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诺在路上听闻岐王叛军围攻府城, 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已经滞留城外多日。
水寨的两万人马根本没有出现。
但朝廷的援军很快就到了。
叛军人困马乏, 士气低下,甄孝文提议退守平安州, 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反攻,岐王没有更好的对策, 只能退守根基坚固防线。
谁知,唯一的退路也被斩断。
惊鸿司拿到岐王谋逆的铁证便与巡抚陆刹暗中联手, 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部署,在沧丸镇翡君山屯兵屯粮,秘密训练。战事一发, 叛军主力前脚离开平安州, 巡抚大人后脚便在沧丸镇组织兵力,招兵买马, 集结两万大军进攻平安州。
而惊鸿司在城内安插的密探也开始行动, 先是暗杀护卫军统领张岳,火烧岐王府,夜间偷袭哨兵,还四处散播岐王垮台的消息, 引发骚乱。
守城的护卫军本就薄弱,被游影接连不断地骚扰,更加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巡抚率领平叛的军队很快攻下城门,收复平安州。
岐王已无路可去,双方在凌江一带决战。
当宝诺日夜兼程赶回平安州时,叛乱已平, 叛军大败,岐王被生擒,甄孝文及其他亲信均被俘虏。
从起兵到战败,这场政变只历时三十四日便迅速平定。
宝诺第一时间跑回多宝客栈,见大伙儿安然无恙,一个人都没少,胸膛里那颗心才总算安稳。
来不及休整,她赶忙回衙门复命。
同僚们见她回来,七嘴八舌,无比亢奋地描述这些天来的经历。
宝诺找到秦臻,将宁家的玉扳指交给她。
“宁纵已将水寨移交朝廷,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配合巡抚大人善后。”
甄氏一族数百人下狱,王府被查封,岐王家眷全部成为阶下囚。
岐王、甄孝文、凌山王、甄氏族长以及岐王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和党羽被押送京师审判。
其余从犯和附逆官员直接在平安州审理。
因此案牵涉甚广,涉案人员众多,州衙大牢和惊鸿司牢房无法负载,便将一部分人关押至军营和仓库,派重兵把守,还有一部分则被软禁在府内,等待清算。
惊鸿司协助办案,宝诺去甄府提审人犯。
作为平安州的世家大族,一朝败落,金枝玉叶和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偌大的府宅外围聚着诸多百姓,都来亲眼见证这桩震惊整个南朝的大案。
宝诺在人群中看见了光脑袋的裴度和他父母。
甄姝华、甄夫人、郑总管、郑春荣,还有断了腿的甄北扬,全部戴着枷锁跪在门前,头发凌乱,面如死灰。
裴老爷和裴夫人相互搀扶,看着眼前的场景,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无尽的后怕。倘若当初裴度入赘甄府,今日必定沦为逆贼,裴家亦会受到株连,在劫难逃。
庆幸之余,不免心中堵涩,甄夫人毕竟是裴老爷的胞妹,看她落难,终究不可能好受。
“逆犯人数都清点好了吧?”柳夏向衙役问话。
“有个老头吊死了。”
“谁?”
“甄氏七叔公。”
柳夏冷笑:“畏罪自裁,记下来,一会儿禀明大人。”
郑春荣抬起头,看见冷峻的玄衣绣着展翅鸿雁,坚硬锋利的雁翎刀杀气腾腾,多么威风的游影,原本她也该是其中的一员才对。
柳夏垂眸撞上了郑春荣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当年翡君山上的短暂相处,这才过去三年,人生际遇,谁都没料到会有今日。
柳夏只扫了一眼,不予理睬,转而走向甄北扬。
“哟,难为你了,三少爷。”柳夏一脚狠狠踩住他的断肢:“不是说要让我们尝尝凌迟的滋味吗?不是派人暗杀我和谢老四吗?你起来继续横啊!”
甄北扬痛得放声惨叫。
宝诺给裴度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说话。
“眼下平安州这么乱,你不在寺庙待着,跑来蹚这趟浑水作甚?”
裴度手上握着一串念珠:“早前听闻岐王谋反,平安州被封锁,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我着急啊。如今叛乱平定,自然要赶紧回家看看爹娘。你怎么样,可还安好?”
“我好着呢。”宝诺说:“去了趟宴州,跛脚都治愈了。”
“果真?”
“嗯。”宝诺不放心,提醒道:“你与甄小姐虽然早就解除了婚约,又剃度做了僧人,可此等谋逆大罪,不知圣上会不会株连旁支。你还是躲远些,别再沾惹甄家。”
裴度眉头紧锁,胸膛起伏着,视线落向远处。
他的表姐和姨母再也不复往日神采,枯叶般凋零。
“深宅女眷,难道也参与谋逆吗?”
宝诺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无论她们是否直接参与,谋反都是要灭族的。”
朝廷对甄氏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裴度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是不忍再看姨母和表姐,背过身去,劝说父母回家。
游影押送人犯前往官署受审。
接下来宝诺忙到昏天黑地。
京城那边对主犯的审理异常迅速,半个月便拟定了罪名和刑罚,上报皇帝朱批核准。岐王仍抱有幻想,在押送赴京的途中滔滔不绝大肆宣扬与天子的手足之情,声称“兄长如何惩处,弟弟甘之如饴”,试图放低姿态用亲情博取皇帝一丝不忍。
可皇帝直接放弃三法司会审,而将此案交由惊鸿司总部审理,略过冗长繁复的程序,大大提速。
岐王被捕仅一个月后,皇帝朱批下令,将其凌迟处死。
岐王藩号废除,封地收回,亲属家眷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甄孝文和族长被判处凌迟,甄氏男丁全部斩首,妻女充官为奴,家产田地尽数抄没。
水寇姚稚伏诛,水寨骨干遭到清洗。
其余主犯均被处决,朝中党羽和从犯或流放或发卖。
其中受岐王威胁而被迫附逆的官员,情节较轻者,经过巡抚大人求情,姑从轻典。
平安州因反抗岐王而殉难的知州卢大人、同知等官员得到了追谥抚恤,子孙蒙荫入国子监,朝廷还命地方修建旌忠祠,将殉国官员的牌位供奉其中。
许季安身为驻军统领,当时被岐王囚禁,软硬皆施,始终没有移交指挥权。岐王暴力夺取兵符印信,导致驻军将领和士兵消极厌战,进攻府城和凌江决战时甚至临阵倒戈。
经过巡抚大人的甄别和调查,上报朝廷,许季安官复原职,之后调离了平安州。
此次平叛的功臣都受到了晋升和嘉奖,包括宁纵。
宝诺忙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得空回多宝客栈,伍仁叔赶忙把好吃的都给她端上来。
一家人这才有时间慢慢说话。
“四儿,让我瞧瞧你的脚,当真治好了?”
“嗯。”宝诺把腿搁到谢司芙腿上。
“鱼从仙,我竟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宴州人士吗?”
“不清楚,背景成谜,不过医术确实高明,哥哥的眼睛也是他治好的。”宝诺轻轻叹道:“这次去宴州才知道你们的秘密,那么大的事情,从前都瞒着我。”
谢司芙说:“如今大家都是普通人,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往后做个平头百姓,把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谢倾和伍仁叔点头。
宝诺问:“你们一点儿都不怀念永乐宗吗?”
他们不约而同摇头:“既然离开宴州,脱离了永乐宗,再也没想过回去。多宝客栈多好啊。”
宝诺垂下眼帘:“可是哥哥……”
她只要想到过去三年哥哥一个人在宴州那鬼地方沉浮,经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每个艰难的时刻她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宝诺胸膛仿佛空掉了。
“随野替我们承担了一切。”伍仁叔说:“厉濯楠狡诈阴狠,又是他爹,要亲手解决此人,实在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谢倾突然重重地叹了声:“我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上,连父母的仇都交给大哥,自己躲在平安州苟且偷生。”
伍仁叔忙拍他:“这叫什么话嘛,一家子计较来计较去。”
谢司芙也有些难过,勉强扬起笑脸:“你还想帮忙呢,别给大哥拖后腿就行了。”
宝诺此刻终于理解大家为何隐瞒前尘往事,现在她也后悔告诉他们哥哥被下毒致盲的事,白白增添担忧自责。
她转开话题,谈起继母周翠霞。
谢司芙说:“那种人死有余辜,当年虐待你,后来又沦为人牙子,不知祸害了多少少男少女,早该下地狱。”
这晚大家聊至深夜,蜡烛快燃尽才回屋休息。
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宝诺没有坦白,就是她和哥哥的关系。
如今哥哥既是兄长,又是她的情郎,还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大伙儿要是知道,估计下巴都会掉下来。
宝诺暂时还不想打破平衡,家人能否接受先不提,谢知易能否接受尚且未知,他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经过岐王之乱,平安州衙门职位空缺,虽有巡抚大人坐镇,到底不能事事兼顾,朝廷陆续调遣官员补缺。
这晚散衙,宝诺与同僚小聚,在酒楼吃饭。
左帆道:“听闻新来的这位知州姓叶,不日便将上任,也不知他能力如何,扛不扛得起事儿。”
柳夏轻笑:“他在澹州数年,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罢了,哪里比得过卢大人。”
卢大人殉节,平安州所有官员百姓无不敬重怀念,对继任者自然少不了比较和挑剔。
“当初他让咱们接手甄北扬,后来迫于甄孝文施压又放走水寇嫌犯,我还觉得他过于软弱,没有骨气呢。”柳夏猛喝了几杯:“卢大人提早送走妻儿,想必当时已经做好殉节的准备,绝不归顺岐王。”
因着这份误解,游影对卢大人多了几分愧疚,后悔当初对他妄加评判。
气氛一时低落,左帆打起精神笑道:“大家别多想,说不定新来的知州大人也是个好官,咱们还没见着人呢,可别预设偏见先入为主了。”
酒过三巡,几分醉意上头,不敢喝得太多,趁早各回各家。
左帆和宝诺顺路,两人都住在衙门附近,回家路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就在接近宝诺租赁的院落,二人赫然发现门前停着辆扎眼的马车。
“你家的?”
