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一人怔愣,另一人双手托腮,含笑看她, 几乎就这么静静对视半晌。
林斐然闭目躺下,又再度坐起。
她可能是修行太累, 出了幻觉。
可再睁眼,“如霰”仍旧坐在床畔, 一双桃花目半开, 见她似乎清醒,便迫不及待凑上前来,然后伸手指了指窗外。
她转头看去, 见到站在院中的剑灵。
剑灵面上遮帘, 虽然看不见神情,但从其微握的拳头中, 仍能感受到她的一言难尽。
看起来,二人先前像是发生过什么, 所以“如霰”来找她告状。
可惜, 她自然是站在剑灵一边的。
林斐然起身下床, 仔细打量面前这人,他仍旧蹲在一旁,只抬眼看来,扬起两条极为流畅漂亮的上目线。
但这绝不可能是如霰会露出的神情。
他哪怕是身处下位,也仍能投去一抹将人看低的目光。
而且这人虽然睁着眼,却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非人感 ,林斐然看了半晌,对上那双眼,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夯货?”
她迟疑出声。
“如霰”当即眨眼, 没有出声回答,却点了点头,又很快指向窗外,非要她去主持公道。
林斐然震惊极了,她立即蹲身将面前这货看了个遍,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这也太不像了!”
如霰先前说过,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会有一个替身坐镇妖都,她想过或许是偶人,又或者是其他灵宝造物,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夯货。
几乎一眼便能看出真假,这又如何让人信服?
见她神色犹豫,夯货颇有些急切,仗着自己现在有手有脚,双眼眨动间,一把拉住林斐然的衫袖,将人推出屋门,让她独自面对一语不发的金澜剑灵。
林斐然夹在两方中间,不得不上前询问:“前辈,方才发生什么了?”
剑灵身影一动,瞬息便到了林斐然身旁,随后举起手中的金澜伞,指向其中一处。
“你昨夜修行许久,今早才睡去,他便在外间等你转醒,我想着今日日头毒辣,此人又与你关系匪浅,便为他遮阳——
谁知遮了几刻,他便一口咬上伞面,我岂能容忍,当即便动了手,还没过上几招,他就去找你告状了。”
林斐然看着伞面上的洒金斑斓,一时无言。
就这么点金子,有什么嚼头?
她转身看向夯货,又对剑灵解释道:“前辈,其实这人不是……”
林斐然话还未说完,剩下的便都噎在喉口。
只见那人正抱臂站在后方,眉头微蹙,翠眸半掩,就连唇角微微向下、似笑非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在她面前展露那种非人感完全褪去,余下的完全是如霰。
就连她都几乎分辨不出。
但为如霰名声着想,林斐然还是解释了替身一事,于是金澜剑灵沉默得更久。
半晌,她才幽幽道:“原来是替身,我还以为当真是如霰,若是他还有这一面,你与他的关系,我倒要劝你慎重了。”
林斐然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前辈,你说方才与他过了几招?”
剑灵收回金澜伞,又多看了夯货一眼:“没错,它的招式与如霰无异,虽然威力不足,但也有他七八分的威势,不然我也不会认错。”
林斐然心中惊讶,又回头看了一眼,“如霰”仍旧抱臂在后,甚至见她们二人闲聊一般,还在不满咋舌。
“……”
倒是足够以假乱真,难怪会让夯货在此留守,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见人盯着自己,夯货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看起来像是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但他很快便将头埋在林斐然微微抬起的臂弯处,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鸣。
它甚至还在告状。
无法人言应当是这副伪装唯一的缺陷。
金澜剑灵的手紧了又紧,不忍卒视,实在无法忍受“如霰”出现这样的神情,匆匆打了声招呼,便逃回伞中世界。
夯货见状就要追入,林斐然眼疾手快提住它的后领,一手接住金澜伞,一手将人拦下。
“等等!”她掏出身上所剩不多的金锭,“追她做什么,我这里还有一些。”
夯货转头看她,摇了摇头,又挽起衣袖点了点臂上的淤青长痕,似乎想要做出悲愤的神情,可惜如霰从未做过,它便也不会,此时看起来倒像是在怒目而视。
应当是方才比试时吃了些亏,但她知道,夯货是没有触感的,并不识痛,于是一边将金子递出,一边问道。
“你怕如霰回来后看见,怪你办事不力,不理你?”
夯货点头如啄米,但却是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有着说不出的违和,林斐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违和,却也十分惹人喜爱。
林斐然果断将身上所有的金子掏出,夯货却依依不舍地推了回去,又指向院中石案上的茶水。
她也来了兴致,略一思索,问道:“你现在只能像常人一样吃饭饮茶?”
夯货丧气点头,看起来是馋了许久,难怪会咬上那点洒金。
林斐然弯起眼,带着他到案边坐下,递出手中的金锭:“趁现在四下无人,我给你望风,偷偷吃一些?”
在夯货眼中,如果说如霰是第一人,他的话必须听从之外,那林斐然便是第二人。
这是如霰给出的令言。
如今他不在场,林斐然又这般开口,它也只能听命行事……
三枚金锭,转眼便只剩两个。
正是两人合谋之际,一尾阴阳鱼从林斐然眼中跃出,很快,林斐然便听到对面传来的呼啸风声,以及夹杂其中的一丝清音。
“在做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夯货的动作立即顿住,埋首在林斐然臂间一动不动,如果它还有尾巴,估计要把自己团在一处。
林斐然拍了拍它的头,随后起身提剑,动了动肩,离它远些,以免偷吃的声音传过去。
她回道:“准备练剑。你已经到北原了吗?”
如霰有些诧异:“昨晚便到了,怎么现在才练剑?”
“昨夜都在修行,所以睡得晚了些。”林斐然出声解释,闻言动作微顿,又道,“你到北原何处?可有深入腹地,遇上密教教众?”
那边呼啸声依旧,十分清晰,甚至能听到风中冰碴碰撞一处的细微声响。
如霰回道:“秘境不在腹地,据我推算,应当在北原西南一处,临近边缘雪渊,怎么,你的事与腹地教众有关?”
未待林斐然回答,他又继续道:“我从南而入,也需路过腹地附近,届时去探一探境况,再告知于你。”
“也好。”林斐然转着手中长剑,琢磨片刻后问道,“你以前在人界游历时,去过北原吗?那时与现在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传来的风声时强时弱,只是这般听着,便足以令人脊背生寒。
如霰的声音未变:“曾经去过。若说有什么变化,便是这里活物比以往更少,不仅是人,就连雪狼这样的妖兽也几乎绝迹。”
他看向眼前之景,心中微沉,眼前除却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之外,就连根植在此、过往成片的长松都大多枯败,只零星立着几棵。
林斐然对北原十分好奇,思及离开洛阳城的慕容秋荻,她又问:“你中途有没有见到北境戍边的将领?”
如霰拍开肩头的细雪,回道:“我这一路来没见到半个人影。”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眉梢微挑。
“你让夯货吞金了?”
林斐然动作一滞,夯货蹲在一旁看她,不敢言语,顶着如霰那张脸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实在很难不允。
“现在没人看见,过两日我也得离开,吃一些应当没什么,不然实在有些可怜。”
如霰幽幽叹了口气。
他看着漫天风雪,忽然拉长声音道:“好冷啊,林斐然。”
他原本也可以直接传递心音,但他就想她能听到这片呼啸的雪风,让她知晓自己此时的境况。
林斐然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她抬手掩掩唇角,回道:“你不是把我送的回礼拿去了么?现在可以打开看看。”
如霰脚步一顿,垂手将那个绒布小袋取出,解开系得仔细的绑带,倒出些许。
几粒水润通透、赤红含光的小珠滚入掌中,它们形似樱桃,把口处挑着一抹翠绿,内里燃着一簇焰火,看起来倒是十分玲珑可爱。
“淬焰珠?”他有些惊讶,“这么多,你从何处买来的?”
林斐然一边拭剑,一边道:“淬焰珠可不好买,之前我在洛阳城探查的时候,偶遇一队行商开坛设赛,五两金参加一次,赢家能取十枚,不算很难,那几日我每晚都抽空去。”
如霰扬眉,掂了掂手中的重量,唇角弯起:“赢这么多次?”
林斐然只是笑笑,不大好意思吹嘘自己,只道:“这珠子特制过,你捏碎试试。”
如霰依言照做,一枚樱桃破开的同时,内里的焰火被挤压喷出,又如同焰火一般绽开,赤色的火光很快便在他周身烧灼起来,许久未灭,炙烤出一阵暖意。
他抬手接住一点蹦开的火星,了然道:“你如何能预料到送礼一事,想来这珠子一开始便另有他用,后来才特制给我,作为回礼的?”
林斐然坦然应下:“是,我之前同剑灵学炼器一道,猜测你或许要去北原秘境,便亲手做了这个。”
淬焰珠是从地心玉石中开出的灵宝,其中的火焰经久不息,但因难以开采,炼法复杂,所以市面上并不常见。
但再难得一见的宝物,对于如霰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他的宝库太过丰沛,不缺这一样,是以林斐然也从未想过以此相送。
那时路过这个商队,她之所以一眼相中淬焰珠,看中的便是其中的火焰。
据师祖所言,要想真正开启铁契丹书,其中需要的一样东西便是无根之火,这珠玉中的火焰生而无根,正好相符,她便参赛赢了不少。
可惜师祖却说不是此物,她只好将此物扔回芥子袋。
巧合的是,那段时日剑灵忽然提起炼器一事,言及母亲的炼器之道尚无传人,诸多心得也无法传承,便想教授于她。
但中途发生的事由太多,林斐然也只断断续续学了些入门之道,后来推测如霰要去往北原,索性造了这些。
她又补了两句:“我对炼器一道暂且还是初学,这些算不得什么成品,很是粗糙,只是练手所用,其实也不必把它当回礼。”
如霰站在漠漠雪色中,望着眼前这些明艳的赤色,笑意浮上眉梢。
“你是说,你第一次炼器做出的东西,送给我了?”
