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面圣 我可以将檀大人化作一位美人儿……


    亥时人定初, 水墨般浓稠的天色间,几颗寒星疏零零地钉在巍峨的皇城墙上。


    朔风刮在耳畔,安澜拢紧玄色氅衣, 跟随檀昭身后, 从一扇皇城司专用的偏门入到大内。深冬冷凌的寒气混着宫墙飘出的沉香气息,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黄都知亲自引路, 提着红纱宫灯走在前方。这些久居宫中之人走路皆是轻飘飘的,像似一抹影子,穿梭在高耸入云的城墙里,渺小且飘忽不定, 暗夜中,更像似被困了一生的幽魂。


    安澜深吸一口气,紧跟檀昭身后。暗探任务时, 她同朝廷官吏打过不少交道,下到九品县尉,上至二品尚书。


    不过皇宫里头, 却是第一次入。


    面圣这桩事,无疑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一则迫不得已的险计。然而她的目光落在檀昭墨竹般挺直的背影上, 纵是风雪加身亦不折半分。正是檀昭这份沉稳, 让她心甘情愿押上所有信任。


    此刻, 檀昭也回头望来,烛火摇曳间, 他唇角紧抿, 面容泛着繁复之情。


    幽深的眸子相交之际,俩人心有灵犀般的微微一笑。


    瞧见安澜镇定自若,檀昭悬着的心也稍微落下几分。适才马车里, 他第一回亲眼目睹她从小厮模样,乔装成一位年轻女道士—— 容貌端雅,开阔的眉间透出一股庄重之色,言谈举止尽显修道之人的洒脱与简练,无可指摘之处。


    竟似仙法般神奇!


    震惊不足以形容檀昭内心感受,此刻他钦慕,深信,天下没有娘子完不成的事情。


    穿过一道又一道森严的朱漆宫门,来到福宁殿。安澜抬眸打量,檐角脊兽排列,鸱吻直指苍穹,重檐庑殿顶部覆盖着青绿琉璃瓦,可惜夜色之中无法显出本有的华彩。


    移入殿内,瞬息金碧辉煌,朱红殿柱上蟠龙盘旋,两旁是持戟肃立的殿卫。安澜一步步踏着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靠近,心又不由地提了上来。那御座在她眼里,不过是冰冷规则的象征,主宰天下人的命运,也悬着她此刻如履薄冰的性命。


    不远处,鎏金铜仙鹤薰炉吐出云雾般的沉水香,味道越发浓重。御座后方,一副江山万里图的屏风,少顷,屏风后方,冕冠龙袍的天子徐徐行来。


    今上秦旭威严的目光扫来:"檀卿,这位便是你欲引见之人?"


    檀昭肃然行礼:"正是,这位道长擅长易容术,陛下可以亲眼见之。"


    今上颌首,询问道:"道长何许人士,在京城哪家道观?"


    除了殿内持戟侍卫,屏风后方,也埋伏着一队整装待发的卫护。


    安澜已然察觉,定了定神,按宫里规矩行了个稽首大礼,双膝触地,深深伏拜,继而起身,垂眸回道:"陛下,贫道自幼是位遗孤,不知何许人士,曾经跟随师父云游四方,从汴京至苏杭,洛阳,蜀州等地。昨日刚来京,路过南城,偶遇檀大人,他将我招引来此,拜见陛下。贫道曾在多年前遇见檀大人,为他卜过一卦,金榜必题名。" 安澜不好过分胡编乱造,欺君之罪任谁也担不起。


    因是檀昭引见,今上出于信任,未有深究:"听闻你易容术精湛,可否为朕展现下?"


    安澜垂首肃立,用眼角的余光偷么打量今上。


    她当然也听过不少关于当今天子的传闻,相比先帝,秦旭勤俭好德,算是一位明君。彼时亲眼所见,他并非冷冰冰的睥睨天下,而是个相貌俊朗、意气风发、气质还算温润的年轻帝王。可他终究是九五之尊,一句话便能定夺生死。


    安澜极为慎重,复道:"承蒙陛下感兴趣,在下听命。不过,贫道需要些装饰之物,至于易容对象," 她转头看向檀昭,眸光透出一缕狡黠的笑意,"譬如,我可以将檀大人化作一位美人儿。檀大人本就颜色天成,貌美超凡,陛下说出一个女子来,我可以尝试将檀大人易容成那位的模样。"


    今上冷肃的面容一转,流露偌大的吃惊:"哦?当真可以?朕倒是要亲眼见识下!"


    檀昭唇角抽搐,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娘子竟出这等阴招。


    "臣抗议! 还请道长另寻他人乔装易容!" 檀昭面色涨红。来之前,他俩并非这么商量的。


    今上显然十分好奇安澜的提议,也很想瞧瞧檀昭的女子扮相,迟疑片刻,面带窘色地劝道:"檀卿,你就当是为了大周社稷,暂且献身片刻。" 今上旋即下令,让司饰司速速取来妆奁,簪珥花钿,以及女子罗裙。


    檀昭羞赧不从,与今上理论一番,终是气鼓鼓地应下此事。


    并狠狠瞪了安澜一眼,分明在说,等回家再收拾你!


    哎呦,檀郎气成这样定然饶不了她,可她也没法子啊,出此险招,只为全力博得天子的信任。安澜赶紧移开目光,转向今上:"还请陛下说出一人来,最熟悉的人。如此,陛下等会儿见了,才能更好地分辨一二。\"


    这下轮到秦旭犯愁了,前思后想,脸颊浮起一抹羞红:\"那就选朕的阿姊,长公主瑞安。" 他寝房里藏着一副瑞安的画像,刚登基那会儿,国事令他不堪负重,经常寝不成寐,便会拿出画像置于枕边,看着入眠。


    今上这个决定,安澜早有预料,因而适才提出那般看似荒唐的乔装建议。


    今上亲自取来瑞安的画像,让内侍在安澜面前展开:"道长未曾见过长公主本人,可依照这副画像来。"


    安澜当然见过长公主瑞安,不过此画应是七八年前的,那会儿瑞安年芳十八,略显几分青涩,笑容也更为纯澄,确实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少顷,司饰司的宫女很快带来整整两箱妆奁,装饰之物应有尽有。


    "檀卿,快去吧。" 今上吩咐殿卫将檀昭与安澜请到旁室。


    屋里除了他俩,还有一名小黄门与司饰宫女。


    "檀大人,贫道冒昧请您先更衣,您高抬贵手。" 安澜吩咐内侍去解檀昭的衣冠。


    檀昭俊脸发黑,捂着身子,朝挨近的内侍瞥了一眼:"你先出去,我自个儿来。"


    内侍拔脚离开,那位宫女不知所措地立在旁边。


    檀昭益发不自在了,眼见安澜挑了一件女子的淡紫抹胸,锦织牡丹襦裙,并指点司饰宫女挑选出画像上的那些珠钗首饰,檀昭面色逐渐惨白,浑身紧绷,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如此屈辱,他真想一头撞死得了。


    "你也出去,这里有道长便好。" 檀昭沉声命道,带着一缕羞愤,声音颤颤的。


    宫女哪敢停留,选完饰物,慌忙垂头离去。


    "檀大人,那就由贫道替您穿戴吧。" 安澜解开他的中单,拿着抹胸往他身上比划,"这件最为宽大,不过对您而言依旧有点儿小,您且将就下。"


    檀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 等为夫回家治你!


    檀大人那双凤目咄咄逼人,安澜吓得打了个激灵,解释道:"若说乔装易容,相比男男装扮,或者女扮男装,男扮女装难度更甚。因而贫道斗胆试试,好让陛下眼见为实,全然信任贫道的本领。" 安澜边说边替他穿上抹胸与襦裙,系紧腰间绦带。


    檀昭脸色阴沉,继续默着看她。


    —— 不必狡辩,过后便收拾你!


    "檀大人请坐,我现在替您梳妆打扮,五官并非最难修饰的,倒是脸型,您与长公主的不太一样,只能用头发加以遮掩。总之,等您再睁眼时,便是位端端的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了。" 安澜对着画像,将他仔细端详比较,话里带着几分戏谑。


    都什么时候了,娘子竟还能说出玩笑话。


    檀昭被迫坐在菱花铜镜前,瞥见自己俊美的男子面容,竟,着了一身女子衣物,待会儿更将失去男儿身,他越发羞愤不已,回眸,又狠狠看向安澜。


    —— 臭小猪,臭安安,我真想立刻收拾你!


    檀昭咬唇阖目,露出一副舍生取义的凌然神色,脑海里却将娘子放倒在自家的书桌台上,紧紧压在身下,使了劲儿地搓磨她,要她低吟求饶。


    檀大人小兔肚肠,这笔帐他定会记一辈子。安澜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浑身一颤,赶紧着手替他易容。


    外头,今上秦旭喝茶等候,回思前几日檀昭紧急觐见的大事,冬狩之行,即将来临,朝中或许有人谋反。这个节骨眼上,务必万分谨慎,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了不打草惊蛇,檀昭提出将计就计。


    只是时间也万分紧迫,这个险招,需要一位极善乔装易容之人才能实施。


    今上扶额沉思。


    半个时辰后,从旁室那里,一位紫衣美人拄着木拐姗姗行来。


    寂静空荡的殿内,无声浮现一句诗。


    ——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美人灼灼生辉,六宫粉黛无颜色。


    "阿姊。"


    今上噌地起身,瞧得两眼发直。


    确实是他印象里的最为珍贵的好姐姐。今上挨近细瞧,时光流返,十八岁的瑞安又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不过加大加长了。


    往昔最难时,是阿姊如母后般的将他拥在怀里,一遍遍抚过他尚且单薄的脊背,声若清泉,却有千钧之力,她说: 阿旭,有些命运生来注定,你即是太子,理当担起国之重任,这万里江山,天下生民,便是你今后所要守护的。你莫要去比那秦策,他有他的机敏巧智,你有你的仁厚好德。为君者,一时之智或可攻城略地,敛财聚富,但唯有一片仁心,才能久久地坐稳这天下,才能让百姓活得安稳踏实。阿旭莫怕,姊姊在呢,姊姊要看着你坐上龙椅,受百官朝拜,受万民敬仰,重振大周昌盛……


    瑞安曾经的话语宛如磐石落入他心湖,彼时,再次搅起波浪。


    思及往昔,今上悄然落泪,说话也结巴了:"姊,姊姊?" 他伸手去抚眼前人的肩膀。


    檀昭扭身避开:"陛下可否满意?" 他一说话便露了破绽,男子低沉的声音带着愠怒。


    今上依然结语:"檀,檀卿啊,满意,甚满意。" 今上好一会儿才回神,抚掌道,"甚妙,甚妙!"


    不晓得是哪种妙。


    檀昭气鼓鼓地翻了个白眼。


    安澜见机行事,近前解释:"陛下,易容之术,纵然容貌像似,但男女毕竟有所异样,身量高低,体态,声音亦不同,这些外在难以掩饰。"


    今上显然十分信服,眸光满含赞许,朝安澜问道:"若是换成外形像似之人,并教那人如何模仿神情,可否以假乱真?"


    安澜晓得今日檀昭带她面圣的意图,忐忑复道:"贫道可以试试,但需时日。"


    檀昭与今上对视稍许,凝眸看向安澜:"事关重大,仅有两日时间!"


    安澜掂量了下,趁机提出请求:"贫道尽力,不过,我若是做得好,陛下能否答应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回家收拾你。


    第72章 骤变 你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距离冬狩还有两日, 外头朔风飞雪,帐内恰是销魂时。


    长公主寝宫,那席销金牡丹罗帐前, 越窑青白凫鸭炉被烛火抹上一层淡金色, 如意花头足的承盘上,一双小鸭依偎卧于莲蓬台间。炉内仅余一点残香, 袅袅青烟时断时续。


    帐中人的呼吸亦是时断时续,时沉时浮,最后化作汹涌的浪潮越冲越急,终是那一霎那, 倾泻如瀑。


    半晌,长公主瑞安意犹未尽,似临九重天, 飘浮于云端。


    若是与其他男人春宵一度,事后她定会速速招侍女提水净身,置换床褥, 不想留下任何污垢。然这人,她丝毫不嫌弃, 反而极想拥有他的气息, 乃至他的汗水, 湿漉漉地黏在自己身上也不觉腌臜。


    瑞安含着深深的眷恋伏在百里逍遥身上, 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心的形状,一颗, 又一颗。


    她的心, 为他发烫,发颤,尤其巫山云雨之际快要发癫发狂了。明明那人适才也颇为忘情, 使劲儿冲着,似要将她揉碎了摁入血肉里。可事后,他总显得几分疏离,若冬日冷月,散发着寂寥的光华。


    彷佛最后那几缕在火烛银花里飘游的兰麝轻烟,终将淡然消逝。


    总是如此。瑞安只觉委屈,极想从这男人嘴里讨得一些柔情蜜语,然身为长公主,她不会自贱身价。


    瑞安不露声色,挪着软玉似的身子往他胸膛上方移去,懒洋洋的声音流至他耳畔:"阿尘,我听闻,西军那儿有个好机会,你可争取下。"


    她高高在上,可以赐给他想要的权势、金钱。


    百里逍遥从适才销魂中慢慢凝神,略微迷离的眸子转向她:"殿下的意思是?"