“不是。”
闻言左帆立刻警觉,握住了腰间的佩刀:“走,过去看看。”
宝诺摸了摸鼻尖,想提醒他不必如此紧张:“那个……”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的马车了。
周遭没有可疑的身影,左帆猛地掀起轿帘,看见里面眼熟的面孔,愣怔片刻,顿时想起曾经见过。
“老四,你表哥!”
听见这把嗓子,谢随野睁开眼,冷冷看着来人。
宝诺上前探入轿子确认:“你回来了?”
他没吭声,面无表情靠在里面,神态很不好看。
谢随野疲倦的时候就会黑脸,谁的面子都不给,宝诺以为他赶路太累,又在外边等久,所以不怎么高兴。
“左帆你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行,你也早点休息。”
左帆还记得上次被这位表哥盯得浑身发毛,因此并没有应酬的打算,这就离开。
宝诺深呼吸,抬眸道:“等多久了?”
谢随野不做声。
她又问:“不下来吗?”
依然无动于衷。
他现在看上去很不好哄。
宝诺歪着脑袋打量,心下轻叹一声,问:“要我牵你下来吗?”
谢随野这才有了点儿反应,慢慢起身走出马车。他动作呆滞僵硬,没有往日的凌厉张扬,像是病了。
人从阴影里出来,借由灯笼与月光,宝诺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
“怎么弄的?”
一条疤痕从侧颊拉到下颚,蜈蚣似的趴在那里,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十分骇人。
谢随野脸色苍白,眼底乌青,胳膊搭住她的肩,大半个人靠着她。
“谢知易弄的,他疯了。”
宝诺僵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幽微的恐惧悄然蔓延:“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他想自毁。”谢随野浑身没有力气,声音也很虚弱,短短一个半月不见,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宝诺心口地震似的慢慢裂开缝隙,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他还在吗?”问出这句话,宝诺瞬间窒息,魂魄仿佛被抽走一半,浑身轻飘飘,脑子里像有一口大钟不断摇摆撞击,震耳欲聋。
谢随野嗤笑道:“想消失,哪有那么容易?鱼从仙说过,得了这个病,只要新身份出现,往后一生都不可能消失。”
宝诺堵在喉咙的窒息感稍微松懈:“让他出来,我要见他。”
谢随野蹙眉摇头:“谢知易现在很排斥我,完全没法沟通。”
宝诺强自稳定心神,先搀他进门,回自己屋,轻轻放到床上。
“哥哥。”她点灯照着他端详:“你脸色好差,人也瘦了一圈儿,用不用我去请大夫?”
他摇头:“谢知易不配合,找神仙来也没用。”
宝诺心如刀割:“都怪我,鱼从仙还让我把你俩哄好,我都干了些什么?”
谢随野闻言却笑起来:“那你以后再对我好点儿,言听计从,时时刻刻都看着我,想着我。”
宝诺摸他的额头:“你快休息吧,有气无力地。”
“我想沐浴洗漱。”
“行。”宝诺立刻去灶房烧水。
干燥的柴火在灶蹚里烧得啪嗒作响,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宝诺呆呆坐在灶前,思绪万千。
她没想到哥哥会突然病成这样。
越是这种时刻她越要稳住,如果连她都慌了,谁来安抚摇摇欲坠的哥哥呢,他现在简直一碰就碎。
宝诺烧好热水,唤谢随野沐浴。
她帮他宽衣解带,把他当做孩子来照顾。
衣衫褪去,他身上崭新的伤痕暴露在她面前。
“这是……”
宝诺懵了,怎会有那么多的割伤和淤青?!
“谢知易那个混蛋干的。”谢随野哑声笑说:“游影大人可要给我讨回公道。”
豆大的眼泪啪嗒往下掉,宝诺抱住他,手臂圈紧,心也碎掉了。
谢随野微微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难受,原本调侃的语气不由收敛,叹息低喃:“都结痂了,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不怎么疼,不哭了。”
听他这样讲,宝诺的眼泪更是决堤,把他胸膛弄湿一大片。
夜已经很深了,他睡不着,宝诺想了许多法子,给他念书里枯燥的小故事,轻拍他的背心,甚至哼童瑶,但是通通不管用。
后来无意间摸索出一个刁钻的方式,揉捏他的耳朵。
从薄薄的耳郭轻轻捏到柔软的耳垂,周而复始,谢随野终于困意袭来,没一会儿闭上眼睛,紧贴着她的胳膊睡了过去。
次日天未亮,宝诺轻手轻脚下床洗漱,赶往惊鸿司衙门,向秦臻讨了个长假。
“理由。”
“兄长生病,我得在家照顾他。”
秦臻瞥过来,目光犀利,若有所思道:“你哥病了?严重吗?”
“我要不回去看着,会越来越严重。”
秦臻食指轻叩檀木桌:“岐王之乱刚刚平复,我这儿正安排大家一个一个放假呢。你往返宴州与平安州执行任务,回来也没歇过,两三个月了,确实该休息一段时间。”
有些话不必挑明,经过宴州之行,惊鸿司肯定已经知晓谢随野就是永乐宗的垂曜天。如今永乐宗与朝廷签订盟约,谢随野在南朝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活动,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戳破罢了。
宝诺其实也有顾忌,不希望因为这层尴尬的身份让上司难做,更不想接受任何优待。
她刚要张口又突然打住,三年共处,以她对秦臻的了解,绝不会因为游影的背景身份而区别对待,惊鸿司只看个人能力,她刚才的担忧实在是多余。
“怎么,有话直说。”秦臻观察入微。
宝诺屏息片刻:“敢问大人,我还算是惊鸿司的自己人吗?”
秦臻挑眉:“何出此言?”
宝诺平静直视:“属下只想做单纯的游影,不想被其他因素裹挟,如果上头对我有别的考量和安排,请务必直言。”
秦臻端详了一会儿,笑说:“这世上哪有绝对单纯的环境?不过在我这儿永远只有两条标准,能力,忠诚。你们这批游影是我亲手挑选亲自培养出来的,维护你的立场是我的职责,你不必为此忧虑。”
宝诺松一口气:“是。属下也保证,惊鸿司的情报不会从我这里传到宴州。”
“你有这个觉悟就行。享受你的假期去吧。”
*
宝诺带着早饭回家,哥哥已经起了,洗漱完,趴在软塌上发呆,精神恹恹。
他少有这样颓丧的时候,胳膊耷拉下来,扳指杵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推来推去,像一只没睡醒的老虎。
难怪他的朋友们给他起外号叫大猫。
“你买这么多,早上吃得下吗?”
谢随野看着桌上的豆腐羹,榾柮,羊腩银丝面,灌汤包,粥,馎饦,炊饼,蟹酿橙,豆浆。
宝诺说:“挑你喜欢的。”
他登时反应过来,不由嗤笑:“原来是想一碗水端平。”
把他和谢知易爱吃的一块儿买了。
其实买来也白费,谢知易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待会儿我想去香料铺子转转,再找大夫给你开一张安神助眠的方子,先把睡眠调整过来。”
宝诺自顾说着,吃了几口面,给他夹热腾腾的灌汤包。
“啪嗒”一声,谢随野搁下筷子,眉头紧蹙,双眼痛苦地闭起来。
宝诺愣住:“哥哥。”
接着谢知易苏醒,神态全然变样。
他的眼底是一潭死水,望向她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宝诺屏住呼吸,不知他记忆停在何处,对当下的情况认知有多少。
“这是我租住的院子,还记得吗?”宝诺轻轻地开口:“你哪里不舒服?饿不饿?先吃早点吧。”
谢知易慢慢低头,撩开衣袖,看着胳膊愈合的疤,显出些许茫然:“我怎么还在?”
宝诺一听,瞬间心往下沉:“不然你想去哪儿?”
第52章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吃食, 起身就要走。
“站住。”宝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饭还没吃,你要做什么?”
谢知易面色麻木:“回客栈。”
“不行。”她态度强势:“你现在这副模样回去只会吓着大家,就在我这里住下, 其他的以后再说。”
谢知易仿佛早已做好应对她的决心和打算,心里筑起厚厚的防御墙, 难以撼动。
“我不想和你相处。如果大家害怕,我可以搬去外面住。”
宝诺眼皮子猛跳:“你生病了, 不能一个人待着。”
谢知易垂下暗淡的眸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我知道你们担心谢随野, 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谢随野和谢知易是同一个人。”宝诺打断他的话,视线毫不动摇地望住:“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啊。”
谢知易瞳孔停滞片刻, 随即别开脸, 冷静而平和地开口:“我不是。我本就不应该存在,没有我, 大家都会过得更好。”
他用一种完全认命、接受的态度面对这一切, 自己将自己丢进深渊,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帮助。
宝诺也看出来,哥哥这是把自己贬低到了没有一丝价值的境地,只求速死, 别无他想。
“不会更好,只会要我的命。”宝诺:“哥哥以前说的那些话全忘干净了,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吗,怎么舍得丢下我?”
