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御状不是简单的事。
倘使人人都越级上报整个官僚体系岂不是要乱套?何况惊扰御驾已是重罪。薛晦被拖下去廷杖, 徐敏检视过那份血书,呈给车厢中的人。
魏逢没接,情绪不明地喊了声:“高莲。”
高莲立刻跪下, 冷汗浸湿后背。
魏逢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骨, 似笑非笑地问:“你有些能耐啊,谁给你的胆子?”
——仪銮司和这一整队皇城守卫, 能让薛晦留一口气活着闯到路中央拦下圣驾, 千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命大。
隔着车帘看不清他神情,血书仍在一边, 高莲咬咬牙:“不是, 奴婢和薛晦是旧时同乡,看他可怜才……”
魏逢合上眼,冷淡道:“你来念。”
……
许尽霜仍在披红楼饮酒,三名舞姬作陪,另有乐师抚琴, 琴音靡靡。
他随圣驾前往承鹿行宫避暑,安排护卫事宜, 难免憋得久了,一把将靠自己最近的舞姬拉近怀中嘴对嘴喂酒。
“太次了。”许尽霜一把推开那舞姬,醉醺醺道, “换更烈的酒来!”
红烛照暖,这是今夜他找的第十一个舞姬。披红楼的老板姓杨, 知道他难招待, 在一旁供祖宗一样点头哈腰。
“那是谁?”
回京不久的崔有才停下脚步,问:“瞧你脸都吓白了。”
杨衡之一边又叫了两个姑娘一边露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还能有谁?你看他腰间的玉佩。”
崔有才沉默了一会儿,道:“陵琅许家的人?”
杨衡之连忙“嘘”了声,满脑门官司地说:“哎呦崔大人, 您可别给我惹麻烦。”
崔有才在门口站了会儿:“你这儿几百号人,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
“不是看不看得上眼。”杨衡之苦笑道,“他许尽霜来红楼不找姑娘找小倌,性别都对不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这披红楼上下几百号人,杂扫的人家也看不上啊。”
话说到到后面颇有些不满。
崔有才来这儿有事,听一嘴也就罢了,他跟京城所有红楼的老板们都说得上话,一边朝三楼走一边问:“我要的东西呢?”
杨衡之开门做生意的,一向一团和气,这次表情却微微凝重:“你让张大山画的是什么,他竟在我这儿闭关整整一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作画。”
两个月前崔有才要去淮北治水,临走找了京城有名的画家张大山作画,开口就是十根金条。
崔有才一时没说话,杨衡之疑惑不解问:“你不是擅长丹青吗?我看那张大山的水平未必有你高,也轮到你开高价请他作画。”
“掉脑袋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崔有才伸手推开门,面部轮廓柔和下去,低低:“我倒是想画,不及那人神韵千分之一,每每提笔便会半途而废,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有两分形似便不错了。”
杨衡之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到了门口张大山果然等着,手中拿着卷轴递给崔有才,崔有才将装满沉甸甸金子的锦盒交给他。张大山拿在手里,却并不清点,盯着崔有才看了好一会儿,道:“做完这桩生意,京城我不能待下去了。”
崔有才递给他另一个箱子,里面同样沉甸甸:“都给先生备好了。”
张大山毫不客气地接过来,长长吁出一口气:“这辈子得见一面,也算值了。”
他本就是个作画的疯子,常年在街坊角落蹲着观察人,一坐一整天。街边乞丐一样风餐露宿,熬了十几年,后来被传召进宫给本朝贵妃画象,引来贵妃那只白猫不理解地往画上蹭,以为是自己的主人,从此名声大噪。有人求他作画,他却不怎么理睬了。
“人一辈子能画出的东西有限,要留给值得被画的人”——这是他的原话。
“你要他画的究竟是什么人?”杨衡之隐隐觉得不妙。
崔有才仔细地将画卷卷起来,收入怀中,没叫他看见哪怕一角:“说过了,知道会掉脑袋。”
“走了!”他冲杨衡之挥挥手。
“崔公子留步。”
崔有才一顿,转过身,裙裾纹理特别的妙龄女子冲他一拂身:“我们小姐有请。”
“你是谁?”崔有才眯了眯眼。
女子轻轻:“崔公子不是想要画上的人吗,我们小姐想告诉您一个秘密。”
……
小雨淅沥,崔有才从披红楼出来。
他面上表情十分冰冷,唇边一贯的轻佻也消失了。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那女子与他一道在檐下躲雨,道:“我们小姐如今在皇陵,您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她。”
崔有才半晌没有说话。
他捏紧了手中画卷,用力到紧咬牙关,闻到唇齿间的血腥味。
女子撑开一把纸伞,又道:“三月之期将至,我们小姐只想确认一件事,许庸平是否还活着。”
崔有才漠然道:“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
女子执伞望向雨中,柔和道:“活了,十日之内此事会传遍朝野上下。”
“太后找我,想让我做什么?”
冷雨袭身,崔有才骨子里发寒,却又有不知名的燥意涌上。
“她想让我揭露此事?”
女子笑了:“崔公子聪颖,娘娘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成王败寇,历来便是如此,能让许庸平败在手下,多少人的梦想。十二年来他在官场何其风光,你就不想做那个打败他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从你踏入官场那一刻开始,从你执意要去淮北治水开始,你的野心就不仅仅是一个五品官。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崔公子如果不把握住,岂不是将机会拱手送人。”
“况且陛下还小,万一事情真的发生,崔公子难道不会一生耿耿于怀。”
女子道:“眼下你还有机会,若三月之期过去许庸平仍然活着,恐怕崔公子即便常伴御驾心中也难以安稳。”
“死,或者身败名裂。”
崔有才松开了用力的手,说:“果然最毒妇人心。”
“全看崔公子怎么选。”女子抬起伞,露出相貌较姣好的一张脸。崔有才进宫时见过,此人常随太后身边,名叫苏菱。
“娘娘等着您的好消息。”
她走入雨中,裙角像一朵翩迁的花。崔有才目送她走远,好笑自己竟然真会相信此人一面之词。他独自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直到有酒鬼一头撞到了他身上。
“什么人——嗝!竟敢拦本少爷的路!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拖出去!”
崔有才心神恍惚,手一松,画卷从怀中掉落,抽绳散开瞬间,醉得不省人事一手拿着酒壶歪扭着身体的许尽霜瞪大了双眼。
眼看那幅画要掉进水中,千钧一发之际崔有才滚落在地,以身为盾躺倒在雨中接住了那幅画,他匆忙将画作再次卷起,正要封口,许尽霜一脚踩进雨中,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他吞吐间是满胸腔恶臭的酒味。崔有才正要将他推开,猛然怔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狠戾道:“你说什么?”
许尽霜凑近了他,露出一口被烟和酒染黄的牙。漳州天高皇帝远,他出身富贵得家族荫蔽,已过了四十年的好日子,醉酒后的警惕心磨灭得只剩下色胆。他一口将酒壶里的酒水往喉咙灌,直勾勾盯着崔有才怀中画卷吞咽口水,说话含糊而淫邪:“这不是我三弟的男宠吗,怎么,你玩过,也介绍介绍给我,我一晚上给他二十万……不……三十万……白银,不,黄金。”
“怎么,你想一起?”许尽霜看他脸色,了然道,“也行,不过我先。”
……
黄昏,加之阴雨,崔蒿披着蓑衣进自家门时以为堂前坐着一尊凶神。他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才看清是自己才回来没两日的儿子,于是吓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又放回去,嗔怪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他一手解下蓑衣放在桌上,听见崔有才沙哑的声音:“爹,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崔蒿没发觉他语气中的异样,想了想说:“八月十五左右吧,阁老有分寸,总不会在行宫过中秋。”
雨下的不小,崔蒿拍打袖子上的水痕,这才发现儿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最暗的地方,被烛火映照的影子幽幽如厉鬼。他再次确认了这是自己的儿子,驱散心头的怪异感:“你问这个干什么?”
崔有才沉默不语。
崔蒿察觉到他的异样,问:“出什么事了?”
“父亲。”
崔有才抹掉面颊上的雨水,冷不丁道:“如果我说,我想扳倒许庸平,你觉得我有胜算吗?”
崔蒿猛然一惊,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突然不知道什么地方一道光亮劈进来暗沉的屋子,他看清了自己儿子的表情,满腔的话堵在了胸口。
“你还太年轻了。”崔蒿最终缓缓道。
崔有才:“父亲这么认为?”
崔蒿坐到他正对面的位置,想了很久,说:“父亲不是低估你,但是,对手是许庸平。”
他顿了顿,道:“你可能不知道许庸平意味着什么。”
崔有才:“父亲觉得他是不可战胜的?”
崔蒿失笑:“天底下没有人是不可战胜的,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自己的对手。”
“我和许庸平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算起来都是上一辈的事,上一辈的朝堂了。那时候内阁是章仲甫的,老先生性子执拗,能得他青眼的年轻人,许庸平算一个。刚入阁时他年纪轻,笼络人心的手段就已经可见一斑。很难有人圆滑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此人性子似乎是纯良,为人处世也总有三分笑,相处起来极为和善。朝堂之上几乎没有交恶的人。”
崔有才说:“现在也是一样。”
“不,不一样。”崔蒿摇了摇头,“你要知道当你和一个人相处起来全无压力的时候,除了你们二人当真投缘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心性眼界都远在你之上,他和风细雨地掌握你所有软肋,言谈间便有使人翻不了身的本事。如果说武将排兵布阵的地方是演武场,那么文臣搅弄风云的地方就是官场。许庸平无疑是其中翘楚,他浸淫官场多年经历残酷党争,相伴两任帝王身侧,已经有相当成熟的手段,是出色的政客和执棋者。十二年跋涉,日积月累,到如今已经很难有人能战胜他。最为可怖的是,金银财富权钱色,他无一所求,当一个人没有嗜好,意味着他不受诱惑,没有弱点,不会失败。”
“父亲告诉我这些,是想我放弃?”