    瑞安抬手点了点他的唇:"你也知,天兴节后,番国使臣重商白水盟约,狮子大开口,边境局势又将动荡。正月后,顾太师将亲自出使番国,与之协商。陛下焦心如焚,命令加强西北防御。现下,成德军、幽州节度副使位置正好空缺。"


    十五年前,镇北侯百里羿管辖边境军区河北、河东等路,当年职衔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幽州节度使、镇北侯。成德军(真定府)本是镇北侯百里羿当年管辖的军队之一,主帅彭将军是百里羿的好友。燕京之战时,未等朝廷下旨,彭将军率先带兵援手,却迟来一步。战后,彭将军为镇北候喊冤,遭到撤职,气得重病缠身。


    大周的节度使没有藩镇实权,兵权与财政权皆由朝廷统一管辖。大周重文轻武,由科举晋升,以致于文臣凌驾于武将之上,边防军力主要由枢密使部署。唯独西北军战力强大,因为常年抵御番国,最具实战经验。那些将士们长期驻扎于一处,军心团结,同生共死,不像其他军队采用将兵法与更戍法,以致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当年镇北候拥有统兵权,但发兵权、调动大规模军力须经枢密院核准,王蒙便是当时的枢密使,曾勾结誉王秦策的母后万贵妃,欲说服官家改立秦策入东宫,而镇北侯一直以来拥护太子秦旭,被万贵妃与王枢密使等人视为眼中钉。


    现任枢密使张乾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曾是枢密院都承旨,掌管承接、传宣机要密命,当年接受王蒙指示,狼狈为奸,延迟了镇北军的火急军令,使得十万镇北军将士阵亡沙场。


    皆是些佞臣与孬种!


    百里逍遥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时机未到,他捺住满腔仇恨,挽起薄唇:"如能担任幽州节度副使,瑶尘心满意足。"


    瑞安托腮看着他,眉眼弯弯,柔声道:"你喜欢便好。待冬狩结束,我便与官家讲了,让他正月之后,将你任为幽州节度副使。"


    目前,百里逍遥担任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五品官职,终究是困在京城里。他要,如雄鹰般终能展翅高翔,回到遥远的边疆,回到父兄血洒的沙场!


    这一切本就属于他,而今却要卑鄙地利用一个女人,让她帮忙夺回来……


    不过这些并非他最终的目标。


    百里逍遥垂下狭长的黑眸,避开瑞安笑盈盈的脸儿。倘若三哥未死,瑞安便是他百里家族的女人,他的嫂嫂。可这位本是嫂嫂的女人躺在自己怀里,百里逍遥并不快乐。他恨,他痛,纵有千言万语却仅能沉默、隐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早已碎如齑粉。


    "瑞安。\" 百里逍遥低沉的声音略微喑哑,"我若任职,便会去到边疆,少说两三年,你会不会……"


    闻及这番话,瑞安眸光流转,将脸凑近,端详他细微变幻的神色,"我会不会甚么?"


    百里逍遥喉结滚动了下,静若深潭的眸子似乎泛起一纹波澜:"会不会觉得寂寞?"


    瑞安眸光里隐藏的那份失落骤然转为冀望砰然跃出,心扑通急跳:"寂寞这词不贴切,换一个。"


    百里逍遥抬眸,对上她灼热的目光:\"你会不会,舍不得?"


    终于等到了。


    一句浅淡的话语,却如蜜糖般涌入瑞安的心里。


    她蓦地抱住他:\"当然舍不得! 瑶尘,你晓得我心思的,你这般聪慧之人,不会真就看不出来,我心仪你,我想,我想与你在一起!\"


    瑞安紧紧抱着他,肌肤相贴,湿汗相浸。这般热情似火,不像集万千宠爱的长公主。她舍弃矜持,舍弃高贵,如同一个普通女子对着自己的情郎倾诉衷肠。


    百里逍遥眸底许久未有湿润的感觉,迟疑了下,抬手抚摸她的秀发:"瑞安……" 最后那声绕在舌尖的"对不起",他却硬生生咽下了。


    冬狩计划就在后日,他忍辱负重十五年,胜败在此一举。其实他不再需要利用她,今夜得诏前来,并非为了索取什么,而是,他也想与这女子纵情相拥。


    许是最后一回。


    香炉燃尽,帐内倏然冷了些,百里逍遥拥紧瑞安,侧头看了看窗外影影绰绰的飞雪。


    "雪大了,后日冬狩,若是积雪太厚,你还是别去了。"


    瑞安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发现他微颤的嗓音与往日略有异样:"你不也去么,我当然也要去。"


    "陛下冬狩,我是护驾。" 百里逍遥晓得后日必将大开杀戒,不想瑞安经历血淋淋的一幕,恐有危险。


    瑞安全然不知情,微微笑道:"我对骑射喜好已久,你晓得为何?"


    在接近瑞安之前,百里逍遥早已将她调查透彻,熟谙她的喜好,彼时却发觉自己对她真正的心思所知甚少,也欲探究:"殿下缘何喜好?"


    瑞安流露少女般的羞涩之情,忸怩道:"我若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气。"


    百里逍遥颌首,忽然极想亲吻她微微嘟起的红唇,竟是那般诱人。


    瑞安盈盈一笑,坦然言道:"我出生时,父皇将我与百里氏的三郎定了娃娃亲,儿时我便想象,及笄之年,将会去到真定府,接近边疆生活,因而我自小习练骑射,即可防身,也能国之所需时,亲自披甲上场! 先前的长乐公主秦楚谣,也曾上过战场。她是我的姑母,当初嫁于百里羿将军。"


    秦楚谣,长乐公主,母亲……


    百里逍遥破碎的心硬是痛了起来。


    瑞安瞥见他眼眶略微湿红,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赶忙道:"瑶尘你怎么了?我可没说要嫁给百里氏,那些皆是过往之事。十五年前,我年仅十岁,闻及燕京之战,百里家男儿皆然身亡,震惊确实震惊,可是,都过去了……"


    须不知,正是她宴会那番话,令百里逍遥对她另眼相看,"那日万花苑宴会,殿下也曾提及百里家族,不觉得他们皆是罪臣?我听闻百里家族饶勇忠诚,那战一败涂地,被定为罪臣,其中或有蹊跷。"


    瑞安吃了一惊,世人皆怕提及那桩战事,包括她所有的幕僚,生怕一句不当,引火上身。瑶尘却十分坦然,这也是瑞安缘何心仪他,他身上那股断金屈铁的力量,是其他男人尤其那些文士远远比不上的。


    "你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瑞安迟疑。


    百里逍遥颌首,与她凝眸相视。


    瑞安却稍稍撇开头,神色转而端肃,说道:"儿时,我曾与百里家的三哥儿百里仁见过面,他来京时,带着幺弟,名叫逍遥。我问那小孩,为何他的兄长名为忠、孝、仁、义,而他却与众不同?那会儿,他五岁,比我小三岁,个子还没我高,却挺着胸膛,五岁大的小小男儿一脸骄傲,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叫逍遥,因为爹娘想我活得开心自在,不过,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保家卫国,愿为大周社稷舍身效命! 可惜啊,后来,燕京战后,姑母又带着逍遥来过京城,精神恍惚,许是失夫失子太过伤心,最终,抱着他跳崖自尽了……"


    百里逍遥的拳头暗自攥紧,唯有他晓得其中真相,母亲跳崖,并非自尽,而是被那帮佞臣逼迫而死! 还有先帝昏聩,忠奸不辨,乱政祸国。新帝秦旭即位以来,为了维护先帝尊严,每每压下关于镇北军的案情,多年来依旧沉冤莫白。


    百里逍遥的胸腔起伏着,嘴里硬生生地挤出两字:"可惜……"


    瑞安唇角噙着一抹冰凉的笑意,眸光又重新转向他:"是呀,你说,那么小的孩子能道出那番话,他的家族又会是何等信仰?"


    瑞安自来是个拥有独立见解的女子,有些话她说不得,因为触犯皇权,辱没先帝。彼时她对着自己信任的心爱之人,如实道出心声,"太史公书里,李牧反形已具,白起被逼自刎,难道他们皆是罪臣?相反。社稷倾覆之际,天子不能罪已,宰执亦不愿担责,总需一个足够分量之人来承担这国之罪,填平万民之怨。许多时候,世道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能够平息众怒的说辞。镇北侯功太高,忠太显,惟有他担得起这般滔天之罪。唉,人死不能复生,镇北军的鲜血也算是被用来祭奠如今的太平了……"


    瑞安声音低沉,字字如铁,砸在冷寂的虚空中。


    百里逍遥眸底湿雾渐重,扣在她背上的手指又蜷了起来,微微战栗。这位女子越是坦诚,越是待他好,他便越觉矢箭穿心,只想将她远远推开。彷佛只要离得足够远,他那身不由己的宿命,他那满身心的伤痕,便不会再玷污她分毫。


    可他明明知晓,自从他居心叵测地接近她那一刻起,她便已被他拽入深渊。


    这深渊,正是他自己。


    ……——


    作者有话说:李牧和白起皆是战国名将,栋梁之臣,却因功高震主,都被君主处死。所谓的权力博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文中镇北侯军队与大周制度,参考北宋背景。文里有些语句引自我之前的文[嫁金榜后震惊了]基于北宋。


    第73章 冬狩 现下竟还扮作长公主瑞安……


    时值寒冬十二月, 腊八节前,正如司天监所测,前两日汴京降雪, 宜冬狩。如往年那般, 场地定在金明池附近的长歌岭,足够容纳万人骑射。


    是日冬狩, 雪后初晴。


    辰时,骑驾卤簿从宣德门出行,蜿蜒如龙,经西大街, 穿过大梁门,去往外城万胜门。沿途,横跨京城的汴河裹着浮冰轻雪奔流不息。


    经万胜门那一刻, 安澜撩开车帘,回头望去。


    沉抑的灰蓝天色之下,稀疏的阳光仿若薄冰投射下来, 将那座生铁铸就的巍峨城门照得愈发冷凌凌的。一月前,亦是这般雪日, 这座城门曾似一头巨兽将她与檀昭绞断于两处。那回, 她心如刀割, 真以为俩人就此别离, 一辈子再也不相见。


    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 隐隐作痛。


    "长公主, 您有何吩咐?" 旁边骑马护驾的侍卫见她出神凝望,以为有事。


    "无事,继续前行。" 安澜淡然回道, 放下貂帷帘子。


    所幸自己回来了。


    不仅回到檀昭身旁,现下竟还扮作长公主瑞安。


    安澜紧随皇帝銮驾之后,坐在一架类似皇后规格的重翟车里。车上黄金鸾鸟华盖,四面垂有御寒的貂帷,内里宽敞舒适,置有暖炉。车顶一副朱红号旗飘扬,缀有云纹镶边,绣着一只鸾鸟,加以两个金色大字"瑞安"。这般极尽尊荣,昭示着长公主深得圣眷、无与伦比的身份。


    此番冬狩岌岌可危,今上自然不会让姊姊遭受险情,安澜便临危受命,扮作长公主瑞安。这事仅有她与今上知晓。此外,檀昭的计谋能否奏效,危急存亡时刻,只此一举!


