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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柳琢光不语, 她只是静静抬眸看着散生,纤长的手指紧握着长剑,无声昭告着主人的态度。


    好在散生也没有指望她开口, 她强将唇角弯出一个弧度, 却又觉着这样着实有些奇怪,敛眸后, 再次将唇压下,自顾自说:“我不欲伤你,你走吧。”


    柳琢光却不动, 她站在原地, 任凭寒风吹拂衣袖, 眸子清凌, 直勾勾看着散生。


    “如今, 我该叫你散生吗?我还以为你会隐姓埋名游走四方……”


    散生沉默片刻, 颔首。


    “那我明白了。”柳琢光立剑身前, 低声, “散生, 拔剑吧。”


    散生身形略顿。


    “我无意与你争斗, 琢光……”


    即便如今她丧失一切情感, 仍不愿伤害昔日同门。


    这是从她夺舍这具身体时,便暗自立下的誓言。


    绝不能伤害太衍之人。


    话音未落,柳琢光径直跃上, 伴随着长剑划破森森冷雨, 散生敛眸指尖抬起, 无数只青翼蝴蝶环绕起舞。


    崔流见状,正要上前,却被关栩一把拽回来。


    大刀猛地挥出, 将翩翩而起的蝴蝶幻影击破。


    “小子,先注意好自己吧,这蝴蝶可不一般啊……”


    关栩神色严肃,眸子有意无意扫过有些腐蚀迹象的大刀。


    这蝴蝶上的魔气,有腐蚀之力,玄铁之刀都不能逃过,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修士。


    他心底不禁对正在上面缠斗的柳琢光泛起担忧,术法流转,从关栩身后飞速消散,他挑了挑眉。


    蝶妖……他记得的,这只蝶妖,只是那时,这只蝶妖不是被柳琢光杀了吗?


    关栩看着消散的蝴蝶,对崔流点点头,不再去想旁的,专注起眼前的战斗。


    “琢光,到此为止吧。”


    散生叹了口气,语气冷淡似一潭死水。


    柳琢光抿唇,她已然从刚才的战斗中,得到了想要的讯息,继续缠斗已是毫无意义。


    望着四周逐渐消退的蝴蝶,柳琢光沉默着将周身的剑意退去,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与散生对视,相顾无言。


    “琢光……”


    “你们专门抓来名门弟子,是为何?”


    两人同时开口。


    散生顿了顿,缓缓开口:“昭告天下,魔尊将醒。”


    她嗓音冷冷清清,分明是极为狂妄的话语,从散生口中说出来,却带上了些许随意的味道。


    魔尊复苏居然是真的。


    柳琢光眉梢上挑,思忖着。


    “将醒”一词,所能令人想到的着实多。


    将醒未醒,便如此着急昭告天下,甚至不惜以名门弟子为祭品,引来大宗注目。


    事以密成,引起修仙界的关注,对复苏魔尊百害而无一利。


    虽说魔族生性狂傲,也如此行事,还是有些奇怪。


    魔族当真如此着急?


    除非,是他们笃定魔尊复苏一事,无人可挡,又或者,他们也不想让魔尊醒来……


    柳琢光脑海思绪几番变动,面上神色却是丝毫不显,她依旧静静注视着散生,眸底波澜不惊。


    散生娇艳的面容一如不久之前,只是那双眸子冷淡疏离,不加半分情绪。


    柳琢光微怔,心绪翻涌。


    这副容貌的主人在不久之前,曾是她的敌人,是她拔剑相向的敌人。


    如今它的主人却是昔日同门。


    柳琢光眼底晦涩难懂。


    她不明白,为何,为何师姐会成为魔族?


    听她方才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自不是什么敬仰魔尊,推崇魔道。


    那到底是为何……


    “为何?”


    她心中思索着,竟不知不觉轻问了出来。


    散生一开始并未理解柳琢光的话,她顿了顿,方才想通,她笑了笑,神色平静,语意深长。


    “琢光,天意如此。”


    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落后,散生不欲再多留,魅惑而冷淡的眉宇轻描淡写瞥向地上之人,手起刀落间,只听得崔宁君一声哀号。


    “你看,这就是天意。”


    散生的嗓音伴随着阵阵冷雨坠落耳侧。


    血水蔓延,崔宁君瞪大了双眼,她颤抖着手指,匍匐在地面,嘴唇翕动,许久才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机关算尽,却是满盘皆输。


    她将退路想得尽善尽美,不料却在第一步便输个精光。


    散生收了武器,忽略一众视线,认真对柳琢光告别。


    “琢光,我走了。”


    镇魔剑铮鸣不绝。


    柳琢光一言不发,眸光微闪,雷声倏然而至。


    剑光在刹那间划破雨幕,杀意蒸腾!


    偏生那双眼眸冷静至极。


    散生本随意抬手拦截,却没想到虎口骤然传来麻意,她挑眉。


    “差点忘了,你已是元婴修士。”


    天地间,最年轻的元婴修士,真真正正的剑道翘楚。


    分明是不该再有的情绪,可散生此刻却真真实实地勾起了唇。


    脑海中初见柳琢光时,那双眼眸清凌凌地看向她,稚嫩的女童抱着与自己等身高的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多年前的那双眼眸,竟在此刻重叠。


    散生松开抵抗的手,任由柳琢光将剑刺穿自己的心口。


    柳琢光抬眸,毫不意外地对上散生从容的目光。


    散生眼眸低垂,心神微动,想要抬手抚摸柳琢光带雨的发丝,却因柳琢光突然之间抽出长剑,将两人距离拉开,一时之间落了空。


    忽略心底倏然萌生的那一缕钝痛。


    散生说:“我们会再见的。”


    剑刃上的血随着雨水滴落,柳琢光孤身伫立在雨幕,背对着所有人。


    等确认过散生确确实实地离开了,关栩从才松了口气,踉跄着起身,走到柳琢光身侧。


    “柳琢光……”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柳琢光转过头,眸子疑惑,神色依旧,似乎并没有因方才的事而受打击,她扫了眼关栩,甚至还有心思问他。


    “你怎么不用灵力?”


    关栩愣了下,不明白她的意思。


    眨了眨眼,骤然发现柳琢光身上竟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无形的灵力护着她的身躯,隔绝了雨幕的侵扰。


    反观自己……


    关栩沉默了下。


    忘了用灵力护住周身,浑身湿漉漉的,着实狼狈。


    关栩下意识想用灵力烘干了衣裳上的雨水,却在运转体内灵力的刹那间想了起来。


    他们方才战斗时,灵力早已消耗得差不多,这也是他方才为何没有上前相助柳琢光的原因。


    他古怪地看了柳琢光一眼。


    一场恶战之后,呼吸依旧平稳,周身灵力运行依旧自然,当真是不得了啊。


    顿了顿,关栩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抬眸对自己郑重道:“你放心,方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柳琢光眼眸平静,她抿了抿唇,道谢:“多谢。”


    关栩摇摇头,转身看向崔流,又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柳琢光。


    “他呢?这人你打算如何?”


    素昧平生,崔流即使承诺不会多言,也难让人相信。


    崔流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安静不语,察觉到两人的视线,这才缓慢地回了神。


    他目光晦涩不明,望着两人,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不会上报师门的。”


    关栩皱眉看向柳琢光,还未等他说什么,崔流先一步平静开口。


    “你若不信,我可向天道起誓。”


    “不必,我信你。”


    关栩“啧”了一声,无奈地看着柳琢光,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无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崔流身上转移。


    他垂眸看着地上崔宁君的尸体,摸了摸下巴。


    “现在怎么办?”


    “我来处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关栩抬起眼皮,倒也没有推辞。


    只是临走前,柳琢光却将他叫住。


    关栩问:“怎么了?”


    “路过沈浊雨屋前,记得看一眼。”柳琢光轻轻触碰鼻尖,敛下眸子,香气虽然已经散去不少,可仍然还留有些许。


    关栩一怔,随着柳琢光的动作,皱了皱鼻子,随即也闻到了那股残存的香气,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接着郑重点头应下。


    等两人走后,柳琢光俯下身,屈膝在崔宁君身侧,手指抚上崔宁君的脖颈。


    确认她是真的死去后,才又察看起伤口。


    还没消散的魔气萦绕在伤口处,修士触碰之时,会隐隐感觉到刺痛。


    柳琢光怀中扶生赠予的灵石微微闪过一阵亮光,她面色不变,手指轻轻按压伤口。


    夜雨下,眸光忽变。


    一股魔气缠上手指,等到柳琢光将其放置眼前观察,骤然化作几道字符。


    ——魔尊已醒,踪迹难觅。


    字符很快消散在柳琢光眼前,柳琢光眉头不动声色皱起,她敛眸思索片刻,方才起身。


    师姐,到底在做什么?


    先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口中说的,明明是“魔尊将醒”,可私下却悄声给她留了截然相反的信息。


    若当真是魔尊已醒,为何又是踪迹难觅?


    脑中迷雾重重,思来想去,也求不得一个解。


    柳琢光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天际。


    为今之计,还是先向师门禀报一声吧。


    ·


    关栩路过沈浊雨屋内时,见灯火正亮,便在门口敲了几声,可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屋内传来声响。


    他正考虑是否要推门直接进去。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关栩心间瞬时升起警惕,大刀紧握,转身看向来者。


    摇晃的灵光中,沈浊雨平静地打量了他几眼,而后妩媚一笑,摄人心魄。


    关栩呼吸一滞。


    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看着沈浊雨手上摇摇晃晃的灵光,他眉头一皱。


    “你这是去哪里了?”


    沈浊雨道:“你们有你们的去处,我自然也有我的去处。”


    关栩目光冰凉:“你方才分明听到了动静……”


    “那又如何?”沈浊雨满不在乎地打断了他,目光一凛,“神魔妖鬼,与我何干,我是平平无奇一修士,天塌了还有高个地顶着,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身上吧?”


    “你……”


    关栩嘴唇翕动,没等他说出什么,沈浊雨再次开口。


    “行了,等柳琢光过来,我会同她说的。”


    她径直绕过关栩,进了屋子。


    关栩张了张嘴,随着木门关闭的声音,他蹙眉深思。


    “走吧,难不成还想和我共度良宵吗?”


    屋内,沈浊雨略带调笑的嗓音传出。


    关栩自不会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思索片刻还是先离开了。


    柳琢光刚向师门汇报完方才的事,便听见屋外传来关栩的声音。


    “沈浊雨方才没在屋子,我问她,她遮掩再三,看她的意思,倒也不是不愿说,只是……”


    关栩一顿。


    “怎了?”


    关栩没接着说下去,反而似是闲聊般地询问道:“你与沈浊雨从前认识吗?”


    柳琢光稍加思索,肯定道:“我不曾见过她,怎么了?”


    关栩得了答案,这才继续说:“我瞧她那意思,似乎是非要你去不可。”


    沈浊雨方才到底是去做了什么?


    遮遮掩掩,还只愿告诉柳琢光一人。


    柳琢光将桌上东西收好,说:“我知道了。”


    得了她的回复,屋外的人影沉默着离去。


    屋外的人是走了,屋内却再次传来另一道男声。


    扶生倚着木窗,不知站在那多久,垂落的睫羽下,眼眸晦涩不明,却在柳琢光看过来的一刹那,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妖都的事办完了?”


    扶生也回笑:“办完了,方才……你解决得很好。”


    柳琢光敛眸,没有附和他:“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


    柳琢光嘴唇翕动,却没开口,见状,扶生轻笑着走到她身侧。


    “放心吧,魔族那边的动向,妖都那边也会注意的,有任何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多谢。”


    “何必和我客气。”


    静默。


    片刻,柳琢光起身:“我先去找沈浊雨了。”


    “好。”顿了顿,扶生又开口,“你打算何时去天机城?”


    柳琢光沉默。


    本来到崔府,寻崔宁君,就是为了进天机城。


    如今崔宁君身死,再想找个法子进天机城……


    扶生见她不语,唇角微勾,嗓音柔和:“带上那个叫崔流的,天机城不会有人拦他入城。”


    柳琢光灵光乍现,转身愕然看向含笑着的扶生。


    崔流之崔,竟是天机城之崔吗?


    “你从何处得知?”


    连师门予她的信上都未曾说过。


    扶生神色不变,轻描淡写道:“从妖都得知的。”


    柳琢光虽觉奇怪,但望着一脸温和的扶生,想到毕竟是师兄的好友,顿了顿便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是要去找沈浊雨吗?快去吧。”扶生柔声提醒。


    柳琢光深深望了他一眼,而后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第42章


    天光破晓前, 沈浊雨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柳剑仙,好生得忙啊。”


    面对沈浊雨明显带有促狭意味的话,柳琢光抿了抿唇。


    “进来吧。”


    沈浊雨身子一转, 引着柳琢光进屋。


    “你……”


    柳琢光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 沈浊雨便像是提前预判到了她的问题,先柳琢光一步开口。


    “我去了崔宁君母亲的院子。”


    “她母亲?”


    沈浊雨随意坐下, 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是啊,你不好奇吗,前面那么大的动静, 身为普通人的崔母,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柳琢光面色平静, 沈浊雨见状在心底“啧”一声, 随意感慨了下, 柳琢光这副样子还真是和她那个娘一个死样。


    想归想, 沈浊雨还是知道轻重, 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反而继续就事论事。


    “又或者说, 崔府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崔府可不只有她们几个, 这偌大的崔府还有几十个仆役。


    柳琢光敛眸:“我用灵力探查过了, 四周除了我们几个,没有多余的活人生息。”


    她原以为是魔族气息干扰,可在她将整个崔府都搜寻过一遍后, 才发现, 那些人不能被灵力探查到, 根本不是因为魔族气息,而是……早就已经死了。


    沈浊雨一只手拄着头,另一只手随意握起水杯, 似笑非笑,轻哼一声:“她母亲早就死了。”


    柳琢光眸光微动,与似笑非笑的沈浊雨对上视线。


    “要我说,那魔族还真是干了件好事,也算是除暴安良,大快人心了。”


    整个崔府,不只是崔母,还有所有曾在她们面前出现过的仆役,都早已死去。


    只有躯干残存,待人驱使。


    密密麻麻的躯体堆放在一处,等天亮时,主人驱动灵力,她们便如活了一般,可以自主行动。


    这样的秘术,柳琢光曾在宗门内的藏书阁见过。


    “天机城,傀儡术。”


    内心的想法与沈浊雨深沉的话语重合。


    “如此精妙的傀儡术,绝非崔宁君能掌握的,她背后,必定是有人帮衬。”


    傀儡术术法精妙绝伦,非常人所能操纵。


    创造这门术法的修士,正巧便出自天机城崔氏。


    只是那名修士性情古怪,这门术法只愿教授崔氏子弟。


    但傀儡术要求天赋极高,崔氏子弟掌握的人寥寥无几。


    故而傀儡术失传已久,就连天机城内知晓之人都算不得多。


    崔宁君若当真有那般天赋,操纵几十傀儡,在她们交战之时,她便可操纵那些傀儡,对她发出攻击。


    何况……


    “她母亲也是傀儡。”


    崔宁君以为只是病体羸弱的母亲,其实早已死去,日日撑着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傀儡。


    不过,也不怪崔宁君瞧不出来。


    她们这一圈人,那日去探望崔母,都未曾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甚至是那些仆役,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傀儡术,当真有如此高深吗?


