶然,那两次三次便是在谈论。
他有些意外。
意外到可以忽略周身的痛楚,只盯着自己的指尖。
闭关之事,说难不难,只是一旦开始炼化,便不可停下,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是以在此之前,他原本是想将林斐然拉入这方小世界中。
她可以在此尽情练剑、修行、看书,只要她在这里,在自己眼中,待他炼化过后,二人再一同出关。
可惜她要去南部解除封印,此事只好作罢。
他还以为在出关前,都不会收到她的传音,但眼下却有预感,她或许过不久便要与他交谈。
于是眸光微动,一尾白鱼从眼中跃出,在这方小世界甩尾悬游起来。
他仰首看着,双眸轻睐,唇畔浮起一个薄淡的笑意。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第三根灵脉终于被烧灼过后,白鱼晃动,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他本是照例打趣,心中倍感轻快,直至她说出最后一句时,他甚至感受到自己正在灼烧的心火都微微一顿。
在未反应过来前,他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绝非是喜悦或高兴。
“玉币?”他睁开眼,望向游鱼,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还是开口道,“此事不归我管,你该去问荀飞飞。”
“哦,好。”她回答得极快,像是自己也十分羞赧。
如霰无奈之余,又觉得好笑,他开口问道:“你不是有个自己的小金库么?”
平心而论,林斐然并不是一个铺张浪费之人,吃穿从简,多余的钱财全都放到芥子袋中。
她有一个小金库,他见过。
里面金银财宝不少,颇有几分豪横,在他多番诱问下,才知晓这是她为了以后“仗义疏财”所用。
他觉得好笑,却不是在笑她。
彼时他斜倚桌案,随手从妆奁中抽出一盒海珠,不值钱似地倒入那方木盒,叮叮当当,珠玉落盘。
在她疑惑的目光,他淡声道:“本尊见不得这么寒酸的盒子,这叫‘劫富济贫’。”
但林斐然显然没有劫富济贫的觉悟,在收下海珠后,她开始忙活起来。
前前后后花费三日,将行止宫中,他所有居所的六角天窗全都整修一番,好让日光融入,他在白日沉眠时睡得更好。
又去市集中收了不少话本、闲书或是典籍,差参童子将书搬入,让他夜间打发时间。
那些海珠对他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却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
自那之后,他送得更为顺手。
只要林斐然接下,都一定会为他做点什么。
他赠的,加上她原本存有的,将那个盒子称为小金库,并无不妥。
他思索片刻,也只推出一个猜测。
“小金库里的钱拿去扶危济困,济谁了?”
林斐然闻言竟然沉默。
如霰眉头微挑,第二次感到意外:“看来是买了什么。”
林斐然含糊开口:“买了一枝寒蝉梅。”
如霰了然,面上意外之色微敛。
寒蝉梅花是从道和宫移栽而来,她又早有寻梅之心,取上一枝也并不惊讶。
“买了便买了,你帮我把庭院修一修,再补贴你一些就是。
若担心吃不起饭,以后都来我宫中吃。”
林斐然这人,不义之财不取,嗟来之财不取,赠她银钱还得寻个由头,不像荀飞飞他们,收也就收了,收得心安理得。
或许她再做几年下属,也会像他们一般。
金银都是小事,如霰并未多想,话锋一转,问及封印之事。
“你的封印解得如何?可曾想起以往?”
见他没有追问,林斐然悄然松了口气。
她只是鬼使神差多买了一枝,但为何要买,她心中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为了过往执念,或许是为了见到梅树时,脑海中闪过的一张张面孔,在取下花枝那刻,她的眼中却又只有纯然的一枝寒蝉梅。
她回答道:“封印解了十之八九,也想起不少过往,但因为没有全部解开,所以记忆并不连贯。”
如霰眉眼微压,声音轻和:“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林斐然停顿片刻,坦然道:“我记得初见之时,你睡在石洞中,帮我拦住追袭之人,但其余的都只是虚影,并不清晰。”
如霰心怀微敞,双手翻印:“如何才能彻底解开?”
林斐然道:“我知晓余下的解法,但一旦解除,封印之人便会立即知晓,所以我想回妖都后再解。”
如霰微顿,又问道:“是谁给你下的封印?”
林斐然并未隐瞒:“是人族圣宫娘娘。尊主,虽然我眼下并无秘密交换,但还是想问,你在为她诊断之时,便知晓她的身份吗?”
“原来是她……封印之事,回来详说。
至于诊断,这不算什么秘密,为她看诊前,我并不知晓她是妖族,不过切脉后便都明了。”他声音微顿,语调略扬,“人妖相恋,并非禁忌,你难道对此不喜?”
林斐然摇头:“我只是好奇。”
好奇自己到底见到了什么,让他们追袭七日,以至于将她的记忆尽数封存后,才愿意留她一命。
“何必好奇,想来想去也不过就是情情爱爱,无趣乏味。”
似是想起什么,他忽然一笑。
“不对,倒有一件趣事。
我去诊病时,四周隔着极厚的帷幕,侍从们悄声嘀咕,说是怕我见到幕后之人的天姿,心驰神往。
谁知诊脉中途,人皇匆忙而来,将帷幕看得极紧,生怕露出半分罅隙,我心中不快,便出言点了几句,但临走时方才知晓,他原来是在防我——
他怕幕后之人见到我的姿容后,将他看低。
何等狭隘之人,不过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林斐然在心中思索圣宫之事,便下意识道:“尊主天人之姿,他有防备之心也并不奇怪。”
“……”
如霰眸光微动,径直望向那尾翻滚的白鱼:“什么时候回来?”
林斐然每次离开妖都,都会听到这句话,故而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汇报,便沉吟片刻:“我在际海发现一件奇事,还想再探查几日,旋真也要巡查密教之事,回程之日难以确定。”
如霰点头:“好,回程之日,记得与我说。对了,这几日有件事要你做——”
“何事?”
他轻声道:“炼化丹药之时,神思有阻,需要旁人唤醒,故而你算好时间,从现在开始,每隔半个时辰便叫一次我的名字。”
“好。”
心音断开,林斐然算了算天时,便将此事记下,随后向前而去。
明月手中已经攒了不少花种,但神色仍旧有些低沉,见她过来,也只是勉强一笑。
“你的封印解了吗?”
林斐然打量过她,这才道:“十之八九,如今已然无碍……你还好吗?”
明月苦笑摇头,抱着花种与她向外走去。
皇宫中秘辛极多,宫内宫外像是两个世界。
她多年来只是将那些阴私藏在心中,无法诉诸于人,如今她也算脱身而出,又恰巧有林斐然在身旁,便忍不住开口倾诉。
“宫中之事,你想知道,对吗?”
林斐然坦诚点头:“无论是记忆封存之事,还是其他,我定然要去皇宫走一遭,宫中之事,自然知道越多越好。”
明月莞尔,脸上这才浮现出几许笑意。
“在宫里,最有威势之人,除了父皇,便只有她。
其余女子,都只是模糊的夫人、美人、良人,甚至许多没有封号,只以姓氏称谓,陈良人、许美人,今天能见到她们,过不了多久,便都消失无踪。
但你不要误会,此事与她无关。”
颇具威势者只有二人,既然无关于圣宫,那便是人皇。
林斐然纳罕道:“为何?人皇已然稳居高位,若不愿纳人,又有谁能强迫?既然不喜,又何必将人带入宫中?”
明月叹息,拂开身旁的花枝:“在我幼时,其实并未意识到不对。宫中的皇子公主,都会被送入西宫的翰墨院教导,你知道我们学的什么吗?”
林斐然迟疑道:“经纬典籍,治国策论?”
明月闻言一笑:“你一定想不到,在十岁以前,除了启蒙识字外,我们只看一种书,《故土开蒙》《识花经》《千方本草》。”
“这些,都是谈论种花、养花的书籍?”林斐然眉头微蹙。
“在十岁以前,我们只是吃喝玩乐,保有孩童天真,可以任性,可以顽皮,不教世俗玷污,每日午后分别在大监的带领下,去到华仪宫,找圣宫娘娘谈天说地,论及花草。
童言无忌,是以常常将她逗乐,谁让她最为开怀,当晚便能得到父皇赏赐。”
“起初,我不觉有异,后来我时常被祖父接到宫外,启蒙研学,这才渐渐察觉不对。对于皇室子女来说,只学这些,未免太过荒诞。
或许是察觉我有异心,大监便渐渐减少我与圣宫娘娘的接触,约莫在八岁左右,我便时常与奶娘待在宫中,虽然无人问津,但吃喝不愁。
父皇对我们虽然不大关心,但至少没有坑害之事发生,只是——宫中太过平静。”
“八岁那年,奶娘去为我传膳,久久未回,我实在太饿,宫中又一时无人,我只好亲自去寻她。
途中经过陈美人的宫苑时,忽然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喊叫。
我被骇到,却又止不住好奇,便悄然移到宫苑后方,趴伏在草丛中,透过院墙罅隙向里看去。
我见到了跪在院中的陈美人,一众大监,以及站在树下,静静看着枇杷花的父皇。
他们说什么,我其实听不分明,只是看到陈美人极度惊怒的面容,她不停颤抖,旁侧的大监持着瓷瓶上前,没过一会儿,她便被药死了。”
林斐然在山中许久,又是修道之人,总在山下游历除妖,甚少接触宫中凡俗之事,如今蓦然一听,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起初,我也不懂,只以为是他们犯了宫规。
但年岁渐长,我忽然发现一个相同的地方,离世的夫人、美人,都是诞下子嗣之人。
陈美人之后,父皇没再纳人入宫,而且她的孩子,其实应当和我差不多大,却早早便被送到宫外,至今未曾得见。”
林斐然沉默许久,眉头紧拧,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月看出她心中所想,只是垂目:“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的母亲的确是因病去世,她心中忧思重重,时常静坐案边,茶饭不思,一坐就是一整日,眉间始终郁郁……心病难医,故去只在早晚之中。”
明月双目微红,林斐然递去一张锦帕,安慰道:“好在你们都离开了那里。”
明月握住她的手,温声劝诫:“别看我说得如此世俗,宫中却绝不普通,那里修士众多,法阵连横,绝非轻易能闯入,我的陪嫁中有一块木纹腰牌,你将它带上,能避开许多禁制。”
明月所言,林斐然知晓不少,她不禁想,母亲入宫一事,会与此有关吗?
