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莲花寺依山傍水, 林木葱郁。


    腊月隆冬,天降大雪,寺庙的翘脚屋檐被厚厚白雪抚摸, 廊庑底下凝结一根根冰坠子。


    供奉佛像的宝殿,也似天上的琼楼玉宇, 遍地银辉,令人敬畏, 不敢亵渎。


    到了皇寺, 苏梨看着那些追随皇亲国戚、勋贵世家而来的强壮兵马一字排开, 马蹄隆隆,军势磅礴, 一往无前。


    陈恒牵绳上马, 一改之前散漫无状的浪荡姿态,神情肃穆,他领着身后的骑兵, 带着上千人马,奔向法会高台的崔珏。


    崔珏作为新一任崔氏家主, 他承载着家族的希冀, 部曲家臣的瞩望,披上那一身传承数辈的万福织金礼袍。


    男人立于冷冽风雪中, 眉骨丰润, 神情冷峻,身姿挺拔如剑。他手持佑福清香,等待法事的开始。


    陈恒领兵立于崔珏身后, 俨然是崔珏的忠实拥趸。


    正因有琅山陈家的鼎力相助,独霸一方的枭雄门阀才会如此忌惮,不敢贸然攻入建业, 谋朝篡位,独揽大权。


    也是如此,t?宣宁帝明知崔家势大,私下拥兵自固,往后必将威胁皇权,却也会装作明面上的平和,甚至利用嫡出公主拉拢崔珏,不敢贸贸然动他。


    毕竟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崔氏张扬惯了,不肯退让,只能宣宁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他犯上。


    宣宁帝并不愚钝,即便他也手握军权,操练兵马,他也不敢与崔家一战。免得建业内乱,没等宣宁帝吞下崔氏这块肥肉,各地名门大族便已听闻风声,揭竿而起,攻入都城。


    到时候,李氏王朝腹背受敌,当真会被各地世家生吞活剥……


    重华公主李慕瑶记起父亲的叮咛,她必要嫁进崔家,拿下雄才盖世的崔珏,达成宣宁帝联姻世家的夙愿。


    待崔珏在莲花寺住持的指引下,取火燃香,三敬天地后,李慕瑶撩裙迎上了崔珏。


    李慕瑶扬起柔美的面容,含情脉脉地仰望崔珏,她忽然伸手,对崔珏说:“大公子,我想同你一块儿上香。”


    李慕瑶示意崔珏,当众分出一支头香献予她。


    历年崔氏家主成婚,开年元日前往寺庙敬香,都会与皇家天子一起举办佛礼,或是挟带妻子一起,敬上头香。


    李慕瑶不过是王朝公主,并非掌国的君王,她竟敢上前同崔氏讨要香火……可谓胆大张扬。


    不知李慕瑶是以宣宁帝的名义要香。


    还是以崔珏未来妻子的身份,和他一起敬香。


    此举,不啻于当众和崔珏求亲,缔结二姓之好。


    在场的世家人忽然变得安静,他们支着脑袋,一瞬不瞬看着这一幕……他们也想知道崔珏的态度,毕竟谁都听说,崔珏作为崔家的话事人,他将与皇家联姻。


    崔氏尚公主一事,几乎板上钉钉。


    就连崔珏自己被局势所逼,也未必会拒绝这个提议。


    崔珏明白,他应该稳住李慕瑶,至少要让宣宁帝以为他有亲近天家之意。


    崔珏素来运筹帷幄,做事滴水不漏。


    他不会犯下此等错误,引起宣宁帝的疑心。


    可是,崔珏看着袅袅升腾的香火烟雾,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把清香递给李慕瑶。


    众目睽睽之下,李慕瑶并未第一时间讨到香烛。她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落下,皓白贝齿紧咬下唇,一双美眸微微含泪,又轻声唤了一句:“大公子……”


    她不能当众丢失颜面,她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崔珏静了片刻,回过神。


    崔珏到底没有让事态闹得难看,他把手中燃香递给了李慕瑶……-


    远处的青石台阶上,崔舜瑛撩裙,气喘吁吁跑来找苏梨。


    “苏姐姐,苏姐姐!你让我一通好找!”


    崔珏等人都在大雄宝殿举行佛礼法会,苏梨看到那样雄伟庄严的盛典,看到人山人海,全是峨冠博带、金装玉裹的世家子弟,她没有不自量力地去凑热闹。


    反倒是避开人潮,前往供奉了十八罗汉的偏殿,焚香燃烛,又供了一盏庇佑家宅安康的菩提油灯。


    刚做完这些事,崔舜瑛便找来了。


    苏梨帮她擦汗,无奈地说:“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很快就回来了。”


    崔舜瑛拉她的手臂,樱桃小嘴翘得高高的,满脸不高兴:“我看阿兄好事将近了!”


    苏梨眨眨眼,没有听懂。


    崔舜瑛跺了跺脚,凑到苏梨耳朵旁边,悄悄说:“在我们崔家,每年元旦,家主都会亲自向天地敬香祈福,要是成了婚,或是有皇帝参加法会,才会让香给旁人。可李慕瑶和阿兄非亲非故,阿兄居然把头香递给了她……”


    崔舜瑛的意思分明是,崔珏有娶妻之意,才会做出这般令人出乎意料的举动。


    崔珏把李慕瑶当成未来正妻看待!


    苏梨怔了怔,缓缓点头。


    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苏梨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只是想到崔珏那样冷血无情的人,竟也会温柔待人,心中难免有一丝触动与感叹。


    李慕瑶贵为公主,自小受尽恩宠,不但有父亲疼爱,犯下任何错事都有人兜底,还早早定下如崔珏这般人中龙凤的夫婿。


    她实在命好。


    苏梨想到崔珏婚事在即,恐怕没多时二人便会议亲。


    届时,她再不能接近崔珏,借种计划,恐怕也会就此落空。


    只求老天保佑,能在崔翁他们发觉端倪之前,让苏梨得偿所愿,成功逃出世家……


    苏梨只想回到乡下做田舍翁,她半点都不贪恋士族的荣华富贵-


    傍晚,回府的路上,崔家的马车开道,其余世家紧随其后。


    这一次,崔珏没有邀请苏梨同行。


    苏梨与崔舜瑛坐一辆马车,慢悠悠往崔府的方向行去。


    陈恒不知被崔珏打发到哪里去了,料想是被赶去开路了,苏梨没有多问。


    至于崔珏下山,是不是和李慕瑶同车回府……这就是崔珏的私事了,横竖与她毫不相干。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健马跋涉山路,摇摇晃晃,车外悬挂的铃铛一直在响……


    在这样的颠簸中,苏梨竟然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


    除夕夜,她拉着村里的小孩放炮仗。


    好几个竹管小炮丢到农田里就熄了声,没了响,待苏梨扒拉荒草查探虚实,又被哑炮的小炮仗炸了一身的泥。


    苏梨浑身脏兮兮地跑回家,和祖母抱怨方才的乱象,刚迈进门槛儿,她看到灶台边沿不但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饺子,还有一碗寺庙里请来的绿豆汤。


    祖母从灶膛里又翻出几个烤熟的芋头,滚到小孩的脚边,笑着告诉苏梨,那碗绿豆汤是住持诵过经的甜汤,能安置小孩的魂魄,不被夜游的鬼怪抓走……


    苏梨明白,祖母是怕她八字轻,会被鬼差勾魂,养不大。她心里头嘀咕,祖母实在太小心了,她分明比谁都健康啊!


    苏梨心里高兴,她踩上板凳,美滋滋咬上一口水饺。


    没等她尝出味道,四面草屋的墙壁忽然寸寸崩塌,化为齑粉。


    她的美梦破碎。


    再睁开眼睛,苏梨又躺在了一张锦被软榻上。


    她的手脚都被锁链束缚,仰头唯有乌沉沉的房梁,她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白墙,任她怎么呼天喊地,也没人能听见。


    唯有她被囚在密不透风的室内。


    “啊——!”


    苏梨从梦里惊醒,马车停下了。


    车厢空无一人,就连崔舜瑛都不见了。


    苏梨满头是汗,她瑟缩在马车的角落,有点分不清眼前的景象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车帘,被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撩开。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皮肤白净,指骨匀称,看起来很眼熟。


    下一刻,月光漏入,照出崔珏那张毓秀清隽的脸。


    是他啊。


    苏梨在这一刻意识到,她没有陷在梦里。


    男人似乎也看到了她,目光倏地顿住。


    苏梨刚做完噩梦,她的脸色煞白,唇瓣也无血色,久久说不出话。


    女孩的喘息不定,胸腔剧烈起伏,剔透的汗珠凝在她的鼻尖与鬓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很可怜。


    崔珏微微蹙眉:“苏娘子?”


    苏梨忍住惶恐,她不愿解释自己这样的惨状是因为她做了噩梦。


    苏梨笑了下,对崔珏说:“大公子是来寻四娘的么?她不在车里,许是已经下车了。”


    “嗯。”崔珏没有再问,又放下帘子离开了。


    他果然是来找妹妹的。


    苏梨松了一口气,她平复心情后,又靠在马车上休息了一会儿。


    很快,秋桂找来,搀扶苏梨走下马车。


    “四姑娘身体不适,已经回院子休息了,她见娘子睡得香甜,没有闹你,只差人来嘱咐奴婢,记得带上保暖的斗篷过来接娘子……”


    苏梨点点头,心里感激崔舜瑛的贴心,但方才被梦魇住,受了惊吓,她的舌根发苦,浑身乏力,不想多说话。


    迟些时候,苏梨打算取药匣子里备好的酸枣仁、百合片煮些安神敛汗的茶汤来服用,再好好休息一晚。


    只是,待苏梨回到暮冬阁的时候,青霞姑姑百忙之中抽空来了一趟。


    苏梨惊讶。


    青霞姑姑解释一番,原来是长公子仁善,法事做完后,又给各院小娘子都送来一串雷击木佛珠。


    这是莲花寺慧理法师加持过的手珠,可以放在枕边压惊,震慑魑魅魍魉。


    苏梨送走青霞姑姑,又给她身边的几个小丫鬟递了几包甜甜嘴的糕点吃食。


    苏梨手握这一串颜色暗沉的枣木佛珠,不住地打量,心里困惑不已。


    她当然知道雷击木是什么。


    雷霆电母劈过的树木,便是雷击木。诸多雷击木中,又以枣木为上佳。


    苏梨少时打枣,爬过无数枣树,自然能认出自己手中这串黢黑佛珠的树纹t?,出自枣树。


    崔珏不像是信奉神佛的那类人,他怎么突发奇想要给各房小娘子送东西了?还是送这种怪力乱神的法珠?


    总不会是方才崔珏见到苏梨,得知她被噩梦缠身,一时之间动了恻隐之心吧?


    苏梨摇摇头。


    不会的,冷心冷肺如崔珏,断没有这么温柔的时刻。


    苏梨想,崔珏本就茹素,兴许他是信佛的。


    如此便能解释,崔珏为何突发奇想,要给各家各院送去压惊安神的佛珠。


    苏梨明白,此事应该只是一个温情的巧合……她不会放在心上-


    疏月阁。


    寝室内,热气缭绕,暗香拂拂。


    崔珏沐浴更衣,一头如墨青丝还湿漉漉地滴水,直顺着紧实健硕的背肌,一路淌进披身的黑色长袍里。


    没等崔珏拧干乌发,卫知言便满身风雪地奔回了院落。


    如此毛躁,定是有大事发生。


    崔珏想了想,没有阻他。


    男人信手挥出一道风势,颤动烛火,发出“进屋”的信号。


    卫知言单膝跪地,前来禀报:“主子,卑职已查到苏娘子的身世消息……”


    崔珏指骨一顿,垂下黑眸,冷道:“说。”


    卫知言想到自己查出来的秘密,一时间有点心惊肉跳。


    特别是主子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他不想给苏梨惹事,不知该不该说……


    “犹豫什么?”崔珏轻扯唇角,“被苏娘子喂了几日的食,便不知自己是谁的人了?”


    此话有责难他背弃主子的意味在内。


    卫知言心下打了个突,急忙低头告罪:“卑职不敢!”


    崔珏不说话,撩袍坐下,端了盏热茶在手。


    卫知言自知自己瞒不了多久,只能将自己刺探出的消息,据实禀报。


    他告诉崔珏,苏梨并非苏家旁支的小娘子,而是苏氏本家的三娘子苏幼荔。


    而这位名唤“苏幼荔”的小娘子,正是兰河崔家的二房孙媳,是崔铭之妻!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苏梨便是崔珏的堂弟孀妇,她是他的弟妹!


    咔嚓一声。


    白瓷茶盏在男人的鼓掌中猛然碎裂。


    鲜红的血液沿着男人的指缝泊泊淌下,伴随着滚沸的茶汤,一并滴落至崔珏的衣袍上,洇进深黑袖摆。


    “主子……”


    卫知言第一次见家主如此失态,不由腿骨发软……他知道崔珏鲜少喜怒于色,眼下分明是动了真火。


    他把头压得更低,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动用内力按捺,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讨了崔珏的嫌恶,会让他把火气发泄到自己身上。


    卫知言记得,崔珏很少罚人,可他动怒,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之前一个弟兄便是有背主嫌疑,被崔珏唤进屋里。


    待卫知言奉命入内的时候,那人的头颅已被崔珏提剑斩下……卫知言是来收尸的。


    自此之后,卫知言便明白,崔珏唤人入内,不是想听他诉说苦衷,解释原因。身为崔珏的侍卫,就该想方设法不让主子疑心,而不是胆大妄为到让这等传言递到崔珏耳朵里,还心存侥幸,以为他会轻拿轻放。


    那一日,同僚尸首异处的画面历历在目,卫知言不由冷汗直冒。


    直到崔珏寒声又问:“此话当真?”


    “当、当真……”


    卫知言也希望这件事是假的,他不敢害了苏梨,可他拿着苏梨的小像四处查探,不但去了苏家,还去了兰河崔家。


    花了足足两个月,百般打听,方才确认了苏梨的身份。


    苏梨是化名,苏幼荔才是她的名字。


    卫知言不敢将此事按下不表,万一派来其他暗卫查探,崔珏得知他隐瞒了苏梨的消息,定会杀了卫知言。


    卫知言还年轻,媳妇都没娶,他不想脑袋搬家啊……


    崔珏轻笑了一声,笑意不及眼底,唯有足以噬人的阴狠。


    卫知言吓得几乎不敢抬头,他咽下唾沫,小声道:“千真万确,卑职抓了好几个苏家内宅的婆子,还和兰河崔家的仆从私下确认过了,消息千真万确……可苏娘子既是二房孀妇,回到本家又何必如此遮掩?苏娘子偷偷摸摸的……兴许有什么苦衷?”


    崔珏勾唇:“能有什么苦衷,无非是……”


    无非是怕他不愿承下兼祧一事,便另辟蹊径,想用美色相诱。


    他那位兰河郡的二婶,素来是个藏奸的,只是崔珏作为晚辈,一些三瓜两枣的祖产罢了,他不愿同她过多计较罢了。


    可偏偏,二婶敢如此愚弄崔珏。


    还派来一个演技超绝的女子苏梨,蓄意招惹他。


    崔珏瞥一眼鲜血淋漓的掌心,脸色发沉,凤眸腾起熊熊怒意。


    如此一来,崔珏便也能明白,为何苏梨非同他有个首尾。


    难怪她不在意贞洁。


    难怪她时常对崔珏柔情蜜意,关怀备至,意图获得他的信赖……


    苏梨不过爱那个枉死的夫婿崔铭至深。


    她不过是想利用崔珏,为自己夫婿求个子嗣的圆满。


    她要和崔珏借种!


    如此一来,崔家二房得了崔珏所出的庶长子、庶长女,便犹如一方免死金牌在手,能够得到崔珏世代庇佑。


    倒是一手的好算盘啊。


    特别是苏梨这个蠢妇,竟也好意思、竟也厚脸皮答应此等悖乱.伦常的祸事!


    苏梨如此不知羞耻,如此下作,如此恶心,她待崔铭,当真是情深义重,爱之入骨……


    枉崔珏聪明一世,竟被一名内宅女子耍得团团转,还三番两次对她手下留情。


    想到适才那一串送出的佛珠……他真恨不得杀了苏梨。


    崔珏怒极反笑,摘下一侧高悬于墙壁的银剑。


    崔珏长身玉立,身形伟岸,他持帕擦拭银光澄明的长剑,潋滟剑身折射出男人一双寒如霜雪的凤眼。


    阴冷的模样,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崔珏丢弃帕子,沉声道:“同祖父传个话,就说我同意兼祧一事,还望二房弟妹尽早赶赴建业,做好承嗣传代的准备。”


    卫知言受到惊吓,猛地抬头。


    崔珏的目光凶悍阴戾,他的下颌紧绷,颌骨轮廓分明,白净长颈因压抑滔天怒意,隐有虬结青筋在其中鼓噪,蓄势待发。


    见卫知言不作声,崔珏看他:“怎么?你想为苏梨说情?”


    卫知言犹豫不决。


    崔珏走来,黑衣委地,犹如鬼影。他的眸光乌沉,威压逼人,分明是动了盛怒。


    下一刻,崔珏的剑便风驰电掣地挥出,顷刻间架在了卫知言的肩膀上。


    锋锐剑刃,与他的脑袋,仅有一寸之遥!