    巳时末,骑驾抵达西郊长歌岭,在预定的猎场行营停驻下来。先遣禁军早已扎好暖帐,悬起旌旗,严守营地。属于今上的明黄色御帐居于正中央,如众星拱月般的,周边围绕着皇亲国戚及朝廷重臣的帐子。


    随行的文武百官,浑然不知情,仅对即将开启的围猎充满期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季田猎习俗,大周保持了许多年,尤为重视冬狩,这与战事紧密相关。番国位于地北,天寒地冻,游牧民族擅长骑射,精于寒冬交战。十五年前燕京之战,番国便是冬季突袭,大周惨败。故而,冬狩也算一次冰雪作战的演绎,京城以外,大周其他军事基地也皆作演练。


    御前侍卫统领、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带领两队最精锐的禁军守护在御帐边上,目如鹰隼般的扫视周边。此番出行,枢密使张乾与兵部调了万名侍卫亲军护驾,其中一千名马军司将士,由瑶尘指挥。


    惟有安澜晓得瑶尘的真实身份 —— 百里逍遥。


    安澜从翟车里走下来,与御马帐前的百里逍遥俩俩相望。


    "师兄",她在心里念了一声。恩义与大义之间,她左右为难,终究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眼见长公主固执己见,前来狩猎,百里逍遥面容冷峻,眸光含着繁复之情。前夜,那番极致缠绵的余味依旧撞击他的胸口,他阖目,握着剑柄的手指紧紧攥了下。


    安澜移开目光,进入长公主的暖帐休憩片刻。侍女奉上暖茶,猎场禁酒,狩猎者便用紫苏熟水暖暖身。喝罢茶,安澜行到暖帐一角,让侍女用蜜蜡朱砂唇膏滋润双唇,既而换装,前额束一条貂皮抹额,系紧风帽,替换一身深紫箭袖骑服,披上同色狐氅,双手戴麂皮爪襻(露指手套),再将缀珍珠的红弓鞋换成皂色毡靴。


    随后,她去到今上的暖帐。


    御帐内,今上身着一袭墨青色绣金蟠龙纹的箭袖骑服,比往常多了几分英武。


    见她靠近,今上流露略微紧张的神色:"行猎即将开启……"


    安澜点了点头,近身,意味深长地嘱咐道:"陛下万事小心。"


    俩人面对面,用眼神传递心声。


    旁边侍从没人察觉这位是假冒的长公主。安澜曾见过瑞安,在她府邸的宴会上,还有重阳马球赛中。外形上,安澜与她身材像似,况且冬日穿戴厚重,看不出差异。面容的话,长公主瑞安的脸型略微宽大,双颊高圆些,安澜凭着精湛的易容术,用面脂阴影打底,再用垂边的风帽稍稍遮掩脸颊,硬是将外貌扮得与长公主如出一辙。


    此外,神态与说话方式亦能模仿,包括长公主的骑射姿势,她也曾见识过,勉强能够以假乱真。


    可是,一晚,当时仅有一晚时间!


    安澜的乔装本领再怎么出神入化,如此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到完美。


    尤其涉及她不知悉的私密话题。


    偏巧,在她从御帐出来时,誉王秦策前来问候今上,瞧见长公主也在,便挨近了,含笑拱手:"阿姊今日好兴致,巾帼不让须眉,又可见识你的骑射风采。"


    安澜模仿长公主的神态,下颌微扬,牵起右唇角,噙着一缕掌控全局的笑意。长公主的笑容有此特点,她早前便注意到了。


    "我们兄弟姐妹之中,你最善骑射,今日又可大展风采。" 声音亦是个难处,为了不露破绽,安澜故意令声音听起来略微嘶哑,谨言慎行,"我前日稍感风寒,不便多言,还请策弟见谅。" 她回了个礼,与此同时流露一股漫不经心的矜持感。


    与长公主的神情别无二样。


    誉王丝毫没有察觉眼前这位,并非姊姊瑞安。誉王眸中掠过一缕狡黠的冷意,嘴上关切道:"阿姊若是不适,不该出来骑射,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有,你怎的又戴了绛紫风帽?去年之事尤为惊险,你与我同猎一头麋鹿,险些…… 阿姊要不要换一顶玄色的?"


    安澜心下一凛,他口中所言之事,她毫不知情。


    思量片刻,安澜继续模仿长公主的高姿态,扬了扬下颌,朱唇微微一抿:"不必,我自会小心。" 只言片语,点到为止。


    "阿姊定然吉人天相,是我多虑了。" 秦策眉目盈盈,实则恨极了长姐瑞安,当年若非瑞安力挺那懦弱太子,登上皇位的便是他秦策,先帝最宠爱的长子。


    看似轻松闲聊,安澜早已察觉到空气里若隐若现的火药味。


    简单休整后,帐外禀道:"陛下,熊虎、麋鹿等猎物皆已备好。"


    早在三更,部分侍卫已至长歌岭,将宫内驯养的两三只熊虎类猛兽,还有上百头麋鹿,狐狸、野兔、雉鸡投放于山岭。


    冬狩仪式开启。


    帐外,太常寺随行官员按礼法,在狩猎前祭奠玄冥。太祝唱罢,禁军在山岭间布下九宫格阵,驱兽入射围,继而列队弩弓。


    嗖嗖嗖——!


    三十支霹雳箭射向虚空四方。


    瞬息,群兽惊乱,撒开蹄子冲往四面八方。


    号角吹响,声震四野。


    今上跨上一匹通体赤红、四蹄如雪的河西战马,手举弯弓,一声号令:"众卿,今日我们就当杀上战场! 尽管拿出你们的本事来,所获猎物最甚者,朕有重赏!"


    众人响应:"臣等遵旨——!"


    气氛如火燃烧,今上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冲向最前方,其他宗室子弟与官吏们纷纷相随。


    安澜骑的是长公主最钟意的"天雪龙",在一众枣红、黑色的群马间尤为显眼。


    其他人识别不出这个假冒的长公主,然而马儿认主。适才,安澜已经安抚过马儿,让它乖乖听话,然而当她跨上马背那一刻,天雪龙不情愿被生人骑驭,猛地腾起前蹄。


    "吁——!" 安澜即刻拽紧缰绳,试图控制天雪龙。


    这一举动引来旁人瞩目。


    今上也回眸看来,神色紧张。


    安澜的心砰砰地跳着,面容却如如淡定。她俯身,一边抚摸马脖子,一边贴着马耳温柔低语:"龙儿,好龙儿,今日,瑞安必须守护阿旭,当今天子,亦是瑞安最爱的阿弟。龙儿乖乖的,听话,仅此一回。"


    天雪龙极通人性,似乎听懂了,不再执拗反抗,扬起四蹄冲往前往。安澜攥紧缰绳:"驾——! 龙儿,今日咱们就当杀上战场!"


    今上松了一口气,驭马如离弦之箭冲往前方。


    安澜紧随其后,登至一处高坡。


    举目环顾,观察形势。


    下方,一众禁军敲锣打鼓,长杆挥舞,驱赶着林中的飞禽走兽。那些麋鹿,狐狸、野兔不断地惊惶窜出,四处奔逃,空中亦是被惊动的寒雀,野鸭,甚至几只雉鸡扑棱着翅膀低飞而过。


    "这第一箭,就由朕来开启。" 今上弯弓搭箭,嗖地一发,一只灰色雉鸡从虚空直直跌落。


    "陛下好箭法!" 安澜也试了试弓弦,瞄准飞腾的禽鸟。


    蓦地,箭矢离弦,竟一箭双雕。


    "阿姊好箭法!" 今上唇畔挽笑,可那笑容里藏着一缕对于未知的不安,眸光却很坚毅,"今日,朕必须赢了这一场! 众位各自使出本事来!" 今上大有一副视死如归之情,将目光投往下方更广袤的猎场,策马奔去。


    既然皇帝下令,也为减少簇拥,众臣们往四处分散而去。


    安澜跟随今上,一路追猎。数不尽的麋鹿、狐狸、野兔纷纷倒地,犹似战场厮杀,然而真正的沙场可比这要残酷万万倍—— 那可是断垣残壁,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马蹄踏着冻土积雪,发出一阵阵碎裂沉闷的响声。铠甲与兵刃在冬日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长公主是骑射高手,不会退缩,不会犹豫不决。安澜也让自己心如沉铁,飞箭扫过所有目所能及的猎物。


    不远处,一头雄壮的麋鹿正在努力冲破围猎,赤红的眼眸充满恐惧,它顶着嶙峋的鹿角横冲直撞,欲殊死一搏。


    天雪龙一声嘶鸣,显然害怕疾奔而来的麋鹿。安澜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示意它镇定,旋即搭弓,就在麋鹿挨近那一刻,嗖——,箭若流星,穿透了它的咽喉。


    鹿儿倒地,痛苦无助地挣扎着,黑亮亮的眸子一点点地失去光芒,变为空洞。


    安澜扭头,不忍心再看一眼。


    前方,今上在禁卫的簇拥之下,靠近一只几近发狂的黑熊。


    "护驾——!" 殿前司都指挥使一声高呵,禁卫们瞬息收紧队形,刀剑出鞘,并且拉起铁网。


    惟有天子能射得熊与虎。


    今上眸光锐利,抬手示意:"此熊可捕,不可杀。" 他弯弓搭箭,流畅的动作充满力量,弓如满月,那支雕翎重箭蓄势待发。


    遭受众人围困,黑熊立起壮如巨石般的身子,喉间发生愤怒的咆哮,似被帝王之气所激,它挥舞着强有力的前爪,竟直冲御驾而来!


    咚咚咚,黑熊沉重的身子踏得冻土颤动起来,前爪猛地挥舞,将近旁三五位侍卫甩得凌空飞起。


    黑熊快速逼近,卷起一阵腥风。


    今上未有退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瞄准机会,蓦然箭矢离手。


    嗖——!


    弓弦震响如霹雳。


    箭似流星,精准射中黑熊的右腿! 随即又是一箭,正中其左肩。黑熊发出一阵痛嚎,偌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扬起漫天雪尘。左右侍卫旋即扯开铁网,上前罩住痛苦打滚的巨熊。


    惊心动魄的一幕。


    短暂的沉寂后,臣子们高呼万岁,"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今上笑了笑,收起柘木硬弓,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还差一只猛虎,今日,朕……"


    话音未落,一枚从身后射来的暗箭正中他的左胸!


    瞬息,今上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从马背倾落。


    惊震须臾,随行侍卫们反应过来。


    "快护驾! 护驾——!"


    适才逮住黑熊之际他们仅仅分神片刻,竟然……


    再也没有比这更意外更严重的事情!


    殿前司都指挥使从马背飞落,窜至今上身旁,小心翼翼地查探他的伤势,"陛下,陛下!"


    然而,鲜血从今上的胸口汩汩涌出,韩都指挥使吓得面容苍白如纸,朝周边吼道:"快呀,快叫太医来!"


    安澜策马赶至,翻身落地,忙不迭地扑到今上身边:"阿旭……!"


    可怕的事情真就发生了。


    正如檀昭所料那般—— 冬狩期间有人谋反,主谋誉王,百里逍遥助其里应外合。


    周边军号响起。


    狩猎之地瞬间变为战场,刀光剑影,上演一幕真正的战场厮杀。


    枢密使张乾亦是谋反者之一,利用职责便利,适才故意将万名侍卫亲军分散在山谷四周,并让誉王暗中派遣的将士乔装成禁军模样,约莫上千名,混入其间。可誉王何等聪明,置身于事外,闻声驭马而来,假装护驾道:"抓住反贼,格杀勿论!"


    那群反贼头束红巾,杀伐狠厉,皆是死士。


    瑶尘带领一部分马军司将士,护在今上四周,擒拿反贼。说是擒拿,实则配合誉王延迟时间。


    四周飞尘漫天,血流成河。


    安澜泪流满面,手不断抚着今上苍白的面容:"阿旭,别怕,姐姐在呢。"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韩都指挥使急得满头大汗,再这么拖延下去,陛下会失血过多……!


    正当外围的众人杀得天昏地暗,那头黑熊从铁网里挣扎出来,身体的疼痛以及周边的混战将它彻底激疯了。


    "嗷嗷嗷——" 黑熊嚎叫着,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


    少顷,它冲往安澜他们所在的方向。


    闻见身后风声与咆哮,安澜下意识地拔剑,不过韩都指挥使已先她一步拔剑,阻拦黑熊靠近。


    然而这头巨兽誓要与人同归于尽,使出爆破般的蛮劲,将韩都指挥使打翻在地,并撕飞阻拦的一众侍卫后,挥舞着前爪,偌大的身躯朝安澜压了下来。


    若是挨上它一掌,必然脑袋开花。


    边上,天雪龙护主心切,勇敢驰近,猛地腾起后蹄往黑熊身侧踢上两腿,却也被黑熊抓了一掌,顿时马儿腹部血肉模糊,痛苦嘶鸣。


    "龙儿!" 安澜捺住恐惧,一边护着今上的身体,一边挥剑刺入黑熊的胸膛,使劲一戳!


    本已身受多处重创的黑熊停滞片刻,少顷重重嘶吼一声,眼睛彻底猩红,用最后的余力挥掌劈来。


    情急之下,安澜又从身后拔出一支重箭,躲过黑熊的攻击,插往它的眼睛。


    这一击,痛得黑熊仰身后倾。


    安澜直起身,重重喘着气,弯弓搭箭,准备予以这可怜的生灵最后一击。


    忽而,一枚暗箭射来,直冲安澜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存稿26万字日更耗尽,此文进入收尾阶段,首先对追更的宝子们道声抱歉,离完结还有几章,请待我慢慢更新。完结前不入V,祝阅读愉快。


    三次元忙,以及近期出现的一些事情令人三观震碎,无法静心写作,借用网友的一句话: 我们做不到只为虚构的剧情流泪,却对真实发生的苦难闭上双眼!


