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无奈, 知他不会再谈此事,只好洗漱后躺入被衾,不过几息, 被里便散出一阵暖意。
经过三晚的努力,如霰已然否决她那用得滚瓜烂熟的五步法, 只要她直挺挺躺着,充当暖炉就好。
这实在没有道理。
林斐然想不通。
她觉得自己归纳得十分到位,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简明的步骤。
心中虽然遗憾, 但她也不会强行动手,他想必不会喜欢。
不过……
如霰大抵不知晓,他还有那样的怪癖。
林斐然无声叹息。
过一会儿, 如霰拂灯而来, 一片暗色中,他缓缓靠近林斐然, 一手松松搭上她侧腰,一手触上她后颈。
不知是什么样的手法, 林斐然很快便来了睡意, 她没再抵抗, 径直睡去。
然后,在半夜被憋醒。
“呼——”
她毫不意外醒来,胸腔起伏,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如霰睡姿清雅,很是规矩,这在以前就能看出,但在入睡后,他便会不自觉靠近林斐然。
头颅微垂,前额贴在她耳廓, 呼吸轻拂,一切无恙。
但原本松松搭着的手却会于无声中发力,紧紧在她腰间、颈后绞缠,仿佛要将她最后一口气挤压出,而后与自己嵌为一体。
第一夜还好,并无异常之举。
但第二晚便有了这样奇异的事,林斐然毫无防备,差点于梦中长逝,好在她常年练体,并无大碍,憋闷一会儿也就醒了。
不过很少见他睡得这么熟,她便也没有将人唤醒,而是再度复盘,用了另一种呼吸法,这才好安然睡去。
果然,多看书总没有坏处。
原本之前都记得换上那种呼吸法,但今晚确实有些乏累,一时不察,这才又着了道。
林斐然直挺挺躺在床榻之上,无法动弹,只能侧目看去,因为太过靠近,便只能见到一点臂环的轮廓。
她悄然看了片刻,没忍住抽出自己尚能活动的左手,随后按照五步法从他腰间抚向后背。
方法没有问题,那就应该是不够熟练,她可以多试试。
手终于落到他后背,她缓缓动手收紧。原本只是尝试,但力道渐紧后,如霰的手竟然松了半分。
安静的床帏中,响起林斐然轻细的疑惑声。
她松了手,如霰的手竟又缓缓加紧,于是她再度用力,他的手又开始放松。
林斐然觉得好笑,又反复试了几次,才终于确定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而不是偶然。
还未待她笑出声,便猝然对上一双半阖的眼,其中透出一抹莹润青碧的微光。
“……”
林斐然头一偏,继续充当暖炉。
如霰却静静看着她,又扫了一眼自己搭去的手,他刚刚醒来,自然能感受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太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于是微微一叹,坐起身来,帐中很快浮现起点点微光,他背过身去。
“看一看,肋上有没有淤痕?”
“没有。”
林斐然看也未看,毕竟这也不是今晚才发生的事,她身上并没有半点痕迹。
但话刚出口,她就顿了一下。
“有一点,不过不在我身上。”
如霰回目看她,林斐然只点了点他的手腕。
她倒是无事,他却因为自己太过用力,腕上金环内压,陷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林斐然忍不住开口:“如霰,你都已经神游境了,为何还会这样?”
如霰见她无事,便也没再在意,只随意答道:“患病的后遗症,只是容易留痕罢了,不代表容易受伤。”
林斐然了然:“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连病症都这么奇怪。”
如霰只是坐在一旁,垂目看她,随后弯唇一笑,手抚上她的后颈:“如果你能坚持不睡,我就告诉你。”
他的掌心如温玉一般,熨贴在颈后,对于体热的林斐然来说,这个温度刚好。
“好梦。”
林斐然原本还想抗拒,但在他的动作下,竟然真的昏昏欲睡,不到一息便歪头沉眠。
如霰眸光缓和,只倚着床栏坐在她身侧,片刻后,一只信鸟飞入房中,落到他指间,尾羽处写有一个“荀”字。
人界夜间,妖界白昼。
想来是发生什么要事,若不然,荀飞飞也不会传信。
他展开信纸,望向纸中所写,眸色微沉,片刻后,一缕火舌卷过,纸张堙灭于无形。
……
翌日一早,林斐然准时醒来,天光初明。
她刚坐起身,便见如霰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抬眸看来:“醒了?梳洗后来吃早点。”
林斐然疑惑看了一眼,随即动身洗漱,很快坐到桌边。
“你是一夜没睡吗?”
她一边吃着,一边开口问道。
如霰摇头:“还是睡了一会儿。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林斐然正色看他:“什么事?”
“昨日,荀飞飞收到一封来自南部际海的书信,信中所述,际海上空雪云凝聚,终日不散,海中的涌灵井却只喷涌一次,击碎雪云后,便再也没有动作。
时至今日,大半海域被冻结,那些雪云也渐渐北上,际海附近不少部族罹难,故而向妖都求援。”
林斐然目光微顿,思及际海一行所见,琢磨道:“涌灵井有两处,一处在际海,一处在妖都……
难道这两处是联通的,界门被击碎后,灵力大量涌入人界,便再也无力击碎雪云?”
如霰颔首:“或许如此。”
林斐然心中却十分不解。
这雪云为何会从南部开始,那里气候燥热湿润,即便落雪,也该如人界一般,从北部开始。
正思索时,如霰将她唤回:“卯时将至,再不吃,去往皇宫后,你可要饿上许久。”
林斐然望向桌案上的餐食,思及他今早的举动,不由得问道:“你是打算回去处理吗?”
他将问题抛回:“你想我回去,还是不想我回去?”
林斐然却摇头:“当然全凭你的意思,如果鲛人族传信给我,我会去,但你不是我。”
“所以我不会去。”他垂目开口,“卯时将至,该去赴约了。我会在此等你,直到你和我一道回妖都。”
如霰对她的态度鲜明又少见。
如果林斐然是一株尚未抽条,亟需风雨浇灌的小树,那如霰便是独自撑伞在旁,静静看着风劈雨落,却不上前遮蔽的观望者。
只有在枝干即将弯折前,他才会上前扶住,但又会很快抽身到一旁。
风雨落多久,他便会等待多久。
“好。”
林斐然将东西都吃下后,也不再耽搁,再度翻窗而去。
……
今日的洛阳城再不像前几日那般拥堵喧闹,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列举着长戟的卫兵。
城门之外,威势赫赫的羽卫军弯身行礼,慕容秋荻骑着天马踏飒而落,神容肃穆,眉眼微压间,那阵金戈般的迫冷足以让人忽略她姣好的面容,只觉胆寒。
城中不许天马飞越,故而她翻身而下,换成一匹凡马,只在一声嘶鸣中扬鞭入城。
不少百姓挤在家中观望,神色惊叹,而在主街一旁的繁楼中,正聚有不少乾道天资上好的少年英才。
这些人正是随宗门而来,共商乾道大事。
在这方不算小的宴厅中,卫常在正独坐于西北一隅,其余人前来攀谈,他也只起身回礼,敛眸应上一句。
那日他去扫墓,无意中得知林斐然回到洛阳城,便立即转身追寻而去,远远便见到她与那妖尊走在一处。
二人虽然共遮一伞,但举止并不亲密……
不知为何,他还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跟了上去,在确认二人并无逾矩之举后,心弦终于松下。
只是途中收到师尊传信,要他立即出关,他这才停了步伐,回去扫墓奉香后,才匆匆赶回道和宫。
张春和要说的,正是今日即将在道和宫举行的同盟会,各宗掌门皆来此相商,人皇听闻后,便下了一道金帖,请随行的少年英才一同赴宴。
大人物议事,又哪里需要这些少年人凑热闹,众人合计后,便让他们下山入宫,也算是互赠一份情面。
卫常在素来不喜这样的场合,谈过几句后便起身离去,纵身跃上楼顶,盘坐而下,翻看手中的留影石。
其中存的正是先前从张春和书房中发现的札记。
这份手札详略得当,记述的正是师祖坐化后,道和宫数百年来的变化,并无什么特别的秘密,只是一本编年简史,且并无虚构伪饰之处。
即便是道和宫数次落败之事,他也清楚记上,没有遮掩,也未夸大。
卫常在只想翻阅其中关于林斐然的部分,便直接从后看去,只是这一翻阅,倒罕见地让他露出一点疑色。
【太苍三六年三月初七,大雨,吾于东平仓云游,得遇一男童,灵清骨秀,天资过人,心中感慨,遂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望其得道。】
【太苍三八年六月,时逢芒种,流火煌煌,三卜道人行至末途,大道已止,于飞来峰坐化而去,余心中悲怆,却也无力阻拦,只得拜送。
师兄妹五人,终只剩我与小师妹春衍,怆然涕下。】
【太苍三九年,暮春,林斐然拜入山门,无一人择为亲传,遂入普通弟子舍馆,为平辈。但因其神骨在身,前路坦途,或许亦有一番大道在前,故由蓟常英一并照看,为其开蒙教导。】
【太苍四三年,林斐然之灵脉的确药石无医,纵有神骨在身,亦只能做凡流之辈,道途永绝,遂将其送回舍馆,不再看顾,与寻常弟子无异。】
……
卫常在重新翻读一遍,留影石中记录的却仍旧是这些字句,他并没有看错。
这位三卜道人,卫常在自然是认识的。
其人道名伏春山,是与张春和同出一门的弟子,亦是他的大师兄。
三卜道人双眼皆灭,无法视物,却十分善于扶乩,传言他的眼中可见天命所在,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他与秋瞳、林斐然三人之命,便是由三卜道人代为占卜演算,推衍天机而得。
三卜道人在自己入门两年后坐化,为何自己从未见过?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他并非于东平仓遇见的张春和。
卫常在目光微沉,向来静冷的心不由生出疑窦,指尖抚上虚影,薄唇微抿。
他甚至没有想过笔误的可能。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位师尊。
他为人极其心细,这是他亲手写就的手札,即便有笔误,也一定会很快更正,绝不会留到现在。
更何况这是初遇之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何必伪饰?