她向明月点头:“多谢,入宫之事,我会再请教你。但在这之前,我想去际海上看一看。”
明月讶异:“你要看什么?”
林斐然抿唇道:“我想去那方天幕之上,看一看如此诡异的层云落雪之后,到底是什么奇象。”——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47章 从来有剑(十五) 雪落之时(小剧场4……
大抵是锦绣王下过诏令, 二人离开赏花会时无人阻拦,来往侍从也只颔首示意。
林斐然念及探查密教之事,便同明月一道匆匆出府, 府门前除却那两位侍从之外,并无旋真身影。
她心下疑惑, 开口问道:“两位姐姐,先前随我们一道来此的那个少年呢?”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 回忆道:“原本他是蹲在阶梯上等你们, 但中途不知看到什么,只托我们向你带一句话后便匆匆离开。
他说,事有苗头, 不必担忧, 夜间就回。”
林斐然思忖道,定是他突然发现密教异状, 这才匆匆追踪而去,顾不得其他。
旋真一向以速度见长, 为人也并不鲁莽, 再加之使臣间可以白玉铃联络, 既然铃铛没响,她也不必太过担忧,贸然追去,或许会弄巧成拙。
“……”
默然片刻,林斐然还是将白玉铃摇响,几息后,铃舌轻动,旋真的回应传来,她才终于放心。
二人向门前侍从道过谢后, 便御剑而归。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海岸处染就一片灰紫,但际海中仍有不少鲛人在嬉戏,浪涛之间,泽雨高坐礁石之上,宝蓝色的长尾坠入水中,顺流而动。
作为鲛人族少主,未来的海族领袖,他此时的神容隐没于暮色中,并不似初见那般松快。
直至听到剑鸣,他回首看来,见到林斐然身后的明月,这才略略展颜。
林斐然遇剑而下,但并未停在岸边,而是带着明月一道疾行至际海上空,悬停于石旁。
明月搭上泽雨的手,跃上礁石,看了林斐然一眼后,开口道:“这一片雪云我也曾观察过,被海中灵气击散后,约莫要到日出时分才会凝聚,你现在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你可以同泽雨一道去海底,看一看那口涌灵井。”
林斐然心神微动,想到白日里那道贯日灵气,不禁看向垂尾鲛人:“可以吗?”
泽雨看了明月一眼,面上并无抗拒:“海族世代在此,就是为了守护这一口井,它应当算得上我族至宝,看在你是明月友人的份上,带你一观,并无不可。”
明月婉然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随即盘坐于礁石上:“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泽雨耳尖微红,单手一撑,便径直从礁石上跃入海中,尾如银月,片刻后又浮出水面,向林斐然招手。
明月含笑看她:“去罢,你既然对雪云有兴趣,想来对这口井也一样。”
“多谢。”
林斐然心中感触颇多,也不再过多言谢,只拱手行了一个道礼,便收剑入鞘,贴上避水符,纵身跃入际海。
夜海之下,除了水面摇晃的一点波光外,便是无边无际,浓墨般的黑。
她双手结印,并未运起法阵,而是飞出数十张符箓,其上符文接连亮起,盘旋作圆,照亮周围一丈,但片刻后,忽然光芒更甚,由一丈扩散至七八丈远,海底游鱼、水草看得一清二楚。
林斐然望向四周,眼中划过一瞬惊诧,不禁道:“这际海之中,竟有如此灵气?”
在最初时,符文便是由天行者的咒文衍生而来。
而所谓符箓,便是以符上画出的符文为效,催动时固然要借用自身灵力,但更多的,却是依靠符文转化周围灵气,这样一来,施用者也不必耗费过多灵力,甚至凡人也可催动。
如今只是几张普通的照明符,却能有如此效用,足以见周围灵气之精纯。
泽雨并不惊讶,他甩着长尾,在符箓中来回游动,如鱼得水。
“不必这么惊讶。人界我不知道,但妖界从起源开始,便只有天空与海洋,世间所有的灵气都来自于此,自然也最为精纯。”
林斐然不解:“人界只有一片无尽海,但其中并没有这般精纯的灵气。”
泽雨微微叹息,开口道:“或许正因为如此,你们人族才会有凡人出现。在去往人界以前,我全然无法想象,一个人没有灵脉,无法修行,要如何在世间存活,那种人生又是何等滋味?”
符箓旋转开路,照亮大半海域,林斐然目视前方,沉默片刻后才道。
“该如何存活,便如何存活,凡人也是一种道。”
“你说的对。”
泽雨莞尔,行进之中,他的头颅两侧逐渐生出耳鳍,似人非人。
“在见到明月之后,我才悟到何为各得其法,即便是凡人,也难以小觑。”
林斐然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便开口道:“如霰。”
算一算,又有半个时辰了。
“什么?”泽雨早已游至前方,闻言又如箭一般蹿回。
林斐然目不斜视,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你说的没错。”
泽雨松了口气:“原来是说没错,我方才似乎听到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吓得心头一惊。”
林斐然实在有些纳罕:“你是说尊主?有这么可怖吗?妖界修至神游境之人,应当不止他一个。”
泽雨终于恢复些少年心性,凑过来嘀咕:“的确不止他一个,但能一人鏖战三位归真境圣者,还险中取胜的,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看在明月的份上,你可不准把这话传回去!”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听说,即便是她,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他是怎么做到的?”
泽雨见她面上如出一辙的惊奇,忍不住道:“我也纳罕,族中长老曾谈论此事,但都未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除却那三位归真境前辈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若说以前还有人对妖尊之位蠢蠢欲动,但经此一役,大都偃旗息鼓,再不敢犯。”
林斐然心中更是生出几许好奇:“难道是智取?可神游境与三位归真境相斗,还要取胜,便是博弈的圣人在世,也难有一成把握。”
泽雨摇头:“无论如何,到底是胜了。这样的人做妖尊也好,够强,平日里也无心管束其他部族……我父王说过,如果雪云一事实在无法解决,就呈信请妖尊前来。”
林斐然侧目看去,疑惑道:“你不是说这是小事?”
泽雨苦笑:“天降异象,又如何能算小事?之所以那般说,只是怕大家心乱。其实在际海的另一侧,已然有凝冰覆雪之象,不少木叶发黄枯萎,看似冬日将至,但我们心中清楚,那是因为雪云。”
他声音略低,在空幽夜海之下,竟显出几分无奈与惶然。
“到了。”
泽雨停在前方。
林斐然转头看去,借着刺目的符箓之光,涌灵井一览无遗。
说是井,却不尽然。
那只是一片长满水草的海下沙地,简陋之中,其实并不起眼,只是偶尔有烁金般的浮光从沙下缓缓溢出,随后升腾为水泡,渐渐上浮,于海面破裂。
破裂溢出的,便是充盈天地间的灵气。
林斐然静静看着,又顺着浮光向上望去,只能隐约见到一片散开的月光铺洒海面。
“第一场雪落之时,我们并未在意,无论是多大的雪,在际海之上都只会消融,直到后来,落雪连成一片,凝结成浮冰,重重压在海面之上。
就如你先前所言,伤病之人一旦靠近,便会立即溃败,我们只能远远结印施法,却无法将它完全击散。
落雪一月后,南部便忽然传出一种病症——”
林斐然眉头微蹙,立即开口问道:“是不是浑身发冷,四肢无力,周身覆霜,甚至有碎冰从灵脉中生发,极为痛苦?”
泽雨怔然点头,随后想起什么,缓了神色:“你知晓也不奇怪,就是寒症。在此之前,其他部族也曾传出此病症,不过所幸得病之人不多,南部也就五六人。
我们曾向妖都去信,但那时妖尊远赴春城,只好作罢。
再后来,第二次落雪,我们正准备神行而上,竭力击散雪云时,际海之下忽然震动起来,沉寂数百年的涌灵井忽然爆发,只在倾刻间,便将漂浮已久的坚冰与雪云击散。”
“原来如此。”林斐然神色有些凝重,“涌灵井时时都能喷涌吗?可还需要我将此事上报?”
泽雨摇头:“不必小看涌灵井,我族中长老说过,这是天与海的对抗,不是我等修士可以插手。比起雪云之事,我更希望你能将寒症上报。
尊主精于医道,可以缓解的扶桑木又十分紧俏,希望他能找出另外的救治之法。”
“好。”
林斐然望向那片无奇的沙地,心中隐隐盘旋着什么。
……
鲛人一族就居住在际海四周,林斐然回屋洗漱后,却久久无法入睡。
时隔许久,原本并不起眼的寒症再度出现,她难以将此看作巧合。
原本只在人界蔓延,如今却到了妖界,甚至是这般堂而皇之的方式。
叹息之下,她起身走入廊中,看向下方一望无际的夜海,默然将铁契丹书从芥子袋中抽出,翻至最后一页——
上次从沈期那里取到墨后,她不仅为师祖增补墨色,加了鱼塘,还在池塘旁添了一张露天席地的长榻,榻上师祖抱着钓竿,睡得正香。
林斐然举着石书摇了摇,墨线勾出的身形微动,师祖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
夜半将人唤醒,的确有些贸然,并非谁都像她这般龙精虎猛,日日少眠。
但一想到师祖平日只在书中钓鱼,心中那点愧疚便也荡然无存。
在她的猛然摇晃下,师祖终于坐起身,将钓竿放在床头,叹息一声从书中走出,十分感慨。
“算一算时间,三个时辰后,你又要开始打坐行灵了。像你这样有精力的少年,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斐然将这打趣尽数收下,只指向海面:“师祖,你看那里。”
师祖人在书中,书在芥子袋内,难以时时知晓书外之事,只有在林斐然遇险之时才会外视一二。
此时乍然看向四周,竟很快认出。
“这是妖界南部?”
他顺着林斐然所指看去,只见海面上空,月色之下,一点点黑云聚集,其实并不显眼,但迎面吹来的海风却已然泛冷。
他立在风中,神色不再像先前那般悠然,点墨似的双目微凝,随后伸出手去,六角分明的雪片落入掌中,竟转瞬即逝。
“原来,已经到了际海。”
他握住林斐然的臂弯,将她的手移转指向堆积的层云,轻声问道。
“斐然,你看那里有什么?”