崔蒿再次摇头:“你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你,理儿,父亲只是想告诉你,你面对的是怎么样一个强大的敌人,如果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意气用事,与他为敌。”
吹了风又淋了雨,崔有才浑身一片冰凉,却仍道:“人无完人。”
“有些人不会走向绝境,或者说,对他来说不存在真正的绝境。他有一句话扭转局面的本事。”
崔有才面部表情紧绷,喊了声:“父亲。”
崔蒿看着自己的儿子,知道再劝说下去无益,人在年轻的时候有自己坚信的东西,会走一些歪路,未必不是好事。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父亲永远在你背后。”他最后道-
薛晦手中有许国公科举受贿的确凿证据,此事要查。屋漏偏逢连夜雨,钦天监和工部上书,对国公府那座老宅提出异议,汤敬亲自带人推了国公府后宅女眷居所,消失的第四进院埋在地底多年得见天日。蓝玉为墙翡翠做砖,各色奇珍随意丢弃,极尽奢靡。
今上震怒。
半个月,汤敬抓了不少人,诏狱塞满受问讯者。七天,难以忍受酷刑的涉案者吐了一半。多人指认许国公涉嫌买卖官职一事,先帝在位时他曾与吏部多名官员交好,从中攫取暴利。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许尽霜被抓时仍在披红楼,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大事,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如今许国公都退了,再追究能追究到什么程度。汤敬带人去抓他时他还笑了笑,丝毫不慌乱地说:“我多年不在京中,对祖父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给我拿下。”
汤敬握着刀朝后一扬,立刻有人要来扣他。
“指挥使,抓我你可就抓错人了,要抓应该抓我那好三弟,毕竟他在吏部任职,跟这事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许尽霜抓了酒杯面不改色地逗弄怀中舞娘,大掌在对方滑腻肩头摸了一把:“要问罪也先是他。”
汤敬看了他一眼:“许大人免冠自劾,在刑部大牢等候处置。”
许尽霜眼底这才终于有了慌乱之色。
汤敬:“来人,压下去。”-
事情闹大了,满城风雨。朝中官员坐在家中焦虑,百姓却并不如此,只私下议论那第四进院到底有多么金碧辉煌,其中有多少宝贝,能让进去的人当场呆愣。清点的人那么多,花了足足五天六夜才点完,据说记录的单子能从国公府铺向皇宫。
许国公被提审多次,拒不认罪,只说自己并不知情。他年事已高,牢狱之灾隐有受不住的前兆,夜间频频咳血。秋夜转凉,霜白露重,身体越发一日不如一日。
许庸平官服官帽皆卸,他同在牢中,境况却稍好,递给许重俭一碗干净清水:“祖父应该少抽烟,怕是伤了肺。”
许重俭双手扣在囚枷中,再一次审视自己面前的青年。对方着单衣,除唇瓣略微干涩外无其他异样。
“你做的?你问我记不记得薛晦。”
许重俭每咳嗽一声就会牵连到肺腑,一阵阵的剧痛:“你脱不了干系。”
地上是干枯稻草,许庸平弯腰,轻叹一口气:“我比祖父先明白一件事。”
“决定一个人是否有罪,不在于他是否真的做了那些事,在于做决策的人愿不愿意相信他没有做那些事。”
“你——”
许重俭大口喘气,露出嘲讽的表情:“愚蠢!你觉得你能抽身而出吗!龙椅上的是帝王,而你——你以为没了许家你能走多远!”
“对我来说那不是重要的事。”
头顶是微弱不可见的月光,许庸平淡淡:“祖父还是先从这里出去再说吧。”
他没有再看许重俭那张苍老的脸,转身往自己的牢房走。那间牢房甚至没有上锁,且明显清扫过,干净整洁。
一盏幽微灯笼在尽头亮起。
“外面都闹翻天了,阁老倒是沉得住气。”
来人将一坛酒放到地上,另有一只鸡,油花的香气弥漫,黑暗中传来死囚犯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粗鲁地往碗中倒酒,酒液“哗啦啦”倾倒在碗底,不少溢出来。
“我如今是戴罪之身,恐怕担不得这句阁老。”
许庸平看向酒碗,口吻温和:“几月前我来狱中带走秦炳元,与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我以为张大人已经调往别处。”
张典盘腿坐在他面前,道:“我要是真将举荐信上交,这会儿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就是我了。谁知道上头那位会不会一怒之下迁怒于我,将我也一并押入牢中等候处置。”
“早听说阁老不嗜酒,今日走到末路了,也不喝一杯?”
许庸平笑笑,从他手中接过酒碗,顷刻间酒香扑进怀中。张典见他并不沾唇也不在意,兀自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张大人一番美意,我稍后再喝吧。”许庸平将瓷碗搁在地上。
张典盯着他看,忽然道:“许家不日会被查抄,最好的结果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你觉得你会死吗?”张典又问,“许庸平。”
许庸平半晌没有说话。他是典型文人的长相,温柔到有些薄情了。本该优柔寡断的面相,偏偏行事正相反。
“我来替你说,你不会死。”
张典再次提起酒坛倒酒,又饮尽一碗酒,两碗酒下肚食道和肠胃一起烧灼起来:“因为——他不会让你死,最多也就是贬官,但贬官,也总有升上来的有一天。鲜花着锦未必是好事,你如今的权力太大了,你不愿意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引起君王忌惮,于是自断双臂。”
许庸平笑了下:“张大人这么觉得那就是。”
张典看他半晌,毫不客气:“我最讨厌你们文人这张嘴。”
许庸平笑容淡了些,剥开那层儒雅面具后露出一些不太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表情来:“杀我那把刀总要递给他一次。”
“先帝想教会他的最后一课应该是弑师。”张典擦着刀道。
许庸平微叹:“他总归还是心软。”
张典:“对你心软而已。”
许庸平静了静,说:“我知道。”
张典仔细端详了他每一寸表情,嗤了声,随后耳朵动了动。
“我说你要是进了牢房恐怕没人来看,看来是错判。”张典拿着刀站起来,五指摁在刀鞘上,蓄势待发。
清酒为镜,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张典随时准备拔刀,敷衍地客套了一句:“崔公子别来无恙。”
崔有才沉默地站立。
“牢房关久了不知白天黑夜。”张典继续说,“从崔公子这一身来看,刚从早朝下来。看来是治水有功升官了,怎么,陛下对许家的处决您心里不满意,打算来牢房撒泼?”
崔有才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对方屈膝靠在墙边,半个身体淹没在黑暗中。
“陛下认为你无罪。”他开口。
早朝之上所列总总罪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庸平位于权力正中央,没有人相信他会真的清白。御史台和崔家人打得昏天黑地,嘴皮说干了,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上走神,打哈欠问“说完没有,说完朕要走了”。
他手中握着绝对的实权,没有人敢真正质疑帝王的对错。有时候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对方说那件事是错的,所以你必须对所有人说是错的。他说对方无罪,你就该说对方罪不致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有才展开本该许重俭签字画押的认罪书,自顾自问:“你有罪吗?”
许庸平笑了,平静地问:“你是什么东西,轮到你来质问我。”
崔有才冷漠地说:“我不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他是你的学生。”
许庸平忽然一顿,毫无征兆地对张典说:“出去。”
张典眉心狠狠皱起,许庸平厉声:“我让你出去听不懂吗!”
“一切以老师的命令为准。”张典想起少年天子苦恼的声音,带着轻柔的天真和不谙世事的忧愁,“不知道老师会不会跟朕生气,朕其实有点害怕。”
张典最终还是慢慢后退,直至退到彻底听不清牢房内两人说话的地方。
“你对他做过什么,你觉得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只要你还活着,代表珠胎之蛊已解,秦苑夕会让此事传遍大街小巷。流言不会依托于事实真相,对茶余饭后谈资而言,真假也不重要。”
崔有才说完未说完的话,语速越来越快:“一旦事情传出去,满朝文武举国上下,今古史书,无论陛下做出什么样的努力,为天下人津津乐道的会是暗含狎昵与情色的同一件事——他委身于自己的老师。没有人会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陛下十岁那一年,或许是五岁。所有人会心照不宣他为帝位雌伏……能是你许庸平,也能是任何一个位高权重者。”
“你比我清楚,但还是动手了。”崔有才问,“你怀着什么意图和目的诱-奸他,用了什么手段,挟恩图报吗?”
“退一万步。”崔有才垂在身侧的手蜷起,冷冷道,“他那么小,十七,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他十七你也十七吗?许庸平于无风苦海中叩问自己。
他不懂事,你就能不懂事吗。
“三月之期将至,你还能活吗?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然后迎接满城风雨?”
空气扭曲而凝滞。
“你想身败名裂吗?”
许庸平一言不发。
崔有才问:“你想拖着他也遗臭万年吗?”
许庸平看向认罪书。
白纸黑字红朱砂。
许庸平说:“他不爱听琴,以后不要弹了。”
第52章 52 不想,不听,不看
崔有才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已近深夜, 初秋天气转凉,更深露重,人骨子里一阵阵地发寒。
他脚步一停, 喊了声:“陛下。”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高大沉默的护卫套好缰绳,伸手掀开车帘。月光寸寸沉在地面, 魏逢端着一个正方体形状的盒子小心翼翼踩着小凳子下来, 一心二用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身上流露出近乎妩媚的气质,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一夜之间花开得十里八乡都是艳光。崔有才内心翻江倒海,再次想到那个太后身边侍女对自己说的话。
许庸平没死,意味着他上了自己老师的床。
……崔有才无法控制地想象。
他实在是漂亮得过头了,很难让人不心生旖念。早年间自己跟着父亲进宫面见先帝,见到小小少年趴在书桌上睡觉, 那时候魏逢刚过十五岁,骨骼还未长成, 眉眼青涩中带着稚嫩,却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父亲偷偷唤了数声他才红着脸回过神,以为先帝要怪罪, 谁知先帝靠在椅背上,同样心不在焉地在看他睡觉。
先帝问他的父亲:“子昭是不是长大了?朕看着好像更漂亮了些。”
他不叫自己的孩子名字, 用同辈人称呼的字, 暗含亲昵和遗憾。那种遗憾不知是对年华已逝青春不再的感慨,还是自己时日不多不能陪对方更久的隐忧,亦或是其他不能细究的东西。
——一般的皇子会在二十及冠取字,而魏逢不太一样, 先帝在他十五岁替他取字,好像是独一份的宠爱,又好像是因为少女才在十五岁及笄取字。
漂亮这个词,似乎也不太适于形容一个男孩。
他问崔蒿,子昭是不是长大了,却好像对答案心知肚明。崔蒿正要作答,睡觉的人不慎被吵醒,醒来一直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小小一张脸,有大而圆的猫儿眼,不知怎么瘦是瘦,脸颊却肉乎乎。刚醒眼睛根本不聚焦,看谁都很依赖,很乖顺。先帝笑了,朝他招招手,用温柔得能滴水的声音说:“子昭醒了吗,到朕这儿来。”
魏逢站到他身边,没有动,规规矩矩抿唇喊了声“父皇”。先帝伸出手,是个情不自禁想将他抱在腿上的姿势,余光看到他和父亲又收回手,笑着说:“下去玩吧,父皇还有事,去找你的老师,让他教你念书,不要再睡着了。”
魏逢肉眼可见高兴起来,“哦”了一声要往外走。
先帝又后悔,改口说:“算了,就在这儿睡觉吧。”
魏逢脚步定住,低着头走到窗边摆着的软塌上,不知怎么不想睡了,抱着膝盖呆了一会儿。他那时不像现在这么活泼,有些怕生,崔有才忍不住偷偷去看他,他察觉到外人的视线,悄悄地把自己翻了个面背对他们,露出清瘦伶仃的颈骨。
等他们走时,还是睡着了。
走出好远崔有才拉了拉自己的父亲的衣袖,神差鬼使地说自己有东西掉在路上想回去拿,父亲骂他冒失,说宫里不能随便走动,让他快去快回。他一边点头一边手心冒汗,小跑着回到殿外,想再看一眼,或者万一有机会和对方说两句话,幸运的话交个朋友。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初春,乍暖还寒时候。透过半开的窗,先帝俯下身细细端详了自己年幼的孩子很久。他不知怎么被震住,心跳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九五至尊渐低的脊梁、几乎碰到对方唇齿的嘴。
“陛下。”
先帝动作一顿,缓缓起身,看向门外。
——很长一段时间里,崔有才都记得那个人,因为在他出声的一瞬间,软榻上的少年立刻醒了,没穿鞋一骨碌爬下来,飞快地扑进了对方怀里,声音还含着似醒未醒的柔软和期待:“老师!”
