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莞往南去了之后, 谢辞并未因此停下军事布置。
生来死去,他背负那么多人的期许,他麾下还有八十万将士的性命, 每一阶段的战事进展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必须做好强攻的准备。
江州这一登陆点, 在后续战策中占据非常非常重要的地位。
不容有失。
“张慎秦显你二人率麾下水师战船,渡江强越湖口, 绕钟山,直抵汉水外口段, 务必阻截南军大沽口来军!”
“黄宗羲吕亮陈晏苏桢, 你们负责正面迎战!”
“隆谦贺元贺容,你们负责绕西沙湾, 堵住交汇口一线!……”
时间紧凑, 隆谦原来在江南统帅过水陆二师, 谢辞将他连同五万大军召回,让寇文韶北上接替隆谦的位置,率剩余的五万军屯于临闾关外, 不急攻打建幽, 对方来就迎战, 反正堵住关门稳定北地即可。
偌大的军事地图铺在长案之上, 议事厅灯火通明, 大家都围在长案之侧聚精会神听着,谢辞锐利目光不断巡睃舆图上密集的旗点和红黑箭头, 连续下令。
“是!”
“是!”
“得令!”
被点名的大将顷刻抱拳,锵声领命。
现在刺杀周晋不能做, 匆忙之间, 想用流言散播让周晋知晓其子欲弑父分析过条件也不允许, 周麟大几率还是会成功的。
一旦顾莞那边没有好消息传回,只能采取强攻兜底。
这将会是一场异常激烈的血战啊。
张元卿秦瑛站在最外围,两人是后勤的没挤上去占看舆图的位置,对视一眼,两人神色严峻,心内已经在忖度医舟药物和转载船的调配了。
“各部回去准备,进攻时间暂定正月初二。”
战事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战事舆图之后,又是山势江湖图,每一个作战细节和可能出现的变化都分析讨论过,直到所有人的吃透了,谢辞思忖片刻,旋即定下进军时间。
“是!”
大小将领齐齐领命,领了本部鱼符匆匆而去,开始暗中备战。
一边备战密锣紧鼓,一边等待顾莞那边的消息。
正月初一中午。
顾莞那边,还真传回了捷报。
……
再说虞嫚贞这边。
这两个月来,她确实过得极之不愉快。
昨日除夕岁末,战事休歇的期间,这是李弈朱氏新婚的第一年,也是世家诸女进他后院的第一年,所以他回了一趟篦县。
虞嫚贞早就回去了,战事一停,她立即就回去了,因为她的女儿在。
大战开始了一个多月,朱氏便带着李弈的妻妾和其余臣将的家眷随军转移到了篦县。
江州李弈势在必得,他绝不能让谢辞成功登陆,接下来雁回叽将会是他新的战事中心点。
篦县就在雁回叽的大后方,就在大军保护范围。
李弈窥视过谢辞大军将领的家眷,他也防着谢辞来这一手,尤其是中都事件过后,他麾下重要臣将的家眷一直都紧随大军。
县内富户竞相投献别院,李弈也并没有委屈他麾下臣将的家眷,命仔细安置下去。
李弈的内眷,目前就住在其中最好最大的一处。
虞嫚贞不在,朱氏毫不客气把正院给占了,一般人家的布局是没有东西正院的,管事头疼不已,但正院肯定是其中一个住的,县官不如现管,他最后只好给虞嫚贞母女安排了临湖边最好最大风景最优美的一个院子。
但,这都不是正院。
朱氏是一个极其嚣张跋扈的人,而虞嫚贞死抓着外面,就注定她不能把着管家权,朱氏对她嫉恨不已眼中钉肉中刺,短短两个月,已经交锋无数次仇怨像滚雪球一样的越滚越大。
除夕冬夜,江南没有雪也不冰封,青波粼粼树木苍色居多,反而添了一种凋零的美感。
今日的陈家别院,被整饰一新,披红挂彩,朱秋雯还命人把新婚的红双喜拿出来贴了,用她的话来说,这是她和李弈新婚的第一年,正该如此。
虞嫚贞熬了几个大夜,顶着凛冽的冷风返回陈家别院,下马进了宅子,站在通往后宅的垂花门之后,管事头皮发麻在引路,她抿紧唇快步走着,走到这里,突然刹住了脚步。
这是一个别院,后院占了大半,假山流水小湖甬道,豁然开朗,强烈的陌生房屋和景色冲击,一个个红丝结悬挂在树上门把,大大小小的倒福和红双喜,密密麻麻满目大红。
虞嫚贞或许能力有欠,但她品味却是相当优秀的,典雅清致,和李弈非常合拍。
当初能过上足足好几年的甜蜜夫妻独处日子,虞嫚贞是确实有不少和李弈投契的地方。
但现在她发现,这些东西是没用的,一点都没有。
她从来没有布置过这么俗气的新年摆设,更重要是外面正在大战,根本不适合这样布置!
最多,在家里悬少许的红丝绦就足够了。
可现在,朱氏明明做得不对,李弈却并未呵斥她。
虞嫚贞站在这个短短时间之内,已经仿佛抹去了她一切痕迹的后院。莺莺燕燕,这后院里一个个亭台楼院都亮着灯,甚至能听见丝竹的声音,那是小院的主人在装扮娱乐。
这个后宅,有很多很多女人,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上辈子一样。
虞嫚贞一下子心脏被抓紧,她咬紧牙关站了半晌,目中一刹泛起的潮热才缓了下去,她低头快步跟着管事,来到临湖小院。
进了这个小院子,熟悉的布置风格铺面而来,这才仿佛回到自己的世界,那种喘不过的感觉才松懈了下去。
廊下传来奔跑声,一个总角女童跑过来,虞嫚贞的女儿比从前更怯了,天天问母亲,但见了亲娘,却在廊下怯怯攒了一下小手,才喊了“娘”扑过来。
虞嫚贞心如刀绞,一俯身抱住女儿,紧紧咬着牙关,好半晌,那种窒息般的痛楚才缓和下去。
她佯装出轻快的笑脸,和紧紧抱着自己的闺女说话,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女孩的背部。
女儿全身心依恋地偎依在她怀里,把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
李弈是次日除夕入夜回来的,朱氏专门戳虞嫚贞的肺管子,她心里其实没多喜欢各世家送进李弈后院的嫡女庶女,平时也折腾得火花四溅,但她布置了一个金红色的奢华大厅,分桌制,她原本想让自己和李弈共坐上首的,但这回管事死活不听她的了,把她和虞嫚贞的席面都拉下一阶,一边再左一边在右,三人共坐首位,李弈为尊。
一屋子精心打扮的吴侬软语和北地丽人,燕瘦环肥飒爽玲珑,朱氏带领着,迎接快马而归的李弈。
李弈一身甲胄,俊美高大军威赫赫,翻身下马,大步进厅,举手投足又有浸透进骨子里的皇室矜贵优雅,朱氏目不转睛,翘起唇角,又娇蛮瞪了他一眼。
李弈微笑,缓声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后又立即抬目看虞嫚贞和女儿,“寻寻这是怎么了?爹爹回来了,寻寻高兴不高兴?”
李弈目前,膝下还只有一女,但很快就不是了,因为后宅里面,已经有人查出怀孕了。
李弈非常疼爱女儿,小女孩在虞嫚贞腿边磨蹭了一会儿,咬着手指头,喊着爹爹扑入李弈的怀里。
李弈一下子露了笑,把孩子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但是这一刻,虞嫚贞清晰看见朱氏目光陡然一厉,方才娇蛮甜笑消失了,冷冷盯了一眼李弈怀里的小姑娘。
虞嫚贞心下一凛!
次日大年初一,朱氏甩了虞嫚贞的女儿李寻一个耳光。
昨夜李弈是在朱氏的正房休歇的,但他特地在除夕宴尾声明明白白说了,朱氏新来,所以今天在她那里休息,明年开始,两房一人一年,而且,下次若遇上这样的情况,正院轮到虞嫚贞居住。
并且,后面院子问题,他是把管事叫上来直接吩咐的。
朱氏开始还露笑,后面脸一下子沉下去了。
但虞嫚贞发现自己并没有多高兴。
落差太大了,由于婚后的这几年独处夫妻,她不知不觉已经将那当成了正常状态,即使在寿台山大战之前她是知道李弈的计划的,并且也知道世家是己方的最后一着后手。
如果寿台山计划不成功,世家是会提上日程的。
她有过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发生,落差太大了,她发现自己根本难以接受。
渡江之前,李弈和她说过很多话,没有明说,但那些话语,表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两人的基业。
将来他登基,皇后必是她。
说两人的基业,这么说也不能说不对,因为这辈子虞嫚贞介入李弈的身边很早,算是元老级别的成员,他的妻子,所以说两人的基业这么说也过得去的。
次日一大早,不知李弈和朱氏说过什么夫妻私语,反正朱氏恼怒全消,红粉扑扑,一抹春水在眉梢。
但她一大早又见虞嫚贞和李寻,脸又阴沉下来了。
事发的时候,虞嫚贞和李弈正在小亭中说的正事,说完之后,李弈温声安抚虞嫚贞,相较于朱氏,其实他虞嫚贞才算有真感情,虽虞嫚贞也有不好的地方,但少年夫妻,两人始终有过这么长的蛰伏时间和感情。
虞嫚贞心绪翻滚,变得复杂,她想尖叫,她想质问,但蓦地抬头,李弈俊美威势的下颌和侧颜,和前世那样的相似,一下子重叠,她突然失声,这其实是一个人。
这时候,小亭外的湖畔花园突然骚乱起来,尖叫声,纷杂脚步声,朱氏的怒骂声,还有李寻的惊慌稚嫩的辩解声,“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好像突然按下的暂停键,一瞬,虞嫚贞的侍女下仆和李寻乳母尖声的怒骂起来了,紧接着奔跑和打斗的声音。
小亭之内,一切戛然而止。
李弈和虞嫚贞飞奔而出,入目是李寻被乳母搂抱着,小姑娘捂着脸颊,嘴角竟被打出来血,她惊恐剧痛,凄厉嚎哭着。
朱氏一身大红曳地长裙,被拽下一块,虞嫚贞的侍女下仆和李寻的侍女婆嬷疯了一样扑上撕打她,朱氏骤不及防,裙子被撕烂发髻歪了头发被扯一缕,她尖叫怒骂起来,朱氏后面的婢女下仆立即冲上去,双方打成一团。
李弈第一眼就望见了他的女儿,他暴怒:“朱氏!你在干什么?”
他倏地冲上去,俊美的面庞这一刻流露杀意,这可是他捧在手心五年的独女啊!
李弈恨不得杀了朱氏,但朱氏抬头一刹,电光火石,他竭力敛下了目中的杀意。
但李弈依然盛怒,朱氏抬头,见李弈骇人脸色,她面露惊恐,在那一记耳光打在朱氏脸颊一刹,李弈生生忍住了。
朱氏很快镇定下来了,她梗着脖子说:“她的皮球吓了我一跳,我差点跌入湖里了!”
边上的保母立即道:“就是!我家主子小时候落过水,大病一场,不会泅水,很害怕水,这大冷天的这不是要人命吗?”
李弈倏地侧头,森然:“把朱氏的所有下仆,全部拉下去打死!一个不留!”
“让朱家重新送人来伺候!”
他厉声对朱氏道:“不过是一个皮球,如何能让你入水,这么大的人了,连站都站不稳吗?既然身边的人护不了主子,那就全杀了!”
朱氏脸一下就白了,李弈近卫应声,立即叫人把所有人朱氏的陪嫁仆役全部粗暴拖下去。
虞嫚贞紧紧抱着女儿,她蹲下,将李寻的脸埋入她的怀里,李弈暴怒,但他终究没有动朱氏一根寒毛。
下仆的性命,朱照普不会在意的。
朱家很快就会送一批新的陪嫁仆役来。
而朱氏也很快恢复过来。
只要朱照普在,她就不会倒下。
今天的事情,有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甚至会越演越烈。
虞嫚贞恨极了,但她一刹,清晰地捕捉到朱氏望向李寻和她怨毒到极点的眼神。
上辈子,李寻之死,背后设计的人,正是朱氏!
虞嫚贞竭尽全力查出来,她复仇过一次,但没有用,李寻已经不能复生。
而上辈子,李弈摄政掌超,把控一切,他对朱家的倚仗,远不如如今。
朱氏的嚣张跋扈,可以预见会一直持续下去。
虞嫚贞一刹浮现上辈子至今从未忘记的画面,李寻满身鲜血脏污倒在泥地里,已经永远不会张开眼睛。
她心脏像被人死死捏住,后脊发冷,一刹凛骇。
……
顾莞是游泳过江的,游到后半段,直接潜泳过去的。
下水的之前,殷罗还有点怀疑打量她,“你行不行啊?”
你才不行呢。
顾莞吭哧吭哧往前游,期间躲过好几次敌军巡航舟,殷罗还以为得半路带她,没想到居然不用,她潜到最后还有余力,两人居然还比上了,顾莞游鱼似的往上蹬,一把扣住岸边,一翻上水,两人不分胜负。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她得意冲他扬了扬眉。
顾莞扒拉一下湿漉漉的刘海,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把背后油纸蜡封的替换衣服包袱解下来,笑道:“咱们快走吧!”
水里不同陆地,好些谢家卫小伙子都上水大喘,她灵活的身影往草丛后一钻,大家赶紧爬起来把衣服替换上。
一行人飞速换了衣服,直接挖坑把湿衣服埋了,之后飞掠往东南方向而去
他们上岸的地方,距雁回叽颇有些距离,抵达篦县的时候,已经正月初一的午后了。
花了点时间,进入篦县内。
篦县戒严,但今天是大年初一,百姓允许在各自坊内小幅度活动,给顾莞他们添了些便利。
顾莞高仿妆本事殷罗一向是知道,但化好妆,进去陈家别院之前,殷罗提前和她说:“要是虞嫚贞不干,这人手可就都废了。”
后宅虽不算重要,但却是一个风向标,可一定程度窥到对方内里的变化。
这也是殷罗和顾莞每天都看连续剧的根本原因。
但一旦虞嫚贞这里失手,今天他们易容的己方人手,将会被尽数起出,今后也不会再得到后宅的情报了。
并且殷罗提醒她:“万一露馅,你很危险。”
李弈想擒住顾莞用以要挟谢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顾莞一笑,“你放心,这些人废不了。”
抵达篦县,接上头,今天发生的耳光事件他们已经知情了。
至于危险,顾莞冲他挤挤眼睛:“不是还有你么?”