    柳琢光内心闪过一丝疑问,眉头不禁蹙起。


    一旁,沈浊雨未曾注意到柳琢光神色不对,她依旧自顾自说道。


    “方才我感知到魔气,本以为是崔宁君与魔族勾结,想要让崔母起死回生……”


    “不,不是魔族。”


    柳琢光摇头。


    她手持镇魔剑,如果当真是魔族在背后指点崔宁君,早在一见面之时,镇魔剑便会发出铮鸣。


    沈浊雨莞尔,眼神意味不明:“你倒是聪明。”


    她鼻腔轻嗤了声,跳过这个话题,而后又说,“天机城最近可不安稳,你要是想进去,不如与那个叫崔流的一起。”


    “他是天机城崔氏子弟?”


    沈浊雨没有回应,摇晃的光影间,她自顾自摆弄着发丝。


    柳琢光顿了顿,又开口:“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浊雨轻飘飘看向柳琢光。


    柳琢光继续说:“崔宁君布置法阵时,用的香来自合欢,能让修士陷入昏迷,对外界发生的事没有一丝察觉,对吗?”


    沈浊雨唇边笑意稍稍落下,望着柳琢光的眼神也悄然转变,她沉默了片刻,道:“不错,魔族在合欢中安插的奸细被揪出来后,魅惑了看守弟子,逃到了妖界,合欢收到的消息中,她有来过崔府。”


    只是当她进入崔府时,才发现那人早已离去。


    所幸,她主要负责的,也不时是追查。


    不过这点,就没必要告诉柳琢光了。


    柳琢光:“我明白了,那合欢还会去天机城吗?”


    沈浊雨嗤笑一声,眼神意味深长:“天机城就是一滩浑水。”


    接着她转身走向内室,不再开口。


    见状,柳琢光已然知晓,沈浊雨今夜要对她说的话,就算已经都说完了,再问下去,沈浊雨也不会多说了。


    柳琢光起身:“多谢阁下。”


    沈浊雨背对追着柳琢光摆弄发丝的手指一顿,转头看着柳琢光离开的背影,眼神意味不明。


    半晌,她才轻嗤了声:“太衍的天才,当真是尊师重道的好孩子。”


    这般姿态,才真是让人反胃。


    她下意识咬唇,眸光低沉,思绪万千。


    直到一封灵信飞来,方将沈浊雨的思绪拉回。


    她不耐地“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接下灵信,眼神随意扫了一遍,抬手,灵力汇聚指尖,写下回信。


    “放心吧宗主,我已按照你说的,将消息告知柳琢光。”


    天光铺满崔府,柳琢光静站在庭院,眺目望去。


    “琢光。”


    扶生轻声靠近。


    “扶生?”柳琢光有些奇怪,“你怎么还在这里?”


    扶生笑:“自然是想等着你,沈浊雨心思不纯,警惕为上。”


    柳琢光点头:“我明白,不过……这次她应该没骗我。”


    扶生颔首,站在她身侧,余光落在柳琢光侧脸,眸光闪烁。


    “也不知师兄如何了?”


    忽地,柳琢光开口。


    扶生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地说:“明澈如今应该还是闭关吧。”


    柳琢光没说话,只是眉头微微蹙起。


    扶生见状,抿了抿唇:“如果……我是说如何,有朝一日,明澈他……”


    话说到一半,扶生又咽了回去。


    柳琢光抬眸,眼神疑惑,等待着扶生的下一句话,可半晌,扶生却只是看着她摇摇头,抬手将垂落耳边的发丝拢到耳后。


    这个动作有些亲密,让柳琢光不由得想后退。


    但扶生一向柔和的眼眸,竟不知为何透露出些许难过,让柳琢光硬生生克制住了后退的冲动。


    她说:“扶生。”


    扶生落了手,说:“之后我要回妖都闭关,恐怕不能陪你一起去天机城了。”


    柳琢光一愣,接着真心实意朝扶生笑说:“恭喜。”


    扶生笑笑,却没说话。


    “柳琢光!”


    是关栩的声音。


    柳琢光回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关栩身后是崔流,青年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淡淡垂下,撇开了头。


    “那我先走了。”


    扶生颔首,目送柳琢光离去。


    似是不经意,他与崔流的目光交汇,扶生弯起眼眸,朝崔流和煦一笑,崔流却皱着眉避开了他的注视。


    “崔道友说,可以带我们去天机城,不过有个条件。”


    关栩眼神示意柳琢光。“”


    柳琢光会意,朝崔流拱手,目光澄澈:“劳烦崔道友了。”


    崔流抿唇,摇摇头,解释说:“天机城不许外人进入,劳烦两位隐瞒身份,随我进入。”


    “自然。”


    柳琢光毫不迟疑地点头。


    关栩咳了声,小声说:“崔道友说,需要我们以他侍剑弟子的身份,随他进去。”


    柳琢光并不在意这点,继续点头:“好。”


    见状,关栩看了眼崔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问柳琢光:“沈浊雨呢?我记得她不是也要去天机城吗?”


    柳琢光摇摇头,关栩立即明了。


    “那就走吧。”


    ·


    天机城内。


    人影幢幢,脚步声匆匆而过。


    为首的男人抬眸,来者侧耳私语,霎时眉头皱起。


    “怎么了?”


    “暮名空过来了。”


    “合欢宗那位?”


    “合欢暮名空,他来做什么?天机城与他早无干系。”


    为首之人沉思:“他若安分守己,那是最好,若是……想在这种时候对天机城下手,天机城定要让他知道,什么是有来无回!”


    他重重落了杯,看向四周,看见众人低头避开视线的模样,眼神满意。


    缓了缓,他转头问向小厮。


    “明音呢?”


    “夫人说有事,今日不必等她。”


    “就她事多。”为首之人冷哼一声,语气不屑,并未放在心上。


    城主府后院内,女子素手摘花,听见小厮回话,轻笑了一声。


    “就她事多?”明音低声重复喃了一遍,方才男人说过的话,随意将摘的花扔在地上,“到底是谁事多,哼。”


    小厮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明音目光落在他身上,漫不经心:“留鸣今日要回来,你带人去接他。”


    “这……”小厮面露为难,“夫人,城主吩咐,近些日子,外人不得入天机城。”


    “外人?”明音眉梢一扬,苍白的唇勾出一丝弧度,眼底不带半分笑意,“怎么,连我儿子回家,都不许了吗?别忘了,接任大典还未举行,他崔尔书如今只是暂任城主。”


    “这,还望夫人容我通知城主。”小厮左右为难,始终低着头。


    “哈,好好好,你去,你去便是!”明音狠狠揪下一朵花,浓烈的花色砸在小厮身上。


    小厮:“多谢夫人。”


    小厮匆匆离去,明音气怒的模样霎时一变,她冷冷地注视着小厮离去的方向,看着自己染了花色的指甲,轻“啧”了一声。


    “真麻烦。”


    前庭内,为首之人听着小厮的话,忍不住回头:“留鸣回来了?”


    “夫人说是。”


    崔尔书想了想,点头:“那你便带几个人去接他,记着,绝不能让旁的人进来。”


    “是,城主。”


    城门口。


    崔流抬眸,天机城三字深深刻在城墙上,带着些许暗红的血迹。


    忽地,大门被打开。


    为首之人颔首浅笑,缓步朝崔流走来,接着俯身拱手。


    “二公子。”


    “嗯。”崔流目光扫视过小厮身后一众侍卫,眼神疑惑。


    “夫人派我等前来迎接。”小厮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为防止不轨之徒进入城中,天机城如今不得外人进入,二公子应是知道的。”


    “她们是我的侍剑弟子。”


    小厮眼神扫过崔流身后两人。


    少女低眉顺眼,一言不发,静静抱着把剑,安静乖巧。


    只是另一旁,男人雄厚壮实,虽神色与少女相差无几,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让人一眼便生起防备之心。


    小厮收回视线,又说:“城主吩咐,外人不得入内,还望二公子莫要为难我等。”


    崔流抿唇,眉眼隐有怒气:“怎么就为难了,城主又是谁!接任大典还未举行,何来城主!”


    “二公子息怒。”话上虽如此说,可小厮脸上却没有半分歉意,“天机城不得外人进入,是规矩。”


    “你!”


    崔流神色显露出几分急躁。


    “好了。”


    身后倏然传来一道男声,温柔绵厚,如一道清风吹过。


    冰凉的手指落在柳琢光肩头,柳琢光下意识警惕,可又在霎时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生生忍下了这份警惕,沉默不语。


    “阁下是?”


    男人面如冠玉,一双含情目温柔似春水涟漪,风流自然而然流露在眉宇,他轻笑了声:“在下合欢宗,暮名空。”


    “原来是暮宗主,城主早有吩咐,暮宗主若来,必当欢迎,暮宗主,请。”


    小厮侧身,示意暮名空。


    暮名空原地未动,只一味笑着。


    “暮宗主还有何事?”


    柳琢光察觉到,停在她肩头上的手指略微轻动。


    “这个孩子,我可以做证,是明阙的侍剑弟子。”


    小厮目光顺着暮名空的话语,落在柳琢光身上,沉默了片刻,颔首:“既是如此,二公子请。”


    关栩本松了口气,可顿了顿,瞬间察觉到不对。


    这位合欢宗主,只做证了柳琢光。


    果然,在他试探性跟着崔流进城时,被侍卫拦了下来。


    柳琢光被暮名空按着,却是悄声回眸,给了关栩一个眼神。


    关栩脚步停下,眸光一闪。


    “你认识他?”


    进了城,暮名空俯身,颇为熟稔地摸着柳琢光的头,含笑看着柳琢光。


    柳琢光抬眸,眸光平静,语气客气疏离:“我等同为侍剑弟子。”


    暮名空听了,却是眯眼笑着说:“坏孩子。”


    “暮宗主。”走在前面的崔流忽地回头,抿唇看着暮名空,“还请让我的侍剑弟子,随我回府。”


    暮名空轻笑了声,收回手。


    “留鸣如今还真是大了,我记着你小时候……”


    “暮宗主!”


    暮宗主笑,好像是个慈爱的长者:“好好好,不说了。”


    柳琢光快步走到崔流身侧,留给暮名空的眼神,始终冷淡疏离。


    崔流目光隐含担忧。


    柳琢光暗自摇摇头,示意他无妨。


    “二公子,城主如今正在前面会客,委屈二公子随我从后门进府了。”


    在快要到达城主府时,小厮回头对崔流说。


    崔流蹙眉:“从方才我就在问你,城主是谁!”


    小厮脸色不变:“二公子息怒,城主仙去,城中不可无人坐镇,如今担任城主的,是您的叔叔。”


    “崔尔书?”


    说到叔叔,崔流脑海思绪飞转。


    他自幼离开天机城,去往明阙求学,能记着的叔叔,便只有父亲的嫡亲弟弟,崔尔书,可是对外说的……


    崔流悄无声息与柳琢光交换目光。


    天机城对外声称的城主,分明是崔氏旁支子弟。


    小厮含笑不语。


    顿了顿,崔流按捺下心底的不解,转身朝后门的方向走去。


    小厮见状,对身后的侍卫们点点头,示意他们离去。


    崔流穿过狭窄的门扉,低声对柳琢光说。


    “我很早之前便离开家,去了明阙,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回来了。”


    柳琢光抬眸,嘴唇翕动,似乎正要说什么。


    手臂倏然一动,将走在前面的崔流拉到身侧,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迟疑。


    崔流定睛一看,方才站着的地方,赫然被人扔来一朵娇艳鲜嫩的花。


    他下意识将手放在剑柄处,眸光流转,严阵以待。


    连廊回转处,赫然走出一抹倩影。


    柳琢光轻轻敲了敲崔流手背,示意他放松。


    “呦,怎么这么紧张呀?留鸣。”


    “母,母亲?”崔流惊讶地看着女子,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明音唇角勾起,眼神轻飘飘掠过崔流,停留在柳琢光身上,而后微微眯起,笑意减淡。


    “明音夫人。”


    小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明音似是有所忌惮,眼神闪烁,只留下一句“收拾好了就过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琢光眨眨眼,凝望着明音离去的背影。


    这就是那位明音夫人吗?


    “二公子,方才已让府中人为您收拾好了房间。”小厮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位道友来得意外,府中还未收拾好,有劳道友等候些时候。”


    柳琢光垂眸道谢:“多谢。”


    “有些东西府中不好拿主意,还是得道友亲自看看才好。”


    崔流心觉疑惑,正要拒绝,却听柳琢光淡然应下。


    “那便有劳道友随我走一趟了。”小厮颔首,又俯身向崔流说,“二公子的房间还在原处,二公子应是记着的吧?”


    崔流再次抬眸看柳琢光,见柳琢光依旧不语,他收回视线,慢慢点了下头。


    小厮带着柳琢光离去,语气恭敬谦和。


    “道友,这边。”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厮领着柳琢光走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一边用钥匙打开院门,一边轻声对柳琢光说。


    “近些时日,府中客人居多,院落所剩无几,此处静幽无人打扰,柳道友可还满意?”


    柳琢光跟着他走进杂草丛生的院内。


    “你怎知我姓柳?”


    小厮身子一僵,回头,却见柳琢光眸底清明,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小厮朝她眨眨眼,唇角扬起。


    “师姐,请。”


    第43章


    太衍的弟子因天机城关闭城门, 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失去了对师门的联络。


    柳琢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太衍的弟子。


    小厮面上含笑, 声调压低:“柳师姐, 您怎么会过来?”


    他原先还在太衍时,与柳琢光曾一同上过几天课, 故而认得柳琢光这张脸。


    只是柳琢光身为禾山剑尊弟子,这些年从未离开太衍,突然来到天机城, 实在古怪。


    柳琢光眸子低垂, 语速却快了不少, 她没有直接回答太衍弟子的问题, 反而朝太衍弟子反问:“你在天机城可有察觉到有关魔族之事?”


    “魔族?”小厮不明, 思绪几变, 回复说, “我一直待在城主府, 对府外知之甚少, 师姐若是想要关于魔族的消息, 不如去天机城黑市。”


    “每月十六, 会有黑市,不过这段时间,天机城关闭, 黑市上人也少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是否还有那种消息?师姐, 外面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厮眼眸隐藏担忧。


    柳琢光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见状小厮又说:“师姐,近些日子天机城戒备森严, 我不能时刻守在你周围,你万事小心,若有人找你麻烦,便报明音夫人的名字。”


    这句话引得柳琢光抬眸看向他。


    “你与明音夫人相识?”


    “为联系到宗门,我与她做了笔交易,事成之后,她要离开天机城,只是师姐,她还不知我是太衍弟子……”


    未尽之语,柳琢光了然。


    她点点头,太衍弟子安心下来。


    “此处虽说孤僻,但也好在远离人群,师姐若是想做什么也方便,上任城主身亡后,崔尔书夺了城主令牌,意欲继任,但城中也有不少人反对,想推举崔氏旁支子弟继位,如今府中来来往往人妖精怪众多,避开人眼反而是有利于行动。”


    说着,他推开房门,简单施了个清洁咒,领着柳琢光走进房内。


    柳琢光手指拂过案牍,抬眸看向空荡荡的墙面,眸光微变,认真打量起来。


    “师姐,我需得先走了,我离开时间太长,会让他们起疑的。”


    太衍弟子并未注意到柳琢光的神色变化,解释过后,便匆匆离去。


    门窗紧闭后,整座屋子刹那间陷入昏暗。


    空荡荡的墙面却在此刻突兀起来,柳琢光抬手触碰这堵墙,尝试将灵力汇聚。


    霎时,一道灵纹浮现。


    灵纹自柳琢光指尖蔓延,逐渐爬满整面墙,形成诡异而奇特的花纹,只是不知为何,灵纹蔓延到某几个地方,竟断了开来。


    像是有人刻意用笔抹去一般。


    柳琢光望着整面墙的灵纹,瞳孔颤动。


    面前的灵纹与记忆中曾见过的灵纹重叠。


    柳琢光眉头皱起,收回灵力,灵纹也瞬间消失。


    这样庞大且复杂的灵纹,柳琢光曾在太衍的藏书阁中有见到过,她记得这枚灵纹的用途似乎是……封印。


    可如今,这道灵纹明显出现了残缺,那它所封印的东西,或许早已离开。


    柳琢光靠着桌子,对着空荡荡的墙面,面露沉思。


    这整面墙的灵纹,所封印的到底是何物?