对方一把接住他,说了句“怎么不穿鞋”,又看向先帝:“陛下,臣在文华殿没有等到九殿下,担心出了什么事,故来看看。”
先帝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他待你,倒是比朕更亲近。”
“臣受陛下之托给九殿下授课,不敢有任何差错。”
先帝哼笑一声:“罢了,你带他去吧。”
两人走后殿内彻底安静,毕竟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做的事毕竟不光彩,先帝没有发现窗外还站着另一个人。
崔有才对那次进宫印象深刻,因为等到隔年,先帝便病重,一病不起。
……
“你来干什么?”他一直不说话,魏逢狐疑地又问了一遍。
崔有才:“臣来看望许大人。”
魏逢抱着那个被布帛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脑子里都是“朕这么处置许府老师会不会生气”,一时也顾不上管他:“今晚老师就出来了,朕来接老师。”
崔有才有一会儿没说话,问:“陛下今晚还回宫吗?”
魏逢走太快没听见,听见也不会回答,他迈着腿走得飞快,夜里天气变凉玉兰给他穿了好多,走路累累的。崔有才下意识往前追了一步,身前拦了一把横刀。
“天子行踪。”徐敏不留情面道,“你也有资格询问?”
崔有才望着魏逢背影:“臣去淮北治水前陛下曾许诺过臣一个请求。”
魏逢脚步骤停。
他转过身,微微眯了眯眼:“你想要什么?”
崔有才没有说他想要什么,魏逢抬了抬下巴,徐敏压在他脖颈的刀鞘收回。
想要什么?
紫授金印,三台贵胄。不,那不是他想要的。
崔有才吞吐下肺部那口气:“臣想常伴陛下左右。”
魏逢一时没有说话,他知道崔有才的话没有说完。
“陛下不爱听琴,是吗?”
“老师告诉你的?”
真说出来那一刻崔有才十分轻松:“许大人总有力不从心那一天,陛下身边需要有人照顾。”
“朕不需要别人照顾。”
魏逢注视他良久,冷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师相提并论?”
天色渐黑,月光羸弱。崔有才看不清他的神情,听见他用将人万箭穿心的口吻道,“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朕,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再有下一次,朕不会顾忌你的父亲和祖父。”
“……你想进宫,朕可以让你变成太监。”-
张典坐在牢狱入口的地方,擦自己的刀。官场那些心思他学不来,空有一身本领,去年还贬了官。人和人适合的东西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性子直,容易得罪人,升官可能会丢命,这样一想降职也不算坏事。管牢狱的事简单,不让犯人跑出去,一根筋做一件事,总也不会犯太大的错。
今日不是他当值,他还是来了,牢里那人给的信他没递上去,他当透明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十年之后他会升官。其实上头交代了,上头也正揣摩上头的意思,迟迟没有人想淌这摊浑水,他就自告奋勇来送对方最后一程。
说那些也就是为了让对方有点希望,但他没料到自己胡言乱语对了。
那截日月星辰拱卫的华丽衣角落定在一片昏沉的狱牢中时,他几乎是慢半拍地抬起头。朝堂之上离得非常远、非常远的少年天子,就这么出现在了面前。
他和一般的皇帝不太一样,至少他确实是全身心地信任自己的老师。甚至愿意踏足这等污浊之地。
张典跪下来行礼,悄无声息地行礼。
徐敏注意到他,停在了原地,说:“你来带路。”
张典知道这是个好机会,露脸的好机会,摸了摸腰间的刀,温顺地答:“是。”
“朕眼皮一直跳。”他听见少年天子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侍卫说,“朕都说了不要老师来,老师偏偏说要走个过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带一点微微的控诉和亲昵,仿佛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轻易能将自己老师永远放逐的机会。帝王多疑,不会轻易容忍枕畔有权臣酣睡,何况许庸平实在势大。张典暗自心惊,又听他苦恼一些没边儿的事,“希望老师不要生朕的气才好。”
徐敏说:“陛下不必亲自来的。”
“不行,朕就要来,朕好多天没有见到老师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爬上张典后背,他匆匆晃了一眼,瞥见黑色布帛中的淡金色,那是……
张典瞳仁猛然惊缩,半个头颅僵硬地看向牢房中起身的人。
好多天没有见到,魏逢感到有一些害羞,他动了动身体,喉咙忽然干干的。他整个手臂把怀里的东西往上抬了抬,大声:“老师,朕来了!”
许庸平没说话,他又娇气道:“朕胳膊酸了,老师帮朕拿一下。”
阴影重重,牢房中魑魅魍魉齐聚,难以观得许庸平表情,他目光同样落到引起张典失态的东西上,没看清是个什么先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陛下怎么不让人帮着拿。”
“这个不能让别人拿,玉兰姑姑说的。朕也感觉自己拿好一点,是朕要给老师的回礼。”
魏逢上看下看,咳嗽一声,见许庸平一直不动忍不住催促:“老师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他很聪明,知道国公府是自己的聘礼。
手心的东西沉得许庸平捧不住,他垂下眼,手刚碰到外壁,人就惊了下。
红纻丝衬里,四角雕蟠龙,一龟坐于其上,饰以浑金。
……皇后册宝。
寂静。
魏逢偷偷看他表情,紧张地抿了下唇。
许庸平合上了锦盒的盖子,他手指有轻微的颤抖,很快平稳下来,他双手捧着越发沉重的盒子,很轻地笑了一声。
“玉兰竟然肯让陛下把这东西带出宫。”
魏逢蹭了下自己的手:“朕是皇帝嘛,姑姑听朕的。再说她要是不同意,朕也会偷偷想办法。”
牢房中静得令人心慌,锁是开的,但许庸平没有动,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专注,灰尘缓缓地浮起来,魏逢忍不住小声:“老师知道朕打算怎么处置许国公吗?”
他说的是许国公,而不是许府满门。
“陛下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许庸平说:“臣不会有意见。”他又说,“陛下也不用顾及臣。”
事情闹太大了,他早知会有一日,想了想还是道:“陛下不要为难。”
魏逢:“朕心里都有数的。”
“老师喝酒了吗?”
许庸平有一点儿轻地回答他:“一点点。”
魏逢红着脸乱七八糟地说:“老师,朕……”
“臣签了那份认罪书。”
许庸平打断道:“祖父之事臣难辞其咎,陛下可照御史台上书之罪将臣处死。”
魏逢一愣:“老师明明没有罪,为什么要认罪?”
许庸平说:“臣良心不安。”
魏逢:“为什么良心不安?”
许庸平稀松平常地说:“臣没办法再做官,没办法站在朝堂上面对陛下,臣和陛下已经无法做君臣。”
他进不得,也退不能。
魏逢仍问:“老师为什么良心不安?为什么和朕不能做君臣。”
许庸平避而不再答。
“或者……陛下愿意放臣走。”
魏逢眼睛睁大了一些。
许庸平想伸手碰一碰他,手在半空停住,放下,笑着说:“臣感到有一点儿累了,臣大半生都在这座皇城宫墙中,臣想去别处看看。”
魏逢怔怔看着他,仿佛还不能准确理解他的意思,下意识道:“老师要去哪儿?不带朕一起吗?”
“陛下是一国之君。”
许庸平回答他后一个问题,再回答前一个:“臣不知道。”
魏逢脸色骤然苍白,仰起头:“可是……”
“这么贵重的东西陛下不要随便给人了。”
许庸平将册宝递还给他,温和地说:“臣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五年内朝堂之上没有人会让陛下烦忧,五年后……”他顿了顿,已经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蓄满了魏逢眼眶,却还是将那句话说完,“陛下长大了,能自己处理好。”
“可是……朕喜欢老师。”
魏逢也说完那句话,忍着眼泪说:“老师不能留下吗,朕明年春天可以跟老师一起去江南。”
许庸平看了他一会儿,说:“陛下,你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
魏逢拼命仰着头,发脾气道:“朕偏要,是不是有人跟老师说了什么,朕——”
许庸平再次僭越地打断他:“臣会老的。”
“臣长陛下十四年整,臣总有一日会老去。臣会变得不再高大,面貌上也会发生变化……”
魏逢辩驳道:“老师在朕心里永远都是……”
“听臣说完。”
许庸平:“样貌身姿上的变化是最初的,慢慢臣说话会不再有力,臣在政事上会有纰漏,臣会变得保守、谨慎,不愿意冒险。经年累月,陛下有朝一日会发现,臣不再是陛下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老师,臣只是一个普通人。到那时陛下会分清什么是敬重仰慕,什么是喜欢。”
魏逢不躲不避,视线锋利:“朕知道什么是喜欢!朕说过很多遍!”
“陛下,你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挚友、手足、臣民……妻子,甚至别的老师。幼年学步少年读书,臣不是陛下的第一位老师,也不会是最后一位,臣能陪你走的路是生命中的一段。只是陛下如今年纪小,将这一段当作生命中的全部,才误以为分量无限重。”
魏逢看他良久,找到最本质的问题,道:“老师觉得那不是爱,是吗?”
许庸平:“剩下的路要陛下一个人走了。”
——他这么说,魏逢没有任何理由再挽留。面前这个人是他的老师,十二年教导,对他恩重如山。如果不是爱,他没有立场强留对方。他富有山川湖海金山银山,但那些对方不感兴趣,也不需要。他身上再没有能打动对方的东西。他立在浑茫狱中,静了静,垂下纤细脖颈,几乎无望地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老师会回来看朕吗。”
许庸平缓缓摇头,说:“天下太大了。”
他不会再回来。
魏逢捂着脸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终,他停下,很久之后才再次抬头看向许庸平,疲惫而冷淡地道:“老师的意思,朕从不会忤逆。”
“朕知道了。”
“朕还有一个问题。”
许庸平知道他要问什么,说:“臣有愧于陛下。”
魏逢笑了,灯光与月光照出他面颊上的泪痕:“愧疚?”
他苍白着脸,细看苍白得像一座颜色绘得十分清淡的冰人,眼角唇弧全部向下:“因为朕被老师上过?”
“已经结束了。”
许庸平已经失去为他拭泪的资格,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心脏刺痛,他知道该说什么,他太了解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了,他说:“臣不会爱上自己的学生。”
魏逢睁着大而圆的眼睛看他,一直看着他,最后伸手接过了没有送出去的皇后册宝,他低着头,在许庸平要越过他往外走时,突然开口了。
“即使朕立后,也没关系?”
许庸平说:“那是陛下的事,臣无权干涉。”
“朕立老师的妹妹为后,也没有关系?”
许庸平静了静,说:“臣希望陛下想清楚。”
“朕想得很清楚。”
“陛下可以做任何事。”
“……老师。”
擦身而过时魏逢的声音变得很轻,飘渺如一阵风从耳边吹过,他换了敬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阁老,有很多人问过你相同的问题。朕刚登基时孤立无援,心中常常忐忑,借张恪之口问过你一件事。当初你没有给他答案,朕还想亲口再问一遍。”
许庸平没有动作。
“宫门深深,宦海沉沉。朝堂险恶,九死一生,阁老既无心权势又无意富贵,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入仕拜相?”
许庸平:“世间很多事没有答案。”
魏逢再轻不过地说:“是没有答案,还是阁老不愿意找?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没有。”
他问,“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他又问:“老师,你真的不会爱上自己的学生吗?”