林斐然凝神看去,指尖所落之处,只有一点旋转的清风。
她仍旧想起师祖先前所言——看见便有花开。
她静然许久,只道。
“……师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作者有话说:本章是周三的更新
小剧场4.0
那是豌豆孔雀公主的眼睛。
米亚大陆的东部矿区,有着最为人称道的绿翡翠,如同夏日的浓荫,如同广阔的碧湖,是被神明钦点过的颜色。
斐然虽然买不起,但她曾经见过。
那是一种很美的绿色。
但现在看到这双眼,绿翡翠似乎也不值一提。
豌豆孔雀公主穿着一身金饰白裙,并不繁复,十分修长。
她只出现了几秒钟,斐然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相貌,公主便被龙仆抓回魔龙堡。
“快把公主放下!”
不知是哪个勇者大喊一声。
就在众人即将冲出森林,攻向魔龙堡时,一道黑色龙焰从堡垒中喷出,铺天盖地地袭向勇者们。
“快后退!”
斐然一手拉着精灵牧师,一手扯着黑魔法师,但已经来不及,眼见黑焰灼烧而来,她正要拔出勇者巨剑,劈开火焰,身后的黑魔法师突然挺身而出。
“米拉呜亚!”
常常都在的黑魔法师举起法杖,大声念出咒语,周围立即生出许多荆棘寒霜,将炽热的龙焰挡在荆棘之外。
冰火相撞,立即烧出滋滋声响,大量的水蒸气浮现周围,黑魔法师一边被呛得咳嗽,一边拉住斐然的衣袖,断断续续说。
“勇者、斐然,咳咳,我会帮助、你的,我很有用咳咳咳咳咳!”
“你说什么?”
勇者斐然急忙拉着两人后退,风声太大,她根本没听清黑魔法师在说什么。
“我说,咳咳咳、”
黑魔法师被她提着狂奔,法师的体力哪里比得上勇者,他什么都没说出来,还吃了一嘴风。
直到安全地,斐然将两人放下,她叉着腰喘气,然后对精灵牧师道:“给他放个治愈术。”
她指了指黑魔法师。
到底也是队友,不能见死不救。
精灵牧师没有理会黑魔法师,他先是为勇者斐然检查身体,确认她没问题,不大放心地亲自奶了一口,这才看向病弱的黑魔法师。
他只剩三分之一的血条了。
这么脆皮,不愧是法师。
精灵牧师看了斐然一眼,笑着给黑魔法师丢了个治愈术。
“勇者、我会帮你……”
话还没说完,黑魔法师立即扑地,像是沉睡一般晕死过去,但手还紧紧抓着勇者的衣袖。
斐然惊讶:“他这是怎么了!”
精灵牧师叹气:“他血条掉得太快,虚不受补。”
斐然恍然大悟,然后把自己的衣袖抽出来,将黑魔法师挪到树下,嘀咕道:“这也太脆了,那他先休息一下吧。”
斐然看向四周,被龙焰烧过的森林长起了一片一片的荆棘蔷薇,还多了很多龙仆和哥布林在魔龙堡周围守卫。
敌人太强大,勇者小队们没有办法,只能再度后退,直至退到河对岸的森林中。
斐然提着黑魔法师,和精灵牧师选好驻扎地,又升起火堆,和精灵牧师烤了几个干面包,商量对策。
“这种情况,我们一定要有一个远攻的弓箭手,不知道倒转去城镇招募,还来不来得及?”
精灵牧师摇头:“一来一回要一个月,应该来不及了,小勇者,不要太担忧,我已经给我的弓箭手朋友发去消息,他很快就会赶来。”
斐然看着他,忍不住开口:“精灵牧师,还好有你在!”
精灵牧师笑看着她,轻声道:“小勇者,这是我的荣幸。我看你的血条有点掉血,或许,我再奶你一口……”
眼见精灵牧师解开奶窗,斐然立即上前把它系拢:“精灵牧师,以后不要再这么破费,直接丢给我一个治愈术就好,我不像黑魔法师这么脆弱。”
“……好。”
精灵牧师有些黯然,他想,如果不是黑魔法师,斐然一定不会这么拒绝他。
带着这样的怨念走到树下,他又给黑魔法师丢了一个治愈术。
渐渐的,天越来越黑,精灵牧师在斐然的劝诫下,还是睡了过去,很快就只有斐然还在守夜。
她抱着熟睡的史莱姆,又从包袱中拿出几个干饼烤了起来,忽然间听到头顶传来一些窸窣响动,她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人坐在树上,像是在笑。
“你好,请问你是?”斐然开口问他。
那人坐在树上,晃着腿,手中拿出一把武器,他说:“我吗?我当然是弓箭手啊。”
斐然立即惊喜站起身,然后泄气:“你手里的分明是长枪,你是枪兵。”
他从树上跃下,十分轻巧,没发出半点声音,先是上下打量她,然后笑道:“谁说枪兵不能做弓箭手?你没见过射枪吗?”
勇者斐然沉默了。
她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真的没见过。
弓箭手擦着手里的枪,抬眼看她,下命令一般道:“我要加入你们勇者小队。”
to be continue
第148章 从来有剑(十六) “你懂妖族古语?”……
茫茫夜海, 只有层云舒卷,波涛乍起,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
一阵风过,金澜剑灵已然立上阑干, 绯色长裙与披帛迎扬而动,如一株风中孤松。
她抱臂望向海面, 默然不言。
师祖侧目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阁下也能看见?”
剑灵微微颔首。
林斐然心中更是疑惑,她眨过双眼,下意识抬手揉了揉, 却又被剑灵压住臂弯。
“看见并非好事,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你一直看不见。”
夜海之上, 她的叹息几乎要散在风中。
师祖闻言垂目,竟也不再开口。
除却每半个时辰唤一声如霰外, 林斐然的神思几乎全部投入海面。
三人一同立在廊下, 从长夜望到日出, 直至第一缕清辉撒上海面时,云层终于开始变幻。
清白汇聚,渐渐形成一片朦胧的灰,它积压于海面上,倾覆出一片巨大阴影。
正午时分,云盖之下细雪飘落。
林斐然不再等待,足踏阑干,纵身跃出长廊,一声呼哨后, 金澜剑立即出鞘而去。
一人一剑于海上盘旋几息,又立即像层云飞去。
离得近了,才得见那是一道怎样的云海,旋流盘转,浩浩荡荡,风眼中心却十分空荡,显出一个淡薄的圆,仰视而去,如同窥入一只幽静深邃的眼!
林斐然忽然感到一阵目眩,踉跄之下,她立即抬手结印,点上眉心,直至神台清明后,再度向上飞去。
目中所见变得寒凉黯淡,入目皆灰,心绪也似乎受到感染,莫名沉重起来。
再往前去,耳中忽然无声,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仅她一人,无尽的寥落压下,令人望而却步。
她眉头微压,全然不顾般顺流而上,御剑破开,终于得入雪云——
雪云之中,只是一片虚无。
林斐然双目微睁,惊诧看向四周,目之所及,只有午时的正阳连着白云,在云海间洒出一片灿金,方才那片灰蒙的层云消失,落雪不见,甚至连心头的倾压之感都了无踪影。
那一堆如山峦将倾的灰云,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林斐然当即御剑而下,直至离天幕数丈远时,同样的灰云与落雪再度出现,遮天蔽日一般浮现上空。
锋锐的雪片划过手背,极冷极寒。
她垂目看去,心中只有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
——幻象。
寒冷与阴翳是真实的,但天幕上方的云与雪,不过都是幻象。
御剑回到廊下,林斐然再度望向那片倾覆的阴翳,开口问道:“师祖,你们眼中所见,并不是雪与云,甚至海面上漂浮的,也并不是凝冰,对吗?”
金澜剑灵没有开口,只有一声短暂的叹息。
师祖侧目看她,清越的双眼中,带着一点少见的认真:“这里没有雪,也没有云。但你如今能看透虚无,便意味着再过不久,你或许也能看清本相。
有多少人,连虚无也不能看透。”
师祖搭上林斐然的右肩,声音轻忽,好似也有迷茫在其中。
“有时候,我也在想,将铁契丹书交给你这样小的孩子,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被选中之人,注定坎坷,注定波澜,注定不凡,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看见’,可谁又不想拥有圆满一生?
你是个好孩子,有时,我也会不忍。”
林斐然眸光微动,垂目看向手中的铁契丹书,石铸的书,粗砺无比,页页翻开,却不见半点字痕。
“不必不忍,担下它是我的选择。我说过,如果我的一生注定坎坷,我亦会欣然接受,心韧性坚,岂有不平路。”
师祖朗声笑开:“所以说,我也只是有时候想,这本铁契丹书,你担得起,若在我坐化之前遇见你,定然将你收作首徒!”
林斐然望向那片云海,原本凝重的眉眼不禁舒展开来:“师祖说笑,我当年拜师道和宫,算一算,与您也是有些渊源。”
师祖目光一顿,当初在朝圣谷时,曾听疯道人点破林斐然下山的缘由,心中难免黯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下方忽然传来明月的声音,语含急切:“斐然,旋真回来了,身上受了不少伤!”
林斐然眉头微皱,立即背上金澜伞翻身而出,从高楼直直跃下,师祖当即收身入丹书,剑灵也化为流光追随而去,落地之时,便只她一人。
她三两步上前,推门而入,便见旋真坐在圆桌旁,泽雨正为他上药,淡黄衣袍中露出几道血痕,束起的栗色马尾散开小半,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来了?”
他转头看到林斐然,脸上虽然仍有笑意,却不似以往那般轻松。
还好不是致命伤,林斐然微松口气,从芥子袋中拿出几粒丹丸递出,问道:“你先前应当是去追查密教,这是与他们交过手了吗?”