    卫知言确信崔珏敢杀人,他不敢忤逆主子,当即恭敬地回答:“是……属下即刻去传话。”


    崔珏慢悠悠收回长剑,任由掌心用力握住剑柄,流下一地蜿蜒血线。


    “去吧。”


    崔珏想到苏梨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脸,想到她那些虚情假意,想到她张牙舞爪的顶撞与冒犯。


    男人凉凉地抬眸,冷笑一声。


    他倒要看看……这个谎话连篇的苏梨,敢不敢来。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今夜, 不知崔珏送的佛珠真起了作用,还是苏梨劳累一天太过精疲力尽。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噩梦,一夜好眠直至天亮。


    翌日, 暮冬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个高大年迈的娘子,瞧着四五十岁, 梳的妇人髻,神情肃穆, 不苟言笑。


    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婢女、一名医婆, 甚至连青霞姑姑都来了。


    苏梨瞥一眼青霞姑姑对待这名年长仆妇的态度, 恭敬中甚至带点谄媚,心中不免打了个突。


    就连青霞姑姑都忌惮的人物, 究竟是何许人也?


    苏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来人。


    只见她身上穿的衣裳, 花色虽然素净,用的却都是上等的暗花缎,而她颈子上围着一圈白毛围脖儿, 皮毛密集出锋,一丝杂色都没有, 那样的毛量绝不是寻常的兔毛, 想来是昂贵的雪山白貂。


    如此贵气的仆妇,倒让人心中忐忑。


    苏梨不敢轻易开罪, 温柔地笑问:“姑姑前来暮冬阁, 可是有事吩咐?”


    那名年长女子看了苏梨一眼,眼中虽没有轻蔑,倒有些上位者的倨傲, 她不说话,只朝青霞点了点头。


    青霞姑姑忙上前,和苏梨介绍:“苏娘子, 这位是慧荣姑姑,她在府上伺候多年,资历颇深,是崔家的老人了。今儿慧荣姑姑过来暮冬阁,是想帮苏娘子制几身冬衣、春衫,再给娘子请个平安脉。”


    苏梨料想这也是崔家的恩典,应该每个院中的小娘子都有份,她不疑有他,乖巧地迎人进来。


    慧荣看一眼苏梨屋中陈设,目光凝在那张梨花木桌上。


    苏梨知她是好奇,屋子里怎么都是些高桌高椅,却没有席地而坐的软垫、案几。


    苏梨不习惯那些贵族姿态优雅地跽坐于地,腿脚压着很是酸麻,她还t?是习惯坐高凳,摆在桌上吃饭,尽管此举有些小门户的粗鄙,她也完全不在意。


    因此,苏梨没有和慧荣姑姑解释太多,引她入座后,又命秋桂给慧荣姑姑上茶。


    苏梨沏的茶汤,都是香气馥郁的花瓣茶。


    每一朵花都由苏梨亲手采摘,并放在竹筐里晾晒过。


    晒好的桂花、茉莉,沸水冲泡后,再添点崖蜜与饴糖,喝起来极为清甜可口。


    但慧荣姑姑明显不喜,她饮了一口,皱着眉峰,沉下脸。


    青霞心中打了个突,低下头等待这位上峰的示下。


    苏梨也看得古怪,客随主便,没听说做客的来挑主人家的礼数,她不吱声,慢慢旁观其中的门道。


    不得不说,崔氏长房就是位高权重,凌驾于各房之上,就连个老资历的奴仆都敢这样甩脸色给客人看。


    良久,这位慧荣姑姑终于开口:“花茶甜腻,到底不够润喉解燥,苏娘子往后可以沏一些清口的茶汤来饮。”


    苏梨觉得慧荣这般有点多管闲事了,她虽然是个寄住的远亲,但好歹是崔翁发话入住的,还轮不到一个奴仆对她的生活起居说三道四。


    闻言,苏梨笑了声:“姑姑说的是,但我年纪轻,还是爱吃点甜果子花糕的,茶汤太苦,入不得嘴,还是算了。”


    慧荣的面子就这般被驳回了,许是第一次被人顶撞,她诧异地抬眸,看了苏梨一眼。


    小娘子瞧着娇娇俏俏,说话却绵里藏针,很有四两拨千斤的韧劲儿。


    想来是小娘子年纪轻,虽是小户门庭出身,家中却娇养多年,自是一点敲打不受。


    苏梨脾气大,慧荣也不和她计较。


    “烦请苏娘子伸手,奴婢让医婆为您切脉。”


    苏梨没有抗拒,她从善如流地伸手,将手背抵在那一块脉枕上,任由婆子把脉。


    本来相安无事,直到慧荣问了句:“苏娘子每月都是那几日来癸水?”


    苏梨的一口花茶险些喷出来。


    她狐疑地看了慧荣一眼。


    倒是古怪,怎么问个平安脉,还要问月事日子?


    她又没有说过自己小腹不适,也没有说过自己患有女子妇科的疑难杂症,既如此,为何慧荣要问她何时来癸水?


    苏梨只听说过夫妻成婚之前,男方会派人来问月事日子,以免婚礼日期定得混乱,夜里小两口无法行房……


    苏梨:“慧荣姑姑为何问起这个?”


    慧荣看了一眼医婆,婆子替她解释:“天寒地冻,娘子们大多有手脚湿寒之症,既是请平安脉,自要给小娘子配一些暖宫养生的药方子用来滋补……此等益气补血的药汤不好在月事服用,以免增加血量,娘子告知日期后,才好让下人按照日子送汤药。”


    苏梨点头:“我一般都是月初的日子来癸水。”


    医婆郑重其事地记下了日期,又问她初日会不会腰酸背痛,看了看她的舌苔,又记下月事走后的日期。


    平安脉诊完了,慧荣还迟迟没走。


    她俨然是个自来熟的,细细打量苏梨屋中陈设,见苏梨用物朴素低调,不好奢华,心里满意之余,又觉得有些小家子气。


    特别是小娘子身边居然只有一个婢女服侍,未免太寒酸了。


    慧荣转头和青霞道:“给苏娘子支几个仆妇来使,偌大的院子,竟只有一个婢女,成什么样子!”


    青霞唯唯诺诺颔首:“是、是!”


    苏梨见状,心中一怔。


    怎么回事?这位慧荣姑姑居然还能驱使眼高于顶的青霞,甚至管辖崔家内宅的仆从去向……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苏梨往后还有要事要办,可不敢在暮冬阁安插太多崔家的人。


    她放软了声音,和这位慧荣姑姑解释:“劳姑姑费心,只我在家中用惯了秋桂,屋里的桩桩件件,都由她打理多年,外人贸然伺候,怕是会一时难以上手。我知姑姑好意,心中感激不尽,但我素来喜静,睡觉又浅,院子中人多,夜里都要睡不好了,此事还是暂放吧。”


    苏梨这番话不过托词,慧荣姑姑是浸润宅子多年的老人,怎会听不懂?


    见她抗拒,慧荣便也没有强求。


    待慧荣为苏梨量好衣衫尺寸后,她又叮嘱了几句话。


    “苏娘子,桂花香气太浓,用来熏衣怕是会惹府上尊长们不喜,你可以换成竹香、梅香……”


    “苏娘子,若想保养手脚,生温驱寒,不若取些府上的梨花霜膏来擦拭,哦,奴婢待会儿吩咐人给你送来些……”


    “苏娘子,府上尊长向来喜静,起居很有规矩,卯时起身用膳务公,夜里戌时便要入睡了,你也照着这个时辰早些安置……”


    慧荣姑姑越说越古怪,苏梨按捺下性子听她说话。


    要不是苏梨知道吴东崔氏家规森严,她都要以为慧荣是奉命来教她如何邀宠的了……


    总算熬到慧荣姑姑离开,苏梨对秋桂使了个眼色,悄声对她道:“看看这位慧荣姑姑还会不会上其他院子训话。”


    顿了顿,苏梨又往秋桂手里塞了一把银钱,命她去各房各院打听这位姑姑的来历。


    苏梨回到房中,坐立难安地等待。


    到了夜里,秋桂过来回话。


    “娘子,听说这位慧荣姑姑是大夫人生前的陪嫁姑姑,少时还带过大公子一段时日,主仆关系比之乳母,很是亲厚!可她一直守在大夫人生前寝院看守故主牌位,怎会忽然出面管事了?”


    秋桂百思不得其解,可苏梨却忽然脸色煞白。


    苏梨摩挲手中茶盏,咬了下饱满的樱唇,垂下卷翘的眼睫毛,“许是有大公子的授意在内。”


    片刻后,苏梨又问:“这位慧荣姑姑,可去了旁的院子?”


    秋桂缓缓摇头:“没听说过……甚至就连慧荣姑姑来娘子院子一事,也被青霞姑姑瞒得死死的,半点风声不漏。”


    说到这里,迟钝如秋桂也觉察出不对劲,她警惕地关上房门,悄声问苏梨:“娘子,大公子此举是何意?”


    苏梨秋眉深锁。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


    慧荣将她月事的日子记录于册。


    冬天都快过去了,还记下她的身量尺寸,制作冬衣,那便是要裁缝绣娘紧赶慢赶尽快裁制,以便苏梨马上就能穿到。


    还有慧荣口中关于崔家尊长们的喜好,喜竹香、梅香,还有兰草香,甚至是晨起的时辰……一桩桩一件件,说的可不就是崔珏?


    还有谁能使得动崔珏嫡母的陪嫁婆子?!唯有崔珏啊!


    苏梨顿感毛骨悚然,这位大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就这般,苏梨忐忑不安地过了几天。


    终于在这一日,崔翁派来心腹,告知苏梨,崔珏已经答应兼祧二房一事,只待苏梨前往疏月阁承嗣传代。


    只是苏梨之前没暴露过身份,不知她贸然同崔珏见面,会不会引得长孙震怒。


    但仔细想想,崔翁又觉得自家孙子对待小娘子还算谦和有礼,而苏梨和崔珏又有一场露水情缘,郎君素来怜香惜玉,想来崔珏定不会过多怪罪,也能理解苏梨隐瞒身份的苦衷。


    既如此,崔翁便让慧荣全权负责过嗣一事。


    每月三次行房,安排在月中易孕的日子,自有慧荣姑姑会来领苏梨进入疏月阁的客房行事。


    苏梨面上多谢崔翁的安排,心中却苦笑连连,只觉得舌根好似吃了黄连,苦不堪言。


    崔翁怎知崔珏真性情,他又没有被崔珏掐过咽喉!


    苏梨想,她之前三番两次勾引崔珏,已经令他生厌,如今还要让崔珏知道,她是他的弟妇,她定会被他掐死的!


    崔珏可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子啊!


    可偏偏,慧荣姑姑已经等候多时,今夜恰巧就是十五。


    苏梨的脑袋一晕,顿感不妙,她不知今晚该怎么办……


    总不能、总不能真去疏月阁送死吧……


    可苏梨知道,她没有退路的。


    在她被苏家擒进家宅里,以祖母的命脉相要挟时,她便没有退路了。


    苏家的子弟仕途亨通,全倚仗崔家人在朝堂上的提携。便是嫡母周氏平日外出会客,因她是崔家二房姻亲,各地郡望都会高看她一眼……种种荣华、种种好处,皆是兰河小崔家指缝里漏下来的。


    不过是和二房通婚,就能给予这般多的好处,那攀附上簪缨世胄的大房呢?岂不是一步登天了?


    如今有一个能逼着苏梨攀上吴东大崔家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们怎肯放弃……便是苏梨死了,也无惧无悔!


    苏梨深吸一口气,她总不能临阵脱逃吧?先不说她能否逃出私兵围困的崔家大宅,便是她白日逃跑,也救不出祖母……苏梨能想象到周氏为了逼她回来会做出什么事情,他们会对祖母下手,不论砍手砍脚,还是断水断粮,只要能骗回t?苏梨,只要留老人家一口气在就好了。


    决不能如此。


    苏梨无计可施,她想了想,还是按照慧荣姑姑的吩咐,回房悉心打扮一番,盼着崔珏夜里能够好商量一些,允她在身侧侍奉,二人相安无事度过一夜。


    只求崔珏息怒,不要急火攻心提剑杀她,只求他饶她一命,只求他再多给一点时间供她逃跑……


    苏梨回房,她牵起一丝微弱的笑,在秋桂的搀扶下,迈进铺满花瓣、香露的热汤里。


    苏梨沐浴后,换上慧荣姑姑带来的衣物。


    轻薄的绸缎,松霜绿为底色,熏染了竹香。


    是崔珏喜爱的衣色与香气。


    苏梨没有抵抗,她任由婢女们帮她更衣、绾发。


    最后苏梨披上一件防风的厚毛斗篷,毅然迈进风雪中,走向疏月阁。


    这一次,苏梨并不是从正门进的疏月阁,而是跟着慧荣姑姑绕了一大圈,从一侧角门进了院子。


    她被人带到一间陈设简单的客房。


    屋里像是刚被人清扫过,还留有未干的水迹。


    房中没有任何女子的用物,只置了一张青幔床榻、一张鸡翅木桌案、两只锦垫高椅、一架石榴刺绣屏风,以及屏风后装满热水的黄花梨浴桶。


    桌上还摆了一些瓶瓶罐罐的药膏、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铜盆旁边搭着一条簇新的白色帕子。


    一应用物,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款式。


    若不是苏梨曾去过崔珏的居所,知他起居家具都很素净简单,苏梨都要以为,这样朴素的布置风格,会是崔珏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


    屋里烧着地龙,即便屋外漫天风雪,此处也是温暖如春。


    苏梨一路提心吊胆地来,早就发了汗,她脱掉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挂到一旁的屏风上。


    苏梨口干舌燥,没等她喝一口桌上放着的茶水,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雕花木门敞开,盐粒雪絮灌入,挟带清苦寒冽的草木香。


    正是崔珏身上的兰草气息。


    苏梨不由瑟缩双肩,吓得魂不附体。


    苏梨抬起一双莹润杏眸,鼓足勇气望向站在门外的那个高大身影。


    男人既然赴约,便是同意了与苏梨行房。


    可他偏偏穿戴齐整,莫说身上那件狐毛大氅满覆风雪,便是修长的指骨间还执着一把冷冽长剑。


    男人竹骨松姿,立于门外,一双凤目含威,寒若冰川,没有半分暧昧意动,遑论心猿意马。


    他的脸色沉肃,分明震怒!


    苏梨见状,攀着门板的指骨一寸寸钻进,指肚按在坚硬的木板上,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


    崔珏不动,苏梨也不敢动。


    男人再进一步,迈进门槛。


    苏梨连连后退,竟冷不防跌坐到床沿上。


    啪嗒一声。


    手中茶盏落地,碎成粉屑。


    苏梨脑袋嗡然,她莫名想到全福人在“新人敬茶、不慎碎盏”的时候,会说一句“碎碎平安”的吉祥话。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但看崔珏这般不好惹,她要被他挫骨扬灰的可能性好似更大。


    “大公子……”苏梨面无血色,她惨兮兮地对他笑,企图激起他存许怜悯。


    崔珏睥她一眼,不作声。


    小娘子刚饮完一口茶水,饱满樱唇被水光润得娇艳。她身穿一件绣满鸳鸯草的青衫,衣襟微开,雪脯微鼓,纤细腰肢不盈一握,被串满海珠的丝绦勒出玲珑轮廓……


    苏梨的衣布清透,袖笼宽大,举手投足间便可见娇嫩皓腕,处处都是珠光膏腴,那点绸缎不足以蔽体。


    为了同房借种,她倒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崔珏迈开长腿,缓步进屋,男人微扬衣袖,以风势将房门阖得严丝合缝。


    崔珏没有落座,依旧维持着与苏梨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静静审视她。


    苏梨心跳快速,动若擂鼓。


    她像是那只被孤狼扼住后颈的兔子,眼里唯有惶恐和不安,她在等待崔珏宣判自己的死期……


    崔珏冷冷牵唇,手中长剑银波流转,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苏氏,你盼着这一天,是不是盼了很久?”


    苏梨哑口无言。


    她忽然有点后悔来到这里……


    崔珏此举,分明不是来送子的,倒像是专程来杀她的。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苏梨的心脏猛烈一沉。


    她看着步步紧逼的崔珏, 一时之间花容失色,吓得脸白如纸。


    崔珏仍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清冷凤目, 寒冽如冰刃,直直刺进苏梨的心窝, 将她滚沸的血、温热的肉,一寸寸凌迟, 尽数剥离。


    苏梨如坠冰窟, 整个人都凉了下来。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倘若崔珏是个茹毛饮血的恶鬼, 她的惶恐胆怯,都会助长他杀人的血性与兴致, 她不能让崔珏如愿。


    男人手中的剑尖嵌进地砖之中, 一路刮地而来,沿途爆起些微火花,刀剑的摩擦声尖利刺耳, 每一声都响在苏梨的耳畔,震耳发聩。


    “苏氏, 你屡次骗我, 心中可是快意?”崔珏的声音带着隐隐笑意,可那双眼却遍布阴鸷, 他的杀心不减!


    苏梨抖若筛糠, 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崔珏不怕杀她,若她真的死在宅子里, 崔翁为了庇护嫡长子温润如玉的美名,自会帮他遮掩。


    对于崔家人来说,苏梨才是那个外人!