他到底为何如此记载?
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命定之人,也没有所谓的天命。
卫常在站起身,正是思忖之时,忽见远处有一道身影掠过,只是一眼,他便将那人认出。
望向她去往的地方,他目光微动,却还是回到方才那处宴厅。
刚一入内,便有一位道和宫弟子上前,兴冲冲道。
“小师兄,你去了何处,怎么找不见人?方才有人来传话,说丁仪尊者想在宴后与我们会面,这可是极好的消息!”
卫常在不动声色后退半步,乌眸静静,只颔首:“多谢常青师弟相告。”
常青摆手:“何须言谢,再有一个时辰就可入宫,到时我与小师兄你同乘一辆,如何?”
卫常在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
常青默然转身,长叹而去。
……
林斐然赶到东街时,正值卯时。
街上行人甚少,她一眼便能见到李长风坐在一个馄饨摊前,抬碗喝下最后一口热汤。
他抬头见林斐然赶来,扔下铜板,并未言语,只是做了个手势,随后纵身跃上屋脊。
林斐然心知他要带路,便追赶而去,途中不由问道:“前辈,你寻的这人可有自保之力吗?宫中宴会不是谁都能进的,若是中途出事,我不想将人拖下水。”
李长风回头看去:“速度不错。我既然答应要送你入宫,便会说到做到。你且放心,此人是我一位老友的徒弟,与我也亲厚,而且地位不低,若你出事,说不定还能保你一命。”
林斐然心中纳罕,但也没再追问,见一面总能知道,便随他七拐八拐,终于翻墙踏入一处幽静之地。
她转目打量四周,这里虽然偏僻,但也十分清幽,内里陈设一看便知绝非常人所能居住,这人必定非富即贵。
李长风带她上前,直直推开院门,懒散道:“小子,昨夜相托之事,今日可以兑现,我把人带来了。”
林斐然抬眼看去,只听到主屋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人越靠越近,砰然一声推开房门。
“前辈,你终于来了!”
李长风拍了拍那人的肩,径直走入房中:“沈期,你父皇赐的醇酒呢,快拿出来给我填肚!”
“就在桌上,早就给您备好。”
沈期回答后,便又看向林斐然,一双鹿眼澄净,随即向她行礼。
“在下沈期,太学府弟子,初次与相见……道友真是神清毓秀啊。”
林斐然与沈期四目相对,思及他那倒霉体质,不由得眼皮一跳——
作者有话说:其实上一章末尾就是一个甜甜收尾,但是大家好像很想看后续,就在这章补了真·后续,让大家看看林斐然这几天过的什么日子(X
ps:配角栏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生平和一条属于自己的隐线,不过都是缠在林斐然的主线上的
第182章 过往回响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初次相见?”李长风提着酒走来, 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打量,随后落到沈期身上。
“我怎么记得飞花会中,你跟着她一道, 这才登上名榜,进了朝圣谷?你师父见你入谷时,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前辈,这只是寒暄, 我并非忘记……”沈期面色微红, 飞快看了林斐然一眼,有些窘迫无措。
沈期原本打定主意,出谷后多与林斐然通信, 谁知在太学府还未待多久, 便被召回洛阳城,教人看守在此。
而那只信鸟也因一时手误被烧作灰烬, 他亦不敢联系,于是就此断了往来, 心中甚觉懊悔。
他本也不是什么令人记忆尤新的人物, 只怕数月未见, 林斐然早已想不起他姓甚名谁,贸然相认恐会徒增尴尬,这才……
眼前二人都十分坦然,林斐然更是目光清正,见沈期有些惶然与羞赧,便直接上前翻过李长风的打趣。
“沈道友,朝圣谷一别,已有数月未见,近来可好?”
沈期立即躬身回礼:“吃好睡好, 并无大碍……文然道友如今气度不同往日,想来是境界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
见他如此正经,林斐然也不由得挺直腰背,没再纠正称呼:“谬赞,我观道友神容有光,想来妙笔道修行也有进益。”
闻言,沈期下意识握紧腰间老笔,双眼微睁:“你观我……”
“行了行了,面谈而已,又不是在写书信,这么正经做什么?”
李长风拢袖站在一旁,见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道友来道友去,无言之际,只觉得嗡杂吵闹。
“不管你二人身份如何,你叫他沈期,你叫她林斐然,一位是人族皇子,一位是妖族使臣,如今在此共商入宫而已。”
他三言两语将二人境况说出,沈期倒是早先知晓她的身份,但林斐然此时却有些讶异。
“人族皇子?”
她仔细打量沈期的容貌,随即恍然:“难怪我先前就觉得你有些眼熟……”
他与人皇有五六分相像,但因为眼型更圆,神色更净,人也更容易动容羞赧,这才将那五六分生生拉低至一二,貌合而神不似。
沈期笑容讪讪,目光也垂落在地:“在下先前并非故意隐瞒,只是宫中情况复杂,不说反而对道友更好。”
“我明白。”林斐然的声音不急不缓,除却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讶外,面上再无其他异色,“我最初认识的便是沈期,现在亦然。”
她说到此处,点到为止,不再深谈,沈期见她如此反应,怔然之下,不禁会心一笑,双眼明灿,神色也比先前要从容许多。
“那我便也以斐然作文然,一如初识。”
李长风没太在意两人间的松释与缓和,开口向林斐然解释。
“昨晚听闻你想入宫,但苦于无门,我立即想到了他。
他虽是人皇的血脉,但身体极为特殊,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修行的皇室子嗣,或许是上苍眷顾。不过,他从小身体不好,无法养在宫中,便被送至太学府修行——
这可是皇室秘辛,若不是你性子清正,二人先前又在飞花会见过,我决计不会说。”
这话应当是人皇放出的虚言,虽然令人惊奇,但对于修士而言,世间多的是玄妙与无极,沈期的出现,不过是另一种奇妙诞生。
就像大多修士都相信,归真境之外还有更高的境界。
道无止境,人亦然。
如此稀有的人物,被秘密送出宫修行,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我与他师尊是多年故交,又看着他从小长大,这孩子心性纯净,地位超然,护你入宫后自保不成问题。
更何况,你当初助他入朝圣谷,叫他妙笔道修为大进,他师尊谢你还来不及,区区入宫一事,不在话下。
昨夜我告知他后,他甚至没有细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念及自己要报恩之事,还激动得一晚没睡。”
林斐然转眸看向沈期,面色微讶,心中难免有些动容。
没想到他如此看重这份情谊。
“沈期,朝圣谷一行不必放在心上,你后来赠的老墨对我也大有裨益,已算两清。今日助我入宫,这份情谊我必不会忘。”
沈期的脸几乎要涨成肝红色,若不是院中开阔,他可能要把自己憋死在这里。
他看看李长风,又看看林斐然,不知如何解释,更不好解释,只含糊几句,便匆匆将两人请入屋中,又奉上两杯香茶。
只是李长风另有要事,他向林斐然叮嘱几句后,便夹着酒扬长而去,只留两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个地方?”