旋真接过丹药服下,略圆的双眼看去,一下摇头,一下点头,将始末道出。
“起初我在宴会前等你们,但花香实在太过浓郁,我便走远了些,想要打听密教消息。
说来奇怪,据他们传言,大约在半月前,南部的密教据点便全都布阵隐匿,不再现世,所有的中低阶教徒全都派出,现在都无法回到教中。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就是我那几个可恶的族人,你先前在妖都见过呐。
我心中好奇,忍不住偷溜去看,便见他们穿着密教的白云袍,如雷电一般在街中穿梭,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这时我便知晓,他们也加入了密教,索性跟了上去。”
细犬一族,向来以速度闻名,他们在竭力巡查时,就如一道雷电从眼前滚过,倏而便不见踪影。
旋真心下纳罕,又有意探查密教动向,便急急回到门前,同那两位侍从留下匆促一语后,立即追查而去。
一群人不知在寻找什么,风驰电掣搜刮一整夜后,状似无果,便匆匆向西北疾驰,到得一处亭台,其中坐着两个男子。
一人头戴幂篱,一人瘫倒在石凳之上。
旋真耳力不差,只听往日族人说出“祭出阵旗,也未曾寻得灵脉踪影”一句,便被那浑身挂满匕首的男子发现。
“你是不知道呐,那人境界极高,只随手捻过一把匕首,差点将我穿胸,好在他准头不行,叫我跑了!只是那几个族人便闻风而动,追袭而来,甩脱不掉,我只好与他们斗上一斗,就受了些伤。”
旋真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不过那人看起来有些眼熟,我好像见过呐。”
听完旋真所言,林斐然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密教为何将据点隐匿,她不知晓,但将教徒全部派出,或许就是在寻她身上这条灵脉?
是了,他们当初入朝圣谷就是为此,后来定然回去搜过,发现灵脉早已不在谷中,这才发动教徒寻觅。
至于旋真口中这两人,应当就是赤牙,以及当初潜入妖都,将赤牙救走的那个男子。
转念间,林斐然便想过许多,她细细查看过旋真的伤处,这才笃定:“你见过的,就是大闹夜游日的那个男子,不过他当时面上画有颜料,所以你一时没有认出。
只有他的匕首,才会割出这样上宽下窄的伤痕。”
旋真看向伤处,双目圆睁:“原来是他呐,难道潜入狱中将他救走的便是另外那人?他们竟然是密教中人!”
林斐然点头,心中又觉不对:“我与他交过手,他的准头不会这么差。”
她立即在他身上翻找,在旋真即将笑出声前,她在他后颈处寻到一个法印。
一旁的泽雨看来,面色大变:“这像是狐族的寻踪印,轻易不外画,难道狐族也入了密教?”
林斐然神色凝重,当机立断道:“不能再继续追查,我们必须立刻回妖都!”
无论是为了二人安全,为了不给鲛人族添麻烦,还是为了芥子袋中这至关重要的灵脉,他们都不能在际海久留。
旋真自然也明白,他从泽雨手中夺过灵药,又抬手整理散下的头发,起身道:“给我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之后我们立马回去。”
林斐然点头:“你先上药,我在外间等你。”
言罢,三人一道出屋,明月面色忧虑:“方才的意思是,他们会很快追袭而来?就留在这里,我们可以保护你们。”
泽雨认同道:“即便是密教中人,我们海族也不会怕。”
林斐然依旧摇头:“如今密教到底如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我们一概不知,你们没有必要为此树敌。况且南部之行事已了,我们也不必长留在此。”
见她心意已定,明月也不再劝说,只是拉上泽雨道:“既然如此,那就再让泽雨送你们回去。同样走水路,他们追不上。”
林斐然点头:“有劳。”
恰在三人谈论之时,不远处的际海忽然震荡起来,白沫层层,不少游鱼在海面翻肚,几位长尾鲛人从海中跃出,向此处奔来。
泽雨立即开口问道:“海下发生何事?”
那人神情急切:“少主,涌灵井不知被何物遮覆,我等费尽全力也无法揭开 ,如今灵泉难以涌出,还请下海相助!”
“涌灵井怎么可能会被……”
泽雨说到此处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便立即转头看向林斐然,神色为难。
林斐然却道:“族中之事为大。”
泽雨抿唇,心中权衡片刻,还是道:“从这里到妖都,其实不近,只是族中没有比我游得更快的,或者我找两个最快的族人送你们离开,或者,你们等我一个时辰。”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林斐然当即问道:“是他们快,还是御剑快?”
泽雨思忖片刻 :“如果是我,定然比你们御剑快。但若是其他人,此行又是逆流而上,这便说不准了。”
“那……”
“那便由我开路。”
旁侧屋门被打开,露出旋真那张俊秀青涩的面容。
他扬起笑容,露出半枚犬牙:“细犬一族,有追云逐月之力,如果是我那些族人寻来,御剑术可快不过他们呐。”
林斐然垂目思索,眼下是一群人追逐而来,又有赤牙在场,斗起来定是不管不顾,鲛人一族已然帮忙太多,不可能将他们牵扯其中。
而她与旋真以少敌多,胜算难言,定然要立即赶回妖都,水陆空三路,确然只有陆行最快。
“好。”林斐然点头,“我会全力跟上你。”
旋真已然换了身淡黄劲装,马尾垂至肩头,袖口银铁缠缚,长靴贴合,后腰处别了把一臂长的短横刀,穿着打扮与往日无异。
他提腿扭腰,将短横刀别紧,笑道。
“别害怕呐,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其实也不会什么,若连这个都要你操心,岂不是太没用呐?我会带你回去的!”
林斐然看着他,认真道:“谁说快没有用?就像我的剑一样,当它足够快,没有人能接住,那么即便是寻常的劈斩,也所向披靡。”
旋真微怔,又抿唇一笑:“我没有剑这么锋锐,别看我这样,其实胆子很小呐。”
林斐然摇摇头,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话的时机,她只好转身向明月、泽雨二人告别。
旋真笑道:“以后再来找你们玩!”
随后,在明月不舍的眼神中,旋真握上林斐然的手臂,如一道转瞬即散的奔雷般,二人顷刻间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弧光。
旋真所用的雷行之法,其实是细犬一族的血脉秘技,林斐然曾向他学过,但她到底是人族,没有这样的根骨与灵脉支撑,终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如今被旋真带着雷行,倒是真的感受到何为风驰电掣,一瞬数十里。
“如何?”旋真甚至还能抽空问她,“你给我的那本雷法道书,我整日都在钻研,当真有成效呐!”
林斐然跟着他,一下落足于石顶,一下轻点于树梢,二者几乎只在眨眼间,若非她反应快,怕是只能被旋真拖着跑,眼下她还得抽神回答。
“有用就好,我那里还有几本雷法,到时一并给你。”
“好呐!”旋真开口,即便现在二人正被追赶,他的面上也不见半点阴霾。
林斐然一边关注他颈后的法印,一边开口问道:“你从小不在族中长大,那这雷行之法是如何学会的?”
旋真双眼一弯,笑道:“血脉秘技,当然是跑着跑着就会呐!”
“这么简单?”林斐然再度感慨,“为何人族没有半点秘技?”
旋真转头看来,栗色马尾在风中胡乱摇晃,眼神却十分认真:“但是人族有很多智者,就比如语言,其实妖族也有古语,但时至今日大家都说人话,就是因为它比妖族古语更能陈情。
人族也很厉害呐。”
林斐然闻言问道:“你懂妖族古语?”
旋真点头,有些遗憾道:“以前流浪乞讨的时候,总会遇上不少老人,他们说的就是古话,但我只会听,不会说呐。”
“所有妖族人,都说的是一种古语吗?”林斐然追问。
旋真再度点头,带着林斐然踩上一片落叶,疾驰而去:“妖族只有一种古语,不像人族,换个村就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是我在书上看的。”
林斐然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好像听过一句古语,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旋真嘿然一笑:“尽管问,旋真为你答疑解惑呐!”
林斐然自然想问如霰经常唤她的那一句,虽然他曾经说过,这不是妖族古语,但她还是忍不住确认。
“——”
她将那三个音吐出,说得有些僵硬,全然不像如霰说得那般有韵味。
“什么莫?”旋真又重复两遍,还是一头雾水,“我没听过这句话,不过,这应该不是妖族古语。”
“你确定吗?”林斐然仍有些不死心。
旋真点头:“妖族古语简短词少,不像人族那般繁杂,绝没有这样的韵调。”
林斐然心中更加困惑,如霰也在妖界长大,不说妖族古语,不说人话,还能用哪种语言?
正在心中分神琢磨时,旋真后颈处的法印竟有消散之意,二人顿时一惊,立即疾驰向前!
狐族的寻人法印非同寻常,难以去除不说,越是靠近,附着的印记便越浅淡,如今快要消散,便意味着追寻之人就在身后
甚至不需回头,他们都能听见风中隐约传来的流电之音。
“好快!”林斐然惊讶道。
“那是自然!”
身侧蓦然传来一声调笑,她立即转头看去,不期然对上一双阴寒的眼。
“旋真大人从未去过族中,不得传承,又如何能将这雷行之法融会贯通?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单手结印,正要把他逼退,便见一道寒光从侧方奇袭而来,她立即并指而出——
与此同时,一柄短横刀划过,只听得铿然声响,寒刃撞上横刀,两两角力,终究是刀险胜半分,将其击退,但二人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
眨眼间,原本还在身后的细犬族人便冲至身前,将二人团团围困。
旋真面容微凝,不得不停下。
他看向对面,神色中浮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沉静与漠然。
短横刀在他掌中挽过一圈,随后被牢牢握住,挡于林斐然身前。
对面之人不由得嗤笑:“当上使臣,还真以为我们动不得你?以前在妖都,有人护你,现在南部,细犬一族的领地内,你觉得自己打得过谁?”
旋真并不言语,手仍旧抬着。
林斐然静静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止,随后侧目看向后方,荒凉原野之上,正有一人扛着阵旗走来,身上匕首叮当作响,面容不羁。
赤牙。
林斐然一眼便将其认出。
但她只凝视片刻便移开,随后将目光全部落到那面土黄色的阵旗上。
她还记得旋真方才所言,这面阵旗,便是用来勘探灵脉所在。
林斐然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缓缓抽出金澜剑,随后伞面大开,旋转升腾而上。
原野间飞沙走石,两方隐光流动,一触即发。
……
妖都城内,仍是一片祥和。
秋瞳这几日几乎都待在庭院中练剑,一练便是一整日,卫常在只在晨起后练上一个时辰,便会回到房中闭关。
听闻,他快要破境。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日却只有练剑那一个时辰相会,秋瞳心中滋味难明,但却无心细想。
就在数日前,母亲与大姐姐曾向她传信,告知信中计划。
那时,她几乎不可置信。
他们竟然要互相联合,共同废去父王修为,扶持大姐姐登上青丘王位!