    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任崔珏玩弄的玩意儿。


    她不可能会有活路。


    “大公子,你误会了。”苏梨不知该说什么好,可下一刻,那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然横上了她的脖颈。


    “你以为,我唤你来,是需要听你的解释?”


    崔珏的一双凤眼沉戾漠然,他没有留情,剑锋逼近苏梨的皮肉,破开一道猩红血线。


    苏梨神经紧绷,她终于明白崔珏的目的。


    他不过是故意赠她一场心愿得偿的美梦,再将她杀了。


    苏梨的肩背僵硬如石,她根本感受不到痛感,还是血液滴落的清晰水声唤醒了她,她才知道,伤口已是血流如注。


    苏梨距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


    “苏幼荔,你骗了我。你屡次利用我的好心,欺瞒我、冒犯我、唐突我,戏弄到崔家的家主,你心中是不是特别得意?”


    崔珏的眼底戾色渐重,嘴角噙着冷笑。


    他似是知道苏梨不过掌中之物,他能轻易折断她的双翅,教她叫天不应入地无门,他倒也不急着弄死苏梨。


    苏梨的眼眸睁大,眼眶滚烫,沁满热泪。而男人沾满鲜血的手,就此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既轻又重,带着浓烈的怒意。


    “你待崔铭倒是情深义重,知他膝下无子,竟也能做到这份上……不惜辗转于旁人身下,不惜委曲求全,也要替崔铭筹谋,求个子嗣的圆满。”


    苏梨迎上崔珏那双阴鸷的凤目,因心中惶恐,她早已眼泪盈眶,眨眼的瞬间,落下重重一滴泪花。


    “大公子,我疼……”她娇娇地唤,她自知手上筹码太少,她只能如此,试图唤醒崔珏片刻怜悯。


    苏梨心计飞转,思考崔珏方才说出的话。


    崔珏唤她苏幼荔,苏梨忽然松一口气……这就代表崔珏应该还没查出苏梨的真实身份,他只知道她是二房孀妇,是崔铭的妻子。


    单是知道苏梨乃他的弟妇,他就能震怒至此,苏梨根本不敢想,若是让崔珏知道,苏家胆敢偷梁换柱,用她这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欺瞒崔翁,甚至将整个兰河小崔氏当猴耍,她会落得什么下场。


    到时候,不仅仅是苏梨,或许连祖母也会被崔珏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苏梨不敢赌这个疯子的良心,她屡次欺骗,早已把崔珏的耐性耗尽。


    怎么办?她该如何活下来?


    苏梨不说话,那剑便贴得更紧,压进早已破皮的伤口中,薄薄一层刃面抵在苏梨脖颈跳动的经脉上,触感冰冷,更多温热的血液涌出……


    苏梨知道人的颈骨有供血的血脉,若是不慎被宝剑割破,恐怕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崔珏的剑下。


    她要逃出去,逃出这些高墙大院,逃到她出生的地方。


    她要离这些世家,离崔珏远远的……


    苏梨咬了下唇,逼自己仰视恶鬼一般凶煞的男人。


    “是、是我一直欺瞒了大公子,可我也是无计可施。如若不使些手段,我如何能与大公子敦伦行事?夫君生前说过,大堂兄最重伦常孝悌,是当之无愧的正人君子。他一直很敬仰大公子,才会托梦给我,想让我向大公子讨个恩典……”


    苏梨睁眼说瞎话t?,她在刻意讨好崔珏,她一心求生,男人又怎会听不出来。


    不知崔珏作何感想,竟弃了剑。


    看着那柄被摔在墙角的长剑,苏梨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男人的手竟又从她耳后细软的皮肤朝下,一路覆上她脆弱的喉颈,苏梨的命门被他扼住了。


    苏梨或轻或重的呼吸,都掌控在崔珏手中。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无枝可栖的家雀,一只无家可归的幼犬,生死都被崔珏操纵,凭他高兴,随他处置,她连吠都不能吠一声。


    崔珏随她跪上床榻,男人半躬下肩背,如墨长发垂落,一缕缕带着浓厚兰香的发丝,扫在苏梨的颊侧。


    苏梨看着巍峨如山的身影,她被迫仰躺在床榻上,任由崔珏如同牢笼一般,将她笼罩其中。


    男人冰冷泛凉的手指还拧在她的后颈上,不过坚硬骨节用力,血液便泊泊涌出,痛感再度袭来。


    苏梨看着那张欺近的美人脸,她这时才意识到崔珏的美貌是何等具有冲击性。


    活人怎可能长成崔珏这般,他他生得如此妖冶,哪里像遗世独立的谪仙,他明明是一只从炎炎炼狱中爬出来的艳鬼!


    苏梨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只能屏住呼吸,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女孩谨小慎微的样子,倒让崔珏发笑。


    他总算能明白,平日在苏梨身上看到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崔珏凝视她,语气锋利而笃定:“你分明怕我,却要近我。”


    苏梨强忍住牙关里的战栗。


    她确实害怕这些世家贵族,因她真实身份不过是个庶族平民,是崔珏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杀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愧疚感的卑贱之人。


    她怎敢与崔珏这等天骄搏命。


    她命如草芥啊。


    苏梨却不敢认,她强忍住猎物对于猎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畏惧。


    她说:“我怎会害怕大公子,我只是想到夫君生前常说,他与大公子自幼一块儿长大,如今分居两郡,心中很是记挂,死时他还念叨着大公子的名讳,遗憾死前没能见到您一面……”


    苏梨只能赌崔珏是个念旧情之人,他会看在崔铭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


    果然,苏梨脖子上的力道渐渐变弱。


    可她的危险并未解除,因崔珏还将手搭在她的颈侧。


    随后,熟悉的敲击声响起。


    崔珏下意识轻叩指尖,似是思考她话中的真伪。


    苏梨的腰窝一紧。


    她被崔珏辖制在膝骨之间,如同一具尸体一般直直僵着。


    苏梨嗅着他衣袍漫来的清幽兰草香,不敢多话,生怕提醒到他什么。


    直到崔珏手上一顿,慢条斯理地问:“你夫君还说了什么?”


    苏梨心中一动,脸上流露出欢喜之色。


    她的法子奏效了,崔珏果真是重情之人……


    苏梨其实和崔铭的相处并不多,婚前屡次登门崔家,也都是被婆母喊去训话。


    苏梨不知崔铭的私事,但她知道高门里的郎君公子都是如何过日子,她可以胡编乱造一通。


    苏梨绞尽脑汁,道:“阿铭生前常说,大公子博学多闻,他每次翻阅经史子集,遇到不懂之处,都会来寻大公子指点。大公子待他亲和,屡次讨教,都给他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大公子还很关心阿铭的身体,时常会为他送去药材、御寒的衣物、吃食……”


    苏梨故意说得笼统,崔铭少时确实在建业待过几年,兄弟俩同一屋檐下住着,问问不懂的文章,得些赏赐,实在是寻常事,断不可能出错。


    希望这次能够活下来,希望崔珏不要发现端倪……


    怎料下一刻,崔珏掐在她颈子上的手陡然用力,苏梨猛地仰头,眼中盛满惶恐,她下意识抬手掰扯崔珏的虎口,做出剧烈的抵抗,但很快她又指甲掐进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既然已经夸赞崔珏是温润君子,那她不该怕他……否则便是露馅!


    崔珏欣赏她的负隅顽抗,男人凉凉地道:“错了。”


    苏梨不明白,她的脸憋得通红,咬牙解释:“难不成是大公子送给阿铭的东西错了?其实时间久远,我记得并不清晰。”


    崔珏莫名笑了声,声音很冷,笑意不及眼底。


    “苏梨,你还在骗我。”果断的、肯定的话,崔珏的语气沉肃。


    原来他隐忍的怒火久久未曾熄灭,而是蛰伏于胸膛,直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炽烈不堪。


    他既想折下苏梨的颈子,又想看她苟延残喘的可怜相。


    苏梨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哪里错了……我没有骗你……”


    崔珏怎知她在骗他?


    苏梨不敢认下这话,可她脸上的错愕却瞒不过人。


    崔珏看出一点门道,恨怒之下,又莫名有些愉悦。


    他松开了一些力道,给予苏梨喘息的时机。


    崔珏教她:“我与二叔还算相熟,可就连祖父都不知,我与二堂弟的关系并不算好……”


    崔珏从一出生便是身体健康的嫡房长孙。


    据说他诞生那一日,红霞万里,百鸟栖檐,连天公都祝贺他的降生。


    而崔铭出生那日,是个绵绵的梅雨天,小孩生下来削瘦憔悴,哭声比猫崽子还细,自小便有不足之症。


    崔铭不但身材瘦小、头发发黄,就连识字开蒙都比崔珏晚,直到六岁才开始学习诗词。


    因此,他绝无可能询问崔珏关于文章的问题。


    崔珏自小便将家族兴衰视为己任,对待这位堂弟也算是温蔼友善。


    可有一日,他到崔铭的院中做客,竟在崔铭的房中,寻到一只扎满银针的稻草傀儡。


    看着傀儡人身上贴着一张写着崔珏二字的字条,崔珏方才知晓,这位二堂弟私下行了巫蛊之术,想同他借寿!


    崔珏一时之间不知该笑还是不笑,但他也知,崔铭并不喜欢他这位兄长。


    崔铭痛恨崔珏,恨之入骨。


    每每见其志洁行芳,崔铭便自惭形秽。


    崔铭不想被人拿来与这位天赋异禀的兄长对比。


    仿佛崔珏永远明月悬空。


    而他只能当那一滩落在地里的污泥,仰望明月。


    崔铭永远都只能是大堂兄碾在脚底的影子,就连他的父亲也更为偏疼崔珏。


    ……


    苏梨不知这些内情,所以才会错漏百出。


    崔珏像是寻到一件有趣的事,他饶有兴致地说:“苏梨,你方才说的,句句都是假话。所以,是你存心骗我,还是你的夫婿骗你?”


    崔珏的手掌再次抚上她的后颈,动作轻柔到几乎要令苏梨产生温柔的错觉。


    男人压得更低,一双浓睫凤眼一错不错地打量苏梨,意图将她脸上所有细微表情都尽收眼底。


    他的掌心朝上,托起苏梨的颈窝,逼她靠得更近,几乎要额头相抵。


    苏梨浑身竖起白毛汗,她顿感毛骨悚然。


    崔珏目光冷厉,沉声问她:“苏幼荔……哦,我还是唤你苏梨吧。你是要承认,你夫君实乃一个满口谎言的伪君子,还是承认你就是一个巧舌如簧的骗子,死到临头还想骗我?”


    苏梨生无可恋地仰着头。


    她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


    承认崔铭是个败类,那她便成了诋毁亡夫的寡妇,崔珏未必会让二房容她。


    若苏梨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怕是话都还没说出口,她便要被崔珏杀了。


    思及至此,苏梨头皮发麻,只能道:“即便阿铭品行不端,生前欺瞒我,但我还是爱他……爱一个人,不正是要包容对方,接纳他的所有吗?况且斯人已逝,大公子也不该介怀。”


    崔珏微微眯眸:“你待亡夫,倒是情深义重。”


    苏梨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鼻翼生汗,不知能和崔珏耗多久。


    倘若方才进屋的时候,她还抱有用美色蛊惑崔珏的幻想,如今一番切磋下来,她的肩颈全是血,发髻松散,脂粉也糊涂一片,这样的丑态已经不可能成事了。


    苏梨决定孤注一掷,她直视崔珏的冷目,轻声问他:“大公子,你是不是厌我?”


    崔珏:“为何你会有我不厌你的错觉?”


    “既如此……”苏梨眼睫微颤,她闭上双眼,视死如归,“大公子,我自知设计欺瞒你,实在罪无可恕……你杀了我吧,我死了也好,能尽早去见阿铭,我们夫妻二人也好早日在地下团聚……”


    好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码。


    当真催人作t?呕。


    崔珏缄默不语,指骨的敲击又起。


    咚咚咚。


    有节奏的几声叩动,似是砸在她的心上。


    苏梨在赌,赌崔珏的报复心重,赌他不想让她好过。


    如此这般,他便不会让她如愿赴死!


    唯有活着,崔珏才能好好折磨苏梨……


    果然,崔珏松了手,“你若想死,我偏不允。”


    他像是想到何等有意思事,竟起身,站在榻前不动。


    苏梨劫后余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看着崔珏静立不动,苏梨忽然想到另外一种令崔珏消气的法子。


    只要熬过今夜,苏梨便有更多出逃的机会。


    崔翁、周氏、婆母都不会疑她,苏梨便有更多筹谋逃跑的机会。


    只要忍辱负重一段时日,她就能将祖母一并带离建业……她就能离世家,离崔珏远远的。


    苏梨强忍住恐惧,半跪起身,她的指尖触上崔珏腰带,轻轻抽开了……


    这一次,崔珏没有阻她。


    他存了折辱她的心,又怎会拦她。


    苏梨的鼻尖酸胀,她对崔铭没有感情,因此并不觉得以色事人有多羞耻,她只恨自己身为受人鄙薄的庶族,连重获自由都成为奢望。


    这是苏梨第一次解开男人的衣袍。


    她看到崔珏的黑衣微敞,触上的胸膛如玉石冰寒,窄腰上一片匀称硬朗的腹肌。


    连带着底下的事物都如此伟岸。


    轮廓巍峨。


    苏梨的心中不免生怯。


    她没有伸手去碰。


    只看了一眼,便错开目光。


    苏梨仰头去看崔珏的脸色,见他依旧神情冰冷,不由放软了声音,娇滴滴地示弱:“我知大公子顾虑,庶长子出自我这等不知廉耻的弟妇之腹,堪称奇耻大辱。可大公子放心,怀有身孕后,我必不会暴露孩子的父亲身份,亦会告知他,他乃我亡夫的遗腹子。”


    苏梨未必会怀上崔珏的孩子,但她既要借种,只能如此打消崔珏的顾虑。


    崔珏冷道:“你倒是行事缜密。”


    “自然,我这等人微言轻的女子,若是连这点急智都没有,恐怕早死千次万次了。”苏梨笑了下,“大公子,请吧。”


    崔珏久久不动,苏梨只能强忍住屈辱,小心捧过崔珏那只修长的手,引他在她的身上游走。


    苏梨穿戴齐整,不好行事,她犹豫片刻,打算解开那一件裹胸的小衣。


    可在下一刻,崔珏却猛地拂开她的手。


    苏梨受惊。


    没等她反应,娇软的身子,便被男人强硬翻过。


    苏梨被折成了俯跪的姿态,背对着崔珏,颈骨也被男人滚沸如烙铁的掌心捞起。


    下一刻,裙摆撩起,进了寒风。


    苏梨的臀骨,传来裂帛的清脆声响。


    女孩灵细的小腿已经不着一物。


    而崔珏不容置喙地握住苏梨的脚踝……


    苏梨在这一刻才感到畏惧,她下意识抵抗,却又强行忍住逃跑的冲动。


    这很正常,她不能害怕。


    很快,崔珏寒彻心扉的身体覆下,她的后腰被男人渐渐靠近的冰冷衣袍,冻得一个激灵。


    苏梨茫然无措地望向床榻至深处,双目空洞,脑袋嗡然。


    她没有床笫之间的经验。


    上一次坦诚相见,两人也是斗个你死我活的态度,半点都称不上快乐,或是美好。


    老实说,那一晚,带给她的感觉,唯有痛。


    痛到极致,苦到生涩,凶到令她畏惧。


    苏梨本能觉得,今日也不会有太多美好的地方。


    她忐忑不安,就这般跪着,等待崔珏持枪而来。


    幸好,崔珏没有令她太过难堪,他同意与她行房。


    苏梨整个人都在发抖,流下许多汗水。


    女孩圆润的肩头也因畏惧而悸栗栗,雪肤透粉,整个人如同像是涩口青桃,肆意一碾就能破皮。


    崔珏靠近的那一刻。


    苏梨像是被烫到一般,忍不住发抖。


    她整个人都好似被炽刃刺中,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


    她一直在落泪,她本想装得坚强,可眼泪扑簌簌地跌落,怎样都止不住。


    崔珏半分不肯退让,所谓君子之风,统统被他抛诸脑后。


    苏梨只能与他僵持,举步维艰,她的脚趾蜷曲,不敢动弹。


    “苏梨,你看清楚,我并非你的亡夫,我待你不会手下留情。”


    在这一刻,苏梨总算明白了。


    崔珏是在告诫她,既然她要这个孩子,那他给她。


    只是,崔珏全无旖旎心思,仅仅当成任务来完成。


    崔珏要苏梨看清楚,他是崔珏,并非崔铭。


    他待她,不会柔情蜜意。


    他待她,唯有痛楚、厌恶、唾弃,而这是苏梨自找的惩戒。


    没有温柔缱绻的亲吻、没有低声软语的诱哄、没有关怀备至的抚慰……


    也没有任何诱她意动的前情。


    他分明是在惩罚她……


    仿佛不对崔珏求饶,她便能保留风骨。


    苏梨饱满的唇瓣,因忍疼而破开一道血线,她还是没有哼一声。


    苏梨本该求饶,可她骨子里的倔强却在此刻漫上心头。


    她不想服输,她想让自己清醒记得这些苦难……她甚至第一次思考,为了自由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好像是值得的,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逃离深渊。