“你今日去宫中要做什么?”
二人同时开口,怔愣片刻后,相视一笑。
沈期道:“也不算关押,我出行并不受限,吃喝也一应俱全,只是要一直待在洛阳城……向父皇尽孝,不可外出。”
林斐然点头,没有追问,如今回到洛阳城的皇子并不止他一个,他们为何待在城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至于她——
“我想去宫中见一个人,你比我更熟悉宫中事务,不知今日宴会,那人可会出现?”
沈期沏好茶后,捧茗细品:“何人?”
“圣宫娘娘。”
“咳咳!”
沈期一口气没上来,又不敢喷两人一脸,便径直抿唇咽下,呛咳了许久才平复,双眼含泪。
“……我宁愿你说要去见我父皇。”他哑着嗓子道。
“见他倒是容易。”林斐然取出自己前几日画的宫围图,铺陈开来,“这是我这几日望风画出的图,我虽去过宫中,但只进过宴客厅与后花园,所以只能推测她的住处,约莫在这个位置。
只是不知那里法阵如何,禁制几重,若有可能,此行还是尽量隐秘为好。”
沈期看向这张画纸,又小心睨了她几眼:“这实在有些冒险……你终归是要见到她的,如果到时她唤人前来,你岂非是瓮中之鳖?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绝不是鳖!”
“……”林斐然不禁一笑,但又很快敛神看向这副图画,几乎可以笃定,“她没办法唤人。”
沈期揣摩她话中的“没法”,又见她神情坚定,思及飞花会时她的所作所为,默然片刻,便也不再劝告。
“若你执意如此——”
沈期站起身,指间一旋,腰间老笔便跃然其中,他望向这张茶香萦绕的桌案,双目中微光渐隐,唇间呼出一口薄雾,随后提笔挥毫,那腾转的袅娜雾气便卷在一处,凝成一张薄长的山河画卷。
卷上空无一物,他运笔在眼中轻蘸,墨饱之时,婉转下笔,神色专注。
不出一刻钟,雾制的长卷中便绘出几座辉煌宫殿,赫然是皇宫格局,周围甚至还有花草萦绕,穿梭其间的小道也一并画出,惟妙惟肖。
提笔之后,他取出一方砚台,蘸取其中老墨,只轻轻一点,纸上的黑白宫殿便赫然拱立起来,色彩艳丽,还能上下左右打量,除了尺寸缩小外,与真实皇宫毫无差异。
这便是妙笔道的功法,落笔生花。
这门功法不需要太高的境界,但十分依赖心力,能做到沈期这样,足以见其心志弥坚。
沈期将笔收回,双手一落,这方宫围便化作桌案大小。
“能画成这样,还要多谢你带我入朝圣谷,取得其中的湄山老墨,如今亦为你而用,也算物得其所。
你方才推测的没错,这处锦绣簇拥之地名为芳蘅居,正是她之所在。”
林斐然看着眼前这座小型皇宫,一边将地形细节记下,一边问道:“你与圣宫娘娘熟悉么?”
沈期看她一眼,心中并不奇怪,几乎是知无不答:“见过,宫里的孩子都是在她膝下长大,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长久地留在那里。
只有机敏聪慧,又心思澄澈之人,才不用离开。
唔……在下不才,大监说我愚钝,不懂逗趣解闷,去了半年不到后,便被人送回宫邸,此后只有家宴才与她见过几面。”
他走上前,并指做诀,桌案大小的皇宫便又化作巴掌长宽,被他轻轻拢住。
“方才那是缩放的法诀,你看过应当就能学会,这个,便赠与你了。宫中法阵颇多,我知晓的都画了上去,但再多的……”
林斐然抬手接过,道了声谢。
沈期愿意帮她至此,已经是意料之外,自然不可能再苛求更多。
“不过,你画出的阵法实在不算少,它们应当十分隐秘才是,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沈期别开视线,神情不大自然:“这些法阵其实十分严密,轻易不会触发,但我比较倒霉,随便走几步都能撞上,为此吃了不少苦头,父皇便索性修了这座宅邸,将我送到宫外。”
林斐然失笑:“不必如此垂眉耷眼,我小时候去参加宫宴也遇过这种事,人总有倒霉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是如此。那时她行侠仗义救人,误打误撞间被法阵吞入,莫名其妙到得那间密室,这才窥得人皇密辛。
她感慨道:“像我们这样倒霉的,还有一个……”
就是那个被她救下的孩童。
说到此处,林斐然话音忽顿,容色微敛,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视线奇怪地落到沈期身上,带有试探打量之意。
她现在还记得,那时她借助灵玉摆了法阵,原本无事,若不是身旁那孩子不小心踢动灵玉,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密室中。
她并非责怪,只是觉得这份倒霉之感十分熟悉。
见她看来,沈期顿时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耳廓、双颊飞红,一双鹿眼飘忽,不敢再与林斐然对视,他慌忙起身,匆匆向门外走去。
“时、时辰将至,我们该出发了,你先换上那身宫中门人装束,我去车中等你。”
他分明离门框有些距离,出门时却还是将其撞出一声清响。
在这声巨响中,他捂着肩膀,垂首回目看了林斐然一眼,红得像只煮熟的虾,既羞又愤,极小声说了句无事后,便匆匆离开,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感。
“……”
如此反应,怎么能让人不多想?