且不说此举何等违逆,就凭父王的境界,即便是众人合力,也难以将他拽下马来。
秋瞳心中无比焦躁,一是为自己不能出一份力,二是为自己竟然想要出一份力!
父王对他们而言,几乎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但他们现在竟然想要铲平山头,让他从此倒塌!
但他如今所作所为,无论是肆意驱使子女,不顾死活,又或是孤身拜入密教,以狐族为献,都已然失格,以非常手段让他卸位,其实并无不妥。
更何况他身份成谜,只是将他控制住,并非要取他性命。
秋瞳舞着剑,这般想着,心中竟然涌出一股脱离的冷静,练至最后,一剑划过,庭院中花草皆落。
她停了下来,不可自制地想到前世。
若是将父王控制住,那到时狐族之乱爆发,又要如何压制?
“……”
她抬眼看向那道紧闭的门窗,卫常在就在房内闭关。
前世,他便是在狐族之乱前破境成功,甚至连入三境,从问心跃至逍遥,随后同她前往狐族制止暴乱。
如今他若同样如此,晋升至逍遥境,可还愿意陪她前往?
正是犹疑之时,忽然有一只纸狐狸从院外飞来,秋瞳双眼一亮,立即伸手接过,提着裙摆回到房中。
布下隔音阵法后,她才将纸狐狸放出,下一刻,信纸逐渐燃烧,从中传来大姐姐嘶哑的声音。
“秋瞳,我们败了,不要再回青丘……青平王早有预谋,他昨日便已集结许多部族,向妖都而去,妖都兰城或将大乱,立即离开妖都,回去人界……”
秋瞳目光一顿,怔然看去,烧去小半的纸狐狸仍旧笑得狡黠,然而在它的背面狐尾处,却溅着几滴细小的红斑。
那是青瑶的血。
脸上悄无声息划下一道凉意,秋瞳立即抛开太阿剑,双目微红,迫切地从芥子袋中抽出那枚传声玉令。
林斐然……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快到末尾了,迟来的元旦快乐,比心
第149章 咎狗之心 他是一只被黄犬养大的小狗……
赤牙缓步向前, 唇角上挑。
短匕布满全身,鳞次栉比,远远看去便如同一身覆合的鳞片, 在旭日下流过一道阴寒之光。
他压低眉眼打量二人,视线定定落在林斐然身上, 神色不再似初见那般不屑一顾。
“又见面了,林斐然, 没想到你竟然有胆子到南部。”
他将阵旗在臂间旋过, 稳稳插入足下枯草地中。
土黄旗帜在风中飘摇,旗面黄底黑纹,将将触地, 便有一道灵光荡开, 颇为浩瀚。
林斐然静下心神,并不理会, 只侧目环视,搜寻突围之处。
如今以少对多, 寡不敌众, 她与旋真又同为问心境, 顽抗并非长久之计,奔逃才是上策。
可论速度,二人全然不敌细犬族人……
眸光微动,林斐然的视线从赤牙身上移走,缓缓落到前方那七八位细犬族人身上。
旋真察觉到她的目光,执握短横刀的手略略收回,林斐然也挽了个剑花,就在几人将目光注视而来,祭出法器准备应对时, 金澜伞已无声游移至几人上空——
林斐然身形忽动,瞬息便出现在其中三人身后,她双目微凝,扬起的鬓发与袍角尚未落下,手中长剑便已横举,刃光霎时映入后颈,一股凉意遍布全身!
几人心中微颤,足下立即游走紫电青雷,但还未来得及逃离,剑风已至,在劈斩而下的瞬间,林斐然瞳孔紧缩,身形一滞,横贯而过的金澜长剑就这般停在半空,难以寸进——
眼前几道青雷划过,只这一瞬的功夫,剑下之人便已躲闪至数十米外。
又是一息,身形骤松,停滞的长剑猛然落下,却只在地上留下一道剑痕。
旋真眉头微蹙,足下生电,倾刻间便赶到林斐然身侧,忙问道。
“方才怎么呐?”
“无事,只是停了片刻。”
林斐然的视线转落到赤牙身上,恰在此时,悬于半空的金澜伞微晃,失控一般重重坠下,又在触地前被她收回。
旋真眼中难掩讶异,林斐然心中亦是骇然,二人一同转首看去,正见到赤牙那无声大笑的模样。
他笑得不可自抑,单手撑着阵旗,声音尚且带着一点喑哑:“你以为我那么蠢,上次吃过你手中法宝的亏,这次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他右手一旋,阵旗顿时灵光大作,在原地旋过三圈后,猛然升起,只听几声破空之响,又有十八面小旗从上空飞下,每面旗上各落有一图,旗下灵线相连,汇成一方极为宽广的阵盘,将一行人团团围困其中。
其中一面小旗亮起,阵盘之中浮现一个隶书的“定”字,林斐然再度感受到那阵凝滞之意,时间不长,只有一息。
但往往就是这一息之差,决定着全盘成败。
“拼法宝,我也不差,今日我必定与你酣畅斗上一场,在此取你性命!”
话音刚落,赤牙便纵身而起,土黄阵旗立即从上空疾驰而下,稳稳落入他手中,旋转之间,足下阵盘大动,一条飞沙黄龙从阵盘汇聚而出,带着苍劲之意直袭而来!
林斐然手中的长剑一转,变为细刀,在她掌中浮过一圈后便横劈而出,将追袭而来的龙足斩断半处,正在此时,她忽而又旋身倒转,刀变为剑,向周遭几人刺去。
过往经验告诉她,以一敌多,切不可乱心神,必须紧咬一人!
这一招来得突然,但几人早有准备,加之速度极快,瞬间便退后数十米,同时将手中八爪钩放出,叮然几声响,金澜剑上便爬满铁钩,几人合力收手,试图将它从手中卸出。
双方角力之时,林斐然却在心下思量:虽然不知晓这阵旗为何,但显然是为了将他们围困此处,有此加持,再想从这几人中奇袭突围,绝非易事。
眼下,或许只能从赤牙这里做打算。
她立即并指捻诀,长剑一转,还未发力,便见一道雷光划过,几声嗡鸣后,袭来的爪钩当即应声而断!
双方凝神看去,只见一道淡黄身影立在其中。
细犬一族大多身形劲瘦,独具少年人的矫健与柔韧,旋真虽未在族中生长,身量却也与前方的族人别无二致。
他对林斐然道:“不必一个人硬撑,你专心对付布阵之人,至于他们,由我来解决。虽然我很弱,但多少还能跑一跑呐。”
如今境况,只能如他说的这般。
林斐然抿唇应声,道了句多加小心后,便持剑而去,专心应对黄龙与赤牙御出的金光子母匕。
旋真背对着她,望向身前的族人,再度横刀在前,却只是招来几声狠厉的嘲笑 。
“就凭你的速度,能拦得住谁!”
“被遗弃的残废!”
“有辱细犬之名!”
为首之人发上染有黑白两色,相貌与旋真六分相像,神情却更为狠辣,他全然未将这个被遗弃的兄弟放在眼中,笑过两句后,足下生电,奔雷一般向林斐然袭去!
重刀落下之时,只听得铿然声响,一柄斜入的横刀立时将其截住,两道灵力相撞后,又纷纷退去。
旋真视线微凝,垂目看了眼自己正在震颤的右臂,双唇一抿,又忍不住扫向林斐然的背影。
以她的反应,方才那刀即便重重袭去,她也一定接得住,但她并未回剑,甚至没有回头,只凝神攻向赤牙。
这意味着她对他全然相信。
“……”
旋真握紧短横刀,脊背微伏,一瞬跃至右方,再度拦下一个同族。
周围兵戈之音不绝于耳,林斐然却恍若未闻,她一边躲闪黄龙,一边观察眼前这十几面小旗,试图从中寻出破绽。
足下阵盘虽大,却好似不全为赤牙驱使,来来回回也就是“定”“陷”“落”“封”“追”五字,但他也并不全然依靠这方阵盘。
阵盘用于围困,土沙黄龙用于惊扰,他真正的杀招,仍旧是手中那把金光子母匕。
与夜游日所用的匕首不同,这对子母匕是当之无愧的法宝。
匕如其名,分为母子二柄,母匕约有半臂长,子匕却只有一掌大小,二者速度快比迅影,锐可破山,轻如微风,追袭的身影难以捕捉,即便是林斐然,与之交手数次后也吃了不少暗亏。
赤牙手中法印变幻,被斩去四足的沙龙再度从后方袭来,林斐然立即闪身躲过,手中长剑狠狠落下,直入沙龙腹部。
粗砺的黄沙顿时搅动长剑,磨出刺耳的尖鸣,恰在这时,左右两方各闪过一道寒光,正是一大一小袭来的子母匕!
林斐然立即翻身闪过,从龙身跃下,子母匕追袭而来,她当即结印,身前法阵骤然大亮,挡住母匕威势,子匕立即下旋,猛然钉向她的右腿——
霎时间,玄色衣摆上银纹浮现,竟在这关键时刻挡下一击!
赤牙见状咋舌,手中法印再度变换:“倒是小瞧你了,衣袍看上去平平无奇,竟是一件上品法衣!只可惜,再好的法衣也只挡得住我三招!”
林斐然心中比他还要惊讶,先前还只是寻常衣袍,何时成了法衣?
不过此时无暇细想,林斐然立即翻身后退,举目望向半空,金澜剑仍旧牢牢插在黄龙体内。
她顿时并指捻诀,趁剑身大动,兀自震颤之时,一跃而起踏上子母匕,借力回到龙身,随即双手握紧剑柄下压,黄龙一声嘶鸣,顿时在空中翻腾挣扎起来!