谢知易沉默片刻:“有谢随野在就行了,你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什么能再给你的。”
宝诺胸膛起伏:“我说过了,你们是同一个人, 哥哥。”
谢知易忽而转头看她,放弃纠正,直接挑破:“你放心,我会找到合适的方法,在不伤害谢随野性命的前提下尽快消失,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话语未落,宝诺忍无可忍,抓起桌边的碗,起身狠狠砸到地上。
“哐当”巨响,白粥四处溅洒,瓷碗支离破碎。
宝诺双手不住地发抖,瞪着他的双眼冷冽而泛红,肩膀僵硬,鼻息深重。
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人却无动于衷,他整颗心麻木空洞,对现实的一切丧失真实触感,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谢知易挪开视线,隔绝所有情感冲击。
宝诺死死攥紧拳头,差一点哭出来。
她拼命告诫自己,哥哥现在生病了,他的言语和行为都不是出自真心,他需要引导,需要帮助。
“从今天起,”宝诺调整呼吸:“你哪儿都别去,在家待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知易:“我用不着你陪。”
“这由不得你。”
说完,宝诺推开凳子,自顾整理地上的狼藉。
谢知易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愤怒,头昏脑涨。
为什么连他消失的权力都要剥夺?
为什么他这辈子都得以谢随野的意志为主,生非自愿,灭不能自主,他到底是什么?谢随野的影子?附属?替代品?
就算以前是吧,可如今厉濯楠已经死了,他这个承载痛苦记忆的灵魂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应该一并消失才对啊。
谢知易消失,谢随野的人生才能重新回到正轨,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一个累赘,负担。
他不想成为谢随野和宝诺之间的障碍,更不想苏醒过来面对她失望的眼神和排斥的反应,只要想想那个场景都让他窒息,痛苦到难以承受。
唯有彻底消失才能摆脱这痛苦,才能解脱。
剧烈的耳鸣响起,谢知易的脑袋仿佛四分五裂,眼睛看不清东西,瞬间被混沌吞没。
他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
宝诺把昏迷的哥哥扛回屋放到床上,纱帐放下来,遮挡外面日渐刺眼的阳光。
她把院门从外面锁好,然后去了药铺和香料铺子。
接下来一段时日两人在一起生活,她不太会做饭,于是去附近的酒楼,向掌柜的预付一个月的酒菜钱,让他们每日送两餐去家里,每顿变着花样,菜式她先挑好,全是哥哥爱吃的。
忙完也到了晌午,宝诺拎着药材和香具回家,走到院门口,愕然呆住。
她的锁被劈成两半,门框边沿也有刀剑削掉的痕迹,跟进贼了似的。
宝诺心里暗叫不好,大步进屋,果然床上没有哥哥的身影,他跑了。
“……”
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那么浑啊?
宝诺赶忙出去找人。她第一时间回客栈,二姐见她突然出现在大堂,怪道:“老四,衙门放假了?”
二姐这个反应,说明哥哥没有回来。
宝诺暂时不敢让家里知道哥哥的情况,回后院找了一圈儿,确定没人,她赶忙骑马出门去找。
可是偌大的平安州该从何寻觅?
宝诺想到他那群朋友,先去游宗熙府上打听,无果,又找了另外几位朋友,然后突然间惊醒,这些公子哥都是谢随野结交的,并非谢知易的好友。
宝诺几乎从未听谢知易提过什么朋友,甚至连二姐、三哥和伍仁叔,他都觉得是谢随野的家人,而他唯一可信任的,亲近的,无话不谈的,好像就只有宝诺了。
我真该死啊。
宝诺这才体会到他的绝望。
他在这个世上的羁绊只有她,只剩她。
可她率先投入谢随野的怀抱,无异于将他抛入深渊,弃之于荒野,否定得彻底。
“哥哥。”
宝诺一屁股瘫坐在石桥边,落日余晖仿佛要将她融化,马儿原地踏了两步。
水波粼粼,炊烟袅袅,疲倦的鸟儿归巢,平安州的灯火就快亮起。
“四姑娘。”
一个男子走近,站到她跟前,微微颔首。
宝诺已经筋疲力尽,麻木地抬起头。
“宗主找到了,您快回小院子吧。”
宝诺见过此人,对他的大胡子记忆深刻,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偶尔会到多宝客栈送茶叶,和哥哥在茶室说话。
她直起背:“你是詹亭方?”
“是,永乐宗的暗枭会在暗中保护宗主,他上午出门时命令不许人跟,可我担心他出事,派人远远看着,不敢松懈。”
宝诺立刻起身上马:“你们从哪儿把他送回去的?”
“城外一间废弃的荒庙。”
“他去荒庙做什么?”
詹亭方不敢言语。
宝诺心下猛地一震,血凉个半透,没再多问,踢踢马肚子,飞快往家赶。
黄昏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散尽,掌灯时分,平安州的夜色降临。
宝诺回到家,跳下马直奔卧房。
谢知易被安放在床榻上,脸色惨白,不知昏迷还是睡了过去。
宝诺气喘吁吁心跳如雷,点灯站在床边盯他半晌,他的颈脖多出一条勒痕,青紫,触目惊心。
宝诺浑身发颤,瞳孔干涩而酸胀,胃部剧烈抽搐,疼得冒出冷汗。
这就是他现在的沟通方式,以这样极端的做法宣泄痛苦,表达他的绝望。
宝诺也深受折磨。
她不能接受哥哥的行为,这是往她心里戳刀子,钝刀子,来回地割。无论他是否知晓这一点,宝诺已经快受不了了,她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让他知道后果。
……
谢知易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宝诺的屋子,他这个意识竟然还在。
命运可笑的捉弄,他不由自主发出嘲讽,等待窒息再度将他吞没。
屋外有人影走动,应该是宝诺。
谢知易想起身离开她的床,胳膊突然被扽住,他仰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左手腕被镣铐钳制,拴在了床头的木栏杆上。
“……”
他难以置信,用力扯动,架子床结实,只微微晃了晃,稳如泰山。
“惊鸿司的刑具,没有钥匙打不开,别白费力气了。”
宝诺端着漆盘进来,搁在桌上。
谢知易:“我是你的犯人吗?”
“我也不想这样。”宝诺转过身,目光直视,仿佛要将他穿透:“是你逼我的。”
他别开脸,看着冰冷坚硬的镣铐锁链:“游影的手段我见识了。”
宝诺略笑道:“妹妹的手段你还没见过。”
她说着走向梳妆镜,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
谢知易没什么反应,猜测她难道想用匕首把他牢牢钉在床上?
利刃拔出鞘,宝诺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划的?”
“不记得了。”
宝诺点点头:“是这样吗?”她说着,将刀剑抵住耳朵附近,然后朝着下颌角用力。
谢知易瞬间瞪大眼睛扑过去制止,可惜他被镣铐拴住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侧脸割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直淌。
“你疯了!”他厉声呵斥,额头青筋暴起。
宝诺站在梳妆镜前面无波澜地看着他:“跟你学的呀。”
“谢宝诺,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我以哥哥为榜样,你做什么我就学什么。往后只要你身上多一道伤,我也往自己身上弄一样的伤,如此才叫手足至亲嘛。”
谢知易喘着粗气,苍白的脸色仿佛结了层雾蒙蒙的寒霜,冰渣子不断碎裂。
她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敢做这种蠢事……
面对他的惊愕和震怒,宝诺反倒十分平静,掏出帕子擦擦脸上的血,接着将一张榻几放到床上,再把饭菜端过去:“你先吃饭。”
她有条不紊,转身去处理刀伤,敷药止血,再用纱布缠起来,脑袋顶上打个结。
谢知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宝诺洗干净手,坐到床上:“你不吃的话,我也不吃,大家一块儿饿肚子。”
“你真是疯了。”
“彼此彼此。”宝诺挑眉:“谁让我们一脉相承,血浓于水?”
谢知易被她气的绷紧嘴唇,胸膛如潮汐起伏。
宝诺低头拿起勺子,喝了口粥,味道不错,又舀一勺,喂到他嘴边。
“趁热。”她冲着他笑。
谢知易垂头用力闭上眼睛,强自忍耐澎湃的情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居然拿自己来威胁……而他竟然没有应对的方法,只能被迫屈服。
宝诺知道他很不痛快,于是换上温柔的面孔,耐心哄他吃饭,就像以前自己每次生病哥哥哄她那样。
夜里洗澡,宝诺烧好热水,解开镣铐放他去浴间。
谢知易洗漱完出来,发现她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就这么守着他。
“把安神汤喝了,我找大夫调配的。”宝诺往铜炉里洒了两勺镇静助眠的香粉:“你每晚至少得睡四五个时辰,休息好了心情自然也会好转的。”
谢知易盯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难闻得很。
“喝完漱漱口,再吃一颗蜜饯就不苦了。”宝诺早已准备妥当,东西都给摆在床边。
她说着话,又给他戴上镣铐,然后拿干净衣裳去梳洗。
“……”谢知易看着自己被铐起来的手,不明白她怎能做得如此自然而然。
这算什么?妹妹囚禁哥哥?