*
今日的庆功宴将于午时开始,算上入宫的盘查时间,现在动身刚好。
林斐然换上入宫的银底紫纱衣随行,身上除了那把压裙刀外,再没有其他利器。
她目不斜视地走入旁侧,与那些护身修士站在一处。
在沈期的解释下,宫侍们只将她看作李长风举荐而来,多打量几眼后也未多说,只叮嘱两句,便让她一道随行。
行车途中,林斐然与沈期只隔了一扇雕栏窗,他在其中埋头盘坐,脸色没有先前那般飞红,双唇却紧紧抿着,林斐然则与那些修士一道走在车外,一时阒然。
“那人是你吗?”林斐然率先打破沉寂。
沈期抿唇不语,但她并没有催促,只是抛下这句问话后便向四周看去。
这话没头没脑的,再加上林斐然目光转移,其余修士注目片刻,以为她是在问周遭百姓,便也随她一道看去。
街市上除了仪仗队外,几乎没有行人,城中百姓只是远远围在附近的巷口探看而来,从这里看去,一张张面孔模糊不清,仿佛都融为一处。
修士们打量几眼,没见到特别之处后,很快收回视线。
没有人会分神去分辨一个凡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宽阔的主街道上堵了两列车马,一时难以通行。
宫里的大宴,不论是大宗小门,还是名流道派,几乎都要乘凡马,如此才可过护城法桥,再经过城门处盘查盖印,才能随心入内。
今日百官入内,街上必定拥堵。
林斐然原本是想借此机会混入,现在倒是不必了。
沈期的车马形制特殊,堵塞片刻后,很快就有羽卫军奔来,专门为他清出一条路,好让他们从旁侧淤堵的道路中脱身而去。
车马行至桥头,下方护城河潺潺而过,其中竟也有牡丹怒放,它们奋力从边岸的夹缝中钻出,零星几处红粉,其实并不算多,但也足够令人惊讶。
洛阳城有禁令,城中只许栽种牡丹花卉,其余花品,见到便得拔除,以往纵然满城都有,却也只是根植在每一个人的院落、悬挂于每一处房檐,绝不会在这样的淤泥河岸中生长。
林斐然抿唇收回视线,向前看去,此时车马距城门只有一座十米长桥的距离。
说实话,她心中的确有些忐忑,但也不是全然慌乱,只要低调入宫,在数百人中溜出并不算难事。
行至门前,沈期需得下车盘查,他掀帘而出,与林斐然四目相对时,目光颤动,声如蚊呐答了一句。
“……是我。”
言罢,他不再看她,只是略略停顿,待林斐然跟来后才继续抬步向前。
随沈期一道,几乎没有太多严格的盘查,对他们随行的修士查验有无利器,在手背处盖上金印后,便很快放行。
或许是今日有宫宴,内部主道与巷口几乎是五步一人,俱是身着甲衣的羽卫军,面上带着玄铁罩,森然威严。
一行人从宫门处乘车入拐口,又下车步行了一刻钟,这才到得花厅门前。
又是这一处熟悉的地方,这里的布局与小时候所见几乎没有差别。
花厅中聚满了早早到来的各家宗门弟子,以及几位如沈期一般年纪的皇子,他们正聚在一处谈天说地,意气风发,与此时静默的沈期全然不同。
林斐然此时无心关注他人,二人一到此处,便没有先前那么显眼,再加上这里的看管明显要松弛许多,他们便走到一隅,佯装赏花。
“原来是你。”
林斐然话里有惊讶,但更多的却是凝重。
沈期苦笑一声,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逃避。
“其实在朝圣谷中,我知晓你是谁后,便认了出来。
但你那时分明见到人皇与圣宫娘娘,却面无异色,仿佛是看不熟悉的陌路人一般,我便以为你想将这件事永远埋在心底,毕竟它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洛阳城。”
沈期不知如何形容林斐然退去伪饰那日,自己是怎样的心绪。
彼时墨色从她面上渐消,还原她本来模样,但在他眼中,却是一点点勾勒重现,描绘出一张他本不该熟悉的面容。
那是林斐然的模样,却也逐渐与那个半蹲雕栏,自上而下看来的小姑娘重合。
心绪如何?
心神微动、慌乱、期待、惊讶,一切杂糅,无法言喻此等心绪,他仿佛又听到一声来自过往的回响,将一切都震碎其中,最后化为一片空无。
他只能静静看着,看着她露出最后的面容。
忽然间,耳边仿佛又传来那一句熟悉的话语。
“我叫林斐然。”
“不用怕,我会带你出去。”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已有心上人的事如果广而告之,世上将出现三个无家可归的心碎人(X)
ps:有读者在问完结的事,啊啊啊作者比大家还想完结,但是不敢急,收尾很重要,这本来就是作者剧情练笔的,都写这么多字了不想潦草结尾,至少要保证完整性。
然后本卷已经是倒数第二卷了,下一卷就是终卷,因为本卷出场角色多,明暗线都要写,还有各种情感变化,所以会有点长,而且确实有点卡,经常有写了大半全部推翻的事,终卷就不会有那么长了TT
第183章 雨霖铃(一) “神了。”
闻言, 林斐然忽然想起那枚轮转珠。
依那日密室所见,人皇一脉想要修行,势必要借助那颗宝珠灵力, 如今众皇子中,如果只有沈期一人可以修行, 那珠子岂不是就在他体内?
……那他岂不是下一个肉身?
沈期,沈七?
林斐然问道:“沈期是你的化名, 那你原名是?”
沈期见她目光变换, 又问出这个问题,微微一叹,面上却是带着笑。
“我的本名,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 久到都快忘记了,你还是叫我沈期就好, 或者是申屠期……除了宫里人外,大家都只需要认识沈期。”
他垂目, 回身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右手在案上扫过, 便有一道法阵悬起,将二人笼罩其中。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少人桌上都有这样一道阵纹。
“这是丁仪尊者命人刻下的,他说宴客之地凡人与修士皆有,为了公平,造出这方桌案,凡人也可畅言,不必担忧修士听去。”
沈期解释后,请林斐然坐到对面, 低眉谈起过往。
“那晚过后,我失魂一般回到住所,心中纵然惊诧,但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
撞破这样的密辛,若是被他们发现,我岂有命活……可活着又有什么好?
说来惭愧,那时我母亲过世不久,只留我一人,若不是想着要向你道一声谢,我怕是早已在惊惧之下生出死志。”
他小心看了一眼,林斐然只是专注等他说下去。
“后来,我因此事惴惴不安,面对圣宫娘娘时更是不自在,话也说不利索,没过多久,大监便不再让我去见她。
十二那年,我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父皇召见我,说要将我送往南瓶洲修养。
去往途中,我反复发热了一月有余,几度晕死,直到抵达南瓶洲住所,去见当地太学府的医者,他们说我这是灵气入体,需要功法引导,修行入道便不会再这样。”
那时,太学府尊者见他灵秀,与妙笔道颇为有缘,便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期早被修行一事击得恍惚,哪有心力回答,是他身旁的老仆上前回道。
“期,尊者,他叫沈期。”
他脊背忽然划过一抹寒意,猛然回头看去,只见到老仆无波的双目,以及眼中那点微不可查的怜悯。
那年,年仅十二的沈期已然知晓自己的未来。
“但我还是很庆幸。幸而与你去过密室,得知真相,这才能安然地在太学府潜心修行,虽然笨拙,但每一日都过得开怀,每一日都感慨又活过一日,做了许多年无忧无虑的沈期。
若不然,我怕是要在沈期这个壳子里郁郁多年,忧心自己为何倒霉,为何不得父皇喜爱。”
林斐然看他半晌,忽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摆脱这份既定的未来?”
沈期一怔,随即鹿眼微阖,抿出一个笑意:“想过,可那又如何做到?莫说天下都是他的,即便是一个参星域,也非我能敌,我做不到你这样。
不过,这的确是你会说出的话,文然。
今日能在洛阳城见你,我很开心。”
知晓他的身份,林斐然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厌弃与不喜,无论幼时还是如今,她都不曾变过。
望着眼前之人,沈期眸色微颤,心神也无端松弛下来,只生出一种终于在她身前袒露一切的通畅与无畏。
“我的事不重要,不过一个生与死,能入道修行,见到另一番天地,我已经知足了。不如谈谈你的事?”
他微微倾身,低声出谋。
“你或许不知,圣宫娘娘虽不爱露面,但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修士,阖宫上下的法阵都为她一人所设,硬闯并无益处。
当年你我窥破一事,他们尚且不知,不若你与我一道,我再以拜见的名义向圣宫娘娘递请……像我们这样的孩子,长大后想再见她一面,她一定会愿意的。”
他为人内敛羞涩,恰如流深静水,并没有将心绪表露于面上,只是看着林斐然,想要助她一臂之力。
林斐然不知沈期心中如何暗涌,听闻他的计策后沉思片刻,只道。
“他们或许不知道你,但他们早就知晓我撞破之事,不然,我也不会被封印记忆。”
她言简意赅将封印之事带过,沈期却听得目瞪口呆:“这、如今你封印解开,竟还敢闯入宫中,就不怕他们……”
沈期面色微变,以拳抵掌,又摇头道。
“不对不对,以我父皇的性子,若是知晓你封印解开,不可能放任你存活于世,他如今必定不知!但若贸然带你去……”
沈期纠结之时,林斐然正环视四周,打量着此处布局,心中也在思忖着沈期的提议。
如今慕容秋荻回城,宫中戒备更加森严,若有他在中间牵桥搭线,自然要安稳得多,但却会惊动人皇之流,独自一人闯入,虽然隐秘,却又难躲这诸多法阵。
恰在此时,她蓦然撞入一双乌眸。
那人孤身立于花厅二楼,着一身简朴的清蓝道袍,乌发半挽,双唇轻抿,不知向此处望了多久,但他也只是看着,没有上前,没有离去。
若是以前,她或许还会惊讶,但与他相遇多次后,她已经有些习惯。
卫常在会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或是某处不该遇见的地方,然后以那样袒露而令人费解的目光盯来,却又什么都不说,像一抹幽魂。
林斐然一顿,又自然移开目光,向周围列队的卫兵观察去。
原因无他,卫常在先前如此向她负荆请罪,搞得艳色满地,实在是将林斐然惊得不轻,与之相比,这样做一抹静寂的幽魂都显得正常起来。
花厅只是供人暂歇的地方,今日接风宴应当是在不远处的濯泉殿开办,故而厅内大多是随侍的大监与侍女,没有太多守卫。
林斐然正思忖着脱身之事,便听附近聚在一处的几位皇子谈论。
“听闻今日接风宴,圣宫娘娘也会出席,真是一件稀罕事。”一位瘦长脸开口,“我已有多年没有见她,尚有孺慕之情,心中甚是思念。”
另一位双目狭长之人意有所指道:“娘娘近来为了救治怪病,费心尽力,声望颇高,若得其青睐,恐怕也能在父皇那里露上一脸,是么?”