    她不禁联想到了此次前来天机城的缘由——魔族。


    “柳琢光?”门外传来一阵叩击声,崔流抿唇,试探性地开口,“你在里面吗?”


    柳琢光回眸,指尖灵力运转,木门无风自开。


    崔流松了口气,走了进来:“我路上问了不少人,都说没见到你,只能一个个院子找过来,万幸,找到了你。”


    柳琢光笑笑,知晓那是太衍弟子为避人耳目,特意选的一条路。


    她转过头,指着那面墙问崔流:“你知道这里原先住过什么人吗?”


    崔流愣了下,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仍在脑海仔细想了一番,方才答道:“我自幼离开天机城,对这些事印象不深,若是我兄长在,他……”


    说到半路,崔流忽地止住声音,抬眸看向柳琢光。


    见柳琢光神色未变,崔流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倏然转移话题,小心翼翼询问:“我先前未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你可怪我?”


    柳琢光不明白,崔流好端端怎得突然说起这话,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崔流笑了下,可心底却更为沉重。


    “你刚才说你兄长,是崔应秋吗?”


    崔流一听到这个名字,赶忙回神,对柳琢光做出噤声的动作,眼神复杂。


    “这个名字,莫要在天机城提起了。”


    当年崔应秋沦入魔道,名门视线紧盯天机城,连带着天机城也遭人非议。


    后来崔城主除名崔应秋,并亲手诛杀了他,这才勉强按下外界非议的目光,只是……兄长的尸身,从未有人见过。


    所以这么多年,也有人说,当年城主根本没有诛杀崔应秋,而是放走了他。


    不管真相如何,从那之后,便没人再敢在天机城提起崔应秋了。


    柳琢光沉默了下:“我知道了。”


    崔流顿了顿,说:“暮宗主曾见过你吗?”


    柳琢光摇摇头,她是没见过暮明空的,但暮明空是否见过她,还未可知。


    看他那般态度,十有八九是见过她的。


    “暮明空行事放荡不羁,如今天机城闭城,连明阙和太衍都进不来,他却能进来。”崔流面露谨慎,“你需得多加提防,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柳琢光敛眸道谢。


    “你可知那位暮宗主去了何处?”


    崔流摇头:“需不需要我去打听一二。”


    “不必,你带我入城,便已是引人注意,若再去打听恐怕打草惊蛇,更惹人怀疑。”


    “好。”崔流想了想,觉得确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了,你一个人万事小心。”


    柳琢光点头:“好,你也是。”


    崔流睫羽快速抖动,轻轻抿起唇角,向柳琢光告别。


    入夜后,柳琢光正思索着墙上的灵纹,手指在手心描摹,突然之间听到一声笑。


    霎那间,柳琢光看向声音的来源,接着,手指紧按在腰间的镇魔剑。


    魔族!


    柳琢光也不曾想到,来到天机城的第一天,魔族便亲自登门。


    漆黑的瞳孔在夜色中犹如寒光,柳琢光嗓音清洌,镇定自若。


    “不知阁下夜半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禾山的弟子。”


    娇媚的女声带着几分怀念,自柳琢光身后传来,冰凉的指甲轻轻划过柳琢光脖颈,而后挑起一缕发丝。


    柳琢光回眸,眼神沉静。


    “明音夫人。”


    明音笑了笑,皙白的手指搭在柳琢光肩头,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着,她俯身贴近柳琢光。


    “你也要用那把镇魔剑杀我吗?”


    也?


    柳琢光没有被一语道破的紧张,她抬起眸子,与明音对视:“夫人认识我师尊?”


    “当然认得。”明音起身,说,“我与禾山当年可是至交好友,可惜我命不如人,登不上那浩渺仙途,可惜你师尊天资聪颖,一举成名。”


    她这个普通人,只能和天机城城主成婚,而禾山却能坐上太衍剑尊之位,享万人崇敬,命运当真是不公。


    “你怎知我是禾山剑尊弟子?”


    明音挑眉,没有回应,只是那目光颇有些深意。


    “你想问的,只是这个吗?”


    柳琢光反问:“我想问的,夫人会告诉我吗?”


    明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目光缓缓向下,落在柳琢光腰间,语气颇为怀念。


    “曾几何时,你师尊也是这样,手中按着镇魔剑,眼神冷淡得好像我们不过是陌生人。”


    一恍竟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吗?”


    柳琢光眸子抬起,刹那间,剑光出鞘,不带半分剑势,锋利的剑刃直逼明音脖颈。


    平静的水流霎时化作寒冰利刃,带着森森刺骨的杀意,直逼明音。


    明音脸上的笑意收起,此刻才算是真真切切注视起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女,注视着这个名为柳琢光的少女。


    柳琢光:“师尊也曾如此吗?”


    明音眉宇低垂,明白她说的意思,似笑非笑:“她可不敢。”


    “是吗?”柳琢光点点头,随意说着,“但我不是师尊。”


    “可你的剑在颤。”明音漫不经心拢着耳旁的发,并未将柳琢光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提醒,“剑修可不能握不住剑啊,禾山的弟子。”


    柳琢光颔首,声音波澜不惊:“的确在颤,镇魔说,它曾不慎将你放走,请求我在此,将你诛杀,一想到马上就要饮到你的血,就有些激动。”


    明音闻言,眼睛微微眯起,打量柳琢光许久,才说:“你不会的。”


    “为什么?”


    “你来天机城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杀我吧?”明音笃定,说,“你若此刻杀了我,不仅是与留鸣离心,更会使你暴露人前,做不成事,你当真要如此冒险吗?”


    柳琢光眨眼,笑了。


    “可你又不是明音。”


    明音:“禾山弟子,你在胡言乱语。”


    柳琢光奇怪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师尊百年未下过山,能与师尊为友,必然是百年前。


    明音一介凡人,寿命最多不过百年,怎么可能与禾山相识。


    听她那坦然的态度,柳琢光还以为,这人是故意告诉她的。


    “但我今日的确不会杀你。”


    她将镇魔收起,利剑回鞘,好似方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小弟子,好大的口气,不过元婴期的修为,也敢这么说了?”


    柳琢光抬眸看向她。


    “只要剑在我手,便是魔尊我也杀得。”


    明音不语了。


    半晌她才笑着说:“你师尊也曾这样说过,可惜,她没做到。”


    “我不是师尊。”


    明音笑出了声:“你的确不是她,但你也是真的像她,她倒是带你真心实意,将你仔仔细细养着。”


    柳琢光没有回应。


    明音叹了口气,自觉寒暄已过,该说正事了。


    “禾山弟子,你来天机城所为何事?”


    “为您而来。”


    “为我?”明音没想到,愣了愣,“这么多年过去,可别说禾山还记挂着我。”


    虽是说笑着,可明音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柳琢光见状,顿了顿才又继续说。


    “是为魔族。”


    明音:“……你这孩子还真是坦诚。”


    柳琢光笑,眼神笃定:“我觉得,您会说。”


    明音敛眸,轻柔的语调宛如叹息。


    “的确,不然我来找你做什么?”


    明知她带着专杀魔族的镇魔,却巴巴凑上前,明音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你问吧。”


    “明音夫人在哪里?”


    “十年前,明音便死了。”


    算起来,差不多就是崔留鸣前往明阙剑阁那年,明音一死,先城主便将幼子悄无声息送往了明阙,对外则声称,幼子身弱,需要静养,而后又称,幼子失踪。


    彻底将崔留鸣与天机城切割开。


    柳琢光诧异:“先城主也知道?”


    明音颔首:“自然,我与他达成契约,借我身份,我帮他做事。”


    柳琢光望着她,昏暗的屋内,少女眼眸澄澈犹如静水。


    “怎么了?”


    “师尊也知道。”


    这次,不是疑问了。


    柳琢光嗓音轻缓,却带着笃定。


    明音嘴唇翕动,才发现自己话里的错漏。


    她睫羽扑闪,眼睛下意识避开柳琢光的视线。


    柳琢光看着她,也在思索。


    从见面到现在,明音话里话外的差错太多了,甚至让人觉得是故意为之,可看她神色,又显然不是。


    柳琢光不解。


    拥有百年岁月的修士,还曾与师尊为友,这样的人,当真会出现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破绽吗?


    倘若她说的是真的。


    那师尊在最初,她离开太衍时,为何不告诉她如今的明音,并非那位长老女儿明音。


    “阁下。”柳琢光平静说,“我还有一事想问。”


    “说。”


    “你在这里,是为了复活魔尊吗?”


    刹那间,明音瞳孔紧缩,面露错愕,许久才缓过来。


    “你说什么?”


    柳琢光:“人界出现了骨咒,明音夫人的母亲,天机城曾经的长老,是唯一可能知道那种咒的人。”


    明音眼神怪异:“不,我是说,复活,复活是什么意思?”


    她手指搭在柳琢光肩头,不自觉地用力,嗓音刻意压低。


    “魔尊未死,何来复活!”


    第44章


    柳琢光几乎是瞬间, 想起了散生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


    ——魔尊已醒,踪迹难觅。


    她面上不动声色, 打量着明音脸上的情绪变化, 露出些许不解的意味。


    “阁下不知道吗?魔尊身死,残魂被封印, 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不,不可能!谁能杀了他。”明音眼神陷入沉思,口中喃喃自语, “他那种人, 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你说的复活又是什么意思。”


    柳琢光静静看着她, 内心有了几分猜测, 她回眸看向空荡荡的墙面。


    并没有回答明音的问题, 而是平静开口。


    “阁下, 为何这么多年留在天机城呢?”


    明音恍惚了下, 回过神, 含糊着说:“我自有我的原因。”


    柳琢光:“那我换个问题, 是谁将你封印在此?”


    明音手上的力度一松, 难以置信地看着柳琢光。


    柳琢光:“是师尊吗?”


    “你,你怎……是她告诉你的?”


    柳琢光摇摇头:“只是猜测。”


    作为上百岁的魔族修士,言语却毫不谨慎, 连魔尊被封印的消息都不知道。


    大抵也能猜到, 这人应该是在几百年前, 就被人封印,直到这些年才冲破灵纹封印出来。


    但因灵纹仍在,始终不能离开天机城, 甚至是……不能离开城主府。


    所以才与太衍弟子做交易,想借助太衍弟子离开这个捆缚她的地方。


    只是,柳琢光见眼前人一脸恍惚,内心闪过一丝古怪。


    看她这副样子,应该是真的被柳琢光说中了,是禾山当年将她封印。


    可她脸上并无怨恨不甘,只有隐隐约约的落寞。


    柳琢光心头一跳,试探性开口。


    “你……”


    “你说得没错,是禾山封印了我。”明音垂眸,恶狠狠说,“但我晓得,这不是她的意思,她当年分明是要放我走,定是暮明空那个混账害我!”


    暮明空?


    柳琢光愣了下,不知这段往事如何还能与合欢宗主扯上关系,她可从来没听说过师尊与合欢宗主还有联系。


    “若说心狠手辣,玩弄阴谋诡计,这点我这个魔族可半点都比不上暮明空!”明音咬牙切齿,抬头定看着柳琢光,问,“禾山如今的道侣是谁?”


    柳琢光怔住了,嘴唇翕动许久,眼神茫然。


    “师尊……没有道侣。”


    明音叉腰:“哈,我就知道,禾山就该甩了那个道貌岸然的混蛋。”


    柳琢光眼神疑惑,并未附和,听明音这番话,合欢宗主似乎与师尊,有一段过往。


    明音直起身子,眸子看向柳琢光腰间的镇魔,又落到她的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


    “柳琢光。”


    明音闻言,点点头:“像禾山能取出来的名字,那你爹呢?他叫什么?师从何处?”


    “我是孤儿。”


    明音神色明显怔愣,眸光停留在柳琢光脸上,久久不曾离开。


    柳琢光晓得,自己与师尊在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对明音的这般态度了然。


    她敛眸解释:“许是与师尊有缘,眉宇也有几分相似。”


    明音摇摇头,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那你为何姓柳?”


    “师尊说,是在柳树边捡到我的。”


    明音不语了,她静静看着柳琢光。


    柳琢光睫羽抬起,与明音对视,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明音的面容,她低着头,整个人顷刻便被那双眼睛包裹。


    明音霎时陷入恍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在静寂的屋内。


    “你不知道吗?”


    “什么?”


    “禾山原名,柳禾山。”


    出乎明音的意料,柳琢光只是眨眨眼,笑说:“是吗?的确不曾听人提起。”


    明音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凝看着柳琢光,见她面色如初,只得自己对自己说,许真的只是有几分缘分。


    柳琢光眨眨眼,径直将话题将话题。


    “前辈,你醒后,可曾与魔族联系过?”


    明音摇头:“未曾,我连城主府都无法离开,何谈联系外面的魔族。”


    故而也不曾料到,魔尊竟也已被封印多年。


    明音忽地开口:“你说魔尊被封印,那你可知是谁做的?”


    她抬起眼睛,与柳琢光对视,心头骤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你不会要告诉我,是禾山吧?”


    “的确是师尊。”


    明音情绪倏然平静下来,眸底陷入沉思,不言。


    柳琢光见她如此,心头疑惑反而愈发浓烈。


    她忽地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噩梦。


    被称为男女主的人,魔尊与他的爱人,注定要将太衍覆灭的人。


    “那位魔尊……可是叫苍间?”


    柳琢光还记得,梦里名为“怜儿”的女子呼唤的名字,魔尊苍间。


    可她之前也在书里寻找过多次,历代魔尊无有留名,她也不敢揣测,这名为苍间的魔尊,就是曾被封印的这位魔尊。


    如今问出来,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柳琢光也没抱多大期望。


    不料,明音疑惑开口。


    “苍间?什么苍间,若你说的是我被封印前的那位魔尊,我确定他不叫苍间。”


    柳琢光闻言,霎时松了口气。


    在天道的安排中,魔尊一定是苍间,覆灭太衍,搅得天下民不聊生的也一定是苍间。


    也就是说,那位被封印的魔尊很难对修仙界做出什么事。


    或许是他根本没能离开封印,又或许是他离开封印后实力大不如前……总之,已然无须太过担心那位曾被封印的魔尊。


    “我若帮您离开,您能帮我一件事吗?”


    明音挑眉:“你说。”


    “我想让您回到魔族,帮我查一个人。”


    明音明了:“是你方才说的苍间吗?”