第53章 53 一重山,两重山
当晚许庸平离开皇城, 第二日他在牢中病逝的消息传遍大小街巷,甚至千里之外的皇陵。
许国公腰斩,许府满门流放, 许庸平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反而他不死才显得奇怪。有人说他是被赐了白绫, 也有人说他是自我了断,更有人说龙椅上少年天子亲自去牢房给他送了一杯毒酒。
但其实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尸体。
翻过这一页总有新的事, 很快, 这些议论也消失了,仿佛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人死了, 一切都不存在了, 生前再如何名声显赫,再如何炙手可热,那都是生前的事。人死了,都是葬在同一块土地上。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今上仁心, 许家未成年男丁免于斩首,和女眷一起流放到黔州。女眷中有一个人, 却没有走。
是许雪妗。
她留在了京中。
天气变冷,路途遥远又要过山,许尽霜的儿子许世亭才九岁, 却已经很懂事,一路上没有哭闹, 磨破了鞋自己用棉布垫了一声不吭继续走, 等夜里围着火取暖的时候脚指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他趁着别人睡觉的时候爬起来脱掉袜子,袜子和肉粘在一起,拉下来疼得直掉眼泪。
“三叔。”
许庸平披了外衣起身,坐在他身边, 说:“三叔看看。”
他帮许世亭把脓包里的水挤出来,上了药粉,包好:“鞋底坏了怎么不说?”
“姐姐们都已经很累了,母亲也是。”许世亭忍着眼泪说,“世亭不想让她们担心。”
许庸平:“有什么事可以跟三叔说。”
许世亭抱着膝盖,没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青年和他一起坐在烧得旺盛的火堆边,神情平静,让人有靠谱的感觉。
许世亭和这个三叔接触不多,他和自己的父亲许尽霜接触的其实也不多,许尽霜死了,午门斩首,他没有父亲了,母亲一直哭一直哭,说是三叔害了他们一家,哭干了突然改口:“是你父亲害了你三叔,你父亲犯了错,你不要记恨你三叔,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许世亭不是小孩了,他印象里的父亲会喝很多酒,醉醺醺回家会打他和母亲。他有自己的判断和思考能力,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因此他郑重地说:“犯了错就是要受到惩罚,三叔没有做错。”
许庸平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许世亭没有去睡,问:“三叔睡不着吗?”
许庸平对他说:“总会有睡得着的时候。”然后又说,“去睡吧,明日给你买一双新鞋。”
许世亭知道对方不在流放的名单里,路途太远又都是老弱妇孺,对方才跟来。有一次他私下听到自己母亲和姑姑说话,说许庸平还护送他们到黔州,算仁至义尽了。
他已经辞官,和他们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我去睡了,三叔也早点睡。”许世亭懂事地从地上爬起来。
一路算不上太平,风餐露宿。这天下雨,他们找到一户心善的农家,得以借住在他们的杂物屋里,杂物有东西两间屋子,其中西屋屋顶漏水,女眷们都挤在东屋,许世亭抱了一卷草席自告奋勇说要跟三叔一起睡,他母亲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挤满人没处下脚的冬屋,把稍厚内里镶了毛的外衣递给他:“你去吧。”
许世亭抱着草席去到西屋,漏水的地方放了一个木盆,接了小半的水。他终于觉得局促,站在原地讷讷:“……三叔。”
湿柴点不燃,冒出来的白烟呛人。夜里刮风,冷得人发抖。许世亭后知后觉自己往后要过这样的日子了,祖母母亲和姐姐妹妹们不在身边,他裹着自己尚存一丝暖意的外衣,想起一路的颠簸和心酸,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哭什么。”许庸平用力盖上了漏风的木窗,用木板拦在豁口处。
许世亭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地说:“我们以后都只能住这种地方了吗?”
光线很暗,他从出生起就备受宠爱,夏天不热冬天不会受冷,不知道天底下会有这么严酷的天气,很多东西他没有见过,不能理解。
许庸平望着窗外飘进来的薄雨,对他说:“你父亲……”顿了顿道,“和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他们让很多人过上这样的生活。”
许世亭在黑暗中重重抽噎了一下。
但是许庸平又温和地对他说,“人不会一辈子都过同一种生活。”
许世亭毕竟是小孩,红肿着眼睛相信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四周不是静悄悄,有各种声音,牛哞哞叫的声音,鸡叫声,雨水打在破败窗棱上的声音,滴落在木盆里的声音……他越来越睡不着,不自觉地靠近身边唯一的大人,借以获取零星的安慰。慢慢慢慢他睡着了,呼吸声轻轻的,让许庸平回想起躺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人。柔软的,依赖的,全身心信任的。靠在自己胸口时像一只皮毛还未长全会露出粉粉肚皮的幼兽,肚子给人摸,哪里都给人摸。
农户家的屋子好在不是茅草,还算能御寒。破的那个洞也不大,缠缠绵绵的雨水往下落。
许庸平静了静,找到约等于无的睡意。
整整一个月,他都不怎么睡觉。
一开始他尚能浅眠,只是偶尔会从噩梦中醒来,后来陡然惊醒的频率越来越高,梦到什么往往他会忘记,但那种强烈的心悸感会久久不散。很快后遗症蔓延至全身,他往往会头痛欲裂,难以遏制地想这是他自回京后和魏逢分开的第一个秋天,而紧接着马上是冬天。魏逢出生在大雪节气,但他很不喜欢冬天,他不喜欢极端比如夏天和冬天的天气,夏天会热,冬天会冷得他小动物找地方冬眠一样到处钻别人的被窝。他身上瘦得不剩什么脂肪抵御寒冷,一个人睡要盖很多层被子,把自己压在最下面来获得安全感,还会忍不住把头和脸全部埋进被子里,这太容易窒息了。有没有人在冬天来临之前把他所有的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晒温暖和松软,有没有人告诉他睡前要用热水泡脚,有没有人让他穿多一点上朝。从昭阳殿到上朝的地方太远了,一旦下雪那条宫道上坐轿子或者走都太滑了;冬天需要的热量要比夏天多,是他唯一心理和身体上都愿意吃多的季节……
许庸平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
他告诫自己,你已经离开了,许多事宫里的人会安排,玉兰一向周到,黄储秀也跟在魏逢身边很多年。开始可能会艰辛,但总会习惯,魏逢会习惯,他们都会渐渐习惯。
于是尽力逼迫自己睡去了。
……
过去半个月,终于赶在第一波寒潮降临前来到黔州。一行人找到地方住下,一路足够这些女眷们接受现实,不接受也不能如何,生活总要继续。她们合计着做些针线活,合计着做些手工。许尽霜的大女儿最是胆大,她从前跟着在医馆坐过诊,能看一些头痛脑热的病,于是拜了一名赤脚大夫做师父,她咬咬牙想用全身上下唯一没有变卖的银簪做拜师礼,许庸平阻止了她。
拜师礼许庸平替她出了,是一锭银子,还有打猎来的三只野鸡,并半斤浊酒。
许庸平去了当地学堂。
这地方四面都是山,山外还是山,消息闭塞道路不通,唯一的出行工具是一辆牛车,邻里间要借牛车出行。
不方便反倒是一种方便。
又一个月,所有人的日子都平稳下来。人的潜力其实很大,不到那个境况谁也不知道自己能过什么样的生活。邓婉一开始还横眉冷眼,她是做祖母的人了,而许世亭是很敬爱自己的三叔的,如果说他们之中还有谁能教许世亭什么,除了许庸平也没有别的人了。渐渐她不再那么尖锐,瘦了很多,人也想开了。
许家终归是要倒的,她对自己的孙儿孙女说,盛极必衰,总有这么一日。
但她也不会对许庸平太好,她记着自己死去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每每会刺上两句。
许庸平仍拿她当嫡母,在堂前尽孝。许世亭看得出祖母不喜欢他,问:“三叔又不欠祖母的,父亲和祖父又不是三叔让他们贪钱的,三叔不用理她。”
彼时许庸平被赶出去,邓婉在屋子里将擀面杖擀得砰砰作响。她最近学着自己揉面擀面,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和面不是稀了就是干了,蒋氏一开始要进去帮她,她不让,糟蹋了几回面之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允许蒋氏一起。两人合力实则主要是蒋氏一人蒸出一大屉又香又软口齿留香的肉包子,端上桌的时候许世亭吃得最多,一开始还要三催四请才肯屈尊尝一口的邓婉其次。吃完蒋氏收拾东西,邓婉跟她一起,打破了两个碗之后不得不站到一边,悻悻地说:“不就是蒸包子嘛。”
蒋氏好脾气惯了,甚至有些窝囊,不跟她计较:“是姐姐生火生得好。”
邓婉丝毫不谦虚:“那是。”
又过去十天,二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竟也相安无事了。
造成她们之间根本矛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许世亭还仰头看着自己,许庸平笑了笑,说:“她有丈夫和儿子,总是没有办法。”又说,“别人怎么对你是别人的事,你怎么对别人是你的事。”
许世亭似懂非懂。
他只觉得这世上只要有人和许庸平接触过,很难不对他心生景仰,这是一个对所有人和关系都做到极致的人,为人子、为人兄、或许还有为人臣。
他实在是好奇,就问:“三叔有没有对不起过谁?”
十一月中,山间气温低,先飘雪。
许庸平说:“有。”没有多说的意思,“下雪了,进去吧。”
……
十一月末的时候,许庸平常有心慌的感觉。
他的失眠更为严重,开始频繁反复地做梦,最常梦见的场景是玉兰转述的那句话,他并没有听见魏逢亲口说,不知为什么却很能想象他开口的神态和语气,他用很大的瞳仁直勾勾盯着自己,茫然而哀戚地说:“老师再不回来朕痛得要死掉了,朕要是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老师。”
于是他从梦中惊醒,窗外正好下暴雨,深秋,竟有如此多的雨,连绵不断,心生凄惶。
他半夜给自己点了盏灯坐起来,想起谢桥会将十七套衣裙连带一套婚服送进皇宫,第十八套,剩下那套婚服才是魏逢十八岁的生辰礼,苏州的绣娘手艺总是不会出错。就是不知道尺寸会不会不合身,毕竟是春天给的腰身。
漫无边际地想了些事,又躺下,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勉强眯了会儿,再起身去学堂。
学堂授课时他又想起魏逢。
魏逢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举一反三,教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他做的不多,反而获得的更多。
学堂的学生叫他“先生”,是尊敬而缺乏亲昵的称呼,曾经有一个人叫他“老师”,每叫一句老师都像在耳边撒娇,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他又想起自己没有回答的问题,想起和对方擦肩而过时听到的气音,想起他可能哭了,而自己没有回头,心里便有丝丝难以忍受的尖锐的疼痛。这疼痛时时刻刻发作,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让他深刻地理会到活着不是一件好事。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宫。他一生不能再见魏逢,他没有第二次再离开的意志力。
……快三个月了。
恍如隔年。
他不能放任自己停下哪怕片刻,他很容易想起魏逢,想起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后来和自己交颈缠绵。他会想起对方柔软红润的唇瓣,想起对方说喜欢,也说爱。最后总是自己把他弄哭,让他伤心。
没有回头路可走,也不能走。
第四个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滴水成冰。所有人都熟悉了自己的生活。许庸平知道到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他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他向自己的母亲告别,蒋氏受了他的礼,知道往后再见面很难。
她离开了国公府,离开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像变得更快乐了些,人没有那么畏缩,也愿意和其他人说上几句话。她的针线活很好,好到足够养活自己。她递给许庸平两双鞋底厚厚的,大小不一的两双棉鞋,犹豫了片刻问:“你和那个……孩子还……”磕绊半天没有说出口,许庸平看了看手里的棉鞋,说:“谢谢。”
“你是回京城?”蒋氏揩了揩额头的汗。
许庸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蒋氏半晌没有说话,儿子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嗫嚅着为他担忧:“你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让别人跟你过呢。
许庸平道:“我去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然后又说:“太远了,我想着还是离他近一点。”
蒋氏忧心忡忡地留他:“天气太冷了,明年春天再走吧。”
许庸平:“儿子见母亲和大家相处的很好,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不能尽孝。”
蒋氏一直低头看篓子里的针线,最后说了一句:“生恩养恩你都报完了,往后不要记得自己还有母亲了。”
她说:“是娘对不起你,娘心里清楚。”-
风雪正大时,许庸平离开了黔州。越靠近平原地区越能听到一些消息,譬如今上确实要立后了,立后人选是罪臣之女。许庸平坐在茶馆喝了一杯清茶,稍作停留。
“那许家不是树倒猢狲散了,竟还出了一个皇后。”
“没影的事,圣旨下了昭告天下才算。”
“我是听了真消息,圣旨虽没下立后的日子却定了,就在二十天后。”
“不是听说那位好男风么,和自己的老师……”
“这你也信,一听都是假的,不是要立后了吗。再者,许家的男丁都死绝了。”
“……也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像真的一样。”
“……”
许庸平结账离开。他的目的地是皇陵。
崔有才不是根本原因,流言也不是。
他对此有很深的消极感和失控感,有什么强烈地脱轨,撞向未知的方向。
那孩子还是太小了,可能还分不清依赖和爱。等他长大之后会如何看待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对自己说当初老师为什么没有阻止朕,朕只有十七岁,还什么都不懂。等到未来有一天他要立后,许庸平也很难想象自己该怎么回答。理智上讲对方是一国之君,应该有后宫佳丽三千,情感上他不知道到了那一刻自己能不能真正接受。他骨子里不是太大度的人,目前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他知道爱会让一个人多疑、嫉妒、不甘,面目全非。他实在很难讲自己会不会打断魏逢的腿,这都很难讲,毕竟自己不是个太温和的人,他其实也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该有的阴暗面和丑陋情绪都会有,只是没有需要表现的场合。魏逢实在很听话,让他挑不出什么发脾气的理由。他实在并不想伤害魏逢。而且他真是长魏逢太多岁了,他竟因此感到胆怯。
在太轻的年纪做决定,决定会跟随他一生。
后果也需要用一生来承担。
……在彻底不能控制以前,停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许庸平起身离开。
十三日后,腊月初七,他到了皇陵。这里是历代帝王陵寝。深冬,万物萧瑟,狂风刺骨。
——在这个地方,他终有一天是能陪到魏逢的。
尽管是百年之后,千年之后——
作者有话说:微修了一下
第54章 54 ——你脚下的路,他曾为你跪过。……
陵园有人。
冷风中黄纸凄清, 她披发葛衣,倩影如残魂,旁若无人地吟唱一曲宫怨词。
“你也来了?”