谢知易很困惑,他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不多时,宝诺沐浴完回屋,坐到镜台前换药。她脸上的伤恐怕得十天半月才能痊愈了。
就着昏黄烛光,谢知易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哪有女孩子用刀割自己脸呢?她真是惊世骇俗,总能做出一些让他震撼又无法抵抗的举动,然后深深地沦陷,自掘坟墓。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谢知易无法挪开视线,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不去看她。
宝诺换好药,从镜台前起身。
他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
她把灯烛吹灭,脱鞋坐上床,放下纱帐。
蔷薇胰子的香气笼罩弥漫,好奇怪,他们分明用同样的香皂,可谢知易却能分辨出她身上的味道,那么特别。
愣怔的当头,她的唇吻了下来,贴着他的嘴。
谢知易屏住呼吸,心跳停滞。
什么意思?
她在亲谁?
这是她和谢随野的睡前习惯吗?
因着同样的躯体,同样一张脸,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
谢知易脑中混乱的猜测突然被打断。
宝诺亲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就像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谢知易瞬间攥紧拳头,黑暗中浑身绷住,心跳如鼓。
宝诺翻身躺在他旁边,贴近,搂住。
到底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难道这个亲昵的动作已经不是他独有的了?
“放松。”宝诺忽而轻声开口,柔软的手掌缓缓抚摸他的胸膛:“亲一口而已,你不是连死都不怕么?”
谢知易喉咙滚动,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扰乱,全然失去章法和判断。
安神汤的药劲上来,焚香袅袅,他的脑子仿佛被秤砣拽着往下坠,不由控制,很快沉入梦乡。
梦里却并不安稳。
他梦见厉濯楠还活着,阴沉灰白的一张脸,鬼魂似的站在角落盯他。童年可怕的记忆再度侵袭,他变回那个幼小的孩子,被厉濯楠抓住,逼他去杀人,分尸,美其名曰磨炼意志。
小知易不肯,厉濯楠走近,漆黑的身影像巨大的怪物将他吞没,他被丢进棺材,和一具腐烂的尸体关在一起,直到他肯服从为止。
身临其境般的恐惧让他崩溃,拼了命地推开棺材盖,爬出来,谁知却看见了宝诺和谢随野。
小知易大声呼唤,喉咙压抑,怎么也喊不出声。
“诺诺……妹妹……”
那二人忽然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叹了声气,就此彻底摆脱累赘,不再停留,越走越远。
谢知易半夜惊醒,后背渗透一层冷汗,瞳孔在黑暗中睁大,胸口压抑,无法呼吸。
心里荒凉到了极致的境地,连绝望都被吞噬。
可宝诺就在身旁,依偎着他熟睡,哪儿都没去。
谢知易慌不择路,迫切地与她贴近,闻她头发的香气,触碰她皮肤的温度,呼吸她吐出的气息。
妹妹。
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
……
第53章
翌日清晨, 宝诺外出买早点回来,见哥哥靠坐在床头,面色憔悴, 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昨晚没睡好?”她打开提盒摆放早饭:“大夫说了,刚开始喝安神汤反倒会引发噩梦, 过几日就好了。”
谢知易抚摸手腕的镣铐,默不作声。
宝诺:“做了什么噩梦, 说给我听听?”
他不语。
“是不是梦见我把你丢下,置之不理?”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
宝诺略笑了笑, 走到床边看着他:“我要是那么干,死无全尸,下地狱永不超生, 行吗?”
谢知易眉尖蹙起:“你喜欢诅咒自己?”
“我也想好好说话, 可是你听吗?”讽刺的意味。
他噎住。
外头天气正好,不冷不热, 早饭过后宝诺提议出门散步, 晒一晒太阳。
“我想去市集买东西,一个人拿不了,哥哥帮我干活儿,好吗?”她笑起来比太阳还明媚。
谢知易看着她包扎起来的脑袋, 像只兔子。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宝诺当即拉他出门,走到大街上,她牵住了他的手。
谢知易有点烦闷,牵手而已,心脏怎么又在乱蹦跶?
没过一会儿,宝诺调整姿势, 改为十指相扣。
这下他彻底没救了。
平安州有东南西北四大市集,清早正是热闹的时候,人烟稠密,到处热火朝天。
宝诺今天没穿官服也没带佩刀,寻常女子的打扮,轻罗裙衫,发钗好像是从聚宝阁顺的古董,很衬她这身丁香色的衣裳,只是脑袋裹着缠带,古怪得很,路上招来不少侧目。
宝诺视若无睹,不把别人的目光放在眼里,拉着他四处闲逛,对每个摊子都感兴趣。
“你看,芍药花。”
宝诺停下来琢磨:“我那个小庭院光秃秃的,一直想布置些花草,我看芍药就很好。”
她做决定很快,这就掏钱买了袋芍药籽。
谢知易忍不住开口:“放着现成种出来的花不要,你买种子?”
宝诺自有道理:“亲手培育长大才有成就感嘛。”
“你还有做花农的本事?”
“我没有,你可以呀。”
他愣住,想了想:“我会种花吗?”
“不会可以学嘛,回去慢慢摸索。”
谢知易不明所以:“我为何要摸索?我又不养花。”
“可是我需要啊。”宝诺理所当然:“满足妹妹的心愿不是哥哥的职责吗?”
“……”怎么会有如此霸道的人?而他竟然无从反驳。
“走,去前面看看。”她拽他快走两步。
市集有人卖刚破壳没几天的小鸡,两只大箩筐里边装满了,叽叽喳喳,惹来不少孩童驻足。
“这我小时候养过。”宝诺被吸引过去:“哥哥还记得吗,我们初见的时候。”
谢知易怎么可能忘记:“你不会想买吧?”
“嗯。”宝诺点头:“放在院子里多好玩儿啊。”
她一口气买了六只,小贩用竹编的提篮装好递过去,谢知易接住。
“这些小东西就交给哥哥照顾了。”
“什么?”
宝诺:“可怜见的,你要是不管,它们很可能活不过三天。”
谢知易:“我何时答应照顾它们?”
宝诺收起钱袋子,重新牵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胳膊:“算我求你啦,行吗,哥哥?”
他屏息不语。
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消磨,逛得差不多,宝诺带他走进一间喧闹的酒楼,谁知在这里碰见了游宗熙。
“你、你俩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一个脸上有疤,一个把脑袋裹成兔子。
宝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和我哥打架,谁都没落着好。”
谢知易看了她一眼。
游宗熙招呼他们二人落座,满是疑惑:“大猫何时回来的?昨日四姑娘到我府上找你,我不在,听管事的说起,姑娘急得满头大汗,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谢知易没有精神应付,宝诺笑着调侃:“吵了一架,他突然离家出走,这么大人了,你说可不可气?”
游宗熙飞快眨眨眼,视线来回扫视这对兄妹,有些意味盎然的样子。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游宗熙逐渐热络:“家母前些日子提起四姑娘,想给她说媒,只是顾及她在惊鸿司当差,老人家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易的目光冷了下来,对方并未察觉。
宝诺倒很乖觉:“这叫什么话,逢年过节游夫人都记着我,待我如同自家孩子,她若有吩咐,我这个小辈哪敢不听从?”
游宗熙受用极了:“好妹妹,你真是我亲妹!”
谢知易拧紧眉头,嫌恶地瞥过去:他在发什么疯?
“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一定让我娘细心挑选,把最好的青年才俊送到你面前。”
宝诺果然思忖起来:“嗯……说来也简单,高大英俊,家财万贯,能文能武,用情专一。重要的是对我包容宽纵,凡事以我为主,以我为先,把我视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游宗熙嘴角抽动,难以确定她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种夫婿上哪儿找去……整个南朝都凑不出半个吧……”
宝诺摆摆手:“我的要求也没那么高,他也可以有很多小毛病,比如阴晴不定,敏感多疑,钻牛角尖,患得患失,这些我都能应付。”
谢知易握住茶盏,手指微顿。
游宗熙张嘴愣怔,转而询问他的意见:“你觉着呢?”
谢知易深呼吸,神态平静:“她长大了,自己决定就是。”
游宗熙摸着下巴思忖:“等我回去问问母亲……”
宝诺打断他的话,笑道:“游二哥当真了?别叨扰伯母,我有心上人,不必为我费心张罗。”
“啊?谁啊?果真如你方才所说的那么好吗?”
“是呀,”宝诺双眼亮晶晶地:“不过他这会儿不想理我,我再加把劲,哄他高兴。”
“还得你哄?!”游宗熙叹为观止,望向谢知易:“这你忍得了?咱们四姑娘可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个不长眼的男人竟敢如此怠慢她?”
宝诺托腮轻叹,少女怀春的愁索爬上眉间。
谢知易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却早已被她弄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在对他造成影响这方面,她真是天赋异禀,炉火纯青。
*
谢知易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游宗熙,从他开口要给宝诺说媒,整个人就像在酒罐里泡肿的死麻雀,喋喋不休,吵得人头疼。
“吃饱了吧?”
“嗯?”
不管她什么反应,谢知易一手拎起竹篮,一手拉她离开酒楼,没有理会面目可憎又一头雾水的游宗熙。
宝诺心下暗喜,摸了摸鼻子,清咳道:“还没跟游二哥打招呼,这样不好吧?”