    苏梨忍痛忍得脸色苍白,她的眼泪一颗颗掉在床榻上。


    她心中的无穷委屈,在这一刻尽数涌出,她捂住脸,哀声哭泣,仿佛要哭完半生的苦楚。


    崔珏终是在她渐大的哭声里,停下鞭挞。


    有油润的药膏帮她止住了一丝痛感,苏梨麻木地感受那点寒意……


    苏梨的不适少了许多,可她依旧将脸低下,一眼都不想看到崔珏。


    女孩的脸埋在厚厚的被褥之中。


    她不再哭出声,她只是无声流泪,什么话都没说。


    这场房事堪称兵荒马乱。


    崔珏离去之时,亦有些失神。


    动作略显狼狈。


    他不曾行过此事,如此乱象……男人的眉眼间隐含阴郁。


    屋内氤氲着潮气,不再是崔珏以往衣袍间的那些芬芳草木气息……


    苏梨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拆开了,她趴在厚被上,气喘吁吁,像一条濒死的鱼。


    崔珏总算松开了她,可苏梨迟迟不肯转头,也不愿与崔珏说话。


    崔珏的神色很冷,薄唇微抿,他盯着苏梨雪肤上留下的青色指痕,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苏梨感受到一件被炭火烘烤到温热的长袍,覆上她赤着的后背,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


    暖意徐徐渡来,渐渐安抚了苏梨惊恐的情绪。


    房门一关一合,闷在衣袍里的苏梨听懂了,这是崔珏走了的动静。


    屋里再没有能够杀她的人。


    苏梨神色涣散的杏眸,终于又在此刻恢复平静。


    苏梨裹住衣袍,缓慢地翻过身,她蜷缩进床榻的最深处,迷茫地望向一地狼藉的客房。


    她心里难过,却不知自己在难过什么。


    这是苏梨所求,她怨不得任何人。


    幸好,她忍下来了……


    没事的,都会好的。


    苏梨会逃出去的,她再也不会被这些世家贵族玩弄,再也不会被崔珏当成一只卑贱的阿猫阿狗,肆意欺凌,恶意对待。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苏梨的眼泪止住了。


    她抱着膝盖发了一会儿愣。


    等身上那股异样的痛感减弱, 苏梨方才扯开崔珏赠她的黑袍,低头审视自己身上嶙峋的伤痕。


    青色的指印遍布全身,盘踞于她的腰腹。


    苏梨记得崔珏抓人的力道很大, 他擒着她,并不让她逃跑。


    如此便能吃得更深一些, 教她受更多的苦难。


    苏梨颈子上被刀剑割伤的地方已经止血,鲜红色的血液附着那两根月牙尖尖似的锁骨, 血迹干涸, 满身的红, 瞧着触目惊心。


    如此惨状,想来会吓到待会儿进门收拾的仆妇。


    苏梨浑身酸软, 缓缓从那一件外袍里爬出来。


    她被崔珏身上的气息浸染了, 雪肤残留男人独有的清雅兰草香气。


    苏梨想要做出厌烦的表情,可她膝盖无力,脸颊僵硬, 连生动的神情都做不出来。


    她只是赤身下床,蹒跚地在房间里走着。


    每一步, 都有粘稠、滚沸的水渍滴落。


    如同雪浪秽潮, 腻在她肤光胜雪的皮囊,沿着伶仃细弱的足踝, 蜿蜒一地。


    不知是血腥味, 还是浅淡的膻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苏梨颤抖手指,扶住浴桶的边沿。


    就在她要坐进浴桶里, 仔细清洗身子的时刻,屋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苏娘子,大公子命奴婢来帮您收拾……”


    是慧荣姑姑的声音。


    看门扉上倒映出的憧憧t?人影, 来的人应该不止一个。


    苏梨看了一眼自己遍体鳞伤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的模样招笑,不敢让人看到。


    兴许慧荣姑姑纡尊降贵前来伺候她,还是崔珏的恩典,是他好心请人来帮她打理、收拾……苏梨不该不领情。


    对于崔珏来说,这些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奴婢,她们看到了主人家什么样的丑态都不打紧,奴仆无非是个玩意儿,要她们闭嘴就能闭嘴。


    可在苏梨眼里,大家都是庶族平民,都是有爹有娘,肉眼凡胎的人……她不想让那么多人知道她的窘迫,她已经够悲惨了,实在没必要再添一桩笑谈。


    苏梨心中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腾升,她浸在热池子里,咬紧下唇,对慧荣高声道:“劳烦姑姑喊秋桂过来,她知道我平素爱穿的衣物还有擦肤的雪花霜……”


    慧荣姑姑似是没料到会被苏梨拒之门外,她脸上一沉,还要再劝:“娘子,是大公子唤我们来的……”


    “我知!”苏梨的声音有点颤抖,“烦请姑姑允我这一回,我只想见秋桂……若是方便,让秋桂再带一包冬瓜糖来。”


    此言一出,慧荣姑姑身边两个心腹丫鬟忍俊不禁,心中不免暗忖:冬瓜糖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乡野小民才吃的玩意儿,苏娘子竟点名要吃这个!若是想甜甜嘴,直接让灶房的厨子上一碗核桃牛乳,或是蜜渍樱桃,岂不是更好?


    慧荣瞪了身边两名小丫鬟一眼,低声呵斥:“瞧你们这眉飞色舞的,是板子没被打够?主子家的私事也敢在肚子里妄议,怕不是要被摘掉脑袋!”


    小丫鬟们被慧荣姑姑一顿呲哒教训,连辩驳都不敢,当即跪在地上,乖乖低着头。


    慧荣姑姑此举,其实是故意说给苏梨听的,她想让苏梨知道,下人们绝对不会说三道四,指摘主人家,因此苏梨不必这样惊慌失措。


    可慧荣想到小娘子声音中若有似无的哭腔,她记起方才崔珏眉眼中的沉郁,猜出了一些端倪。


    慧荣犹豫问:“苏娘子,你没事吧?”


    苏梨顿了顿,她其实有事,浑身上下都疼,整个人好似被崔珏分筋错骨,拆吃入腹了。


    苏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很快,她记起来,这是崔珏的家,这是吴东崔氏的地盘。


    苏梨不能诉苦,因为这里没有人会给她做主。


    苏梨垂下头,那团乌黑的发丝垂至肩臂,蜿蜒水中,像是一团团张扬恣意的青藻水草。


    苏梨:“姑姑莫要担心,我没事,我只是想见秋桂了……”


    闻言,慧荣不再逼迫苏梨,而是顺着她的意思,把秋桂带来了疏月阁。


    秋桂明白苏梨此举极为怪异,定是有不想让人看到的事发生。


    她心中忐忑不安,不但帮苏梨备好换洗的衣裙,还多拿了一包苏梨爱吃的冬瓜糖、一包香甜的桂花糕。


    冬瓜不是什么奢侈物,乡下人也常会种来吃。苏梨少时吃惯了这样点心,每每喝完药觉得舌根发苦,便会含上一颗。


    苏梨点名要吃冬瓜糖,其实是她想祖母了。


    秋桂走进客房,合好房门,待她看到满地的血,以及浸在水里发呆的苏梨,不由鼻尖一酸,眼眶滚下两滴眼泪。


    秋桂放下包袱,从油纸包里拿出冬瓜糖,递给自家娘子。


    “娘子,您尝尝,放在罐子里封存了几天,味道应该没变。”


    苏梨含着这块糖,待甜津津的糖汁子流进咽喉,她方才有那么一丝活过来的感觉。


    苏梨把脸抵在秋桂递来的手臂,轻轻蹭了蹭。


    她想到自己与崔珏如此不合适,她压根儿无法将他收容。


    可她还是受住了。


    甚至任由那一蓬蓬雪津,释于其中……


    苏梨很少撒娇,但今天,她不知为何,变得这样脆弱,她靠着秋桂,喃喃低语:“秋桂,我好疼。”


    秋桂眼睛一酸,她本就比苏梨年长,如今抚摸苏梨的头,也带了点长姐的关照。


    “娘子,你别怕,我陪着你呢。”


    她没有自称奴婢,这一次,她想当能够庇护苏梨的阿姐,她希望苏梨能得偿所愿,逃出高门,她希望苏梨这样乖巧的女孩,余生能够平安顺遂,不要再吃太多苦头。


    苏梨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她连头发都没绞干,便央着秋桂搀扶她回到暮冬阁。


    苏梨前脚刚到寝房,后脚便有卫知言奉命送来止疼疗伤的药膏。


    苏梨嗅到药瓶里的气息,辨出那是几味极其名贵的药材。


    崔珏知她脸皮薄,并未让慧荣姑姑再度送药,反倒是命知情的卫知言登门送东西。


    苏梨看了一眼,对卫知言恭敬地行礼,她望向疏月阁的方向,说道:“卫兄弟把药膏送回去吧,我不想收。”


    她难得使一点小性子,说完以后,又得体地笑:“不劳大公子费心,既是婆母派我来求嗣的,自会备好一应衣食用物。”-


    卫知言吃了个闭门羹,但他心里没恼。


    卫知言对于苏梨,其实是心存愧疚的,毕竟苏梨的事,是他捅给崔珏的……虽不知苏梨和主子发生了何事,但看苏梨颈子上的细长伤口,想也是崔珏动了利刃,存了杀心。


    卫知言叹气,是他对不住苏娘子。


    卫知言把苏梨的话带给了崔珏。


    偌大的寝室中,男人静静听完,不置一词。


    良久,他淡道:“随她去吧。”


    崔珏没有再给苏梨送药。


    而苏梨的意思,他也很明白。她和他算得清清楚楚,多的一分不贪,得了子嗣便走。


    苏梨与崔珏仅有床笫之间的关系,旁的事,她恪守本分,决不会僭越分毫。


    小娘子如此拎得清,崔珏本该满意。


    可不知为何,他想到苏梨闷在被子里轻声啜泣的样子,想到她明明难受到手骨紧攥被角,却也还是忍辱负重,竭力承受下来……


    崔珏心中隐生烦闷。


    男人的指骨敲击两下桌案,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唤来了医工。


    “我听闻,外域小国,曾有为男子研制的避子汤药。”


    郎中惊疑不定地望向这位崔家话事人,老者低声应答:“的确有这等秘方,可一般此等药膳都是由内宅女子服用,家主何必自饮?”


    崔珏瞥他一眼:“不必多事,你只需每月煎来三帖,送至疏月阁便是……切记,此事不可外传。如有风声走漏,我不会饶你。”


    “是、是,小人定会守口如瓶。”郎中虽然不知道崔珏的用意,但他身为崔家的医师,家主发话,他照办便是。


    待医工走后,崔珏撩袍起身,往庭院里的皑皑雪地行去。


    风雪覆没男人高挺的眉骨,寒意侵体,他终是清醒了一些。


    崔珏虽厌极了苏梨,但她的身子确实毁在他手。


    既如此,待日后功成业就,崔珏自当给苏梨一个名分……


    崔珏轻阖凤目。


    至于苏梨怀孕一事……他不会让苏梨如愿。


    那是崔珏的长子,不论男女,他都决不会让自己的血脉留在兰河小崔家。


    他的孩子,只能养在他的膝前!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苏梨回到暮冬阁, 方有一种从凛冽寒冬来到明媚春日的感觉。


    之前她待在疏月阁里,就连清洗身子都是囫囵上手,等进了自己布置的熟悉寝室, 苏梨又要了一趟热水,把身子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


    苏梨明知她是去求子的, 可不知为何,她揉着小腹, 却生出了一种自毁的冲动。


    苏梨温柔地对待自己, 她用手, 将那些崔珏留下的雪沫……


    一点点搅弄出去。


    一滴不剩。


    苏梨不知崔珏倾囊相授,竟能留下如此多的私物。


    苏梨怔怔不语, 心中茫然。


    她只是觉得, 今晚她还有选择的权利,至少在今晚,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想对自己好一点, 等到明天,她再变回那个受人摆布的傀儡小娘子。


    苏梨换上柔软小衣, 在众多鲜艳的颜色里, 她唯独摒弃崔珏喜爱的青色,挑了一件鲜亮的鹅黄色。


    小衣的绣纹细腻精致, 是苏梨点名要绣娘绘的图。


    一条碧波粼粼的小溪, 水面浮着一群白胖的水鸭,远处还有不知名的雏菊、油菜花,随风飘荡, 静谧而美好。


    这是苏梨少时的家,她很喜欢。


    苏梨从匣子里取出药膏,又自己探指, 抹向尚有刺痛的脖颈,以及腿.根的狭窄之处。


    一些伤处得到滋润,慢慢止住了痛感。


    但她近日注定无法再与崔珏行房了……苏梨看着屋外漫天飞扬的大雪,心知这个月反正逃不出府邸,既如此,不如等到下个月再慢慢筹谋。


    翌日醒来,她命秋桂带给慧荣姑姑一句话,就说苏梨身体不t?适,这个月恐怕无法侍奉崔家长公子,不若把行房的日子往下个月延缓,也好教她养一养。


    慧荣姑姑给疏月阁带话,崔珏忙着上值务公,并未多加理会,直到几日后才应了一声:“可。”-


    苏梨卧床两天,就连崔舜瑛都听说她病倒了。


    小娘子在徐姨娘的吩咐之下,带着上等的燕窝、两根百年老人参,过来探望苏梨。


    刚撩起床帘,崔舜瑛看到苏梨惨白一张小脸,正端着滋补养神的鸡蛋红枣汤慢慢喝着,嘴便噘起来,满脸不高兴。


    她担忧地问:“苏姐姐怎会病成这样?脸上都养得没二两肉了,可见是府上丫鬟不尽心……要不要我拨两个做事周到的丫鬟过来?我身边伺候的鸢春是个做事细心的,喊她来照顾阿姐再好不过!”


    崔舜瑛说完,立马拉过鸢春,推到苏梨的面前,逼她留在暮冬阁。


    苏梨生病,不过是前两天沐浴,泡水太久受了风寒,她窝在厚实的被褥里闷上几天汗,身子骨早就好齐全了,今日躺着,不过是犯懒,也不想在崔家乱走,以免撞上崔珏这一尊瘟神。


    苏梨忍俊不禁:“快省省吧!谁不知道鸢春是你的心腹婢女,要是她来伺候我,你再找不到珠花、发带,岂不是大清早还要同我讨人?”


    鸢春也是个嘴巧的,她从善如流地道:“不妨事,奴婢会使分身术,晚间再分出个同胞妹妹来,伺候咱们苏娘子去!”


    几个小娘子均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苏梨笑过之后,觉得精神头好多了。


    她握住崔舜瑛的手,解释:“我素来畏寒,每年冬天都要病一场,熬过便好了,身体并无大碍,四娘不要担心。”


    闻言,崔舜瑛稍稍放下心:“那好吧,苏姐姐快点好起来,过两日坊市里会有灯会,我还想你陪我出去逛逛呢!”


    苏梨正好也要外出看看坊市的情况,看看那些厚积街巷的风雪有没有消融,天气有没有变暖,是否合适她再过两个月离开建业……因此,苏梨没有拒绝,点头应下:“好,我陪你去。”


    灯会那天晚上,苏梨难得从衣橱翻找衣物。


    她耐心挑选那些华服绸袍,试了一件妍艳的枇杷黄冬袄,又试了一件赤红底石榴裙,各种花色都试穿过,唯独柜中所有的青衫,都被苏梨丢到火塘里焚烧殆尽。


    苏梨的腿.心不再疼痛,她坐在妆凳上,凝视镜中那张桃腮粉脸,脸上梨涡浅浅。


    秋桂站在苏梨身后,用桃木梳子帮她通着一头乌润软滑的长发。


    苏梨静静看着自己的脸,低声对秋桂说。


    “秋桂,我来了世家以后,才有这么昂贵的绸缎穿,才有那么多美味的佳肴尝,手里随便漏下一点,便是寒门贫户一辈子的口粮……”


    “要不是苏家人栽培我,兴许我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今不但会读书写字,还能略通诗词歌赋,已经比小时候村子里的教书先生都厉害了。”


    “这样一想,其实我待在世家也有很多好处,我不该如此自苦……”


    “还有,我前段时间给苏家送信了,我同他们讨要了你的卖身契。我骗了他们,我说大公子其实很疼爱我,我会在他枕边多多为苏家美言几句,让他帮衬苏家一把,只是周氏要将你的卖身契书给我……”


    “祖母在周氏手里,她也不怕我逃跑,她愿意将契书交给我。毕竟一条奴婢的命,与苏家的子弟仕途比起来,她分得清轻重。再过几日,契书到了,你去官府销除奴籍,往后你与苏家的和雇关系便解除了,你就自由了。”


    “秋桂,你走吧,回到乡下去,或是去温暖如春的江南,要是你愿意,去漠北边城看看也好。听说那边漫天都是黄沙,悬崖壁立,到处都是戈壁草原,百姓不吃米粟,顿顿都是胡饼烤馕,富贵人家还会用火塘烤羊腿吃……”


    苏梨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她的杏眸亮晶晶的,满眼都是对异域的憧憬。仿佛那一片片油润轻薄的羊肉片就在眼前,诱得她垂涎欲滴,口水直流。


    秋桂眼睛酸涩,心脏闷闷地生疼,她含着眼泪摇头:“娘子,秋桂不走,奴婢想一直陪着你。”


    苏梨笑了声,不再多劝。


    秋桂看着神情落寞的小娘子,不知说什么好。


    她能做的事,也只是从匣子里挑选好看的珠花发簪,好好装扮苏梨。


    女孩花一样的年纪,为何如此暮气沉沉?