她低头从腰带掏出一个荷包,打开鼓囊囊的油纸,一抖,献宝怼到殷罗面前。
殷罗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有眉毛有高光阴影有唇线的类似人皮似的面.具。
“咦?”
他一下子接过来,往脸上比了比,居然是李弈的亲卫李奇循的。
顾莞眉飞色舞,这是她根据四川变脸的脸谱得得来的灵感,前世她对脸谱就很感兴趣,还研究过一段时间,这两年断断续续试验,最后弄成了这么一种脸谱。
和传说中的人.皮.面.具不能比,认真看很容易看是假的,并且非常挑人用,得针对性制作才能。顾莞思考过最后选了李奇循,不高不低,但身份特殊,这张是专门制给殷罗的,换了人用相似度就立马减大半。
殷罗用的话,能有七成像吧,脸皮是树胶调的,蜡感和假质感很明显,但用妆粉补一补,能好一些。
正好李奇循伤还未痊愈,他这么重伤一回,肯定消瘦苍白很多,算是歪打正着。
顾莞用肩膀碰了碰殷罗,“怎么样?”
有了这个,有把握把她带出来不?
殷罗对这个东西真的非常感兴趣,对着镜子摆弄好一会儿,他把油纸夹过来,把面具折叠一下裹好往怀里一揣,“走吧。”
顾莞得意一笑,拔腿跟上去了。
……
顾莞两人是进入陈家别院之后,临时调整身份变成药僮,听见匆匆奔走喊大夫的混乱声音,几人立马钻进屋里,抄上一个小匣连上两根带子,充作药箱匆匆尾随被请来的大夫身后进去。
临湖小院的仆婢不疑有他,还说:“怎么你俩这么慢,快,快进去!”
今天整个陈家别院噤若寒蝉,新岁的氛围一扫而空,整个别院装饰得有多么喜庆,二门外满地的鲜血就有多么殷红。
朱照普亲自过来了,果然如意料中一样,没在意那些下仆的性命。
朱照普说了女儿几句,朱氏不甘不愿道了歉,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李弈不管心里想什么,但现在这关头,他不得不轻轻放下。
虞嫚贞如坠冰窖。
李寻的左颊青肿得老高,用冰帕敷了大半个时辰又上了药,但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消肿的,朱氏这个耳光当真厉害,直接把她的嘴角都打破了。
小姑娘伏在她的怀里,受伤小兽抽噎着,哭着最后,模糊地睡了过去,但午后她醒来的时候,母女躺在榻上,虞嫚贞紧紧搂着偎依着的她的女儿,小姑娘突然说:“……娘,我这边的耳朵好像有点听不清楚……”
肿痛的脸颊和嘴巴,小姑娘声音含糊抽噎,虞嫚贞一刹骇然浑身血液像冻结住一般。
小院兵荒马乱,急忙又叫军医叫大夫,混乱的脚步声,虞嫚贞退开一步让大夫诊断,她俯身,急忙看着,焦急问:“怎么样大夫,我女儿怎么了?”
顾莞和殷罗提着药箱往方桌一放,就站在桌子前面,药僮和军医大夫全神贯注也没有留意他们俩,顾莞第一眼看见李寻和虞嫚贞,她不禁暗嘶一声,我靠这朱氏也太狠毒了!
昔日被她和谢辞都抱过的那个小女婴,已经长大成一个小小女孩,但此刻左脸颊肿得老高,青中泛黑,看起来又淤又肿,涂满药膏,脸都黑肿变形了,和右半边白嫩的脸颊对比鲜明触目惊心,她小声抽噎流泪,还懂事地努力不哭出声。
顾莞是第一次觉得,这女人实在太狠毒了,居然对个小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虞嫚贞,青色长裙,整个室内没一点新年喜色的装饰,其实顾莞和虞嫚贞不久前才见过面,寿台山大战开始之前,她们也见过的,说久也不久,反正不到半年。
短短几个月时间,虞嫚贞气色变化很大,可能她自己本人都不察觉,巨大的心理落差,不顺心和充满戾气和斗争的生活,让她眉心浅浅出现了一个褶痕,花容月貌的脸庞蒙上一层晦暗的阴霾。
顾莞摇了摇头,不过也好,这一巴掌不迟不早,可能是连上天都站在谢辞一方了。
军医和大夫轮番检查,低声商议,最后得出的是,一个不大好的诊断结果。
军医开口的,他叹了口气,小声说:“如今刚刚受伤,有可能缓过来后会恢复的,但,也有可能……”
“……不要吃鸡蛋,笋腊之类的发物,这段时间的饮食,务必要清淡。”
军医接过药僮递来的笔,想了想,调整了上午的药方。
虞嫚贞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一刹冻结了,牙关咯咯地颤抖起来。李寻怯怯坐在榻上,瘦弱的小姑娘和上一辈子重叠,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倒在泥地了,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她耳朵嗡嗡的。
虞嫚贞僵硬着转过头,突然,她和站在方桌边的两个青年药僮视线对上,其中矮的那个,暖褐色的瞳仁,眼神异常的熟悉。
顾莞抬了抬眉,冲隔间指了指,她闪身进了去。
殷罗瞥了一眼晃动的门帘,退后两步,站在门帘边上,他抬目,一双眼神淡淡的眼眸盯着虞嫚贞,有种不动声色的蛰伏。
殷罗什么动作都没做,仅仅一个抬睑,虞嫚贞心头一凛,她见过不少的高手,她一刹就明了,这是个顶阶高手。
等不及救援,他就能把这里的所有人全部都杀死掉。
包括她和李寻。
胸臆间翻滚的愤慨恨怨和骇然,霎时化作冷汗出了,殷罗偏了偏头,也闪身进了隔间。
虞嫚贞垂眸想了一下,她没有说话,一直到军医大夫全部离去,匆匆去捡药煎药,禀告李弈的禀报李弈,李寻小小的身体躺下了,室内安静下来,虞嫚贞吩咐人都退下,仅有两个她的心腹侍女,她才起身,往隔间行去。
一撩起帘子,顾莞这个不讲究的,直接坐在马桶盖上去了,她一脚踩着脚凳,单手托腮。
殷罗不见人了,他已经翻窗出去,把这个一整个院子都巡睃一边,回到后窗下站着。
顾莞掀开后窗上半部分,小小的隔间,颇是明亮。
她也不废话,直接说:“虞嫚贞,我知道陶卓是你的人,我们想要江州。”
虞嫚贞怒极反笑,她情绪很不对,反而不害怕了,有种疯狂想撕碎一切的肆虐感,她沙哑的声音冷笑:“顾涫,你是不是在做梦?!”
再怎么说,她是李弈的妻子,李弈是她女儿的父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怎么可能会去帮敌军?简直失心疯!
顾涫却笑了一下,有点玩味,真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吗?
她挑眉:“李弈当皇帝,你真能当皇后吗?”
顾莞利落站起来,蓝布短褐普通的面孔,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恣意飞扬感,她啧啧两声,“就算真的当上了皇后,你保证自己能一直当吗?”
卫子夫还当了三十八年皇后呢,后来还不是一样惨淡收场。
“你知道李弈的,该你下来的时候,你还是得下来。”
虞嫚贞冷笑一下子落下来了,笑不出来。
顾莞实事求是,好比阴丽华和郭圣通,最后还是郭圣通当的皇后啊。
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好不好?
虞嫚贞心一下子沉下来了,仿佛被人戳破了一直以来反复告诉自己的谎言,她嘶声:“你胡说!你胡说!”
她竭力压着声音,身体像颤栗一样抖着,一刹那,歇斯底里,表情狰狞。
顾莞无声上前两步,她俯身,带着一种诱惑的姿态,但语气很认真,盯着虞嫚贞的眼睛:“虞嫚贞,只要你助我们得了江州,不,只要你不耍花样,不管我们最后能不能得江州,我答应你,即便将来李弈败了,你死了,我会照看你的女儿。
“我会让谢辞封你女儿为新朝的郡主,富贵安乐一生,我会亲自给她选夫婿,选个老实好看性情温良的,并且我会看着,他一辈子不会变也不敢变心。”
顾莞微笑,她知道,虞嫚贞这个人还是自私,什么为了男人恋爱脑不顾一切,其实她不是,她所做的一切,其实根底都是自己。
要是添上一个,那就是李寻吧。
顾莞唯一认为虞嫚贞及格了的,那就是母亲,还有女儿,这两个她都做得不错。
“要是你家人没死于战火,我也可以安置他们。”
虞嫚贞慢慢安静下来了,隔间里面没有声音,殷罗往里头窥了一眼,斗室内,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顾莞高些,踩着小板凳,一抬头一俯视。
虞嫚贞暗哑的声音:“……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啊,凭什么呢?
发毒誓吗,没用,不管虞嫚贞还是李弈,都是必要时能毫不犹豫摒弃誓言的人。这样的人世上太多,将条件寄托在誓言上,简直是笑话。
但顾莞却笑了:“凭什么?凭我是顾莞,凭我今天答应你了!”
下午的阳光,日头西斜,却并未染上夕阳的颜色,金色明亮落在顾莞的脸上,她挑了挑眉梢,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又自信地说了。
阳光映在窗棂子的厚纱上,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和阳光一起,仿佛都在发光。
但虞嫚贞却发现,顾莞的承诺,却确实比其他所有人的毒誓都要让人笃信。
她心底其实是信的,信了七成。
她忽然想起谢辞,那个银白披风、眼睛蒙着白纱,于万军中救了她,背负万民最后战死再淮河之侧,盖世英雄般的年轻男子。
谢辞和顾莞一样,这两个都是有着金子一样闪闪亮的灵魂的人,一诺千金。
她和他,是那样般配。
把她的阴暗一下子比到角落里去了。
这一刹的感受,触痛了虞嫚贞珍藏在灵魂深处的一点,自己翻涌出来,她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与之相比,是那么地丑陋,她配不上那个她仰望一生的英雄。
虞嫚贞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了,念头一闪而过,她如蛇蝎一样丢开,她不愿意承认,只当没想过。
虞嫚贞死死盯着顾莞的眼睛,她粗喘了一阵,“我要和我女儿一样,我要和我女儿一起!”
顾莞垂了垂眸,抬起眼睫,室内静谧了一下,她说:“虞嫚贞,你知道不可能的。”
她轻声说:“你和我之间,还有一条人命。”
原主的命,顾莞没有忘记,她不可能放过虞嫚贞的。
虞嫚贞一窒,电光石火!其实她一直都是隐有所觉的,重来一回,不可能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她刹那间想明白了。顾莞倏地抬眼,那双暖褐色的眼睛一瞬目光转沉:“你为什么非要致她于死地呢?”
她真的想问虞嫚贞这个问题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原主一个吃了无数苦头的小姑娘,和虞嫚贞山高水长,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最多的最多,就是从虞嫚贞提早嫁人知悉有点不对而已。
但退一万步,制造点其他的意外,让自己成为被蝴蝶翅膀煽动影响的一个,大不了将疑点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不也一样行?
为什么就非要她的命呢?
现在虞嫚贞废了这么多心思,改变了这么多东西,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最后不也是这样?
虞嫚贞一下子敏感地察觉到顾莞的心思,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了!脸颊涨红,这是在嘲笑她吗?今天的种种愤慨和恨怨刹那翻涌而起,和尖锐的情绪交杂再一切,她重重喘息着,目眦尽裂:“是,我很可笑是吧?!哈,那你又会如何?换了你是我你又能如何?!”
她声嘶力竭,压着沙哑的声音嘶喊。
顾莞忍不住笑了,“我会如何?”
如果李弈遇上她,那可就倒大霉了,她忍不住笑两声:“我大概会卷走他的一切!他啥也没有了,这辈子还想南面称帝,简直是做梦!”
虞嫚贞说穿了,其实就是舍不得皇后宝座吧?
这时代没妾的男人也很多,或许一妻一两妾,简单干净,尊卑分明。
虞嫚贞有先知,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期,那么多起于青萍的人物,不说别的,就说李弈阵营就不少吧?虞嫚贞肯定知道的。
只要她有心,挑一个,不就能过上夫妻和美相守的日子。
何必再去挑战李弈呢?
不过吧,不刺激她了,现在还指着她的陶卓呢,顾莞叹息:“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着呢,他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他一辈子都爽快不起来,这才叫痛快!”
她笑道:“到那时,他肯定就能对我刻骨铭心一辈子了。”
虞嫚贞愣了,浑身战栗,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窗外,殷罗打了响指,顾莞不再废话,她现在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了,“虞嫚贞,别废话,这个交易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虞嫚贞抬头,她死死捏住拳头和顾莞对视,下午阳光的斗室,明亮又昏暗,她紧紧咬着牙关,心绪嗡嗡如大鼓倾辄,只是头脑却异常地清醒。
她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本身是阳光,身边慢慢会吸引到越来越多的阳光,但反之,身边的就会聚拢越来越多带阴霾面的人。欲走越远,区别也越来越大。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也是挺有道理的。
哈哈阿秀来了!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啾啾!明天见啦亲爱的们~ (*^▽^*)
第117章 山一程,水一程,不负相思不负君
虞嫚贞整理一下, 飞速回卧室取了一支笔,用左手写下一封短信,字迹有些歪斜但和她右手的簪花小楷完全不相类, 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留下一个唯有她和陶卓两人才知晓的暗号。
她快步折返隔间, 从头顶发髻抽出一枚极小巧的梅花头玉簪,连短信一并扔给顾莞。
她本来要教一下顾莞怎么用信物的, 但顾莞接到手里伸手摸一下梅花头,按了几蕊停在其中一瓣上, 一按再一扭, 梅花头“唰”一下张开了。
她自己随意摆弄几下就会了,流畅得好像她本来就会的一样。
虞嫚贞抿了抿唇。
顾莞抽出一张油纸, 飞速把东西打包折叠, 她抬头瞄了虞嫚贞一眼, “你还是尽早把你女儿送走吧。”她一语双关,李弈非常敏锐的,反应又快, 和他云北大仓走过那一程, 她可深有体会。
“朱氏是个狠毒的。”
不过顾莞也没说破, 虞嫚贞的选择, 有收益当然有风险嘛, 她本人还是算了吧,顾莞把话带到朱氏身上遮掩另外一层意思, 提醒这一句主要是对那个乖巧的小女孩多少有两分怜惜。
虞嫚贞说:“我知道。”
顾莞一笑,她言尽于此, 此行已经成功过半了, 她心情超好, 把油纸包往怀里暗袋一塞,一推后窗翻身出去了,和殷罗汇合。
两人把身上的药僮蓝衣一剥,从后墙一跃翻过去,贴着临湖围墙根的砖边走进树丛里,隐没片刻,顺利找到了焦急等待的自己人,一直等到暮色四合,又一个交班下值时间点,顺利离开了陈家别院,毫发无伤,原路出城。
谢海等人等待多时,急忙迎上来,顾莞双目炯炯有神面带笑意,众人一见大喜,果然顾莞比了一个成功手势,谢风连忙禀:“主子,陶卓已经第二度折返,现正在赶回江州的路上,如无意外,这次回去就该动手了!”