女子没有回头, 幽幽地说。
许庸平可有可无道:“太后娘娘千岁。”
秦苑夕吞下了那首宫怨词的最后一个字, 含着冷风道:“别来无恙啊,阁老, 还是我应该叫你许庸平。”
许庸平说:“我已经辞官。”
秦苑夕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手从供果和美酒上拂过:“这供果一日至少要换三次。”
皇陵人烟稀少,精神出问题的可能极大。许庸平挑了个地方坐下, 闭目养神。周围是凛冽寒风还有树梢拉长的凶恶鬼影, 虚空中挤满嬉笑怒骂的亡灵。
他二人仿佛都耗尽了心力,双双在这座巨大的坟冢中沉默。第一夜、第二夜,第三日正午。
是个难得有阳光的晴天。
秦苑夕再次换过了桌上供果,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先帝,过去不到一年, 她快要忘记自己丈夫的脸。
她一生爱过两个男人。情谊熬干了,都成了恨。一个死了, 另一个也要死了。
“许庸平啊许庸平,求而不得的滋味怎么样?”
秦苑夕突然说:“不,不, 你是不能求,想你许庸平多么聪明的人, 你完了。你就要跟我一样死在这座地上陵园中, 生前风光算什么,你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还不是和我一样。”
许庸平闭眼,道:“尘归尘土归土。”
他三天滴米未尽, 已变成一座有青白面目的雕塑。枯叶灰尘卷至他脚下,红枫树落叶灰扑扑落满一地,已过最灿烂时刻,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秦苑夕恨死了他这副模样,从他们见第一面起,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一副不会被打动的模样。她非要这张脸上露出后悔和绝望的神情,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她开始说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吐出来:“许家百年基业,就这么毁于一旦,你母亲不会恨你?”
没有回应。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死了没有两样。”
“你在朝中树敌众多,就不怕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
“——你没死,魏逢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许庸平终于睁开了眼。
他有近四个月没有听到魏逢的名字。
秦苑夕直起腰,恶毒地说:“他只有十七,你也真下得了手。珠胎之毒那么难解,你们上过很多次床吧。他那么小的时候你就做了他的老师,你不会对他心有愧疚吗?你让他哭了吗?他在你面前那么容易哭。”
许庸平一言不发。
他盘膝坐在地上,眉眼是冷淡的疏离。这人长了一双无悲无喜的细长眼,看得出来是大富大贵的面相,然而那种上位者的薄情将酒色感冲得太淡,让人陡然生出无力感。到底什么能激怒他,什么能引起他波动,殷苑夕撑着腿在他面前蹲下,半晌,露出充满恶意的微笑。
“你还不知道一件事吧。”她说,“你猜魏逢为什么跟你说膝盖疼。”
许庸平很快想到魏逢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膝盖疼”,是他中情蛊后的第一个月,整个皇宫不会有人告诉魏逢,除了秦苑夕。
秦苑夕勾起唇:“你猜他怎么求的我。”
她又说:“你猜我最后为什么会告诉他。”
许庸平表情有一种极致的凌厉,他下颔动了动,一个字一个字说:“秦苑夕。”
秦苑夕并不怕他,已经到这时候了,大不了你死我活。她捂着肚子弯腰笑起来,笑出眼泪:“你当然不知道,因为当晚你就离开了皇宫。那天下雨是吗,我让他在外面跪满一个时辰,他真听话啊,居然真的跪了,你没有告诉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吗?大雨瓢泼,他跪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竟然还能自己走回去。”
“你脚下这条生路,是他为你活生生跪出来的啊!”
许庸平半张脸用力地绷动。
“你以为你将他保护得很好吗?你以为你是合格的老师吗?你以为你就没有做错过事吗?你觉得他还小吗?你以为珠胎只需要两人结合吗?你不知道你喝过他的心头血吧,你能在没有使他怀孕的前提下活下来,你觉得只是上床吗?你没觉得他比从前更虚弱和更没精神吗?你没见到他蹲着站起来要晕要吐吗?你没意识到他自十岁那年中毒后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哪怕一次取血吗?还是他根本没有在你面前表现出一丝异状,他真是——以命换命啊。”
寂静。
空气几乎凝滞的寂静。
秦苑夕欣赏他的表情,满意地看到九天仙人堕魔,那张完美面具从他脸上剥落,露出幢幢鬼影和横尸血腥。他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情欲、嫉妒、占有欲……但那是他的学生,他不能。他守着底线和道德一退再退,直至退出对方的生活。结果呢?多精彩啊,许庸平也有今天——她想。
“你猜他为什么四个月没有去找你,以他的性格他会去找你的,他不是不想,是不能,黔州山高路远,一个半月的路程,又是冬天,路上那么颠簸冬天那么冷。他根本做不到,冬天已经是他要打起一切精神应对的季节了,不然他可能活不到来年春天。”
许庸平闭了闭眼,又睁开,他语气足够平静:“还有什么。”
“你问我还有什么?”
秦苑夕阴冷地吐字:“你不知道吗?他那具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正常走到生命的尽头,往后哪怕任何一个风寒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任何一场大雨都会让他如临大敌,任何一次微小的身体异状都会比常人百倍千倍的让他受尽折磨。”
“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七天前,立后的圣旨已经下了,你猜那道立后圣旨为什么会在魏逢生辰后?你一定知道吧,毕竟你比任何人清楚。”
秦苑夕疯狂地大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血色的结局:“他一定也必须立后,今年他生辰你错过了是吗?你不会回去了。但他要是立后就不一样了,或许你会以老师的身份回一趟宫,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或者来看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就是这么想的吧。或许一年以后,两年以后,他真的有了太子,你还有那么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回去,说不定会因为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留下。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会赌,你离开时对他说过什么,你伤害过他吗?你对他说了不爱吗,还是你告诉他他还太小了,那不是爱。那不是爱什么是爱,从小到大,你觉得你更爱他吗,我告诉你许庸平,不是!你为他做的事他一样可以为你做到。他根本就是完完全全长大了,他清楚明白知道什么是爱!反而是你,你一直拿他当个孩子!”
“你猜是谁逼他一夜之间长大?他本可以再天真几年的——是你啊许庸平!”
秦苑夕最后力竭地微笑,那不算正常人的表情:“……可惜他三日后就要立后,到今天,你已经再也没有力挽狂澜的余地。因为来不及了。”
“就算不立后,他也活不长了。”
“他不是告诉过你,没有你他会死吗,他说过很多遍了许庸平,你哪怕有一次当真呢?”
“他死之后——你这一生都结束了。失败的一生。你再也不能去死因为这条命是他的……独活在世上剩下的每一天,你都会想起你这条命是谁给的。你所顾虑的所有和一切,都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因为他死了,人是会死的,不是寿终正寝,是随时随地。”
她说得太快太长,一切筹谋都为了等这一刻,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皇陵荒芜残景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带走了许庸平脸上最后一丝平静。皇陵四下无人,陪葬者在同一时刻哀嚎,秃鹫在天空中久久盘桓。秦苑夕心中满是大仇得报的畅快,但她没有预想中的快乐,她捏住了许庸平最大的死穴,却为自己一生感到悲哀,她这一生从后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再到万人之上的太后,最后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她伸开掌心,还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孤零零的雪花。
她冷静而厌倦:“想杀你还不容易,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
下雪了,天空中飘舞着透明的六角雪花,落到人脸上肩上,温度太高,顷刻间变成泪。
秦苑夕浑身的力气都泄尽了,说:“我们都完了。”
她预料之中从许庸平脸上看到了想要的反应,上一次她见他这样是先帝临终宣他觐见,有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硬仗要打。他一步一步走向宣政殿高高的台阶,她作为皇后已经见了那老家伙最后一面,对方重重握住了她的手,吃力地说:“苑夕啊,不管谁是皇帝,都会尊你为嫡母皇太后,你后半生会受人尊敬,衣食无忧。”
她快要吐了,她心里诅咒这个老家伙不得好死,等他真的形如枯槁地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的时候,竟然也没有感觉到快意。人这一生,真是太奇怪了,不管爱还是恨,所有的东西都在将要失去那一刻弥足珍贵。
她扶着床榻起身,竟脚步不稳。许庸平进来了,老皇帝对他笑了笑,说:“朕要是年轻个十岁,未必是你的对手。”
说得像是他赢了一样,她僵硬地往外走,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听见老皇帝问许庸平:“你觉得子昭如何。”
子昭,子昭。她更想吐了。她不是男人,但许庸平是,男人最了解男人,她觉得许庸平很早就知道。
她没有听清许庸平说了什么,事实上当时的朝政已经被许庸平把持,答案不重要。老皇帝故意那么问,就是为了恶心许庸平,但他一定不会如愿。
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对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后辈有什么龌龊隐秘的心思。
许庸平总是会赢的,他为此筹谋十二年。他有非赢不可的理由。
这一次,他真真正正是黔驴技穷了。
“真冷啊,今年冬天。”秦苑夕喃喃道。
许庸平往外走,雪很快下了厚厚一层,他没什么表情,天地雪景在他肩头脚下,铺开一片凄清的冷色。
他放了一支穿云箭。
这支穿云箭是御用之物,半个时辰内所有附近的皇城禁军会赶来。秦苑夕跪坐在石碑前,某种森寒感游走全身。她蓦然想起一件事——面前这个人,十六岁就有绝处逢生翻云覆雨之力,凡事只在他想不想,不在于他能不能。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你想干什么?”