“你还想和他聊天?”
眼看哥哥脸色发沉,宝诺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刺激他。
“今儿太阳真暖和,回去睡个午觉肯定很舒服。”宝诺问:“我的床你睡得习惯么?”
“将就。”不冷不淡的语气。
宝诺晃晃他的胳膊:“要不要换一床褥子?下午得空我回客栈把你的衣裳搬一箱过来吧?”
正说着,迎面走来两个带刀的游影,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谢大人,你,你受伤了?”
谢知易看出这是她的下属,当即想抽出手,岂料却被她用力握紧。
“一点小伤,你们要上哪儿办事?”
她并未摆出上司的姿态,只是随意询问交谈,那二人虽然好奇,却无半分揶揄戏谑,对她十分尊重。
“还没吃饭,正想找地方祭五脏庙。”
宝诺闻言点头:“快去吧。”
“再会,大人。”
谢知易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又看看她自然而然的神态,没有一丝勉强和别扭。
她和谢随野也这样么?
“你真是长大了。”他忽然开口。
宝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谢知易没有解释,只觉得她和小时候的冲动截然不同,已经学会逢场作戏和忍辱负重。
回家的途中他毫无预兆地再度失去意识,苏醒时窗外夜幕低垂,天色黑透,宝诺坐在镜台前换药。
头痛欲裂。
记忆的丢失加重他的病情,心绪犹如浑浊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先前几次三番尝试让自己消失,均未成功,谢知易猜到其中的关键,他这个多余的灵魂一旦出现,恐怕此生都不可能再消失了。
宝诺必定也知道,她害怕谢随野受伤,所以才哄他,稳住他,不让他伤害这副躯体。
如若不然,她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谢知易记得很清楚,分别三年,他满怀期待地回到多宝客栈,以为终于能和她团聚,可她是怎么对待他的?抗拒、排斥、疏离,拒之千里,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磨他。
这些他都能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他以为宝诺只是赌气,只要让她发泄完,迟早都会被他哄好的。
可谁知她竟然转向谢随野,对着她曾经最讨厌的人敞开心扉,冲他笑,与他夜游宴州城,一起对付蒲察元挥父子,还跟他滚到了床上。
为什么偏偏是谢随野?
倘若宝诺真的在意他这个哥哥,怎么可能忽略他的感受,去投向谢随野的怀抱?
难道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等同于背叛和丢弃吗?!
“……”
随着起身的动作,铁锁链发出冰冷的剐蹭声,谢知易看着手上的镣铐,霎时怒火中烧。
宝诺回过头:“哥哥,你醒了?”
“闭嘴,别叫我哥。”谢知易冷冷咬出几个字警告。
宝诺屏住呼吸僵硬下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起身走向床榻。
谢知易缓缓抬起泛红的双眼,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做困兽之斗,遍体鳞伤却凶性毕露,若非镣铐控制,他早就朝她扑了过去。
宝诺猛地停住脚步,没敢靠近。
“钥匙给我。”他说。
宝诺胸膛起伏,心跳堪比惊雷,仿佛突然间不认识他,陌生感带来强烈的恐惧,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给我!”谢知易狠狠扯拽铁链:“真当我是你的囚犯?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要剥夺我所剩无几的一点点自由,让我彻底沦为你们的奴隶!我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把我踩在脚底下这样践踏!”
宝诺瞪圆了眼睛,鼻尖通红:“哥哥,我……”
“我说了不许叫我哥!”谢知易全然失控,一瞬间对她恨之入骨:“你别想拿这个身份心安理得作践我,你和谢随野玩的好计策啊,在我失去意识没有知觉的时候,你们背着我谋划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宝诺攥紧手指,尝试往前靠近:“冷静点儿,你现在太激动了,我说什么都是错。”
“立刻放开我。”
“大半夜你想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谢知易冷道:“不必假惺惺地关怀备至,我不需要你施舍。”
宝诺整个头昏脑涨:“非把我往坏处想,这样你就心安理得自暴自弃了?”
谢知易嗤笑:“怎么,难不成把你对游宗熙说的那些话当真?我几时变成你的心上人了?”
宝诺屏住呼吸。
他扯起嘴角:“我不是谢随野,不吃这套,留着你拈花惹草的本事对付他去吧。”
宝诺默了片刻:“为什么就不能是真心话呢?”
谢知易竖起坚固的心墙,以防千疮百孔的心肺再度破碎。
“我是你的兄长,你所说的真心难道是指禽兽乱.伦?”
宝诺脑中轰地一下,喉咙窒息半晌,突然叹出压抑的气息,收起怜爱,拿出在惊鸿司训练多年的强硬手段。
“哥哥这是骂我还是骂你自己?”宝诺冷笑,转身回到镜台前,慢条斯理,继续换药,纱布缠上:“乱、伦,爱上表妹值得让你这么痛苦吗?”
“我没有。”他几乎脱口而出,仿佛在反驳一桩耻辱:“你和谢随野厮混,用不着拉我做垫背!”
宝诺从镜子里看他,平静地端详,审视,然后转过身,直接望住他的眼睛。
“你是说对我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和男女之情吗,哥哥?”
谢知易跪在床榻上,黑发铺散,眼红如血:“当然没有,我不是禽兽。”
宝诺轻笑:“可是你那晚在我身体里折腾那么多次,比禽兽还不如呢。”
谢知易霎时僵住。
宝诺眯起双眼,神色逐渐沉下,凛冽而咄咄逼人。
“我一没给你下药,二没绑着你,更没用手段威胁逼迫,你当时是怎么了,撞上瘾停不下来?”
“……”谢知易犹如受到惊吓的麋鹿,呆看着她。
“需要我帮哥哥回忆吗?”宝诺耳根通红,目光和语气却似审判的酷吏,充满挑衅和蔑视:“你蒙住我的眼睛,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快,我受不了拼命哀求,你倒会玩儿,假装放缓退出,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又cha起来,怎么,哥哥很喜欢听我叫chuang?”
宝诺眯起双眸:“灯灭了还把我抱起来c,那是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我后来被你弄晕过去了,你说你到底she了多少次?”
谢知易慢慢瘫下双肩,像只斗败的猛兽,被她一根小指头压死。
“既然没有男女之情,那你把我当成什么?”宝诺继续逼问。
“不,不是……”
“不是你,难道是谢随野?”宝诺冷道:“你以为我分不清吗?”
谢知易全然崩塌,碎成一块一块,碾成渣滓,比死还难受。
她竟然知道,一直都知道……
“怎么,分清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宝诺走近:“你很喜欢喘,每次冲昏头的时候都快哭出来。”
谢知易攥紧双手,忽然觉得周遭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像坠入混沌的梦中,整个房间好似虚假的图画,所有一切都不再真实。
他明白自己又犯病了,毁灭般的恐惧感侵袭,将他困在清醒的噩梦里,他好怕自己会疯掉。
“哥哥。”
宝诺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在喊他。
手背传来温柔的抚摸。
她解开镣铐,接着将他僵硬的身体搂住:“别害怕,我在这里。”
宝诺看出他不对劲了:“我喜欢和你亲近,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点儿也不讨厌。”
他此刻像极了傀儡。
“我知道你现在感受不到真实,没关系的,不用着急,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哪儿都不去。”
宝诺的掌心在他手臂缓缓磨蹭,温度传过去,又亲他的鬓角和侧脸:“好可怜,老天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哥哥。”
他的下巴被抬起来,惶恐而无措的一张脸,漂亮的眼睛失神颤晃,宝诺忍不住亲他挺拔的鼻梁。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发热生病,你就这样搂着我,一整晚没睡,给我讲了好多故事。”
“诺诺现在长大,可以保护哥哥了。”
“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今天买的几只小鸡在院子里叫,听见了吗?”
“你看我,脸上一道口子,是不是很难看?”
谢知易的视觉正在恢复,望着她摇了摇头。
一点儿也不难看。
宝诺点点他的鼻尖:“我就知道,哥哥最喜欢我。”
她把谢知易放到枕头上,歪在旁边支起胳膊托住脑袋,一会儿抚摸他的脸,一会儿摸到胸膛。
“好些了么?我快把你全身都摸遍了。”
“不够。”他像是快要从牢笼里挣脱出来,嗓子颤抖压抑,向她发出艰难的渴望和求救。
宝诺埋下去吻他干涩的嘴唇。
溺水者得到浮木,迫切地抓紧,索取。
“不够,不够……”谢知易想把她吞进肚子,毫无章法地掠夺她嘴里的空气,捕捉湿润的舌尖,将她的津液吮到自己口中,经由喉咙吞入身体。
呼吸急促地交缠,他时不时发出低哼,喘得厉害,宝诺实在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喉结,指腹微微发麻。
他知不知道这样哼哼这样喘,会让她湿掉?
“哥哥。”
退开些许,他眼睛仿佛氤氲着水雾,脸颊绯红,嘴巴湿漉漉地,不住地想起身够她。
……真要命啊。
宝诺抵不住这诱惑,再度吻了下去。
谢知易的感官在深吻里一寸一寸复活,是她将他拉回真实的世界。
“你别走,妹妹。”他被温存包裹,卸下厚重的防御:“别丢下我,别瞧不起我……”
宝诺的心快碎了,忙把他往怀里搂:“傻子,笨蛋,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我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我锁着你就是为了满足私心,怕你出去被别人拐跑了。谁都不准觊觎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情话,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口才,不用经过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
谢知易一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里,像一条被暴雨淋湿的小狗。
宝诺也记不得最后是哥哥先睡着还是自己先睡过去,第二天她醒来天色微明,床上空空荡荡,不见谢知易的身影。
宝诺猛地坐起身,昏沉的脑袋仿佛被泼了盆井水,凉透心扉。
他又跑了!