“来得好!”
顾莞一笑,翻身上马:“那我们走吧!”
夜色下,丘陵连绵起伏,沁冷的带水汽风迎面吹拂,呼呼掠动他们的衣袂鬓发。这是北地未曾有过的感觉,畅意又紧促的马蹄声一路往西,江风越来越大,仿佛有一种乘风而起畅快。
奔至沂水边,负责尾随的谢家卫掉头迎上来说:“他们上船了。”
陶卓一行会沿着沂水走一段,再走一段陆路,之后抵达汉江,沿着汉江就能一路走水路到云梦泽,直接拐至江州。
乌篷船走得很快的,约莫还有大半天路程就到了。
顾莞观察一下,船上人不少,不止陶卓一个,那陶卓正站在右边的船舷,左右都有人,不过这并难不倒她。
时间很紧凑,顾莞也不解释叫人了,她赶紧吩咐谢海带人活抓一条鱼来,不能太小,她把油纸包掏出来,抽出短信扔给谢海拿着,自己揣着梅花头玉簪,“瞧我的!”
她一笑,反手扣住几个小伙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抓来的青鱼,大青鱼啪啪啪,她一个滋溜,无声就潜入水中。
她一蹬,游鱼般往前溜,谢风谢海下水紧随其后,顾莞细细感觉水流,没发现暗礁暗涌,水色中她无声滑动,很快追上的乌篷船。
夜色下,船上的人瞭望水面岸边,不时聊天交谈,顾莞在船底下无声潜行,她反手把大青鱼往斜前方的水中一甩。
水面上,骤然“嘭”一声水响,船上的人立即望过去,却原来是一条大青鱼跃出水面,尾巴甩出一个圆形弧度水珠滴答,“匆”一声漂亮地落回水里。
顾莞却一把扣住船舷的底部,手一伸,准确举到陶卓的余光范围内。
陶卓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余光一瞥,一朵张开的梅花玉簪猝然出现在水面,抓在一只修长白皙的穿着黑色衣袖的手里,水面下影影倬倬有个人。
他心一跳,立即佯装洗手,将那枚梅花接了过来。
手和黑影灵活一动,消失不见。
陶卓侧身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玉簪,立即收进怀中。
之后上水陆路,陶卓上马之前,突然捂住肚子,冲往草丛里。
其他人笑骂着,便等一等他。
半枯半绿的灌木丛里,很快钻进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她头发湿漉漉的,乌黑油亮,几缕垂在脸颊便,唇红齿白,一双杏仁大眼黑白分明顾盼生辉,灵活又有神,还有一股常居领导者角色的自信和洒脱气质。
顾莞取出用油纸包括的那封短信,短信就几行字,“协助她,取得江州。”还描述了顾莞的样貌特征,柳眉杏眼菱唇翘鼻,肤白,鹅蛋面庞。
陶卓抬目瞥一眼顾莞的脸,“我要怎么协助?”
果然是原本的牛比人物之一,沟通就是爽利!
“放倒那些人,我们乔装和你一起进江州,周麟有个庶长兄叫周颐的。”
陶卓秒懂,这是要摘桃子,“你们在前面等着。”
他反手接过顾莞给的蒙汗药,七八个药瓶子,撒的吃的全部都有,他挑了两个,钻到另一边草丛去了。
这陶卓办事非常利索,半个时辰之后,顾莞等人已经换了一张面孔,穿上那些人的衣服,站在前往江州的船上了。
周麟亲自来迎的,他打量陶卓身后的十几人一眼,这是他担心不稳妥,问李弈借的人。
他对令狐珍道:“就按原定计划行事。”
一半人没有下船,直接原船从水闸划返,稍候“谢辞的使者”会再来一遍。而他,所有人共聚一堂,正是他弑父之时,谢辞杀死周晋之后,他接替父位投向李弈,无话可说。
周炆周昕这两个杂种,也一起去死吧!
至于剩下的这七八个太阳穴鼓鼓的借来高手,就是上保险用的。
一行人快步往前走,静待天亮后的行动,回到房间剩两人的时候,令狐珍说:“明日行动力,吩咐下去,都小心些……呃!”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陶卓捂住他的嘴巴,窗外身影骤然一闪,殷罗剑光如白炼,直接结果了令狐珍,三下五除二,把他的衣服剥下,等待顾莞。
顾莞这个时候,已经找打了周颐了,这个年过三旬一脸郁郁的青年霍地站起来,“你们真的可以帮我?”
顾莞扬眉:“当然可以了。”
这是个很年轻女子,但眉宇间有一种飞扬之意,顷刻掩过易容平淡的五官,变得凌然而生动,恣然和审视的居高临下感给人一种挑衅而成竹在胸感,她挑眉:“你敢吗?”
周颐和她对视了三秒,霍地站起身,“我敢!”
顾莞的姿态,让他凭生一种拼死一搏的决然,好他信她,不成功便成仁!
顾莞需要周颐的人手啊,这么多年,虽不受重视还一直被打压,但周颐依然爬上了江州营校尉中层军职,他肯定有他的人手的。
顾莞一笑,敢就好,那还等什么?
连夜的安排和布置,摘桃子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等着桃子掉下来了。
顾莞和公孙康周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她定下计划之后,大家立即分头行事,顾莞一连串吩咐下去之后,她折返令狐珍的房间,殷罗和陶卓等了有一段时间,但两人都老神在在的,一人坐一边,一个抱臂一个喝茶。
顾莞打开他们捆在大腿上带进来的包袱,瞅了地上的令狐珍半晌,正要往脸上涂涂抹抹,殷罗站起身,没好气:“我来吧。”
顾莞一听笑了,赶紧把地上两双刚弄来的增高鞋往床下底一踢,殷罗肯上最好了,论身手论轻身功夫这里的人殷罗排第一,昔年冯坤手底下的第一人,指挥能力也没说的。
殷罗肯上,那她就在外围揽总把全场把控住就行了了。
令狐珍和殷罗都是瘦脸,易容完成之后,足有九成想像,套上头盔甲胄,一模一样。
殷罗赶苍蝇似地把顾莞赶走了,把令狐珍的尸身往床下底一踹,拉过地毯遮住半干的血迹,自己往床上一躺,他艺高人胆大,直接就睡了下半夜,一直到天下除亮,周麟的人来敲响门。
来人说:“令狐大人,准备好了吗?咱们走吧。”
殷罗淡淡一笑,把声音压住:“当然准备好了。”
……
之后的行动非常顺利。
正月初二,一大清早,西水门的守将遣人来报:“武成王遣使前来,目前正在南水门。”
今天大年初二,开年之后,按惯例正是开年后周晋宴请手底下的江州文吏武官的日子,这个五旬干瘦老头异常烦躁:“烦不烦?一天到晚这个来了那个去,不是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吗?!”
周麟望了主薄王昌一眼,王昌上前劝说:“主君,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我们不投他们,但没必要得罪他们,见一见罢了。”
顾莞在刺史府最高点的望月楼之上,据说这是周晋专门给他心爱的小妾寇姬加盖的,但现在这位丰腴美妇已经躺地上,人全都被顾莞放倒了。
她远远望着,只见“武成王来使”远远从西水门方向引向刺史府,但周晋对这些人极不耐烦,刺史府的开年宴席没有停顿过,没有当值的文吏武官都已经到场济济一堂了。
实话说吧,这周晋官当得也就一般,后帷不修,治下的民生也不怎么样。江州鱼米丰饶之地,比北地优越太多了,但渔农力工的日子也很贫苦,倒是城里大小商贾挺富裕的。
让顾莞评分的话,她最多给周晋评个中下,但在沉疴的大魏而言,居然也算过得去。
今天周晋算活到头了吧,他们不杀,周麟也要杀。登陆江州是南北大战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他阻碍了大一统了,张元让前后来了三封信苦口婆心到破口怒斥,都没啥卵用,已经到了不得不铲平的地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顾莞远眺,“武成王使团”一行翻身下马,自大门而入。正厅之内,她这个角度,可自大开的槛窗望见周麟的席位,殷罗无声坐在第二排的三席,距周麟不过几步远。
——周麟的计划,“谢辞的来使”突然暴起,将周晋一击击杀,而后由他,周晋的嫡长子继承江州,愤慨之下,率江州文武投向萧山王李弈,理所当然。
父亲周晋的心腹们也说不是来。
可偏偏,就在他大拇指动了动端起酒水,给出动手暗号之际。
殷罗蓦抬起眼睑,周麟只听见“唰”一声极薄极锋利的刃尖极速出鞘的声音!脑后风声骤然一动,一个青黑身影如大鸟无声疾起,闪电一般越过头顶,大厅雪色乍现,一线细细血花甩落在地毯上。
周晋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中剑了,只觉得喉间一凉,殷罗软剑斜指向地,他站在中庭,转过身来,淡淡的声音对周麟道:“二公子,我们动手吧!”
周麟:“??!”
远处望月楼上的顾莞,哈哈一笑,打了个响指:“传令,动手吧!”
刺史府内,骤然混乱,周晋瞪大眼睛看着周麟,指着:“你这个逆子!”怦然倒地,鲜血喷洒,断气。
周晋的心腹文武官员,震惊大怒霎时拍案而起,周麟目眦尽裂,哑巴吃黄连,偏偏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后真的一场叛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莞实力控场,周颐竭尽全力,最重要的是周晋的心腹武官们,周麟把他的两个眼中钉庶弟全部毒死了,板上钉钉,死不瞑目。
混乱持续过午,最终平息下来,周颐成功上位。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爹正在搭建的灵堂上,宣布要投靠武成王谢辞,为父复仇。
没一个人有意见的。
顾莞历时四天,计划宣告完满成功。
大家大喜过望,顾莞笑道:“马上放信鸽!要快,最好今夜就能到!”
信鸽立即放飞出去,至于人手报讯,谢梓最年轻,按捺不住激动:“我去!”
“去吧。”
顾莞笑道:“你的哥哥们都在,不必担心。”
谢梓是顾莞的亲卫头领,不算他擅离职守了。
谢梓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兴冲冲去了。
水门拉起,几乘冲锋舟箭一样冲了出去。
……
谢辞原定的强弓计划,是今天入夜开战的,收到顾莞的飞鸽传书,整个和州刺史府来,一阵雷鸣般的欢声和大笑。
当即,谢辞下令,整军佯攻,旋即掉头,直奔江州!
楼船、箭船、冲锋舟,风帆张开,这是今年第一股春风,带着沁寒的水汽,乘风速度比原先预料的还要快了一倍。
李弈战到一半,已经察觉不对,但遣往接受江州投诚的大将张界和谋臣田间此时正被挡在江州陆东门和南水门之外,江州城门牢牢紧闭,叫不开,几大排箭兵突然出现,强攻弩箭对准城下。
这时候攻城,已经来不及。
滔天的战火,滚滚的战鼓,谢辞大军的战船如离弦之舟,自大江直冲江湖交汇口,守界口的官兵已将提前填上的土礁尽数挖其,夜色火光之下,水还浑浊着,但战船顺利而过,江州西水门水闸升起,周颐亲迎谢辞北军进城,左边身后是江州文官武将,右边则是谢风率着谢家卫流云卫。
周颐投诚干脆利落,谢辞一进城,顷刻接掌了整个江州的水陆军防。
至此,江州正式落入谢辞之手。
……
江州刺史府,谢辞领着文武诸将,给周晋上了三炷清香祭拜。
之后,他重赏了以周颐为首的江州原文臣武官,并任用他们于他麾下的营部一并驻守江州。
先前的些许忐忑一扫而空,气氛高涨,大家大声领命,匆匆掉头去了。
等处理完这些,已经是后半夜了。
谢辞当夜是歇在江州刺史府,江州将会成为他后续新的战事指挥中心。
先前周颐他们在,大家都很按捺得住,看起来沉肃又胸有成竹,但再度折返,周颐等人回去休息不在了。
稳稳将江州握在手里,脚踏上江州城内的土地,兵不血刃,这个过程甚至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大家的兴奋,可想而知。
秦显大嗓门大赞:“元娘果然了不得啊!哎呀我早就说了,巾帼不让须眉,她先前管着那些琐碎事情,这不是浪费嘛!”
“就是就是!啊,真的太好了!”
最关键短短四天,漂亮胜出,更重要的是,谢家卫流云卫乃至殷罗那边,无一人伤损。
疾行如风,上山入水,动若脱兔,静若处子,飒飒如风,收放自如,把控全场漂亮完成,简直完美。
“换了我,我不行!”
“你当然不行,嗐老秦,你可能不能说后勤都是些琐碎事情,小心你大侄女和孟撤断你的粮啊!哈哈哈哈……”
大家也不用什么院子,临时的安置,直接就在谢辞所在正厅和大书房围拢一圈睡下,大家兴奋得很,不断大笑大说,声音隐隐传来,谢辞翘起唇角。
别人夸顾莞,他听着就高兴。
匆匆看过了江州的丁口地形舆图等,他对江州已大致心理有数,鏖战半天又进城连续忙碌,但他也不急着睡觉。
大书房内,他把灯芯挑亮一点,从怀里取出他用油纸和荷包包着的短信。
顾莞没在江州了,她战场在外面呢,虽然现在还不忙,但情报人员嘛,就该在外围策应,午间她冲谢辞一笑,已经溜回篦县那边了。
谢辞打开那那封信,里面有两张纸,一张就写着一句话——“山一程,水一程,不负相思不负君。”
底下画着一个炭笔嘿嘿笑小人,一个圈圈里面小字写着:“我搞定啦!快派人来。”
再后面那张,才是一本正经的信报。
上次随手一个梅花笺,后面想想谢辞这家伙肯定会收藏,况且这样有点不方便呢,于是顾莞就分开两张,第一张是两人的窃窃私语,第二章 才是能拿出去传阅的正经信报。
谢辞看到第一张,他忍不住微笑。
事实上两张都被他收藏起来了,战前匆匆一掠,过后稍有闲暇,这才拿出来细看。
谢辞看了好几遍,尤其是第一张的那句一语双关的“山一程,水一程,不负相思不负君”和那个嘿笑小人。
他把两张信纸贴在心口,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禁微笑。
相爱越深,相思越深。
他很思念顾莞。
但分开的时间长了,他辗转思念的同时,有时候会想另一个问题。
寿台山时,顾莞把冯坤那件红嫁衣捡回来了,过后小心浆洗干净,折叠放回那个紫檀匣子里,保存起来。
谢辞也看见了。
他一见到那件破碎的红嫁衣,他不禁就回忆起当天追击路上被李弈夹攻之时,假谢梓抱着假顾莞嘶喊着快马冲过来的那一幕,她无力歪垂,软软不动,触目惊心。
虽已知道是假的,但谢辞真的无法忘记当时那一霎心脏炸裂一般的感觉,整个脑子嗡的一声,仿佛在世界之内,又在世界之外,时间拉长,浑身血液倒流。
他真的体会到冯坤的感受,死去活来,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这一个个长夜,战事暂歇的夜里,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禁会思考,究竟怎么样的感情才是最好的?