    秋桂心疼苏梨,她把一朵雪球丝绦缠进苏梨的黑发间,她明白苏梨所言何意……苏梨害怕自己逃不出世家,害怕自己摆脱不了高门。


    所以,她想求秋桂代替她四处走走,代她看看吴国的大好河山……


    她放飞了秋桂这一只笼中雀,便好似放飞了她自己。


    仿佛苏梨也就此逃出了高墙-


    夜里,崔舜瑛备好外出的马车后,来找苏梨。


    她今日倒是穿得很喜庆,梳了狐狸双髻,发间缠了两条橘红色的丝带,还别了两只红彤彤的金桔绒花,走路间黄花一颤一颤,极为灵动可爱。


    小姑娘一看到苏梨,便兔子一般蹦蹦跳跳靠近,高兴地喊她:“苏姐姐!”


    崔舜瑛亲亲热热挽住了苏梨,拉她上车。


    崔舜瑛很喜欢苏梨今天的打扮,单螺髻上缠着一圈雪白的兔绒丝绦,披一身月华斗篷,瞧着眉清目秀,真如每年中秋,案上供奉的嫦娥仙子。


    两人说笑几句,一同登上马车,驶向热闹非凡的坊市。


    今日的灯会很是盛大,远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的花灯,有锦鲤、小兔、麻雀……形态各异,手艺人却能将它们扎得栩栩如生。


    街上悬灯结彩,灯影缤纷,一旁的集市熙熙攘攘,人潮络绎不绝。


    石桥、茶肆、点心铺子,均挤满了出门游街赏灯的百姓。


    苏梨撩起车帘,放眼望去,全是攒动的人头。


    车马盈市,他们的马车挤不进去,只能让崔家的几名奴仆护着崔舜瑛和苏梨下车,慢慢往灯会里走。


    好在灯会还有京中禁卫巡市,能极大程度避免马匹踩踏行人,造不成什么危险。


    崔舜瑛很久没有出门闲逛,她图新鲜,看到什么小吃都要尝尝。


    苏梨怕她吃坏肚子,不敢放纵崔舜瑛乱跑。


    那些凉拌的冷食,苏梨是决计不能让她吃的,倒是些油煎的菜饼、鹌鹑蛋、花糕,毕竟用柴火高温炊过,崔舜瑛非要一尝,倒可一试。


    “阿姐,你帮我看着这个炸蛋,我要买两串!那边还有红枣米糕,瞧着样式有点不一样,我也去买两块来,咱俩一起尝尝。”


    没等苏梨出声阻拦,崔舜瑛已然带着丫鬟婆子走远了。


    苏梨无奈,只能和秋桂站在原地,等待一颗颗白净的鹌鹑蛋出油锅。


    一刻钟后,苏梨捧着油纸包着的炸蛋暖暖手,她舒服地眯眼,呵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儿。


    苏梨刚想去找崔舜瑛,一抬眸,却在灯火阑珊处,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远处,男人身量高挑,芝兰玉树;女子身段窈窕,朱颜绿鬓。


    两人并肩行来,郎才女貌,极为登对。他们俱是艳绝的容色,令人见之忘俗。


    苏梨认出那是崔珏和李慕瑶,心中一惊。


    刚刚塞进苏梨口中的鹌鹑蛋,就此堆在腮帮子里,鼓起一个小球,蛋黄险些噎住她的嗓子眼。


    苏梨不知是害怕崔珏,还是有愧于李慕瑶,小姑娘下意识往摊子里走,躲到桌椅后头去。


    苏梨付了茶钱,又捧起大肚子茶壶遮脸,小心翼翼窥探远处的二人,心里不住祈求自己千万别被发现。


    幸好,崔珏他们并未看向此处,他们没有觉察苏梨的行踪。


    苏梨又偷偷看了一眼。


    崔珏身披一件出锋狐毛的黑色大氅,行走间衣袍翩跹,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赤色官服。


    苏梨明白了,崔珏的官署一下值,他就邀李慕瑶上街逛灯,如此心急火燎,才会连官服都忘记换下。


    再一看二人相处,苏梨注意到,崔珏在外很是得体,他没有碰到李慕瑶任何一片衣角,看着冷漠无情,却会在暗下抬袖,悄悄帮她拦开那些莽撞靠近的行人,谨防李慕瑶被人冲撞。


    崔珏待李慕瑶珍之重之,时刻以礼待之,如此君子之风,倒让苏梨有一瞬恍惚。


    苏梨知道,她本不该这样想的。


    可是一旦苏梨想起那些客房里和崔珏一起发生的事,一旦她想起崔珏疯了一般钳着她的腰肢。


    崔珏莽撞入内,一点分寸不留。


    他不怕苏梨受伤,不怕她娇弱易碎,他固执地顶,撞,下手毫不留情。


    明知她疼,他也没有停下。


    因苏梨不是李慕瑶,因苏梨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t?所以她才不配被人温柔以待吧?


    她自小生于市井,本就知道贵族与庶民有着云泥之别,本就知道世人见人下菜碟的道理。


    崔珏待她恶劣,是人之常情。


    苏梨脸上讪讪,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深感丢脸。


    她的肚子忽然有点饿了,她拆开油纸包,慢吞吞吃着炸蛋,茶汤入口。


    苏梨又好似回到了小时候……那一点细小的难过,终于慢慢散去了-


    远处,璀璨的灯树底下。


    崔珏看了李慕瑶一眼,冷声道:“殿下,灯会既已赏完,你该回宫了。”


    崔珏今日刚审阅完各地刺史送到中枢的盐政文书,有些乏力,不曾他回府休憩,半道上便被李慕瑶的凤车拦住


    李慕瑶胆大,竟在宫道里阻拦崔家的马车,邀他一同外出赏灯。


    那处宫道直通内廷南书房,崔珏知道皇城之中遍布宣宁帝的耳目,若他当众拒绝李慕瑶,不出一刻钟,此事便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崔珏向来行事缜密,自不会露出丝毫端倪。


    他并未拒绝李慕瑶,而是从善如流登上凤车,与她同行出宫。


    李慕瑶闻言,不满地噘嘴:“才玩了半个时辰,大公子不能多陪陪我吗?”


    崔珏沉下凤眸,告罪道:“下官夜里还有政务要批复,已是百忙之中抽空作陪,还望殿下不要为难。”


    李慕瑶自然知道,崔珏身为吴国相公,又是世家尊长,自该以国政为先,她使性子拦他的宝驹,已是胆大包天,又怎敢得寸进尺?


    李慕瑶依依不舍地登上凤车,她不甘心地探出车窗,同崔珏撒娇:“那下次……大公子得空,一定要陪我出门逛街。”


    崔珏颔首。


    李慕瑶终于满意,愿意打道回府了。


    见凤车驶远,一旁的卫知言很有眼力地牵来赤霞,问崔珏要不要骑马回府。


    崔珏负手而立,良久不语。


    他莫名忆起方才于人潮中见到的娇小身影……


    崔珏眸色阴晦,指腹摩挲骨节上的青玉扳指。


    片刻,他道:“再去一个地方。”-


    苏梨坐在茶水摊子里左等右等,总算等来了崔舜瑛。


    可小姑娘玩得起劲,崔舜瑛慌慌张张把手里买好的钵子糕、枣泥酥饼、糖人堆到苏梨的桌前,又再度急匆匆跑了出去。


    临走时,她还留下一句话:“苏姐姐再等等!这些小点心你先吃着,我定要将那盏兔子花灯赢来!”


    闻言,苏梨无奈扶额,她差点忘记了,崔舜瑛就是小孩心性,怎可能管得住自己的嘴,看到吃的喝的玩的便走不动道,非得尽兴才肯回家。


    苏梨拦不住她,横竖回府后会有徐姨娘训斥她,便也不再做恶人,阻拦她什么。


    倒是苏梨许久没吃这些民间小食,眼下左捏一只花糕,右举一只糖人,吃得不亦乐乎。


    倘若苏梨没有一抬眼就看到人高马大的崔珏,她应该能吃得更加开心。


    小姑娘望着眼前横眉冷对的男人,骤然受惊。苏梨浑身发僵,不寒而栗,连话都说不出来。


    苏梨的腮帮子鼓囊,还满满当当含着一口甜津津的花糕。


    她自知吃相不雅,不敢在崔珏面前放肆。


    思来想去,苏梨只能慢吞吞放下手里的吃食,又从怀里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吐出口中糕点,最后喝了一口茶汤,漱了口,方敢同崔珏问好:“大公子夜安,倒是凑巧,在灯会上碰面……”


    崔珏不作声。


    男人冰冷的目光掠过苏梨的脸,锐利视线凝在她嘴角的粉屑。


    良久,一道难辨喜怒的磁沉嗓音响起,是崔珏问她:“方才为何要躲?”


    苏梨呆若木鸡。


    她心中畏惧崔珏,顿时像个私塾打盹被先生逮住的学生那般挺直了脊背,细细思考崔珏的话。


    躲什么?她躲他了吗?


    苏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崔珏是在问她方才鬼鬼祟祟跑进茶摊喝茶的事,原来他看到她了啊……


    苏梨想,崔珏这般重规矩,定是见她明明看到公主与尊长大驾光临,却不上前行礼问安,实在太没礼数。


    但苏梨并非故意失礼,实在是她没脸上前。


    毕竟苏梨与崔珏有过那一夜的肌肤之亲,她面对李慕瑶,总有种被大房夫人捉奸的窘迫感。


    苏梨支支吾吾:“我不大好出现在殿下面前,怕招致误会……”


    崔珏蹙眉:“何种误会?”


    男人脸色泰然,言辞凿凿地逼问……


    在这一刻,苏梨忽然意识到,是了,她的确私下借种,同崔珏有些苟且。


    可她不过是孀居的寡妇,是未曾大归娘家的弟妹,在外人眼中,苏梨更是前来吴东崔氏打秋风的破落户,她决计高攀不上芝兰玉树的崔珏,旁人也不会觉得崔珏这等高岭之花,还能被她这样的低贱之人采撷!


    做贼心虚的人只有苏梨,崔珏坦荡至极,半点都不在乎。


    或许在崔珏眼里,苏梨甚至是个无足轻重的通房丫头,随时可以被他弃如敝履。


    一个侍妾罢了,一个玩意儿罢了。


    哪个男人的后宅里没有这些?


    既如此,他为何要对李慕瑶解释什么?又为何要心虚?


    苏梨恍然大悟,她脸上滚烫一片,火辣辣的,说不出是尴尬还是窘迫。


    苏梨结结巴巴地说:“是我多虑了,大公子同我没有干系,旁人又怎会误会?倒是我做尽宵小姿态,如此才容易引人怀疑,惹来是非口舌。今日我受教了,下次再也不会如此小家子气。”


    苏梨诚恳地认错。


    像是怕崔珏心中不快,她想了想,又从板凳上站起,走到崔珏面前行礼致歉。


    女孩重重低下头,后颈的细碎绒毛被黄澄澄的花灯照亮,映出她微微突起的骨珠轮廓,泛起一层雪白的光。


    苏梨一贯仰着颈子,像一只风骨料峭的仙鹤。


    可在那一夜,在崔珏将她按在床榻间欺负的那一夜。


    她的筋骨仿佛随着翻滚的被浪,一起被颠簸个细碎。


    苏梨的尖刺在那一片床榻幔帐里,被崔珏尽数拆解,她屈服于贵族门阀的淫.威,再也不敢抵抗崔珏。


    苏梨谨小慎微地示弱,她如旁人一般敬着崔珏,再也不会同他作对了。


    崔珏看她一眼,目带审视。


    倒是这样的静默令苏梨有些不安,她忍不住抬头,问崔珏:“大公子怎么不陪殿下逛灯会了?”


    其实她想问,她是不是又有其他地方碍到崔珏的眼了?所以他才会这般舍下李慕瑶,特地来抓苏梨……难不成方才李慕瑶也看到她了,公主因苏梨的无礼而感到生气,所以命崔珏来责骂她?


    苏梨的掌心生汗,局促不安。


    她心中纳闷,反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崔珏专程来寻她。


    直到崔珏薄唇微抿,道了句:“我来寻四妹。”


    苏梨恍然大悟:“四娘去买花灯了,大公子再等等吧,应是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崔珏听完,再没旁的话说了。


    苏梨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


    幸好崔珏不是专门来惩戒她的。


    她就说嘛,崔珏这样的人,平日无事怎会纡尊降贵来折腾她,他只是担心崔舜瑛的安危罢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苏梨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煎熬过。


    她端正坐着, 而崔珏在桌子的另一端站立,久久无言。


    苏梨既不知该同崔珏说什么话,也不知该给他奉什么茶。


    都是些粗茶淡饭, 贵人们看不上,她也不想自讨没趣。


    苏梨只能低头, 看自己新剪的指甲,看那一块被竹签勾到起丝的衣袖, 看面前那张老旧的木桌。


    这张桌子虽被摊主擦拭过成千上万遍, 可日复一日煮茶、煎饼, 满屋子烟熏火燎,长年累月积攒下去, 桌面还是堆起重重一层油脂。


    这张桌子即便不粘手, 也不沾衣,但看着灰扑扑的,充满污浊的市井气。


    难怪崔珏嫌恶, 连坐都不愿坐下。


    好在崔舜瑛很快回来了,苏梨如释重负地站起身。


    崔舜瑛看到兄长, 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她把手上的小兔花灯还有一应吃食都塞到鸢春怀里,结结巴巴解释:“阿兄, 我、我没吃多少, 就几口……”


    崔舜瑛平日和崔珏关系还算亲厚融洽,但她心里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兄长其实还是既敬又畏。


    如今见了他,真是老鼠见到猫, 就差吓得哭鼻子了。


    苏梨心里暗叹一口气,她起身帮崔舜瑛解围:“大公子莫要生四娘的气,是我要吃这些零嘴点心, 四娘好心帮我带的。”


    苏梨把好吃馋嘴的毛病揽在己身,反正她早就遭崔珏厌恶,不怕再多添一点白眼。


    崔珏沉默不语。


    他心知崔舜瑛嘴馋的性子,少时崔舜瑛还偷偷花钱雇仆从出门,帮她买醉虾腌蟹。她的脾胃不算好,吃了生食便上吐下泻t?,吓得徐姨娘连夜求到疏月阁来,让崔珏帮忙请宫里的御医来诊治。


    崔舜瑛很讲义气,誓死不肯卖出那名仆从,也不肯说出吃的吃食。还是崔珏以家法相逼,崔舜瑛才委屈地说出实情。


    当然,最终崔舜瑛不但生病,还因犯了欺瞒口业罪,被崔珏罚抄十遍万字家规,不写完就别想再出门赴宴。


    崔珏心知肚明,崔舜瑛害怕兄长,自是不敢承认自己又出门胡吃海塞,而苏梨惯来与崔舜瑛关系好,今晚也不过是替四妹顶罪。


    念在有外人求情,崔珏没有罚崔舜瑛,只看着四妹,淡道一句:“街市的吃食不干净,日后少吃些。”


    这番话,落到苏梨耳朵里,便有些刺耳了。


    崔珏明明看到苏梨也吃了这些市井小食,却毫不顾忌苏梨的颜面,仍要当着她的面,告诫崔舜瑛:市井的吃食肮脏,粗制滥造,不能入崔舜瑛这等贵女的口。


    言下之意分明是……苏梨不过小户淑女,她的生死无关紧要,但崔舜瑛不同,崔氏女出身高贵,自该爱惜身体。


    三人同车回府,苏梨精疲力尽,靠着车壁打瞌睡。


    在苏梨歪头的瞬间,崔舜瑛眼尖,看到她衣领底下露出一道细小的血痂,好似温玉被人凿开了一道裂缝,触目惊心。


    “苏姐姐,你颈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崔舜瑛惊讶问她。


    苏梨的瞌睡被吓醒了,她捂住脖子,下意识看了崔珏一眼。


    男人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稳重模样,半点不因妹妹的话而心生波澜。


    崔珏定是料到苏梨畏惧他的残暴手段,会将他的恶行守口如瓶。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苏梨唯唯诺诺道了句:“不小心用剪子伤到了。”


    崔舜瑛目露担忧:“那也太惊险了。”


    “我下次一定会小心的……”


    没等苏梨说完,车厢暗处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是崔珏出声:“刘大夫最擅调配祛疤的膏药,若苏娘子不嫌,等会儿回府,可差人取来一用。”


    崔舜瑛如梦初醒,抚掌道:“对啊,刘大夫的玉容膏祛疤可有效了!还有别家的小娘子受伤长疮的,成日来我们崔家求药呢!待会儿我就给苏姐姐送些过去。”


    苏梨不想欠崔珏人情,因此他所赠的衣食用物,她统统没收。


    仿佛她如此硬气,就能发泄一点火气。


    就能让崔珏知道,并非他持刀割伤了她,又赠药治疗她,二人之间的过节就能抹平,她受的委屈就能两清。


    可偏偏崔舜瑛给苏梨送药了……苏梨唯独不想让崔舜瑛知道这些私底下的龌龊交易,她不能和崔珏说太多的话。


    苏梨骑虎难下,只能缓缓点头:“那就多谢四娘……还有大公子了。”-


    半个月后。


    年关刚过,凉州的阀阅大族张氏竟反了。


    消息传到建业郡时,已经太迟了。


    张氏早已率领五万兵马、一万流民组建的杂兵,攻下了吴国的襟喉之地——雁水关。


    雁水关接壤雪域高原,乃守国要塞,若张氏为求战胜,摒弃士族风骨,联合外夷入境,不难想象胡虏铁骑入境,烧杀劫掠,北地战火纷飞,凉州将会成为何等的人间炼狱。


    听闻消息的世家豪族纷纷惊诧,不明所以。


    要知道一年前,张氏还联合李家王朝,一同围剿盘踞凉州的山阳郑氏,宣宁帝更是将刺史一职授予张氏的少家主,将凉州划分为张家地盘。


    张家与皇权互惠互利,关系融洽。


    不过短短一年,张氏怎会起了反心?