林斐然一愣,迟疑道:“也可以这么说?你喜欢么?”
她原本还觉得这些珠子算不得很好,但被如霰这么一说,竟还显得十分有意义,算不上粗陋了。
“当然,无论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如霰弯眸,捏碎一粒后便收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点寒意算不得什么,方才那话也只是想说给林斐然听罢了。
“看在这些珠子的份上,吞金之事便算了,但她离开之后,便不可再吃。”
后面这话显然不是对林斐然说的,夯货抱膝蹲在一旁,细细鸣了一声,模样委屈。
但到底是如霰的脸,所以他只是垂着眉眼,抿着双唇,直直盯着她,却又有种艳冷之色。
林斐然没忍住笑了一声,放下剑,把自己身上的黄金全都摸了出去:“多吃些罢。”
如霰奇道:“在笑什么?”
林斐然提剑,只道:“没什么,只是好像有些爱屋及乌。”
如霰一顿,但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你真是……”
谁再说林斐然笨嘴拙舌,他第一个不同意。
……
三日并不算长,林斐然也未在这几日内闲下。
白日里,她要花上半天修习吐息之法,余下半天则在碧磬、旋真二人陪同下巡城。
原因无他,林斐然即将去往金陵渡,需得分离,再加上她与如霰的事,两人正是又惊又悲的时候,十分需要安抚,甚至拉着她连吃了三日的送别宴。
至于夜间,林斐然便在剑灵陪伴下熬夜苦读炼器入门典籍。
“炼器一道,没有最为关键,只有同样重要,每一步都做到最好,才能炼出真正的灵宝。
前两日说了材质、冶炼以及五行共生法门,今夜,便是炼器一道同样关键的一处——火。”
金澜剑灵坐在林斐然身侧,二人两肩相抵,她指向桌上的书册,微微侧身面向林斐然。
“世间之物要融合淬炼,只能借火。
在炼器一道,火是分品阶的,但又与炼丹不同。
丹修将火分为天地玄黄四品,一炉炼出的丹药便以此为级别,因为他们取火只为燃烧,而炼器不同,我们需取借火淬取,是以在天地玄黄之上,还需用五行划分。
金火、木火、水火、土火以及炎火。
不同的宝物,对应不同的品阶……”
林斐然一边听她点拨,一边翻看手中的书籍,神情认真,她学东西向来快速,约莫一刻钟后,讲解便已收尾。
她思索道:“前辈,如此说来,若是某样东西需要借助火势才能开启,那其实算是一种淬炼,而非解除封印?”
剑灵点头:“没错,如果不是天然之物,却需要入火,那么这个东西本身便是一种炼化至中途,或是需要更进一步的灵宝。”
铁契丹书原来不是一本被封印的典籍或是纸张载体,而是一件灵宝吗?
她又问道:“方才这本书中记载的便是所有的火?可有哪一种算是无根火?”
“无根之火?”
剑灵侧首以对,面帘在夜风中微动,像是在打量她,语气中带着一些惊讶。
“如今的年轻一辈,倒是少有知晓无根火的。
这本书中记载的是你母亲所知,虽然不敢托大,说是所有的火,但现世一定没有比这个更全的载录。”
剑灵托着下颌,指尖在书面上敲打,斟酌片刻,又反问道:“你以为什么是无根火?”
林斐然试着回答:“过往看过的书上并没有明确释意,但能从行文中推测,无根火是没有来源的火,凭空而出?”
剑灵却摇了摇头:“这的确是普世说法,但实际上来源于丹修,他们的火与炼器不同。在炼器一道,所谓无根,便是不在五行之中的火焰。”
林斐然沉吟道:“比如雷击木劈出的火焰?”
“对炼丹而言,那是最次等的无根火,但对炼器来说,那就是木火。”
剑灵想了想,举出一个例子。
“你听过雷云相击吗?灵气涌动,狂风肆虐之时,有雷云摩擦,灵暴横生,天地间偶有光火亮起,这便是无根火。
在很久以前,便有人借此时机,迎击雷暴,淬火烧身,得以越过归真境,到达更高一层的境界。”
林斐然倒是听过。
修行无止境,归真之外,还有更高峰,只是今不如古,归真圣者无法借天地淬炼己身,吐纳的灵气终究有限,所以无法突破下一重天,便只能坐化天地。
剑灵又道:“如今灵气不如古时,已没有这样的异象,也没有炼器师再提及无根火,久而久之,便都引用丹修一道的解释。”
世间已经不存在这样的无根火?
可按照师祖所言推测,分明是要对铁契丹书进行淬炼,便只有这样的无根火才行,若是当真没有,他又何必提出这样的条件?
林斐然几乎想要将师祖揪出来追问,但心知他不会告诉自己,只好作罢。
两人又再次学到子时,林斐然需要淬炼一柄匕首,剑灵便外出等待,同时为她默写出属于金澜的炼器心得。
一个时辰后,剑灵再度回房,却发现林斐然已经靠着桌沿睡去,手中虚虚握着那把匕首。
在匕首即将落地时,她立即闪身而去,一手接住淬炼好的利刃,一手接住林斐然即将磕上桌案的额头。
几息沉默后,她将匕首放在桌上,手却仍旧托着她,随后小心坐到身旁,又为她理了理头发,轻声说出一句辛苦后,这才将她抱回榻上。
在林斐然熟睡之际,若是无人,她都会守在身侧,今夜也不例外。
她看着林斐然,轻叹道:“不要怪我太过心急,只是,时间不多了。”
……
翌日,林斐然与旋真、碧磬二人吃了这几日来的第十顿送别宴,可谓是心满胃足。
碧磬擦了擦手,忍不住开口:“金陵渡算是荀飞飞老家,你去那里,若是不想同他住在一处,切记,不要让他看到你。”
林斐然疑惑:“为何?”
旋真解释:“因为他人太好呐,别看他平日寡言少语,其实很护人,若你在金陵渡没有亲眷,无人照顾,他就算绑也会将你绑去家中照看。”
“不至于。”
林斐然只觉得二人夸张。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且依她的了解,荀飞飞并不会枉顾他人意愿,一心只想休息,又怎么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林斐然没有放在心上,到时遇上荀飞飞,大不了推脱一番就好 。
吃过早饭,三人互相道别,又拥抱转圈许久,林斐然这才踏上剑身,带上他们准备的餐食,即将出发。
“等等!”碧磬抬手叫住她,“你、你不和那个人道别?”
林斐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旋真吸了口气,像是怕人听见一般,小声道:“尊主呐!”
林斐然了然,随后摆摆手:“不必,我现在要走,它怕是伤心极了,还是不见最好。”
不然她又忍不住掏金子投喂。
林斐然御剑而去,身影很快消失,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
碧磬尚且沉浸在方才那番话的震惊中,忍不住道:“这还是我认识的尊主吗?这还是我认识的软心肠林斐然吗?”
话音未落,林斐然又再度出现,她面色犹豫,手中攥着几个金锭,递给碧磬:“麻烦替我转交,告诉它,我真的只有这些,再摸不出来了。”
旋真看着她的身影离去,摸着下颌感慨:“尊主不知道,但是她呐!”