又不见了!
宝诺心脏狂跳,不敢细想谢知易这回用什么法子了结他自己,假如他今天的精力足以甩开暗枭,那么绝对没人能跟踪他保护他。
要快!说不定他刚离开没一会儿,说不能可以追上!
宝诺跳下床榻大步跑出院落,旭日初升,平安州正在苏醒,新鲜空气沁入心脾,街边的早点铺子冒着腾腾白雾,行人寥寥。
她来到岔路,左右张望,仓促间陷入迷茫。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昨晚怎么就心软没把他拴住呢?她怎么能睡得那么死!是猪吗?简直比猪还蠢!
就在懊恼自责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宝诺。”
她以为是幻觉,回身搜寻声音的来源,然后钉在了原地。
谢知易从白雾中走来,衣冠整洁,举止端正,俊美无匹。
宝诺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近。
谢知易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怎么这个样子跑出来?你在慌什么?”
宝诺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了瞧自个儿,原来她光着脚没穿鞋,披头散发,寝衣轻薄如烟。
“呀……”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想把脚藏起来。
谢知易看着她出神,不由地微微失笑:“院子里可养了鸡。”
宝诺正想检查脚底板,忽然被抱了起来。
“先回家吧,游影大人。”
宝诺怕碰见同僚,赶忙把脸藏到他肩下:“快走。”
回到院子,径直入屋,谢知易把她放到桌前,发现她双颊烫红,像熟透的石榴。
提盒摆上桌,他拿出热腾腾的早点。
宝诺眨眨眼:“原来你是去买吃的?”
“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
宝诺语塞,一下泄气,懊恼地撑住额头:“怎么这样啊……”
丢人丢大了。
第54章
锅里烧着热水, 谢知易先去打水给宝诺洗漱,顺便帮她把脚也洗干净。
两人坐在一起吃早饭。
气氛十分古怪,身为病人的哥哥衣冠楚楚, 慢条斯理地进食,宝诺却乱七八糟, 连头发也没梳。
“我脸上有饭吗?”谢知易问。
宝诺略显尴尬,试探道:“你是不是忘了很多事情?”
他现在正常得仿佛过去三年都不存在。
“什么事?”
宝诺被问住, 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只能挑最近的:“昨天晚上……”
“我记得。”谢知易看她一眼, 夹了只烧麦放到她碗里:“再不吃就凉了。”
宝诺的耳朵莫名其妙发烫,脸蛋也红扑扑地,再也没好意思直视他。
“你知道平安州附近有座陌溪山么?”他忽然问。
“青石镇内的那座山?”
“嗯, ”谢知易道:“我们去山里住几天, 你觉得如何?”
宝诺瞧他:“我当然乐意奉陪,只是怎么突然想进山?”
答应得过于爽快, 谢知易不由默了片刻:“我有朋友在山中买了块地, 用几年时间修建了一座疏云别业,景致甚好,还有温泉汤浴,你应该会喜欢。”
宝诺思忖道:“山中清净, 对你养病也是有益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我认识吗?”
谢知易笑了笑:“不认识。”
宝诺眯起双眼:“你还瞒了我多少事?我怎么突然觉得对你所知甚少?”
谢知易抬眸看着她:“也许你本来就没那么了解我。”
宝诺莫名生出一种掉入虎穴的微妙直觉,稍纵即逝。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饭就可以收拾动身了。”
“这么快?”宝诺拧眉:“可我院子里的小鸡怎么办?要不让你的暗枭每天过来喂它们?”
谢知易哑然语塞,从没想过暗枭还能有这种技能。
“行,你说了算。”
他们整理轻便的行囊,骑两匹马出城。
行至山林间,一路无话, 谢知易见宝诺发愣,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后悔了。
“你在想什么?”
“嗯?”宝诺回过神,莞尔笑道:“在想好久没有如此惬意,放下所有事情游山玩水,二姐要知道了肯定羡慕。”
谢知易说:“你心里装的人倒挺多的。”
宝诺不解地望过去。
“和我在一块儿还想着别的人。”
“……”宝诺愕然咋舌,想二姐也不行?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那么霸道?
谢知易慢条斯理勒着缰绳:“又在心里骂我什么?”
“没有。”
“你那副表情可算不上友善。”
宝诺琢磨片刻:“你是不是对我过于关注了?”
连小表情都不放过。
谢知易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宝诺顿时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会不会让他瞎想?
这时谢知易说:“我很难不关注你。”
“……”宝诺心跳加快。
“你觉得很烦么?”
“那倒没有。”她赶忙否认,接着转开话题:“哥哥,你的这位朋友是做什么的,好相处吗?”
谢知易瞥了她一眼:“他是北境人,因喜爱南朝饮食和江南山水,化名沈海庭,来到平安州隐居。”
“竟然是北境人?”宝诺不由吃惊:“他在陌溪山修建别业,就为了闲云野鹤?”
“怎么,想把他带回惊鸿司衙门审问一番?”
宝诺噎住:“不是,你的朋友,我怎会如此?”
谢知易说:“你要审我也不拦着,不过他确实背景干净,对南朝并无图谋。”
宝诺点点头:“他的身份你告诉我便罢了,不要再让第三人知晓,以免徒增烦恼。”
“我知道。”
两人慢慢悠悠骑马闲逛,正午时分来到陌溪山,宝诺亲眼见到疏云别业,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我还以为只是山间小屋。”她低声询问谢知易:“怎么这么大?”
前边引路的小厮笑着向客人介绍:“家主买下这块宝地,细心打造数年方才建成,别业内共有大小二十几处景致,连花草树木都是从外面移栽进来,两位请看,前面是听溪馆。”
宝诺瞧这流水潺潺,香草点缀两岸,石桥似弯月架在溪流之上,更有白鹤闲庭漫步于水边。
“家主在杏林坳恭候二位。”
见着沈海庭,宝诺没想到他如此斯文温雅,仿佛一介文人雅客,看不出半分北境彪悍之气。
“知易,你来了。”
沈海庭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足以做他们的长辈,但言谈举止更像平辈朋友,对谢知易十分尊重。
宝诺看着他俩寒暄,哥哥如此自在,他喜欢和年长的人交朋友。
“知道你要来静养,我已命人收拾住处,在漱石园,那里清净,没有闲人打扰,后院有一方天然温泉,对你休养也是有益处的。”
“多谢海庭兄费心。”
宝诺心下琢磨,他究竟什么时候通知朋友要来别业小住的?不是今早才临时起意带她来的吗?或许是早上出门时让暗枭提前告知沈海庭,反正他身边总有神出鬼没的暗枭。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谢知易轻拍她的后脑勺。
宝诺转头便发现沈海庭好奇地看着她。
“这位是令妹?”
“我家老四。”谢知易这样说。
沈海庭又瞧了瞧他,心知肚明地笑笑,亲自送客人去漱石园。
“我那个不着调的儿子过两日也要回来了。”
“映农?”
“诶,刚及冠,跟撒欢的猫儿似的,天南地北到处跑,一年到头都不在家。”
谢知易淡淡道:“这不是跟你很像么。”
沈海庭失笑:“他来信说路上结交了两个同龄朋友,一起回平安州,要来别业做客。我知你喜欢清净,到时不必出来应酬,也不必费事和他们打交道。”
宝诺听着也不禁莞尔笑起来,谢知易低头看她,心想这傻丫头乐什么呢?念头一转,明白了,或许她是高兴,除她以外还有人真心替他着想,在意他的感受。
偌大的疏云别业,不知不觉经过卧雪亭,叹息楼,天青湖,万馥园,浣女坡,工匠手艺与自然山水相融,景致清幽,果然是绝好的隐居之所。
“这些仆人也是我精挑细选,有的从北边带来,做事伶俐,你们若有任何需要,尽管交代下去。”
行至漱石园,沈海庭带他们参观住处,宝诺的行囊被丫头放到西厢,她和谢知易一人占一间屋子,宽敞得有点过分。
中午吃过饭,宝诺很快就困了,回屋睡觉。这里的窗户用一种翠茵茵的纱,树影在屋外摇曳,日光柔和,她听着自己的呼吸,睡得十分舒服。
下午醒来,宝诺想哥哥了,出去找他。
谢知易正在东边的池塘钓鱼。
宝诺随手拔下一根狗尾巴草,蹑手蹑脚靠近,想从后边偷袭。
“不怕我反击吗?”他突然开口。
宝诺吓了一跳,猛地拍拍胸口:“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影子没藏好,脚步声也没藏好。”
宝诺失笑:“影子怎么藏?”
她见边上的木桶内已有四五条鱼,眼睛发亮,蹲到他腿边:“这么肥美,哥哥钓上来准备如何安置它们?”
谢知易转眸便看见她仰着红扑扑的脸,像只乖巧的小狗巴望着他,恍然间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兄妹二人毫无芥蒂的时候,她还是黏他黏得厉害的诺诺。
“想怎么样,说吧。”
哥哥忽然摸她的下巴,宝诺有点痒,缩起肩膀耳朵红了。
“嗯、我想做鱼给你吃。”
谢知易盯着她的唇:“你会做饭?”