    懂的都懂。


    第74章 篡位 檀昭啊檀昭,这回你必死无疑!……


    飞箭射来, 直冲安澜眉心! 她正欲侧首躲避,一道身影闪电般的遮挡于她身前。


    噗,箭簇穿透那人肩头, 血迹从内里慢慢溢出铠甲, "你……" 百里逍遥咬了咬牙,一把将她推至身后, "保护陛下,保护长公主——!"


    师兄果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预谋了。蛰伏多年,终于重拳出击。


    竟是, 谋反篡位!!!


    安澜收敛惊魂,忙不迭地冲去天子身旁,三位太医正在仓惶医治。那枚暗箭正中秦旭的左胸, 彼时他已昏迷不醒,衣裳被鲜血浸透,"陛下——! 啊啊啊——!" 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吼声悲怆, 提剑杀了出去。


    大周好不容易从没落的宿命里挣扎出来,秦旭变革心切, 清肃朝堂, 惩治贪官污吏, 驻军防守边疆, 为了搏一个中兴,为了国泰民安, 社稷长存! 尤其大敌当前, 番国虎视眈眈之际!


    四周刀剑光影,战马嘶鸣。这番惊心动魄、血肉横飞的厮杀从京城燕郊穿越长空,似乎回到了当年千里之外的燕京, 那时更为惨烈,千军万马,大周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誓死抵御,一个个倒了下去。


    统统被遗忘了。


    "陛下,陛下,不可以…… 阿旭,阿旭……" 安澜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身子不听使唤地颤了起来,她攥紧拳头。


    国之大难临头,她必须配合檀昭的计谋走下去! 只是,檀昭并不知道她扮作了长公主。


    ……


    大周天兴七年十二月末,天子秦旭病危。


    国不能一日无君,誉王秦策紧急代政。


    垂拱殿。


    虚空充斥着沉痛的抽泣声,誉王位于御座旁侧,正式听政。那张龙椅还坐不得,三日,不出三日,天子必然驾鹤西去,到时候…… 誉王压住几欲抬起的唇角,居高临下地朝殿堂扫视一圈。


    "陛下龙体危在旦夕,这事暂且不可透露半点风声,以免朝堂动荡,举国恐慌。" 誉王带着悲痛喑哑的声音说道。


    皇帝冬狩身受重伤的消息严密封锁,今日上朝的皆是四品以上的重臣。


    老臣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太医们日夜守候,陛下定当吉人天相,转危为安!"


    "苍天在上,老臣愿意以命代之,为陛下祈福!"


    "元旦将至,还请誉王下令取消灯会。"


    "灯会照常。" 誉王声如冷玉,摆摆手。


    朝臣不解,纷纷质疑。


    "誉王殿下,此事不妥! 陛下性命攸关,新春理当静穆!"


    "怎可任容民间恭贺道喜!"


    "我们还当尽快祭祀,为陛下祈福才对呀。"


    面对那几位忠于天子的大臣们,誉王心里头一股气儿横冲直撞,狠狠地按捺住。


    这些个跳出来的臣子,都是他誉王秦策今后登基的绊脚石,该清除的必须慢慢清除。但,只要军权握在手里,还怕这些只会打嘴仗的文臣不成。


    誉王面上流露真切之情,说道:"天坛祈福是当前之重,今日即办,但不可兴师动众。新春灯会照常,倘若取消,民间必然怀疑出了什么大事,届时谣言四起,倘若番国闻风得知,极可能乘虚而入。前月,顾太师已赴边疆,商谈盟约之事,事关重大,不可失误。"


    所言属实。


    正当其他重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方设法地提议、应对后续之事,沈博文却一言不发,暗中观察。


    黄豆般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沈博文抬袖拭抹,暗自吸气。他精明了大半辈子,靠着机巧圆滑的本事至今未曾树敌,迁怒龙颜。直到替嫁之事,令他陷入危境,心里早已竖起十二分的防备,然而,冬狩的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的处境中,他最是为难,脚踏两条船,夹在天子与誉王之间,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万一,万一皇帝驾崩了,誉王他…… 万一皇帝熬过来了,那么誉王……


    "本王还须核查国库现状,以便应对边疆棘手之事。沈尚书,待朝后,你即刻将账簿统统备好。"


    冷不丁地被誉王提名,沈博文吓得一个激灵,"嗳嗳,老臣,朝后即办!" 沈博文不敢多想,偷么扭头朝后侧瞥一眼檀昭。


    檀昭今日也在。


    他杖伤未愈,腿脚疼痛,站了一个多时辰,腰板依旧挺直如松。


    誉王当然也注意到了檀昭。


    最厌这个眼中钉。


    终于。


    誉王胜券在握,按事先筹谋,朝枢密使张乾说道:\"还有欲城叛贼之事,亦是重中之重,务必尽快擒拿! 这回刺杀陛下的那众反贼,有组织,有预谋,张枢密使须加强京城防卫,并极速遣兵至欲城,宁可错杀,绝不可有漏网之鱼!\"


    瞬息,朝堂再次喧哗四起。


    "誉王殿下请慢,欲城打不得。" 檀昭持笏上前。


    眼中钉落网了。


    誉王扬起下颌,含着隐晦的玩味打量道:\"檀中丞请言,为何打不得?"


    群臣噤声,欲听檀大人又会说出何等惊天之言。


    众目睽睽之下,檀昭复道:\"陛下隆恩,将欲城设县,归开封府管辖,历经半年清理与管治,当地民心归向,对朝廷实为拥护。百姓们方才安居乐业,誉王殿下若是派遣禁军,大开杀戒,必会殃及无辜,有损民心。此外,陛下遇刺一事,反贼统统身亡,如何确凿他们皆是欲城匪徒?\"


    "铁证如山之事,你未曾亲自在场,竟敢口出狂言!" 誉王怒从心起,如鲠在喉。


    长歌岭的那些暗杀死士,无一生还,全都被张枢密使,还有瑶指挥使带领的禁军给灭口了。他们将罪责都推给了欲城的匪徒。对于誉王代政之事,枢密使张乾极力拥护,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虽持反对,但因他护驾不利而被罢免,锒铛入狱。


    关键时刻,檀昭竟敢提出质疑。誉王心里恨切切,却碍着群臣的睽睽注视,不敢暴露任何破绽,不过他也早有对策。


    誉王摆出摄政王的威严盛气,道:"当时清理欲城,陛下驻兵,驻官,将欲城设县,归开封府管辖一事,也是听了你的进谏。如今倒好,躲藏在欲城里的那些亡命之徒胆敢谋反,趁陛下冬狩之际,埋伏在长歌岭,害陛下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倘若陛下有个万一…… 你也逃不出罪责!"


    檀昭出了名的执拗,一股子犟劲儿:"臣虽未在场,但也相信誉王殿下与张枢密使等将领必为陛下拼死作战,然,反贼皆亡,死无对证,也不好轻易下结论,还请殿下让大理寺查勘一番,再定夺对欲城的事项。"


    誉王咬了咬牙,抬高带着怒意的声音:"檀中丞,你因私闯城门,犯下渎职之罪,暂且停职。今日事关重大,本王才允你前来朝参,你莫忘了自己还是带罪之身。"


    这个檀某人,必须除掉。只不过猫抓老鼠,在他受死之前,要将他耍玩一番,更要折了他的风骨,断了他的脊梁,令他痛不欲生地离开。


    誉王的双眸透出刀剑般的冷厉:"总之,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必治你死罪!"


    闻言,许多重臣缩了缩脑袋,暂且静默。


    檀昭抬眸,默了一忽儿,沉声回道:"臣甘愿殉身,一生追随陛下。"


    誉王好看的唇瓣发出一道冰冷的哼声。


    正中下怀。众人都听见了,檀昭啊檀昭,这回你必死无疑!.


    朝后,誉王回到自己的原宫殿。


    去天子的寝宫福宁殿之前,他需沐浴洗身,置换衣裳。宫女们忙得不可开交,昨夜清扫至今,恭迎主子。


    这座誉王府建在皇宫以北的景龙门外,属诸王所居中最为宽敞奢华,曾经远胜于太子秦旭的东宫。后来秦旭登基,便将府邸纳入皇宫别院,誉王也被削权逼出京城。


    如今,誉王府归还旧主,很快,整个京城,乃至大周天下也将属于他。


    誉王心情大悦。蛰伏多年,他终于等来机会,计划比设想的顺利。但,离成功还有最后几步,绝不可掉以轻心。


    准备妥当后,誉王走向马车,看向随在身旁的百里逍遥。


    "瑶指挥使,我有些重要的话,你随我上车。"


    百里逍遥随誉王上了车,坐于身侧。


    誉王揉了揉眉心:"我先去福宁殿,探望陛下,长公主应该也在那儿,听说,她自昨夜寸步不离。" 话罢,誉王侧头看向百里逍遥,"我最信任的便是你,待本王登基后,定将遵守承诺,命你为枢密使,太傅,到时候,掌握了整个军权,你便助我统治大周天下,你可别让我失望喽。"


    百里逍遥对上誉王的视线:"臣必当尽心尽力。" 多日难眠,他脸庞轮廓更似刀削般的锐利,双眸依旧冷若冰川。


    俩人面面相视,誉王看似信任,眸底却透出一缕欲盖弥彰的怀疑之情。他本想在冬狩之日,趁乱射死长公主瑞安,哪知瑶指挥使替她挡了一箭,坏了他的好事!


    "长公主那一箭,你为何要挡?" 誉王盯着他。


    百里逍遥微微低首,掩住眸光里的一丝犹豫:"臣当时未曾多想,还请殿下恕罪。"


    誉王一边打量他,一边抿唇略带嘲笑:"只因你假戏真做,钟情于她?"


    百里逍遥的喉结滚了滚,沉默。


    誉王美如冠玉的脸庞露出阴鸷之情:"我们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可偏生出了些意外,如今,皇后恰巧刚有身孕,长公主必会拼命维护,阻碍我们的大事。"


    百里逍遥颌首:"属下明白。"


    "你明白就好。" 誉王言辞斩钉截铁,"长公主必须死! 今夜你就行动,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回来更新啦,不好意思拖了许久,每周更1-2章,还有五六章即将完结!


    第75章 抉择 人比鬼还要可怕


    福宁殿。


    寝宫深处, 博山炉里吐出杳如云雾的清香,却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吞噬。明黄色的烛光不安地跃动,将龙榻的周遭照得影影绰绰, 太医们惶惶然的身影穿梭于其间。塌前, 长公主瑞安痴愣楞地坐着,凝视那席半垂的朱红销金蟠龙罗帐, 一天一夜,她未曾离开半步,良久的疲乏与焦灼令她芙蕖般的容颜变得苍白,憔悴。


    边上, 一阵阵细微的啜泣,皇后张婉仪哭了又哭,哭声极为压抑, 生怕惊扰龙榻上那位。


    那位是当今天子,大周的九五至尊,亦是她的夫君秦旭。


    眼见夫君昏迷不醒, 奄奄一息,张皇后又痛又怕, 几乎洒干了眼泪, 半晌, 转头看向长公主。


    以往, 张皇后并不待见长公主,怪她夺了自己夫君的大半宠爱, 然而此时, 瑞安是她最能依靠的人。皇后慢慢挪到长公主身旁,声若蚊蚋,"瑞安…… 如今, 我们该如何是好…… 你说,陛下何时才能醒来……"


    瑞安怔怔出神,未有答复。


    皇后的心益发下沉,眼泪啪嗒啪嗒又落了下来,失魂落魄地移开步子。


    "婉仪。"


    一声轻唤,张皇后顿住脚步。


    安澜朝她伸出手,忍着发疼的咽喉说道:"陛下一定会醒来的,陛下他这么好,有仁有德…… 上苍保佑,阿旭定会平安无事的……" 虽是扮作长公主瑞安,安澜的心也是真切的痛。


    闻言,张皇后一个扑去,整个身子倒在安澜怀里,闷声泣道:"瑞安! 我怕,怕极了! 我们能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向上苍祈愿,我愿用自己性命换取陛下的平安!"


    安澜抚着皇后清瘦柔软颤如蝉翼的身子:"婉仪莫怕,也莫说这般浑话,陛下必有神明守护,倒是你,再这么哭下去,我担心你身子遭不住。" 安澜指了指皇后的肚子,"你刚有身孕,龙胎二月,最是要紧时,切记,万万保重。"


    皇后有喜一事,前不久诊断出来,也就是冬狩前夕。思及那会儿,张皇后的泪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那会儿,秦旭无比欢欣,将她搂在怀里,道出多年未曾说过的好话儿,整整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哄得她晕头转向,心里直冒花,从未如此欢喜过。她身为皇后,矜贵无双,却总羡慕其他人夫妻伉俪,甚至想过不如做个普通百姓,爱得真切些,质朴些。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却……!