长剑猛然划过,细长腹中顿时泄出绵绵黄沙,无足之龙又从高空坠地,连带着她翻滚一圈后,骤然溃散!
林斐然从黄沙中起身,还未站稳,便见阵盘中亮起一个“追”字,子母匕金光大现,如一道闪电般追钉而来,速度比先前更甚,她立即将身后的金澜伞解下,伞面大开,只听得砰然声响——
子母匕被尽数挡回,执伞在前的林斐然也被击退数米,双足在枯草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寂静平野上风声乍起,前方忽而传来细草被碾碎的簌簌之音,正是赤牙举旗袭来,周遭几道流光划过,未被旋真缠住的四五名细犬族人分至各方,包围上前,攻来的脚步声如同碎散的鼓点,于四面八方响起!
恰在此时,阵盘突然转动,其上浮现的追字散去,但随着赤牙与细犬族人逼近,每跨一步,阵盘之上便会有一字亮起——
封、陷、落
捻诀大开的金澜伞猛然合拢,林斐然足下枯草地化作细沙,将她拖入其中,正是行动受制时,细犬族人手中的八爪钩穿过“落”字,高高挑起,如坠千斤!
林斐然立即提起金澜剑,凝神应对,直至众人离她仅有一步之遥时,一个斗大的“定”字穿身而过,她的身形再度凝滞!
所谓斗法,一瞬之差,便是生死之遥!
阵旗、子母匕与横刀、八爪钩一同袭来,流光四溢,林斐然已是竭力提剑,双臂却只是微微颤动,无法应对。
正在危机时刻,忽有一道绯色身影从眼前闪过,正是金澜剑灵脱伞而出!
她旋身转过,以指作剑,登时将袭来的子母匕击开,臂间披帛飒然击去,直袭赤牙面门,生生将他逼退半尺!
四方八爪钩与横刀袭来,她正要回身,却有一道身影比之更快,只听得砰砰几声响,法器尽数袭至一人身上,连接的横链绷紧,荡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嗡鸣。
来人正是旋真。
他的双臂、双腿以及右肩之上,俱被爪钩深深嵌入,淡黄衣袍中浸出血色,划痕之下,骨肉清晰可见。
他将所有攻击拦下,抬头看向林斐然,双眼明亮如初,还笑道:“方才说好呐,你只用对付他,其他人都交给我。
细犬从不欺骗人族。”
言罢,他抬起双臂,揽住身上八爪锁链,身形一闪,便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将他们拉至数里开外。
旋真与林斐然并不知晓,阵盘法文浮现需要时间,方才五字连出,便是想要将林斐然一击毙命,可谁也未曾料到她有一个剑灵,更没有料到旋真会直接以身抵挡。
如今错失良机,想要攒功绩的几个细犬族人心中自是十分愤懑,却又不愿在旋真这里浪费时间,狠狠瞪他一眼,收回爪钩,便想绕行而去。
“你们要何时才能明白呐,眼下,你们的对手是我。”
他抬手擦去唇角暗红,撕下半片袍角,将短横刀系在掌心。
“今日我就站在林斐然身后,拦下所有人。”
他相信,她会解开这方阵盘,就如同她相信,旋真有能力护住后方。
为首之人冷声道:“那便看一看,被族长遗弃的废物,到底能拦下几人!”
话音刚落,八位细犬族人便立即奇袭而去,速度之快,肉眼无法捕捉,只能看见道道幽蓝雷光在阵盘上游走。
雷行之法是血脉秘技,等同于人族的功法,威力如何,全看功法修为如何,修为不同,速度也会不同,是以八人虽然都是细犬一族,但速度其实有差异。
最快的便是那位发分黑白之人。
几乎只是眨眼间,他便又要逼近中心,旋真在他身后追逐,双手结印,一道惊雷霎时从掌中飞出,笼罩而去!
那人显然低估旋真,未曾料到这雷法威势不小,虽然闪身躲避,却仍旧被击中右腿,趔趄倒地,吃了一嘴土。
在旋真追上之前,他翻身而起,冷然看向追来之人,唇齿中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他抬起手,向其余几人作势:“本想放你一马,如今看来却是没有这个必要,先将他除去,再专心对付林斐然!”
另外几人立即调转朝向,围拢而来,将他困在其中。
与旋真有六分相像的男子缓步上前,话语中并无半点温情:“先前我们去往妖都,想要借用镜川道场,期间不过与你调笑几句,便引得林斐然出手,从此再也不许我等入内。
怎么,做了妖尊的狗,你心中是不是很得意?
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他看向其余人,目光中尽是戏谑与嘲笑:“诸位可能没有见过,他刚当上使臣时,便远道而来,去往族中寻过我们,还以为自己能找到家人,未曾想到,原来就是我们主动将他遗弃山林!”
其余细犬族人并不意外:“我们早有听闻,他缺少两根胫骨,根本无法修行族中秘技,算不上细犬,遗弃也是应当。放在其他族群,或许还会将他抚养长大,但我族绝不需要弱者!”
旋真神情仍旧天真赤诚,嘴角带着淡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余光瞟向阵盘中心,再没有诡异的字符亮起,失去限制,林斐然心中更是斗志满满,一时间也与赤牙斗得难分上下。
他必须为她拖住这些人,为此,受两句奚落,已经算是最轻的代价。
旋真道:“一个不需要弱者的族群,必然出不了强者。”
“怎么,这话难道是你母亲教你的不成?”与他相像之人先是觉得好笑,竟然捧腹不止,“你们还不知道罢,旋真是被一条黄狗养大的,他的母亲,真的是一条狗。
若不是他亲口说出,谁又能够相信?”
但笑过后,他的眼中又生出难掩的嫌恶。
“我的母亲是细犬族长,而你的母亲,只是一条黄狗,这般称呼,是在侮辱谁?”
旋真双手插腰,并不觉得侮辱:“你不愿认我做兄弟,你的母亲自然不是我的母亲,但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和我一起汪汪叫呐。”
眼前光芒一闪,旋真还来不及还手,便被击退数米,胸前登时传来剧痛,令他有些目眩。
那人面色青黑,露出旋真这辈子都显不出的神情:“你不配提起母亲,在她眼中,你永远是一块抹不去的污点。”
旋真的母亲是一只极为骠壮的黄犬。
在幼时,他并未意识到她是一只无法人言的狗,也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可以开口的人。
他有许多兄弟姐妹,都是和他一样的小狗崽。
他们每日在山林草野间打滚,每晚躺在溪边遥望夜空,长呼着回应彼此。
同样四肢着地,同样汪汪开口,只除了没有尾巴,需要裹上布片外,他与它们并无不同。
后来,兄弟姐妹们早已长大,各自离去,苍老的母亲仍旧带着他东奔西走,直到四岁那年,她驮着他走出原野,去往城镇。
在一座破庙中,他见到了第一个“人”。
“这是哪一族的孩子,怎么穿得破破烂烂,骑着一只狗就来了?”
修士神情惊讶,抬手将旋真抱起,黄犬只是在周围乖乖坐下,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修士打量着一人一狗,不明白旋真从何而来,便拿出腰间签筒,卜了三卦,这才看清过往缘由,心中不免唏嘘起来。
“还一直以为妖族都视子若宝,没曾想也有这等冷情之人,只因为天残,便将人弃至山林不顾,生死由天……
万般皆是命,老头我看破天机太多,也只剩一年活头,罢了,苦命人遇上苦命人,且将你收养教导,一年后再托付老友。”
修士就住在这间破庙中,旋真与黄犬也一同待下,他每日除了锄草种豆,便是教导旋真如何成为一个人。
“世人修道,大多取假,犬子修道,反求其真。”
自此,旋真便有了名。
破庙中的日子,颇有些鸡飞狗跳,旋真就像一只真正的幼犬,虽然纯真可爱,但也会忍不住作祟,学会双脚走路后,最常做的便是兴奋扑去,撞向老修士的腰。
最令人头痛的,还是教他口出人言。
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一个人,甚至还觉得不会“汪”的老修士十分可怜,总要咕噜两声,以表同情,学得并不认真。
每到这时,黄犬便会抬爪拍他,龇牙低啸,直到他委屈开口时才会收声。
旋真尚小,不知老修士与黄犬为何如此着急,一年之中,玩玩闹闹下也学了不少,但心性纯真,与人交流时也十分纯稚,倒也与他年纪相符。
一年后,天命已到,老修士不急不缓将房间整理好,走到院中,一手揽着旋真,一手摸着黄犬,等待老友上门将旋真接走。
那是一个落叶纷纷的秋日,入目皆是一阵枯黄,破庙之上又掉下几块瓦片,将昏昏欲睡的他震醒。
他仰起头,看向双目微合的老头,再次问道:“你、困了?去屋里睡呐。”
修士摇头,从身上解下一个芥子袋挂到旋真腰间:“这里面有钱,如果日落之后没有人来,那便是他也来不了了。我无法离开这里,不能带你们离开,我死之后,再往前走十里的城池中,有一个随风书院,你把芥子袋给他看,他会收留你。”
旋真不明所以看他:“什么叫死呐?你没有教我。”
“死就是长眠,我会睡在这棵树下,你以后还记得起路,可以回来看看。”
“我不走。”
旋真蹲在他腿边,抱着黄犬,从日中等到日落,也没有人敲响破庙的门。
再抬头时,老修士已然双目阖拢,垂着头,不再言语。
旋真犬蹲在旁,只是看着他,又抬手摸了摸,他猝然歪倒在树下,压碎满地枯叶,吓得他后跳。
“母亲,他、他没盖被子呐!”
黄犬只是静静在旁,长啸三声,便上前将落叶刨堆到他身上。
旋真见状,以为这就是盖被,便忙不迭上前帮忙,直至将人全部掩埋后,黄犬咬住他的裤脚,将他带往庙外,去往下一座城池。
一人一犬在山野间奔跑,旋真的脚下偶尔会出现雷光,速度忽然变快,会将他自己也吓一跳。
与他相比,黄犬便显得吃力许多。
她已经太过年迈,疾驰数米,便要停下来歇息,风餐露宿许多日后,终于得以进城。
在黄犬的催促下,旋真四处询问,却得到书院已于半月前搬离的消息。
此时已至冬日,细雪纷纷落下,黄犬再也无力前行,一人一犬只好逗留城中,藏身在一处破旧祠堂,靠着芥子袋中那点玉币存活。
只是冬日难熬,黄犬身体越发衰败,旋真去找过许多妖族人,他们手中延年益寿的丹药或许不少,却绝没有一枚留给凡犬。
终于在某日清晨,旋真被黄犬舔舐醒来,面色一喜:“母亲,你病好呐!”