今夜,他终于渐渐有种感觉,或许这样感情,才是最好的——能并肩而立,彼此并驾齐驱。
保护好自己,才是最努力爱对方的体现。
而顾莞不但能保护好自己,她甚至还有着和他一样的理想和她傲人的本事呢。
前头秦显他们还在断断续续说着,谢辞不禁长呼一口气,想起顾莞,他自豪骄傲又一腔满溢的柔情。
他站起身,连铠甲也不卸,直接摘下头盔扔到一边,自己往罗汉榻上一躺,小心打开信封和荷包,把信纸小心翼翼折叠好装回去。
不是说别人的感情不真挚不美好,但,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万一,她……他真的会痛得死去。
可能不会再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作者有话说:
走遍千山万水,历遍硝烟风雨,终于明白感情真谛。
嘿嘿嘿,中午好呀宝宝们,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我们明天见啦~
虞嫚贞想瞒过李弈,其实也不容易的,李弈脑子还是非常敏锐的,明天露馅了。
第118章 夫妻反目和离间大胜
水上陆岸, 尚有硝烟的火光,在夤黑的夜色中残余闪烁着。
同一片陆地,同一个夜空, 有一方欢声笑语亢奋不已,而另一方却是死一般的压抑。
李弈来得不可谓不快, 然而江州城高池深陆关水关地理环境极其优越,城门一闭, 在另一边迎谢辞大军进城,迅速将水陆二关全部释交出去, 江州已经在谢辞之手了。
甚至李弈不得不迅速退兵五十里, 不然钳制了大小险要水门和陆关的的谢辞将会立即反攻包围。
成功夺取的江州的谢辞,将不再局限于水战了。他那悍勇到极致但有部分却死活适应不了泅水和甲板作战的北军雄师, 将可以尽数拉到江州来。水陆二战齐头并进。
能远远望见江州陆关和水门火把闪烁的点点光芒, 己方的松木火炬也哔哔啵啵在燃烧往下剥落, 所有人的心沉甸甸的,尤其南军中军帅旗之下,死一般的寂静, 只听见风声和李弈粗重的呼吸声。
“岂有此理!!该死的周晋!该死的周颐!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弈表情僵硬, 强行压抑回到大营, 他暴怒, 一脚踹飞了整个帅案, “嘭”一声重重翻了出去,摔在地上, 他怒发冲冠厉喝。
后续消息很快传回来了,李弈在江州城也有细作, 虽是年中才放进去的不够深入只是些商贾, 但江州刺史府动静实在太大了, 江州大营有很多本地募兵,很快就打探到大致的详情了。
田间率先接过,一看,脸色登时一变:“怎会如此?”他赶紧快步呈给李弈。
李弈几个大步劈手接过,面色阴沉地仿佛下一瞬就要拧出水来:“令狐珍?陶卓?”
李弈异常的聪敏,令狐珍是不可能有这般高超的身手的,易容,几乎是闪电一般,他就想到顾莞。
切齿恨意,既然令狐珍没有问题,那就只能是陶卓了!
李弈对江州的重视至极,在不惊动的周晋的情况之下,他尽可能地遣出了心腹,都是一流的好手,这陶卓必定是在路上掉包的,他好生厉害,不管里应外合,甚至单独一人,他竟然能同时放倒这么多身手远高于他而处于高度警戒中的高手。
李弈简直惊怒交加,能作为遣往江州协助令狐珍的副手之一,先前陶卓的忠诚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这陶卓很多年前就投于他麾下的了,对方竟能一波一波渡过李弈多年的检视,并且他竟然一直藏拙,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本事?
这很不正常。
是谁,陶卓究竟是谁的人?
肯定不能是谢辞和顾莞的人,不然他们俩早就用了,李弈过了一下陶卓曾经经手的事情,顷刻将谢辞和顾莞排除掉。
冯坤也不对,寿台山和公孙康对不上。
昔年的老皇帝吗?漏网之鱼,也不可能,当年的李弈藏拙,老皇帝要对付他,根本用不上提前这么多年埋棋子。
老皇帝当年对付谢辞都是直接威逼厉压的,更甭提排在后面的他了。
这些都不是,那究竟是谁?是谁?
短短的几瞬,心念电转,李弈忽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本身本事其实不算很大,却曾经惊艳一段时间,手底下奇迹地网络了很多让人惊异不已的能人的人。
犹如黑夜闪电刹那照过大地,一瞬的清晰,雷鸣轰隆炸开而大地无声惨白的森然。
李弈暴怒的神色顷刻变得僵硬,继而变得狰狞了起来。
——顾莞当初的一语双关的猜测,还真的是一点都猜错。李弈异常的敏锐,仅仅拿着一张很简单的行动纸张,他顷刻间就怀疑了虞嫚贞。
李弈阴沉着脸,在原地站了半炷香,他霍地转身,大踏步冲出帐门,翻身上马。
膘健战马感受到迫人的气压,不安地踱步,李弈目光如冰,倏地一扯缰绳,膘马长嘶一声,飚了出去。
江风呼呼带着硝烟和血腥,一行快马带着骇人的气息,往篦县疾速而去。
……
虞嫚贞这次没有去,因为她刚刚安排把女儿送出去了。
篦县是个小县,没有世族官爵,房子等制都低,这里的屋檐格外低矮些。
今天是阴天,江州消息已经出来了,阴沉沉的灰霾弥漫在昏沉的晨光中,这屋内很昏暗。
不知怎地,虞嫚贞一早醒了,右眼眼睑一直在跳动,她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她匆匆披衣,在屋内踱了两圈,喊侍女取冰帕来,捂着右眼站在屋里,又嫌屋里太暗,她吩咐另一个侍女点灯。
正当侍女拿起灯盏边的火折的之际,忽主仆二人同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沓沓沓沓,军靴鼓点般落在石子甬道,转入院门,一刻不停踏上木质庑廊,来人步履又重又急,带着一种骇然的气势。
这是李弈的脚步声!
二十几个近卫,一抵达湖边小院,迅速分开,一半分两列驻守再院墙之外和大门外,另一半跟着李弈直奔正房。
纷杂脚步声突然刹住,李弈高大戴甲的深黑色身影逆光站在门槛之外,近卫们停在了庑廊和正门之外。
李弈慢慢抬眼,晨光半昏半暗,他笼罩在庑廊下的阴影中,神色有一种冰冷的骇然之色,他面无表情看虞嫚贞。
“出去。”
李弈冷冷道。
侍女赶紧看了虞嫚贞一眼,李弈厉喝:“滚出去!!”
侍女没法留下,连爬带滚跑了出去。
这一刹,虞嫚贞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狂跳浑身血液往头顶冲,当无疑问,她一瞬间就想到了陶卓和江州。
难道事败了?
不可能啊,陶卓肯定不会背叛她的。
那是为什么?
就在一刹,李弈一个箭步上前,他俯身盯着虞嫚贞的眼睛,眼神骇人到了极点:“陶卓你是的人,你让他里应外合,杀了令狐珍,把江州给了谢辞!!”
那把磁性醇厚的优雅男声,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句,这一刻凌厉如一把刀,恨意和杀意有如实质。
虞嫚贞和李弈相比,还是差得远了,李弈只是怀疑,但他先声夺人凌厉气质和笃定的神色口吻,虞嫚贞不可抑制地,瞳仁骤然一缩!
“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虞嫚贞大骇,立即反驳,神色惊惧愤怒交加,她反手推重重一推,蹬蹬蹬连续倒退多步,剧烈喘息着。
但李弈已经看见了。
偌大的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一粗一细两道沉重的呼吸声。
李弈一刹的暴怒,直冲天灵盖,真的是虞嫚贞,真的虞嫚贞!!
“你这个贱婢!!”
李弈这一刻的愤恨,被背刺和痛失江州的巨大愤懑,他真恨不得当场杀了虞嫚贞。
室内,木质地板急促的奔走和沉重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几倒凳翻,碎瓷飞溅一地,几乎是看见李弈杀人般的表情一瞬,虞嫚贞就知道自己表情露馅了,她骇然,倏地掉头奔走,被李弈一个箭步就钳住,他一个耳光甩过去,“啪”一声,重重将虞嫚贞打到在地。
李弈从来没有打过自己的女人,这是第一次,他前所未有的怒恨交加,一把将虞嫚贞拉起来,大力掐住虞嫚贞的脖子,将她死死抵在墙上。
他恨极了:“你这个蠢材,你知不知道江州对我们有多么的重要!!”
李弈真的恨不得杀了虞嫚贞,甚至拔出了长剑。虞嫚贞拼命挣扎,一咬他的虎口,扑倒在榻上,他“锵”一声反手抽出长剑指着披头散发万分狼狈的的虞嫚贞。
虞嫚贞倒还真不知道,军事上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完全听懂,但要她准确预判和敏锐纵观日后全局,那还是不大行的。
江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要太多太多。只是虞嫚贞近段时间分心和不在场,关键的小会也没听。
但即便她听了,她就不做了吗?
很难说。
她的利益,和李弈的利益。
虞嫚贞剧烈咳嗽着,咽喉像死了一样的窒息难受,明晃晃的锋利剑尖指着她,“你这个吃里扒外坏我战局的贱婢!为王妃这么多年,我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我!!”
李弈当真暴怒到了极点,这一刻森然杀意直上心头,从来没有惨遭一次如此之大的背叛,没想到竟然是来自他结发之妻。
他想过任何人,唯独没有想过虞嫚贞。
但虞嫚贞却心生一股陡然的恨意,她一下子就坐直尖锐嘶声:“待我不薄,好一个待我不薄,”她手往正院一指,切齿,“那朱氏何来啊?!”
李弈大怒:“我说过多少次,朱氏只是权宜之计,我的皇后和妻子必定只有你!”
这么多年的感情,他知道这段时间委屈了虞嫚贞,但难道他不委屈吗?他很愿意强压愤怒与朱氏一起么?
“我早晚杀了她!”他从齿缝里迸出这一句。
李弈并不是个吃亏忍让的人,他今时今日的忍让,早晚有一天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虞嫚贞不禁呵呵笑起来了,笑着笑着,眼泪哗哗:“没有大朱氏,还有小朱氏。”
朱秋雯,还有一个嫡出妹妹,一大堆庶妹。
她心头一片冷然,前所未有地清晰,那天顾莞说的,她不愿意相信,但她心底却很明白,这些都是真的。
虞嫚贞上辈子和这辈子跟着李弈十几年了,尤其上辈子,她真的见过太多他的翻手为云和冷酷无情。
顾莞说的是真的。
没有大朱氏,还有小朱氏,这朱氏姐妹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上辈子李弈摄政掌朝,尚且有顾忌,更何况这辈子世家军阀拥立的现状?
“有朱照普在,你真的会封我做皇后吗?”
虞嫚贞冷笑,她的眼泪哗哗而下,心里却凭生一股凶戾,她知道事情败露,恐怕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过去她总是害怕李弈,但此时此刻,过去几年被撬人的憋屈,还有那天顾莞的话留下的刺激,三者交集,她嘶声:“你也不是一样?!”
虞嫚贞厉声:“你敢说,我对你没有仁至义尽!!”
一股怒懑顶着咽喉,虞嫚贞豁出去不管不顾,她冷笑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
是,她是私留了一些人,但这是她欠李弈的吗?
“不!”
“没有!!”
是,她确实对不起很多人!做了很多她自己也心知是坏事,但唯独一个,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李弈啊!
反倒是上辈子,李弈对不起她。
过去种种误会委屈,种种居高临下,女儿死了,她痛得死去活来万念俱灰。
后面他说再生一个,可再生一个也不是她了!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如果她的女儿能活过来,她宁愿不生儿子!!
虞嫚贞尖声:“有一个朱氏,就会有第二个朱氏!你这样对我,我凭什么不能这样对你!!”
她不管不顾,嘶喊直吐胸臆,痛快极点。
李弈却突然冷静下来了,他冷冷盯着她疯癫一般的样子,虞嫚贞一直小心翼翼避过女儿,竭力不提按住,但李弈心念电转,他已经想明白。
“顾莞给你承诺了什么?是寻寻对吧?”
李弈冷冷道。
虞嫚贞像突然被掐脖子的鸡,嘶声戛然而止,她骇然盯着李弈。
……
没有人比李弈更清楚江州一战的意义,中都计划失败,他全力弥补,唯有把谢辞拦截在江北他才有反胜之机。
一旦谢辞过江,他的潜在的劣势将尽显无遗。
李弈之盛怒,可想而知,他甚至隐隐生出一种宿命无力回之感,一如当初在寿台山万事俱备眼看成功却突然杀出一个冯坤。
他胸臆间翻涌的怒火咆哮着冲破脉管,只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撕成碎片,全部杀死!!
李弈拖着虞嫚贞往外大步走,虞嫚贞尖叫挣扎,这时候后墙传来模糊的“扑通”一声,是虞嫚贞的侍女冒险翻墙下水,拼命去找虞嫚贞最后剩余的人。
李弈厉声:“跟上去,一个不留!”
杀无赦。
李弈把虞嫚贞拖上马,翻身而上,“驾!”一声,直奔宁州而去。
李寻在宁州。
李寻不可能无故失踪,否则就是此地无银,另一个江南是朱氏的熟地,想避过她当然是要李弈安排才保险。
虞嫚贞尖叫起来了,她终于感到了恐惧,先前的所有胆气突然消息,心丧胆骇!