    各地枭雄虽看不清局势,却也不是蠢材,他们各个按兵不动,只待建业郡吴东崔家的兵马先行。


    眼见着凉州大乱,烽火连天,宣宁帝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不能放纵吴国内乱,一旦张家攻上都城,各地世家必将争相效仿,揭竿而起,唯恐落于人后,连汤都喝不着,届时吴国内部又有一场内战要打。


    世家不怕割地让权,俯首称臣,李家却怕皇权旁落,宗族皇裔会被新君屠杀殆尽。


    宣宁帝好不容易掌权在手,他怎肯轻易放手。


    思及至此,他只能暗示千年世家吴东崔氏的掌权者崔珏,出面镇压逆党。


    偏偏宣宁帝嘴上下旨差遣崔珏,手上却绝不放权。


    宣宁帝心知崔珏麾下豢养数万私兵,在旁的州郡还设有操练兵马的大营,甚至是屯田募兵,自供军饷。


    宣宁帝想空手套白狼,骗出崔家军应战,逼崔珏身先士卒,可崔珏又怎会如他的愿,让自家军马平白牺牲?自是装聋作哑,以国政繁忙推脱。


    宣宁帝骑虎难下,他深知崔珏的卑鄙。


    崔珏乃人臣,朝堂更迭,于崔家而言关系不大,无论谁当皇帝,崔珏都能位极人臣,如今急的是金銮殿上的宣宁帝,因那些世家乱党,要叛的是李家的江山!


    可偏偏,宣宁帝不敢轻易冒险,他虽有能力镇压张家,却不敢派出都城之中守卫皇城的数十万禁军,以免后方空虚,反陷倒悬之危,招致王权旁落!


    若宣宁帝想逼崔家出手,必将漏出一点好处诱他……


    宣宁帝服软了,他授予崔珏镇关大将军一职,抽调两万兵力策应崔珏,又默许崔珏从国库里支出一笔足以供应五万兵马吃喝半年的军饷,用于平定北地。


    宣宁帝虽花出去一大笔军费,甚至帮着崔珏养兵,但他也能逼崔珏调度崔家私兵应战,届时,战场上死伤的绝大多数都是崔家兵,李家兵马损伤较小,相较之下倒也不亏。


    一月初,风雪渐消,冰川融化。


    崔珏出征那日,正是个艳阳天。


    男人肩背挺拔,神情冷肃。


    他身披黑甲乌袍,挽缰策马,带着君王符信,率领二万李氏亲卫军,三万崔家私兵,直奔凉州围剿乱臣贼子。


    二月底,凉州。


    围城战役过后,浓烟滚滚,遍地都是断壁残垣,马蹄所及之处,尽是堆叠如山的兵马尸首。


    蚊虫嗡嗡环绕,秃鹫展翅盘旋,围着那些残肢断臂流连不去,争相拉扯、啄食流淌一地的血肠烂肚。


    远处,崔家军的旗帜迎风招展,发出凛冽的呼啸。


    狂风拂面,风声鬼哭狼嚎,挟带催人作呕的血腥味,好似游魂悲泣。


    崔珏率军攻入张家坞堡,来势汹汹,一往无前。


    到处都是隆隆马蹄声,短兵相接声,焰火焚天炽地,两军交战,满城血肉横飞。


    崔珏手持长剑,一马当先,在肆虐的狂风中,策马穿行。


    他骑马奔向张家建造的巍峨坞堡,男人目光深寒,凝望高台上调兵遣将的张家长子张铭。


    待良驹赤霞托着崔珏攀上石阶,男人还剑入鞘,又反手一捞,从身后拉开一张巨弓、几簇箭矢,指向敌营主将。


    没等崔珏拉弓……


    嗖的一声!


    远处激射的箭雨中,破空裂势袭来一支黑羽箭,直刺进赤霞健硕的腿骨!


    马匹的鲜血瞬间四溢,溅得崔珏满目猩红,他胯.下宝马遇刺,赤色良驹痛得扬蹄嘶鸣,马鼻喷气,几欲屈膝跪地。


    崔珏受到颠簸,但他并未慌张,反倒是趁机挽弓搭箭,踏着马背站起。


    崔珏昂首挺胸,高举起手中那把沉重不堪的牛角长弓,控弦瞄准目标。


    男人眉眼森然,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强拉开弓弦,搭上长箭,蓄势待发。


    崔珏目光泠然,沉着应对,他的肩背肌理筋骨分明,灌满力量,手背皮下因用力过猛而青筋鼓噪,胜负在此一举!


    男人杀气腾腾,迎着狂啸不止的风雪,将手中巨弓拉至满月,直指向张铭的眉心!


    咔嚓一声。


    长弓因受力太大,应声折断,而那一支黑羽银箭在崔珏大力开弓之下,终是如同一枚势不可挡的流火天降,迅猛袭向张铭!


    远处,刺耳的破风声传来——


    众人惊慌失措,你争我抢护住自家少家主。


    “少主小心!”


    “有暗器!举盾!”


    “少主,后撤!!”


    然而,再如何防守也太迟了。


    崔珏自幼箭术卓绝,便是几百米开外,他亦能一箭穿心,百发百中!


    不过眨眼工夫,那支长箭便以飙发电举之势,直刺向张铭的眉心!


    轰隆!


    儿郎的头颅被剧烈的冲击袭中,整颗脑袋像是西瓜一般爆裂,血浆迸发,头盖骨四分五裂。


    张铭身亡,整个人如漏气的球,瞬间瘪了下去。


    少家主遇刺身亡,远处的瞭望塔响起哀乐号角,军心涣散,人心惶惶!


    擒贼先擒王,若是想降服敌军,己方主将自是要生擒敌方将领,再行和谈之事。


    但他们遇到的是崔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崔珏!


    他毫不给张家留余地,一箭射死张家长子,分明是要与张家结下血仇……那么,这一战没有回旋余地,两方要战个不死不休!


    崔珏会屠城的t?,他会杀光所有张家兵马,他不会招安募兵,给那些将士们一条活路……崔珏要杀光所有人!


    可他们并非孑然一身的孤儿,他们的家人妻儿全在凉州,他们的家眷儿女罪不至此啊!


    张家军心神恍惚,他们望着远处的万马千军,听着那些踏雪铁骑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他们忽然心生畏惧……因他们知道,此战实力悬殊太大,张家不可能胜!


    主将被屠,全军士气萎靡不振。


    深夜时分,张家降了。


    凉州兵败本就是崔珏意料之中的事,他下令犒赏三军,脸上却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崔珏帮赤霞处理箭伤后,又顶着瓢泼大雨,迈进了张家的正堂。


    堂中关押之人,正是张家的家主张林生。


    张林生年逾六十,已是暮暮老将。


    今天他兵变失败,不但葬送张家军数万兵马,还要成为祸族罪人,带累全族死于宣宁帝的屠刀之下。


    不过一夜,张林生便华发丛生,老了数十岁。


    他的手脚都铐上枷锁,一动不动。听得沉重脚步声,才反应迟钝地抬起头。


    屋外,雨水浇盖,紫电雷龙在辽阔乌沉的天穹炸开,张牙舞爪,扭结成团。


    天地瞬间照彻,亮如白昼,映出崔珏那张沾了猩红血浆的修罗恶鬼面。


    雨水涟涟,淋湿崔珏纤长浓密的眼睫,水珠顺着他轮廓冷硬的下颌滴落,渗进深色甲胄之中,溢出满地淡粉色的血水。


    崔珏缓步走来。


    男人身形清绝伟岸,神色平静,他目空一切,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倨傲。


    张林生猛然抬头,他双目迥然,死死盯着崔珏。


    他想到自己最爱的长子被这厮一箭穿脑,想到崔珏杀伐果决,下手残忍,恨得双目泣血,目眦欲裂。


    “崔珏!你以为你位极人臣,往后再与李家联姻,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长了?!”


    “我告诉你,李家卑鄙,鼓动你们吴东崔氏南征北战,四处树敌,死在你手上的世家贵族不计其数,你已是众矢之的,你已是被士族唾弃之辈!只待一日楼塌,天家猜忌,你们崔氏必将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我张氏之死,必将是你崔氏来日之终局!”


    此言不仅是死前的宣泄,更有挑拨离间之意,崔珏不会听不出来。


    只是,他觉得张林生说得不对。


    崔珏凤眸生寒,淡道:“若是死都死不明白,来日阴司轮回,定要慎重,切莫投胎世家。”


    崔珏这话,令张林生一怔,他目露困惑,竟有几分神志不清的迷茫。


    “此言……何意?”


    “张氏为何会反?”崔珏给他一个提示。


    张林生:“是天家逼我等谋反,他分明将凉州归于我张氏麾下,却半点情面不顾,生怕我族私吞地方税赋,豢养私兵。天灾年间,农物歉收,皇帝还要横征暴敛,半点油水不留……张氏不但要平账地方征收,还需疏财解囊,安抚地方佃农与流民。做这个地方刺史,半点好处都没有,养的还都是李家的子民,实在不公!”


    宣宁帝如此步步紧逼,无非是想要收权!想要打压地方世家!想要卸磨杀驴!


    因此,张林生只能效仿州郡枭雄,划地自治,不再受宣宁帝摆布。


    只恨、只恨崔珏沦为皇帝走狗,指哪打哪,竟亲临凉州,灭他的族!


    闻言,崔珏非但没有警钟大作,反倒扬唇一笑:“如此愚钝,枉费我一番提醒。”


    张林生瞠目结舌。


    张林生在崔珏鬼魅一般的笑容中,觉察到了一丝端倪。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一件事,顿觉心口疼痛:“你、你……”


    崔珏走近两步,抬起一双冰寒凤眸:“崔氏亦能执掌国政,究竟是李氏要灭你全族,还是我崔氏不满你僭越之心,想给你个小惩小戒?”


    张林生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都是崔珏的阴谋,崔珏深知宣宁帝心狠手辣,必不会甘心将凉州转赠张氏,因此崔珏从中干预,故意苛政对待张氏。


    是崔珏在逼张林生谋反!是崔珏揣摩圣人野心,将宣宁帝诱入陷阱!


    张林生老泪纵横:“原来你才是那个祸国叛党,野心勃勃的乱臣是你!”


    “叛?李家本就是世家豢养的杂犬,如今野心大了便想以下犯上。”崔珏勾唇,“我不过是教会他们何为家犬的本分,又何来叛乱一说?”


    “你!”张林生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老血。


    崔珏不再与张林生周旋,他开门见山道:“张林生,若我有法子保下你的妻儿,你该用何物与我交换?”


    张林生被他这番话撼在原地,久久无言。


    他好似在这一刻才明白崔珏的全盘部署。


    他以为崔珏畏惧皇家,这才甘心为李家马前卒,殊不知,宣宁帝利用崔家兵马南征北战,却恰好给了崔珏四下地方,招兵买马的时机!


    焉知这么多年过去,崔珏究竟招安了多少兵马,手中底牌又还留有多少……


    张氏对上崔氏,无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想保下族人的命,只能甘心被崔珏差遣。


    张林生颓然坐到地上,他输得心服口服,“我可助你调遣余下的一万张家军马,在景州还养着一支由饥民百姓编成的杂兵队伍,数目一共是五千人,可任君调遣……还请崔家主,放过我的老妻,以及我的幺女、二郎。”


    “自然。”崔珏收起手中长剑,慢条斯理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家主,你还算是个英雄。”


    崔珏处理完凉州的军务,手中筹码又多上不少。


    今夜过后,他便要开始返程回城。


    抵达建业之时,应是三月十日左右。


    崔珏行军征战几日,几夜的疲乏涌上心头,回军营擦身后,便想卧榻入睡。


    待他撩帘,帐篷里却多出一道细微孱弱的呼吸声。


    崔珏拧眉望去,只见他的榻侧,竟有一名身着薄纱的美貌女子。


    想起今晚庆功宴上的雀跃气氛,因是麾下部将为崔珏精心准备的“厚礼”。


    男人最懂男人,副将知崔珏行军在外不近女色,定是旷了很久。


    如今凯旋归朝,自该让上峰纾解纾解欲.念。


    崔珏目露寒光,不由冷笑……好一个擅于投机取巧之徒。


    帐篷的纱帘撩起,帐外站着一名披覆狐毛大氅,鹤骨松姿的俊逸男子。


    美人认出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崔家尊长,看着他那艳绝的眉眼,美人顿时脸飞红霞,膝跪着靠近。


    女子垂下雪白长颈,恭顺地道:“奴、奴来服侍将军夜寝……”


    美人本以为崔珏身为攻城将领,定是生得青面獠牙,五大三粗,没想到崔珏竟俊美至斯。想到崔珏身为吴国第一世家的家主,人又年轻俊秀,她又怎会不愿服侍一位位高权重的美男子呢?


    没等美人含情脉脉地抬眸,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已然刺向她的肩臂。


    崔珏的话语冰冷无情:“趁我没有出剑,滚出营帐!”


    美人被长剑刺痛肩膀,皮肉破开,鲜血顿时满溢,她吓得眼泪涟涟,急忙辩解:“奴、奴没有坏心,奴只是想照顾将军……将军,奴还是个良家子,并非脏了的妓子,决不会玷污将军贵体。”


    美人还以为崔珏是不喜风月女子近身,故而细声细气解释了一番。她的话音落下,还故意轻声啜泣,任由眼泪沿着下颌,极具美感地簌簌滑落,试图激起男人对于弱小女子的保护欲。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哭声并没有打动崔珏分毫,反倒令他心生嫌恶。


    崔珏的眉眼更是冷淡禁欲,手骨用力,刀刃再次下压一寸,破肤而入……


    美人痛得皱眉,连连后退,她捂住鲜血淋漓的肩膀,终是认清了现实。


    美人吓得面无血色,不敢再伺候这一尊恶鬼,她致歉之后,迅速跑出了帐篷,再不敢回来。


    崔珏目光寒彻,见人走远,终是抛开那一把沾血长剑。


    男人不喜身上沾有旁人血气,他取来冷水,清洗指骨上沾染的血液。


    在上榻的瞬间,崔珏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另外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女孩倔强咬唇,晶莹剔透的泪珠沿着脸颊蜿蜒而下,一双眼睛生起雾濛濛的潮气,犹如兔子眼睛一般赤红。


    分明苏梨哭得更吵、更聒噪、更令人心烦,眼泪也更多,足以打湿一整床被褥……崔珏却没有将她斩杀。


    如今一想,苏梨倒真是命大-


    建业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翠柳拂满河堤,树杈间早蝉的叫声洪亮,闹人耳朵。苏梨听得烦躁,叮嘱扫洒的小丫鬟取个树枝、一勺子米糊,制个捉蝉的粘竿。


    等抓了两三只花蝉后,苏梨一边指点小丫鬟们把蝉丢进锅里,用猪油炸了吃,一边又指挥其他人去找些t?长的芦苇杆子,撅成一个小圈,再黏上蜘蛛网,用来粘住蝉翅。


    一时间,暮冬阁热闹非凡,就连崔舜瑛也知道苏梨的新鲜玩法,背着徐姨娘偷跑过来找她一起抓蝉。


    崔舜瑛第一次尝试吃油炸虫子,她心里怕得不行,可真当炸蝉入口,小娘子嘴里咬得嘎嘣脆,又眼睛一亮,连连夸赞:“和烤羊腿一样,都有香喷喷的肉味儿!”


    苏梨哈哈一笑:“别多吃,要是闹肚子,大公子会生气的。”


    崔舜瑛哼了一声:“阿兄要七天后才回来呢!管不着我!”


    闻言,苏梨捏虫的手一颤,有些回不过神。


    眼见着出逃的事一桩桩步上正轨,偏偏这个时间,崔珏回来了。


    苏梨眼睫微颤,脸上愁云惨雾,心中忐忑不安。


    七日之后,便是三月十一日,她的月事已走,是不是又要开始准备求嗣的事了?