    皇后在长公主怀里哭了一通,彼时深深体会到长公主的超凡之处,镇定、大度、有勇有谋,皇帝曾经依赖她也是合情合理。


    这一刻,皇后也鼓起勇气,拿帕子拭干眼泪:"冬狩前夕,陛下说过,一定要相信他,等他回来…… 我不知为何他这般说,我照做便是,我不哭了,不哭了。" 皇后抽了抽小红鼻子,一双麋鹿般的大眼睛硬生生地噙住泪水,抬起脸儿,"瑞安,这最艰难的时刻,婉仪定会随你一同熬过去! 婉仪很想,唤你一声姊姊,好姊姊……"


    安澜鼻子酸楚,紧紧攥住皇后的手:"嗳,好妹妹。" 她抬手摸了摸皇后的头,"好妹妹,我就等着你给我们的阿旭生个大胖娃儿,姊姊便能长个辈儿了。天色已晚,这儿我来守着,你且回宫歇息去。"


    若是长公主,也定会这么安慰吧。


    这些天皇贵胄,说到底也是个人儿,在卸下争名夺利、玩权弄势那一刻,也能有情有义,露出人之本色吧。


    安澜抚着皇后缓缓站起,后头的侍女赶忙过来搀扶。皇后不舍得离开,驻足在龙床前,又痴痴地看了夫君好一会儿。


    "誉王驾到—— "


    入内内侍省黄都知轻声通报,紧接着,誉王入到屋里。


    安澜赶忙收拾容色,与张皇后一同恭迎誉王。皇后显然有些害怕,安澜察觉到她的手微微颤抖。


    誉王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目光从长公主的身上移到皇后那里,往她腹部瞥了一眼,这一忽儿的功夫还是叫安澜察觉了。


    "陛下怎么样了?" 誉王看似神情焦灼,悲痛。


    安澜幽叹一声:"太医还在尽力。"


    誉王走至龙榻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帐幔里面的那位,形如枯槁,奄奄一息地平躺着。


    看来,熬不过明晚。


    誉王巴不得秦旭立马就死。


    可为何没死?那道暗箭,射得极准,又准又狠,箭头上还浸有见血封喉的毒液,若是常人,定会当场毙命。之所以用见血封喉之毒,因为檀昭曾被欲城的刺客暗杀,使毒。根据此毒,还有冬狩现场遗留的诸多痕迹,誉王与张枢密使一口咬定,此番刺杀出自欲城的匪徒死士。然而檀昭带头质疑,幕后,是否有朝堂之人?另有目的?可恶,那个该死的檀某人!


    誉王缓定纷乱的心绪,哀叹一声,转过身来,带着悲痛的神色看向长公主她们:"一定有法子,我已遣人去寻天下所有奇方妙法,灵芝仙草,定要让陛下安然醒来!"


    太医们正在调药忙碌,轮流照看,竭尽全力为皇帝续命。


    誉王揣着极为关切的神情,向太医细细询问现况。


    老太医深知皇帝处于弥留之际,命不久矣,恐无回天之术。老太医哆哆嗦嗦地复道:"臣不敢妄言,今明两日尤为关键,陛下若能挨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恐怕,恐怕……"


    誉王怒目叱道:"陛下若有何不妥,你们也都脑袋不保!" 这番话吓得几位太医一通跪地,磕头恕罪。


    安澜冷眼瞧着他演戏。


    这位誉王,披着美若天人的皮囊,却干着最是心狠手辣的事儿。


    这世间,名利两字最煞人。一旦争名夺利,困于其间,便会人不人,鬼不鬼的。事实上,人比鬼还要可怕,越是高层,越会失去人性,最终被冷冰冰的权力捆缚起来失去灵魂。这些年来,安澜见多识广,这一次更是大开眼界。


    一国之君当之不易。


    还有,檀昭,他可安好?


    思及此处,安澜喉间涌动一股酸楚,硬生生地忍住泪水,关键时刻不可涕泪淋漓,妆容易损,不能露出破绽。


    誉王的注意力正在皇后身上,关切道:"皇后身孕可还安妥?"


    "尚且可以。" 张皇后悲痛欲绝,一副虚弱样儿看似要站不住了,拽着安澜的手臂,紧紧依偎。


    "那便好,如今你身怀龙胎,陛下的血脉,切不可忧思过度,务必珍重。" 誉王谆谆叮嘱。


    皇后有孕之事,却是誉王秦策意料之外的。秦旭无子,只要驾崩,誉王便能取而代之,顺利登基,可现下多了一个阻碍,誉王恨不得一脚踹了皇后的肚子。


    安澜看在眼里,心里骂了一句。


    哧,好会演! 你个夺嫡魔!


    作罢礼,安澜命侍女将皇后送走,继而与誉王去到旁屋。


    这戏,她也得继续演。


    只是离得如此之近,适才因为流泪,妆容略微受损,万万不能让誉王看出破绽。


    长公主那双瑞风眼比她的更要翘一些,唇瓣更厚些。安澜微微垂首,举帕抹了抹眼睛,避开誉王审度的目光,并耐心等着他先开口。


    誉王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阿姊,自昨日,你一直守在陛下身旁,见你形容憔悴,我也甚是担忧。"


    安澜晓得长公主与誉王关系疏离,以长公主的个性,不会向人哭诉,更不会向誉王示弱,便深吸一口气,复道:"我若是不陪着阿旭,愈发食不能咽,夜不能寐。我,恨不得替他受罪,挡了那一箭。"


    安澜彼时音色沙哑,正好掩饰异样。她以帕子遮唇,抬起湿红的眸子,看向誉王,唤了他一声阿策,"你可有抓住反贼?他们即能埋伏在山岭,并混入禁军,定是有备而来。除了欲城,可有其他嫌疑之人?"


    誉王迟疑片刻,故作慎重,压低声音道:"这事,我正让人秘密查探中,不可打草惊蛇。或许,朝堂真有细作,与欲城的反贼来了个里应外合。目前,枢密副使已经落罪,是他巡护不当,才让反贼有机可乘,混入禁军里头,还有殿前司韩指挥使,护驾失误,让陛下限于危境。"


    安澜陪着他演戏,询问道:"张乾呢?身为枢密使,他可清白?"


    "张枢密使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并无谋反之意。倒是,瑶指挥使,略微蹊跷。" 誉王突然盯着安澜。


    安澜心下一凛,难不成誉王察觉她假扮的破绽?转念一想,不对,应该是誉王在怀疑长公主与逍遥师兄的私情。


    安澜佯装露出惊疑之色:"瑶指挥使,他怎么了?冬狩之际,有人也想暗杀我,幸亏他替我挡了一箭。"


    誉王见她包庇那个男人,指点道:"瑶指挥使曾是阿姊引见之人,阿姊可真正了解他?"


    这番话含沙射影。


    安澜琢磨片刻,不晓得长公主会如何作答?为了不露破绽,便垂首沉默。


    一夜未眠,她身子虚乏,慢慢地,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蔓延开来。"唔……" 安澜蹙起眉心,抬手摸向前额。


    "阿姊怎的了?" 誉王赶忙扶住她,唤来侍女,"长公主必是劳累过度,你们快且送她回府。"


    "不,我不能走,我要守着阿旭。" 安澜不愿离开,然而全身心的疲乏席卷而来,很怪异的感觉,不像中了蒙汗药。


    更似,催眠那种。适才靠近誉王时,她闻见一股不太常见的清香。


    定然有诈!


    安澜凝神屏息,用内力祛缓那股昏沉欲睡的感觉,且要看看誉王使何阴招。


    誉王命侍女扶着安澜,"阿姊放心,你不愿回府,那便去旁殿歇一会儿也好,我让瑶指挥使护驾。"


    百里逍遥接旨赶来,见到正被侍女搀扶出来的安澜,"长公主殿下。"


    对视之际,安澜察觉到师兄眸光里的异样。


    "嗯。" 安澜垂头回避,莲步轻移,腰身若柳地往前走去。


    冬狩之际,她使剑的姿势与招数,师兄有否看出长公主是她所扮?现下,师兄与誉王又要耍什么阴招?


    安澜汗毛直竖,暗自备起十二分的警觉——


    作者有话说:周末再更。


    第76章 噩耗 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不辞而别。……


    "先回宫, 我想沐浴换身衣裳。" 安澜揣摩誉王他们的意图,不如学檀昭将计就计,搏一搏。


    不过, 此行危矣, 须拿性命搏一搏。


    她穿的还是那件深紫色的射骑劲装,这般浓重的颜色, 将她本就苍白的面容衬得益发没有血色,然而,那副清瘦美丽的脸庞也被这身利落的装扮勾勒得清晰分明,眉宇间淬出一股近乎锐利的英气, 坚毅,沉着,不容直视。


    只可惜, 她每走一步,便失去一分力量,走到殿中央时, 身子已经无法挺直,需被搀扶着, 像似一只提线木偶, 精疲力竭却又不甘沦落, 从金碧辉煌的殿堂缓缓走向冷寂弥漫的夜色。


    宫殿外, 朔风扑面而来,安澜打了个寒颤, 神智清晰了些, 拢紧披上的狐裘。


    "又下雪了啊。" 黑茫茫的夜空旋着点点白雪,她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握在掌心间。


    手是冷的, 雪花更冷,慢慢融化了。


    她的心很热,滚烫滚烫的。


    京城之外,从江南到漠北,从蜀川到辽东,这偌大的大周天下,是否此刻都笼罩在同一片飞雪之下?


    师父,做完此事,无论生死,我想回家。


    这个该死的世道! 吃人的权贵圈子! 统统滚得远远的去吧!! 该去死的都去死吧!!!!


    回家。


    安安想回家


    小时候她依偎在师父身旁,双手托腮看池塘里的小鱼儿,笑眯眯地说道: 鱼儿鱼儿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不过小鱼儿不要忘了回家哦。


    良久未有体会到自由的感觉了。


    雪一般,风一般,来去自由。家是最终的自由。


    在殿前司禁卫的守护下,安澜走近重翟车,踏入那一刻,百里逍遥亲自为她关上门帘,手顿了顿,抬眸望向她:"长公主,属下这就送您回府。"


    百里逍遥欲言又止,抿紧双唇。


    誉王下了最后命令,今夜,长公主必须死。


    师兄的眸光始终这般深邃难言。隔着那席正在合上的貂帷帘子,安澜似有若无地微微一笑,盯着他,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信你,否则,我做鬼也会恨着你! 不过,有些人比鬼还要可怕。" 话里带着嘲讽。


    百里逍遥紧拧的双唇动了动,更轻的声音传来:"等会儿,卧倒。"


    轻轻两字钻入安澜耳里。


    那一瞬,安澜分明瞧见他眼里的汹涌波涛。


    安澜移开眼睛,望向天际,"天快亮了。" 这几字从她口中轻如呵雪般飘出,也不晓得他是否听见了。


    其实她想说,逍遥哥哥,天总会亮的。


    其实她并不会恨他。她不是长公主,她是安澜。


    十五年,师兄忍着所有的痛苦与委屈苦苦活了十五年,如果那样的日子叫做生活,她必是不想的,太过沉重,太苦太苦了。她是不是也该再相信他一次,最后一次?


    帘子上方的鎏金银香球在风中叮铃响起,马车缓缓启动,越行越快,驶往城西的长公主府。


    安澜阖上眼睛。一路微微颠簸着,颇有些像她出嫁那日。


    那日风清日丽,傍晚时分,她坐在大红花轿里,沿着迤逦长街从沈府去往檀府。喜乐喧嚣,街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童们跟着轿子欢蹦乱跳,口中唤道:"沈娘子!" "沈娘子嫁给探花郎了!"


    那日晚霞成绮延至天尽头,她凤冠霞帔,流光溢彩,也算是出嫁过。如今想来,那段荒唐的替嫁日子却成为了她人生中最美最快乐的光景之一。


    人生如戏,也算是没有白活一遭。


    她眼角泪水滑落,唇瓣却不由地挽起。


    檀昭,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不辞而别。


    ……


    五更。檀府。


    檀昭正在书房秉烛挥毫,坐是坐不得的,他便站着。身上的伤痛倒是好了些,可他心里无比沉重,像被撕裂一般,一阵阵的发痛,不仅仅因为国之危难,还有,娘子不知又去了哪里。


    昨日他当着百官的面前,反驳誉王,誉王大怒,不允许他再次上朝,按之前陛下所令那般,停职至明年正月。


    檀昭只好待在府里。梅娘不放心,早起做完佛事后,让仆役备了汤水,梅娘由巧姑陪着,亲自去到书房探望。儿子的书房其他人进不得。


    见母亲来了,檀昭赶忙搁下笔。


    梅娘眯眼打量儿子,又往四周看了看,愁着脸道:\"怎么好像香炉熄了?屋里头冷,巧姑,你赶紧给郎君把香炭添上。"


    "嗳,确实快熄了,我这就去。\" 巧姑搓手应道。


    "昭儿,你身子还未痊愈,天又冷,最好别总待在书房里。\" 梅娘近前,摸了摸檀昭那身月白大氅,"还好你穿着这件新氅衣,挺暖和的,这些衣裳都是婉儿替你准备的喏。"


    何止大氅,里面那件青绿色蜀锦直裰也是娘子给他定制的,檀昭指尖用力,拢了拢衣裳。


    察觉檀昭侧过身去,梅娘咽下幽叹声,晓得不便提及沈清婉,只要她一提,檀昭便会不悦,可见他们夫妻俩嫌隙难解。梅娘无奈,转移话题:"对了,那个阿备,人挺乖巧伶俐,待你体贴细致,我也喜欢,且放心,他何时能回来?"