皇子也只幼时养在宫中,到了年纪便被送出宫做一闲王,无一例外,他们能见到人皇,搏得与之长谈的机会,数年来屈指可数。
此次接风宴却向众人发帖,群臣皆至,其中到底是何意味,他们不得不深思。
各人心中自有算计,谈到一半便改了口,只聊些无谓的风月事。
“看来,我得和你一道赴宴了。”林斐然对沈期道。
既然圣宫娘娘要去赴宴,她也不可能去闯空门,于是心中计划再变,决定一同赴宴,见机行事。
沈期有些茫然:“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林斐然微讶:“他们在那里闲聊,听闻圣宫娘娘也要赴宴……你没听见?”
沈期也是修士,妙笔道亦算小有所成,那几人并未像他们这般结阵,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的私语?
“父皇前不久命人给我送过几道阵纹,凡是出门,我都得将它们刻印在身。”沈期有些讪讪,“你大抵没有察觉,我眼下只是一个凡人。”
林斐然神容微动,忽而抿起一个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手札。
“这个你应当记得,想要我相帮之人,都会在这份手札上留名。”
她翻到空白页,提笔写下保命二字,随后递到沈期身前。
“如何?我会帮你。”
沈期微怔,抬手抚上这本札记,眉眼压下,很快透出一点笑意。
他从腰间取下老笔,悬腕书下自己的名字,却未捺印,只道:“我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快活半生,如今生死无谓,只是——”
只是想在这本手札上留下自己真正的姓名,证明他也曾来过。
沈期收笔,林斐然接过一看,其上只落了三字,端正俊秀——申屠期。
……
濯泉殿大开,一阵潮湿的水意立即扑面而来,并不寒冷,反倒透着一点暖意。
众人列次进入,落座其中,像林斐然这样装束的护身修士便另坐一隅,恰巧与那群有些吵闹的宗门天骄一处,靠得极近。
横桌并列,案上备有灵果与甘露,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佳品,林斐然却无暇顾及,直至跽坐为止,她的目光一直都落在大殿最前方。
人皇与圣宫还未至,那里便只独独坐了慕容秋荻一人。
一身青白鱼龙服,乌发只以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全挽,肩上还系有未曾解下的披风,却仍旧身姿挺拔,正望向桌上那一杯浊酒,面上神情难辨。
她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如同一具玉雕般,一动不动。
林斐然的视线再度扫过,那些大臣神情不一,面上却不约而同地未露半点喜意。
虽说是接风宴,却无一人上前同慕容秋荻攀谈,氛围凝重。
但林斐然这里,各宗天骄正低声讨论,私语窃窃,话题总绕不开英才榜。
青云之上,更有英才,囊括百名逍遥境以下的年轻修士。
卫常在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挤下榜单,不过数月,便又破入登高境。
他这个年纪破境,已算是天纵英才,众人唏嘘还来不及,那个名叫林斐然的女修却又再度出现,力压众人,一举登顶,再度成为英才榜首名。
一时间,林斐然竟成了宗门弟子间炙手可热的人物,只是问访过许多人,却都只能说出一个模糊印象。
她实在太过低调,却又有一段令人乐道的往事。
众人皆知,她与卫常在曾有一段婚约。
于是嘀咕着,几人目光不由得向前方瞟去,在这略显吵闹的一隅,唯有他与他邻桌那位女修静坐如钟,丝毫不受影响。
这厢,林斐然并未察觉后方探究的视线,她的目光始终未从慕容秋荻面上收回。
如此风尘仆仆,甚至连衣物都未更换,显然是在此静坐许久。
难道,她一直在此处,并未见到人皇?
恰在此时,殿门大开,漏入几丝灵光,在座之人立即起身,群臣躬身行礼,被邀而来的修士也拱手行道,不过几刻,殿上便有一人落座。
“诸位不必拘束,今日只是一场接风宴,以迎慕容爱卿。”
声音款款有礼,面上带笑,虽有威严,却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
几位宗门天骄还是第一次觐见,见到人皇如此谦和,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好感。
林斐然应声而坐,抬首看去,却不见另一道身形。
圣宫并未赴宴。
沈期眉梢微挑,忍不住向林斐然看去,她却只是望向桌面,不知在思索什么,料想她心中自有打算,他便将目光收回,只是途中瞥见一道寂冷的视线,莫名令人一颤。
他回望去,看来的人正是久闻其名的卫常在,但他没看太久,二人略略对视后,卫常在便移开视线,刚才那一眼仿佛只是错觉。
二人目光交错中,林斐然眸光微沉,指尖摩挲着杯沿,正回忆着沈期绘出的那副宫图,以及入宫后见到的兵卫,默然在心中勾出一条潜行之路。
她并非容易懊悔之人,既然人未到场,那她便抽身去寻。
途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宫中遍布的法阵,稍不留意,要么惊动众人,要么被移形换影,迷失在这座宫宇中。
林斐然手一顿,目光移向殿外,思索着脱身之法。
“陛下。”一位臣子起身作揖,声音恳切,“臣以为,为慕容大人接风洗尘之心皆在酒中,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先前您派人传言,说娘娘会出席宴会,共商救疾之法,不知娘娘如今何在?”
林斐然与慕容秋荻一道抬眼看去,人皇却只是含笑。
他不语,他身旁随侍的大监却开口:“宁大人,娘娘为了炼制治病救疾的丹丸,已在黄炉待了半月,距离下一炉丹丸炼出还有三日,她要到那时才能出关。”
“娘娘操劳。不如将丹方放出,洛阳城中炼丹能人不在少数,人人相帮,齐心协力,娘娘也不必亲力亲为,劳心费神。”
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沉默许久的慕容秋荻。
宴上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就连林斐然身后那群少年人也闭口不言。
“今日既然是陛下为我亲办的接风宴,那便借此机会,说一说北部近况。”
大监神色微动,正要阻拦,但睨见人皇并无动作,便也噤声不言,垂目看去。
慕容秋荻站起身,肃容而视,面上并无半点参宴的喜色。
“诸位或许不知,北部大雪遮天蔽日,如今已是民不聊生,甚至更远些的北原早已空无一人,但这样严峻的事态却迟迟无人来报,若不是城中流民增多,我们不知要被蒙到何日。”
大殿中阒然无声,林斐然目光微转,倒是听得十分认真。
有人疑问道:“慕容大人,北部下雪本就正常,或许是灾年将至?”
慕容秋荻抬手,一块一掌方圆的铜镜从她袖中飞出,稳稳悬浮半空。
镜中所见,只有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暴雪,寒风呼啸,声似怒吼,众人分明坐在暖殿中,却仿佛都能感受到这剔骨剐肉般的冷意,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那场雪是从北原而来,至今未停,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天灾。
我驾驭天马到了北部,想要越过雪山去北原探寻,但入口处却有密教之人驻扎,言及他们正与神女宗斗法,不好让旁人卷入,以此将我拦于三桥,不让我横渡而去。”
慕容秋荻说到此处,略略一顿。
当初在飞花会中闹事的修士,她其实也已经查清楚,那些都是密教教徒,不知为何潜入飞花会,但这是题外话,是以她并没有当众提出。
她回身,肩上披风半扬,躬身合拳道。
“今日有此接风宴,臣自然感怀在心,但请恕慕容实在无心参宴。我今日赶回,是为了递送北部戍边将领的请战函,请求陛下命令参星域的修士一同助阵,越过密教,深入北原查探!”