    柳琢光颔首。


    “你既是禾山的弟子,我也就不瞒你。”明音闻言,却是蹙眉说,“若你说的是真的,有人在复活魔尊,那旁的魔尊很难登上魔尊之位。”


    虽然不知道柳琢光是从何处得知,魔尊会是个叫苍间的,但明音所熟知的事实摆在眼前,魔族一贯以实力为尊,只要上任魔尊有一丝重归的希望。


    那,那名叫苍间的魔族,便不可能登上魔尊之位。


    虽然不明白为何修仙界会说禾山封印了魔尊,但,以明音所记得的禾山与魔尊的模样,这其中恐怕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绝非单纯的正邪两道的胜负。


    柳琢光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


    只是如今的情况,恐怕是那位魔尊早已如散生留言的,离开封印,不知去向。


    柳琢光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些倒还能暂时放到一旁,如今最要紧的事,其实是太衍派她过来,最开始的目的。


    彻查骨咒。


    只是没想到,唯一可能知道骨咒有关线索的明音夫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如今在天机城的,不过是魔族化身。


    而当年与魔族做交易,或许知晓什么内幕的城主,也在不久前遭人刺杀。


    柳琢光搭在镇魔剑上的手指不自觉敲动,眸子低垂,陷入思绪。


    虽说知道了有黑市的存在,可天机城城内风云诡谲,各方势力不肯罢休,城中人谨慎,还不知能否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前辈,明音夫人原先住处在哪里?”


    “这啊。”她坦白,说,“就是这个地方,虽说我借用了她的身份,但也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明音原先住的地方用的东西,我都好好安置着了。”


    说来也怪,城主府内唯一的夫人,居然一直住在这种角落。


    阴森森的,连她这个魔族都觉得不舒服。


    所以,她借来明音身份后,便迅速搬出了这个地方。


    在她搬走后,本就偏僻的院子,更是没有什么来了。


    平日里除了打扫的仆役,基本没有人过来。


    柳琢光也没想到,太衍弟子选的偏僻小院,竟然是明音曾住的地方。


    那……


    柳琢光心神一动,回头看向墙面。


    明音是否也察觉过,这面墙上的灵纹呢?


    就算她未曾察觉,那她的母亲,那个连复活魔尊的骨咒都知晓的天机城长老,是否有察觉到呢?


    “你在看什么?”


    明音望着空荡荡的墙面,似乎对上面隐藏的灵纹并未有所察觉。


    柳琢光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明音本欲追问,可柳琢光的下一句话,顷刻间让她忘了要问出口的话。


    “前辈,您与上任魔尊,有何渊源?”


    明音唇角略勾出一丝弧度,抱臂胸前,眉宇隐隐带有几分自傲。


    “……你这孩子,还真是出奇的敏锐,总归你是禾山的弟子,告诉你也无妨。”


    “我从前,名叫夏令师。”


    魔尊右护法,夏令师。


    历代魔尊名讳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可魔尊护法的名讳,却是修仙界人尽皆知。


    夏令师眉目张扬,勾起的唇角间,充满了对自己身份的得意。


    柳琢光却是静静垂了眸,似乎是陷入了思绪。


    “柳琢光。”夏令师说,“你要在天机城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你甚至可以来向我寻求帮助,但我也希望,你不要阻我离开。”


    夏令师目光悠悠落在柳琢光身侧镇魔剑。


    柳琢光笑。


    “前辈,我说了,我不会拦你,我会帮你。”


    就如她和太衍弟子一开始说好的,她为在天机城的太衍弟子提供方便,太衍弟子帮她离开这座城。


    柳琢光如此说着。


    夏令师颔首,眉宇弯起,巧笑嫣兮。


    “那我便先走了。”


    她正要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离去,却在目光触见柳琢光含笑面容的刹那间,神色一僵。


    夏令师嘴唇翕动,吞吐着说:“你当真,没见过你父母吗?”


    柳琢光摇头。


    夏令师皱着眉点点头,离去了。


    柳琢光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径直走出了屋子。


    月色如水泄漫寂静的院落,风声飒飒而过,扬起院内男人长发。


    柳琢光手指骤然一紧,无恒剑随着主人心意浮现。


    寒凛的剑光折射出柳琢光谨慎的眼眸。


    “暮宗主。”


    暮明空眉宇弯起,伸出手朝柳琢光说。


    “小琢光,过来。”


    “宗主果然见过我。”


    回应他的,只是愈渐握紧的无恒剑。


    暮明空故作叹息:“没说吗?我还以为夏令师会告诉你的。”


    柳琢光不语,眸子寒意犹如百尺玄冰,无恒剑直指暮明空,可暮明空面色不恼,只一味含笑。


    “琢光,你虽不曾见过我,可我却见过你无数次,如今能与你见面,我心欢悦。”


    “是吗?”柳琢光不咸不淡地回着,眼底没有丝毫波动。


    见状,暮明空叹了口气:“虽说禾山不曾教过你什么,可这脾性还真是相似啊,我原以为,你会和纪明澈一般的。”


    听到师兄的名字,柳琢光眉头不经意一皱。


    暮明空又笑。


    “啊,你还不知道吧?关于纪明澈……”暮明空脸上的笑意愈发大,眼底充满了兴味,“他为何要闭关,你晓得吗?”


    为了突破……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柳琢光望着暮明空怪异的笑颜,便知他要说的绝不是这个答案。


    她抿了抿唇,将无恒剑持立身后,不欲再和暮明空纠缠。


    柳琢光出门本是想去找那太衍弟子,再打听些消息,没想到一出门碰上了暮明空。


    看暮明空的模样,便知他已在此等候多时,偏生柳琢光与夏令师都未曾有察觉。


    合欢宗主修为究竟到达何种程度了呢?


    在搞明白他来意为何之前,柳琢光只能小心翼翼试探。


    说到这,柳琢光心底也有几分了然,暮明空虽有恶意,但却并无杀意。


    思此,她不欲再纠缠,正要转身离开。


    忽地,暮明空开口。


    “纪明澈快死了。”他手指抬在唇边,似笑非笑,语气轻飘好似游离的鬼魅,“这你也不在乎吗?小琢光。”


    第45章


    柳琢光心底告诉自己这本不该相信, 可偏生脚步却像是被人施了咒,须臾之间,失了前行的动作。


    她转身回望暮明空, 眼底冷意显著。


    暮明空含笑依旧。


    她冷眸, 低声斥责:“胡言乱语!”


    无恒剑铮鸣,杀意顿现。


    暮明空有恃无恐。


    “你确定要在这里对我动手吗?”


    他们之间实力悬殊, 柳琢光在这里对他动手,可讨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惹来旁人注意。


    柳琢光按下眸底的杀意, 睫羽颤动, 一言不发地离去。


    暮明空望着柳琢光明显匆忙了的脚步, 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半晌, 他踏着月华, 走进了昏暗的屋内。


    不多时, 院落忽地浮现一道明光, 只是或许是院落所处太过偏僻, 并未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异象。


    朦胧的月影下, 暮明空摊开手心, 那与墙上一般无二的灵纹此刻静静浮在他的掌心。


    暮明空垂下晦涩的眸子。


    ·


    树叶婆娑, 摇着月光,间隔着错落着散落柳琢光乌发。


    “师姐。”


    太衍弟子正好处理完事情,出来便看见来自宗门的小师姐静静眺望月光, 神色难辨。


    他心头一紧, 赶忙小步快走到柳琢光身侧。


    “师姐, 你怎么出来了?”


    柳琢光将思绪拉回,转过视线,说:“我来找你。”


    太衍弟子眉头蹙起。


    师姐刚才的表情, 可不像单纯是为了来找他,但太衍弟子并未执着追问。


    “是有什么事吗,师姐?”


    “关于黑市的事情,我还想再问问。”


    “师姐是打算去看看吗?”


    柳琢光颔首。


    太衍弟子想了想,眼神环顾四周,对柳琢光说:“此事师姐可否随我去个地方。”


    柳琢光点头。


    “我一直身处城主府内,有些消息,知道得太过狭隘,不过幸好,我知道有哪些人晓得关于黑市的消息。”


    太衍弟子带着柳琢光从城主府后门离开,穿过条条狭窄的巷道,走到一处低调朴素似寻常人家的屋舍前,才停住了步子。


    “师姐,请。”


    太衍弟子轻轻叩了两下门,又抬手燃了一张符纸,门内传来一道落闩声。


    他先一步推开门,边朝外警惕环视,边撇头示意柳琢光先进去。


    等柳琢光进去之后,太衍弟子才慢慢退身进入,将门闩又再次插上。


    他一转头,刹那间周身冒出一阵冷汗。


    锋利的匕首正架在柳琢光脖颈,来自修士的眼眸,于夜幕下显出狠厉的光泽。


    “放下,放下!这并非……”


    太衍弟子压低了声,语气急促。


    手持武器的修士却是不顾,手上的匕首更凑近几分,径直打断太衍弟子。


    “不行!擅自带人来这里,你是否被蛊惑还未可知,你今日的话,不可信!”


    “云佳说得有道理,如今形势紧张,你忽地带人过来,实在难让人信服,说不定此刻,外面就有大批等着狩猎我们的天机修士。”


    女修简单披了件薄衫,端着烛火缓缓靠近柳琢光。


    “她与我同为太衍弟子,乃我师姐,绝非作假!我敢以天道起誓。”


    女修笑了声:“你若是被蛊惑的棋子,谁又在乎你的生死,即便起誓也是无用。”


    她边说着,边端着烛火,凑近柳琢光,明晃晃的烛光不停跳跃在柳琢光面庞,炙热的烛火再近几分,便会将柳琢光烫伤。


    “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女修视线下移,眼睛眯起,“还是个剑修。”


    手持匕首的云佳瞬间皱起眉头,另一只手正要夺走柳琢光的佩剑。


    “不行。”


    冰凉的手搭上云佳正欲夺剑的手,云佳眉头皱得更紧,想要用力夺走,可手却像是被玄铁压住,迟迟无法动弹。


    云佳一怔,汗珠自额头滚落,她猛地抬起头,对上柳琢光平静的眼眸。


    柳琢光微微歪头,脖颈霎时浮现一道血痕,她眨眨眼。


    而后,女修几乎是下意识感觉到危机,揪着云佳的衣领,猛地拉开与柳琢光的距离。


    手上的烛火倏然熄灭。


    屋内传来阵阵脚步声,不多时,几道人影立定女修身后,用布满杀意的眼神,注视向柳琢光。


    “怎么了!”


    明月下,太衍弟子望着柳琢光带有血痕的脖颈,眉宇蹙起。


    “师姐,你还好吗?”


    柳琢光瞥看向他,顺着他的目光,手指抚上脖颈,指腹传来粘腻的感觉,她神色不变,只是轻描淡写对太衍弟子说道。


    “无碍。”


    太衍弟子目露担忧。


    这怎会是无碍呢?


    一进来便被人拔刀相向,险些危及性命。


    小师姐怕是还从未受过这种待遇,禾山剑尊的爱徒,生平头一次下山,就遇到这种事……


    脑海里浮现出诸多画面,太衍弟子抿了抿唇,小心翼翼解释。


    “她们都是旁的宗门弟子,与我一般。”


    太衍弟子暗示道。


    也不知柳琢光听没听得进去,她随意点点头,发梢随风轻微摆动。


    接着,她看向院落正中央,悬在半空的长剑,开口。


    “无恒,回来。”


    为首的女修闻言,原本紧绷着的神色骤然一变,口中喃喃自语:“无恒?”


    “姐姐,怎么了?”


    “云珍道友?”


    眼看着周围人纷纷拿出武器,云珍回过神,急忙拦下。


    “且慢!”


    “姐姐?”


    面对众人的疑问,云佳却是望着回到柳琢光身侧的无恒,面露沉思。


    “这位的确是太衍的弟子。”


    昔日她也是见过无恒剑的,只是那时,这把剑的主人,是纪明澈。


    孤傲冷淡的少年剑修,一剑破万法。


    让人印象深刻。


    连同那把剑,她都记得牢牢的。


    据说,那把剑,还是剑修亲手所制。


    云珍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再见到这把无恒,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而无恒的主人,也从纪明澈变成了眼前的少女。


    佩剑乃剑修最珍贵之物,何况还是亲手炼制的剑,如今出现在眼前少女手中,那她必定是与纪明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衍宗纪明澈,若说这少女是太衍弟子倒也正常。


    不过,云珍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柳琢光眉眼低垂,单手握住了无恒剑,将其反手背到身后,向对面几人颔首。


    “太衍宗,禾山弟子柳琢光,见过诸位道友。”


    她含蓄有礼的话语,却使得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你是剑尊弟子!”云佳忍不住惊呼出声,“禾山剑尊不是只有纪明澈一名弟子吗?”


    太衍弟子上前解释:“小师姐常年在剑峰,不曾下山,故而知道的人不多。”


    “这样吗?”云珍心底的猜测被证实,顿时松了口气,她犹豫着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我还有个问题,天机城如今闭城,不知柳道友是如何进来的?”


    “我是随明阙剑阁的一位道友进来的。”


    “明阙?”云珍疑惑,而后看向身后,“你的同门?”


    身后持剑的明阙弟子略微思索,摇摇头,同样疑惑地看向柳琢光。


    显然他对崔流真实身份并不知晓。


    柳琢光敛眸,继续说:“我此来,是想问问诸位有关黑市,知晓多少?”


    “黑市……”云珍眼底充满了深意,她打量着柳琢光,缓缓说,“如今天机城人人自危,黑市自然也是不了了之,你费尽心思难道只是为了天机城的黑市?”


    柳琢光对此并不避讳:“是为了可能存在于黑市的消息。”


    云珍思索一番,说:“若只是为了打听消息,何必去黑市冒险,我这倒是知道个人,只是看道友敢不敢信我。”


    “道友但说无妨。”


    云珍唇边勾出一抹笑意:“黑市上贩卖消息的人,与我有私交,我可以为柳道友联系到他。”


    “多谢。”


    云珍摇摇头:“哎,柳道友先别急着说谢,我自然是有条件的。”


    柳琢光:“请讲。”


    “我们要离开天机城。”


    云珍收起脸上的笑意,言辞认真。


    柳琢光颔首:“好。”


    云珍以为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难度,轻笑了声,说:“柳道友可要想好。我们这群人,可都要离开天机城的。”


    柳琢光依旧平静:“可以。”


    云珍不说话了,她眼眸落在柳琢光身上,落在柳琢光身侧的无恒。


    内心暗自思忖。


    若是剑尊的弟子,说不定真有可能。


    “好,我信道友。”云珍说,“明日此时,道友来此,我带道友去寻那卖消息之人。”


    “多谢。”


    “柳道友,我还有一事想问,天机城闭城多时,消息闭塞,您又何苦费尽心思来这里打听消息?”


    太衍名宗,禾山弟子,亲赴天机,到底是为了怎样的消息?


    云珍也颇为好奇。


    她待在天机城这么久,除了天机城上任城主被杀一事,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注意的事情,值得柳琢光这种身份的人,费尽心思过来。


    难不成,那在黑市贩卖消息之人,当真知道些什么不可说的内幕?


    云珍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探究。


    柳琢光回眸,视线轻轻落在众人之中,似是在看云珍,又似是在看云珍身后。


    “那道友又为何要带所有人离开呢?”


    柳琢光方才听云珍开口时,便察觉到了不对。


    这天机城应除了城主之位的争执外,还暗藏着其他危机。


    若当真只是城内几方争权夺利,又何必顶着违抗师命的罪责,也要众人一同离开。


    云珍被问得霎时僵住。


    看向柳琢光的眸子,再也不是一开始的从容淡定。


    好生敏锐。


    柳琢光转身离去。


    太衍弟子紧跟柳琢光离去。


    直到门扉被人合上,云珍依旧出神地望着,眸底满是复杂。


    “姐姐。”云佳担忧地拉住她的衣袖。


    云珍摇摇头,搭上妹妹的手,浅露出一抹笑。


    接着,她转身对众人说:“今夜无事了,诸位早些歇息吧。”


    “云珍姐,你要出门吗?”


    云珍颔首。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说:“那人,真的可信吗?”