    巧姑在旁边添梅香炭饼,接话道:"是呀,郎君,阿备一走,我与主母犯愁谁来照料你,要不要再寻个贴身小厮?"


    "不必,宝贝很快便回。" 檀昭嘴上说着宝备,心里想着宝贝两字。


    就是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安安! 他的宝贝娘子! 他的宝贝疙瘩巴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夜夜吻着她。


    可是,娘子又不见了。


    面圣那会儿,陛下对安澜的易容模仿之术大为赞许,将重任托付于她,自此檀昭与她忍痛道别,各自按着筹谋好的计划前行。


    原本,冬狩后,娘子就该回府的,可为何迟迟未归。


    不过三日,度日如年,脑海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如影相随,如决堤之水淹没他的心田,扼住他的每一道呼吸。然,国之安危当前,他寻也寻不得,问也问不得,只能将所有苦楚的惦念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徐管事在门外禀道:"檀郎君,任御史派人紧急通报。"


    "进来。" 檀昭让巧姑扶着梅娘先回房歇息。


    徐管事神色慌张地入内,递上任真亲笔文书:"那人说,宫中出了大事。"


    檀昭心下一凛,匆忙打开书信,瞥见第一行字时,仿若一道炸雷震响于耳畔。


    长公主薨。


    长公主?! !


    一股极度不安的念头油然而生,难道,会不会是,娘子?!!!


    娘子——!!!!!!


    檀昭猛地一挥袖,扫落了桌案上的文墨,碎裂的响声划破死寂,他已不管不顾地冲入了微微亮起的天色中——


    作者有话说:鱼儿鱼儿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


    宝们周末愉快,下周见!


    第77章 真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檀昭脚步迅疾, 身躯的每一次扯动便会激起一阵阵锥心之痛。可这痛楚,远远不及他内心恐惧的万分之一。他穿过金钉红漆的宫门,穿过镌镂着龙凤飞云的宫墙, 而今, 这座辉煌的殿宇更像是一头吞噬所有的巨兽,那庞大却无形的威压令他心生憎恶, 几欲窒息。


    大殿内,朝臣们因为接二连三的噩耗吓得六神无主。国运骤变,宛如十五年前番国突然攻打燕京,那会儿朝廷也是乱成了一锅粥, 主战与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此刻更是危急,关联天子性命,以及长公主之死。


    "瑶指挥使人呢?!" 誉王剑眉倒竖, 那双湿红的桃花眼也射出威慑之光。这一切,他心知肚明,长公主虽死了, 死得好,早该死了! 但, 还有不妥之处。


    枢密使张乾心领神会, 哭了一嗓子后, 复道:"瑶指挥使暂且不知去向, 禁卫的尸身里没有他,臣已派人全城搜索! 此番陛下冬狩遇刺, 紧接着长公主也遭遇不幸, 定是瑶尘所为! 他乃欲城细作,潜伏朝内,与那帮叛贼里应外合!"


    瑶尘……


    誉王当然晓得他是极愿阁的肖阁主, 城府深重,神机妙算,并且知晓之事太多…… 必须铲除!


    此刻正好一箭双雕。誉王显露雷霆之威:"速速捉拿瑶尘,无论是死是活! 此外,速速派兵清理欲城,万万不能再让那帮恶徒趁机作乱,搅扰国安! 本王要警示天下,凡是违逆大周朝廷者,杀无赦!"


    子夜后,正是瑶指挥使护送长公主回府,途中,欲城的亡命之徒早有埋伏,一通乱箭射中重翟车。更可怕的是,那帮死士自个儿点着浇了油的身躯,化作一团团烈火冲向殿前司禁军、尤其坐在重翟车里的长公主。


    乱箭,大火,长公主当场薨逝……


    檀昭立在大殿门口,一个个字宛如锥子直直刺入他心田,痛如刀割,喉间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安安,不会的,不会是她……


    可是,万一她真就扮作了长公主……


    此念一动,万念俱灰。


    彼时檀昭丝毫没了理论的力气,没了主张公道的心气,没了为社稷效命的勇气…… 他慢慢后退,一步步踉跄地拖着失了魂儿的身躯,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面。


    从响午至黄昏,他枯坐在屋里,一直痴愣楞地看着妻子的画像,双眸泪水盈眶,却不敢滴落下来,生怕打湿那副画。


    "子瞻,子瞻。"


    沈博文风风火火地赶来,见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唤了好几声,檀昭这才抬起头来。


    一双眸子黯然失色,早已被泪水湿透了,背也佝偻着,那股令人羡慕妒忌恨的光风霁月之姿踪影全无。


    沈博文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檀昭这般失落的模样,朝堂多少大风大浪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哪怕面对仗刑,这小子的腰板也依旧直挺挺的,岩岩若松。


    "哎呀,子瞻哪," 沈博文流露兔死狐悲的假怜悯,挨近身,"当前正是关键时刻,你可别倒下了。"


    沈博文长叹一声,陪他坐着:"这回陛下与长公主…… 欸欸,天大的灾难来得猝不及防,所有臣子皆是如雷轰顶,不知所措,我亦是肝肠欲断,生不如死!" 沈博文自个儿嘀咕。


    檀昭木头人似的不答话。


    良久,沈博文面含难色,又慢吞吞地启口:"我晓得,有些事情不是时候,可是,我也是为了大家好……" 沈博文绕了一个大弯子,下定决心豁了出去,"子瞻,你与小女,和离之事……?"


    檀昭继续沉默,好一会儿,从鼻腔里透出一缕有气无力的冷笑。


    "那张纸,在书房。" 他头也不抬,"从今往后,我与沈清婉,与你们沈府,再无瓜葛!"


    "嗳嗳,老夫并非此意。" 沈博文佯装悲痛,抚了抚檀昭的肩膀。


    檀昭厌恶挪身。


    沈博文达到目的,也不想多待一刻,知趣地起身,瞥了檀昭一眼:"子瞻,你我翁婿一场,老夫有言相劝,我们为的都是大周社稷,可有时候,能屈能伸,明哲保身,才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我皆有亲人,凡事也该多加思量,莫要连累了他们。"


    沈博文圆滑到了骨子里,即便这种时刻,也未曾撕破脸,何况檀昭也给他沈家留了体面,"老夫告辞,子瞻保重。"


    脚步声远去。


    适才沈博文那番狗屁言辞并未进入檀昭心里,然而那句"莫要连累亲人",久久萦绕在脑海里。檀昭的手指扣入掌心间,扣得极紧,唯有肉.体的疼痛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可是,"娘子,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我不该…… 千不该万不该,我明知有危险……"


    因为他,她接二连三地遇险。


    檀昭颤颤地抬起手,摊开掐出血痕的手掌,犹能感觉到七夕那夜她肩头的鲜血流在他手心间。


    那鲜艳欲滴的大红色,也像极了成亲那日她的红盖头。


    犹记得,红盖掀开那一刻,她朝他莞尔微笑,顷刻间,他的心底蓦然泛起过一缕涟漪。


    后来她一次次撩拨,嘘寒问暖,欲迎还拒,自然间带着一点点的小刻意,偶尔也会流露出不情愿,恰似她在梦中露真言,骂他檀冰坨,檀小兔,说要休了他……


    这般种种,他都看在眼里。起初他洁身清高,亦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然而渐渐地,他疑惑,好奇,直到有一天,蓦然发觉她的所言所语,一举一动竟是那般可爱,令他极想疼她,爱她,占有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雪那夜他原以为要失去她了,唯有将她死命搂在怀里。可即使别离,他信心依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的娘子总是会回来的。


    再相逢时,他发誓再也不能放她离开。他最喜欢看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吃起来香喷喷的一口接着一口,看她古灵精怪演这演那,偎在他怀里说,昭昭,我是个野姑娘,不在乎世俗这一切,不够知书达理,也做不得贤妻良母,你还要不要我?


    要的,要的。


    傻安安,我还担心你要不要我?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顾安危,擅作主张,为什么她又一次不辞而别! 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是不是! "娘子,娘子——!" 檀昭任凭泪水打湿衣襟,胸口越来越痛,痛得他发狂,"安安—— 安安——!!!"


    ……


    沈府。


    沈清婉持着放妻书仔细端详,眸光闪过一缕失落的神情,冷冷哼了一声,"曾经我日盼夜盼,想要嫁给他,而今巴不得和离…… 和离也好,总算是理清了。" 她将那张薄如蝉翼的文书往桌上一扔,手持茶盅,抿了一小口,"爹爹,檀昭给这东西时,还说了什么?"


    沈博文剜她一眼:"你还想他惦记你?"


    沈清婉露出一道鄙薄的笑意:"女儿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人身上了,何况,檀昭的好日子即将到头,我们也省得受他牵连。从今往后,婉儿我便是誉王的人了,誉王答应过,王妃非我莫属,说不定……"


    倘若陛下驾崩,誉王必会登基,那岂不是……


    沈清婉心里一激动,面颊灼若丹霞。


    沈博文猜到了她的小心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这种掉脑袋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哎!!! 都怪我将你宠得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沈清婉慌忙辩解:"爹爹,女儿并非此意,女儿日夜为陛下祈福,只求陛下平安。"


    沈博文痛心疾首,摇头道:"之前为了你,我百般请求,求得陛下谕旨你与檀昭婚事,现如今我一直在收拾你的烂摊子! 越陷越深,岂是你个女儿家能明白的……!"


    沈博文压抑怒火,脑子里的算盘转得飞快。依目前局势,枢密使张乾拥护誉王,文臣这边,暗戳戳站在誉王一边的也有好几位,倘若陛下有个万一,誉王极可能胜算。


    倘若誉王登基,檀昭必死。因此,适才沈博文火急去见檀昭,要了那份早已写好的放妻书,欲与檀府彻底了断。


    然,前有狼后有虎,誉王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子。前不久,誉王突然向他要那份机密帐薄—— 里面记载了诸多官吏的贪赃详情。沈博文老谋深算,自己贪财,也将贿赂过的官吏都记录在账本上。倘若哪天,他的朝堂地位受到威胁,或者面临危境,这些便是筹码。而今,誉王讨了那帐本,想要掌控其他不听话的官吏,谁若敢作对,便借贪污受贿的藉口将他们免官罢黜。


    沈博文细思极恐,吓出一身冷汗。


    权贵杀人如蝼蚁,越是往上,越是残酷……


    这些朝堂之事,沈清婉并不知情。她虽有所耳闻,但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从未觉得有何可怕。沈清婉陷在自个儿的婚事中,颇觉委屈:"可是爹爹,女儿说句心里话儿,女儿确实爱慕过檀昭,可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好,您扪心自问,那会儿您也想着笼络檀昭,害怕敛财之事被御史台给查出来,所以您费尽心思去向陛下求了那桩婚约,也不全是为了我啊!"


    "一派胡言,荒唐透顶!" 沈博文被她戳中软肋,气得吹胡子瞪眼儿。


    沈清婉眼中涌出泪花,顶嘴道:"为了檀昭,我苦苦等候三年多,闺房孤寂,也曾反悔过,想要退了那桩婚事,可爹爹您劝了我…… 我是有错,也没得到什么! 在别人看来,我自小受宠,金枝玉叶般的长大,可我不快活,一点儿也不自在!"


    "闭嘴!"


    啪,一记重响,沈博文抬手扇去。


    这一巴掌,打得着实狠了。沈清婉妍丽姣好的面庞映出一道红手印。


    火辣辣的疼。沈清婉楞了半晌,父亲从未打过她,哪怕是骂,也骂得有所克制。少有的责备后,每一次,父亲会立刻讨她欢喜,加倍宠溺。今日这巴掌是父亲第一次对她下狠手。


    沈博文早已被恐惧冲昏头脑,颤悠悠地攥着拳头,自言自语道:"这回,或许真要大难临头了…… 倘若我保不了这个家,如何才能保得住……!"


    沈清婉恍然有些醒悟,事情比她想象的更严峻,捂脸泣问:"爹爹…… 缘何说出这番话?"


    沈博文的面容从铁青色变成纸一样的白,木楞楞地起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最令臣子们担惊受怕的大事还是发生了。


    当日子时,天子秦旭驾崩——


    作者有话说:宝们周末愉快,下周大结局见!