众人无声,镜中风雪呼啸,似乎将这大殿也一并覆上寒霜。
……
宴席于半途终止,除却朝中大臣外,其余人一并被请到旁侧的小阁楼中用膳。
宗门天骄们的话题再度变换,从林斐然换到密教身上,俱都兴冲冲地谈论起来,或好或坏,众人见解不一。
林斐然却无心在此消磨时间,既已知晓圣宫不在自己居所,那便要寻出那处丹炉所在。
“沈期,你可知他们在何处炼丹?”她回身问道。
沈期沉思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有些歉意:“回到洛阳城后,我一直住在宫外,不知宫中事,而且这丹炉所在十分机密,除了父皇与丁仪尊者外,怕是无人知晓。”
“斐然,你跟我来。”他从林斐然走到窗边,向外远眺而去,“宫中看起来只有这几座大殿,但其实在法阵的构建下,有许多不可见的秘处。
要想寻到,并不简单……不如,我随你一起去。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幼时也曾见过圣宫娘娘桌上的手札,虽不能说精通,但至少会有些思路。”
林斐然心中有些犹豫,又听沈期道:“更何况,我运道本就不好,说不定还会像上次那般误打误撞闯入。”
“那便麻烦你了。”她立即答应。
如此捷径近在眼前,林斐然很难不动心。
沈期眼中浮起笑意,又很快抿唇压下:“能助你一臂之力,已算很好。”
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时,二人悄然下楼,状似散步,但很快便没了踪影。
“如果想要搭出一个能够炼制丹药的秘处,西园法阵聚集,说不准就在那里。”沈期望向手中的景图,指着其中一处。
林斐然思忖几刻,翻出之前的荧石,隐匿于高楼之上,向西园看去。
透过荧石所见,那里的确灵光交织,繁杂却又有序,的确是最为复杂的阵纹之景,她点头应下,与沈期一道避开巡守,向西园而去。
两人小心靠近,沈期提笔将阵纹绘出,二人正要试图开解时,他不小心硌到一粒石子,踉跄之下,一抹隐光流过,二人眨眼间便到了一处密室。
林斐然倒吸口气,双眼轻眨,吐出两个字:“神了。”
这也能撞进?
沈期有些不好意思,环顾四周,几乎是漆黑一片:“能帮到你就好,只是,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丹炉房。”
“不是。”
不属于两人的声音蓦然现出,沈期立即闪到林斐然身后,探出头去。
暗房之中,无声亮起几抹萤火之光,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手持万象罗盘,与他们相对而立——
作者有话说:本章同样红包掉落,感觉要发一辈子红包了(X)
第184章 雨霖铃(二) “是他先针对我。”……
流萤四起, 照亮那人墨色漆瞳,映出一点泠泠的光。
沈期面色诧异,不由得惊呼道:“卫常在?”
方才法阵启动, 应当只将他们二人带入才对,怎么会多一个?
……除非当时他也在附近。
想到这个可能, 沈期的面色也变得奇怪起来,这人尾随至此, 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
沈期低声道:“我们要不要合力将他打晕在此?”
林斐然的目光落到卫常在身上, 略带思量,无论他为何出现在此,跟着他们总是不妥。
卫常在见她不言语, 但左肩略沉, 眉眼微凝,便知她想动手, 他目光一顿,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 只垂目拨弄手中罗盘。
他没有解释, 但在林斐然动身之前, 罗盘上现出一幅奇术八卦图。
字符闪着微光,罗盘上的辟邪兽首转动,很快便指向东南方位。
随后,他缓缓抬眸看向林斐然,仍旧一言不发,仿佛就是要等她先开口。
沈期原本已经侧开一个身位,见林斐然又退回半步,问道:“不动手吗?”
“他手中有寻位的宝物,有了这个, 我们就能一直锁定圣宫娘娘所在。”
林斐然开口解释,但下一刻,暗室中闪过一抹湛蓝电光,不过眨眼间,她便已移至卫常在身侧,右手探出,掠影一般取过那方万象罗盘。
卫常在微怔,一双凤目登时圆了不少:“你会抢东西了?”
这语气有些惊奇,仿佛见到什么世间罕见之事,忍不住细细看去,眼角眉梢都是探究与好奇。
“……”
林斐然一时无言,看了他一眼,并指做诀,罗盘上的兽首再度转动起来,却只在东与东南两处晃动,始终无法准确定向。
万象罗盘的确是道和宫至宝,但张春和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若是卫常在与蓟常英二人有需要,他也会爽快给出。
因此,林斐然也知晓操控之法,但现在……
她思忖片刻,侧目看向沈期:“你身上有圣宫娘娘炼制的丹丸吗?”
沈期摇头:“以前倒是有,她喜欢给人送花……但我已许久未曾见过她。”
在法阵中寻人与外界不同,这里灵力繁密,一定需要一缕灵息才可准确追逐,若不然,有了罗盘也无济于事。
林斐然未曾料到会用上万象罗盘,所以也没有事先准备,她转头看去,卫常在仍旧站在不远处,萤光环绕,绿幽幽一片。
也不知是去哪里抓的萤虫。
“我有。”他开口,“我可以为你引路,你尽管用我。”
林斐然不置可否,只顺手将罗盘放到一旁轮廓模糊的桌案上,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颗补凡石,将它拍入地中,一时间,暗室中光芒大亮,幽微的阵纹忽隐忽现,却又很快暗下。
对于法阵而言,每一颗石子,或是每一本书,都可以成为灵力连接的通道,以补凡石嵌入,便可以让这些灵力流动的痕迹显现出来,却又不会造成破坏,惊动旁人。
如此,便可以从阵纹入手,将其破解。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道法阵。
林斐然刚动身,周围便又有更多的萤火放出,甚至足以将这间密室照亮。
沈期讶异看去,只见卫常在正不停从芥子袋中掏出萤虫,活像是搜刮了哪片灌木林。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卫道友,其实你可以用一个流光诀。”
沈期的语气并不像他平常那般谦逊有理,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冷淡,像是迫不得已才同他说话一般。
卫常在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动手,屋中一时只有林斐然在认真破解阵法。
由于她早先便吃过不懂阵法的亏,后来修行时也会研读阵法一道的典籍,只是个中奥妙颇多,她如今的水平要破解白露的法阵,倒有些班门弄斧。
若是金澜剑灵也在,必定能指点一二,但如今只有她一人,不得不静心以对。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间暗室似乎是一间书房,典籍不少,书卷味浓,但桌案上也摆放着不少精巧的木工玩具,颇有童趣。
她走上前去,却见桌案上放着一叠手稿,旁侧摆有针线,而稿子封面只有四字——《大音希声·其三》。
这是一本准备装帧的书,右下角落款处写着“艮乾”,林斐然翻阅几页,目露惊奇。
这竟然是一本即将成书的法阵典籍,艮乾圣者坐化已久,必然不是他编纂,动手之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卫常在与沈期纷纷围绕而来,只见林斐然眉心微蹙,匆匆翻至最后一页,却只见到一段残章末尾,这显然不是最后一卷。
她又倒回去,书中每一页都写着阵法的构造与开解,从目录看来,竟有数百种。
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向这间书房,补凡石潜入,隐光流动,正与其中一种名为“乾山”的类别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
她立即恍然道:“解法就在这几本书中,按目录推测,此处的法阵解法应当在第二卷,快找一找第二卷在不在书房中。”
沈期原本就等在一旁,林斐然话音刚落,他便立即走到书架上寻找,卫常在默然收回视线,也回身翻看起来。
沈期在太学府修行多年,对于找书一事颇有心得,翻看速度极快,很快便挪到卫常在附近,他动作一顿,有些冷硬道:“麻烦让让。”
卫常在原本也在翻看,闻言先是看了林斐然一眼,又转目望向沈期,默然片刻后竟然当真让开。
只是沈期另有一套按图索骥的找法,不过一会儿又转悠过来,因为心中有些急切,再加上对卫常在颇有偏见,便只说了劳驾二字,又抿唇挤上前翻看。
如此反复几次,卫常在终于停下动作,直白道。
“你在针对我,为什么?”