“突然来了兴致想学。”宝诺抓住他的手:“好不好?”
他不可能拒绝得了她哪怕一个字:“好,做成什么样我都吃。”
宝诺挑眉:“伍仁叔手下无弱兵,吃他那么多年饭,看也看会了,你莫要小瞧我!”说完低头问:“这是什么鱼来着?”
“……”谢知易顿时有点头痛,但也没嘲笑她:“鳜鱼。”
她拎着木桶往小厨房去,找厨娘请教清蒸鱼的做法。山中物产丰富,有良田、鱼塘,还养了家畜,每日吃的都是地里刚拔出来的青菜和现杀的鸡鸭鱼,就地取材,宝诺觉得很有意思。
谢知易钓的鱼被她拿走,便也回了漱石园,到书房练字帖。
宝诺在厨娘的帮助下做出三菜一汤,清蒸鳜鱼,东坡肉,火腿炒春笋,还有芙蓉花豆腐羹。
不管味道如何,看起来十分像样,宝诺佩服自己的天赋,忙摘下围裙跑去书房,迫不及待要向哥哥炫耀。
时近黄昏,夕阳如醉,风里都是炊烟的味道,落叶从屋顶黑瓦间扫落,纷纷洒洒。
宝诺大步走入书房:“哥哥,我做了三道菜……”
话音未落,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她的领子把人猛地拽到帐幔后头。还没来得及反应,熟悉的气息如潮水铺天盖地将她笼罩。
宝诺险些没站稳,后腰撞到了平头案,她赶忙用手撑住,而谢随野直接把她抱到案台上坐着。
喘不过气。
他刚吻下来宝诺就知道是他。
如此掠夺、碾压、绝对的掌控与凌驾,肆无忌惮地彰显他的存在。
“这什么破地方?”谢随野拧眉,满脸不悦:“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静得像座空坟,你来这儿锄地做农妇呢?”
他喜爱繁华,对山林野趣没多少兴致,即便这疏云别业修建得仿佛世外桃源。
宝诺低头喘息,用袖子擦擦嘴:“我觉得很好玩,钓鱼捉虾,围炉煮茶,还能体验种地,多有意思。”
谢随野几乎抵着她的额头,双眼眯起:“你倒挺会惯着谢知易,只要他喜欢,衙门的活儿也丢开,陪他到深山老林消磨光阴,你可真闲。”
宝诺脑子嗡嗡作响,压根儿听不进去他的话,仰脸贴近,亲他讥诮的嘴,心痒酥麻。
谢随野握住她的后颈把人分开些许:“干什么,撒娇?我方才听见你说做了三道菜,别告诉我是为了谢知易特意下厨。”
宝诺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胳膊缠上去,勾住他的脖子,再次堵住他的嘴。
谢随野恼火,一把搂紧她的腰肢,变本加厉还以颜色,平头案微微晃动,唇间湿意搅拌着急促的呼吸,他没闭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小厨房的何二嫂走进院子,站在廊下问:“四姑娘,晚饭在哪里吃?”
宝诺赶忙推开哥哥,想出去,他却抵在案前不让分毫。
“四姑娘?”
“哦……”宝诺满脸涨红,双手按在他胸前,焦躁地揪住衣裳,咬唇瞪了眼:“在堂屋吃吧。”
何二嫂走了,谢随野似笑非笑道:“怕什么?瞧你一头汗。”
“我要去端菜。”
“去呀。”他站着没动,垂眸睨着她,吊儿郎当的模样。
宝诺的耳朵都快熟透,走也走不掉,待也待不下去。
“你、你怎么这样啊……”就知道欺负她。
谢随野瞬间起了反应:“妹妹。”
趁他又腻过来,宝诺使劲把这庞然大物推开,跳下案台跑出书房。
再跟他多待一刻都要出事。
等到吃饭的时候,谢知易回来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精神也不如晌午的时候充盈。
“很难吃吗?”宝诺问。
谢知易闻言望过去,盯她片刻,冷淡回道:“不难吃。”
宝诺也没多话,自己吃自己的,填饱肚子比较要紧,他可以以后再哄。
是夜,月明星稀,山中清凉如水,蟋蟀长鸣不绝。
宝诺薄纱裹体,用脚探探温度,然后滑入温泉池子,靠在石壁边闭目养神。
谢知易就在她对面,幽深的眼睛像夜色覆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
他确实心里很不舒服。
只要丢失时间和记忆便意味着谢随野占据了这副身躯,他介意宝诺和谢随野独处,哪怕一时半刻都难以忍受,仿佛自己成了多余的那个。
他就是需要反复不断地从宝诺这里索要承诺,反复不断地确认和验证,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点点安心,确信她不会被人从身边夺走。
感受到灼热的视线,宝诺睁开眼,与哥哥四目相对。
真奇怪啊,分明什么都没说,可经历过房事的宝诺只靠眼神就读出了他的暗示。
“……”
她别过头去不予理会。
这种事情,他想要,应该主动。
盯着她作甚……
宝诺心里正嘀咕呢,谢知易突然开口。
“过来。”
“……”
她屏住呼吸,耳根烧得通红。
第55章
月色如醉, 汤池周围伫立着石灯,烛火昏暗,谢知易的轮廓愈发显得深邃。
宝诺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脚趾抓起来,犹豫了片刻, 鼓起勇气朝他走去。
温热的泉水从她身上荡开,涟漪一层又一层。
谢知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他只是一个男人,只有情郎这个身份, 宝诺定会泼他一脸水然后走开。
可他偏偏还是哥哥,是从小把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兄长。
真要命啊。
宝诺想到这个就起鸡皮疙瘩,某种晦暗不明、潮湿、禁忌、黏黏乎乎牵扯不清的感觉将她裹挟, 刺激到天灵盖都在颤栗。
离得近了, 谢知易伸手将她揽到腿上坐着。
“脸上的伤好点儿了?”他嗓子低哑。
宝诺心猿意马:“嗯,用的金疮药是惊鸿司秘制的。”
谢知易的手指慢条斯理碰着她的下颚和侧脸:“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惜容貌, 更遑论美人, 你倒真下得去手。”
这是夸她美还是嘲讽她笨呢?
宝诺:“彼此彼此。”
谢知易盯着她瞧,好像看不够似的。
“今儿下厨伤着没有?”
“做饭而已,伤不到什么。”宝诺别扭,肩膀微微瑟缩:“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呀?”
前两日不是赶她走就是凶她, 把自己封锁在荒无人烟的绝境,不准她接近,这会儿终于不排斥她了?
“难得吃你做的菜。”谢知易心想,谢随野有这待遇吗?应该没有:“还是特地为我做的。”
宝诺笑说:“这么容易感动,你也太好打发了?”
“所以我应该得寸进尺吗?”
宝诺垂眸飞快眨眼睛,紧张得快要晕厥。
“诺诺。”谢知易贴近,鼻尖蹭到她的侧脸:“你说的那些话, 还算数吗?”
宝诺咽一口唾沫:“当然。”
她甚至不问是哪句话。
谢知易抬起眸子,像捕猎的野兽般锁定她。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说。
宝诺头皮酥麻,仿佛被雷电击中,浑身都快化了。
老天爷,快救救她。
“……”宝诺手指脚趾全部攥紧。
谢知易见她迟疑,问:“是不敢,还是不愿意?”
他头发有点湿,沾在下颚和颈脖,仿佛泡的不是温泉,而是陈年佳酿,让人倾倒迷醉。
宝诺突然就不慌张也不畏缩了。
她捧起哥哥的脸,亲他的额头、眉心、眼皮、鼻梁、唇角、喉结。
“你是我的,谢知易。”
这句话几乎令他颤栗。
他最想要的就是被她占有,成为她的囊中之物。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恐惧,接纳他所有一切哪怕是阴暗丑陋的那面。
她会吗?
“我想喝酒。”宝诺忽然在他耳边说。
谢知易便抱着她起身上岸,回到屋里,径直走入屏风后头。
他想帮她脱去湿衣,但是被她制止。
“不许看。”宝诺抱住胳膊:“你躺床上去,等会儿我找你吃酒。”
谢知易不明所以,退到屏风外,换了身干燥的衣衫,把亮堂堂的灯烛灭了两盏。
宝诺放下头发,随便拿了块料子把自己裹住,接着走到圆桌前拎起酒壶。
谢知易说:“你有伤,不宜饮酒。”
“就喝一点点。”
她像条红色小蛇爬到他身上,扯开他的衣裳,露出漂亮的锁骨。
“别乱动,哥哥。”
谢知易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幽静的眸子像蒙了层醉生梦死的雾。
“这里很漂亮。”宝诺点着他锁骨中间,颈脖底下的那个窝。
谢知易喉结滚动。
她抬起月白釉玉壶,约莫六寸高,像是件古董,对准浅窝倒下酒水,像惹了凡尘的神雨坠落,把他弄脏、弄乱。(这里纯倒酒,审核员看清楚行吗?)