    第78章 巅峰 沉冤昭雪——!


    今上秦旭驾崩。


    重臣们深夜去往大内, 一并跪在福宁殿哭到大天亮。殿外的雪光映得整个汴京城一片凄冷的白,龙榻上,那具风华正茂便掌控天下的身躯已经冷成一团冰。


    任何人都不曾想到, 这位意气风发、正如旭日东升的天子秦旭, 竟会以这种方式憾然离去,连遗诏也未曾留下。


    "陛下……" 臣子悲痛欲绝。


    许多人不曾看好秦旭, 以为他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秦旭却一次次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担当。这么一位鼎故革新,励精图治的皇帝离世了, 方兴未艾的大周社稷谁又能来担起重任。


    看着龙榻上断气的秦旭,誉王面上亦是痛彻心扉,双目湿红, 心里却狠狠地笑了。


    终于! 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离皇位仅仅一步之遥。誉王按捺住内心的万分迫切,吩咐入内内侍省、太医院先为秦旭收拾龙体。


    身为天子最为亲信的人,黄都知涕泪淋漓地伏在地上, 哭得几欲晕厥,"陛下, 老臣服侍您二十来年, 今儿…… 就由老臣…… 再为您沐浴更衣一回……! 陛下, 陛下啊……!"


    黄都知对着龙榻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向誉王, 十分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誉王殿下, 还请你们暂且出殿,这儿由老臣负责便好,还有皇后, 会留下来与老臣一并服侍陛下。" 皇后张婉仪此刻更是肝肠寸断,意识昏迷,在一旁由宫女搀扶着。


    誉王表面功夫做得极好,神情沉痛地朝张皇后安抚一番,目光又瞥了眼她腹中尚在孕育的龙子。他须趁热打铁,占据先机!


    举哀后,黄都知引领入内内侍省,要为天子收拾龙体,与太医院的老御医共同小敛。礼部也紧急操办之后的大敛,准备祭奠仪式。


    国不可一日无君。冬狩之后,朝臣们便开始热议,由誉王暂且摄政,如今即位之事迫在眉睫。


    "传旨下去,为陛下鸣钟,即刻召集在京的所有文武百官,身着素服,赶赴宫中!"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誉王果断下令。既有枢密使张乾的拥护,相当于禁军掌控在他手里,还有已经到京的誉王府的两三千名将士,誉王信心满满,气焰高涨。


    只要宣德门楼的丧钟鸣响。


    便意味着…… 昭告天下,天子秦旭驾崩。


    誉王的面容露出隐隐的欢娱,眯起那双水光荡漾的眼睛,仿若置身于云端,轻盈如烟。


    宣德门高耸的钟鼓楼上,入内内侍省都知捧着仪轨,带领一众内臣与禁卫走向那口象征着国运的冷光凛凛的巨钟。


    从城楼北望,可见森严的皇城大内,重檐庑殿那一片片耀目的琉璃瓦被积雪所覆,高低错落间,犹如一汪凝固的白色波涛。皇宫四周,人间烟火袅袅蒸腾,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正沉浸在迎接新春的欢乐中。


    天地清白,乾坤朗朗。眼前之景,美如画卷,却掩映着重重危机。


    此刻有人登上城楼,毅然踏入这漩涡的正中央。


    "住手! 丧钟万万敲不得!"


    檀昭大步流星地走来,寒风裹起积雪扑打着他的衣袍,他未着官服,身上是那件妻子赠的月白色大氅。


    皇城司侍卫速速将他围了起来:"檀大人为何来此?鸣钟乃是誉王的指令。"


    檀昭亮出手中的龙纹金牌,以及一道盖有皇帝行玺的密诏:"陛下玉珏密诏在此,丧钟止响!" 他一身素白,面容肃穆,犹似一尊威严的冰雕神祇。


    这一幕变数突如其来,众人皆惊。那位正准备敲钟的人,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见众人犹疑,檀昭正色高喝:"还要我再重复一遍?臣代陛下传令,天下事暂停片刻! 敢有违背者,以谋逆论处!"


    敲钟人吓得一哆嗦,旋即小心翼翼地放下钟杵。


    黄都知赶忙上前,仔细端详,大惊失色,朝举剑的禁军们怒目道:"檀大人所持正是天子信物,还不统统收起剑来! 一切听从檀大人吩咐!"


    禁军旋即收剑,面面相觑:"这……"


    "还不快去! 快去禀告誉王殿下!" 因为恐惧,黄都知不停地战栗着,目光掠及檀昭坚毅镇定的神色时,这才捺住颤抖不已的身子。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最最紧要的时刻来临了。


    很快,誉王的身影出现在钟鼓楼上,其旁两队铠甲精装的殿前司禁卫为他开路。


    誉王走近,看见檀昭那一刻,怒火中烧。


    又是这颗眼中钉!


    "檀昭,你这是做甚! 陛下的信物你如何得来?!" 誉王瞄了一眼他捏在手里的金牌与密诏,百思不得其解,内心的惶恐也随之席卷而来。


    檀昭不卑不亢,铿锵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啸:\"冬狩之前,陛下召见过臣,传有密旨,凡事若有蹊跷,命臣可持此金牌与密诏,号令百官,彻查疑点!"


    "你……!"


    葫芦里究竟安着什么药!


    誉王适才如登云端的心一下子坠落冰窟里,无法再隐忍一点点,暴怒之情跃至于颜。


    誉王骤然抽剑,剑指檀昭的咽喉:"何为蹊跷?何为疑点?檀昭你先前以权谋私,触犯王法,已被停职! 陛下这信物,定是你私自盗取,故意编造,在此妖言惑众,居心叵测! 这比欺君之罪更要严重! 来人! 快将檀昭捉拿了!"


    禁军伫立四周,檀昭目光一扫,临危不惧:"誉王殿下,臣所持信物乃陛下御赐,不曾有任何捏造。你若违令陛下,便是欺君之罪!"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誉王的手抖了抖,恨不得一剑戳穿檀昭的喉咙:"你曾允诺,欲随陛下而去。今日,本王容你去死! 快将檀昭押下去,明日问斩!"


    这声咆哮连城楼底下的人也听见了,纷纷抬头望来。


    城楼上的禁军犹豫不决,重新拔出剑,慢吞吞地靠近檀昭,毕竟檀昭手持皇帝谕旨,可另一面,誉王即将登基成为新王,谁敢不从。


    侍卫首领张勤率先靠近,好心低语道:"檀大人,得罪了,您先随我们走?其他大臣知晓后,该会尽力保您无恙。" 七夕事发那回,张首领受旨保护檀昭,在檀府住了半月多,对檀昭颇为敬重。


    听闻誉王那声"问斩"的号令,黄都知愣怔半响,噗通跪了下去,一骨碌爬到誉王脚下:"誉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陛下自来信任檀大人,还请誉王殿下从宽发落,查一查事情原委!"


    誉王极不耐烦,一脚踹开黄都知,命道:"鸣钟——!"


    敲钟人冷得僵在那里,赶忙搓了搓手,握住那巨大的钟杵。黄都知猛地跃起,冲去抱住他,"啊啊啊——! 住手,住手! 陛下还未入敛,尔等都不听陛下的话了么!!!"


    誉王再次喝令,其他侍卫只好跑向钟鼓,握着钟杵使力往铜钟撞去——


    "铛——"


    一声厚重且悲怆的巨响,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哀鸣,如同无形的涟漪一圈圈地,从宣德门楼往四周扩散,席卷整个汴京城的天空。


    钟声所至之处,车马顿止,笑语凝绝。


    百姓们纷纷惊骇抬头,宣德门前的御街上挤满了人。


    在禁军刀剑的压制下,檀昭攥紧双拳,抬起头,迎上冬日刺骨的风。


    今日生死关头,不仅仅关乎他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国家的将来! 大周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挣扎出来,重现中兴之光,岂可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就此崩塌!


    从古至今,天下从不乏为民请命之人,亦有诸多为社稷抛头颅洒热血之士。这座皇城,锦绣繁华之下暗潮汹涌,承载了无数有识之士的毕生寄托,却也碾碎过一个又一个热血忠诚的梦想。然而,纵使前路晦暗,也总有人为国赴汤蹈火,前赴后继,从未断绝。


    国之丧钟敲响,第一声未尽,第二声正要续起。


    嗖——


    一枚矢箭从风雪中穿来,敲钟人应声倒地。


    城楼下方,人海中,一位男子手持弓箭,立在马背上。那人手一抬,甩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烈如火焰的红色铠甲。


    "谁?那人是谁?!" 誉王携在唇畔的笑容一息凝滞,速速召集众禁卫护驾。


    彼时,檀昭凝重的面容终于变了,微微一笑。


    守城的禁军认得来人,"这不是瑶指挥使么?!"


    瑶尘?


    为何他突然现身!!!


    誉王惊悚万分,旋即命人擒拿瑶尘。


    瑶尘出现的那一刻,枢密使张乾如临大敌。他与誉王窜通,在谋害长公主那夜,本想来个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趁机也杀了瑶尘灭口,哪知被他逃掉了。


    张枢密使吩咐禁军驱散御街上的百姓们,亲自出面,从队伍中骑马而来,手中寒剑一旋,喝道:"瑶尘你罪大恶极,今日自投落网,还不束手就擒!"


    百里逍遥仰天大笑:"我何罪之有?倒是你们! 张乾,你勾结誉王秦策,企图篡位,谋害陛下! 你们才是罪孽滔天,不可饶恕!"


    张乾骇然:"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你谋害长公主,定当凌迟处置!"


    挨近时,张乾注意到他身上的红色铠甲,这身装备不是三司的,定睛细看,上面刻有雄鹰纹饰……


    这是…… 镇北军的军甲?!!!


    张乾益发惊恐:"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这个答案,百里逍遥等了十五年。他隐名埋姓,忍辱负重,像一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似的活在黑暗中。


    今日他必要昭告天下。


    他长剑出鞘,冷凛凛的剑光直指苍穹:"本人,镇北侯百里羿的么子,百里氏传人,百——里——逍——遥——!"


    满腔的仇恨化作这声呐喊,天地也为之震颤。


    "张乾,十五年前,燕京之战,你还是枢密院都承旨,受命于王蒙,延误军情,以致于镇北军十万将士统统战死沙场?! 你罪该万死!"


    呼——! 他座下的黑马绝影,蓦地凌空一跃,以迅雷不掩耳之速逼近! 他长剑一挥,张乾的一条手臂飞了起来,雪地溅落一片红梅血色。


    张乾一阵哀嚎,痛得翻身落下马,在雪地里挣扎着。


    百里逍遥啐了他一口:"我且留你一条狗命,凌迟处置,教你生不如死!"


    面对陡然的转折,禁军回神,慌忙备战。


    与此同时,适才那些正被驱散的百姓,从中哗啦啦地涌回来许多人,足有两千余名。他们纷纷抛去大氅,露出镇北军的火红铠甲。


    誉王站在城楼上俯瞰,目睹这一切,又惊又惧,浑身发抖:"肖…… 肖……"


    肖阁主竟是百里逍遥!!!


    誉王忆起肖阁主的一句话—— 以身入局。


    原来百里逍遥一直躲藏在欲城,在极愿阁里,后扮作瑶尘,混入长公主的幕僚,又成为指挥使,助他谋权篡位—— 肖阁主设的局,放长线钓大鱼,最终竟是对准了誉王他自己!!


    誉王只觉鲜血冲往头顶,几近失去理智地吼道:"叛贼! 好你个百里逍遥! 叛国之贼竟敢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本王! 辱没先帝与陛下! 快抓住他,杀了他! 杀了他——!!!"


    百里逍遥抬起头,遥望城楼上的誉王,唇畔流露一缕笑,无比的阴鸷仇恨。


    "秦策,你不仅谋权篡位,还与番国暗中勾结,你才是叛国之贼! 我有你所有的罪证!"


    百里逍遥身后,一众镇北军将士气势凌云。这些人是他经年累月从举国各地寻回来的残存之士,跟随他藏在欲城及周边。


    顾雪锋手举玄铁大刀,驽马上前:"我顾雪锋的大刀,许久未有啖肉饮血,不过它饮的是番国那帮敌人的血,吃的是敌人的肉! 皇城禁军听好了,你我同为大周将士,你们若听从誉王那个叛贼的旨意,休怪我刀下不留人!"


    "顾将军??"


    禁军队伍一阵喧乱。


    镇北军的大将顾雪锋的名号响当当,当年沙场,他可是以一抵百的战神。


    "杀——! 本王命令你们捉拿叛贼——! 杀啊——!!!" 誉王气急败坏,在城楼上发号施令。他手中的剑也杀气凌然。


    檀昭,先杀了檀昭! 定是他从中作梗!


    誉王面容狰狞,怒目扫视,却不见了檀昭身影。


    "檀昭人呢?人在哪里?!!"