被质疑的林斐然尚在途中,披上张思我送来的法衣,隐匿身形,随后越过被如霰暂且修缮过的界门,又花了半日,于午后抵达金陵渡附近。
金陵渡在南瓶洲与东渝州的交界处,江水横流,她远远便见到四周笼罩的水雾。
林斐然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去往附近的小镇,戴着幂篱,混入散修之中,同众人一并乘船去往金陵渡。
江上烟波浩渺,同船之人除却修士之外,普通凡人大多神情恹恹,形容憔悴,只与家人交谈,偶尔吃上些干粮,除此外,几乎一语不发。
在这艘不算庞大的舟船中,泛着一股因病痛而透出的腐朽之味,算不得好闻。
林斐然早将金澜伞收入芥子袋中,怀里只抱着一柄缠有白布金澜剑,看起来就像一个游走四方的剑客。
船内有人投去打量的视线,她也并不在意,只是透过幂篱观察着所有人。
她可以断定,人界境况并不算好,却不知金陵渡如何。
船舱内几乎没有交谈声,船外也只有波浪声响,约莫两个时辰后,终于隐约一些叫卖声。
随着一声沙哑的“下锚”后,她走到甲板之上,江风呼啸而过,码头处的水烟被袅娜吹来,铺了满脸湿意。
码头之上,一面蓝底白纹的鱼旗迎风而动,上方书有三个遒劲大字。
金陵渡——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217章 金陵不渡(三) 真想带着她从楼上跳下……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到金陵渡。
她撩开幂篱上的轻纱, 细细看去,虽然从未来过,却也生出一种情怯与好奇。
鱼龙旗在上空飘扬, 呼声猎猎,周遭笼着一层如青烟般朦胧的细雨, 随船而来的行客疾步离去,在她身侧旋起一篷水雾。
一时间行人如织, 不远处的码头商市中人影攒动, 或撑伞,或遮纱,伴着黑瓦白檐, 便如同一幅水墨淡彩。
这是与洛阳城全然不同的景象, 人人操着一口乡音,看起来还算热闹。
周围人争相离开码头, 林斐然不想显得过于突兀,便抱剑混入其中, 去往商市, 等待张思我的接应。
正顺流前行, 前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妇被人群冲撞,脚步趔趄,即将跌倒在地时,她身形一动便将人扶住,顺带接下抛空的包袱。
“小心些。”
她开口,又将包袱递回,女妇只是怯怯向她道谢,很快便抱着襁褓离去。
林斐然也不在意这样的小插曲,她步入商市, 好奇打量之余,停在其中一个摊位前,拿起案上摆得凌乱的松果细看。
她最近在学炼器,难免更注重雕琢之功,观察下来,这个松果雕琢手艺竟然不错,她有些惊讶,于是抬头看去。
摊主是一个不算年迈的婆妇。
她穿着简朴,发髻梳得精神,戴着松簪,看起来与寻常老妇无异,但肩头却系着一件由诸多碎布拼凑而成的披风,已然磨损出毛边,脚边放有一把小儿用的木剑。
乍一看,倒像是行走多年、精神矍铄的游侠。
但她却在此处摆摊卖松果。
即便有客人到此,她也仍未抬头。
在金陵渡这样的东南交界处,松果的确罕见,但却鲜有人喜欢。
人界冬日,大家还是更偏爱迎寒而开的花,是以这个摊位相较其他,便显得十分冷清,只有她一个来客。
林斐然本不想引人注目,但这里实在无人光顾,再加上雕琢手艺不错,她决定买下几枚。
“大娘,这个松果怎么卖?”
话音刚落,这位老妇动作一顿,抬头看来,原本平静的目光在看到她的瞬间变得锃亮。
“是你、是你!”
她将手中的刻刀扔出,一手抄起木剑,一手擒住林斐然的手腕,朗声大笑,身后的碎布披风裹着雨雾轻扬。
行人以及附近的商贩转头看来,带着或探究、或看戏的目光。
这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戴着幂篱,抱着长剑,虽看不清神情,但也能见到她微微一震,似乎被这两句话吓到,下意识转头四望。
但周围人只是饶有兴趣打量,并无相帮之意。
林斐然一脸莫名,不知这老妇在说什么,试图将手抽出,却又怕力道过大,将人掀翻,若不是确定她是凡人,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人是密教派来的修士。
一旁的小贩忍不住开口道:“小姑娘,你怕是要被这疯婆子缠上了,赶紧摆脱她罢!”
疯婆子?
林斐然透过轻纱仔细看去,果真发现这老妇神情热烈,带着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甚至还扬起木剑,在空中挥舞,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喊。
可惜小贩开口太晚,推拉到现在,老妇已经近身。
她拉着林斐然,挥着木剑,带着她坐在一张木凳上,仿佛乘龙一般,口中念念有词。
“老东西,你竟敢来犯我金陵渡,我王婆定要将你斩于马下,你且等着,我已寻到有志之士,这就来捉你,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木板凳在地上震出声响,朦胧细雨绕在周围,王婆高高望着天幕,木剑指去,似乎她要斩去的东西便在那里。
颠簸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绵密的雨势逐渐转大,林斐然坐在后方,板凳打着后腰,她无法分心去看这老妇,正准备挣脱,便见一人缓步走来,抬腿踩住了凳尾。
“王婆,大雨将至,你该回家了。”
这人声音平和,听起来尤为熟悉,林斐然不敢侧目去看,却又听此人对自己说了声抱歉,她只能垂首,起身摇了摇头。
王婆回头看他,皱眉嘟囔了几句,但两人显然十分熟悉,她很快将木板凳收到摊位后方,兜起凌乱的松果,嘴里仍旧念念有词。
“抱歉,王婆年迈体弱,神志恍惚,给你添了麻烦。”
他将手中提着的菜与鱼合在一处,另一手取出钱袋,递给她。
“这是赔礼,还请收下。”
林斐然略略抬头,透过幂篱对上荀飞飞平静的视线,思及旋真的劝诫,她没有出声,也未曾推脱,很快将钱袋接过,便欲转身。
“等等,侠士!”王婆一个箭步跃出,林斐然下意识收回双手,却被猝不及防撩开半片轻纱。
“我要记住你的样子,下次一同乘龙杀獠!”
林斐然:“……”
荀飞飞:“……”
即便在人界,他也仍旧带着那副银面,此时面上聚了不少雨珠,正下滑滴落。
他抬指敲了敲,震去雨雾,又泰然自若地取回钱袋,收入囊中:“我没有收到你来这里的消息,你一个人?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林斐然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天幕滚过一声雷鸣,落下的雨滴也大了不少,砸出几声清脆的噼啪响,街上的行人也不再看热闹,立即匆匆往回赶,空中浮出更浓的潮湿气息。
荀飞飞也不再等她回答,他将腰后的纸伞取下,递给林斐然,随后抬起下颌指向王婆。
“你同她撑伞,跟在我后面,暂且去我家里避雨。”
言罢,他不再给林斐然开口的机会,弯身提起其余物件,带着王婆的松果,走在前方开路。
王婆看起来铁了心要跟着她,如今雨势渐大,林斐然自然也不可能留她一人在此,于是叹息一声,撑着伞跟在后方。
街上少行人,金陵渡的全貌便展露出来。
城中铺着青石地,排列整齐,四周的房屋也都是黑瓦白墙,一条又一条的雨链从檐顶垂落,水流顺其而下,浇灌着石缝中的野花。
街上奔走或是檐下避雨的人中,每一个腰后都别着一把臂长的纸伞,像是人人都带有。
林斐然一手揽着自言自语的王婆,一手撑着油伞,顶着渐大的风雨前进,却在途中偶尔瞥见几个缩在墙角的身影。
他们是同她一起下船的百姓,此时正紧紧贴在狭窄的檐下,视线茫然,不知去处,只能互相取暖避雨。
一路行来,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算少。
……
林斐然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荀飞飞走在雨幕中,时不时回头确认二人是否跟上,间或与街旁的百姓寒暄,婉拒他们避雨的邀请。
他对这里真的很熟悉。
走了不到一刻钟,在雨幕彻底变成瓢泼大雨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荀飞飞的家,王婆却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看了看林斐然,抱着木剑转身走入旁侧小院。
——原来是邻居。
林斐然有些错愕,她还以为就是这般巧合,王婆恰巧是他的义母。
荀飞飞推开屋门,回身看她,疑惑道:“看什么?快进来。”
林斐然只能跟着入内,这是一处不算宽阔的四方宅院,院中栽着几棵梨树,东侧的厨房冒着炊烟,主屋里正有一人走出。
“回来了?”
林斐然转眼看去,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穿红配绿,带着一些病容,但眼神十分锐利的女人。
即便年华逝去,她的容貌却仍旧带有几分艳色,足以窥出年轻时的风华。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左侧脸颊上那一道由唇角裂至耳根的疤痕,极深极长,令人悚然。
林斐然倒是忽然想起,她曾经听碧磬说过,荀飞飞族中遇难,遭受裂口之刑,他于年幼时逃到人界,被人族收养。
但因为对他的包庇,义母也被牵连,同受苦难,他最初在如霰手下做事,便是为了求药。
女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虽然锋锐,但却没有探究之意,只是对她颔首:“进来罢,外间雨大。”
进入堂屋,女人已经斟好一杯茶水,她掩唇咳嗽几声,请她坐下,打量道:“倒是个十分矫健的孩子。你也同飞飞在妖界做工?”
“做工?”林斐然解下幂篱,想想也差不离,便颔首,“是,我们也算是工友……”
女人看懂她的神色,笑道:“叫我茹娘就好,或者同碧磬他们一般,唤我一声义母,我也不会推辞。”
林斐然轻声唤了一声:“茹娘,唤我……唤我文然便好。”
金陵渡的公告栏上,还有她的通缉令,自然不好将自己的名字说出。
茹娘点头应下:“倒是个好名字,你今日到此,是妖界有什么事需要飞飞回去处理吗?我近日染了风寒,他非要留在这里照顾我,若有要事,回去也好。”
林斐然摇头,正要否认,便听到屋顶上传来几声石子砸落的脆响,她仰头看去。
茹娘一顿,含笑道:“不必在意,一定又是王婆在隔壁扔石子,她每日有空就朝天扔去,我们这些街坊邻里都习惯了。”
林斐然了然,又接着道:“我不是来要他回去做工的,我到此是为了……为了寻一个人。”
话说到一半,她临时转了口风,因为她忽然想起荀飞飞曾经说过,他的义母对金陵渡舞女之事十分清楚,或许,她曾经见过母亲。
茹娘果然有些感兴趣:“我在此地住了四五十年,不敢说人人都认识,但也知晓大半,你要寻的是谁?”