黄犬只是呜咽一声,将他从头到尾舔上一遍,又走至门前,对天长鸣过后,便永远躺下,再未醒来。
旋真以为她睡去,便将她拥到怀中,独坐至夜间,直至身躯渐渐冰冷,再也无法将它唤醒后,他才怔然望向怀中,迟钝地意识到什么。
然而在有意识之前,泪水便已先从眼中流下。
在无人教导时,旋真第一次明白死亡,第一次尝到眼泪。
自那以后,他终于孑然一人,开始四处流浪。
他走过妖界许多地方,无事便躲在书院旁偷听,学人修行,时常被来往孩童追着扑打,他只以为是在同他玩耍,便足下生光,跑跑停停,更惹人生气。
累了睡在暗巷,饿了便蹲在包子铺旁,双眼一眨不眨,有时会得到一个素包,但大多时候都会被驱走,他便去往山中,逐兔扑鸟,也十分快哉。
他喜欢下雨。
每逢雨天,便要蹲在桥头,不顾来往人群,只看向桥下,试图从波澜起伏的水面见到那抹虹光。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流浪至妖都,遇上了一个雪发金袍之人,天人之姿,令人惊叹,在他身后,跟着一黑一青两道身影。
那人看向自己,道:“虽然无甚大用,但心性还算入眼,跑得也快,收入麾下跑跑腿未尝不可。如何,你可愿跟随本尊?”
流浪如他,也早就听闻妖尊威名。
他想,世间果真都是好人。
“世间总是好人居多。”
旋真呛咳几声,擦去唇角血沫,声音喑哑昂扬。
“时至今日,我也依旧这般认为。”
世人修道,大多取假,犬子修道,反求其真。
这句话他从未忘过。
他或许本就是一只黄犬,只是生为人身,但他的心,始终会像犬一般澄明。
“虚伪!”对面之人啐出一口,“你当日挂着白玉铃到族中,对着我等侃侃而谈,言语间不离往日之事,不就是在兴师问罪?不就是借着妖尊之名狐假虎威?
若非母亲忍耐不下,将真相告知于你,逐你离开,你怕是要在族中作威作福!
你分明是憎恨我们,若不然,为何我族之人再也无法去往镜川道场修行!”
旋真叹息,望去的视线如同落雨,细微而悠长。
“憎恨?我从不憎恨这个世界呐,只是时常惋惜。
惋惜自己不够强大,难以护住他人,惋惜自己十分胆小,总觉得谁也护不住,惋惜自己太过纯稚,不通世事。
旋真只要跑得快就好,为人呐喊助威也行,但我仍旧时常惋惜。”
他是使臣中最弱之人,林斐然到来后,依旧如此。
但他在她身上见到了一种力量,那是人族时常提起,却玄之又玄的心力。
旋真抬起手,握住的横刀挑开衣袍,腿上、臂间、腰中,露出的不是皮肉,而是一丝绕一丝的玄灵之铁。
他将其中一根取下,扔到地上,竟轰然砸出几道深纹!
“我想,有朝一日也要像她一样,所以我去找了城中的打铁张,请他为我做上这些环扣,他说,此物不易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易解开。
我戴上后,日复一日地驰骋,
林斐然何时练剑,我就何时开跑,直到后来,即便她不练剑,我也在跑。
时至今日,似乎也颇有成效,此时此刻,应当是‘万不得已’之时。”
玄灵环被全部解下,又被他一个个收回芥子袋中,他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双目中骤然流过几许雷光,面上不再含笑。
“在细犬一族,像我这样因天残而被遗弃之人,统称作‘咎狗’,意为有罪的孩子。
不如比一比,看是你们快,还是有罪之人更快。”——
作者有话说:既然是微群像,主要角色肯定要补齐一下[比心][比心]
第150章 问己心(一) “我会尽快回来。”……
在细犬一族中, 咎狗从来都是令人看轻的存在,从小到大,从没有人会将他们与咎狗相比。
旋真此言几乎将所有人的怒火点燃, 他们低眉冷眼看去,手中雷光乍现, 正要一同前扑时,为首之人忽然抬起手, 他的神情算不上好, 却也拉出一个笑容。
“还以为你蠢笨无救,原来也知晓如何拖延。诸位,先与赤牙大人将林斐然擒住, 不要被愤怒蒙蔽, 功绩为上。”
其余人望向远处,赤牙正与林斐然打得如火如荼, 她身旁还有剑灵相助,纵然赤牙神色兴奋, 却依旧能看出隐隐落于下风之势。
“先走!”
七八人再度撤身前行, 如几道流散雷光一般往阵中而去。
茫茫草野之上, 乌云翻涌,天光忽暗,目中一切渐渐变得灰蒙,正在几人疾驰之时,一道更为迅猛的雷光照亮四野,如流星高坠一般冲撞其中!
旋真越过众人,径直追上第一位,手中横刀递出,极快地过了四五招, 以半臂伤痕换来一道血疤。
那道疤痕就落在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面上,深欲见骨!
“哈。”
旋真抬起眼,不顾凌乱的发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个少见的笑意。
“原来,你们跑得也不快呐,手上功法更是下乘。”
那人神色一狞,以掌化拳,极为猛烈的雷光就这样砸在旋真肩上,本以为如此能将他逼退,却没想到拳心在碰上的瞬间被他化去,转为己用!
这人大骇:“你、你修行过雷法?”
“是呐,不过是人族功法。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在功法修行上,天生灵脉的妖族确实比不上人族智者,或许与过往有关,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是更喜欢人族。”
旋真双目明亮,趁机握住他的手腕,嘴唇翕合,默引雷诀,在那人试图挣脱之时,一道惊雷划破灰蒙,从他脊骨直穿而过!
旋真看着他,略圆的眼微弯,他道:“不知名的兄弟,不对,月犬,希望你来世也有‘旋真’这样好听的名字呐。”
那人神色怔然,喉间只来得及传出几声呜咽,下一刻,缠着横刀的右手利落划过,霎时间艳色满天。
旋真擦去侧颊血色,足下生雷,瞬息间便拦下另外一人——
当初林斐然在镜川道场鏖战时,他曾观望过许久,愚钝如他,也学得零星半点。
譬如群战之时,一定要逐个击破!
不远处雷光频现,一行人状似靠近,却又很快被推回,如此拉扯之下,竟无一人近身!
旋真的话语自然也传到耳中,但林斐然只回眸望了片刻,见得其中有一道雷光奔驰后,便全神贯注于这方阵盘与赤牙。
金澜剑灵终究只是灵体,不能真正代替她动手,在面临危急之时将赤牙逼退后,便再度叫林斐然出剑。
“先前你灵脉滞涩,行灵有阻,已然与你想出调息之法,时至今日,是时候将前任剑主的剑法传授于你。听我的,右出踏上巽位,刀剑翻手,上劈、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劈——”
细长寒剑之上,忽见几道旋流绕于剑刃,隐隐听得风吟,伴有金戈之音,随着林斐然持剑落下,剑刃虽未触及赤牙肩头,他的法衣却已然绽开!
其下皮肉逐步撕裂,如同一个绷紧的火柿,薄皮轻轻裂向两旁,内里血肉顷刻崩裂出来!
只是这风只出现片刻,长刀落下之时便只剩一抹普通寒光,如往常一般劈下。
刚才那阵破风般的痛楚显然非同寻常,赤牙额上顿时出现细汗,面色却比先前还要兴奋。
“打架就是要以生死分出胜负,有本事,就让我再痛一些!”
他全然不顾嵌入筋骨的利刃,左手立即压上刀背,制住林斐然,再度向前两步,右手挟住子母匕,猛然向她侧颈刺去。
距离及近,林斐然躲闪之时,仍旧不可避免地被他从肩头划下一道血痕。
剑灵见状立即结印,一道凛然剑气从剑上飞出,赤牙却全然没有后退,生生受下这一击,攫住林斐然的手越发的紧。
二人同时被彼此制住,手中法器无法行动,无法结印,只好拼上最原始的肉搏!
林斐然的武技显然比赤牙更好,二人缠斗几招后,她抬腿踢下,赤牙却也不闪不避,只是笑着受下,随后原原本本将这脚还给她。
他恻恻看向林斐然,目光闪动:“只是如此吗?再不快一些杀了我,阵盘重启,五字真诀同出,你不会再有机会!”
林斐然提膝狠狠撞向他的下颌,赤牙闷哼一声,头颅后仰,唇角顿时渗出血丝,她立即手中松开长剑,翻身后退,终于脱离他的掣肘,凝神看去。
不得不说,赤牙算是她修行以来遇过最棘手的对手。
不是高她一个境界,亦非阵盘阵旗加持,真正令人头痛的,是他的打法。
如此不要命,伤口恢复又快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但正如他所言,在阵盘重启之前,她尚有机会,重启之后,几乎只能任人宰割。
林斐然目光微动,极快结印,一道雷光顿时从剑上划过,又在眨眼间分出六柄与金澜剑无异的雷剑。
“神宫六辟?”赤牙显然也有些见识。
六柄雷剑游离四周,在林斐然并指而出时,如同雷蛟一般急攻而去,同样的雷光照亮蒙昧平野,与后方闪烁的惊雷遥相呼应。
林斐然心知不可与他接触过近,在用雷剑缠斗之时,她的目光却放在这方阵盘之上。
当务之急是要寻出阵眼,解开阵盘。
但赤牙只能用出五字诀,这方阵盘显然有缺,有缺陷的法阵,强攻就是!