猎猎的江风扑面而来,沁冷带着水汽的寒,张牙舞爪一般。
过去半生,在李弈眼前翻涌,柔弱温婉的母亲,在抄家夺爵乱兵闯入的一刻触柱而亡,乱兵踏入她的尸身,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开着,死不瞑目。
父亲高健的身躯便佝偻,迅速老迈,历遍人世沧桑,最终死在了他八岁那年。
他一个人,带着几个忠仆,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脱离流放地,浅一脚深一脚,返回京城,却屡屡被人扫地出门。
好不容易他才站稳了,十八岁那年,迎娶新妇。揭开盖头,是一个眉目如诗如画美的美娇娘,她羞怯,温婉,和他默契投契,又聪颖,少年夫妻,两人着实过了好几年平凡夫妻的日子。
两人还在新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当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的时候,他当时眼眶发热目泛泪光。
他这半生,历遍人世沧桑,多年苦心筹谋,才终于有了今日。
父亲、母亲、死去的家仆,一张张或苍白或狰狞的面孔在眼前飞掠而过,冷风吹不灭翻涌的愤懑,他是真的恨不得灭了虞嫚贞!
一切都是假的!
毁天灭地的杀意让他失去了理智。
东去宁州,不过一百余里地,最好的战马全速疾奔,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李弈的心腹见了他和虞嫚贞这样的到来,大惊失色,但李弈已经翻身下马,一脚踹开大门,拖着虞嫚贞直奔后院西厢房。
他另一手,还提着一柄染血的利剑,眉目之间,砭骨般的杀意。
虞嫚贞一路尖叫着,拼命地挣动,已经筋疲力尽,但这一刻陡然平生出一股大力!她手碰到廊柱,她死死抱住了,李弈一拖,没动,再用力,虞嫚贞艳红的指甲划过坚硬的红木廊柱,翻起裂出了血,她心凉了半截,骇然大喊:“李弈!李弈!你真的要拉我进去吗?”
对,我是为了女儿,可你的这把剑,真的要指向女儿的咽喉吗?
尖叫撕心裂肺,虞嫚贞头崩额裂,满面鲜血,颈项掐痕深深泛黑看着骇人极了。
李弈粗重的呼吸,杀意凌厉,可就在这时,通往后院的廊道突然传来一个很轻很小的小步子奔跑的声音,哒哒哒哒,李寻往这边跑过来,稚嫩的小嗓子充满惊喜:“……不要,我好像听见爹爹和娘亲的声音!”
童趣稚嫩,熟悉极了,就是有点儿口齿不清。挨了耳光后李弈第一时间抱着孩子叫大夫,小小的女童偎依在他怀里,看他紧张,还抽噎地说她也不是很痛。
李弈骤然一醒,理智回笼,不知怎地,眼眶猝泛起一片潮热。
那小步子哒哒哒越奔越近,耳听就要转过墙角,最后的几息,李弈野兽一般喘息着,死死瞪着虞嫚贞,但他最后,甩下她,一转身掉头走了。
虞嫚贞被捏紧心脏一般的紧张,被重重甩在地上,却如溺水之人在最后一刻获得氧气。
劫后重生。
那稚嫩声音已经要转过墙角,她这个样子,她慌忙捂住头上的伤口,躲到花坛后面去。
李寻跑出来,她耳朵好了些了,脸颊的淤青还没褪全,但已经消肿了,看着有颜色但不恐怖了,粉色的蝴蝶结扎在柔软的发顶,哒哒哒哒跑出来,庭院没人,她有点小失望:“原来是我听错了啊,……”
“对哩对哩,大姑娘,我们回去罢。”
几大一小,小姑娘被拉着手,跟着乳母和侍女回后院去了。
虞嫚贞抱膝坐在地上,惊骇过后,她捂住嘴,眼泪唰唰地下来。
李弈已经快步出了这处三进宅子,他在大门外站住,深呼吸,嘶哑冷声:“保护好大郡主,看好虞嫚贞,不许她与人联络不许她踏出这宅子半步。”
“如果再有花样,就杀了她!”
李弈想杀了虞嫚贞,但最后女儿的出现,救了她一命,最终没杀。
“是!”
李弈冷声吩咐,守院心腹立即应是,已经快中午了,但天沉沉的,雾霭和阴霾弥而不散,在风中翻滚涌动着。
李弈翻身上马,青蓝氅衣迎风拂动,他阴沉着脸盯着灰色的长空,他恨道:“我不信,战不过谢辞!!”
心一狠,他一扬马鞭,嘚嘚的马蹄声倏地飚了出去。
……
李弈的决心毋庸置疑。
但谢辞并没有给南方合军丝毫喘息之机。
入江州的诸将士抓紧时间歇息之际,和州至马头叽的载兵战船已经连夜大举往江州而来了。
谢辞在北岸诸多重镇屯兵三十万,余下五十万重兵尽数渡江压境。
许多没法参与水战的将士雀跃鼓舞,战意熊熊,那种躁动期待的氛围感染全军,士气推至了最顶点。
江州刺史府,临时设置为军议点的正厅内。
一副羊皮舆图拉开在大厅,江南荆南的局部放大图,已经用朱笔圈出了一个红圈,谢辞道:“接下来,我们的目标是松州至泯水一线。”
松州是大江南岸重镇,江州正东方向;而泯水则在江州正南,云梦大泽连同的一条丰沛支流。
可能谁也没想到,谢辞下一个战略目标的囊括面会如此地大。
不仅仅是地域面积线长。
松州再往东去,马上就到田黄川,此乃江南五世族之一的袁氏族地及主要势力经营范围,而田黄川的南麓连接的,却是五世族另一的蔡氏势力伊始。
都是一个连一个,而过了田黄川之后,一马平川,除了水路之外,敌军再无大型的陆路天险可守。
更妙的是泯水,它的东岸是荆南朱照普的势力范围,右边其实也渗透了小半,另外大半是衡越地方大营的势力范围。
衡越大营主将姓姜,出身江南五大族之一的姜氏嫡房,两名副将一个姓旁一个姓赵,都是姜氏的姻亲或家臣出身。
这次兵变,暴露朱照普的渗透,双方目前都还在扯皮着,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谢辞淡淡一笑:“对付李弈,还有什么比离间计更好使的吗?”
甚至不需要阴谋,明着来,就会让李弈大军顷刻暗潮汹涌了。
……
谢辞令众军休整了一日,第二天天未亮,旋即发动进攻!
这一场大战,比先前所有渡江大战都要激烈太多,互有进退,由点到面,水路两路猛烈交锋,火花四溅!
李弈确实是个能耐人,田间等人的分析汇总能力也极其过人,开战第五天,战事最白热化之际,袁氏蔡氏、衡越姜氏,一开始倒算齐心协力的他们在面对凶猛的谢辞大军全力进攻,大江北岸二十万大军也渡江南侵,他们最终为了自己,开始把敌军往另一个方向推。
李弈立即传令朱照普,朱照普破口大骂,但他也不得不立即掉头去驰援衡越姜氏。
李弈的范阳军最是骁勇善战,分出十万兵马,正要驰援田黄川,千钧一发,李弈站在大帐的舆图之前:“不对!谢辞目标应当是自狭阴水道和平阳谷穿过,自背后奔希冀我们的左翼和后翼!”
田间一看,顷刻冷汗湿了一脊背:“正是如此!”
电光石火,他顷刻明了,左翼和右翼的后军,是联军中最弱的陇西闵氏和江南卢氏。
一旦有两支被谢辞彻底全灭,恐怕立马就会令所有人心下大凛,人人忌惮自危。
这此刻尚算凝聚的军心将顷刻四崩五裂。
谢辞此战的第一个目的,正是阳谋大乱他的军心,李弈神色狰狞了一瞬,他毫不犹豫下令:“张界,池广兴,尉迟林,赵悉,你四人各领两万精兵和三百战船,前去拦截狭阴水道和平阳谷的魏军,有没有信心!!”
张界四人,是匆匆收拢兵马折返的,浑身杀气腾腾,“啪”一声单膝跪地,其声震天:“有!”
……
暮色四合,平地起了风,云层遮蔽星月,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大军鳞动雷鸣一般的声动,原本北军是裹了蹄铁和军靴的,但远处隆隆颤动的声势,索性不再掩饰,撕扯掉稻草冲杀上去。
双方狠狠地撞在了一起,一场厮杀异常的激烈。
李弈麾下的这几个大将,异常的厉害,甚至这次平阳谷领兵的奔袭的是秦显亲自率兵,竟都差点吃了大亏。
最后还是刚刚自田黄川方向折返的顾莞和殷罗一行,他们喘息停在半山上,远远望见两方将旗所在之处厮杀都异常凶戾之际,秦显重重接了张界一刀,浑身一紧,两人竭尽全力厮杀,顾莞心头一跳!
顾莞知道这个张界啊,上一辈子李弈麾下除谢辞外的第一猛将,真正的李弈铁杆心腹,草莽出身,天生的悍将,非常厉害的。
秦显比他大了十几岁,寻常不显,但这种级别的交锋,她担心秦显要吃大亏!
她赶紧一推殷罗:“殷罗——”
一行人不顾危险,直接掠冲入阵,顾莞举起右手,直接放了一支精铁袖箭!
“咻”一声激射而出,而殷罗直接夺了一匹马,疾驰冲出。
秦永受了伤,秦显一推他,反手一刀,张界接住,暴喝一声,声如霹雳。刚才张界一个横扫千军,险些削下秦显一条手臂。
千钧一发,殷罗杀到,反手接过秦永的长戟,一振臂,及时插入,格挡住了张界的刀势,“刺啦”一声火花四溅,这才险险把秦显救了下来。
齐.根断一臂,如今的医疗条件,等于战死了。
秦显险死还生。
但这张界四人异常了得,一步都没往挪,生生把谢军拦在狭阴水道和平阳谷。双方激战不分胜负,但谢军是有目的而来的,被这么一拦,李弈得以及时调整了战位,谢辞这一着战策就打空了。
鏖战了七日,双方大军终于短暂分开,狭阴水道和平阳谷的秦显和苏桢折返,两人浑身血迹斑斑,但好在都是轻伤。
秦显苏桢征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强悍的敌将,简直比昔年呼延德坐下的十大戎将还要强悍几分。
两人不禁低头,一声不吭。
谢辞安抚了他们:“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次得手与否不算什么。”
确实是这样,但李弈麾下这几员勇悍到极点的水陆二战大将,真正让谢辞严阵以待。
“李弈麾下,张界、池广兴、尉迟林、赵悉、姚大海、盛伯庸,不除,恐怕李弈难以大败。”
说起来,李弈确实是个能耐人,他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归拢到那么多忠心耿耿又出身草莽或罪身的顶级战将。
足足有六名。
但要解决这些战将们,难吗?
并不难。
……
谢辞思忖片刻,很快叫来曹勇。
就是当初最开始,他和顾莞孤身伪装镖师前往肃州的那个镖局少镖头,后来寻找荀逍的时候,又拜托他的帮忙。
曹勇很早投在谢辞门下,在西北黑甲少将的时候,他想明白后,带着整个扬威镖局,投于谢辞麾下。
谢辞问曹勇:“你觉得,陇西闵氏、长孙氏、高氏,哪一个会暗中归投我们?”
李弈麾下的势力组成太复杂,而谢辞根本没有给时间他消化,离间和分化,值得一用再用。
而李弈毫无办法。
一年时间,已经过去小半,谢辞不欲再等,既已成功渡江,他要速战速决,为此,他可以做出一些小的让步。
昔年陇西诸多土豪世族,被谢信衷连根拔起许多,这陇西三族的闵氏、长孙氏、高氏树茂根深,又清扫在最后面,当时谢信衷突然出事,他们虽元气大伤,但也总算存活下来了。
对谢家的大恨和了解,三家可以说是最深的。
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一个家族最重要的是生存和兴盛,至于旧仇怨,不管有多大,在前者面前,是绝对可以冰释前嫌并为之让道的。
说到陇西三族,要说了解,扬威镖局的分局遍布北地尤其西北,常年走镖交涉黑白二道的,曹勇作为曾经的扬威镖局少镖头,可以说是问他一准没错。
果然,曹勇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即道:“长孙氏!”
“长孙氏没有人员伤亡,并且长孙氏现任家主长孙元齐是个非常精明,非常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曹勇说:“只要主子愿意将来给他封爵,他必定愿投!”
“好,曹勇你能联络到他吗?”
曹勇忖度了一下;“可以。”
谢辞道:“那你去吧!”
曹勇“啪”一声单膝跪地:“是!”
转头匆匆去了。
……
谢辞和长孙元齐的见面,是在正月十七,期间战火一直没有停过,谢辞有所打算,却不动声色,就连身边的心腹大将们,也仅有当时在场的几个知情。
趁着战事空隙,长孙元齐换上普通兵卒的布甲悄然离开,再换上寻常的衣物,披上黑斗篷,再三遮掩了身份,才前来。
来之前,他心里尚有犹疑不安,但一见谢辞,却不禁心中一定。
轻舟破开江雾,登岸抵达谢军的北大营边缘,谢辞既不装腔,也不拿乔,掀开帐帘他一低头进去,只见简单的小帐之内,一名身穿黑色铠甲披青黑斗篷,长眉入鬓目如冷电的俊美青年。
此人极年轻,却威势极足,一身铠甲血迹斑斑,显然刚下的战场,但他并未换甲,擦了手脸就过来。
他眉宇间有几分昔年谢信衷的影子,既无刻意笼络的姿态,也不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神色自若。
谢辞让他坐下,也不废话:“从今往后,你我前嫌一扫而空,你若肯暗降,我将来会封你侯爵。封地可能不会再有,但总体而言,绝不比你长孙家如今差。”
有关这一点,谢辞和顾莞讨论过很多次,已经有了个大体的章程了,他不会亏待他麾下出生入死的功臣,但分封恐怕不会再有了。
沉疴日久,百废待兴,只差的是最后的战事结束之后,就要开始大刀阔斧了。
谢辞这个话,长孙元齐信了七成,一个侯爵,对于新朝不算什么,但对于长孙家确实天大的事情。
谢家家风,谢辞的一贯作风,长孙元齐沉吟片刻,一咬牙:“好!”
他立即起身,俯身见了大礼:“长孙氏见过谢帅!”