“是一位舞女。”
林斐然说到此处,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忽然密集起来,像是几十颗石子一同砸下,哗然作响,令人心悸,甚至还有两片砖瓦歪斜,蹦入一粒碎石。
茹娘嘴角一抽,抬眼看向上方,也不再顾及林斐然,提起裙角便冲出内屋,站到院中,指着屋顶上的王婆便是一顿乡音指骂,与方才的温婉全然不同。
林斐然:“……”
“我义母就是这样的人。”
荀飞飞端着餐盘回屋,将先前便备好的菜肴放到桌上,为这湿冷的雨日带来一点暖意。
“她以前是葳蕤楼的舞女,练了十年,眼看着就要出台,就因为救了我,面上裂口,声名俱毁,只能在楼中做些杂活谋生,将我养大。
时日一久,为了不受欺负,便生出这般锋锐的性子,至今也未变。”
他将菜肴摆好,回身走到门边,只道:“母亲,省些力气罢。”
茹娘这才叉着腰回屋,匀了呼吸,对林斐然微微一笑,半点不见先前的泼辣样。
她道:“这菜照例给那疯婆子送去一份。”
荀飞飞颔首,摆了碗筷,取下银面,随后便静声进食,桌上一时只有她与林斐然的声音。
“你要找的舞女年岁几何?何时来的金陵渡?”
“她从小在金陵渡长大,年岁不知,但名字叫做金澜。”林斐然有些期冀看去,“茹娘可有印象?”
她原本是抱着侥幸问出,谁知茹娘眉梢一扬,当即撂下竹筷,温婉的神色顿时变得忿忿。
“原来是她!”
“你家中也有长辈被她气死,这才来此找她报仇的?”
茹娘语气笃定,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也带上一抹心疼。
荀飞飞知晓其中内情,却又不便言明,便轻咳一声,但桌上无人在意。
林斐然汗颜:“曾经有过这样的事?”
茹娘咋舌,双手叉腰大倒苦水:“那真是太多!”
“我遇到她时,她看起来才十六七,但到底是修士,年岁几何便说不清了。
她那时灵脉被封,形同凡人,说自己无处可去,我那时真是脑袋被驴踢了,才觉得她楚楚可怜,将她接进楼里!”
“这个金澜,逮谁惹谁!
明明自己灵脉被封,落魄得很,但见到路过的修士,不论境界如何,只要让她不满意,她都要冲上去招惹一番,阴招频出!
但每次我一发火,她就来哄,老娘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嘴甜的人!
她在楼中待了三年,那一段时日,我简直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好多次都在夜里悔恨,真想带着她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荀飞飞动作微顿,目光扫向林斐然,恍然道:“原来是她。”
林斐然只听出几分生动有趣,觉得母亲可爱。
她又问:“她去葳蕤楼时,就已经是修士了吗?”
茹娘点头:“已经是了。虽是凡人,见到哪个修士都觉得厉害,但金澜不同,我想她在修士中也应当是名列前茅的。
她在此养伤三年,三年后,便将所有的钱财留下,向众人拜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自此再无音讯。
你若要找她,怕是要走空了。”
林斐然却在心中思索,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回到此处养伤,浪费三年时光,她必定在此做过什么。
茹娘执起竹筷,打量着她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与她,是何关系?”
林斐然莞尔:“故人,我只是一个对她很仰慕的故人。”
茹娘眸光深沉,静静看了她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我瞧你倒有几分像她。别看她为人如此,仰慕者也着实不少。”
林斐然接下她的视线,却没有再继续,只道:“那我一定是最仰慕的一个。”
茹娘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变化,比先前更为柔和亲切,她夹了一筷子糖醋鱼到林斐然碗中:“她以前最爱吃这个,糖总要比别人多,你尝尝。”
林斐然接下道谢,又忍不住道:“她在金陵渡养伤期间,可有做过什么?”
此时氛围有所变化,茹娘也有意说出更多,她回忆许久才道:“她的行踪向来难寻,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但曾听她说过,她在找一个地方。”
林斐然一顿:“什么地方?”
“叫什么……天之涯,海之角?”茹娘摇摇头,“她是修行之人,反倒让我猜一猜在何处,我如何知晓?那时被她气得冒火,便让她摸瞎去找,现在想想,话还是说轻了。”
荀飞飞:“……”
林斐然陪着两人吃了晚膳,茹娘硬生生将她留在家中休憩,只是体力不支,早早便去睡了。
荀飞飞默不作声收拾客房,林斐然忽然道:“茹娘应当不是普通风寒,而是染了寒症罢?”
“是。”他坦然应下,俯身整理床榻,银面被他挂在腰间,同白玉铃一道撞出轻响。
林斐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却已经收拾结束,回身对她道:“不必多虑,你今日来此陪她闲聊,算是意外之喜,看得出她很高兴,这就够了。
去做自己的事就好,我会陪着她的。”
他露出一个浅笑,略显苍白的唇色映着屋中明灯,如往常一般平静,没有太多暖意,身形也被映照得更加修长,离开时却带着一分萧索。
外间雨停,他没有回房,而是坐在院中,削着几根竹篾。
林斐然心中滋味难言,又听到窗外传来几声响动,她推窗看去,便对上李长风沉默的视线。
他应当是第一次夜间敲窗,看起来不大熟练,有些曲折地收回手,直入正题。
“走,去密教总殿。”——
作者有话说:茹娘控诉:金澜balabala
林斐然:牛
第218章 金陵不渡(四)(补) 你见过凡人求神……
冬日雨后的夜晚总是潮湿而阴冷的。
林斐然呼出一口绵长的雾气, 纵身跟在李长风身后,二人掠过,屋脊瓦甍上蓄着的浅水微震, 几滴洒入院中,落在院中那个蹲身雕木的人影上。
林斐然脚步微顿, 余光瞥过,恰巧与那被人唤作疯子的王婆对上视线。
蓄着雨滴、晶莹闪烁的枝叶下, 王婆仰头看来, 她手中执着一柄破旧的纂刀,掌下按着一张长木板凳,木凳形状模糊, 应当是还未雕好。
她一见到林斐然, 懵懂飘忽的视线便立即安定下来,她抬起手, 正要大声叫喊,便像是被什么压住嗓音一般, 出口无声。
林斐然转头看去, 只见荀飞飞抱臂立在墙头, 他并没有看向林斐然,而是将银面扣回,随后跃入院中,将王婆先前胡乱抛掷的石子归扫一处。
林斐然也不再过多停留,继续跟上李长风的身影。
夜风拂面,她心中竟也生出一些迫不及待,她想看看,这个密教到底是何模样。
行至中途,李长风忽然回头看来, 额角散乱的发丝几乎要遮蔽双目,他打量她片刻,出声问道:“你练过我的浩然剑?”
林斐然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便点点头:“不只有我,但凡是修剑的弟子,没有一人不知晓浩然剑。”
正在俯身前行,但他还是抱臂在胸,开口道:“我这初选择将这个剑法广散天下,便人人可练,但在这个年纪,只有你练出了些样子。
浩然剑的最后一招叫做百步飞剑,那日攻城之时,你用过这一剑,很好,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一招了。
若是之后有空,还能让我看看吗?”
听正主夸赞,林斐然倒不敢托大:“岂敢班门弄斧?浩然剑剑意讲究一往无前,但我自认没有这么洒脱。当初前辈到洛阳城时,一剑西来,剑气荡开层云,那才是浩然之气!”
彼时霞光万里,层云尽退,着实叫林斐然震撼了许久。
李长风听她提起当年,忽然一笑,状似不羁,却又有些说然出的怅然,他跃上一丛树巅,旋身而过,顺势抽出腰间酒壶,于暗云中饮下一口。
他淡声道:“是么,只可惜,我如今已经无法用出最后一剑。见到你这样的后辈,难免会怀念。”
那份浩然之气,早被磋磨成呛人辛辣的酒糟味,最后一式,他如今使出,也只是空有其形,不得其神。
“为什么会用不出?那是你写的剑法。”
“失了心境,算子是天王老子写的剑法,我也用不出来——快到了,随我下去。”
二人穿过街巷,来到一处颇为热闹的酒楼前,此处温香暖玉,金灯长明,李长风纵身跃下,带着林斐然混迹在人群中,遁走在夜色里。
酒楼下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一时间无人注意,李长风只道:“你先随我来,在去密教之前,要先把你的模样改一改。”
林斐然应了一声,她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眼下唯有二人,面对这样一位当年十分崇敬的前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在道和宫修行时,曾听到一个谣传,他们说李长风决定封剑修心,不行侠千次,剑便不再出鞘,此事当真?”
“你们少年人,就喜欢捕风捉影,但总捉不到点子上。”
李长风同她一般,怀中抱剑,但另一手却不是空空,而是提着一个酒壶,他一边开口,一边停在一个摊贩前,神情松弛地打了壶酒。
“我从未有此决定,剑不出鞘,是因为我拔不出了。
参星域的同门怕我被人戳脊梁骨,这才散了些谣言出去。”
林斐然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惊讶。
剑就是剑,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稚子小儿还是耄耋之人,只要有几分力气,出鞘都不是问题。
但对于修剑者而言,剑却又不同,它既是剑,也是心。
拔不出剑,便意味着心上蒙尘。
她不由得道:“前辈,是为何所困?”
李长风却朗声一笑,带着她走入酒楼,声音飘忽:“自然是……为这山下必须权衡均势、舍一取一的花花世界所困。”
李长风过往也时常来金陵渡,不为其他,只为这里的一壶清浆好酒,故而这里有他的一间房。
他带着林斐然入内,以镜水之法重塑她的模样,只是他不擅长此道,速度便慢了一些。
林斐然忍不住道:“前辈,这样当真不耽误时间吗?”