许庸平没有回答她。
第一个赶来的是蜀云,他见到许庸平那一刹欣喜若狂,翻身下马跪拜,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哽咽:“阁老,您还是回宫看一眼,陛下……”他想说皇宫大乱,不知从哪一处开始最能说服许庸平。
许庸平问他:“立后的圣旨下了吗?”
蜀云一愣,摇头:“没有。”又急急解释,“陛下是为了——”
“我知道。”
“太后崩逝陛下悲恸,伤心欲绝,立后之事无心也无力。”许庸平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一日之内,让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蜀云狼狈地抹了把脸:“阁老,陛下——”
“善后的事交给你,我立刻回宫。”
一阵头晕目眩,许庸平用力闭眼,堪堪维持冷静,手臂青筋毕露:“我见到人再说。”
秦苑夕几乎呆滞。
蜀云安下心,看向她,一贯木僵的脸露出恨得牙痒痒的表情。他抬起弯刀下劈,知道要留全尸又收回。强忍愤怒从腰间取出毒粉。
灌下去那一刻他冷冷道:“咎由自取。”
……-
许雪妗一个人在宫里很局促。
许家人都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天而降一个皇后的名头到她身上,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忐忑得夜里根本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皇帝。
皇帝,这个词对她一个闺中女孩来说是很陌生的。经历了许府抄家和父兄斩首后的惨烈结局后她不会天真到觉得对方是真要立她为后,她没有倾国倾城红颜祸水到那种地步,她有自知之明。因此三个月后,第一次被召见的时候,她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死期。
许雪妗战战兢兢地跟着掌事太监走在寂静幽长如鬼道的石子路上,那条路太长了,有一把砍刀悬在她头顶,时刻会落下。
引路的太监姓高,高莲,是个脾气相当温和的人,轻声细语地说:“今日出太阳,陛下精神好一些,召你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许雪妗更惊恐了,后背湿了一层汗,讷讷道:“谢谢,谢谢高公公。”
她毕竟是个半大的姑娘家,平日活泼归活泼,胆大归胆大,家破人亡这样的事心里正是无依无靠的时候。要不是……也不是非要现在就叫她去。
看她这么紧张,高莲不好再说什么。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许雪妗双腿止不住地发软,她没有面过圣,不知道该怎么做。少年天子的传闻她听得很多,性格乖戾阴晴不定,不是好相处的人。许庸平身体好根本不可能病逝……三哥是他的老师,说弄死就弄死了,她心里害怕得直打鼓。在过昭阳殿门槛时差点跌了一跤。
非常,非常浓郁的苦重药味。
她根本不敢喘息,进了前殿,见到一名官员跪在地上,说了句“跟丢了”。
“滚。”少年天子裹在厚重狐裘中,语气冷冷。
隔帘遮挡,隐隐约约窥得一抹轮廓。对方乌发流水般披散,没有梳头,整个人穿得严实。
黄储秀将人请了出去。擦身而过时许雪妗看到对方脸色苍白如纸,不停用袖子擦汗。
高莲领着她行礼,道:“陛下,许七小姐到了。”
来的时候不巧,又有一名姑姑模样的宫女端了药进来,是那种有乌黑浓郁药汁的药,她说话像是家里的长辈哄小孩,语含忧虑:“陛下,喝了好散热呢。”
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高莲带着她到一边等候。椅子她不敢坐,高莲轻叹口气,说:“坐吧,要一会儿呢。”
许雪妗战战兢兢地坐了,坐得也不安稳。高莲想了想,压低声音对她说:“陛下一会儿请了戏班子的人来,你坐着听就好。”
许雪妗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声如蚊蝇地说“好”。不多时,外头果然有四五人进来,打头那个她随父亲见过,叫崔有才,沉默地坐在她边上。
是一出不怎么好看的戏,民间戏班子唱戏要场地,要底下有人起哄,要热热闹闹声音或洪亮或尖细的角儿,今日这几人像是得了吩咐,不敢大声,声音都憋在嗓子里,唱得憋屈,听得也憋屈。
许雪妗还是打起精神听,她怕一会儿有人提问,答不上来掉了脑袋。
这一仔细看,她额头上的冷汗就出来了。
……朝廷对民间的戏曲文化并不过多干涉,闲来无事去茶楼喝杯茶,听两折戏,是受文人雅客青睐的一种消遣方式。戏曲内容多种多样,有的奇诡华丽,有的出其不意,有波澜壮阔的,也有平直朴实的。但这一出,讲得是一个出生在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从小被当作女孩养大,后来老爷去世,他继承了家中遗产,当时仅有十七岁。
戏有几折,到这里又开始讲这小公子母亲貌美,当年如何如何受宠,再到府中进了新人,老爷冷落,精神不正常,把儿子当女儿养。
到这里,许雪妗浑身已经开始发抖。
那戏腔在深宫中拉得很长,幽回婉转,似杜鹃啼血。
第三折,到这家的老爷给小公子请了个老师,这老师二字出现的时候,殿内所有人表情都变了。
殿内寂静无声,极端恐惧挤压人肺部的空气。没有人敢去看上首帝王的表情。
到第四折,唱戏的人脸惨白,尾音打着颤。
……民间多有传闻,少年天子委身自己的老师,得以换来皇位。这出戏几乎是抬在明面上直指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许雪妗忍不住想跪下请罪,有人比她先一步跪下,膝盖砸在坚硬地砖上,艰涩:“陛下,臣……这不是臣……”
“哦,朕知道。”
少年天子喝过药,吐出的呼吸都是苦的,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讲话很慢,每一个字削骨一样扒下人皮肉:“朕让人排的,你觉得如何。”
崔有才一怔。
“你觉得朕在乎这个?”
少年天子自言自语,喃喃:“噢,老师在乎这个。”
几乎踩到什么禁忌词,殿内所有人,上至擦地的太监,下至对方身边的掌事公公和大宫女,全部静止般一动不动。
玉兰最先张了张嘴,殿内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全部下去,没人敢在气氛如此古怪的时候出声。崔有才没走,一掀衣袍在堂前跪下,还没开口紫砂壶茶杯顺着额角擦了过去。
“砰!”
茶杯碎片在他脚下四分五裂。
许雪妗脆弱的神经一跳,和所有人一起迅速跪下,高声:“陛下息怒!”
那人像是身体不太好,羸弱无力,掷了个茶杯就开始喘气。他半天没有说话,像是想哭,发泄完脾气小孩一样求助:“朕想去找老师。”
玉兰简直也要哭了,劝道:“春天吧,现在太冷了。”
对方不说话,也没有应答。
许雪妗跪着,膝盖骨冰冷又刺痛。
一边的黄储秀使了个眼色,玉兰半弯下腰:“到用膳的时候了,御膳房做了新花样,陛下尝一尝?”
崔有才被带下去,没人管许雪妗。不多时膳食端上来,五花八门鲜艳诱人,鸡鸭鱼肉素什么都有,但细看味道都不重,偏甜口。素菜绞尽脑汁地调了花,萝卜形状的兔子,翡翠色泽一样的白菜。
对方从帘子后走出来,许雪妗看到他的脸,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唇瓣颤抖:“你……陛……”
是那个少年!
玉兰最近也容易应激,扶着人厉声:“大胆!不得无礼!”
许雪妗一惊,差点吓得从凳子上滑下去。
“姑姑。”
玉兰低下头:“……陛下。”
许雪妗全身都抖得厉害,用力吞咽口水:“臣女见过陛下。”
“没怪你。”
对方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很笨一样,有人扶着他,几步路他走得不快,坐下来之后拿起自己的勺子,那个勺子形状很奇怪,许雪妗听见他说:“罚你陪朕吃饭,朕吃什么你吃什么。”
吃饭能算什么惩罚,许雪妗握着筷子,像在做梦。
很快她就知道了。
对方简直吞不下完整的一口米,他咀嚼的速度非常慢,等到全桌冷透了吃进去胃里的东西不到常人四分之一,但又很难说对方有意挑食,因为他确实尽力吃了,中途许雪妗看着碗里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居然有点反胃。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结束的时候,对方把喉咙里仿佛没有全部吞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许雪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吐完后对方坐在满桌琳琅满目菜品前,怔怔盯着自己的勺子。他看上去很心不在焉,说话很轻:“姑姑,朕是不是要死了。”
玉兰手里的盘子“哐”地砸到自己脚背,慌乱地蹲下去收拾,强忍哭腔:“怎么会呢,陛下还这么年轻。”
对方笑了笑,平静地放下勺子,仿佛早有预料地说:“老师今天不会来看朕了。”
……许雪妗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大雪,是对方的生日。
因为用完膳后苏州的商贾前来拜见,送来一十七套衣衫,色各不同,花样不重。
谢桥跪下,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过去十个月,十七套衣衫要求倒是不高。只是第十八套,他亲自动手,又加之多个绣娘琢磨,一日不敢贪多,怕注意力不集中错了针脚。
第十八套,是一件婚服。颜色火烧云一般浓丽。
将将在生日当天送到了。
但皇宫没有预料中的热闹,反而死气沉沉。
……
这一切都十分的恐怖,像小时候奶娘吓唬她睡觉的鬼故事。从那天后许雪妗每天都去昭阳殿,她目睹少年天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他并不怎么出门,他根本也很难出门,天气太不好他一出去就会吹风,吹了风就要受凉,受凉就会高烧,高烧就会呕吐和抽搐。上一次上朝在一个月前,朝服腰肢多出半掌宽,吃下去的药比饭多。他身边几乎不能离人,要么是大宫女要么是掌事公公。他一个人有时候会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从侧面看整个人苍白得清透,有阳光时能看清脖颈上清晰的血管走向。像一座冰天雪地里的精致玉雕,哪里都是冰冷无温度的。再一看手腕和足踝,弧度触目惊心。
朝事都已经是其次了。
宫里消息瞒得非常严实,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容易起伏,有时候会在半夜突然惊醒,惊醒后整个宫殿所有人全部惊动,他本来不愿意这样,只是他会想要走出殿门。
一旦出了殿门,御医院会至少连着三天人仰马翻焦头烂额。流水一样的汤药浇满他全身。
如果说一开始玉兰还能劝他春天到了出宫,现在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准确的时间,他比任何人清楚,他连昭阳殿的正门都迈不过去。
他开始更频繁地呕吐。
有一天,他吐完之后忽然开口说话了,此前很多时候,他连说话的力气都需要攒一攒,那天他突然平静无波地宣布:“朕要立后了。”
没人能够阻拦,因为那几乎是生命尽头的冲喜。
又过了几天,一切如常。
只是对方不再出现在第一眼能看到宫门方向的地方。
他似乎不再等待。
……
距离立后还有倒数三日。
许雪妗不知道自己每天去干什么,有时候对方一个人心情不好想单独呆一呆,那个性格很好的姓高的公公、严肃的大宫女还有掌事太监会一遍又一遍叮嘱她,陛下身边不要离人,你不要让他一个人呆着。许雪妗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此对方在一个难得好天气朝她笑了笑,说:“朕要洗澡了,你也要看吗?”