被谢辞叫起之后,他有些忐忑:“长孙氏人少力薄,家兵和募兵不过两万左右,恐怕使不上大力。”
谢辞淡淡一笑:“你不需要使大力,你只需到带个头就行了。”
大力,谢辞自己会使。
……
终于在二月初一,龙抬头的前一天。
这一场松州至泯水一线大战,终于决出了胜负。
北军越打越勇,战力远非世家的家兵和募兵所能及的,兵锋大盛之下,连朱照普都感觉到吃力。
更何况那些大小世家和被他们渗透的普通卫所。
但被打得是心丧胆骇,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李弈全力控战,遣出他麾下的六大将领,分别率兵控住了各方的阵脚,有他们带着,堪堪稳住。
可在这场持续的三天两夜的大战之中,在深夜,突然位于平阳谷的东边的沁水河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决堤的巨大炸响!
双方打到这里,很多军资不缺,但桐油和黑.火.药一度都见底了,这样巨大的爆破,所有人大惊失色。
此时已是汛期初至,上游已经开始下雨了,河水暴涨黄浊湍急,一下子汹涌灌入。
这里是原野,张界竭力大喊:“这是敌计!谢辞这个人,不可能一直放任决口灌下去,他很快就会堵上的!都稳住,不要慌!!!”
可他这边的兵马已经慌了,除去他率领的范阳军之外,东边还没波及的长孙氏突然不顾一切收拢兵马就走了!一下子不得了了,同位作战的陇西闵氏、高氏一见长孙氏走,赶紧收拢兵马,也跟着就走。
而卢氏和剑南卢治的兵马犹豫了一下,抵挡之势不禁缓了下来。
而同时遭遇洪水的还有不知情的普通谢军将领和兵士,但黄宗羲陈晏陈凡苏维秦关立即飞马嘶声大喊:“稳住阵脚!稳住下盘,将士们!攻——”
洪水及腰深,不知后续如何,但谢军的普通兵卒还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听令看旗,迅速收拢阵脚,迎着敌军空出的缺口,冲锋厮杀了过去!
剑南罗氏并不平静,内部不和已经一分为三了,卢治这一部兵马的领兵的是卢治的亲弟弟卢凭,眼见战况急转直下,他最终也收拢兵马退后了,选择保存实力。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张界率着五万范阳军在死守平阳谷。
黄宗羲陈晏等人联手猛攻,他们也是当世名将,但此刻也不管什么一对一,他们的目标是杀死张界,最好全歼这五万范阳军。
最终的战果,松州至泯水一线,彻底被谢辞击穿。
张界、池广兴、赵悉三将战死。
……
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下来了,冷冷的,浇在清晨大地上。
决堤口子确实很快被堵上了,地面有些湿润,但甚至不多。
萋萋芳草地被大战践踏七零八落,横七竖八倒着戴甲的尸体和旗杆断刃。
张界是真的血战都最后一刻的,李弈救了他的父母,救他于水火,他为他竭尽全力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李弈下令后撤之后,竭尽全力,终于率兵赶到之际,张界的尸体都已经冰冷了。他怒目圆睁,紧紧握着双环大刀,栽倒在地上,铠甲撕裂横七竖八的大血口子,鲜血已经流尽。
这三员大将,谢辞当时都说一声可惜了,但他说罢,毫不犹豫部署。
李弈蹲下身,他也有些狼狈,头盔下几缕散发散出,有些颤抖地手,给张界阖上眼睛。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田间等人哽咽,张界是很早跟着李弈的人,和他们一起多年。
除了张界,还有池广兴。
最后浑身焦黑湿漉的哨兵飞马会来:“尉迟将军传讯,赵悉将军他……战死了。”
只听见风萧萧。
半炷香之后,张界的尸身才刚用油纸裹了备上马,只听见有一阵嘚嘚急促的马蹄声!
“报!松州失守了!!”
李弈目眦尽裂,霍转身:“松州怎么会失守的?!”
松州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和江州一样,只要把城门一关,攻个十天半月都绝对不会失守。
松州刺史何正义,是渡江后最早投降李弈的一批人,他有兵马,后李弈又遣了三千兵去帮忙驻守。
怎么都不可能被攻破失守的。
讯兵低着头:“何刺史被绑了,及他的亲信们,松州耆望带着青壮打开了城门,迎接谢军进城。”
刺史何正义投了萧山王李弈,可底下的老百姓并不愿意。
谢辞抗击北戎收复河山,他们更愿意投谢辞而不是这个萧山王李弈。
松州也有不少的本地募兵和文武官吏,当地有郭大侠之称的耆望郭秉源,他多方奔走,秘密联系,最终促成了这件事。
直接把何正义药倒绑了,连同他的一干亲信,然后问明并看清楚底下的确实是谢军,迅速打开城门。
三千范阳军因顾忌何正义,并非驻守全部城头,而是在北边,好在领军校尉反应够快,察觉不对劲,迅速开北门撤走,才没有被汹汹奔至的北军瓮中捉鳖全歼。
讯兵低头,讷讷说完。
全场死寂。
李弈气血上冲,一时之间,眼前发黑,高大戴甲身躯蓦地晃了晃。
作者有话说:
很多事情,回头望去,有迹可循啊!
哈哈今天肥不肥!骄傲叉腰,哈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不二毛玻璃”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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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119章 “谢辞,是你逼我的。”
二月初三, 谢辞率北军灵州部相州部开进松州城。
耆老望重、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松州是大江南岸最古老的城池之一,临水望陆, 交通枢纽,一块块青砖垒筑而成的巍峨城墙, 旧的坏了补新,新的又变旧了, 唯一的相同的就是亢实坚固。城头上的箭楼、瞭望塔,直通城门的阔大青石板大街, 鳞次栉比的高矮民房店铺, 清一色的历经岁月的厚重古朴和繁华。
松州人口八十万,自城门外的五里亭伊始, 倾巢而出, 泱泱夹道, 一直至城门,他们远远望见招展的旌旗,骑兵和步兵列队缓缓而行, 坚硬的黑色铠甲, 一个个相等的距离, 无声威肃, 人群骚动起来, 笑声欢呼声和掌声不绝于耳。
很多兵士激动自豪油然而生,都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让自己看起来更威风一些。
谢辞策马徐行在诸部的最前方,秦显梁芬秦永庞栎等将紧随其后。
只见为首一俊美威仪的青年将帅, 黑甲蓝披, 目若冷电威风凛凛, 松州的耆老望重并率先进城布防大将张慎已等在城门前,张慎笑道:“这就是我们谢帅。”
张慎冲谢辞一抱拳,谢辞颔首。
耆老望重们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纷纷俯身见礼,谢辞立即翻身上马,将最前几排的都虚扶起。
为首的正是郭大侠郭秉源,是个四旬年纪方口阔面身材敦实的中个男子,一身簇新的褐黄色右衽武士服,他抱拳笑说:“我们松州百姓仰慕谢帅久矣,今日一见,果真人中龙凤军威赫赫,如从前所想一模一样!”
大家都很激动,有些年纪大的,想说话但情绪太激动了好几回都没说得出口。
谢辞抱拳:“感谢诸位今日之信重,辞定不负汝等望!”
他郑重说道。
又转身,冲夹道相迎的百姓们,气沉丹田,大声说了一遍。
当场,欢呼应和声如海潮一般,一瞬间就奔腾翻涌了起来。
这一刻真让人心潮澎湃,别说谢辞,就连他身后的秦显梁芬张慎庞栎等将都不禁面露激动之色,他们在外一贯都保持严肃雷厉风行的形象以统兵的,此时此刻,个个都无法抑制动容,左右环视。
即使流尽鲜血、负过不少的伤痕,此时此刻,都是值得的。
谢辞对左右颔首致意,郭秉源等耆望分开两侧,坐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好!”
谢辞翻身上马,后面的小将们校尉们下马腾出马匹,牵上前来,郭秉源等人也上马,就连白发苍苍原来要扶到里面坐轿子的耆老,也不愿意了,在兵士和小辈的搀扶下硬是爬上了马背。
他们在前领着,迎着谢辞并谢辞身后的大军,在全城百姓的夹道相迎之中,开进的这座南水大城。
……
松江泯水一线大捷之后,通往江南腹心的水路进军通道俱已打通了。
休整了七八天之后,谢辞正式向东挥军。
他兵锋所至,陇西高氏、闵氏,西南平氏、简氏、和徐淮南下的乔氏、吕氏、王氏,都先后投降或者跑了。
他们的兵不多,多的一两万,少的也就几千家兵,但对士气的影响是巨大。
谢辞大军已经越过田黄川,兵锋抵达宁州之南了。
这是江南腹地的边缘,一旦再失守,谢辞将鲸吞并整个江南,再挟大胜掉头转向荆南,将大获全胜。
江南荆南,谢辞已经占据三分之一,并且牢牢卡在两者交汇的关键位置上。
偏战况急转直下,连续两天的投降和卷跑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李弈如今身处南军大营,谢辞位置卡得非常好,南军无法遁入城中让谢军打攻城战,双方目前屯兵于湖区和田黄川后的天丘山地一线,遥遥对垒。
刚刚又一个投降消息送进来,中帐之内,气压简直沉凝到了有如实质一样的压抑。
李弈端坐帅案之后,一动不动,脸色黑如锅底。
尉迟林大恨,再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霍地站起来一脚踹倒面前的小几:“这些杂种!!气煞我也——”
是真的恨极,要不是长孙氏高氏等,松江泯水一线大战他们绝对不至于败得这么惨,但凡他们一边少跑一个,张界池广兴赵悉也不至于战死。
这么多年同袍,出生入死,说是异性亲兄弟也不为过,在场的,没有一个不伤心愤慨的。
但除了愤慨难过,还有对战局的沉甸甸的忧虑。
现在很明显,战况急转直下了,五五对峙绷不住了,谢辞大军彻底占据上风,步步紧逼。
谢辞其人,作战风格既慎又悍,奇锋频出,天生的战场统帅,他显然是不会犯重大的战事失误让他们获得可趁之机。
还有张界三将的战死,仅剩尉迟林三人,从前六将维持撑起局面的不过仅仅够,现在失去三人,后续只怕捉襟见肘了。
种种眼下困迫,种种不好的前景,不是范阳军不勇,是真的被拖后腿拖得很厉害。
尉迟林粗人憋不住,大骂这一声打断沉默。
李弈的神色不禁狰狞了一下。
然就在这个时候,守帐的近卫副统领林准撩帘快步进来,禀:“朱将军和几位罗将军过来了。”
……
战事到了如今,对前景困兽和焦虑的当然不止李弈一方。
能投降的,能见识不好就跑了的,都是小势力。剩下的诸如朱照普、罗治叔侄、江南五大族的萧氏、蔡氏、袁氏、卢氏和姜氏,这些要么本身就是大军阀,要么老巢族地本身就在江南,是没法跑的。
这些人,在此情此景,敌军压迫之下,反而高度团结在一起了。
战况环境恶劣,他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反败为胜。
再不济,也得先遏制住谢辞这士气如虹的势头。
朱照普来之前,已经通知了其余人的,罗治叔侄来得最快,袁氏卢氏和姜氏随后赶至。
朱照普和蔡和基已经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朱照普冷冷道:“他谢辞不是有民望,上下一心么?好!我们就从这里入手!!”
朱照普冷笑道:“驱赶贫民,作为我们的先锋军,顶在最前头冲锋!看他能如何,杀还是不杀?!”
杀,谢辞的神坛就崩塌了。
不杀,他必大败!!
朱照普一把推开军事舆图,上面大大小小的红黑箭头,他一点目前两军所在湖区天丘山地区域,这是接下来的战场。
贫民,五万够不够?不够是十万!
江南有是手无寸铁的贫苦褴褛蚁民!
将他们捉拿,驱赶上前线!
这一次,朱照普已经下令将荆南所有的火.药和桐油全部调往江南战场,竭尽全力,背水一战!
让贫苦渔民捆上火.药包,满满驱赶上战船,船上装载尽可能多的火柴桐油,这季节就是东风,来得刚刚好,乘着风一股脑乌泱泱往北军的战船阵冲过去,看北军敢不敢射杀?!
尽数射杀的话,谢辞的民望就完了,麾下将士恐怕也受不了。
而不射杀的话,君可曾闻火烧赤壁连环船?!
一旦成功,战船水兵焚毁殆尽,谢辞的水师就完了大半了。
至于陆战,更加简单,将这十万八万贫民驱赶在最前线,看谢辞大军杀不杀?!
不杀,他们可就要杀过去了?!
朱照普双目凌然:“此策若顺利,谢辞至少民望尽失,甚至我们还将立即反败为大胜!”
他霍地站起来,神色有一种狰狞的畅意。
萧氏、蔡氏等江南五大族,还有罗治叔侄,纷纷面露大喜,拍案而起:“没错!没错!!好计策啊!”
成功率非常之高啊!
气氛一下亢奋起来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把贫民性命放在心上的,视之如蝼蚁贱民。
田间唐汾等人一听,面色丕变,彼此相视一眼,不禁沉默下来。
上首李弈一怔,饶是他满腔不忿沉沉,剑眉也不禁蹙了一下。
朱照普看得分明,于是他说:“殿下考虑一下,我们先去把人准备上了。”
他把话说完,坐了一会,招呼众人一声,蔡和基等人立即跟着出去。
大家分头准备去了。
……
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兴奋的话语渐去渐远,帐内安静了下来。
日暮黄昏,连续七八天的春雨过头,太阳又重新露头,斜阳照在褐黄色的牛皮大帐之上,室内有些潮,也有点闷。
大家左右对视,不由讷讷,尉迟林憋了一会儿,小声说:“咱们真的要这样做吗?”
他是个武夫,但都有些不安,事实上在场人都是,但大家又深知,再不挽回战局,就彻底败北了。
大家忐忑着,俱抬头望向上首的李弈,等待他拿主意。
李弈日前的大战里,也负了点伤,春日潮湿,伤口有些反复,他卸下上铠,上身此刻仅穿一见深紫色的潞绸外衣,微微泻开领口。
今日之前,李弈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一刹,他捂了捂额头。
他也没有坏透芯,霎时,他脑海浮现的是当初西北战场一幕幕,他和顾莞联袂为云北大仓奔走,热血奔腾。
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蒙上一层阴霾,触及底线了,一刹如钟鼓重击,心跳得很快很重,呼吸变得粗重,天人交战,怎么会这样?!
他咬紧牙关。
但,但他真的不想败!
他从四岁流放,徒步西北,父母惨死,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
“我不能败!”
“我不能败——”
过去种种,眼前翻涌,李弈眼眶潮热,泛起青筋,他霍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厉喝。
所有人不禁一默,艰苦至今,死了这么多人,谁又想败了,下意识紧紧攒住拳。
李弈也分不清热汗还是冷汗,反正刹那之间,他浑身上下有头到脚都浸出了一层的潮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战栗感。
但被逼到今时今日,过电一般的战栗之后,最终心中的天平还是“哐当”一声!