李长风看着镜中捏出的面容,自觉对不起林斐然,便又团了团,回头道:“不耽误,今日我原本该早些去接你的,但途中出了些意外,所以计划推迟到明日,今晚只是带你去踩踩点。”
林斐然放下金澜剑,问道:“发生了什么?”
李长风向水镜中加了泥,捏了没一会儿又重加水,分出半分心神回答。
“就在今早,九剑中的那几人全都回了总殿议事,听那个传消息的小丫头说,似乎是终于取到灵脉,打算商议什么。
咱们算是赶上好日子了,如今密教戒严,直接盗宝太过危险,我们决定换个身份潜入。”
林斐然心中微沉,她虽料想到取走灵脉的妖族人背后,必定是密教,但她没想到这件事会处理得这么快。
妖界雪云笼罩,破除在即,密教究竟许了什么好处,能让他们放弃此事,转而将灵脉交出?
还有,这灵脉原本为假,虽不知他们要用来做什么,但被揭穿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到时发现灵脉有异,他们必定会去妖都找她查验,那她离开一事必定暴露,若是追查下来,盗取火种一事便难上加难。
林斐然立即起身,忍不住道:“我应当留一个替身在妖都!”
李长风不知晓假灵脉一事,但听她这么说,便接话道:“安心,这件事我们早有准备,已经有人替你留在妖都,绝不会露出破绽。”
水镜中的面孔总算捏好,李长风长舒口气,又结印将假面取出。
“来试一试,这料材都是张思我给的,上好绝佳,除非是归真境,否则绝不会败露!”
“……”林斐然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前辈,动手之前最好不要说这样的话,以我的经验来看,一般说的时候有多笃定,暴露的时候便有多明显。”
“怕什么,暴露了就抢,抢不过就溜一圈,打个回马枪继续抢。”
这话倒是颇有以前那个李长风的风范,他将假面推过去,又回身捏造自己的假面。
林斐然抬手接过,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几乎看不出它是由泥胚揉制而成,捏出的模样虽算不得平常,但也不至于丑到引人注目。
她将假面按到脸上,很快便肌理相融,看不到一丝痕迹。
李长风也已做好准备,同林斐然一道向密教而去,途中顺便向他解释密教在金陵渡的由来。
“我当初还在参星域时,曾听师兄……曾听丁仪说过,金陵渡并不是密教的发源地。
那位道主与圣女,最早的记录,是出现在东海之畔的地方志中。
彼时正值两界大战,他们在那里做了不少善事,声名远扬,引来不少追随的人,与佛释一道传教不同,他们的教众,总是保有一种痴狂的忠诚,数年时间,道观便分布各州。”
林斐然顶着一张垂眉耷眼的面孔,双眼倒是十分有神:“那为何会搬来金陵渡?”
“不是搬来,这里原本就有他们的分观。”李长风回忆道,“在此之前,那位道主和圣女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殿。后来人皇即位之年,他们在金陵渡落脚,从此没再离开,这里也就成了主殿。”
林斐然眉头微蹙:“是被我杀掉的那位人皇?”
李长风点头:“没错,同样也是他推崇密教,这才放任他们成长至今。”
林斐然心中更加疑惑。
按时间倒推,道主和圣女于两界大战时便已经出现,那么就早于申屠陆夺舍,再加上后面向他提供轮转珠——
既然前几位人皇都是同一人,双方又捆绑得如此紧密,为何非要在申屠陆即位之时定于金陵渡?
金陵渡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林斐然无法推断出其中的真相,但就她目前所知,她很难不将背后缘由与母亲联系起来。
母亲当初被密教截杀,意味着双方渊源极深,那她与密教又是什么关系?
时至今日,林斐然心中不得不浮现一个猜想,或许——她当初就是密教的一份子?
虽然无法盖棺定论,但这个念头一旦浮起,便不好轻易按下。
可她心中却又隐隐觉得不对,这样的推论,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不甚合理。
正是神思飞扬之时,只听得李长风轻声道:“到了,你看——”
密教并不在城中,而是位于金陵渡西北的某一处。
林斐然半蹲在枝头,闻言收回思绪,抬眼看去,沉静的双眸骤然被一片火光点亮,她微微睁大双目,怔然看向眼前之景,诧异又震撼。
只见葱郁的密林围拢四周,丝毫不见秋日颓败之色,中央是一片极为广阔的滩涂镜湖,其中有丛莲生发,荷叶蔓蔓,而那沉积而下的淤泥竟如白沙一般,皎洁晶莹,在夜色中闪着细碎的泓光。
滩涂之上,漂浮着数不尽的河灯,点点相连,几乎要燃成一片水上火,足以照明这方天地。
滩涂四周,又有许多百姓褪去鞋袜,双手结着统一的道印,或是跪坐在地、诚心祈福,或是走入水中,将手中的莲灯推向湖心。
这里实在太过奇怪,说是滩涂,泥沙沉底,却有流水潺潺,足以淹没足踝,说是镜湖,足以映照天地之色,却又并无深浅之分,放眼望去,不论何处都只能淹没至足踝。
推着莲灯的百姓缓缓走到湖心,神色虔诚,三步一结印,五步一俯身,直至莲灯碰撞上湖中心的那座高楼时,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
湖心之中,倒映着一座极高的纯白道观,上方只挂有一块空白的匾额,楼前阶梯极高,即便是此时,仍有不少身着云纹袍的修士在其中匆匆来回。
若不是知道这是密教,她几乎都要错认为是哪处朝圣地。
林斐然哑声片刻,才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祈愿。”
李长风显然早就看过,但眼中仍不免震撼。
“你见过凡人求神拜佛吗?就像他们此时一样,先点上一盏灯,将心愿诉诸灯中,再让水流将灯带往湖中,祈求神明应承。”
林斐然眉头渐渐拧紧,她道:“这世上没有神。”
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湖边众人,心中正盘算着密教动机,忽然间,视线一顿,缓缓定在某一处。
李长风还想同她解释,但话未出口,林斐然便已经足生奔雷,如一道流光般纵身落于湖边偏僻一隅,他无奈一叹,只好随行而去。
林斐然翻身落下,足够轻盈悄然,没有惊动周围任何一人,只除了这个面露惶然的女妇。
她认得这人。
从码头下来时,这女妇被人挤撞趔趄,差点跌倒时,她还扶了一手。
“你做什么!不准抢走我的孩子!”
瘦削的女人双眼怒睁,几乎是拼尽全力从林斐然手中抱回那个襁褓,又小心翻开查看,孩子面色已有些青紫,但多少还留有一息呼吸。
见孩子无恙,她长长松了口气。
林斐然收回手,只道:“这孩子纵然时日无多,却也罪不至此,既然这么在乎他,何不选一个没有痛苦的法子,为何要将他淹死?”
她正是看到这女妇要将襁褓幼婴浸入水中,这才出手拦下。
此时李长风已然赶到,闻言也是眉头微蹙,看向这女妇,但他很快又明白什么,缓缓收回目光,静默不语。
女妇仍旧戒备看向林斐然,比先前在船上所见,她原本枯槁的面色竟也有了几分血色,她紧紧抱着襁褓,怒道。
“什么死不死的,少说不吉利的话,我跋涉来此,就是要为我的孩子求一条生路!
道主有示,只要将他浸入水中一刻钟,这未病便能不药而愈,你少多管闲事!”
林斐然余光瞥去,只见到莲灯上挂着一条的极为简单的字笺,其上的确如此写就,可这法子实在太过荒谬,她并不相信。
女妇不再管她,亦不敢错过时间,便抱着孩子远走几步,又回头看她几眼,随后虔诚跪下,将孩子浸入水中,双手立即拦在周围,以防再有人将他抱走。
襁褓入水的刹那间,白沙下陷,原本只有足踝深浅的湖水,已经足够将襁褓中的孩子淹没。
林斐然刚要动身,便被李长风按住,他抬了抬眼皮,目光复杂,只道:“且等一刻钟——”
她回头看去,被淹没的孩子并未哭喊,单薄的襁褓也渐渐散开,被水流冲走,露出孩童那泛着青紫的身子。
片刻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幼婴面上暗沉的颜色慢慢褪去,唇色由乌转红,干裂的细痕飞快合拢,细瘦弱小的身体也如吹气般缓缓丰盈起来,就连毛发都比之前茂密许多。
一刻钟的时间,幼婴睁开双目,唇红眼白,神色灵动,与寻常无异,片刻后,他开始嚎啕大哭。
女妇立即冲上去将他抱回,此时她双目红肿,已是泣不成声,口中不断地念着孩童幼名,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抱着孩子向中央叩首,溅起的水花洒落在林斐然手背处。
她几乎不可置信方才所见。
李长风默然看去,却道:“对于密教教众来说,他们祈愿、叩拜、供奉——然后得到。
如同求神拜佛一般,但不同的是,他们诸愿皆能应准。”
他略略叹息,“这个时候,有没有神、是不是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斐然,这就是密教。”
林斐然抬头望向那座晶白的道观,数百盏河灯交相辉映,就这么映在她眼中,几乎连成一片火海。
第219章 金陵不渡(五)(补) “他是归真境圣……
祈愿、叩拜、供奉——然后得到。
莫说是凡人, 即便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也难以抵御其中的诱惑。
女妇仍旧在参拜谢恩,而方才包裹幼儿的流水已经不再纯净,正呈现出一种雾白的混乱, 随后渐渐结晶,化作粒粒分明的白沙, 缓缓沉没水中。
“张思我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我也是你这般神情。”李长风轻声开口, “那时, 这一池净水几乎救了数十人,我心中甚至浮起一丝恍惚,救死予生, 这样有何不好?