许雪妗还没有出嫁,她明显犹豫了一下。对方靠近她,身上有奇异的香气,幽幽声音钻入耳廓:“你怎么这样。”
“……”
许雪妗岿然不动。
“你知道你要叫我什么吗?”对方懒洋洋笑了,唇色在苍白面部显出不正常的殷红。
许雪妗知道他说话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心想她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对方一个人站进浴桶。
但是,下一秒,她睁大了眼睛。
“你应该叫我嫂子。”对方煞有介事地说。
许雪妗一个趔趄没站稳,紧闭双眼哆哆嗦嗦地石化在原地,世界观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这个可怜的女孩下意识说:“啊?可是……可是你是男的啊。三哥,三哥不是喜欢女孩吗?”
“这样啊。”对方叹了口气,接受事实一样说,“朕知道了。”
许雪妗脑子没能转过弯,这时对方已经脱掉了外衣,笃定她不会回头一样,绕过了屏风:“你高兴你就站那儿吧,朕懒得管你。”
那是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都很混乱了。
这座庞大宫殿在寒风中沉寂,半炷香,只是半炷香而已。门被推开时许雪妗看着面前死而复生的人出现惊骇的表情,风尘和对方一起灌进温暖屋内,空气流通中,所有人都闻到了血腥味。
许庸平脸色巨变。
如果让许雪妗将她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排序,她将永永远远记住那一天,她看到从浴桶中无力垂下的透明指尖,手指的主人刚刚和她说过话,说话时语气仿佛在笑,仿佛在身边。他说你是老师的妹妹,长得跟老师却一点儿都不像,让朕想见老师最后一面都做不到,朕这辈子最讨厌老师了,你跟老师说朕就是病死的,朕好累,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有无数人从她身边鱼贯而入,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杂乱的尖叫与带哭腔的惊呼。她脚步生根一般扎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用尽全力踮脚,看到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场面。
——血。
无穷尽的血像来自地狱曼陀罗花的枝蔓延伸,从浴桶中溢出来,交缠着乌黑发丝。
“朕不想当皇帝了。”——那才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尚有气息,趴在许庸平肩头,几若无声地、瞳孔失焦地说:“朕不想当皇帝了,老师,你带朕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为了写到见面二合一了
第55章 55 最难说出口是 “我爱你”。……
……
许庸平袖子上衣摆上全是血, 泅成一片片暗色。整个人被浴桶中带出的水浇得湿透。康景亮和独孤数都在,里面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
冷风一吹他半边身体都凉了,四肢竟有些僵麻。玉兰端了姜汤上来驱寒, 他手臂上都是蜿蜒绷起的青筋, 手抖了半天打翻了茶碗,滚烫热水浇在腿上才终于清醒三分, 伸手用力地捏了捏鼻梁。
“三三三……三哥。”
许雪妗吓傻了似地, 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牙齿一直打颤, 丢了魂一样哭着说:“三哥, 对不起,我不知道……”要是她没让人离开自己视线,也不会出这种事。
许庸平:“跟你没什么关系。”他加重口吻重复了一遍,“跟你没关系。”
他弯着脊背躬在太师椅里,指缝间还有血, 整个人苍老许多,摆了摆手疲惫地说:“你出去吧, 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玉兰把人带下去,回来看见他仍然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 再顺着他视线看去,隔着晃动的屏风。魏逢几乎薄得像一张纸, 他半昏迷着, 唇惨无血色,却像做什么好梦一样翘起。是有些日子没见的无忧无虑的高兴模样。玉兰的心重重揪起来——她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
她咬咬牙跪在许庸平面前,刚说一个字就红了眼睛:“阁老,奴婢求您……留下吧。”
半晌没有人说话。
玉兰也顾不上什么主子奴才位分尊卑了, 一边哭一边“砰砰”磕头,哽咽地说:“陛下是真的吃不下也睡不着,吃进去全吐出来,睁眼一宿宿熬。他总问姑姑老师什么时候来,朕什么时候能去找老师,奴婢不知道怎么回答,奴婢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从那么一个小娃娃长得这么大……奴婢心里像是刀剜了一样难受……阁老,陛下离不开您……”
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黄储秀和高莲,前者是想寻个由头把他放出宫去颐养天年,却没想到还是留下了。
黄储秀也跪下,他年纪也大了,是伺候的老人了,眼中含泪。
跪下了很多人。
“都起来吧。”
许庸平收回视线,不知该怎么说,只道:“我既然回来就不会走。”
他说了,却没有一个人起身。
许庸平静默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
四个月,这座宫殿中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尽折磨,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所有人都一副悲苦不安神经敏感耗尽精气神的模样。偌大宫殿冷清,将人吞进去,再吐出骨头来。
许庸平正要再开口,独孤数先一步从里面出来了,洗干净手,筋疲力尽。他看了眼许庸平,脸色严肃:“你跟我出来。”
“他身体到极限了,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情况很差,你能想到的最差的结果。”
独孤数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老康在里面,硬吊着一口气。我叫你出来是想问你一句,人还救吗?”
许庸平低声:“劳你们费心。”
“不是我们费心。”独孤数直视他的眼睛,说,“是你要费心。”
“你抱过他,知道他现在多瘦。人一瘦身体会出现非常多问题,早年他最瘦的时候都比现在重。除此之外他有非常严重的贫血,贫血加剧心脏负担,更进一步会导致突如其来的昏厥。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求生意识相当薄弱,换句话说,他不想活了。”
“我不救不想活的人,康景亮还在努力。”
“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先别急着回答我。”独孤数说,“人你还要吗?”
“独孤,我……”
独孤数充耳不闻,继续往下说:“救了你要做好很麻烦,非常麻烦的准备。我的意思是指随时随刻,他都可能想死。私心我不想救了,他痛苦我也痛苦。康景亮和我不同,他这人一根筋,什么人都救,我不这么想,我觉得生死由人,所以我问你——人你还要吗?如果你想要,才有意义。”
许庸平用力闭了闭眼,他整个人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嗓子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独孤,我怎么可能不要。”
独孤数没有见过这样的许庸平,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要是想清楚了就进去跟他说两句话,不要太复杂,最好能用是否和好或者不好能或者不能回答。”
独孤数心情复杂、压力巨大地说:“我跟康景亮尽力一试,剩下的还要看他自己。”
许庸平进去了。
“出来了?我跟你说我俩在里面没用。”
独孤头也不回说。
“师弟。”
康景亮苦笑,染血的双手垂在身后:“你何苦为难他。”
“我为难他了吗?”独孤数冷冷,“我说实话而已。”
康景亮咳嗽,低低:“阁老心里不比陛下好受。”
独孤数一吐为快:“你看不出来吗?许庸平是那种道德感非常强,底色非常消极且理性远超感性的人,和魏逢截然不同。他生命中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占据次要地位,根子是因为没有得到,因此认为不重要。他活着是为了无数个量化的“目标”。树立目标,制定计划,接近目标,完成目标,找到下一个目标,循环往复。这未必是坏事,他封侯拜相,扫清政敌,送魏逢登基,都或迂回或直接地运用了这套方法论。”
“我最初认识他时还在太医院当值,久闻许氏三子九曲玲珑心。他非常聪明,聪明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想得多。人一旦太聪明太缜密就会想得多,想得多就会预想到无数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困难和挫折,好处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切尽在掌握,坏处是会消极厌世,因为什么都看透了,所以对任何人和事都不抱希望。与之相应的,他很讨厌事情的发展偏离原本的轨道,讨厌处理意外,应对突发状况:我明明都计划好了,你为什么不能按照计划的直线行驶在一条正常的道路上呢?但生活不是戏班演戏,每一个桥段都会如预想一般排列组合,尤其你们陛下这种炸弹一样的行事作风,无差别扫射和炸掉所有人。没办法,这是许庸平应得的——是他刻意避免和纵容出来的,他也觉得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教魏逢的时候就矫枉过正了。他从来没有教过魏逢社会运行师长传授就一定是对的,魏逢才会如此与众不同、本真自我。魏逢是他人生中一场极大的意外和唯一不稳定因素,如果说有一天他会为什么改变,那这件事一定和魏逢相关。他在魏逢身上倾注了远超自身情感之和的浓烈的爱,一种更为广义的爱,爱情包括在里面,反而是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从今往后他必须从师长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习惯更平等的视角和恋人的身份,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独孤数看向灯火葳蕤的屋内,又说:“许庸平有一套解决问题的常态化逻辑,处于绝对的居高临下姿态和被礼法家族规范的师长观念——我认为这对你是好的,是正确的,所以我离开你,也放弃你。他从始至终都有一句话能扭转局势的能力,对他来说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除非他根本不想解决。他走棋走一步看十步,他已然看到不那么好的未来,因此他再次理性地权衡利弊,作出最优解,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修正轨道。”
“和你一样。”
康景亮无法承受这样的控诉,哀求地说:“阿数。”
“别这么喊我。”
独孤数冷漠道:“你我都清楚,感情的事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判断,他也没有办法罔顾魏逢的意愿,这是我第一次见许庸平跌这么大的跟头——跌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并为此付出巨大沉重的代价,一生难以忘怀。”
“这一次魏逢是真正元气大伤,那一刀太深了,骨头冒出来,下了十足解脱的决心……身体上的伤痛很容易恢复,从精神上来讲,等他看起来能像个人的时候,那道伤疤依然会狰狞顽固地留在那儿,一遍遍提醒他,也提醒最不能直视那道伤口的人。”
他忽然笑了,转头问康景亮:“你呢,师兄,你也想和我走到那一步吗?走到阴阳两隔那一步。”
康景亮后退一步,脸色刹那惨白-
他真是瘦得太厉害了。
这是许庸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很多年前他从地方调回京城的时候,魏逢都没有这么瘦过。和现在很不同的是,他躲在一棵榕树下,还未脱下那身叮当作响的女装,额头因小跑出来沁出汗。筵席散了,他身边围满祝贺的官员,于是魏逢把半个身体藏在树后面,天色很暗,他说想一个人静静,走到了僻静处。
果然不一会儿身后跟上来一条小尾巴,那时候魏逢不到十五,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个子在抽条,却没有他预想中的高。
是个有蝉鸣的季节,他转过身,魏逢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小声叫:“……老师。”
他抓了抓纱雾一般的袖子,有一点儿胆怯和不确定地问:“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