    "回禀殿下,适才您吩咐的,抓檀昭入狱,人已经被带走了……"


    城楼下方,一众禁军已经冲了出去。


    哗——! 两阵军队犹如铁潮轰然对撞。


    那条金碧辉煌、风景如画的御街被笼罩于刀光剑影之下,很快,一片片血雾充斥在洁净的冰雪天地间。面对最强悍的镇北军,京城的禁军哪是对手,被杀得丢盔弃甲,连连后退。


    百里逍遥双眸血红,一副嗜血的罗刹模样,"镇北军向来赤胆忠诚,守护大周,今日不想与尔等手足相残! 只求,沉冤昭雪——!"


    镇北军将士们举臂高呼,"镇北军在此,镇北军在此——! 愿得沉冤昭雪——! 沉冤昭雪——!"


    风雪中响起一首歌。


    北疆之歌。


    黄沙卷我铁甲寒,故土迢迢隔云峦。男儿生当戍边关,死亦忠骨守江山……


    朔风携着悲怆的歌声漫过巍峨的宫殿,漫过汴京百姓人家,最后随着汴河之水向东流去。


    怎能不为之动容。


    部分禁军踌躇着缓下武器。


    对面那些残存的镇北军,不少人已是两鬓白霜,垂垂老矣,然而他们幽深的眼眸里,依旧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他们都曾用血肉之躯,守护过大周山河。


    彼时檀昭来到宣德门前,随行的还有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以及枢密院副使—— 檀昭用金牌密诏将他们从牢里放了出来,重新掌控禁军。


    誉王疯了,像一条搁浅的鱼儿垂死挣扎,"檀昭你竟然勾结百里氏! 百里逍遥欺骗且残害了长公主,单凭此罪,也绝不可开脱,得死一万次!!!"


    还有一线生机,誉王决定殊死一战! 他在京城安插了两千名王府侍卫。


    此时,皇宫大内行来一众人,抬着金银顶八抬大轿。


    "长公主驾到——"


    他们在宣德门前停驻。


    轿帘掀起,在侍女的搀扶下,里面那位高贵的女子微微提着金丝牡丹长裙,身姿优雅地走了出来。


    正是长公主瑞安。


    这位的忽现,众禁军犹如见了鬼一般,握剑的手都哆嗦起来。


    瑞安眸光扫向城门前的禁军,带着不容直视的威严:"谁说本宫薧逝?"


    瑞安朝城门外的百里逍遥望去,那人身影太过遥远,看不清,唯独那抹浓重的烈火之色掠入她眼里。


    像揉入一把沙子那般的痛。


    瑞安移开眸光,抬头望向宣德门钟鼓楼,唇畔流露一缕莫不可测的笑意:"那个说本宫薧逝的,誉王,是你么?你如何晓得那么清楚,铁定是瑶指挥使刺杀本宫,难不成是你吩咐的?"


    她虽看不见誉王煞白的脸,却晓得他此刻定是慌极了,怕极了,在劫难逃。


    瑞安狠厉的眸光中透出更微妙的笑意:"还有,适才谁人鸣的钟?想必也是誉王殿下?实属胆大包天!"


    "陛下他,分明还好好活着!"


    ……


    天兴八年,时值元旦。


    汴京城内花灯点缀,百里锦绣。豪门宅前搭起别出心裁的大灯楼,百姓檐下悬着暖融融的小红纱灯,更有各色罗帛绡灯点缀其间,琳琅满目。街头巷尾,孩童提着锦鲤灯追逐嬉闹,一阵阵清脆的欢声笑语,伴着椒酒、屠苏酒的辛香,还有新鲜出炉的糕点甜香,于空气中盈盈浮动。


    前不久,宣德门那场厮杀平息后,天子秦旭登上城楼,昭告天下: 社稷安固如磐,勾结番国、意图谋反的不过一小撮人,皆已擒获; 朝廷定当继续肃清吏治,痛惩贪蠹; 今年为百姓减免赋税,灾地开仓赈济; 必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四海清平,兆民安居。


    还有重要一则,天子承诺: 镇北军血战之功,其十五载旧案,沉埋已久,今必为其彻查,平反昭雪,以慰忠魂。


    海清河晏,太平盛世。


    —— 这是天下所有黎民百姓,一代又一代人深深刻在骨血里的真切企盼。


    汴京都民皆欣欣然迎接新春,檀府上下也在忙碌。


    巧姑张罗着花灯,升起一列新制的五色琉璃牡丹。旁边几位侍女显得无精打采,巧姑督促她们挺胸抬头,面露笑容,"大家伙打起精神来! 主母说了,咱们檀府大风大浪的没少遇见,还不是都熬过来了,今儿这新年也要好好过!"


    徐管事正带着小厮,将皇帝御赐的羊羔酒,酥蜜乳糕等物端到中堂,路经时,应道:"是喏! 咱们除旧迎新,一道儿过个团圆美满,喜气洋洋的好年喽!"


    闻及那句"团圆美满",巧姑心里咯噔一下,强装笑颜的面容也黯淡下来。


    她理了理身上崭新的蜀锦褙子,幽幽叹了声气:"我这身上好的衣料,还是夫人赐的呢。"


    徐管事瞥见巧姑正摸着那身宝蓝蜀锦,晓得她睹物思人。他何尝不怀念夫人,便凑向巧姑悄悄说道:"如今郎君和离了,看似突然,不过先前已略有征兆,唉,真真可惜了! 最初他俩夫妻,明明琴瑟和鸣,情深伉俪…… 对了,前阵子沈尚书来访,我路经门口,听见郎君在屋内大喊安安,安安,喊得痛彻心扉…… 你可知,安安是谁?"


    巧姑嘘了一声:"我哪里晓得,只是那女子,与我们夫人之间不知有何关联?不对不对,沈清婉已经不是檀府的夫人了。"


    徐管事愁眉苦脸:"自从和离后,郎君茶饭不思,又似从前那般孤冷寡语,瞧着叫人好是伤心。"


    是啊,好端端的一个人儿,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德润圭璋,这般人物,合该顺遂一生,享拥荣光与福分,却奈何,年纪轻轻便久经沧桑……


    "或许,那个安安,才是郎君藏在心里头的女子吧。" 巧姑望向漫步在庭院里的那道孤寂身影。


    檀昭踩着还未消融的积雪,身上仍是那件月白色大氅。他在一株老梅前驻足,凝望枝头—— 两三颗胭脂色的花蕾,正在寒风中艰难地,却又傲然地舒展它们半透明的花瓣,携来弥足珍贵的"雪中春信"。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一切如旧。


    唯独她像似消失的影子,从未存在过。


    长公主未死,那么遇刺并逝于大火之中、面目全非那位……


    檀昭干涩的眼眶倏地又蓄满了泪,泪珠不断地滚落,砸在树下未融的残雪上。他怔怔地伸手,指尖轻颤着,抚向那朵半开的梅。此刻,细雪忽然再度飘起,轻柔地落在他身上,也覆上那瓣嫣红。他仰起脸,任凭冰凉的雪花与灼热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安安,安安……" 他唇畔呢喃。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 也算共白头。


    但,他碎裂的心底深处,仍有一缕不甘熄灭的希望之光,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念: 她还在,一定还在,只是不知她为何不出现,躲在哪个角落里。


    能给予答案的,唯独百里逍遥。


    百里逍遥来时,檀昭积蓄已久的悲愤与绝望轰然炸开,"她是不是还活着?! 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得来的却是沉默。


    蓦然,檀昭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扑了过去,揪着百里逍遥的衣襟,猛地将人掼向墙壁,"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 你明明知道是她,可你做了什么?!! 你为了自己的目的,你的计谋,你的大局,眼睁睁地看着她赴汤蹈火!!! 她信任你,直到最后一刻她也一直相信你! 可你…… 百里逍遥,我绝不会饶恕你!!!"


    嘶哑的低吼裹着所有的绝望与恨意,檀昭的拳头如暴雨般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许多下。


    百里逍遥始终没有还手,嘴角不断洇出鲜血,脸上,那道刺目的陈年疤痕再也无需遮掩,赫然醒目,令他更似一个默默承受审判的罪人。


    直到檀昭的拳头也砸出了血,百里逍遥依旧毫不抵抗。


    "是我…… 我不该…… 真的不该……" 檀昭颤抖的拳头悬在半空中,泪水潸然。


    咫尺之间的对视,百里逍遥的眸底漾动一份近乎悲悯的共情,亦有一份深重的疲惫,"檀昭,我如今心愿已了,你若觉得杀了我能平此恨,可以动手。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些话想说。"


    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一丝丝弥漫开来。


    檀昭终是放下了拳头。


    眼前这人的痛苦,和他的一样深入骨髓,却更为复杂,更为难以言喻。


    檀昭松开手,头也没回地走向庭院。


    唯独外面冰冷冷的空气能够压制他那股盖过理智的火焰般的愤恨,他大吸几口,将寒气灌入沸腾的胸腔中。


    府役们不知情,见檀郎君站在庭院里,身旁有位来客,便速速设置暖炉,煮茶。


    "我来吧,你们都下去。" 百里逍遥从侍从手里接过茶具,开始煎水侯汤。他抬眸,看向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檀昭,瞥见他双眸那抹沉痛的湿红。


    百里逍遥也朝着虚空呼出一口雾气,锐利的眸光蓦然有些迷离,像是穿过水雾望见了遥远的往昔。


    "儿时,我爹娘常夸我心思慎密,双手精巧,小小年纪便学得茶百艺,如果我这双手不使剑,或可成为点茶高手。燕京前夕,我为我爹娘敬茶,在茶水上绘了一副花好月圆,那年我七岁…… 不久,战事突发,我年小留在府中,焦心如焚,日夜等候,可等回来的却是……"


    百里逍遥吞下哽咽之声,默默等候银制汤瓶煮开。当水声飕飕,鸣如松风,他提瓶温盏,舀茶注水,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般的美风姿连那些天潢贵胄也望尘莫及。最后,他用银色汤勺在乳白色的茶汤水面化了几笔。


    百里逍遥递去茶盅。


    建窑黑釉的盏壁与乳白茶沫呈现鲜明的对比。


    茶面浮着两字。


    —— 感恩。


    百里逍遥缓缓起身,神情极为恭敬郑重,"檀兄,这第一杯,我敬给令尊,替父兄与镇北军将士们的在天之灵谢谢他。当年檀老刺臂血书,声张主战,不可向番国割地赔偿,并为百里氏请冤,却因此遭受罢黜流放。这般情分,恩重如山,而今我才来得及,亲自面对面地,向你们道一声谢。" 话罢,百里逍遥朝天地一拜,将盏中茶水缓缓洒向地面。


    冰冷的积雪冒出一股热气,仿佛亡魂的回应。


    檀昭默默凝眸那缕青烟。


    确实,他们的父亲,一辈子皆是为了大周社稷舍身效命,即便到死那一刻,也未曾懊悔过。可是先帝终究辜负了他们……


    檀昭也将自己那杯茶洒向雪地。


    百里逍遥重新为他沏满茶:"这一杯,我百里逍遥独独敬你檀昭。那夜,我闯入你屋里,逼着你与师妹…… 若非你那番谆谆相劝,欲与我共商计谋,扭转乾坤,想必今日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檀昭面色凝重:"你不必与我称兄道弟,我之所以与你合谋,仅仅为了陛下,为了社稷之安危。你诡计多端,我并不信任你,所以我将计就计,这才害得她被牵连进来…… " 檀昭止住话,胸口又是一阵沉沉的痛,少顷,冷眼看去,"只是,你一开始就计划背叛誉王?或想借用他,最终自己谋权篡位?"


    百里逍遥袒露心扉:"誉王秦策,曾经他母后欲夺东宫,觊觎皇位,对拥护太子的镇北候视为眼中钉。秦策他,贪得无厌,暗中勾结番国,打算篡位后,借用番国势力来巩固他自己的皇位。我心里早有打算。" 百里逍遥自嘲般冷冷笑道,"确实,我这人,欲达目的,恶事做尽,不足以你的信任。"


    百里逍遥的眸光移回檀昭身上,神情也转而真挚,"不过,你让我明白了,陛下仁德,明辨是非,是位难得的贤君,一切都有挽回的希望。所以,也是你檀昭在关键时刻,改变了我的意图。"


    檀昭别开脸,心里被无边的悲凉淹没:"一切都可挽回,唯独,她不在了…… 我宁愿……"


    他宁愿替她去死。


    甚至,他有过更疯狂的念头,宁愿当初未曾让她为国涉险,宁愿这天下…… 换她一个平安。


    看着檀昭被痛苦撕裂的模样,百里逍遥再三思量,终是违逆了那道御令。


    轻轻说道。


    "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 大结局!


    字数八九千,也很肥。明天若是来不及更新,延迟至下周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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