但——”
“但, 代价是什么?”林斐然转目看他,“湖底白沙遍布, 这些又是什么?”
李长风却摇了摇头,带着林斐然遁入密林, 又转而向西行:“代价到底是什么,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但就这白沙看来,他们必定不是别无所求。
据青童所言,圣女与道主对其余几人并非完全信任,这湖底白沙的秘密,或许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但经过张思我等人的探查,我们发现,这湖底实则涌动着一股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汇入某个地方。”
深林之中,偶有前来巡查的密教教众, 二人无声避过,几乎围着这片滩涂镜湖转了半圈,绕到高耸的道观后方,林斐然才见到个中异象。
道观背后的镜湖并未漂有祈愿莲灯,而是旋着一处涡流,但水势不急切,只是缓缓流动,如同一只未曾点睛的眼瞳,它似乎正看着上方。
林斐然顺势抬眼看去,却见半空中旋着一片模糊朦胧的云团,似花绽开,似泉倒流,重重叠叠的花瓣或清泉向下坠淌,却又并未落地,而是被不息的风吹向远方。
她一时沉默,又道:“就这么展露在此处,无人怀疑?”
“展露出来的并不重要。”李长风并指指向远方,“这股奇怪的灵力汇入此处湖眼,又被蒸腾而起,形成这处团云异象,密教教众唤它为‘登云台’。
每一年,功绩最高的教众都能踏上此处,去往云顶天宫,见到道主。
但古怪的是,这条无尽路的尽头,却不是什么天宫,而是‘三桥’。”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从未听过三桥,但却是有几分印象的,原书中似乎提过几次,但都只是在一些不重要的小场合提及,她印象并不深刻。
她开口问道:“三桥是地名、桥名?又或是三座不同的桥?”
“可以说是地名,却又不完全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道也正常,它已经十分古老,如今,三桥有另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往生古道。”
林斐然顿时了然:“晚辈曾在书中见过。”
传闻当初两界大战时,人族凡人众多,与妖族相比更是伤亡惨重,众多圣者不忍见此人间地狱,便齐聚一处,群策群力,花费三年之久,修筑了一条连通五州、横贯南北的“生路”,又叫往生古道。
它是凡人乱世的避难所,是修士疗伤的洞天福地。
它并不是一条纯粹的桥或路,而是以法阵搭建,需要时便会出现。
只是如今安定数百年,往生古道也终究如同秘宝一般,消失于人世,需要人去寻找。
林斐然琢磨片刻:“若是往生古道,他们又是如何寻到的?”
李长风略略摇头:“他们寻宝的本领非同小可,世上众多宝物,就连天地灵脉这样罕见而鲜有所闻的,都被他们挖了出来,更何况往生古道。
古道四通八达,灵力充沛,又有阵法传用,如同蛛网一般笼罩五大州,只要寻到一条,便能快速去往任意一处,但其中也有诸多禁制,我们也不知道古道的另一侧是通往何处。
今日要你来看的,便是这登云台与三桥。
你我潜入其中,务必要留心有关消息。”
林斐然与他渐渐退后,隐入密林树影之中,心中仍旧对三桥十分在意:“前辈,三桥之名并无禁忌,当初为何会突然换名?三桥又有什么寓意?”
李长风神色莫测地看了她片刻,向来散漫的眼中凝出认真,却很快散去。
他缓缓张口,随后忽然仰头饮下一口酒,又纵身离去,声音惫懒:“参星域最高机密,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人,跟得上我的速度,就告诉你!”
林斐然身影微顿,她回头看向那片纯净的浅滩与镜湖,掠过如火的莲灯,再度看向那座高楼,凝视片刻后转身离去。
李长风并不是真心要与她较量速度,追到中途,林斐然便发现他移形换影的身法、步法皆有不同,与他的浩然剑无二。
他什么都没说,但林斐然却忽然明悟,李长风是有心指点。
她当即收了足下的雷光,转而用同样的身法追赶。
李长风回头看来,哼笑一声:“孺子可教!最后一剑虽然用不出来,但这点东西倒不算难事,小姑娘,我要加速了!”
二人在密林山巅中追逐,一路上枝影摇晃,凛冽的夜风吹过耳畔,身形越发轻盈,林斐然忽然想起那一日。
那日,她同父母去看李长风下山,彼时他御剑西来,笑声豪迈,一把提起年幼的她放到剑上,同游山河。
那是她第一次吹到浩然之风,第一次踏剑飞身。
按理来说,林斐然这个年纪不该开始怀念过往,但她仍旧生出一瞬恍惚。
那时的她岂能预料到今时?
那时的李长风又岂能窥见今日?
她行灵于脉,加速而去,在这夜色中竟追出一阵畅快之感。
李长风原本就是有意指点,眼见林斐然越发娴熟,他也犯了懒意,行到金陵渡的街市时,猛然下落,停在一处少人的老酒坊前,向摊主买起了酒。
林斐然却没能及时停下,一时间冲过头,直直从二人头顶跨过,差点撞上一根长旗。
等她再落地时,李长风已经买好了酒,抬头点了点街巷:“边走边说罢。”
“……”林斐然一时无言,在摊主处买了不少吃食后才快步跟上。
一人饮酒,一人嚼饼,走在少人的河道旁,倒也算相得益彰。
李长风结了个法印,这才开口,语气没有和缓,也并不怀念,但其中含着某种林斐然读不懂的情绪。
“当初修建往生古道时,因以“天地人”为道法造出,故取名为三桥。
但你应当不知道,在修建之前,众多圣者曾有过一次争执。
对于如何处置妖族,他们出了分歧。
彼时,我的好师兄,也就是丁仪,他也在其中。”
林斐然一顿,飞快将口中之物咽下,惊讶道:“他是归真境圣者?!”
李长风颔首,又从她手中取过一块油饼:“曾经是。那时我还很小,宗门也并不闻名,但因为出了他这样一个弟子,一时间名声大噪……这些话不提也罢。”
他眼中有着淡淡的怀念:“两界大乱后,他同其他弟子一般下山救世,一去数年,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归来后,他径直闭关半载,不见任何一人。
后来,其余圣者传信,请他出关商议妖族一事,他出来了,虽常神情与往常无异,但形神皆散,那是境界松动跌落之兆。
那时候,师尊劝他留下静心思定,但他还是去了。”
林斐然思索片刻:“他们那时商谈了什么?”
“那时候,众多圣者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人界,若说没有愤怒,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齐聚一处,便是商议如何将妖族按下,以防他们卷土重来。”
李长风回忆道:“彼时人人各有争议,有人提议拼尽一切灭族,有人提议将所有妖族打上役妖敕令,叫他们不敢反抗,也有人提议破坏无尽海界门,自此两界永不往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叹息:“除了这些看似永绝后患的法子外,也有些较为温良的,众人争论了三天三夜,没得出一个人人点头的结果。
妖族是杀不尽的,就如同人族杀不尽一般,所以他们最终分成三派,走了三条不同的路。”
“其中一些人决心毁去无尽海界门,断绝两界通路。
另一些人决定渗入妖界,造出一个够强的傀儡,夺下妖王之位,号令群雄,不再进犯人界;
还有一些人,以我师兄为首——
他们打算找出能让凡人也生出灵脉的办法,就像妖族一般,人人修行,便不会再被欺辱。”
林斐然脑海中浮现那个笑容平和、搭着拂尘的老者,心中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她忍不住追问这段秘史:“后来呢?”
李长风喝了口酒,哼笑一声:“后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也看到如今这般两界安好的盛世——”
“无尽海天生地养,阵纹更是天地造就,无法彻底摧毁封闭,他们便退而求其次,派人看守界门,不许任何一个妖族越过,来一人便杀一人,这才是守界人的由来。
谢看花便是领头那位圣者的第九代传人,原本不止他一人,后来守界成了笑谈,就只剩他一人。
只有他还会每日坐在无尽海边,聆听海潮起落。”
“至于那些想要渗透妖界的修士——
妖族各部之间本就不睦,再加上妖族人难以进境,又过于慕强好战,不肯居于人下,中间起起落落,成功数次失败数次,直到两界开始交易往来,他们都没能找出一个足以令所有人信服的妖族傀儡。
不过这一手也不算败,若没有他们的数次成事,两界也不会渐渐和缓。”
林斐然却在此时想到了如霰,李长风似乎也想到他,便道:“若是那个妖尊早生几百年,想必会是最好人选,但控制他却是另一个难题。”
林斐然却想,根本不必控制,他原本也对掠夺一事无意,或许只要多送些晶亮的珍宝便好。
她又问:“那你师兄他们呢?”
林斐然虽然问出口,心中却有了猜测,那时涌灵井将界门击碎,灵气溢向人界,或许就是丁仪早就做好的打算。
“我师兄?”