    云珍苦笑了声:“便是不可信,也得信了。”


    她们如今,哪还有那么多选择,便是只有一分机会,也要把握住。


    翌日。


    柳琢光守在城主府内静坐调息,忽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她眉头微皱,睁开眼。


    “是我。”


    敲门声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嗓音响起。


    柳琢光顿了顿,起身打开房门。


    崔留鸣面目复杂:“他要见你。”


    “谁?”


    “我的叔父,天机城暂任城主崔尔书。”


    柳琢光眸光一变:“外面是有什么事吗?”


    崔留鸣紧锁眉头:“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城内的妖族与修士起了争执,闹到城主府,想让城主决断,但……”


    崔尔书只是将他们带进了城主府,而后便置之不理。


    反而是找借口,让他带着柳琢光过去。


    崔留鸣心中不得不多想。


    “他之前应是没去过太衍的。”崔留鸣犹豫着说,“定然也不可能见到过你。”


    “他没见过,不代表旁人不会说。”


    柳琢光思定,大步流星朝院门走去,崔留鸣跟在她身后,两人正要推门离开时,柳琢光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眼神茫然的崔留鸣。


    “待会儿如果见到暮明空,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好。”


    “你走我前面。”


    “为什么?”


    柳琢光顿了下:“因为我是你的侍剑弟子。”


    崔留鸣反应过来,耳朵红了一片,连忙点头。


    城主书阁内。


    崔尔书正襟危坐,冷眼看着对面的男子。


    暮明空随意坐在书阁的乌木台阶,一只手勾着玉佩晃荡,一只手托着脸颊,含笑如春水的眸子若无其事地看向敞开的房门。


    守在门口的婢女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他,又匆匆忙忙低下头,脸颊红成一片。


    崔尔书见状,冷嘲一声。


    “暮宗主不请自来,难不成只是想在我这天机城,试试自己的魅术?”


    “小崔,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暮明空笑着摇摇头,“我过来自然是有要紧的事,否则,她们怎么肯放我过来?”


    “哼。”


    对于暮明空的话,崔尔书不屑一顾,只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


    “我不管你来做什么,但你若危及天机城,我绝不会放任。”


    暮明空依旧笑靥如初,说出来的话却是犹如寒芒:“你?小崔,本座看你是在这天机城待着太久,都忘了自己是谁。”


    崔尔书垂落两侧的手,倏然握起,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放心吧,我对天机城不感兴趣。”暮明空缓缓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开口,“这种小打小闹,也就只有你才会当回事。”


    崔宁书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怒气,阖眸平息着起伏的情绪。


    “你那好侄儿过来了。”


    崔尔书睁开眼,望了他一眼,怒甩衣袖,却是一语不发。


    “叔父。”崔留鸣先对崔尔书行过礼,而后转头,注意到一侧的暮明空,心头瞬间涌上一股不安,但他仍记得柳琢光不久前嘱咐过的话,冷静地朝暮明空行礼。


    暮明空笑笑,眸光却是越过崔留鸣,落在柳琢光身上。


    “留鸣,你过来,叔父……”


    崔尔书抬手,正欲呼唤崔留鸣到他身侧。


    偏偏此时,那暮明空不知又在想什么诡计,竟是直了身,笑眯眯对崔留鸣身后的侍剑弟子说。


    “你师兄的事,想好了吗?”


    第46章


    “师兄?”


    崔尔书感到奇怪。


    暮明空什么时候有闲心去管明阙弟子的事了。


    他随意扫了眼柳琢光, 又默默收回视线。


    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弟子,年岁也才十几,这样的年纪跟在崔留鸣身后做侍剑弟子, 想必也不是什么大能子嗣。


    崔尔书越想越觉得奇怪, 浑着精光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柳琢光,眼中是不加半分掩饰的打量。


    柳琢光似是未有察觉一般, 一动不动,一味低着头沉默不语。


    看上去的确很符合侍剑弟子的身份。


    “嗯?”暮明空见她不回,轻笑了声, “怎么, 觉得我是在骗你?”


    柳琢光垂着头, 黝黑的眸子被睫羽覆盖, 看不清内里的情绪, 她语调平静, 没有一丝波折。


    “弟子不敢。”


    暮明空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如玉面容不气不恼, 细长的眉尾微微上扬, 他略微玩味地说。


    “也罢, 你怀疑我说的是假的, 属实正常,不过,等你回去, 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柳琢光睫羽颤动。


    暮明空唇边笑意更浓。


    可等了半晌, 那双眼眸迟迟未能抬起, 他失了兴致,觉得有些烦躁,将手边的玉佩随意扔到一边。


    “暮宗主。”崔尔书暗含警告, “这里是天机城,不是你的合欢宗!”


    “呵。”


    蠢货。


    暮明空睨了他一眼,直起身子,径直朝外面走去。


    与柳琢光擦肩而过时,他眉宇下压,放缓了声,嗓音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真让我伤心,比起你师尊,我可没骗过你。”


    起码,关于纪明澈这件事,他没有骗柳琢光。


    柳琢光垂落的手指不自觉蜷缩,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留鸣,过来吧。”


    眼见着暮明空身影消失在眼帘,崔尔书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朝崔留鸣招招手。


    “叔父。”


    崔留鸣上前,扶着崔尔书落座。


    “扶我作甚?”崔尔书叹了口气,眼神担忧说,“叔父也好久没见过你,怎么这种时候回来啊?”


    “父亲仙去,我自该回来。”


    崔尔书阖眸,责备说:“你是该回来,可如今这时机不对,天机城内部动荡不安,你身为上任城主之子,此刻回来,我只怕是有性命危险啊。”


    “叔父,父亲到底是谁杀的?”


    崔尔书摇摇头,看向柳琢光。


    “明阙的弟子,你应该也是个剑修吧。”


    柳琢光颔首,微微欠身行礼。


    见崔尔书看向柳琢光,崔留鸣心头一紧,急忙开口:“叔父,她是我的侍剑弟子,这次回来,我本是带了两名侍剑弟子,只是有一人在城门外被拦住了。”


    崔尔书抬手,示意崔留鸣不必再说。


    他说:“我晓得的,若不是暮明空突然出现,我绝不愿将旁人牵扯进天机城的争端之中,你另一个侍剑弟子未必不是好运。”


    崔留鸣皱眉:“叔父,天机城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被刺杀一事,您可有眉目?”


    崔尔书含糊着说:“如今的天机城被几方势力觊觎,你父亲被杀一事,我追查许久,却迟迟没有线索,恐怕是有人拦着我查下去,当务之急,还是要安定各方势力的野心,尽早还天机城安稳。”


    崔留鸣不说话,他垂下眼帘,手指搭在佩剑上,薄唇轻抿。


    “叔父是有什么要我做吗?”


    “唉,瞧你这孩子说的,就算天机城有再麻烦的事,叔父也不能为难你个孩子啊。”


    崔留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崔尔书话音一转:“不过,我晓得你这孩子有心,这么多年想必也是挂念着你父亲的,若什么都不许你做,反而是折了你的孝心。”


    柳琢光抬眸,目光落在崔尔书身上,男人故作叹息,眼底的精光却一览无余,看向崔留鸣的眼神,好似在看肥美的猎物。


    她眨了眨眼,却是眉头一皱,余光不经意间瞥向身后。


    脚步声逐渐靠近。


    柳琢光当即垂下眼帘,装作始终安分守己的模样,乖巧地候着。


    “如今天机城内,急需新城主,唉,你父亲原是属意我坐上这个位置的,只是城中妖修野心勃勃,妄图将他们的修士送上城主之位,留鸣,叔父想让你帮上一帮,这也是你父亲的期望……”


    “怪了,我怎么没听到过这种话。”


    夏令师端着明音的面容缓步走近,书阁内,崔尔书脸上骤然一变,冷眼看向书阁外守着的婢女。


    “是我不许她们通传的。”夏令师自然懂得崔尔书在想什么,她含笑着,靠近崔尔书,“何况从前城主在时,也没这么多规矩,修士耳聪目明,又何须旁人通传。”


    崔尔书面色阴沉,眼中怒火好像下一刹那就要将夏令师活剥了。


    “还不带着你的侍剑弟子出去。”


    怔愣着的崔留鸣闻言,瞬间回过神,颔首正要离去。


    身后,崔尔书扬声。


    “留鸣,那院中争执的妖修和人修,就是叔父交给你的第一件事情,叔父相信你,你定能办好!”


    崔留鸣回头,只见崔尔书话虽是对他说的,可那得意扬扬的神情,分明是朝着女人。


    夏令师嗤笑了声,不语。


    崔留鸣眼底隐隐带上几分担心,正欲抬步走向夏令师,袖口处蓦地察觉到拉扯。


    柳琢光收回手,用眼神朝他示意。


    崔留鸣嘴唇翕动,犹豫片刻后,还是跟着柳琢光一同离开了书阁。


    两人并排穿过走廊,崔留鸣侧眸望了眼柳琢光,面上纠结。


    “怎么了?”


    柳琢光察觉到身侧之人的视线,挑眉看向崔留鸣。


    “是在担心明音夫人吗?”


    崔留鸣愣了下,摇头。


    “我与母亲多年未见,初到明阙剑阁时,我常常想着要回天机城,要回到母亲身边,这么多年我与母亲书信联系,日夜思念归途,可那日见到母亲,心中竟是空落落的。”


    柳琢光敛眸。


    真正的明音夫人,早在他去往明阙之时,便已香消玉殒。


    这么多年来,崔留鸣与之书信的,不过是夏令师假扮的明音。


    崔留鸣叹了口气,只当自己是惆怅了番,并未在意,他调整好情绪,刻意压低声音问柳琢光。


    “方才,暮明空所说的,关于你师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柳琢光没想到他刚犹犹豫豫,竟是想问这个,她顿了顿,说:“没什么,胡言乱语罢了。”


    师兄闭关不过是为了突破,若是这次突破不得,那还有下次。


    不会有问题的。


    崔留鸣也不知是信没信,见柳琢光不愿多言,于是沉默着点点头,跳过了这个话题。


    柳琢光问:“你叔父让你解决院中那妖修和人修的问题,你打算如何做?”


    崔留鸣凝眉:“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我替他铺路。”


    他离开天机城多年,城中是是非非早已变迁,他在天机城,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如何处置,如何处置才会让人听他的,都是难题。


    处置好了,算作是崔尔书的功绩,处置不好,也大可推到崔留鸣身上。


    绝了崔留鸣这个上任城主之子继任的路径。


    “去看看吧。”


    柳琢光见状,眸子随意看向天边,接近晌午,天际无云,一片和煦。


    她脑海思绪翻转,最终瞥头对崔留鸣说。


    崔留鸣眼底些许迟疑,却仍点头应下。


    问过洒扫的小厮,两人朝后花园处走去。


    团团花色围裹着精致典雅的亭子,穿过石子路,走到亭前。


    赫然见两方对峙,可奇怪的是,不管是妖修还是人修,脸上的神情都极为平和,一点也不像是争执过的样子。


    见柳琢光两人靠近,那妖修还笑着朝他们举了举手中的茶杯。


    “这位就是刚从明阙剑阁回来的留鸣公子吧?”


    崔留鸣拱手致意。


    “哎,二公子多礼,快坐,这位想必就是明阙的侍剑弟子吧,不愧是修仙界名门,连侍剑弟子都出落得如此标志。”


    “油嘴滑舌。”


    旁边的人修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了句。


    妖修狡辩说:“这怎么能说是油嘴滑舌呢?这分明都是我的真心实意啊。”


    “哼。”


    “两位。”崔留鸣眼看着不对,及时开口打断,“不知两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城主府帮忙,还请两位开口。”


    妖修眉梢微压,靠着木桌,脸上似笑非笑:“唉,本也没承想闹到留鸣公子面前,可这人实在过分,害得在下好苦,还望留鸣公子为我做主啊!”


    崔留鸣面色不改:“还请阁下直言。”


    “我前些日子在城中做了木驴,这人非说是马,您说是驴是马,我会不认得吗?唉,我硬生生跟他吵了两天两夜,这是实在说不下去,才到城主府,想求个公道。”


    崔留鸣神色皲裂,他瞪大眼看着妖修。


    妖修笑着看他,话里虽不断说着自己有苦处,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崔留鸣又猛地转头看向人修,人修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躲开崔留鸣的目光。


    “那你说你受了苦,指的是……”


    妖修又抿了口茶水,坦然:“嗓子啊,留鸣公子,我这嗓子可是和人对谈两天两夜了,苦得很。”


    “你!”


    崔留鸣转身就要离开,他即便是个蠢货,此刻也该晓得了。


    崔尔书根本就是故意的!


    不料,手臂忽地被人紧紧拽住,顷刻间,动弹不得。


    “留鸣公子,事情还未解决,你怎么能这么就走了,上任城主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妖修缓缓站起,眉眼带笑,语气嘲讽。


    柳琢光拽着崔留鸣的手臂,身姿挺拔,漆黑的睫羽下一双明眸清凌凌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谁说留鸣公子要走?”柳琢光说,“公子自会奉陪到底。”


    妖修从始至终挂在脸上的笑意,此刻像是被人划了一道,硬生生扯平,他眯眼看着柳琢光,轻哼一声,颇为玩味。


    “你看起来,可真不像是个侍剑弟子啊。”


    这样不卑不亢,波澜不惊的气质,比她身后那位明阙剑阁正经亲传弟子,还要特别。


    柳琢光撇头,一连串地问道:“侍剑弟子该如何?阁下见过几个侍剑弟子?阁下见过明阙的侍剑弟子吗?”


    “哼。”


    人修又哼了声。


    妖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柳琢光回头,朝崔留鸣点点头,崔留鸣不解。


    既知道是局,何必再费心思留这里。


    可柳琢光拉着他,显然是不许他走的,无奈之下,崔留鸣只得转了回去。


    妖修冷笑着:“看来留鸣公子已有决断,那现在便随我先去看了一看,那到底是驴还是马吧。”


    崔留鸣余光看向柳琢光,见她没有反对,才点头同意。


    “我的剑侍就不必去了吧。”


    “随意。”


    崔留鸣心底的气算是消了些,他跟在妖修身后,与柳琢光交换个眼神。


    妖修与崔留鸣都走了后,那一直没开口过的人修,才缓缓抬步。


    与柳琢光擦肩时,不知有意无意,他轻撞了下柳琢光。


    柳琢光身子一晃,很快站稳,神色如初。


    待所有人都离开,柳琢光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关好房门,确认四周无人,柳琢光摊开手心,团成球状的纸张逐渐舒展。


    ——计划有变,子时我来找你。


    是云珍。


    柳琢光眸光不变,指尖燃起灵光,摇晃着的灵光悄无声息间将纸张吞噬。


    她记性不错,方才一见到那人修时,便将他与昨夜云珍身后的人对应,也正是因为那人的暗示,她才敢让崔留鸣跟着他们走。


    柳琢光在心底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转身,脚步缓慢行走着,抬头便空荡的墙面。


    她眉头微蹙。


    不知为何,这面墙,忽地让她觉得很奇怪。


    思忖着,柳琢光抬手,手指触碰上空荡的墙面,刹那间,柳琢光明白了心底怪异感的来源。


    指尖灵力注入墙面,墙面始终平静无波。


    好似那残缺灵纹,不过是柳琢光的梦魇。


    停滞在墙面的手指倏然蜷缩,连带着指盖泛出白。


    “暮明空!”