林斐然紧紧盯住那方土黄阵旗,袍角无风自动,臂上流过几道白光。
她想,或许施用灵暴之法可以一试,只是此法对她损耗不小,若未能成功,便只能成砧上鱼肉。
更何况,她已然感受到芥子袋中的灵脉有所异动,若再等下去,难免会让他们看出端倪,此时别无他法,唯有一搏……
臂间白光愈发增多,她旋身触地,炸开的灵力顺着阵盘沿袭而去,期间惊起尘土无数,灰蒙的原野上更加混沌。
恰在此时,一只信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准确在这片混乱中找到林斐然,触之即燃。
“林斐然,你在哪里,快快回信,我父王带人攻向妖都,如今已在途中……不,已在半空,我见到他们的鸾车了,如今妖尊必是在闭关,无心应对,速速归来!”
这一句话说得极快,但林斐然仍在第一时间便听出对方的声音。
是秋瞳。
青平王为何会攻向妖都?她又怎么知道如霰在闭关?
林斐然立即想到如霰。
记得他曾说过,炼化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难道他们是专挑这个时机?
可他闭关之事,除去几个使臣外,再无人知晓,其余人又是如何得知?
这些疑问几乎在瞬间冒头,却又很快被她压下,青平王之流说不定此时已到城门前,她得立即告知。
灵暴崩裂之时,眼中阴阳鱼微动,片刻后便听到如霰的声音。
“何事?”
林斐然站起身,心音直白问道:“尊主,你还在炼化丹丸吗?”
“自然。”如霰睁眼,“你问这个做什么,先前听你说今早回城……怎么,途中被人拦下,不好好斗法,反倒有空与我闲聊?”
“你怎么知道我在与人斗法?!”
林斐然抬起手,金澜剑顿时回到手中,她纵身而起,循着雷光找到赤牙的身影,动作行云流水,神色却十分不符地露出讶异。
“说了半个时辰唤我一次,却许久没叫,除却与人斗法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林斐然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有人传信于我,说青平王之流正要攻向妖都,必然是冲你而去,来者不善,若你听到什么异动,万万不可分心,专心炼化就是,平安他们都在,我与旋真也会尽快赶回去。”
闻言,如霰却想到城中遍布的咒文,一时若有所思,却只对她道。
“对手很难缠?”
林斐然提剑上前,手中法决再变,周遭顿时漫起濛濛尘土,遮天蔽日一般将四周笼罩,长剑化为细刀,薄刃处再度旋出气流,六柄雷剑高高扬起——
她静然道:“只是想及时告知你此事,安心炼化,不必顾忌其他。至于对手,有一点难缠,但尚在掌控。”
如霰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我会尽快回来。”
一剑落下,正中蒙蒙之物。
“好。”
尘烟尽散,篷然之中,赤牙正以身护住阵旗,方才荡出的灵暴尽数在他身上绽开,衣衫破败,六柄雷剑从他手臂钉过,深深穿过旗杆。
他回首看去,双目赤红,一双兴奋的眼中印着同样狼狈的林斐然。
她静静看着他,眼中略无温意,剑从他后背穿刺而过,刃上旋流乍散,他的蝴蝶骨卡着剑身,发出喀啦轻响。
他的金光子母匕,一柄钉入她的肩颈,一柄钉入她的右腿,衣上法纹已被全部震碎。
赤牙喘息着笑起来:“人人都说我不要命,看起来,你也不遑多让。世上争斗,总要像你我这样较真才好,以命相搏,殊死而战,才算痛快!”
他看向林斐然,意有所指:“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林斐然目光冷下,径直拔手,金澜剑上却仍旧明亮如镜,没有沾染半点血色。
她一手收剑,另一手抬起,抿唇将肩上、腿上狠狠扎入的子母匕拔出,身形微颤,却被她生生忍下。
她又服下两枚丹丸,直起身,扯出绷带缠紧伤处,目光却缓缓落在那面阵旗之上。
随着她的靠近,黑底黄纹的阵旗之上,竟然隐隐现出茫茫之光,只是赤牙此刻被钉在杆上,不得不单膝跪地,是以并未察觉异样。
灵脉是朝圣谷圣人所托,密教又追得如此紧,必是重中之重,这面棋子是寻脉所用,衍生出的阵盘又有残缺,想必还有其他阵旗,她不能掉以轻心。
心念电转之间,她抬手握上旗杆,还未用力,便猝不及防被赤牙咬住手背。
林斐然倒吸口气,立即抽手后退,手背上已经印下一圈鲜红齿痕:“……你属狗的?”
赤牙舔过齿间,不顾身上血洞,低笑道:“好劲道的肉,夜游日那天就想尝一口了。你最好不要碰这面旗,否则,密教会让你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旗杆之上,被六柄雷剑穿透的地方渐渐合拢挤压,直至将雷剑全部挤出后,竟然又恢复如初。
林斐然神思微动,道:“好邪门的法宝。”
赤牙果真开口:“邪门?这可是人人寻求的五行旗,看样子你想把它捡走,喂我吃两颗丹药,我告诉你如何驱使。”
林斐然攥住旗布,拢在杆上,不教他看出半点异样:“既然是法宝,那我只好笑纳。”
赤牙躺倒在地,望向空中积云:“你拿不走,在你带回妖都的第二日,一定会有密教高阶修士去找你夺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斐然心中自然知晓,既然是五行旗,便意味着只能将五把阵旗一同毁去,否则,这阵旗只会再生。
她也不可能将其旗子带走,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心中这样想,她面上却并不理会:“与其思索这个,不如想一想你的遗言。”
“遗言?以前会想,现在却不会了,死亡是世上最简单、最不必害怕的事。你刚才使的是什么剑法,有风却又如此锐利,来世,我还要寻你打一场。”
林斐然并未回话,只是将旗子拔出,高高扬起,抹去侧颊血色后,蓦然落下。
“前辈。”
她开口,早先归入剑中的剑灵飘然而出,方才用了太多剑气,她衣袍上的绯色淡了许多。
林斐然望着阵旗,开口问道:“我记得,先剑主是炼器转为修剑,你们相处多年,可知道些许炼器之法?”
金澜剑灵扫视过她身上的伤痕,默然片刻,这才问道:“确实学过一些,你想要我做什么?”
林斐然只是看向这面旗:“我想让你教我,如何能将这面土属的五行阵旗炼化。”
剑灵立即反应过来:“你想毁了这面旗?为什么?”
林斐然并未隐瞒:“先前在朝圣谷中,各位圣人将一条灵脉交给我,请我代为保管,如今他们正用这五行旗寻找灵脉,我想动些不易察觉的手脚。”
剑灵有些讶然,她显然也知晓灵脉为何,思忖片刻,随即道。
“看来,他们是想直接把旗子插入各方,以此最快搜到灵脉。只是炼化太难,你是剑修,做不到。但要想动些手脚,让五行旗失灵,还有更为简便的法子,我教你。”
旋真一人斗败八人,其实并不简单,将最后一人除去后,他看了林斐然一眼,见她那里也大局在握,便猛然坐下,背靠山石。
喘息之间,又举目望向阴沉的天空。
他从未如此疲累,却也从未如此释然。
直到休息足够,不知在鼓捣什么的林斐然终于起身后,他才慢吞吞起身走去。
谁知走到中途,便见林斐然御剑而来,他顺势伸出手,被她拉到身后,立于剑上。
“那人死了吗?”他问。
林斐然回头看去,尸身之上,正有一面阵旗招摇,阵旗之后,乌云散去,再度露出一片灿烈日光。
更远处的日光下,正有十来位修士御物赶来,为首之人正是那日在狱中将赤牙救走的蒙面男子。
她道:“或许罢,他的生死不重要,我们得立即赶回妖都。”
旋真嘴里咬着发绳,在狂风中梳捋发丝,含糊不清问道:“出什么事呐?”
“青平王带人压向妖都,许是要叛乱了。”
“什么!”
发绳顿时卷入风中,再寻不见。
……
妖都兰城上空仍旧一碧如洗,城门之外就是镜川道场,不少人在道场外的客栈就食,晒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秋阳。
“林斐然何时再来道场?没有她在,竟有一种无人鞭策、无人攀比的空虚。”
“她许久没来,定然是当上使臣后,沉浸在纸醉金迷中,浑然忘了修行。”
“可我听说她又破境了,如今已是问心境。”
吸溜面条的人立即忿忿不平:“人族破境怎么这么快?!”
“全凭心境,你们没听过吗,人族古时有位圣人,格物半生,一朝悟道,当即引灵入体,又从心斋境连连破入归真成圣,再睁眼时,也只过去一夜。”
这声音十分随性,又因为口中有食,便显得含糊。
少年人咋舌,转头看去:“我当然听过……你谁?”
其余人一同看去,这男子样貌平平无奇,道髻散乱,手中握有一个酒葫芦,看起来四十有余,却已然发白大半,看起来颇为落拓潦倒。
他面前是一盘蒸饺,吃一个,便要酒一口烈酒,吃得呼噜声响。
闻言,他转过头来,双颊飞着两抹酡红,看起来已是醺醺然:“我?我是游客,你们妖界的饺子真不错。”
几位少年人抬手扇了扇,避开酒味:“少喝点,别醉得不知数,把自己撑死。”
这倒是不是诅咒,而是好心劝诫,男子朗声一笑,回头继续吃着:“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几人正在嘀咕之时,桌上忽而映下几片阴翳,道场前的众人立即抬头上望,只见一片薄云之下,几辆极为豪奢的鸾驾停在半空,又缓缓落在城前。
众人纳罕,亦有少年人忍不住探头前望。
为首一辆鸾驾之上,先是走下两个侍从,他们回身掀开车帘,其中走出一道青色身影。
吃面的少年见到他,顿时吓得竹筷落地:“他怎么会来这里?难道有大事要发生?”
落拓男子喝了口酒,朝那道身影努努嘴:“那是谁?”
少年低声惊讶道:“那是青平王!妖界西部的领主!真是怪哉,他不待在青丘,来兰城做什么?”
城门之下陷入一片难言的寂静。
众人默然见他下得鸾驾,儒雅的面容上带起一抹悠然笑意,慢慢向镜川道场走去,随后停在道场前方的登闻鼓前。
并指而起,鼓槌便猛然敲响,滚雷般的声音震彻妖都。
人群顿时沸腾喧哗起来!——
作者有话说:最近加班出差太多,更新时间会很阴间[比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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