李长风抱着剑,提着酒壶细绳胡乱转动。
“在那次商议之后,他再度回来闭关,只是境界终究没能稳住,吐过一口血后,便跌回神游境,自此下山而去,再未回山,师尊说,他重新寻道去了。
我后来偶然遇见,才发现他已然进境,虽未至归真境,却也从神游回到无我,仍是一方尊者。
那时候,他竟已成婚生子,但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
“师弟,我已然寻到凡人修行的法子,就从我的女儿开始。”
李长风直至此时也仍旧能想起丁仪的笑容,那绝非是一个父亲的喜悦,可丁仪向来温善,性情平和,他只以为这是个万全之法,又初初得令下山,忙着行侠仗义,道了一声喜后便匆匆离去。
“后来,我在乾道闯出些名声,再听闻他的消息,便是他设立参星域,做了一国之师。”
他忽然一笑:“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往昔……修建三桥之事,便是他的主意,密教能将它寻出,想来,我这个师兄功不可没。”
三桥几乎救了数万人的性命,若丁仪是领头之人,那他的功德便不可估量,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帮密教寻出这样一条堪比神迹的通道?
难道,全是为了那个可以让凡人修行的轮转珠?
她转眼看向李长风:“前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何要离开参星域?”
李长风唇角扬起,眼中却没有笑意:“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跟着他太久,我也时常恍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此想来想去,我就已经不再是我。”
见她疑惑,他又问:“若舍一人可救十人,你做不做?”
但不待林斐然回答,他便立即接过话头:“我做,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长风一定会做,一道浩然剑过,管他什么妖魔鬼怪,一人我要救,十人我也要救!”
林斐然也不再开口,只是抱着食物,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可若是一剑无法解决的事呢?
只能选一头,李长风当然选了十人,人命无贵贱,但这是最无奈、最合算的,毕竟红尘潇洒,但也偶有无奈。”
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壶中已不剩多少酒液,却被晃出浪涛声。
“但若是十人与百人呢?我选了,当然要救百人,可若是救下他们,反倒会使局势之外的千人受牵连呢?”
林斐然不知如何回答,她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能涩声道:“局势如此,既然身在其中……”
“便只能停下。”
他接过话,略略闭眼。
“第一次我可以闭上眼,置之不理,但若是这样的选择,重复做了上百次呢?
我只会混乱。
或许我也是屠刀的一员。
至此,我再也拔不出剑,说到此处,你们年轻人要引以为戒,一个只会闭眼的剑客,不配出剑。”
李长风缓缓吐气,不再说下去,只用酒壶拍了拍头。
“我与你说这个,不是想引人同情,只是想告诉你,我师兄那时在战场经历过上千次这样的事,他面对的是救百人、千人、万人……
我只能隐隐摸到他的想法,他或许已经疯了。
上次见你与他对峙,我心中便悬着口气,今日一并告诉你也好,据我推测,他必定也是九剑之一,若有一日你们对上,能跑则跑。”
……
林斐然回到荀飞飞家中,躺在床上,心中仍旧在思索他的话。
若是她,又会如何选择?
睁眼还是闭眼?
眼睛刚闭上,她便猛然翻身坐起,惊觉自己睡前差点忘了传信!
她唤出阴阳鱼,不以心音传递,只开口道:“如霰?”
片刻后,那边传来一声应答,语气听起来并无异样。
她长松口气,还未继续说些什么,便见芥子袋中飘出一点细烟,那是狐族传信用的丹丸。
她立即将燃起的丹丸取出,放在一旁的香炉中,霎时间,袅袅青烟飘起,薄雾中显出秋瞳的面容。
她像是盘坐在某处黑暗狭窄之地,身后点着几盏明灯,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只是一见到林斐然的面孔,她的视线便立即定住,开口便道。
“林斐然!我好想你!”
林斐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得阴阳鱼口中传来一声打趣似的轻笑。
“好受欢迎啊,林斐然。”
这句却是用心音说的。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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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金陵不渡(六) 我想你了。
雪原之上, 朔风凛冽,这是如霰来此的第四日。
北原辽阔,他花了两日从南部移至西南处, 途中路过人族戍边将士的驻守地,甚至见到了慕容秋荻, 但他并未靠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再将此事告诉林斐然。
她总是很关注一些不甚重要的人。
在第三日, 他靠近了所谓的北原腹地,那里果真如她所言,弥漫着一层霜寒的薄雾, 虽然浅淡, 却连他都无法看穿,雾霭四周驻扎着不少密教修士。
他本来也不想靠近, 但念及林斐然对此很是关注,便绕到一处无人之地, 试图穿透浓雾, 却终究无果。
他同样将此事告诉了林斐然。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话多——哪怕是见到一朵极其规整的霜雪, 也要同她说上一番。
自从入了北原,这尾雪色的阴阳鱼便再没回过他的眼底,始终在他唇边与颊侧围绕,偶尔狂风刮过,冻得瑟瑟,它也只能钻到他散下的发中躲避。
如此吹了四日寒风,他们终于在今日午后抵达西南处的临渊附近。
这里同样广阔,裂开的渊谷或许有千里之远,几乎围着北原边际裂开, 阴阳鱼便与如霰一道在此搜寻了数个时辰,直到夜色来临,远方传来林斐然的声音,他才缓缓停下。
如霰走到一处稀疏的雪松林地,寻了几块看得过眼的山石坐下,随手燃起几颗火焰石,翻阅疯道人的游记,想要从中悟出具体位置,却又听到有人说想念林斐然。
他手一顿,向后倚上雪松,唇边已然扬起笑,实在忍不住打趣。
“好受欢迎啊,林斐然。”
“怎么这么多人想你?”
听到她口中逸出的一点顿音与促意,他笑出了声,却也没再开口打断,听声音,倒是像先前在飞花会见到的那个妖族少女。
他一边听着二人交谈,一边看书测算方位。
只是看到一半,便听到朔风中传来几声或急促或恐惧的声响,他侧目看了一眼,雪原上有黑影绰绰而来,他却并未动作,又收回了目光。
林斐然耳边是北原淡淡的风声与如霰极为清晰的呼吸声,清浅得快要融入风中。
她略略敛神,望向烟幕中的秋瞳,又打量着她身后的环境,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哪里?看起来像是什么密室?”
秋瞳靠墙而坐,明灭的火光映在她的面上,闪烁不定,她手中还攥着太阿剑,看起来有些惊疑不定。
“我前几日回妖界了,现在族中的密室里,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林斐然不由自主坐正:“什么事?”
“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的吗?”
秋瞳像是顾忌什么,目光向旁侧看了一眼,并没有明说,但林斐然却知道她是在提重生一事,于是点头。
秋瞳又道;“之前告诉过你,我父王有古怪,我想从族中一位长辈入手探查,但他入了魇,如今已是神志不清。
我想让他保有片刻清明,后来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我还未告诉过你,卫常在曾入魇过。”
林斐然目光微动,眉头已是微微蹙起,她思索片刻,又问道:“也是你们游历的时候?”
秋瞳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但还是点了头,有些含糊道:“便是因为剑骨一事,他那时突然得知你因他而被剔去剑骨,入了迷障……”
林斐然沉默片刻,便立即察觉其中的不对。
卫常在分明是一直知道剑骨一事,何来的突然?
秋瞳继续道:“当时为了救他,张春和在一本古书上找到办法,我前不久回了一次人界,便是要取这本书,借此让我叔伯清醒,但,其中有一处古怪。”
林斐然抬眼看去,只见秋瞳摩挲着剑柄,目光有些发直。
“这本书分为两册,我在藏书阁找到上册,但真正记有破障之法的,却是在下册。
——独独这下册,藏在张春和书房。”
林斐然眼皮忽然一跳。
秋瞳见她神情如此,立即抛开太阿剑,凑到香炉前,于是烟幕中便只有她那双瞪圆的狐狸眼。
“你也觉得惊讶,对吧!这本来是一本寻常古书,藏书楼中全是这样的,可偏偏这本下册被他收起来,我心中很难不生疑,你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林斐然盘坐在床,指尖缓缓摩挲起来,视线微垂,却道:“这暂且只是一个推测,未能证实。你如今回了妖界,是拿到那本下册了?”
秋瞳犹疑点头。
林斐然已然坐不住,她起身在房中踱步,那尾黑鱼便跟在一旁,她轻叩桌面,忽而问道:“你怎么进得去他的书房?”
秋瞳远离些许,发愁的面容再度露出:“说来话长,我本想跟随清雨长老混入,再让剑灵去盗书,可到底有些自不量力,被他抓了现行。
我心中慌乱,便随意编了一个谎,说是族中长辈想要参悟这本古书,本想借此推脱离开,但他竟然给我了!”
林斐然停下脚步,心中竟然生出一股荒诞,这绝不是张春和的作风,但又因为反常得太过明显,反倒让她生出些不确定。
“他那时怎么和你说的?”