    苏梨此前因崔珏行房太过强硬,致使她身体不适,硬是将一月的房事拖延至二月。


    而二月初,崔珏外出平乱,整整一个月没有归家,她还在心中暗喜,能够有更多时间筹谋出逃的计划了……


    哪知不过三月中旬,崔珏便回来了……


    好在苏梨训练了一个月,已经教会祖母如何接收信鸟的消息。鸟雀足衔一根稻草,便是在家中静待;三根稻草则是预备出逃。


    苏梨为了确保祖母能够逃出周氏看守的院子,还打算买通苏家外院负责采买的王婆子。


    苏梨已经查到王婆子有个好赌的儿子,只要她拿捏住王家独生子,就能逼迫王婆子借出府采买食材之名,将祖母送出府外。


    届时,苏梨趁着自己怀孕出府,被送往乡下养胎之际,就能与祖母会合,一同逃跑。


    只是,此事不能有任何闪失,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苏梨深知,在她怀上身孕的时候,婆母与周氏心愿达成,对于她的防守看管自是最弱,苏梨出逃的可能性也会大上许多。


    要知道,建业郡是天家都城,百姓出入城池皆要受到严苛的盘查,门卫不仅要核对来者的照身帖,还要验明庶民往来迁居的凭由,以免将什么危险人士放入都城。


    一旦出了建业,其他州郡素来有流民辗转,对于百姓迁家别住的管控就不会那么严苛。


    苏梨制造的假身帖足以应付这些小状况,到时候苏梨就能和祖母一起,在远离世家的州郡,自由自在生活。


    只要最后再耐心忍上两个月。


    苏梨紧握手掌,下定决心……


    她也想好了,自己并不是非得怀上崔珏的孩子。


    待时机成熟,她也能瞒天过海,假孕出逃。


    苏梨只是不能教人撞破她的逃跑计划,她不能让人起疑心,以免出现纰漏,导致逃跑计划失败。


    因此,苏梨不但不能抗拒与崔珏的房事,还得和崔珏虚与委蛇,佯装自己满心期盼孩子的到来,如此才能让所有人放松警惕。


    明知成败在此一举,可苏梨想到崔珏于床笫间的强硬,想到他那只骨节修长匀称,可施力却极大的手,想到他掐着她的腰腹……


    炙热七寸莅临战场。


    从她身后……


    一进到底。


    苏梨的心里还是会怕。


    崔舜瑛见苏梨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问:“苏姐姐,你怎么了?你一听到阿兄的消息,脸色便不大好……你不喜阿兄吗?”


    苏梨深吸一口气,她脸上的笑容勉强:“怎会呢?大公子骁勇善战,实为英雄豪杰……我同四娘一样,心里都是极为仰慕大公子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建业皇城, 太和殿。


    傍晚黄昏的日光自菱花隔窗漏入,在金砖铺地拓下几道乌压压的疏离花影。


    殿内设有天子龙首宝座,一扇祥瑞绣画屏风后头, 坐着一名神情肃穆的老者。


    此人正是吴国的君主,宣宁帝。


    宣宁帝的脸色晦暗, 隐在青铜香炉袅袅燃起的檀香中,不辨喜怒。


    殿内气氛凝重, 太子李傅昀率先开口:“父皇, 崔珏阴险奸诈, 他仅用一月便能战胜张氏,却偏偏欺瞒君主, 从国库支出能供五万精兵行军半年的军需辎重……如今崔珏班师还朝, 不仅不退还这笔军饷,还谎称粮仓被张家兵马偷袭,物资尽数焚烧殆尽……他莫不是把我李家当猴子戏耍?!”


    靖王李彰自上次被崔珏横刀夺爱, 便与他结下私仇,如今听得皇兄上眼药, 自是连连应和称是:“儿臣看他行径乖张, 半点不知尊卑,亦不敬君臣之礼, 定是起了欺君罔上之心!父皇, 崔珏留不得啊!”


    两个儿子义愤填膺地声讨吴东崔氏,大有提枪上阵,与崔珏一决高下的架势。


    宣宁帝冷眼旁观, 并未出声。


    宣宁帝做了三十载的皇帝,如何不知崔氏尊长各个城府深沉?早在宣宁帝初登帝位时,便知这群世家人的豺狼野心, 他卧薪尝胆,忍辱求全多年,方才蒙蔽了崔家,重掌君权,再也不当门阀掌心的傀儡皇帝。


    宣宁帝手上沾的血,可并不比崔家少。


    只他的儿子命好,生来便在他的丰满羽翼之下长大,全然不知高门贵族从前的煊赫,从前如何一手遮天……正因儿郎被宣宁帝保护太好,才会手段稚嫩,说出这般惹人发笑的言论。


    宣宁帝倒也不恼,只耐心问儿子们:“那尔等待如何?是出兵将崔珏斩杀于皇城之中,还是下旨将其贬为白身,褫夺官职,将他发配原籍?”


    太子李傅昀听得父亲的语气虽温和,提问却颇有微词,他回过神来,缄默不语。


    反倒是靖王李彰兴奋不已:“父皇,依儿臣之见,崔珏德不配位,应当先革下他的左仆射一职,再查办整个崔家……”


    没等李彰说完,宣宁帝便重重叹一口气。


    李彰顿时脸色发白,不敢多问,只频频瞥向兄长,企图得到一星半点儿的提示。


    太子:“儿臣查探过了,崔家在城中兵马仅有三万兵马,不足为惧……崔家势单力薄,又被士族门阀忌惮,我们如何杀他不得?”


    宣宁帝摇摇头:“尔等可曾想过,此次讨伐张氏,崔珏仅用一个月便成了事。朕只派给二万禁军,若崔珏想应敌张家五万精兵,势必要再领三四万私兵助阵,方有一战之力,可他出城之时,所率领的崔家军将不过区区一万……”


    太子神情肃然:“还请父皇赐教。”


    宣宁帝:“崔珏此番能够速战速决,必定有其他兵马外援策应,方能在一个月内,围剿张氏大族。兵贵神速,崔珏既能及时求援策应己方,可见是隐藏了真实战力……也就是说,你看见的,是崔家三万兵马,在你看不见之处,你不知崔珏手里还留有多少底牌。面对这样的对手,你若先发制人出招,反倒给他一个谋反的借口,到时候金銮殿上即位之人,便不知是崔氏还是李氏了。”


    太子听完,神色大变。


    子承父业,他还想着接手父皇的江山社稷,又如何肯将偌大家业拱手让人?


    太子眉间忧虑重重:“儿臣不明白,倘若崔珏如此险恶,父皇为何还要容他?甚至不惜将皇妹下嫁于他,与崔家联姻,助长其世家嚣张气焰……”


    宣宁帝:“自是为了稳住崔家,不动摇吴国根本……往后两家成了姻亲,如想警惕崔氏,亦有枕边人可以就近刺探敌情。”


    太子听懂了。


    日后李慕瑶可以成为天家眼线,能将她嫁给崔珏自是再好不过。


    太子颔首:“父皇所言极是,看来皇妹的的婚事,得尽快提上日程了。”


    只是,李家父子二人皆知,崔珏性情倨傲刚毅,不喜旁人独断崔家事,宣宁帝暂时不愿与崔珏交恶,自是不敢贸然给高门士族赐婚,只能等着崔珏求娶李慕瑶……


    宣宁帝看了太子一眼,道:“大郎,你已近而立之年,是时候定下太子妃了。”


    李傅昀并不算太蠢,他一点就通:“那儿臣便去设一场猎宴,邀请都城中的世家子女一并前往赴宴,增进君臣情谊,再请崔相公全权负责宴饮诸事,一起参加宴会。如此一来,儿臣相看太子妃的同时,也好撮合崔珏与皇妹。”


    宣宁帝含笑点头:“既是猎宴,儿郎们血气方刚,为了角逐猎物,难免张弓走马,刀枪相碰。切记,你身为吴国储君,爱民如子,定要护好诸位世家子女的安危……”


    宣宁帝笑里藏刀,意有所指。


    很快,太子便懂了父亲的暗示。


    虽然崔家动不得,但崔珏这厮多智近妖,若能将他暗杀,倒也算除去心腹大患。


    没有崔珏掌权的世家大族,不过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宣宁帝有把握将整个崔家吞下。


    此次猎宴,除了有促t?成一双小儿女的婚事之意,也有鸿门宴刺杀的安排,端看太子能不能成事了。


    李傅昀也明白了父亲的部署。


    此次猎宴本就是交由崔珏全权负责,让崔珏布下防守。


    既是崔珏经手的筵席,如他遇害,也是崔珏自己轻敌,崔氏再如何震怒,都怨不到李家身上……


    便是没能成事,宣宁帝也可以借助猎宴,劝崔珏多多亲近李慕瑶,尽早成婚结盟,以此来稳住吴东崔家,巩固皇位。


    此招真可谓一石二鸟之策,李傅昀听完,叹服不已-


    崔珏回城那日,慧荣姑姑谨记崔翁之命,特地来提醒苏梨侍奉家主,做好行房的准备。


    该来的还是来了,苏梨没什么抵触情绪,她泰然处之。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收下慧荣姑姑准备的衣裙,她不穿那些特地用来讨好崔珏的梅兰竹菊纹样春衫。


    苏梨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会遭到崔珏的嫌恶,既如此,倒不如大家都省心一些,她就穿那些平日穿过的小兔、樱桃、梨花纹样的衣裙,至少她看得很顺眼,也不会太过拘谨。


    夜里,苏梨换上一身粉地缠枝桃花纹春衫,慧荣姑姑照常领她前往疏月阁。


    苏梨还以为这次也和上次一样,都要去那一间陈设简单的客房,殊不知,慧荣姑姑却一反常态,将她领到了前厅。


    苏梨想到崔珏之前发疯杀人的样子,心中忐忑不安。


    难道这次他连装都不装了,直接命人带她来受死?


    苏梨实在害怕,忍不住问:“慧荣姑姑……为何我不是在客房里等待大公子过来?”


    慧荣闻言,难得温和地道:“大公子今夜要批阅公文,不知什么时辰结束,奴婢怕娘子在客舍等得太久,特地去请示大公子,能否让苏娘子来前厅等候,大公子并无不允。”


    上一次慧荣在苏梨走后,收拾客房才发现一地的血迹。


    虽不知主子们发生了什么,但慧荣疑心那些鲜血兴许是苏梨的处子血。


    慧荣比寻常奴仆要得脸一些,自然知道苏梨的来历……


    她没想到苏娘子竟是以完璧之身嫁进的崔家二房,还是对于夫妻房事一窍不通的小娘子。


    偏偏大公子不好女色,这么多年房中都没添过女婢,想来也不通人事的。


    倒是慧荣疏忽,没想到苏梨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知那晚二人是如何行的事……但听苏梨哭腔,兴许她吃了许多苦头。


    慧荣没能及时给主子们送去开窍的避火图纸与春图,心中难安。


    为了弥补苏梨,慧荣特地上崔珏面前,给苏梨讨个体面,让她有机会近身服侍崔珏。


    苏梨从慧荣姑姑的话里品出一丝邀功之意。


    兴许对于旁人来说,能够靠近崔珏,便是天大的恩典。


    可苏梨三番两次差点丧命于崔珏之手,她完全没有邀宠的想法啊!


    苏梨浑身僵硬,她小声婉拒:“我这人聒噪得很,想来是会吵到大公子处理国政……”


    慧荣慈爱地看她一眼:“苏娘子不必担忧,大公子既允你从旁随侍,便不会嫌你吵闹。说句实在话,这还是奴婢第一次看到有女子能够陪同大公子务公,从前便是公主殿下前来疏月阁,大公子也不会允她进前厅书房……可见大公子待您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苏梨讪讪一笑,没有接话。


    她和李慕瑶能一样吗?


    崔珏不让公主作陪,那是怜香惜玉,怕殿下感到枯燥罢了。


    但苏梨躲不开,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慧荣。


    疏月阁虽布置并不奢华,但景致极好,阶柳庭花,曲径通幽,苏梨沿途赏了好几处春花,终是来到了崔珏设在前厅的书房。


    那是一间三面通风的居所,檐下挂了几片竹篾,四角设千枝花树铜灯,烛光煌煌,亮如白昼。


    居室的最中央,置着一张红木桌案,旁边还有一摞摞堆积如山的竹简公文。


    崔珏显然是沐浴更衣过了,乌发柔润,仅用一支玉簪半绾,其余长发流泻肩背。


    他披一袭莲花暗纹长袍,跽坐于案,身姿挺拔,如松如柏,周身充斥疏离冰冷之感,令人望而生畏。


    崔珏专注公事,俯首案前,琳琅指骨执笔,不知在批注些什么。


    慧荣姑姑把人带到后,自己便退下了。


    徒留苏梨站在庭院中间一动不动,连同崔珏问好的勇气都没有。


    就这么僵持了一刻钟,苏梨踮脚张望,看到一堆文书。


    她意识到崔珏一时半会儿应该完不了事儿……既如此,那她是不是能先回暮冬阁待着?等会儿再过来?


    苏梨为了摆脱困境,还是小心翼翼挪近两步,悄声唤了句:“大公子……”


    崔珏早已觉察苏梨的到来,他没有同她说话,不过手上有事。


    此时听到女孩娇娇弱弱的呼喊,崔珏淡漠抬眸:“何事?”


    崔珏瞥苏梨一眼,注意到,她今日不但泡过香汤,还洗过乌发。发尾来不及绞干,湿漉漉地粘在后颈,滚落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衣裙是新裁的春衫,自那一截皓白如玉的腕骨,徐徐散出甜馨秋桂香气。


    苏梨似是局促不安,生怕惊扰到崔珏,刻意压低声音:“您夙夜在公,真是辛苦,只是不知……今晚的文书要批阅到几时?”


    闻言,崔珏微微一怔。


    他记起慧荣的话,想到苏梨今晚来疏月阁的目的……


    崔珏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地问。


    “苏娘子,你很急?”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听到崔珏的话, 苏梨瞬间哑口无言。


    她急什么?


    苏梨想了一会儿,很快她明白过来,崔珏所言何意……他是在说她急色, 巴不得快点行房?这、这人怎么能倒打一耙呢!


    苏梨鼻翼生汗,强装镇定地解释:“没、没有, 我只是来时太匆忙,用饭太少, 现在有点饿了。我见大公子还在办公, 我可以先回……”


    没等苏梨说完, 熟悉的叩指声响起,清冽的男声打断她的话:“卫知言, 传膳。”


    没一会儿, 宿卫疏月阁的卫知言一个掠身,落至崔珏面前,跪地领命。


    卫知言深知崔珏没有深夜用膳的习惯, 如今突发奇想传膳,想来也只是为了让苏梨进一些食。


    思及至此, 卫知言转头问苏梨:“苏娘子, 你想吃些什么?”


    苏梨知道今夜是崔珏的场子,她最好不要触怒他。


    苏梨认清现实, 也不忸怩, 从善如流地说:“劳烦卫侍卫送一碗鸡汤面过来,面上淋一勺蒜汁,最好再来二两卤肉, 再添个煎蛋……最后给我送一盏花茶,还有几枚花边酥饼、一碟花糕便是。”


    苏梨林林总总说了四五样添头,并两样餐后点心, 卫知言逐一记下,转身直奔灶房。


    苏梨怕弄脏衣裙,没有在庭院里的假山石上落座,反而是小心翼翼挨着崔珏所在的廊庑等食。


    小娘子百无聊赖,等得有点发困,下巴一点一点,刚要睡着,忽然感到如芒在背。


    苏梨回头一看,视线与男人相撞。


    崔珏百忙之中抽空看了她一眼,眼神森然冰冷。


    苏梨浑身发凉,汗毛倒竖。


    她福至心灵,想起待会儿还要侍奉崔珏,连忙和他解释:“大公子放心,我待会儿定洗漱清口,不会带着荤食的气味进客房。”


    崔珏寂静无声,继续垂首阅卷。


    男人正襟跽坐,气度清贵沉稳。


    仿佛方才冷漠抬眸看她的那一眼,不过凑巧罢了。


    很快,卫知言的鸡汤面送上来,还请仆妇贴心地置上食案,摆好了吃食。


    苏梨闻到香气扑鼻的鸡汤面,饥肠辘辘,食欲大开。


    电光石火间,她意识到崔珏就在旁边务公,自己还在庭院进食,实在大逆不道。


    苏梨忐忑地吃完鸡汤面,又漱口擦手,饮了清茶。


    等到手边仅留下一碟甜糕,她问崔珏:“大公子,我能否去一趟院外?”


    崔珏:“何事?”