沈期也很快看了林斐然一眼,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翻找得十分认真。
他当然也知道两人曾经有过婚约,后来又莫名其妙解除的事,坊间传闻卫常在移情别恋,沈期对此十分不解,也有些不愿露于人前的嫉妒。
他此时心中固然低落,但更多的却是对卫常在的不喜与看低。
如果定下婚契的是他,他一定会是太学府中最快乐的弟子。
“君子重义,君子重情,像你这样朝三暮四之人,针对你实乃常情,你万万配不上她!”
这已经是沈期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但对泥雪里泡大的卫常在来说实在不痛不痒。
“我不是君子。”卫常在承认得十分干脆,“做小人也无谓。”
他不懂沈期的怒火从何而来,但他听懂了最后这句话,于是眸光微动,手刚刚抬起,便被旁侧探来的书卷压下。
他侧首看去,正对上林斐然静润的目光:“你若是想动手,那我只能先与你动手,再找书。”
卫常在收回手,垂下视线,如同陈述事实一般:“是他先针对我。”
“但他说的半点没错,我不觉得那是针对。”林斐然不紧不慢开口,“沈期,你去左半侧找就好。”
方才尖酸之语被林斐然听见,沈期有些赧然,更有些忐忑,但见她没有责怪的意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便也转身去寻。
林斐然收回手,走远两步蹲身在书架上翻找,卫常在也随之而来,翻看另一边,忽然道。
“慢慢,你知不知道我从何处而来?”
林斐然奇怪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又远离两步。
但卫常在的声音仍旧钻入耳中:“道和宫的书你几乎都看遍了,可曾见过有关于玉清师伯的记载?”
玉清师伯,便是门内众人熟知的三卜道人。
林斐然终于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常在侧目看去,语气是他未曾察觉的轻和:“我觉得有些不对。”
他蹲在林斐然身旁,毫无保留地将手札一事说出,听得林斐然眉头微蹙。
“东平仓相遇?可你不是在游方镇附近的小村落见到张春和的吗?东平仓在东边,游方镇可是在北边。”
卫常在点头:“我甚至还以为我记错了,但我不会骗你,所以我肯定自游方镇而来。”
言罢,他直接将那枚留影珠递给林斐然,然后就蹲在一旁,举着萤火,静静等待。
林斐然原本不想管卫常在的事,但他所说的实在太过古怪,而且自己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便也拿过札记看了起来。
她翻看的速度并不算慢,很快便又觉察出另一处不对。
编年手札这样的东西,向来只会给重要人物留上一笔,但张春和却单独给她和秋瞳开了一页,这实在太过奇怪。
还有另一处,记载着张春和与蓟常英的初遇,乍一看十分寻常,可结尾却透出半点古怪。
【平川三七年,六月初五,大雪,吾于三清山下得遇一少年,机警聪慧,澄澈之心。小子久闻道和之名,故跋山涉水而来,一心只想拜入宫门。
其虽有异,却也可入门下,遂画阵结缘,拜为师徒,如此不负师祖有教无类之名,道和之声。】
林斐然反复看着这句,心中不解。
卫常在又问道:“慢慢,你曾在其他书中见过玉清师伯吗?”
林斐然这才回神,她思索片刻,便道:“我曾在一本手札中见过,三卜道人很早就坐化了,那个时候,你并未上山。
但是,关于你的来处,我也只是小时候听你说过,或许你那时候就说错了。”
林斐然心中本就萦绕着一层迷雾,如今再添卫常在这桩,更是觉得有异。
她并不知道卫常在来自何处,毕竟她的消息来源就是他本人,这个事便无法断定真伪。
她思忖片刻,抬眸道:“你的来处,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我可以帮你问,或者,你自己开口。”
卫常在有些不解:“你是说道和宫中的其他长辈?”
林斐然摇头:“我是说,秋瞳。”
卫常在神情一顿,垂眸片刻,又道:“她怎么会知道?”
林斐然并不打算给他解释缘由,只是弯唇一笑,随后站起身,垂眸看着他。
“命定之人,总要有些特别的地方,不足为外人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但她知道,你去问她,想来她会高兴的。”
如今秋瞳正找法子暂时恢复那位叔伯的神智,上次交谈时,林斐然便知只她一人在行动,终究有些分身乏术,若还有人相助,她做事也会方便许多。
卫常在闻言只是沉默,又抬眸仰首看她,静寂而专注,眸光在萤火中微动。
她在把他推出去。
“我找到了第二卷!”沈期抱着一卷典籍匆匆走来,话也只听了半边,不解道:“问什么?为什么会高兴?”
林斐然抬手接过,翻看着书页,面上俱是专注,只随口道:“君子善成人之美,若能促成一段良缘,也算好事一桩,当然值得高兴。”
卫常在神情难辨,在听到这句话时,扶住书架的手微紧,睫羽轻颤,唇瓣紧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茫然无措,以及即将被抛弃的惶恐,但更多的,却是隐痛。
他宁愿林斐然以沈期那般的拈酸口吻说出这句,也不想她如此平淡反应。
这甚至是她与人谈笑间的随口之言。
卫常在向来没有羞耻心,但在这一刻,在她那样的目光中,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被剥离的耻意,他不想露在林斐然那样坦然的目光下。
他很快收回目光,站起身,明明二人已经找到典籍,他的目光却仍旧在书架上梭巡,但找不到一个落点。
某一眼中,他看到了第一卷的踪影,视线似乎终于可以落岸,他快速将书脊抽出,攥在手中。
书影微动,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轻颤。
“找到解法了。”林斐然的声音钻入耳中,如同她先前那般平和。
“那么——”她回眸看去,再次将目光笼在卫常在身上。
“该谈一谈万象罗盘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185章 雨霖铃(三) “……击掌盟誓。”……
卫常在的确不会说谎, 但他会选择隐瞒,不问他便不说。
既有前车之鉴,林斐然很难全然相信, 但要想寻到白露,有罗盘在手自然更好。
更何况, 他会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方才随他们二人一道进入, 那就意味着他一直在跟着自己。
这很没有道理。
林斐然有些纳罕, 除却张春和又给他额外的事做之外,她一时想不到其他缘由。
见她目露探究,卫常在静了片刻, 似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眸光也再度平复。
“……我不过是偶然来此,不论你相信与否, 我并无阻拦之心。万象罗盘终究是道和宫的宝物,可以借用, 但我必须和你们一起。”
沈期侧目看向林斐然, 卫常在也略略抬眸。
他知道, 林斐然虽然将万象罗盘拿去,却不会真的据为己有,以宝物的名义出口,她反倒没有理由拒绝。
君子,便是会为这些事掣肘。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她心中有些急切,急切地想要找到那位圣宫娘娘,时机难求, 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好。你以罗盘寻找方向,我们以书卷解阵而出,互惠互利。”
林斐然果然应下,说的也的确是他不想听到的话。
“但是。”她的视线仍旧在他身上打量,“还请与我立誓,不论此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会告诉张春和或是任何一人。”
她将张春和单独提出来,其独特之处不言而喻。
卫常在并未将观澜台之事告诉林斐然,闻言,他微微吸气,转目看向沈期,薄唇微启。
“……他不需要立誓么?”
沈期一顿,立即转头看向林斐然,毫不犹疑道:“在下可以立誓,我什么都不会说,太学府上下,我的嘴是最严的!”
说完,他便让林斐然结印盟誓,但她却只是将手中的两本书卷叠放一处,压下他的手,摇了摇头,眸光清润,带着卫常在熟悉的和缓与平静。
“君子之交,成誓在心。他不需要。”
卫常在垂目,他与沈期方才的君子之争,原来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却显而易见地在为沈期说话。
从小到大,不论两人说什么做什么,林斐然口中的“我们”只会是他和她,他从未想过会有其他可能,他也不会接受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明明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和她……
卫常在攥紧手中的第一卷,睫羽低垂,眸光晦涩,心中始终盘旋着一个疑问,如此困境,他应当如何做?要怎样才能让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好,我在此立心誓。”他抬起手,掌中出现一个法印,视线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林斐然,“今日所见所闻,绝不外传,若没有你的允许而说出一句,便道心崩殂,羽化魂消。”
沈期不由得倒吸口气,心中暗叹此人之决绝,竟然敢立下心誓!