他把心一横,俊美的面庞露出了一刹狰狞之色。
他哑声说:“谢辞,是你逼我的。”
短短十数息,变得异常暗哑的嗓音,但李弈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慢慢说:“按朱照普说的做。”
昏黄的帐内,李弈慢慢抬眼:“要慎防后方,不能让顾莞等人伺机破坏。”
他异常的聪敏,已经想到后续了,
阴云被吹开,笼罩着半边天空,一般斜阳一般暮沉,中军大帐,被阴影笼罩住了。
李弈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在染上一层阴霾,他慢慢地说道。
……
二月初十,江南发生了一件大事。
无数贫民男丁被无故捉拿,驱赶着往天丘山地和湖区大战场方向去了。
江南那么富庶,贫民多吗?
多,很多很多。
江南水网密布沃野千里,有蚕有丝,但田不是佃农的,桑山和蚕坊丝厂的收益也贫民没有多大关系。
江南天高皇帝远,却是国粮仓地,国家重视遣送各种官员,官绅盘根交错贪婪侵吞,早已胶着了一般,田很多地很多,但都不是原来的农户的,昔年神宗年间十户农籍,如今还拥有田地的平均一户都不到。
那田地丝农渔民等等都到哪去了,他们还干着呢。子子孙孙,田越种越少,到最后成为佃农,卖儿卖女卖自己;没卖的,苛捐杂税徭役一年比一多,渔民没吃上多少鱼,贩盐的走破了草鞋,家里孩子饿死却很多,吃不了一口的咸食;纤夫力工每天拉船挑担,瘦骨嶙峋一日一餐。
江南贫民很多很多,他们日子并不比北地好多少,只是他们运气好一点,没遇上干旱,没有一死一大片,苟延残喘地活着。
以萧、蔡、袁、卢、姜为首的大大小小江南世族士绅,一任任地和地方官员勾结在一起,盘根交错,雁过拔毛,在这里,他们就是地头蛇,土皇帝。
这一天,无数贫民被驱赶着着走上街头田野,往西北方向而去,越过湖区,进入战场腹地。
衣不蔽体,褴褛肮脏,瘦骨嶙嶙,他们没有兵刃,哭着手足无措,被驱赶着成为了前锋军。
泱泱足有十余万。
江南贫民多,这一切只是发生在很短的几天时间内,但顾莞他们作为情报人员,第一时间就得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吃饭的勺子都掉下来了,捧着瓦碗站起来,“我靠!”
天啊!这是疯了吗?!
而气势如虹的谢辞大军,在面对这些茫然惊慌瘦得像骷髅骨头被驱赶迎着他们而来的贫民时。
大家不禁全部惊慌失措,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将士,面面相觑,执着长矛大刀手,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
所以接下来的一场仗,北军败了。
自南北大战开始以来,猝不及防的之下的第一次战败。
谢辞紧急下令,退守至田黄川至东军大寨,屯兵暂守不出。
战事刚刚结束,水陆二师连连下令,稳住局面,双方再度呈僵持之势。
所有人身上的战甲尚且没来得及卸下擦洗,零星的阴雨和硝烟的焦黑灰色,一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吃的亏也不多,但所有人面色却前所未有的沉沉,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的。
谢辞怒得连手都抖了起来:“李弈!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一声暴喝。
谢辞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沉重得像喷火一般,神色甚至可以称得愤怒得变形了。
南方大军打破了战争默认的惯例,竟将贫民推上战场当先锋军。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全天下破口大骂。
然,这个沸腾的情绪并没有影响到江南骤变的战争阴云。
本来谢辞大军节节告捷,像松城这样的有很多,不少地方的百姓经兴高采烈的展望了起来。
但情绪鼎沸唾骂之后,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了,变得无声沉默,整个天下都在看着谢辞大军,看谢辞大军会怎么做?
南征的北军,北军的主帅,驱逐北戎收复山河的谢家子谢帅谢辞,一下子被架了起来。
一言不发,天下瞩目。
但对于谢辞来说,除了这十几万被推上前线的无辜贫民和民望以外,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他麾下八十万随他东征西走出生入死的将士。
陆路没有交战,而水师由于撤兵及时,战船焚毁不算太严重,但烧伤的兵卒去很多。
谢辞回营之后,第一时间刚去看去水战伤兵。烧伤是最痛最痛的,最容易溃疡感染的,一整个医营,多得都放不下,脸上手上大大的水泡和烧伤血口,痛得满床满地打滚的兵丁。
谢辞眼眶发热,在场随他一起去的的将领们,个个和他一样,都不禁哽咽哭了。
这些都是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兵士啊!
谢辞肩负的还有八十多万的将士的性命啊,他们跟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把性命托付给他。
作为一个主帅,无论如何,都得把将士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从医营回来了,谢辞愤怒得脸都变形了,恨不得立时将李弈朱照普萧达罗氏叔侄等等人生撕,一口一口吃了。
但更迫在眉睫的是,如今这个两难的局面,要怎么破?
谢辞没有中间的路选,要么进,要么退。
要么冲锋,不冲锋一直这样束手束脚的话,被钳制住,早晚要落败的。
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李弈彻底堕落,际遇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啊。如果这是太平年月或其他环境,李弈性格阴私的一面会被覆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被称颂的人,譬如西北大战的力挽狂澜。
但他正向阳面的那一部分,已经被彻底拉进深渊了。
回来再捉错别字哈,么啊~
第120章 “快快,快起来,我们赶紧去接应他们!”
沉重又急促的纷杂脚步声踩在黑褐色的土地上, 一行人谁也没有再多说,看望过伤员之后,疾步折返主帐。
所有人都顾不上擦洗甚至裹伤, 一卷红色箭头和灰褐区域密集的江南作战舆图飞快摊开在偌大的长案上。
谢辞吩咐:“马上去把长孙元齐、高嶂、乔砚槐、吕旻、王颖之叫过来,快!”
这些都是先后投于谢军的陇西及江南小望族, 长孙氏起了这个头,他们见势不好, 已经先后投降。
谢辞现在的目标是尽快击败李弈,解除南方大军, 顿了一息, 接受了他们的归降。
谢辞深呼吸一口气:“现在我们唯有釜底抽薪。”
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几天,反复思忖和商量过, 这局面实在太过棘手, 进退维谷前后掣肘,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李弈后方起火。
到了这个地步, 李弈一干人等把江南的贫民已经逼迫到这等田地了, 前有松州为例, 他们唯一能考虑的, 就是让广大的贫民形成义军, 让李弈等前后仓促顾此失彼,如果再驱逐贫民做先锋军, 恐怕后方的反抗会更加激烈。
义军遍地开花。
将进退维谷的局面还回给李弈。
眼下这个棘手的难关才会迎刃而解。
顾莞这些天没闲过,她摊开他们这段时间竭力收集到的情报:“李弈和五大世家这段时间, 一直在全力扑杀反抗者的头领, 大大小小。”
谢辞和顾莞想一块去了, 几乎是得讯的当时,她思忖了短短半炷香之后,一边命人送急信回大营,另一边带着人火速深入江南腹地去了。
不足十天,兵分十几路得到了初步的消息,她赶紧掉头回大营。
江南有义军的基础吗?
是有的。
并且李弈和五大家族也想到这一点,正在全力扑杀,谢风谢海他们都没回来,正在试图阻止营救。
十天不到的时间,轻易就驱赶出来十数万的贫民,并且全部都是最能经得起驱逐的当年的男丁,简直就是随手一薅,就能薅出一大片来。
可想而知江南底层是怎么的一个水深火热情形。
底层贫民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反抗肯定是有的,并且在谢辞大军兵锋南下驻于大江北岸伊始,这些反抗如滚水下了油锅,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
谢家卫包括流云卫等经营素来不在南方,殷罗那边和这些骚动也无甚接触,他们想要完成这一件事,非得借助本土力量不可。
长孙元齐他们已经急匆匆赶到了,整个谢辞大军的高层臣将几乎尽数聚拢于此,乌泱泱的铠甲颊面焦黑染血,气势极之迫人,长孙元齐高嶂等人十分紧张,屏息急忙上前见礼,“见过殿下!”
谢辞懒得纠正他们了,立即叫起:“江南各处这么些反抗头领,有哪个是能力最强势力最多,最有可能迅速联络并拉起一支义军的?最好是在高县等地。”
来之前,公孙元齐等人已经想过叫他们什么事了,心里大致有数,略略思忖又商量一下,很快就回道:“窦夫人。”
窦夫人原是黄梁山脚缫丝女,幼时家系秀才之女,家有百亩桑田,可惜秀才爹在她三岁那年赶考,被构陷作弊夺取功名入狱死于监中,之后百亩桑田先后被侵占,她家一贫如洗,祖母母亲日复一日缫丝,瞎了眼睛却填不饱肚子,最后为了给她省口粮,生生饿死了。
她还有一个弟弟,也饿死了。
这个过程中经历的苦难就不一一细表了,她是因为五官底子看着好,被签做奴婢备用,这才活下来的。
但窦夫人并不想当奴婢,她逃跑了,最后不知从哪里学回来一身武艺,之后数十年一直在江南地区从事反抗事业。因她娘家姓窦,又自行绾起长发,故人称窦夫人。
她是江南地区活跃时间最长、先后兴起过反抗活动最多,经营也最深的反抗者头领。
刺杀过官员、建起过寨子,不过寨子后来没留存转为地下活动,给缫丝工佃农纤夫渔民等解决过很多问题,非常肯定已经形成组织了。
乔氏的族长乔砚槐立即补充:“但窦夫人已经被捕了,正押往天丘大营,等待萧达清醒过来后辨认。”
天丘大营,即现在的南军大营。
吕旻、王颖之纷纷点头:“没错,我们得到的消息也是这样。不过我们的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窦夫人。”
长孙元齐说:“窦夫人刺杀了萧达三次,萧达认得窦夫人。”
这个窦夫人金蝉脱壳很厉害,曾经好几次以为成功消灭她了,但过后一段时间,她又重新出现,这才知道上次捕杀的并不是。
经过几次之后,每次成功捕获窦夫人,萧达就会先让人囚运过来先辨认真伪。
结果没一次是真的。
不过这一次,乔砚槐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了。”
因为窦夫人被捕的永州,是乔氏的势力范围之内。他才刚刚举族暂弃族地投降谢辞,消息还非常灵通。永州是窦夫人活跃的区域之一,这次遍地开花全力捕杀之下,擒获了十几个窦夫人。
但乔砚槐判断,永州的那个,应该是真的。
窦夫人等人的生存空间,不得不说,有曾经乔氏等小家族默契放纵的结果。当然不是因为正义,而是窦夫人等民间反抗势力一被彻底铲除,恐怕他们这些小世族,就会成为萧蔡等大世族下一步鲸吞的对象了。
双方互相利用,有些事情就变得瞒上难瞒下了,乔砚槐影影倬倬知道一些的。
顾莞就问了:“那为什么不能把她脑袋砍下来,再送给萧达辨认呢?”
乔砚槐立即摇头:“先前就是这样的,但都认错了。”
顾莞一听就明白,刺杀三次,一次险些就得手了,但再近距离,也只算惊鸿一瞥。
绘画工笔画像留底,再加上回忆,活人萧达能把她认出来。
但人头不行,会变的,尤其是没有零下十八度的标准冷冻保存条件的情况下,变色,变僵,变形,再加上石灰,又没了眼神和表情,萧达认不出来。
现在,长孙元齐乔砚槐等人已经投了谢辞了,不管从前怎么样,他们焦急不亚于谢辞等本人,绞尽脑汁只想北军获胜的。
乔砚槐他们先前利用眼线给谢辞带回来不少敌营消息,但都被李弈利落砍掉了,他们从前布置下的眼线剩不多了,但有关萧达的消息还是知道的。
长孙元齐说:“萧达伤势反复,前日深夜开始高热,我们如果要救窦夫人,恐怕得快了!”
高烧已经持续两天了,要么熬过去很快就能醒了,要么熬不过去就死了。
但不管萧达死不死,后者的话,那十几个“窦夫人”就会被全部杀死。
现在江南的反抗势力被李弈并五大世家朱照普等不顾一切代价全力扑杀,消灭了很多,这个窦夫人,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眼下贫民初初推上战场,李弈一方也处于仓促之中,正是破局最好的时机了。
要是没能抓住,北军恐怕将会卷入泥沼深陷其中。
顾莞和谢辞对视一眼,长孙元齐乔砚槐等人所言,和顾莞这边查到的都能对得上,他们说得显然是真话。
顾莞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窦夫人啊!
……
中帐简短的问话和商议,很快就散了,顾莞从内帐的后门出去的。
她冲大家点点头,和谢辞率先转身往里走。
两人很久都没见面了,但时间紧迫,直到现在也没顾得上私下说几句话。
谢辞一身重甲在身,还戴着头盔,他明显瘦削了一些,目光更加锐利,但顾莞更留意的是他笼罩着阴霾和沉凝的眉宇,以及消瘦了一些的面庞。
他眉峰凌然峥嵘毕露,瘦一点其实更帅,但顾莞并不愿意看到这种帅好不好?
顾莞挺心疼的,用黑纱布护掌捆扎的左手掌心轻抚他的脸,“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好不好?”
太阳已经下山了,帐内潮润的昏暗,外头纷纷杂杂,内里有一种沉寂的宁静,顾莞和谢辞额头碰额头,她柔声呢喃着。
谢辞用力点头,他深呼吸一口气,用力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谁也没嫌弃谁脏的,彼此身上的味道就是最好的味道,匆匆相视一个浅浅颊吻,彼此间无声的铁血和柔情。
很短暂很匆忙,就这么停顿一息的功夫,顾莞松开她的手,冲谢辞笑了一下,转身拉开这处隐蔽小门,无声钻进隔壁帐子后,快速离去了。
……
谢平谢梓和殷罗的人都在忙着准备潜入敌军大营的事宜,顾莞出来的时候堪堪停当。
顾莞带着人,快速疾奔前往天丘大营,在天丘山麓,兵分几路再度汇合。
他们汇合地点是在天丘山脉的一处山腰之上,背后是苍翠连绵的墨绿色山脉,林木葳蕤,而目力所及俯瞰连绵近百里的南军大营。
那些贫民没有营帐,被驱赶到腾出的一处很大的大空地,挨挨挤挤的。
夜幕已至,看不清楚,只见黑压压的好大好大一片。
连殷罗露出愤慨之色,他冷冷哼一声。
“好了。”
顾莞也看了一会儿,她说:“我就不信了,老天爷会这么不开眼!”