宝诺埋下脸,shun xi被他浸润过的清酒。
谢知易猛地揪住锦被,胳膊紧绷,筋脉像凶险的崇山峻岭。
喝完酒,她并未停止,染上醉意的唇舌继续移动,将他也染醉。
过了好一会儿。
宝诺回到他耳边,略带指责的语气轻声说:“都怪你,下巴差点脱臼。”
谢知易头痛剧烈,搂着她翻过身,撑在上方端详审视。
她唤了声哥哥,问,无师自通,我是不是很厉害?谢知易不答,只是看着。宝诺不确定,又问他有没有被弄痛。
他说没有。
她直接问舒不舒服。
谢知易再也受不了。
碍事的绸缎把她裹成一件瓷器,影青釉,观音尊,漂亮,但碍事。谢知易揪住料子边沿,停顿片刻,一把扯下。
宝诺呼吸凌乱,失去主导,忽然没了章法。
哥哥的脸突然逼近,嘴唇在她耳边回答:“很舒服。”
老天。
宝诺脚趾猛地蜷缩起来。
之后只记住了两句话。
他说她是乖孩子。
还说……
“我被你吃掉了。”
宝诺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哥哥还是情郎,抑或二者皆是。
次日清晨,宝诺起个大早,神清气爽。
谢知易却还贴着她的颈窝熟睡。
她继续躺了会儿,蹑手蹑脚起来,亲亲他的脸,下床洗漱更衣。
听厨娘说竹林后面有一大片斑鸠叶,可以用来做翡翠豆腐,宝诺以前看伍仁叔做过,有趣的很,于是啃了根玉米当早饭,拎着篮子去摘树叶。
正值瓜果丰富的时节,园子里不仅繁花似锦,更是果实累累。
宝诺摘完斑鸠叶,沿途又摘了些桑葚和樱桃,谢知易喜欢吃樱桃,各种意义的樱桃,她便多摘了些,竹篮内色彩斑斓,十分好看。
不多时经过一棵枇杷树,果子结得旺盛,宝诺手痒,把竹篮放到一边,爬上树干去摘果子。
“映农,你说你家别业宽敞,适合招待朋友,我却没想到是这般宽敞。”
几个年轻人沿着花团锦簇的小路朝这边走过来了。
宝诺正靠在树干上尝果子,隔着绿茵茵的枝叶,发现那三人也走到了树边。
“诶,有樱桃,我正馋这口呢。”
紫衣青年直奔竹篮。
“琅台,先让人拿去洗一洗。”红衣女子道。
他刚拎起竹篮,宝诺便开口示意:“别动,那是我摘的。”
三人没留意树上的动静,皆是一愣,只见一个鹅蛋脸的姑娘忽然出现,轻盈又利落地跳下来,比春天的燕子还要灵活。
她走到青年面前,垂眸看着竹篮。
青年呆看着她。
红衣女子清咳一声,然后转向左边的男子,笑说:“映农,你家的婢女脾气倒不小。”
沈映农打量她,疑惑道:“这姑娘我怎么未曾见过?你是新来的吗?”
宝诺自顾拿回竹篮:“原来是沈公子。”她记得映农这个名字:“承蒙令尊招待,我与家兄在漱石园小住,多有叨扰。”
沈映农霎时眼睛亮起:“你是四姑娘?”他咧嘴笑开,赶忙拱手作揖:“失礼失礼,实在是我眼拙。”接着又忙道:“听父亲说知易哥哥来家中静养,我好久没见过他,这回可得好好聚一聚。”
他叫谁哥哥呢?
还叫得那么欣喜若狂。
宝诺嘴角略抽了下,尽力维持风度。
沈映农向她介绍:“这二位是我朋友,叶琅萱,叶琅台。”
宝诺略点点头:“幸会。”
那叶琅萱鲜衣华服,与湖光山色格格不入,年纪很轻却喜爱金饰和翡翠,周身是显而易见的矜贵。
叶琅台稍微低调些许,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丝毫没有克制。
沈映农也打量她,但眼神清澈,还有些傻气,直接问:“四姑娘,你的脸怎么回事?受伤了?”
宝诺随口应付:“贪玩,不小心刮伤的。”
与此同时,叶琅萱也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观察她衣裳的用料,有没有佩戴首饰。
宝诺道:“出来一阵子,我也该回了。”
沈映农笑说:“知易哥哥喜欢樱桃,一会儿我再叫人多摘几篮送过去。”
宝诺眯起眼睛屏息片刻,扯起嘴角:“不必麻烦,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不麻烦,今晚家宴,知易哥哥可一定要来。”
宝诺皮笑肉不笑:“待我回去问问他。”
说完点头示意,转身大步走开。
“回见,四姑娘!”沈映农热情地道别,中气十足。
*
叶氏姐弟被安排住在落芳斋,午后院中没有旁人,这对双生子在石桌前吃枇杷。
“姐,真没想到平安州还有如此别致的庄子,比我们奉城老宅可有趣的多。”
叶琅萱不以为然:“山野闲趣罢了,你可是叶家长房第一个儿子,既不走仕途,奉城的家业将来都得交给你打理,让你结交沈映农也是为人脉撒网,日后用得上。”
叶琅台笑道:“你怎么看了几眼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我们初遇之时他平平无奇,连个随从都没有。”
叶琅萱用绸绢擦手:“随从?你没留意他戴的那串珠子,上头有一颗天降石。”
“天降石?”叶琅台听得稀奇:“什么东西,宝石么?”
“吐蕃七宝之首,被视为天神佩戴的饰品,只是受限于地理,在江南文玩圈内并不受追捧,所知者甚少。”叶琅萱长眉微挑:“亏得我识货。”
叶琅台笑着打趣:“长姐英明。”
叶琅萱想起一件事,瞥过去:“上午你怎么回事,盯着那个爬树的小村姑,我咳嗽提醒你没听见?”
叶琅台有点没好意思:“瞧着稀奇,一时没留意。”
“你是看她脸上那道显眼的伤?”
“不是。”叶琅台来了兴致:“你说她怎么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见着陌生男子也不避讳,我倒从未见过这种姑娘,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叶琅萱轻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毛病又犯了,刚进山就想吃野味?”
“什么野味,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叶琅台啧道:“一道小伤难掩其美色,再说她既是疏云别业的客人,不可能只是乡下丫头,你好歹客气些。”
叶琅萱不屑一顾:“知道这是人家的庄子就好,勒紧你的裤腰带,别给我惹出什么事端。”
*
午后小憩,宝诺趴在谢知易身上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新到的客人好像是双生子,长得有六七分像呢。”她声音喃喃地,好像已经快睡过去。
谢知易“嗯”了声。
“那个沈映农怎么老叫你哥哥,烦得很,你们很要好么?”
“其实只见过一次,他心思简单,性子热情,跟很多人都合得来。”
宝诺又打了个哈欠:“既然主人家邀请,晚上的小宴我们过去坐坐,别失了礼数。”
谢知易见她眼睛睁不开,将手指插入浓密的发丝,缓慢抚摸,没一会儿功夫宝诺就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当晚赴宴,见到叶琅萱和叶琅台,果然长得非常相像,旁人一看便知是孪生姊妹。
“知易哥哥!”
沈映农忙不迭跑上前抓住谢知易的胳膊:“许久未见,你一切可好?还记得我们上次一块儿去挑马,你说要送给家中小妹做生辰礼,原来就是这位四姑娘呀!”
宝诺过去不着痕迹地把他挤开,换自己抱住哥哥的手臂:“你说的马是指踏雪?”
谢知易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沈映农毫无察觉,还在兴致勃勃地叙旧:“你给它取名踏雪?这个名字倒很贴切。”
宝诺抬头,不经意间发现哥哥眉眼含笑,剑眉星目,春雨绵绵的模样,她心下猛地一跳。
走进厅堂却发现愿者上钩的不止她一个。
叶琅萱愣怔地盯住谢知易,眼睛也忘了眨。
他近来处在病中,脸色苍白,显得斯文孱弱,与高大挺拔的外表形成反差,平添几分病态之美,确实格外惹人垂涎。
可以理解。
宝诺暗自深呼吸,咬了咬牙。
席间叶琅台询问他们兄妹做什么营生,谢知易如实相告:“在平安州开客栈。”
“哦……”叶琅台警惕的神色放软,莫名生出几分自得和窃喜。
沈映农说:“知易哥哥走南闯北见识颇广,我最喜欢和他聊天了。”
叶琅台瞥了眼自家胞姐,貌似随意地打听:“二位倒有闲情逸致,怎么放着家里的生意,跑来山中躲清闲?难道客栈丢给夫人打理?”
谢知易道:“家中还有弟弟妹妹,自会打理。”他转向沈映农问道:“你这次出远门去了什么地方,从哪儿回来的。”
“去了趟吐蕃,回程路上感染风寒,在澹州住了些时日,因此结识叶兄和叶姑娘,他们正好也要来平安州,你说巧不巧?”
闻言谢知易眉尖微蹙:“这么说两位是澹州人士?”
叶琅萱道:“我们老家在奉城,只是跟随父亲在澹州住了几年。”
叶琅台道:“澹州的繁华比之平安州也不算逊色。”
宝诺发现哥哥细微变化的神色,心下纳罕,难道这对姐弟有什么古怪?
她留心观察,那叶琅台时不时对着她眯起桃花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叶琅萱则盯着谢知易打量,姐弟俩确实很不对劲。
晚饭后沈映农提议换个地方玩牌九,谢知易推脱身上不痛快,拉着宝诺回了漱石园。
叶氏姐弟见状也没了兴致,早早回落芳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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