    第47章


    夜幕沉沉, 子时,月明星稀。


    一阵敲门声在寂静空荡的院落响起,伴随着压低的女声, 惊起飞鸟。


    “跟我走。”


    云珍目光有意无意向柳琢光身后那漆黑的屋子探去, 察觉到柳琢光在看自己,又很快将目光收回, 装作若无其事。


    柳琢光颔首,无声跟上云珍的步伐。


    她没问云珍为何知道她的住处,也没问偌大的城主府, 云珍是如何悄无声息潜入。


    这让方才在路上想了数个理由堵话的云珍不禁感到些许诧异。


    穿过条条长巷, 云珍停步在一处莺歌燕舞之地。


    “到了。”


    柳琢光抬头, 目光所及之处, 灯火通明, 游人如织, 巍峨挺立的高楼上, 赫然悬挂着“明阁”的二字的牌匾。


    “走吧, 我只约了半个时辰, 那人可不会等人。”


    柳琢光无声垂下眼帘, 跟着云珍走进明阁, 又见云珍一路朝人掏出灵石,才得以上楼。


    推开包厢房门,云珍说:“你进去吧, 记着, 只有半个时辰。”


    柳琢光颔首。


    踏进包厢, 身后房门瞬间被云珍紧闭。


    柳琢光脚步顿了顿,才又继续往里探步。


    这包厢从外看不算大,可真当亲身踏入, 才发觉内有乾坤,空间就好似是被人折叠过一般。


    “呵,这么谨慎何必还要来呢?”


    一道嘲弄的声音响起,柳琢光眉梢微扬,循着声音走向内部。


    她抬手掀起珠帘,袅袅云烟处,静坐着一位老者,黑白发交织,紧阖双眸。


    “前辈。”


    “我这,向来是要有舍有得的,你想问的只要我知道,就一定会告诉你,不过,这还得看你出得出不起这消息的价了?”


    老者睁开浑浊的眸子,在触及柳琢光的一刹那,掀起万丈波涛。


    “柳琢光?”


    他猛地说出柳琢光的名字,瞳孔紧缩,枯槁的皮肉上写满了错愕。


    柳琢光坐到他对面,隔着飘升的云烟,有些怔愣,但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太衍柳琢光,见过前辈。”


    “你怎么会在这?”


    柳琢光敛眸,没有回答。


    她原以为是云珍事先说过她的名字,可看老者的神情,显然不是这样。


    所幸,老者只是问了一句,并没有非要柳琢光回答的意思,甚至,他还锁起眉头,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天机城怎么会有我不知道的消息,谁,是谁……”


    “前辈。”


    见老者似是陷入癫狂的状态,柳琢光轻轻开口叫住他。


    听到柳琢光的声音,老者方才回了神,用一种莫名惊恐的眼神看着柳琢光,他盯着柳琢光,就像是看到什么绝望的代表,连带着语气都疲惫许多。


    似乎刹那间,遭受了万千重重击,神色浑浑噩噩。


    “你回去吧,我最近的消息,怕是难给你了。”


    柳琢光皱眉,望着老者,却没动身。


    老者显然是认识她的。


    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却那般错愕,说明他并不知道,今日会与她见面。


    一个贩卖消息的人,怎会不知有人进入天机城,何况这人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柳琢光思绪飞快转动,脑海画面几度变化,最终落在了暮明空含笑的面容。


    如果是他,那说不定,还能再试一试。


    思定,柳琢光抬眸,对绝望的老者说:“前辈,您知道暮宗主吗?”


    老者身子一僵,能在天机城做这么多年贩卖消息的生意,他自是不笨,被柳琢光话一点,骤然间便想通了,他猛地抬头,急促问:“暮明空是不是也来了天机城?”


    柳琢光的猜测被证实,心算是定下来,她朝老者点点头。


    老者嘴唇翕动,半晌,他阖上双眸,抬手熄灭了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勉强将心境平和下来后,才又睁开双眼。


    “既是如此,那便以暮明空来天机城为界限,之前的消息我可以给你,他来天机城后的消息我也可以给你,只是不保证真假。”


    柳琢光点头,开口却是并不相干的问题:“前辈为何会认识我?”


    老者:“我与禾山是旧识,她竟从未和你说过我吗?”


    柳琢光没想到,眼前这老者,竟也是师尊从前的好友。


    “我与师尊相见甚少。”


    老者叹了口气:“我晓得,年年闭关,日日闭关,不如活在闭关室得了。”


    柳琢光不语,睫羽低垂,投下一片阴翳,斜斜的灵石光映在少女如玉般的皙白面容,更添几分孤冷疏离之意。


    老者见她不语,问:“在想什么?”


    “在想。”柳琢光顿了顿,寻找着措辞,“天机城似乎有很多,师尊昔日的好友。”


    不管是夏令师,还是眼前的老者,又或者是暮明空。


    都是师尊不曾提起的旧识好友。


    偏生她们都知道师尊。


    而师尊却从未告诉过她,天机城还有这些人存在。


    宗主他们也不曾。


    是不知道呢,还是特意没有告诉她呢?


    柳琢光心中疑虑层层叠加,但抬眸之时,却又将所有思虑压下,面色宁静好似静水。


    “禾山,禾山当年也是天纵奇才,意气风发。”老者闻言,低眸凝视着摊在膝上的两只手,游离的双眼似是在出神,“你和她很像,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你出生时,我还派人向太衍送了礼,可惜,禾山不接受。”


    柳琢光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对:“我出生时?”


    “哈,一晃你都这么大了。”老者无奈地笑笑,“罢了,说吧,你这次来是想问什么。”


    说到这,柳琢光也只好将内心的疑惑放到一旁,面色严肃。


    “魔族。”


    老者颔首,并不意外,他反问柳琢光:“你如今都查到了什么?”


    “被封印的那位魔尊,早已离开封印,对吗?”


    老者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你可比外头那些人聪明。”


    柳琢光不语。


    老者自顾自继续说。


    “若消息准确,上任魔尊的确早已苏醒,但他苏醒后,并未回到魔族,而是失去了踪迹,以至于有不少魔族人还以为,他仍在封印中。”


    这点显然是与散生留下的话对应上了。


    “魔尊被封印百年之久,魔族内部争执不休,如今的魔族看似一气,实则早已分为两派,以如今魔族长老为首的一派认为魔族应另选魔尊,而以昔日魔尊左护法为首的一派则认为,魔尊尚有苏醒希望,不该另立新主。”


    老者所说的,出乎柳琢光所知范围,她沉思片刻,乌眸带着探究。


    “人界皇都,发现一群带有魔族咒印的骨……”


    她话音未落,老者就像是早已晓得她想问的,从善如流接着柳琢光的话开口。


    “那些骨的确是昔日的天机城长老,明音之母所做,她本就是魔族,是那位魔尊的追随者,只是知道的人不多罢了,魔尊被封印后,她也未曾死心。”


    “那些骨是从何而来?”


    “魔族生性嗜杀,好祭祀,找些带怨气的骨头简直轻而易举,不过这些疯狂的举动在当时没造成什么影响,几乎没人注意到,后来禾山封印夏令师……”说到这,老者一顿,“你见过夏令师了吗?”


    “见了。”柳琢光说,“所以,师尊封印夏令师,那位长老也是知道的。”


    “当然,那女人可是特意回来,死守这那道封印,将死之际,还不忘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不惜将自己女儿嫁给天机城城主。”


    听到这柳琢光反而更疑惑了。


    “为何?夏令师不是魔族护法吗?她们的志向,难道不应该是相通的吗?”


    老者摇头:“夏令师若是认真算起来,并不算真正的护法,她也是继承了她祖辈的权力,成为了护法,否则,她又怎会与禾山为友?”


    “我遇到夏令师时,她似乎对师尊封印魔尊的事很是震惊。”


    “其实,当年禾山封印魔尊,无人看见,只知道有一日魔尊突然消失,而后禾山归来,说已经将魔尊封印。”老者颌首,唇角勾起,意味深长道,“所以,还有另一种传言,魔尊并未被封印,只是与禾山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暂时消失了。”


    的确……师尊是独自封印的魔尊。


    这期间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可禾山身负重伤,而魔尊的确再未出现,便也无人再敢质疑。


    老者轻笑出声。


    “不过这种事,谁又清楚呢?”


    “明音也是魔族……”柳琢光不愿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想了想,她扯开话题,抬眸虚心请教,“是因为明音死前将魔族身份告诉了崔应秋,所以崔应秋才会叛出人族吗?”


    老者却是摇头,用浑浊的双眼追忆着昔日,而后缓缓说:“应秋那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魔族,而且,他对自己魔族的身份,格外珍重。”


    幼小的孩童,眼底是不似寻常同龄人的成熟,他如自己的母亲,如母亲的母亲,死守着真实身份,直到一人一剑,破开封闭的城门。


    “那是个嗜杀的孩子,是真正的魔族。”老者顿了顿,补充,“对了,崔应秋并未死去,崔城主没能狠得下心,他被魔族救走,如今应该还在魔界,以他的实力,恐怕在魔界也该有一席之地了。”


    柳琢光无言,脑海却再一次想起那年初见崔应秋。


    师兄的朋友……


    她阖眸,压下心底无端升起的怪异感,嘴唇翕动,似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开口询问。


    “您方才说,如今魔族长老意欲推新任魔尊上位,如此说来,他们是心底已有新魔尊人选了吗?”


    老者点头,正要继续开口,便听见柳琢光轻声说。


    “是叫……苍间吧。”


    这次,轮到老者一怔:“你知道他?”


    柳琢光没说话,她起身,朝老者恭谨行礼。


    “前辈,我的问题结束了。”


    说完,柳琢光安静伫立着,等待老者开口,收取报酬。


    老者微仰起头,苍老的双眼轻轻眯起,似乎是想看清柳琢光,在柳琢光话音落下许久,老者都没有出声,他静静望着柳琢光,一言不发。


    “前辈?”


    老者点点头,似是回神,他低头敲了敲僵硬的双腿,轻笑了声,那嗓音经过岁月熬磨,沙哑疲惫。


    “我已经在这天机城待了数百年,以后也不会离开这里。”他说,“若要和你换什么,一时之间还真不出来,这样吧,你回去带句话给禾山。”


    “前辈请讲。”


    “有朝一日,你终将和我一般。”老者撇唇笑,“不,不对,她现在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离不开天机城明阁,夏令师离不开天机城城主府。


    禾山,禾山更是离不开太衍剑峰。


    不,不对!漏了一个人!


    老者忽地抬手护上额头的位置,豆大的汗珠霎时从体内溢出。


    “不,不对,为什么他离开,为什么,怎么可能!”


    老者抱着头越埋越深,他瞳孔紧缩,整个人出现不自觉的剧烈颤动,从内到外的颤动,他死死盯着衣角处那陈旧的纹路,纹路在视线中愈发恍惚。


    柳琢光见状,眉头皱起,正要转身出去寻人。


    忽地,身后桌子被人猛地拍起。


    柳琢光回头,对上一双充满憎恶的眼眸,那眼睛亮得惊人,犹如划破寒夜的一把利刃,迸溅出凛冽的直白的渴望。


    他嗓音嘶哑绝望。


    “不,不对,我想起来了。”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了暮明空!”


    “是他,是他背叛了我们!”


    第48章


    风声萧瑟而过, 城主府内人影错落。


    柳琢光刚回到城主府的院落,便看见夏令师的身影站在房门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你去哪里了?”


    看见柳琢光归来, 夏令师眼前一亮, 脚步轻快凑到柳琢光面前。


    柳琢光一边推门而入,一边说:“怎么站在门口, 不会被人发现吗?”


    夏令师笑说:“放心吧,我仔细着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知为何, 我总觉得这座院子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夏令师也说不上来, 单纯的感觉太过微妙,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柳琢光抚摸茶杯的动作一滞, 下意识用余光瞥向空荡的墙面, 又垂下眼帘, 轻抿了一口茶。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夏令师本欲追问的想法, 被柳琢光一打断, 方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神色一变, 眉头皱起,难得的郑重起来。


    “天机城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崔尔书说的吗?”


    “我偷听了崔尔书和暮明空的谈话。”夏令师唇角勾起,面色不经意泄露出几分微妙的得意, “暮明空这次过来, 我还以为是为了你, 如今看来,果然是我多想了。”


    “为了我?”


    夏令师脸色一僵,颇为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偷听到他们说,天机城即将有大事发生,崔尔书必须在七日内确定下城主之位的归属,然后举行继任大典。”


    “所以,具体是什么事,他们没有说吗?”


    夏令师眼神飘忽:“没,没听到。”


    柳琢光点点头,若有所思。


    暮明空……


    这个从来到天机城就一直围绕着她的名字。


    不管是从老者话里听得的意思,还是柳琢光自己的感觉,暮明空都不像是个很容易被人偷听谈话的人。


    想到这,柳琢光侧眸看夏令师,夏令师歪歪头看她,一脸清澈。


    的确和俗世意义上的魔族护法很不一样。


    不知为何,柳琢光突然对那位上任魔族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低头抿了口茶,苦涩的味道在唇齿弥漫,柳琢光将思绪拉回,冷静分析。


    看来,是暮明空故意让夏令师听到。


    甚至于,是故意让夏令师听到然后讲给她。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柳琢光觉着自己似乎是走入了一团迷雾,不管是前行还是后退都有重重叠叠的谜团等着她。


    思绪如乱麻交织。


    柳琢光又忍不住想起了,不久之前,暮明空对她说的话。


    他说,纪明澈就快要死了。


    柳琢光手指不自觉用力。


    不,不会的,师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不过是暮明空为动摇她使出的计策罢了。


    她眸底微暗,轻呼出一口气,按捺下心绪,转头看向夏令师:“你昔日既然与他认识,那想必如今,暮明空定是早就认出你了。”


    那消失的灵纹,绝对和暮明空有关。


    他是知道这里曾封印过魔尊护法夏令师,更知道那残缺灵纹代表了什么。


    思此,柳琢光心中危机感更重,她沉默许久,却迟迟想不出暮明空所说的大事到底指的是什么。


    既然暮明空要求崔尔书尽快登上城主之位,举行大典,那这大事指的必然不会是城主之位的纷争。


    城主之位,继任大典……


    柳琢光脑海灵光乍现,骤然抬眸,直直对上夏令师茫然的双眼。


    “怎么了?”


    柳琢光站起身,拉起夏令师的手,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讲,这个时候柳琢光必须尽快印证她的推测。


    “哎哎哎!”夏令师被她拉着向前跑,心底满是疑惑,直到她隐隐察觉到柳琢光拉她跑得方向,脸色霎时一白,“不行不行,我一出门就会有天雷的!”


    夏令师从封印离开之初,也不是没试过离开城主府。


    可一旦她踏出城主府,原本晴朗的天空就会霎时被乌云盖顶,降下滚滚天雷,意欲惩罚她。


    那样的天雷之下,修士必死无疑。


    “试一试。”


    柳琢光双手搭在她的肩头,面色凝重,“说不定,你已经可以离开了。”


    夏令师一愣,从柳琢光的莫名的神情中,她好似窥探见了什么。


    半晌,她才吞吞吐吐着说:“那,那只能试一下,就一下!”


    这是鲜有人至的后门,夏令师深呼一口气,迈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看柳琢光,最后一咬牙,用力推开紧闭的门扉,踏了出去。


    夏令师心跳得愈快,她紧紧注视着天边,一旦有一丝不对劲,她就转身返回城主府。


    可等了许久,天幕依旧宁静。


    这下,夏令师的心真正地飘起来了。


    骤然重获自由,夏令师心中却并未有想象的那般欢喜,与之相反的,她神色无意泄露出不知所措,接着愣愣地转眸看向柳琢光。


    柳琢光走到她身侧,嘴唇抿成细微的一条线,睫羽微颤,冷静的眸子犹如寒剑出鞘,透露出森森冷意。


    她想起消失的灵纹,想起昨夜老者的话,想起暮明空借夏令师口的提示……


    一切的一切,汇聚成一个猜测。


    于是,她手指不自觉搭上无恒,借着冰冷的剑鞘,平复着内心。


    “暮明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或者……”柳琢光说,“你作为魔族,为何会与他们认识?”