按照盛极必衰衰极必起的国运规律,王朝的车轮已经滚到最底下了,怎么也该起来的吧。
谢辞大败驱逐了北戎,收复了朝廷大军,得到了中都的支持,整个大江南北天下江山,现在就差最后一哆嗦了,没道理这个坎迈不过去的。
反正,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对救出窦夫人,总有一种莫名的坚定信心。
一行人披上南军的布甲,套了几层,因为南军好几种军服的,以备随时脱卸,最后披上一件蓑衣,蒙蒙细雨星灵纷落,他们快速往南军大营而去。
实话说,现在的南军大营的真的很严,但好在湖区边缘河道水网纵横,草木又多,虽说扎营会砍伐,但和北地秋冬那种一下光秃秃是完全不一样的。
南军大营占地广袤,他们废了好大的功夫,也总算成功潜进去,和他们的人汇合了。
能用的人还是有一些的,乔砚槐殷罗和他们自己的人也有些,成功汇合后,很快就弄清楚了窦夫人们被关押的方位了。
位于中军大营之外的一处栅栏监帐。
“诸位上官,要快些才行,那萧达似乎不大好的样子。”
军医一直没出来,白日还再叫了两个过去。
这人是乔砚槐的人,果然不愧是能确定窦夫人被捕的人,乔砚槐安的眼线是最多的,“守卫栅栏监帐得卫兵和高手很多很多,擅近着一律按细作处理,得怎么救?”
乔砚槐的人也挺焦急的。
殷罗淡声道:“这个问题不用你操心,好了还有其他消息吗?没有的话你先下去。”
顾莞赶紧冲那人安抚一笑,温声道:“你是个有功的,乔族长和你的功劳我都记着呢,断不会忘,你先替我们望一下风?”
那人露出几分激动之色,他也想谢军赶紧大胜啊,连忙应了一声,闪出去望风了。
“好了,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顾莞问。
这守卫栅栏监帐得卫兵和高手,其实还好。毕竟李弈先前大幅度折损了大将和近卫高手,饶是他再是家底丰厚,如今这个处处需要人手的关键关头,人手也不会太富余。
贫民圈的大营、中军大帐、他的身边,还有萧达、蔡和基那边也多少分了些,去全力扑杀那些反抗者势力,既是领头也是监察,还有整个大营也分了不少人出去。
栅栏监帐的高手是多,但和李弈全盛时期还是有差别。
不过即便是这样,守卫程度也是顶阶的。更重要是的,栅栏监帐就在萧达营帐不足二百米的地方,李弈就在那里,李弈本身就是一个身手不逊谢辞殷罗的高手,再加上他身边的近卫。
“我看还是得兵分两路,一路引开李弈,另一赫拉路才能动手。”
这样的话,成功率才会上去。
那谁负责引开李弈呢?
顾莞说:“我来。”
当然是她,她体貌特征又容易被发现,和李弈他们又熟,更重要是她的身份价值。
没有足够的饵料,怎么能引得动李弈呢?
她和殷罗,一人一队,兵分两路。
殷罗撸了撸袖子,深呼口气:“行,你去吧,小心点。”
“嗯!”
顾莞用力笑了笑:“我二表哥还没给我回过信呢,也不知是不是当垃圾丢了,我得回去写封信骂骂他。”
殷罗说:“你写吧,但他生气了不关我的事。”
“他总不能回来揍我啊?”
两人一边说,一边飞速卸甲改装,顾莞给殷罗一行的易容稍作调整,而她自己也是。
不易容太虚假了,李弈这人城府极深,你得做得更复杂更深更不经意对方才会相信。
她把层层叠叠的布甲卸下了,里衣外仅穿一套,挑的是荆南军的,除了肩垫和腰围,其余布甲都不要了。
两人各自带着人,一先一后,出了这处普通兵卒的营帐,很快混进餐车和巡逻队,没入夜色之中。
……
萧达的帐内,李弈已经连续待了三天。
如若有必须离开处理的军务,他就去隔壁处理,其他的就在的萧达的帐内处理。
因为萧达目前还不能死!
李弈面沉如水,厉声:“必须救活他!”
他的心腹府医和军医一头一额的细汗,但也只能咬紧牙关上,萧达高热再起,折腾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勉强按了下去了。
但人还没醒。
李弈在帐内不断的踱步,脸色阴沉得拧得出水来,帐内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回禀扑杀各地反抗势力的进展。
李弈不断吩咐下去。
他心里是极不悦的,他知道江南五大族盘踞已多年,但也万万没想到他们做到这种地步,贪婪太过,不懂得留一线的道理。
这是一种极愚蠢的做法,与李弈一贯的行事作风相悖逆。
以后这五大家族,是必须要解决,过度贪婪的人,没有被驾驭的价值。
但这是以后的事了。
李弈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他就不能丑陋地失败!
这时候,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近卫副统领林准匆匆挑帘进来,飞速在李弈耳边禀了一句。
“你说谁?顾莞?”
李弈立即挑起眉头,顾莞出现得这么巧吗?“怎么发现的?”
他颇怀疑,立即想到了那十几个“窦夫人”。
不过萧达还没醒,谁也不知这里头是真货还是假货,倘若是假货还得加紧追捕,李弈和谢辞顾莞都是聪敏过人的人,几乎都想到一块去了。
营中值得怀疑的地方还不止窦夫人这块呢。
但林准说:“是田先生发现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天田间临时决定去贫民圈一趟,吩咐人撑起布帐挡雨,是不会发现顾莞的。
身材一米六五不算矮了,很多兵卒也就这个高度甚至不够,但稍稍修长的身段和步姿,惊鸿一瞥无意对上的眼睛,后者立即就闪入贫民当中。
田间是见过顾莞的,并且很多次,这样生机勃勃的又洒脱自信的眼神,别说女人就算男人里头也没见过,田间和她无意中视线一碰,立马认出来了,脱口惊呼:“是顾莞!”
而事实上,贫民也正正是慎防谢军那边接触的重要对象之一。
真的是个凑巧的事。
“那边已经在追捕了,顾莞一行正往湖区和陵水方向急遁而去。”
李弈霍地站了起来,心念电转,他立即吩咐:“你亲自去,立即将所有疑似窦夫人全部杀死!”
“一个不留,现在就去!”
李弈快步而出,连马都没用,立即一个纵掠飞跃而出,闪电直奔平民圈往湖区和陵水的方向。
他身后的近卫首领李奇循火速跟上,其余五六名近卫也是,剩下的立即翻身上马,跟着冲了出去。
……
东大营往东南的一大片营区顷刻大动了起来。
伍长什长顷刻清点并辨认手下的兵卒,确定无误后迅速拉出来并前往前方校场集结,期间百夫长带个十个什长一起一一检视,再度确定无误没有易容。
这一片营区很快被清空了,混乱了一阵,很快变得有序起来,迅速剔除了想胡混其中的人,怀疑者就地格杀,断绝顾莞他们想混进入的空间。
顾莞离得远远,望见李弈,终于确定他过来了,她当即掉头:“快走!”
她已经在谢云的背上了,身后谢风谢平谢梓等人,一行人离弦的箭一般的已经清空的营帐外左穿右插,飞速急掠。
无论如何,窦夫人那边交给殷罗了,他们的现在要做的是保存自己,只要跳进陵水中才有顺利脱身的可能性。
一路上真的非常惊险。
李弈亲自出马,还有李奇循林准等,高手比他们这边还多得多。
李弈的亲部已经领命,迅速拉开一个大圆弧包抄推进整个清空区域。
箭兵已经上阵的,沓沓的奔跑和马蹄声,格拉拉弓箭拉紧的声音如芒针在背。
好在清空范围很大,最开始的前半段路,李弈一直未能锁定他们的具体方位。
但很快!
“在那边——”
亲部的包抄随着推进越来越近,人手一个火炬,逐渐将蒙蒙细雨的营地看得清晰起来。
远远似乎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东营大将尉迟林暴喝一声:“在那边!!”
他提刀策马冲上去。
李弈一行顷刻调整方向,往这边飞掠而来。
最危险的时候,顾莞他们和李弈相差就几十步的距离。
追到这里,顾莞一行再度失去了踪影。
李弈怀疑她就躲在附近,于是他停了下来,其他人冲出去继续追,而他刹住脚步。
紧随其后的的李奇循十几人也是。
夜已经深了,黑魆魆的,索索的微雨声,风吹得草茬根子和帐帘在不断拂动。
李弈站定,他那双锐利如冷电般的眼眸,慢慢巡睃而过,周围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其他声息。
他缓缓踱步:“顾莞,我知道你在。”
“如果你现在出来,我能留下你一条命,否则……”
顾莞等人尽全力伏低身,贴在帐篷背后和一丛及膝高的茅草茬子之后,脸上似乎有什么爬虫爬过,但她一动不动,连眼睑也没动一下。
汗水沿着脸颊落下,她尽力调息放轻呼吸,用手捂住口鼻。
好久不见,李弈变得不少,那张英俊无俦的白皙面庞因为连日没怎么阖眼,蒙上一层晦暗的色泽。那双曾经在阳光下湛亮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幽黑不见底,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凌厉和阴霾。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但那种矜贵清雅感不知不觉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阴沉冷厉。
嗓音也是。
顾莞一动不动,紧张侧耳听着外面,但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从前她对李弈的评价,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人。
当初自清水河谷她和李弈一路并肩辗转云北大仓再奔赴中都,好不容易才求得冯坤出手挽救的西北战场。
顾莞并没有忘记当日的情景,以及那个临危机变的英俊男子。
但今时今日,他已经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多少,还是有些怅然感慨的。
不过顾莞也没多想这些,因为李弈往这边走过来了,那不轻不重的军靴落地声音,沓沓沓沓,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们的心脏上。
所有人,心弦顷刻绷紧了。
一动不动。
雨水淅沥沥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和身上,李弈走到隔壁的帐篷他,他缓缓转身,巡视良久,又踱往了另一边。
但谢云听力最好,他一直侧耳数着李弈的步伐和走位,他很快发现,李弈可能真的直觉顾莞就在这里!他全部都巡过,没有一点漏下的!
正当李弈走到另一边的尽头第八个帐篷,一顿,正要回转之际,谢云突然伸手捉住顾莞的手。
顾莞几乎是秒懂,她一个口型:“走!”
人已经一点地,扑上谢云的背!
她现在身手已经很不错了,很能胜任情报头子的工作,但这等高手过招的千钧一发,差一点点距离,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快,快,快!
荀逍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们,只要冲出去,至少添一个顶级高手了!
霎时一动,顾莞这边七个人,闪电般飚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弈李奇循几人霍地转身,李弈厉喝一声:“在那边!”
“追!”
“能生擒生擒,”李弈眉目一厉,这个顾莞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他厉喝:“不能生擒就地格杀!!”
呼呼的风声一下子起来了,顾莞一行彻底暴露,身后急速的衣袂掠动声,马蹄疾奔包抄,你死我活,李弈抬手就一支袖箭激射而至!谢云舍不得放过一点滞速,在半空竭力一侧身,袖箭擦着他的肩膀刮过,割下一大块的皮肉,登时血流如注。
顾莞立即回头,回了一支袖箭!。
李弈偏了偏头,避开。
贴身佩戴的袖箭不淬毒,但接下来毒镖叮叮当当呼啸而至,还有带着燃烧火油的箭矢,箭兵的包抄越来越接近了,格拉拉拉开长弓,嗖嗖嗖激射而至。
身边的帐篷迅速点燃,顾莞他们万分惊险,但好在火光也给身后的大批追兵带来一定阻碍。
但李弈等人穷追不舍,并且越追越近。
他们背对着对方,虽然不断还手,但终究要吃亏。
距离一点点在缩短,好在最后的关头,一道灰色的身影急掠而至,流星镖天女散花带着疾速的劲道直奔最前方的李弈李奇循。
荀逍来了!
他见势不对,顾不上遮掩,火速带着人冲进来接应!他靠身手硬冲进来的,好在冲了不远就是清空区域,他全速狂奔。
荀逍的身手比谢云还要胜过几分,有备而来,全力一击,破空凌厉,李弈李奇循等心头一凛,顷刻刹住一闪全力避开和格挡。
趁着这个空隙,荀逍一把接过顾莞,顾莞立即跳上他的背,搂住脖子,荀逍闪电般捞起中毒的两个人,暴喝:“快走!”
他们倏地转方向,往东边狂奔而去。
最终他们终于抵达的茫茫大湖,“嘭”一声跳了进去。顾莞一入水,就如同一尾游鱼似,火速扯住最近她的中毒两人和荀逍,一蹬水,倏地就往下深潜进去。
荀逍跳水前,先一步把谢云他们扫进去,他们四个是慢了半拍的,但顾莞水性可以说是当世一流了,在场没人及得上她的,她带着人一个猛子深潜,身后的箭矢“嗖嗖嗖”激射而入,但被水流所阻,堪堪地,勉强没有射到他们。
头顶“嘭嘭嘭”不断追兵跳水,但出营下水了就不一样了,对方的优势大幅度消失。顾莞匆匆一扫,迅速找了个方向,急潜了半炷香时间,期间换气两次,最终,他们终于摆脱的追兵。
一行人几乎是脱力地爬上水,然就在他们冲上水面的一刻,忽听见远方若有似无的“嘭”一声烟花爆响的声音。
他们赶紧往西边南军大营方向望去。
只见远远的夜空,升起了一朵艳蓝的烟花。
——他们和殷罗带队那边有约定,殷罗一旦找到了窦夫人,并有一定把握脱身离开的情况下,就放烟火。
轮流吸引注意力。
怕顾莞这边太凶险了。
……
湖边的李弈,骤然听见烟花爆响,回头一看,勃然色变。
他心头咯噔一下,厉喝:“马上回去!快——”
……
而在北军大营。
谢辞一直紧绷着,终于等到了艳蓝烟花,心总算稍稍一松,但未松全,他很担心顾莞。
谢辞霍地停住脚步,疾声道:“探,快再探!”
……
大湖边的黑魆魆的水草边,顾莞他们费力爬上泥泞的岸边,一见烟花,登时大喜过望。
顾莞赶紧一撸脸上的雨水:“快快,快起来,我们赶紧去接应他们!”
一行人立即跳起来,往北边冲了出去。
殷罗你顶住。
这就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王朝官府强势的时候,这些人都被通缉被杀,但到了一定程度,星火点点很容易连成一片的。
很幸运,基础还是有的,并且已经比较成熟。
啊啊阿秀来了,昨天的虫还没捉,等会一起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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