他衣服穿得很薄,上衣是镂空的,腰间有晃动的亮片,肩背还有一部分大腿都裸露在外,是不正常的软腻和纤弱。猫儿眼被胭脂勾勒得前低后翘,唇是很明丽大方的淡红色。
许庸平记得自己把外衣脱给他,又好像没有,他后知后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痛苦。他开始恨为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步的出现,他不敢设想迟一步的后果自己能不能承受。他反复回忆他明明见过却没有深究的一些小事,哪怕他走前见过御医事态都不会沦落到现在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想到他听过很多遍对方说“没有老师朕会死的”、“朕喜欢老师”却没有当真。
魏逢从不说假话,他说他会死就是真的会死了。他说他喜欢老师,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那从那句话落地的瞬间,他就比任何人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是真的长大了。只是说话有一点儿快。
他现在躺在那里,占据床榻很小的一块位置。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眼珠时不时不安地滚动,胸膛起伏的弧度非常微弱。左手腕上有巨大的一条鲜红伤口,红白皮肉翻出来,泡水之后边缘微微发白。许庸平错觉自己看到骨头。他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逼迫自己记住这种无能为力和五脏六腑挤作一团带来的呼吸的抽痛感,然后他将额头抵在了魏逢额头上,能感觉到滚烫而难耐的温度。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怀疑魏逢并不能真正听到,因为他几乎感受不到对方在呼吸。他亲了亲魏逢眉心,用很怕惊扰他的声音问:“明年春天不是要去江南吗。”
魏逢手关节很轻地、微弱地弹动了下。
……
魏逢一直处于昏迷中。
最开始的时候许庸平不敢闭眼,万事都是他亲力亲为。他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守,后来熬不太住换了张床。仍然在一睁眼能看到人的地方。
第三天夜里的时候才算真正退了烧,不用频繁用湿布擦身体降温,时不时换一换额头的湿布。
第七天,许庸平开始必须处理一些朝事,年底各部一整年都会有收尾的工作上呈,国不可一日无君。
昭阳殿所有人开始轮流值班,许雪妗自告奋勇加入,玉兰正要委婉拒绝,许庸平压了压眉心说:“你让她看着吧,她心里好受点。”
许雪妗便和玉兰一起在上午守着,有一日许庸平回来的早,许雪妗在边上看了半天,忽然用很小的声音问:“三哥,陛下说……”
她露出纠结难忍的表情。
七天过去手腕那条伤疤仍然非常吓人,一开始许庸平喂水的动作还不那么熟练,到第三天已经完全胜任了绝大部分琐事。他并不怎么需要别人经手和帮忙,实在脱不开身一天也就半个时辰不在。许雪妗天天就是瞪大自己的眼睛看对方有没有动,别的也就最多给擦擦脸。
……虽然她有时候不太敢看那只手,不小心看到会想起对方鲜血淋漓的样子,然后夜里一定会做噩梦。
许庸平看起来不像是她的同辈人,许雪妗不敢造次又实在憋不住,豁出去一样说:“陛下说他是我嫂子。”
顿时空气有点安静。
许庸平没有否认,难得笑了笑,道:“他没说错。”
许雪妗:“……”
许雪妗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脑子转不过弯,或者是自己理解错了“嫂子”的意思。
当天是腊月十七,又下了场雪,天气到了最冷的时候,殿内烧了银丝炭。
独孤数就住在宫里,白天来看过,只说:“快醒了”
到夜里所有人都睡了。
许庸平也渐渐有了睡意,他一天不能停下,夜里才能疲惫到睁不开眼。刚要进入梦乡,忽然听到轻微的动静。应是下人在外面处理檐下风雪,或者更换炭丝。数日奔波和劳累让他变得没那么敏锐,很快,他一惊,慢半拍地睁开了眼。
魏逢醒了,就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一个人下了床,人还是苍白,很轻地喊了声:“老师。”
“……”
魏逢醒了,只是他并不怎么愿意说话,除了醒来后那一句许庸平不确定他喊了还是自己出现幻觉的“老师”以外,他再没有出过声。他和任何人都不怎么说话,非常安静。他不是安静的性子,昭阳殿以前从没有这么安静过。他躺在床上,眼珠乌黑,像玉雕的一座清泠泠的假人,坐在床上,不说一句话。
独孤数说:“命还在都不错了。”
私下又对许庸平说:“手筋断了,再想回到和从前一样很难,先长肉,别的等两个月后再说。”
御膳房开始疯狂地换着花样炖汤,正是吃藕和萝卜的季节,用排骨炖藕汤,萝卜炖排骨,汤又香又浓,炖太多整个昭阳殿从上到下都开始喝汤。
理论上讲,魏逢一天要吃五顿。分别在卯时、巳时末、下午睡醒后、酉时初和亥时正。
他一顿的进食量太少,恢复中的肠胃一开始只能咽下些米和粥,还有煮青菜,再慢慢吞咽一些面食,少量多次。他很配合,一开始想自己吃,但他左手动不了,右手很难独立完成,还是要人帮忙。
喂他吃东西是非常可怕的事,头两天他吃进去的每一顿都会吐出来,吐多吐少的问题。吐了之后他会像犯错的小孩一样低着头,许庸平摸了摸他的头,说:“已经不错了。”
第五天的时候,他一整日渐渐能吃下正常人一顿半的量。这时候才开始循序渐进地喝汤,少量的吃萝卜和藕。只是还不太能碰荤腥。
又过了三天,许庸平尝试让他吃了肉,半夜时刻注意着,到子时末的时候他开始吞咽酸水,还是全吐了出来。
吐完他太不舒服,侧卧着小声打嗝。许庸平替他换了衣服,很轻声耐心地说:“下次不舒服提前告诉臣。”
魏逢仍然不肯跟他说话,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尾打湿鬓发。
吐得太厉害,许庸平不太敢再尝试让他碰肉,一直过了七天,到外面开始贴窗花,许庸平突然停下来问了一句:“年节要到了?”
玉兰努力笑了笑:“是呢阁老,明天就是。”
年节就这么混乱地到了,玉兰煮了饺子,分开煮了两锅,一小锅是素菜馅的,专门给魏逢煮的,她想着最多也只能吃三到五个,实在吃不了就算了,算个念想。
半夜昭阳殿上下一起吃了顿饭,许庸平请高莲黄储秀玉兰他们都坐了,许雪妗也坐下,她左手边就是魏逢,虽然中间空出一个座位坐下来还有点紧张,喊了声“陛下”。
半个月,魏逢身上看不出长了肉,只是多少不再要命地瘦下去。他左手涂了药放在许庸平那一侧,包着厚厚一层纱布。手腕细得吓人,一折就能断,很像骷髅才会有的细度。
许雪妗不敢靠他太近,夹菜的时候也小心注意,怕把他碰散架了。
大家勉强维持着笑意吃完了年夜饭,每个人都在笑,笑得十分刻意。
瓶子里插了雪里红梅,是玉兰折下来的,觉得颜色鲜亮,放在殿内有点人气。
魏逢吃了小半碗肉末的粥,他自己也不太敢碰那碗汤饺。
吃完许庸平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大年三十,总不好再让所有人守着。玉兰收拾了碗筷出去,临走说:“外面有饺子呢,陛下夜里要是饿了您叫我一声,我睡得不熟。”
许庸平温和地说:“好。”
玉兰放下心,出去了。许庸平看她走了关上殿门,空气中有食物温暖的味道。
过了子时会到新的一年。
他给魏逢脱了袜子,但魏逢不肯睡,盯着外面。许庸平回头看了一眼,问他:“想吃饺子?”
魏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许庸平不太放心他一个人放在寝殿,又觉得没有必要吵醒玉兰,弯腰重新给他穿了袜子,套了厚厚的一层衣服,最后裹上狐裘,时隔多日后又将他抱在了怀里。
昭阳殿有一个小厨房,能简单地烧水。许庸平把他放在凳子上,蹲在他面前笑了笑,说:“臣还没有煮过饺子。”
准确的说是没有进过厨房,许家有严重的“君子远庖厨”的思想观念,因此不会让男丁下厨。
魏逢眼睛睁大了一点。
他很可爱,许庸平没忍住掐了一下他的脸,自言自语地说:“总不会把这地方烧了。”
魏逢眼睛睁得更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火,等水开的时候一直表情非常严肃地看着灶膛里的火。
他眼睛里尽是那捧橙红的火了,许庸平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说:“陛下不看看臣吗?”
魏逢呆了呆,慢慢地抬起头,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去。
然后他就哭了。
哭得很厉害,鼻子眼睛都哭红了,只是没有哭出声。眼泪一滴一滴地、无声地落在地上,把许庸平的心砸出一个大坑。
“臣不说了。”
许庸平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低声:“不说了。”
……
煮了五个肉馅的饺子,魏逢吃掉三个半,最后一个半他吃不下,许庸平吃掉了,这时候刚好过子时,新的一年来到了。
魏逢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没有把吃进去的饺子吐出来。
……
第二天清晨,许庸平起得非常早,他这半个月都尽量在魏逢睡觉的时候处理完所有的事,但开年了,他到底心慈,打算过了年再让一些人不好过。
他出现在文渊阁时所有官员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魏逢烧了那份认罪书,令崔有才禁足在崔府。
许庸平这会儿已经懒于跟任何人多费口舌,平静地看向有话说脸色难看的御史台两位大人。他如今坐在这里,很多事都想通了,魏逢平安健康快乐,别的事都不重要,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这些人。
终于,其中一位上前来,刚说一个字许庸平打断他,一般许庸平很少在别人说话发表意见论述观点时打断别人,是因为他这时候心里突然有不安定的感觉——他害怕魏逢醒了找不到他。
“你开口之前我给你两个选择,我劝你想好再说。”
许庸平:“一,魏逢当皇帝,你老实本分继续做你的御史。”
“二,皇位换我坐。”
许庸平挺温和地说:“你想什么时候死。”
那御史大张的嘴静止。
“各位都是同僚,我的性子有几分了解。”
许庸平把玩着玉玺,象征身份地位权力的那一小块东西就那么被他拢入手中,他照旧是在笑:“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希望各位不要不识好歹。”
他眼神古井无波,看过了一圈,淡淡:“还有人想说话吗?”
其中一个御史仍然上前,但许庸平没等他说话。
“拖下去打。”
许庸平扬手:“打到他没问题为止。”
寂静。
留下来的所有人都抖了抖,章仲甫往前跨了一步,气得语无伦次:“许庸平,你,你这是——”
“带下去吧。”许庸平说,“老师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徐敏抱着那把雕刻“镇”字的刀,面无表情:“是。”
外面有皮开肉绽的声音。
上首青年神情冰冷而强势,有种平静的狠戾。所有人的呼吸都压住了。
许庸平撑着脸笑了笑,对留下来的另一名御史说:“胡大人,从今往后,不管我坐龙椅还是戴凤冠,我都希望你真心祝福陛下,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胡大人“扑通”跪在地上,说:“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了,下官回去一定管好御史台的人。”
许庸平起身,客气地说:“到这儿吧。”-
到底耽误了时间,许庸平回到昭阳殿时已过辰时。今早铲过雪,又下了薄薄的一层,天地茫茫一片白。地面湿滑,许庸平一心二用地想昨夜抱出来的时候吹了风,未免意外还是喝一些驱寒的姜汤,正要叫人去煮,忽然听得前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玉兰抱着大氅追着后面喊:“陛下,陛下,慢点,当心脚下。”
魏逢披头散发,穿了件单衣跑出来,茫然凄哀地到处寻找,他刚醒,眼尾红得厉害,神情是那种被抛弃的绝望。玉兰眼尖,松了口气得以说完后半句话:“阁老没走,有事去了勤身殿……”
许庸平停下脚步,眼前一花,正正好和狂奔出来的人碰了个正着。对方看到他只停了一瞬,狠狠撞向他,他下意识伸手一抱,摸到冰凉而颤抖的身体,他迅速空出一只手把人紧紧裹进暖和的氅衣中,低低问:“怎么出来了。”
他猛然闷哼了声。
魏逢趴在他肩膀上,用像要撕咬下他一块肉的力道重重咬他脖子,咬住死死不松口,直到他们都闻到血腥的味道。混杂咸湿眼泪的冷风中,许庸平五指插-入他发间,等怀中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后亲吻掉他眼角的泪水,无比自责地哄他:“臣在这儿……”
魏逢终于放声大哭,像要把所有的不安、委屈、绝望和伤痛全部通过哭声倒出来。他一边哭一边发抖、冷颤,流出那么多眼泪,那么多的恐惧和痛苦,到临界点猛然爆发出来,哭得让人肝肠寸断。混乱中许庸平抱紧他,一直亲他,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最后说,我爱你。
——我爱你。
在很早以前,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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