    ·


    夜幕低垂,夏令师遣走了侍女,吹了灯,装作熟睡的模样。


    半晌,又小心翼翼起身,在床榻施了个障眼法。


    来到柳琢光住处,正欲敲门,却见内里竟是两道身影,她动作一滞。


    “谁!”


    屋内传来少年厉声。


    夏令师急忙后退,抬手抵挡下飞驰而来的剑意。


    “崔留鸣。”柳琢光制止他,“是我约的人到了。”


    崔留鸣神色一怔,有些懊恼:“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柳琢光摇摇头,抬手,术法牵引着门户敞开。


    夏令师脚步踟蹰。


    “母亲?”崔留鸣猛地起身,视线在柳琢光和夏令师身上来回转移,“你们……”


    夏令师抿唇,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走了进去。


    “你怎么让他也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听着这熟稔的语气,崔留鸣皱眉。


    夏令师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反正你也长大了,那死老头也死了,我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明音,更不是你母亲。”


    令夏令师没想到的是,崔留鸣脸上只是简单浮出一道若有所思的怅惘后,便平静地颔首。


    “原是如此,我晓得了。”他说,“那不知我该如何称呼道友?”


    夏令师瞠目结舌,也没想到崔留鸣接受得这么快,让她满腹草稿落了空,顿了片刻,她才眼神复杂着说:“我姓夏。”


    “好的,夏道友。”崔留鸣说,“不知我母亲如今在何处?”


    “明音,明音在你进入明阙之后不久,就去了。”


    这次,崔留鸣沉默了。


    “……我晓得了,多谢夏道友告知。”


    除此之外,他再未问其它。


    夏令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柳琢光,柳琢光无声叹了口气,开口。


    “此事如今只是我一人推测,不算得真,你能信我吗?”


    “自然。”听到柳琢光这样一番话,崔留鸣立刻打起精神,斩钉截铁道,“我信柳道友。”


    柳琢光颔首,确认过四周结界无恙后,才继续说。


    “那位暮宗主如今可能早已背叛人族,投靠魔族。”


    崔留鸣:“这怎么可能?”


    虽说合欢宗是有些亦正亦邪的风气,但它依旧是修仙界大宗,仙盟伐魔也不曾有片刻迟疑。


    它的宗主,怎么会突然投靠魔族?


    平心而论,崔留鸣不喜欢暮明空是不喜欢暮明空,可若说合欢宗主背叛人族,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暮明空还未入修仙界前,与如今的魔族长老是血亲。”开口的人,是夏令师,“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的魔族三长老,是合欢宗主的堂兄。”


    “可,可暮宗主他只是人族啊。”


    夏令师撇唇,鄙夷说:“他血脉不纯,魔族的力量在他体内稀薄得可怜,但这不能否认他体内有魔族血脉的事实。”


    崔留鸣蹙眉,沉思。


    柳琢光说:“今日,其实是我有事想求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郑重,连带着崔留鸣面色都谨慎起来。


    “我想请你,在继任大典前,尽可能送人离开天机城。”


    “继任大典?”崔留鸣不解,“城主之位如今还是暂定,继任大典恐怕还得等月余。”


    “不会的。”柳琢光摇头,“最多七天,这几日必须尽快送人离开天机城。”


    崔留鸣抿唇,他凝望着柳琢光,目光交汇,他没有再多问,半晌,崔留鸣颔首应下,神色郑重。


    “我会尽力一试。”


    “多谢。”


    待崔留鸣走后,夏令师才得以问出自己藏在心底的问题。


    “到底怎么了?”


    柳琢光微微摇头,见状夏令师叹了口气,坐到她身侧,随手倒了杯茶水给自己。


    “这么大的事,真的能交给崔留鸣吗?”


    柳琢光敛眸:“我没有选择。”


    暮明空没有给她时间选择。


    柳琢光自白日得知了暮明空身世,便在屋子里独自思忖。


    与魔族长老有联系的暮明空,定不会站在复苏上任魔尊的立场。


    柳琢光觉着,暮明空如此急迫要举行继任大典,汇聚各方,就好似不久前在崔府时,散生所说的,用名门弟子性命,昭告天下,魔尊复苏。


    而那时,崔府还有一个来自合欢宗的沈浊雨,那时崔府中的合欢香气,沈浊雨解释说是潜逃的魔族奸细所留,也是她,在之后告诉了柳琢光关于天机城关于崔留鸣的事。


    再结合暮明空如今立场,不难推测。


    这不过是一招祸引东水。


    将修仙界仇恨的目光吸引到那位上任魔尊身上,所有的视线都紧紧盯着“复苏”的魔尊,如果能找到杀了他自然最好,若是找不到,也能给护法一派带去不少的麻烦。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心腹大患,还能顺势推新魔尊上位。


    名门弟子,名誉天下的天机城……


    那位魔尊虽未出现,却已然是要引出血河。


    柳琢光越想越觉着,暮明空简直是疯了。


    若暮明空的计划当真实现,那继任大典上,是该死多少人呢?


    柳琢光也不知道。


    她如今只能尽力而为。


    干裂的唇角轻碰水面,柳琢光垂眸,从杯中清水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略带疑惑。


    可是为何,暮明空为何要借夏令师的口,故意提醒她呢?


    如果不是他的故意提醒,她或许也想不到这么深。


    若说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又是为何选了她,难道只是因为,她是禾山的弟子?


    柳琢光恍惚之间抬起眼眸,神色莫名看向夏令师。


    “师尊……”


    太衍剑峰。


    月色如水,禾山坐在石阶上,轻轻擦拭着长剑,眼睫低垂。


    人影浮动,萧瑟的风吹落一地竹叶,人影站定在她身后。


    禾山手上未有停顿,说:“不闭关了?”


    “琢光何时回来?”


    禾山:“该回来时就回来了。”


    纪明澈侧身倚在竹子上,金色的眸子被月华铺上一层薄雾,他斜看向飘落的竹叶,沉默不语。


    禾山叹息:“怎么,想出去了?”


    “你让琢光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她得成长,她已经长大了,你不可能护她一辈子。”


    纪明澈眸光闪烁:“如果我就要呢?”


    禾山难得笑出了声,她回眸,目光冷淡:“你活得了那么久吗?这次‘闭关’你的魂魄恐怕撑不了太久了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早就离开太衍了。


    禾山虽与纪明澈相处不久,可却清楚地知道,纪明澈此人心性到底如何。


    散漫,孤傲,无礼。


    若非他认定之人,旁人靠近只能招来一身灾祸。


    这样的人,不适合琢光。


    “你既是师兄,就好好做师兄。”禾山语气中暗含警告,“太衍宗内,不止你这一位师兄,琢光还有数不胜数的师弟师侄。”


    禾山知道,琢光天生惹人喜爱,何宁山也好,并春也罢,多少为了琢光而劝过她。


    更知道,眼前看似金玉其外的少年,背地里,对那些弟子,不过又是另一个模样。


    “上次戒律堂那孩子,我看就不错……”


    禾山还未说完,身体本能的反应,已抬起长剑。


    剑锋相交,冰冷的剑刃折射出一瞬月华。


    纪明澈轻笑一声,漫不经心收回长剑,他眉头微扬,唇角有意无意勾起。


    “剑尊,他配不上琢光的。”


    禾山沉默半晌。


    “你也配不上。”


    “哦。”纪明澈弯起眼眸,眉梢上扬,说,“我不信。”


    第49章


    翌日。


    柳琢光趁着夜色, 再次前往明阁。


    可不知为何,明阁灯火阑珊,一眼望过去, 那人显然是较之前少了许多。


    柳琢光脚步一顿,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倏然抬眸。


    阁楼敞开的窗户在刹那间闭上。


    柳琢光眸光微闪。


    “道友。”


    不一会儿, 有人从明阁出来,凑到柳琢光身前,含笑自若, “我晓得道友所来为何, 只是恐怕要让道友失望了。”


    柳琢光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不出意外, 女人话语只是微顿, 很快便在柳琢光的注视下, 故作低声, 言辞却带着难以平息的笑意。


    “道友, 快些逃命吧。”


    柳琢光抿唇, 眼底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看不出半分波澜, 她平静地凝视着女人, 而后抬头看向阁楼的方向。


    余光扫视四周,隐约间,暗处的目光与其交汇。


    柳琢光心下一沉。


    看来, 那老者现在恐怕已经被暮明空掌控, 生死难料。


    暮明空到天机城已经有几日了, 他与夏令师相识,与老者相识。


    但不管是拿走残缺灵纹,还是掌握明阁。


    都是在暴露给柳琢光之后, 暮明空才做的。


    这让柳琢光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但面上,柳琢光并没有显露,她只是再次深深望了一眼阁楼的方向,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寂静的小院内,云珍刚要落了门闩,一只手探了过来,她心一紧,身子瞬间僵住了。


    “是我。”


    听见来者的声音,云珍这才松了口气。


    可松了口气后,心底的疑惑却是浮上,她皱着眉,以为柳琢光前来是有离开天机城的办法,欢喜跃上眉梢,她赶忙招呼柳琢光。


    “快进来。”


    柳琢光却不欲进去,她站在门口,问云珍:“你们如此着急离开天机城,到底是为什么?”


    云珍附在门上的手不自觉蜷缩,她庆幸如今天色已晚,柳琢光并未瞧见。


    她笑着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们这群人,只是想回到宗门,回到故乡罢了。”


    柳琢光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她。


    云珍蹙眉,故作落寞:“柳道友,你身为剑尊弟子,自然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人的苦,常年离开宗门也就罢了,还不能与家人联系,如今我们只是想回去,这难道有错?”


    柳琢光:“没错。”


    人有私心,这当然没错。


    “但你真的还能回去吗?”


    云珍眸光骤变:“柳道友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真的占据了天机城,你这一早就逃走的人,势必会引起他们注意……”


    柳琢光顿住了,未尽之语,云珍早已心下了然。


    魔族占据天机城,一旦察觉到她们逃走的动作。


    自然会追杀到底。


    她们这寥寥几个人,恐怕是撑不到师门救援。


    云珍借着清冷的月华,打量着眼前年岁不大的少女,尚且稚嫩的面容,却有着最醇厚的剑意,那双眼眸坚韧,就好似真正的一把利剑。


    云珍知柳琢光会对她有所怀疑,可没想到,柳琢光会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


    她索性承认:“是,我是知道他们要来,可我只是想活着,与我的朋友们好好活着!他们都曾是宗门的骄傲,在此隐姓埋名多年,你难道连让他们活着都不允许吗?你这样冰冷无情之人,怎堪为剑尊弟子!”


    所以,云珍没有告诉任何人,连院子里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柳琢光径直打断了她的一番慷慨言辞,她声调不高,甚至对比起云珍来说,那声音轻轻的,却是犹如银瓶乍破,骤然落了水,在云珍心口掀起波涛。


    “你要用我们,拖延魔族。”


    顷刻间,云珍不说话了。


    她幽幽注视着柳琢光:“柳道友,好聪明啊。”


    云珍没有告诉柳琢光,没有告诉天机城任何一个人,魔族将要来临,他们要在此以人命举行祭祀。


    她要带着妹妹逃离天机城,带着熟悉的朋友逃离天机城,但这势必会引起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魔族注意.


    所以,云珍需要几个挡箭牌,最好还是很有实力的挡箭牌。


    能为她多拖延一些时间。


    正当云珍苦于没有人选之际,柳琢光送上门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以至于云珍初见柳琢光时,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按捺下内心的雀跃。


    只是没想到,这看似年岁不大的少女,竟是如此聪颖。


    不过两三日,便查到了这一切。


    云珍眉尾下压,语气冷劣:“是,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们报应到了!”


    “这天机城中人,哪个干净?城中尔虞我诈,是非争端,你以为上任城主被杀就已然是可怖,可是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眼角情不自禁染上红晕,几滴泪花顺着脸颊流下,半晌,云珍平复好情绪。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我也只不过是做了他们曾做过的事,反正,我逃出去也会联系师门,来救他们,说来,他们其实是该谢谢我的。”


    柳琢光睫羽微微颤动,她抬手擦去云珍脸颊上的泪珠,眼眸却是越过云珍,声音平静地好似一阵清风,徐徐而过,刹那间吹起湖面涟漪。


    她没有直接回应云珍的话。


    “她的杀意,太明显了。”


    云珍佯装的虚弱,骤然从姣好的面容褪去,她侧眸看着柳琢光,唇角勾出,眼底冰冷,接着她朝身后抬手示意。


    云佳将暗器收好,从阴影中走出。


    云珍感慨:“不愧是太衍宗的人,云佳,听到了吗?若之后我们还能活下来,那你可要好好练练你的杀意。”


    “其实也不用的,姐姐。”云佳眯起眼睛,举起手中利器,“只要这人死在这,就不需要了。”


    “佳佳!”云珍暗含警告。


    云佳收到姐姐的示意,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武器。


    云珍抿唇,说:“你既已知道,还想做什么,说吧?”


    柳琢光依旧没有回应她,开口:“你们走不了的,不出七天,继任大典上,魔族就会彻底吞噬天机城。”


    “怎么会这么快?”这样急迫的时间,显然超出了云珍的预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阁内,如今都是魔族。”


    云珍嘴唇翕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敢置信,分明不久前,她才随着柳琢光去明阁见那老者,这才多久,明阁就被魔族由内而外地蚕食了。


    柳琢光说:“你有离开天机城的渠道,对吗?”


    云珍既然想让她做挡箭牌,做鱼饵,那她自然需要一个不被柳琢光知道的离开渠道。


    否则,柳琢光一旦扛不住,将她的行踪交给魔族,那岂不是给自己徒增危机。


    云珍沉默了片刻:“……我有,但如今明阁被魔族蚕食,我也不敢确定,那条路还能不能走了。”


    云佳:“姐姐,要我说,我们直接边杀边离开得了!”


    “佳佳!”云珍怒声,“若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容易,我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畏首畏尾的!”


    “姐姐!”触及云珍视线,云佳还是住了口,她怔怔看着云珍,脸上浮现出委屈的神态。


    见状,云珍语气柔和了些,说:“好了,佳佳,你回去吧。”


    “可……”


    云珍的目光落在柳琢光身上,笃定说:“没事的,柳道友不会对我动手的。”


    如今,她所有底牌都暴露在柳琢光面前,而云珍却对柳琢光一无所知。


    在这样的情形下,柳琢光仍释放出了善意,不计前嫌告知她关于明阁的消息,已然是说明了柳琢光的态度。


    “城主府地下有条暗道,顺着暗道可以离开天机城。”等云佳离开后,云珍才沉思片刻,对柳琢光说,“只是我也不确定那条暗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柳琢光蹙眉,灵光乍现:“那条暗道……不会是我现如今住的院子吧?”


    云珍点头。


    柳琢光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那条暗道魔族应早就知道了。”


    连残缺灵纹都晓得的暮明空,又怎会不知道,那院子下还有一条暗道呢?


    说不定……


    柳琢光余光似是不经意扫过漆黑无人的小巷,一阵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丝丝凉意,沁得人骨髓发寒。


    她缓缓闭上眼。


    见她如此,云珍不由得提起一颗本就紧张的心,她又想起方才,柳琢光向外探去的眼神,说:“怎么了?”