秋瞳立即掏出一张信笺纸,她指着上面道:“就这几句,我甚至怕自己记错,早早把它写了下来。”
【师祖有言,有教无类,这本曲谱确有参禅之意,可以借你,但半月后,务必归还道和宫。】
话语并无不对,林斐然也未能从中琢磨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其中的确透露出一种无须深思的荒谬。
秋瞳拍着这张纸,不无愤慨:“说这话前,他盯了我许久许久,那种眼神你应该懂,看得我冷汗直冒,这书拿到手已经好几日了,我也没敢翻看一眼。
但再不看,很快便要还回去,我拿不定主意,这才来问问你。”
林斐然一时也摸不准张春和的意思,于是只道:“容我想想。”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一点难以觉察的风雪声在房中回荡。
那厢,如霰仍旧倚靠松干,翻看着手中的书册,林斐然二人说的话的确有些云里雾里,但他只是听着,既没有插嘴,也没有追问。
他心中反倒有些感慨,原来在他面前的林斐然,与在旁人面前的她,也有着十分微妙的差别。
这种差别难以言明,但却有些令人愉悦。
二人沉默之时,雪原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却越来越近,那三四道黑影快速奔来,甚至已经能在夜色中看到些许轮廓。
这时才看清,最前方那道身影并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雪道上翻滚,后方是几道弓腰伏低的狼影,这是一场发生于夜间的猎捕。
微光中,那人狼狈上爬起,却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神情慌乱,背着一个背篓,其中装着的药草洒落一地,她只随手薅过几根,拼命向唯一一处火源跑来。
如霰泰然坐在树下,收起手中书册,双目微睐看去,他们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那人口中的呼救声几乎要隔雪传来——
他微叹一声,林斐然轻缓的呼吸就在耳侧,他实在不想断开,但这些声响势必会打扰到她,衡量一刻,他还是站起了身。
雪月之下,一道上弦般的月辉划过,几乎没有半点杀意,就像一道普通的月光轻缓落下,但抬眼看去时,头颅已经被那辉光洞穿。
一匹半人高的雪狼妖兽倒下,如霰收回紫铜枪,对着那人竖起一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随后袍角半扬,长枪回转,追来的另外两匹也断了生路。
对如霰而言,这样的妖兽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收势之时,他还是微微一顿,余光中似乎看见什么,便蹲身看去。
只见这寻常雪狼妖兽的皮毛之中,挂着的并非全是长绒,还有数不清的冰碴,它们与毛发一般从皮肉中长出,眼中也蒙着冷雾。
寒症。
他立即断定。
这样古怪的病症,如霰很早就有所耳闻,毕竟他以医道扬名,妖界也有人患此病症,不少人曾来妖都向他求医问药。
他也诊过几次,却发现患者其实体内无一处衰败,却总是无故有寒气生出,甚实能凝成实质般的冰碴,时日一久,这冰碴便会渐渐发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可以笃定,这绝不是病症。
不是病,他也无法医治。
原先只以为会在人身上出现,没想到畜生也会染上。
他思量片刻,起身离开此处,打算回到树下,那女孩见他离去,立即提着背篓跟上,她不敢开口,便远远坐在那颗火焰石旁。
如霰似乎只是随手收拾一通,也不再看那本游记,而是等着林斐然开口。
他知道,她不会思索太久。
果不其然,传来的呼吸声略略波动,林斐然下一刻便开口,定声道:“不论他后面盘算要做什么,既然将书给出来了,那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如果他还有什么后手,随时找我。”
不得不说,秋瞳几乎是松了口气,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林斐然承担什么,只是知道有人与自己站在一边,心中底气便足了许多。
秋瞳点头:“等我两日,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猜你一定也想知道。”
“好。”林斐然没有否认。
就在秋瞳即将断开香丸时,林斐然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看去,问道:“秋瞳,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有问过你。”
“什么?”见她如此,秋瞳也不禁严阵以待。
“我想知道卫常在关于剑骨的始末,以及,‘她’的结局。”
林斐然说到“她”时,却是指向自己。
不只是因为如霰在听,还因为她与原书的“林斐然”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书中直到结尾,也没有提过“林斐然”的去处,她下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又去了哪。
林斐然以“她”代称,秋瞳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对于林斐然而言,这是她的另一个人生。
她坐回墙角,头搭在膝上,看着烟幕中的林斐然,将自己与卫常在游历途中遇上“她”的事缓缓道来。
“……最后,她便是葬身于三桥之下。
她千辛万苦寻到这样一处往生古道,本以为能修复自己残损的身体,但还未运转便……
直到死前,她都以为剑骨在卫常在身上,可并没有,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
剑骨早就不知去向了。”
林斐然抿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沉默之中,她忽然想到其中的异样。
“你是说,卫常在历经这件事后,便入了魇?”
秋瞳缓缓点头,只苦笑道:“我一直在想,说不定他在那一刻认清了自己的心,接受不了她身死一事,就此入魇。”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缓缓闭目,心中却生出一种油然的荒谬。
她以前记忆被封,所以与卫常在相处不觉有异,只觉得人虽然怪了些,但到底有几分可爱在,甚至对他那样的性情接受良好。
后来阴差阳错想起原书,又因为心绪起伏,实在难以分出心神注意到其他异样。
但此时,在听秋瞳说完过往之后,她几乎立刻便觉察出了秋瞳口中的“卫常在”与她认识的卫常在之间的不同。
秋瞳口中所说的,才是书中那个面冷心热、实则有一副好心肠的男主卫常在。
女主重生,男主身份不明,颠倒错位太多,林斐然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算不得奇怪。
她吐出口气,思索许久,给出了另一个更为符合的可能。
“他心中定然有你,这个猜测便不存在,既然能到入魇的地步——
或许,他其实无意中见过剑骨,并且确实用了,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才会在突然听到剑骨一事时道心崩溃。”
闻言,秋瞳忽然怔愣当场,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但若是按照这个说法,一切便都通了。
“他……”
秋瞳没再说下去,眼中光芒也暗淡许多,她绞着衣带,匆匆向林斐然扬起个勉强的笑,道别之后,便很快将丹丸浇灭。
她坐在墙角,眼神直直看向某处,但并未聚焦。
攥了许久的书册从她手中掉出,散落在地。
……
林斐然的心绪也并不平静。
原书的她下山后的经历虽有不同,却是一样的坎坷,原来她曾去寻过往生古道。
还有卫常在,他又是怎么回事?
她以前不愿细想,现在才惊觉书里的他和相识的他,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
如果是这个不似人的卫常在做了甜宠文男主,她简直不敢想会变成什么样。
“在想什么?”忽然有人开口。
沉思中的林斐然也顺嘴一答:“在想卫常在。”
“……”如霰沉吟一声,“这样啊。”
林斐然立即对着阴阳鱼摇头:“不是那个想!只是方才秋瞳忽然提及,便想到了过往!”
如霰轻笑一声,但其中意味不明,林斐然也不敢再接话头,便转问道:“你找到秘境了吗?”
“罢了,你不在这里,打趣起来也没意思。”他指尖绕动,那尾阴阳鱼便追随着转圈,“还没有找到秘境,毕竟现在天色已晚,不是寻找的好时候。”
话这般说着,他的视线却缓缓落到那女孩的背篓中,她还在整理那些草药,他看到其中一处,忽然改口。
“不对,或许快找到了。”
他起身向前走去,半蹲下与这女孩对视,拾起其中一株草药,解开她的听觉:“这是哪里摘的?”
女孩一顿,怯怯看他,知道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后,才启声道:“在我们村落附近的那片雪域。”
“带我去。”他站起身,“想要什么报酬?”
女孩却摇了摇头:“你刚才救了我,还容我在此过夜,已是大恩,不需要报酬。”
“一码归一码,我方才也不是为了救你,先想好报酬,寻到这种草药的来源后,我会兑现。”
他将草药放回,又坐回树下,这次便将阴阳鱼收回,只以心音相传。
“听到了吗?”他忽然问林斐然。
林斐然此时正心虚,几乎是全神贯注在听他那边的动静,听他用心音询问,便立即回答。
“听到了。”
如霰静了片刻,却也没再等到下文,不禁一叹:“等有的人吃醋,怕是要等到坐化天地的那日。”
林斐然一急,只道:“我怕你生气还来不及,哪有心思想别的?”
如霰微微睁眼,看向寂静的雪原,再度感到一种以往不曾有过的轻愁,如同微风吹过荒原,空旷而孤寂。
他们已经数日未见了。
“补偿我。”他从善如流开口。
林斐然躺在床上,问道:“怎么补偿?”
“说——”
应当又是他先前说过的那种语言,林斐然尝试着学了发音,为了顺嘴,还说了好几遍。
如霰这才满意。
林斐然本就好学,什么都愿意懂一些,学了两句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霰逗着眼前的白鱼绕圈,回道:“意思是,我想你了。”
林斐然耳廓忽然红透,她望着帐顶,两人一时都未开口,但雪原之上已经不再寒寂。
……
翌日,林斐然精神奕奕起床,又趁晨间练了一个时辰的剑。
茹娘在院中看了许久,神情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荀飞飞走到一旁,戴上银面,顺手将义母的张开的嘴按了回去。
“她一直这样,是不是和那人不同。”
茹娘感慨:“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孩子会这么勤奋,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荀飞飞轻笑一声,又转身去厨房中取过竹篮,开口问道:“阿娘,今日想吃什么?”
茹娘看了看天色:“这天气,今晚煮铜锅吃罢,午间就做点小炒和炖鱼。问问她想吃什么。”
荀飞飞跃上房顶,知道林斐然来此是有其他事要做,未必会留下来吃,但他还是问了一声。
若是旁人,林斐然或许会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与荀飞飞是吃惯了的:“都行,但午饭便不吃了。”
荀飞飞有些讶异,还是点了头,很快便离去。
隔壁院落的王婆也起得早,林斐然练剑时,她就在雕琢长木凳,但也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林斐然没有注意,她昨日与李长风约了时间,今日便要换身份潜入密教,她将剑收入芥子袋,同茹娘道别之后,纵身离去。
密林之后,晶白的道观屹立镜湖之上,静待探访之人——
作者有话说:如霰:米修米修!(X开玩笑的啊!)
真正的发音是:tepha mo lam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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