林斐然神色倒是不意外,毕竟卫常在对她立誓,向来都是心誓,当然,她立誓时也同样会以心誓对等。
“那便一起离开此处,境况复杂,多一个人便多一条路。”
林斐然转身欲走,又被卫常在叫住,他仍旧那般看着她,等待片刻,又道。
“……击掌盟誓。”
沈期回头看去,琢磨片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鹿目圆瞪。
这么多立誓之法,他偏偏要用最为惊险的一个,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只有心誓才需要二人合掌!
此人真是贼子!
林斐然持着书卷上前,抬手合掌,两相抵触间,他指尖微弯,只堪堪碰到她的指腹,触上半点温热,她便已经收了手,顺手拿走他怀里的那一卷《大音希声·其一》。
“好好的书都要被你抠破了。”
这是林斐然的真心感慨。
这几本《大音希声》全都是手稿制成,上方绘出的阵法奥义也清晰明了,排版得当,可见编纂之人花了多少心血。
纵然是白露所作,但林斐然向来爱书,不会因此殃及书卷。
只是,她为何要编纂这样一本书?
带着这个疑问,林斐然按照书中所写开解房中阵法,她原本想将书放回,但思及接下来还要破阵,只好把它们一并带上。
解阵途中,她瞥见书架一隅吊着一卷画轴,因她站在侧面,便只能隐约见到画上有两人。
“怎么了?”沈期见她动作一顿,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讶然道,“这里竟然藏着一幅画?”
他探头去看,不由得道:“这是……圣宫娘娘?那旁边这个女子又是谁?”
林斐然已经收回手,朝画卷走去,卫常在一并跟在她身后,萤光便也盈盈绕绕掠去,照亮这副置于角落,但并未沾灰的画卷。
沈期品鉴半晌,笃定道:“这幅画至少有十几年了,但色泽艳丽,纤毫可见,定然是费心保养的……而且看这打扮,应当是圣宫娘娘少年时候。”
卫常在没有开口,他看了片刻后,目光微动,转眼看向林斐然。
画中的另一个女子,和她有五分神似。
林斐然定定站在画前,双眼一眨不眨,直直盯去。
画上是两个少女。
左侧这位白裙青衫,乌发随意编挽在肩头,手中握着一卷书,面上只带有一个浅淡的笑,容色清绝,如同二人身后瘦湖中的粉荷,亭亭玉立,清淡无双。
右侧那位却穿着一身霞色宝裙,眉眼明艳,腕缚绑袖,撑着一柄遮雨的青罗伞,启唇大笑,在她肩头,正立着一只木制飞鸟。
二人正并肩立于桥头,俱都展颜含笑,神色亲近。
而在她们身后,正是江南泛烟波,酥雨打檐铃。
……
洛阳城中,雨浥轻尘,闷了许久的天色终于暗沉下来,飘起一层浅淡水雾,将城中一切都笼在一片蒙白之中。
如霰立于窗边,望向街道,原本还算熙攘的地界,因为这点薄雨漂浮,不一会儿便少了大半人。
风声卷动,檐下牡丹打旋断裂,他抬手接过其中一瓣,细细看去,目带思量。
就在这间客栈的对侧,有些距离的地方,正有几人围坐一处吃面,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客栈,但仔细一看,几人俱都神色僵硬,一口面怎么都吞不下去。
“让我们来监视妖尊的动向,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一人模糊开口,面夹起又落下。
另一人同样满面愁容:“谁说不是呢?上头派我们来这里盯梢,却又不说缘由,说不定人家就是来洛阳城游赏,没有别的心思,被我们这么一盯,反倒生出怒火。
到时候搞出什么事,责任谁来担?”
几人清晨便来这里蹲点,蹲了一日,换了好几家店,却还是只勉强吃了几口,虽然饿,但不敢吃。
一人讪讪道:“如果他是来这里赏玩,怎么会闭门不出,说不定真有猫腻。”
“不管了,反正上面说了,我们只用远远看着,他何时出城,我们何时回去复命,我们一不动手,二不动嘴,看就行了,别自己吓自己。”
他小心握住手中的“仙人问鹤”,道:“只要他动身,宝物便有反应,不论如何,我们都不用上前拼命。”
几人吁了口气,话是这么说,面还是没吃下去一口。
忽然又听得吱呀一声,几人脊背一寒,悄然瞥去,只见那人将轩窗推开,任由雾雨飘入,人却又消失在窗后,只露出半片衣角。
如霰早就知晓有人监看,但他并不清楚这些人的来意,索性在房中一边翻看疯道人写的那本宝鉴,一边等待几人动手。
只是等了许久,没等到他们出手,却等到了荀飞飞的第二封来信。
荀飞飞为人稳重聪慧,做使臣多年,许多事早已得心应手,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如霰外出时这样频繁传信。
如霰叩响玉牌,几行小楷隐现,字数不多,却看得他眉眼微凝。
【西处无尽海界门无故破碎,有些人族散修闯入,毁了池鱼一族的领地。西南处界门有异,但并非碎裂,而是不明原由地缝合一处,居住附近的妖族人似乎无法穿越。
事关界门,不少部族长老乘风而来,请尊主出手平定。】
如霰抱臂在前,扬眉望着这块玉牌,轻然一笑。
第一封信是提及际海雪云之事,有人请他回去相救,第二封信是提及界门,有人请他回去平定。
就这么想他回妖界?
他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在玉牌上回了四字,又站起身,将书搁置在一旁,到窗边伫立片刻,探出手去。
蒙蒙细雨很快附在表面,带着一点沁凉,这雨并不大,却十分绵密,不过片刻便已然凝成水珠,从掌中滴落。
他轻声道:“出门还是要撑伞,可惜遮雨之人不在。”
他走到床畔,一手拿过金澜伞,另一手微抬,夯货便立即化作玉环圈到他腕上,与他一道出门而去。
天青烟雨中,蓦然出现一把绯色罗伞,街道上只匆匆走过几个避雨之人,他们无不顾盼回首,望向伞下那抹金白身影。
如霰走过面馆,一人掌中的铜制仙鹤便立即展翅,几人面也不敢吃了,全神贯注而去,直到他走远后才立即跃上屋脊,尾随而去。
濛濛烟雨中,那把伞实在太过醒目,甚至都不必他们靠近,便能见到如霰一路走到城门,在守卫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中,缓步出城。
他还是离开了。
几人又翻至城墙,窥见如霰飞身离去,消失许久也没有回来,这才安下心,长舒口气。
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他们留下一人在城门处继续观望,其余人便回去复命,得以交差。
……
千里之外,青丘。
秋瞳上次险些入魇,又与林斐然论道一番后,心中清明,一举从照海破入问心境后,便与太阿剑灵商谈如何炼化清光,或是寻找其他法子,好让阆丘能够得到片刻清醒。
只是这条路十分困难,妖族人并不擅长此道,她多方问询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由得想起前世。
卫常在入魇,但还未彻底陷入天人五衰时,张春和几乎是夜夜未眠,四处翻找典籍医方,果然让他找到一个法子,炼制了一枚涤神丹丸。
众人都以为这是希望,但卫常在服用后,只得了片刻清醒,几乎只够他端详过每一个人,随后便阖目沉沦。
对于那时的秋瞳来说,那点清醒十分之短暂,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是完全足够。
只是那时众人都焦头烂额,根本无人在意丹方,若要秋瞳自己动手炼制,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还是试着熔炼太阿清光罢。
恰在这时,被搁置已久的道和宫令牌忽然亮起,竟然是卫常在同她传信!
秋瞳咬唇看去,心中始终有点失落与不满,但她停手半晌,还是把牌子拿过翻开,霎时间,半空中悬起一句话。
“秋瞳,去时已久,何日归?”——
作者有话说:人都是独立的,很多角色都有一条自己的隐线,当然最后会交汇,作者尽量交代清楚,希望不会让大家衔接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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