    柳琢光睁开眼,黝黑的眼眸清凌如水,清晰地倒映着云珍的面容,那眼底满是决绝,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凛冽而又坚韧。


    “不是明阁。”她低声喃喃,“是整座天机城。”


    整座天机城早已在魔族的掌控之中!


    暮明空的到来不是开始,而是尘埃落定的尾声,暮明空来到天机城,环顾着这已被他收入囊中的城。


    城中万事万物,都无法逃脱魔族的眼。


    柳琢光手指微微颤动,云珍只察觉到一阵寒风自耳边擦过,接着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身侧离她不过几公分的利剑。


    柳琢光干脆利落地收了剑。


    云珍向后看去,瞳孔紧缩:“魔族!”


    那魔族不知何时出现,而后又死在了柳琢光剑下。


    她们的行动,她们的谈话,早在不知何时,就被人监视到了。


    想到这,云珍心底猛地下沉,她声音真真切切颤抖起来,犹如轻飘飘的柳絮落下:“我们逃不掉了……”


    一想到,她志得意满的计划,早早就被人看穿,那人却不曾直接阻止她,而是放任她做那些事,云珍心头便犹如乌云压顶,布满了绝望。


    恐怕,在魔族眼里,她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徒增笑料罢了。


    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一个死。


    柳琢光敛眸,皙白的双手郑重地捧着镇魔剑,睫羽下一双眼眸充斥着决绝。


    “既然如此,唯有一搏。”


    她抬头,仰看着漫天星河,心底默默期盼着,双手将镇魔剑握得愈发紧。


    暮明空和崔尔书是如何解决了城中势力的争端,柳琢光不清楚,只知道继任大典匆匆而至,天机城内俨然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


    若不是镇魔剑时不时发出铮鸣,柳琢光还真要以为,前不久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她手指搭上镇魔剑,轻轻安抚着镇魔。


    “城主继任大典,不需要邀请其他门派吗?”


    暮明空随意靠在一侧,手里把玩着玉佩,听着柳琢光的话,脸上似笑非笑,漫不经心。


    “有你,有崔留鸣,还有那院子里那么多人。”他笑,“不就够了。”


    这无疑是承认了,他知道云珍她们的存在,还有她们的计划。


    云珍的筹谋,早就在暮明空的股掌之中。


    柳琢光神色不变,似是听不懂暮明空在说什么。


    暮明空又轻笑了声,站直了身子,路过柳琢光时,还抬手拍了拍柳琢光的头顶,却被柳琢光闪身躲过。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柳琢光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却落在了暮明空腰间的玉佩上,而后,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怔。


    此刻,天机城外。


    关栩盘算着时间,眉头紧锁。


    天机城分明传来了举行继任大典的消息,可这城门为何还是紧锁的,不许外人进入?


    柳琢光她们如今在天机城待了好些日子,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样关栩心底直犯嘀咕。


    “关大哥。”有散修凑过来,面色严肃,“有人过来了。”


    “哦?”关栩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过来,“是散修?”


    那散修摇摇头,言辞一字一句颇为谨慎:“不是,我瞧着那人似乎是……”


    散修话音,却见修长的手指掀开草帘,眉眼如玉,冷淡疏离,鸦羽般的眼睫下是一双璀璨的金色眸子,他微微歪头,些许泛白的唇翕动,嗓音清洌。


    “叨扰了。”纪明澈说,“太衍剑峰纪明澈,前来此处,寻我师妹。”


    关栩猛地下意识站起身来。


    还真是,出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50章


    关栩不是没见过纪明澈。


    曾几何时, 宗门大比,作为散修的关栩也曾遥遥眺望,少年身姿孤傲清隽, 手持一把长剑, 在天才如云的宗门大比杀出重围。


    那些被无数人吹捧的天才,只有站在一个地方, 才恍然发现,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把看似普普通通的剑,被少年随意握在手中, 而后, 击败了一次又一次对手。


    对于那届宗门大比的弟子来说, 纪明澈就像是压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大山, 无能为力, 所有挣扎的结局, 不过是换个花样输掉比试。


    那时的关栩, 望着这位即将名动修仙界的天才, 内心只是感慨,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会与这位天才有什么交集。


    “纪……”关栩嘴唇翕动, 踟躇着称呼,“纪道友。”


    纪明澈神色冷淡,他眼眸随意扫过关栩, 说:“我来寻我师妹。”


    他再一次重复。


    关栩:“柳琢光自几日前进入天机城, 便没有再传出消息, 我们也派了许多人试着打探,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纪明澈点点头, 表示他已知晓。


    “无妨,既然琢光出不来,我就进去。”


    关栩心头下意识漏了一拍,他忽略掉其中的不对劲,佯装平静。


    他没有问纪明澈,是如何来到这里,如何晓得柳琢光进了天机城?他又要如何进入天机城?


    天机城闭城如此之久,却始终没有宗门能与其在城弟子联系,更何况是破开城门,进入其内部,偏生纪明澈神色无波,轻描淡写的话语,好似只是在谈论今天吃些什么。


    “既然如此,不知纪道友可有什么需要我们这群散修的协助,若是需要,但说无妨。”


    纪明澈摇头,清冷的眉宇下一双眸子璨若流光。


    “你若是想进城,等天色昏暗之际,从暗道进入。”


    关栩抿唇,眉头蹙起,小心谨慎地开口:“纪道友,知道暗道?待会儿纪道友可是要从暗道入城。”


    他自觉纪明澈是柳琢光师兄,柳琢光待他为友,他自然有义务提醒柳琢光的这位师兄。


    “那条暗道恐怕是不能用了。”


    纪明澈坦然颔首:“我知道,我从城门进。”


    关栩愣了,他与身侧的散修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错愕,犹豫半晌,他小心翼翼试探道。


    “纪道友直接从城门进,恐怕是会被天机城之人阻拦啊?”


    “不会。”纪明澈说,“天机城中如今已是无人可拦。”


    满城魔族,又有哪个魔在这个时候,有闲心出来拦人进城。


    他们巴不得有人过来,成为祭祀的养料,成为他们向上的垫脚石。


    纪明澈轻笑了声,低垂下睫羽,日光从他身后荡开,他分明站在光下,可关栩望着纪明澈,心头却忽地一阵发寒,他说不清这是从何而来的感觉。


    但关栩能活到现在,靠的可不仅仅是一身武力,在直觉的指示下,关栩安静地不再发言。


    纪明澈匆匆离去。


    似乎他的到来,只是为了告知他们进入天机城的方法。


    “那条暗道……”散修目送着纪明澈的离去,终于憋不住,对着关栩说,“你明知道那条暗道根本不能用了,我昨夜带着人亲自去看的!”


    关栩皱着眉头,沉思:“不,或许只是现在不能用,等,我们得等,等天色昏暗……”


    他抚摸着身侧的大刀,抬头看向远处,目光远远张望,却始终没有终点。


    天机城内。


    柳琢光坐在连廊一侧,眉宇低垂,日光从她脸上晃过,照得面容如一颗珍珠般柔润,漆黑的睫羽稍有颤动,她一点点擦拭着长剑,平静而又从容。


    身前的阳光逐渐被黑影垄盖,柳琢光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铮鸣的镇魔剑。


    黝黑明亮的眸子自剑身离开,她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人群,倏然一笑。


    还真是怕她跑了啊。


    那笑意温柔明朗,是该处在日光下的笑,是好似对眼前对将要发生之事毫无察觉到的笑。


    “魔族。”


    柳琢光开口,嗓音清冽,如碎玉投珠,坠落银盘。


    她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四周。


    “走吧,琢光。”


    层层叠叠的人群忽地裂开一条缝隙,从缝隙中挤出来一道人影,她嗓音犹如死水,古板固执,面容却是充满了娇媚。


    “散生。”柳琢光见是熟人,脸上只是轻掠过了一丝停顿,而后脚步坚定地走向散生,目光交汇,她说,“那,就走吧。”


    ·


    崔尔书抚摸着城主雍容华贵的吉服,阴沉的面容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合上双眼,感慨万千:“兄长啊兄长,你看,我最后还是坐上城主之位了,不是吗?没有你的支持,又如何?我一样能做天机城城主。”


    暮明空随意倚靠在窗边,唇边的笑意未有一刻停歇,他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视线缓缓下落,直到落到手持长剑的少女身上。


    “居然没跑啊。”


    似是叹惋,却又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笃定之意。


    他单手拖着脸颊,望着聚集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对痴迷魔障的崔尔书说。


    “只差最后一步了,你最好耐心些,不然城主之位,我可以再换一个人上去。”


    听到暮明空的话,崔尔书癫狂的神态,刹那间镇静下来。


    他压下心底的兴奋,缓缓为自己换好城主服饰,华贵的城主服一点点爬上崔尔书的双臂两肩,直到紧紧锁住他的脖颈。


    崔尔书长吐出一口气。


    “你且安心,我既如你做了这场交易,自然会负责到底,谁生谁死都无所谓。”


    只要他是天机城城主,这就够了。


    散生带着柳琢光一步一步走上阁楼,越过底下人奇异的视线,直到走到阁楼最高处。


    散生为柳琢光推开门。


    柳琢光认出来了,这间房间正是那日,她见老者的房间。


    她回眸,脸戴诡异面具的魔族纷纷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逃跑,随时做好围杀柳琢光的准备。


    柳琢光没说话,视线轻飘飘从魔族身上离开,她走到窗前,先是低头看了眼预备参与典礼的人,而后又抬眸,遥遥眺望,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对上。


    身后是散生的声音:“这里由我来,你们可以离开了。”


    “可,长老吩咐……”


    “只要有人守着,不就可以了?”散生说,“有我在,不够吗?”


    魔族面面相觑。


    论实力,他们自然比不过散生。


    思此,几个魔族很快便离开了,离开时,甚至不忘替散生关上门扉。


    “你什么时候来到天机城的?”


    散生背对着柳琢光,说:“只比你提前了几个时辰。”


    她与柳琢光在崔府分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天机城。


    作为暮明空计划中的最后一环,散生是以妖族身份而来的,在她进入天机城后,暮明空才与柳琢光一同进入天机城。


    “这场祭祀,不会见血。”散生作为计划中的最后一环,知道的自然不算少,“剑尊留在天机城的灵纹,想必你见过了吧?”


    “他莫不是要封住整座天机城?”柳琢光不解,“可这样,一旦师尊解开灵纹封印,他的计划无疑会败露。”


    散生说:“所以,我猜他的目的,不是推谁成为魔尊。”


    柳琢光凝眉,接着脑海中灵光乍现,她眸子闪过错愕。


    “他要自己做魔尊。”


    先以上任魔尊的名义祭祀封印这些人,使修士集体追杀上任魔尊。


    等封印被破除,再将仇恨拉到新魔尊身上。


    两任魔尊付诸东流,届时,暮明空便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散生没有说话,宛如无声的肯定。


    柳琢光眉头紧皱,直觉或许还有什么被她落下的信息。


    暮明空身处合欢,是为一宗之主,又为何一定要费那么大工夫,去做魔族的魔尊。


    柳琢光余光随意扫过底下。


    魔族佯装的修士,混在人群之中,难以分辨,唯有镇魔时不时的铮鸣提醒着柳琢光,那些人都是魔族乔装的事实。


    “大典要开始了。”


    散生骤然开口,伴随着她幽幽的嗓音,一同飘起的,还有偌大的光束。


    光束中,有人吟唱着亘古悠久的誓言,对脚下这座城,这座城中的人,许下承诺。


    “吾与天机,吾死城生……”


    柳琢光手指缓慢搭上镇魔,眸子微微闪烁着。


    已是箭在弦上!


    暮明空笑着打断崔尔书,皙白的手指似是随意地搭在崔尔书的肩头,陡然打断了崔尔书激昂的嗓音与澎湃的心。


    崔尔书面色一白。


    “好了,已经够了,这样无用之话,还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啊。”暮明空无奈说,而后扬声,“诸位,为魔尊赴死,理应感到荣幸,切勿抵抗呀。”


    本还在认真聆听吟唱的天机城人,忽地听到这种话,纷纷抬起了茫然的头,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天机城中,虽说偶也有魔族,但那些魔族大都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再加之这些年,魔族式微,对修仙界造成的危害并不大,天机城的修士一时之间,竟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数道魔息萦绕周遭,方才恍若隔世,骤然惊醒,他们也顾不得旁的,欲抬手召出武器,却发现体内灵力无法动用,霎时瞳孔紧锁,汗流浃背。


    眼睛直勾勾看着脚下灵纹逐渐变得清晰,逐渐向外扩张,却始终奈何不得。


    这是禾山封印夏令师时所用的灵纹阵法,被暮明空照搬过来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魔族悄无声息吞噬了天机城!


    他们齐刷刷,望着崔尔书的方向,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崔尔书被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暮明空抬手,笑着将他推前。


    “怎么?后悔了?”暮明空好奇,“你与我立誓三年,我可连你兄长都帮你杀了,这时候反悔,可不好哦,你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番话一出,霎时将崔尔书本欲吐出的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


    他颤抖着苍白的唇,颤颤巍巍地点头。


    暮明空含笑:“这就对了,等事情结束,你还是天机城城主,没有人会知道,你曾与我有过交易,立过誓言。”


    暮明空仿佛一条饱腹后的毒蛇,慢条斯理地观赏着他的食物,自己缓缓靠近餐桌。


    “对了,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暮明空转身,抬手示意魔族将人带上来,“你的侄子,你的两个侄子,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一个整天在魔族给他找麻烦,一个在天机城也要给他找麻烦。


    崔留鸣身上捆着厚厚的锁灵绳,清秀的面容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斑驳印迹,他死死盯着暮明空,暮明空则是朝他柔和一笑。


    “镇魔,出!”


    一道轰鸣声响起,暮明空含笑的眉宇骤然一变。


    他侧身看过去,本还在扩张的灵纹封印,竟倏然黯淡下去。


    散生那女人,居然又没拦住!


    废物!


    暮明空心底难得起了怒意,他眸子冷淡,抬手,指尖灵光旋转,又将灵纹加深几分。


    崔尔书回过神,眼底思绪反转,最终化为狠厉。


    “我来吧。”


    他毅然决然接替过暮明空的位置,为灵纹封印注入自己寥寥无几的灵力,可暮明空嗤笑了声,拒绝了他。


    “算了吧,这灵纹封印可是禾山亲绘,你不过金丹修为,第一道灵纹,就能花光你积攒的所有灵力。”


    崔尔书面色苍白无力,慌慌张张避开了暮明空视线。


    暮明空不再理他,视线遥遥看去,隔着层层的人影,暮明空瞧见持剑落地的少女,她双眸凛然,肆意璀璨,如一把真正的剑,站在灵纹封印中央。


    接受着所有人畏惧的,敬仰的目光。


    周遭一切,刹那间成为她的陪衬。


    他漫不经心长叹了一口气,好似真的为自己感到难过,连带着魅惑的眼眉都压低了几分,他低声无奈地对自己说道。


    “心软还真是个坏毛病。”


    暮明空缓缓向前迈了几步,宽阔的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流铺散开来,修长的手指拽下腰间玉佩,轻轻摩挲着,轻柔的嗓音似是喃喃自语。


    “禾山就爱心软,小琢光也爱心软,我也心软,分明都叫她走了,偏生她就不走,弄得如今这般,唉。”


    他笑着故作叹息,目光随意落下,轻飘飘的,却压得崔留鸣喘不过气。


    “你看,我们果然是一家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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