    “深更半夜,卫侍卫值岗不易,正好有一碟点心,我吃不完,想给卫侍卫送去。”


    “你倒是好心,成日贿赂疏月阁里的侍卫。”


    这顶高帽子戴下来,苏梨又不敢开口了,免得被他冠上不安好心的罪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幸好,崔珏并未多加为难,只淡道:“去吧。”


    苏梨如蒙大赦,行了礼后便小心翼翼撩裙离开。


    到了院外,苏梨擦了擦脸上的虚汗,把手里的糕点递给卫知言。


    卫知言受宠若惊:“苏、苏娘子,属下不饿,你犯不着专程来送吃食。”


    苏梨轻笑:“这有什么,不过一碟甜糕罢了,我也吃不完。”


    卫知言收下点心,心中五味杂陈。


    苏梨落到崔珏手里,还有他在背后查探她身世的手t?笔,可苏梨毫不知情,还待卫知言这般亲厚。


    卫知言愧怍难安,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他和苏梨道歉:“苏娘子,其实你的身世,是卑职查出来告诉主子的,卑职实在对不住你……”


    苏梨本就想从卫知言这里套话,听完只释然一笑:“你不过奉命行事,何错之有?只是我想知道,你都告知了主子哪些事?私下相处时,大公子不好伺候,我也怕多说多错,再惹得他震怒……”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梨故意侧身,将颈子上那道还未完全掉痂的剑伤展现给卫知言看,也好博取他的同情。


    果然,卫知言道:“卑职不过是告诉主子关于娘子的来历,说了您是二房的儿媳,是苏家嫡出的三娘子,旁的再没什么……”


    也就是说,崔珏并不知道苏家偷天换日的手段,他也不知苏梨只是庶族出身。


    苏梨偷偷松了一口气。


    幸好,苏家口风严,一直将这桩恶事捂得严严实实。


    否则眼高于顶的崔珏,若是知道他与一名身份低贱的乡下农女行房,不知会不会自觉受到侮辱,继而震怒,将苏梨碎尸万段……


    她不敢赌崔珏的怜悯,她要在他查出此事之前,尽快抽身离开。


    苏梨功成身退,打算回去伺候崔珏这尊阴晴不定的阎王。


    临走前,卫知言忽然喊住她:“苏娘子。”


    “怎么了?”苏梨回头,目露困惑。


    卫知言犹豫道:“其实,主子最厌旁人欺瞒,他一旦起杀心,决不会手下留情。主子没有杀你,可见他待你的不同……苏娘子,主子应该是挺喜爱你的。”


    苏梨心中微讶,没有说话。


    几乎是瞬间,苏梨想到那天荒唐的房事……老实说,苏梨真不觉得自己有哪处得崔珏厚待,她能活下来,兴许只是崔珏有了理智,不愿杀害二房孙媳,免得崔翁伤心。


    苏梨听完,慢吞吞回到书房,她的动作足够谨小慎微,却还是引起了崔珏的注意。


    崔珏头也没抬,幽幽道:“苏娘子的胃口倒是很好。”


    苏梨讪讪一笑。


    她担惊受怕一整天,食难下咽,连晚饭都没吃。如今接受侍寝的现实,可不就是饿了?


    至于饭量……崔珏哪里知道,是苏梨并不想讨他的喜欢,因此吃食上并无顾忌。


    反倒是崔珏一问,苏梨方觉得肚子有点撑,她下意识揉了揉小腹,嘟囔:“还好。”


    崔珏余光瞥见她的动作,意有所指地说:“但愿苏娘子身体康健,待会儿不会吐到榻上。”


    苏梨愣住。


    崔珏此言何意?


    苏梨顷刻间头皮发麻,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崔珏是不是在说,他素了太久,急火攻心,待会儿擒住她的时候,进出的动作会很大……


    所以苏梨吃得太饱,又受此折磨,很可能会脾胃不适?


    苏梨顿时面无血色,樱唇也发白,她忍不住问:“大公子,您在外行军,不带姬妾随侍吗?”


    崔珏目光微妙地瞥她一眼:“我并无姬妾……苏娘子,你此言僭越了。”


    苏梨也知道,她不过一个连侍妾都称不上的小喽啰,竟敢询问崔家主后宅私事,实在冒犯。


    只是……崔珏是什么疯子吗?想入他后宅的女子千千万,偏他为了李慕瑶隐忍至今,如今还借着过嗣一事,将这些邪火攒着,往她这里发泄?当真卑鄙啊!


    苏梨磨牙,她一想到自己待会儿要承受崔珏旷了一个月的精元,不免舌根发苦,眼前一黑。


    希望今日,她能少受一点罪。


    苏梨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她单手撑头,借着食案小睡。隐约间,她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迷茫抬头,只看到崔珏案上留下的一盏已经见底的药碗。


    崔珏喝的什么药?难不成战场上刀枪无眼,他受伤了?


    苏梨下意识询问:“大公子,您受伤了?”


    “无碍。”崔珏显然没什么谈兴,对于药汤一事只字不提。


    苏梨:“要是您的身体不好,同房一事也可暂缓……”


    崔珏姿态从容,搁笔道:“既是为苏娘子行方便,自当勉力而为。”


    苏梨沉默片刻,咬牙道:“大公子乐善好施,其助人为乐的高洁品行,当真是吾辈楷模……”


    “苏娘子谬赞。”


    苏梨哑然。


    崔珏批完牒牍,已是子时。


    苏梨安分守己地坐在一侧,她一想到自己是个静候崔珏临幸的美人,心中便生出无穷的窘迫与尴尬,这般想着,竟悄无声息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苏梨被崔珏撩袍的响动唤醒。


    苏梨茫然睁眼,只见崔珏已净过手,朝着一旁的小径行去。


    苏梨呆若木鸡,崔珏回头看她一眼,眼风轻扫。


    苏梨很快反应过来,崔珏兴许是嫌她烦了,想尽快完事,也好放她回暮冬阁睡觉。


    崔珏沉默不语,苏梨只好闷头跟上。


    等到苏梨再次步入那一间客房,看着屋内空空荡荡的摆设,以及桌上房事要用到的伤药、润.滑的雪膏,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是近身侍奉,崔珏也只愿意在客房和苏梨行事。


    崔珏不想让苏梨玷污他平日的居所……他不想让苏梨弄脏他的寝房。


    今日,奴仆们很懂事,竟在屋里燃好了两支手臂粗的红烛。


    苏梨看着晃动的烛光,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敷了妆粉,口脂也没有搽去。


    “大公子稍待片刻,我擦一擦口脂。”


    崔珏闻言,看了一眼女子浓丽如杏花的樱唇。


    男人收回视线:“不必。”


    苏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崔珏今日行房,还是没有那些催人情.潮的前戏。


    他不可能与苏梨亲吻,也不会触碰她。


    更不在意她是否紧.致难行。


    他无需体恤苏梨,因他并不喜她。


    所以苏梨不必忙活,不必费心讨好,于崔珏而言,此事应该也只是任务一般,他允了她,那便好人做到底。


    苏梨懂了,她会留有分寸,至少别太殷勤,免得她的举动,让崔珏误以为是邀宠,她会自取其辱。


    崔珏衣冠楚楚,静静立于榻侧。


    苏梨明白了崔珏的打算,她忍住耻意,一点点褪下亵裤,腿骨凉飕飕的,漏着寒风。


    苏梨的体面尚存,至少她唯有腰下,不着丝.缕,上衣还是完好无损。


    她跪在榻边,小心翼翼靠近崔珏。


    当女孩粉润的指尖,抵上崔珏肌理匀称的腰腹时,苏梨莫名战栗了一下。


    今日还是由苏梨,亲手解开崔珏腰上槐花黄绿的窄细玉带。


    她脱下崔珏的衣袍,看着男人衣下的硬朗结实的身躯,看着他巍峨如山的黑影压下,还是心生一种令人生畏的压迫感。


    老实说,崔珏生得丰神俊貌,不论是着衣还是解袍,底下的宽肩窄腰都得天独厚,极具美感,不但肤色温润如玉,每一寸棱棱肌骨都轮廓分明,施力时青筋偾张……


    只苏梨一想到崔珏异于常人的尺寸,她心里便忍不住害怕。


    今晚苏梨不想和崔珏对着干,免得这一次房事,她再次被他弄伤。


    苏梨深吸一口气。


    她偏头避开崔珏的炙刃,鼓足勇气问他。


    “大公子天赋异禀,我有些吃不消……今日房事,能否让我自己来?”


    崔珏垂眉敛目,居高临下地凝视苏梨那张娇怯的脸,“何意?”


    他没有明白。


    苏梨脸上滚沸,她言传身教,取来润物的膏药,探向腿侧。


    她紧闭双眼,忍住眼睫上的轻颤与战栗,以纤细指骨为自己耐心上药。


    她很害怕,如临战场,整个人悸栗栗,一直在抖。


    每一处紧窄的唇腔,她都细心敷药,谨防待会儿受伤。


    完事后,苏梨借助手上留有的滑腻药膏,恭顺伸手,碰到崔珏。


    女孩的虎口,轻压住崔珏的七寸。


    崔珏在她手心,滚沸如同烙铁。


    苏梨忍住那些惶恐与不安,她语带恳求,对崔珏道:“大公子,我、我想自己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许是今日苏梨和崔珏没到那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苏梨的要求,崔珏并没有过多阻止。


    他只是凤眸幽邃,一错不错凝视着她。


    苏梨被看得浑身发毛, 但事已至此,她手里还扣着崔珏的软肋, 又怎能临阵脱逃?


    苏梨想到上一次她埋头被褥的恐惧,今天她不想背对着崔珏, 那种看不见崔珏的动作, 却知自己在竭力承受的感觉并不好……


    特别是崔珏时间很长, 她只知床榻几乎震碎,只知她的眼泪摇摇欲坠, 她的眼泪无法融化崔珏这一尊冰山, 他待她,出手还是很凶悍。


    苏梨只觉自己是一只羽翅淋湿的雏鸟,浑身被汗水淋个透湿。


    她被崔珏剪在身下, 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日是苏梨,是深t?感屈辱的。


    因此, 今日苏梨语带哀求, 柔若无骨的素手,轻轻捏住崔珏泛凉的指骨。


    见他没有拂开的动作, 苏梨小心翼翼拉他坐上床榻。


    她让崔珏倚在塌边, 小心翼翼解开他余下的长衫,露出底下精赤健壮的肉.体。


    崔珏无疑生得貌美,看着他从容落座, 苏梨的脑中忽然浮出“醉玉颓山”一词。


    只是,男人的眉眼仍然清醒,他的丹凤眼尾上挑, 不染潮红,不沾情.欲的。


    崔珏言行举止这般冷淡,好在某处的兴致不少。


    如此便好,苏梨不需要他情动,只需他能行事便是。


    床帏从金钩上垂落,薄纱掩盖床榻里不为人知的渴念。


    苏梨膝行两步,谦卑地爬向崔珏。


    她小心翼翼跨上男人的腰腹。


    随后,缓慢落座。


    苏梨灵细双腿,软.肉相贴,竟被崔珏微凉的体温冻到。


    整个人犹如雷电滚背,忍不住轻轻低吟一声。


    苏梨还是低估了崔珏。


    她没想到当炽刃入内的瞬间,细密的痛感仍存。


    但好在这一次,是她以下犯上。


    苏梨能把控好自己的位置与高度……


    不至于吃到至深。


    苏梨轻轻咬唇,可眼泪已然晕开,粘在浓长的眼睫上,眼波潋滟,要落不落。


    她手上没有支点,床帏太远又拉不到,只能看一眼凤眸沉静的崔珏,壮着胆子,搭在男人强劲的肩膀上。


    “冒犯了,大公子……”


    崔珏薄唇微抿。


    良久,他似乎感受到苏梨的夹.缠,嗓音略带沙哑,道了声:“随意。”


    苏梨总算寻到合适的坐姿了。


    她拧眉忍了忍,自觉现在的情况还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除了腰.窝有点酸,后脊有点发麻以外,痛感没有上一回那样强烈。


    只是苏梨被卡得死死的,她坐立难安,还不大能够动作。


    苏梨撑得很,整个人软成了一池春水。


    连带着小臂都在发颤,雪肤沁汗,黏腻腻的,还透着浅红。


    苏梨久久不动,她心里慌张,腿上又没有力气,几次要起身,却又重重砸回去。


    苏梨的眼泪扑簌簌落,每一滴都烫到崔珏的胸膛。


    许是她哭得实在有点吵,这一次,反倒是崔珏上了手。


    一只宽阔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托住苏梨的雪腚。


    崔珏难得动手,将她往上抱高了些。


    苏梨惊呼一声,忍不住低头去看崔珏的脸。


    男人的眸色变沉了,眼尾微红,线条优雅的下颌也微微抬起。


    她能看到男人嶙峋的喉结,白净长颈上还有虬结的经络震颤。


    男人的煞气与凶意如潮涌至,又令苏梨一阵心惊胆战。


    但她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很快,她要溢出唇腔的话语……被崔珏尽数冲犯。


    苏梨的长发散落,鼻翼与额头全是热汗。


    她茫然地承受这种折磨,双手情不自禁勾住崔珏的肩膀,甚至得寸进尺揽住了他的颈子。


    许是云雨事令人变得亲密,崔珏竟也没有责骂她,反倒是纵她放肆。


    苏梨的下巴尖尖地低着,却不敢抵上崔珏的肩膀。


    她和他的关系还没好到这种程度。


    苏梨汗流浃背,黏糊糊的汗水沾满了全身。


    她依附着崔珏,稍一低头,便能看到崔珏微抿的薄唇,色泽偏红,唇廓冷硬,与他的性子一样,冷硬无比。


    不知是因为崔珏的掠夺太过煎熬难耐,还是旁的缘故。


    苏梨咬了下饱满的樱唇。


    她觉得自己定是被这些男女之事冲昏头脑,否则她怎会生出一种想要低头啄吻崔珏的冲动……


    他们明明紧密交颈,却谁都没有吻谁。仿佛如此,彼此就能承认,他们势均力敌,在这场战役里,谁都没能落于下风。


    只是苏梨体力不支,渐渐受不住。


    她的哭声带了点真情实感的委屈。


    她在求他潦草地纾释一回……


    大不了下次、下次她再尽心侍奉。


    但崔珏明显不肯,还用修长五指,死死掐着她。


    男人的指缝溢满雪团。


    苏梨猝不及防被他一捏,下意识浑身哆嗦。


    “疼……”


    苏梨没想过崔珏会听劝,只是下意识讨饶,甚至只是在哄自己不要害怕。


    可男人在听到她的痛呼之下,那只生擒她的手,确实松开了一些。


    苏梨嗅着那股越发浓郁的兰草香气,脑袋混沌,骨软筋酥,她隐约意识到……这是崔珏第一次因她的反应,待她稍有温存。


    ……


    苏梨不知何时自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床侧空空荡荡。


    苏梨竟不知崔珏是何时离开的……


    室内的令人羞耻的涩气、清冽出尘的兰草气息,均散去不少。


    再一看乌压压的天色,应是寅时。


    苏梨动了动腿,好在浑身上下除了酸麻以外,并没有特别的痛感,她成功制止了崔珏的磋磨……回想昨晚男人凤眸沉欲的模样,他应该也是满意的吧?


    苏梨松一口气。


    她踉踉跄跄下地。


    屋外守夜的慧荣姑姑听到动静,低声问:“苏娘子,你可是起了?要奴婢去寻秋桂来服侍你吗?”


    苏梨歪头想了想,笑道:“不必了,劳姑姑搭把手,扶我去沐浴,再换一身衣……”


    闻言,门外的慧荣也放心了,想来昨夜二人敦伦应该也算和谐,苏梨说话才会略带笑意,也不怕她们这些崔家奴仆看到窘态。


    慧荣推门进入,她果然看到小姑娘正单脚跳着,慌慌张张披一件被撕损的春衫。


    慧荣无奈地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扶稳了苏梨,“娘子快别穿这身了,奴婢给你拿新的来。”


    慧荣搀着腿软的苏梨迈进浴桶,她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正正好,又给屋外探头探脑的小丫鬟们使眼色,命她们去找秋桂取两件苏梨平日爱穿的衣衫过来。


    苏梨没有避开慧荣的照顾,她既装作顺从崔珏的样子,自然不能抵触崔家的奴仆……最后一段时日,她不能露出马脚。


    月笼轻纱,热气蒸腾。


    夜里崔珏闹得太久,光是她记得的,就有两次。


    苏梨实在是累极了。


    如今水里泡一泡,苏梨困得又要睡着,慧荣取桃木梳子来,一边为苏梨通头发,一边同她说:“依奴婢之见,大公子当真是疼爱娘子的。”


    苏梨迷迷糊糊地唔了声。


    她并不信慧荣说的话。


    慧荣看着苏梨身上留下的痕迹,叹了一声:“苏娘子,你不要怪大公子,他并非恶人,平日做事下手狠戾,实在是无奈之举。世家里活得好的、爬得高的,哪个不是步步为营,手段果决,方能保下一条性命。唯有如此,大公子才能好好活下来,撑起咱们偌大的阀阅门庭。”


    崔家子嗣凋敝,因此旁人想对付崔家,自是要对崔家嫡房子孙下手。


    崔珏自小遭受的暗杀无数,遑论那些摆在台面上的阴谋阳谋。


    就连日常吃的一枚糕、一块糖,崔珏都要慎之又慎,先让旁人下口,确认无毒以后,方敢入嘴。


    慧荣身为大公子的掌事姑姑,自小便跟在崔珏身边服侍,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崔珏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公子。


    崔珏小小年纪便不苟言笑,着一身青袍,跽坐于书房中阅卷,一连五六个时辰下来,连肩膀都不晃动一下,极有温润公子的风范,风致楚楚。


    明明是儿郎最爱抓猫招狗的淘气年纪,可崔珏却极有耐性,他听儒学大家来家中讲书,听沙门法师来家中讲经……他省身克己,谨言慎行,从不敢有任何私欲、私情,一心以家族峥嵘为先。


    崔翁赞他是支应吴东崔氏门庭的希望,他们把那么多、那么重的担子压在崔珏削瘦伶仃的肩膀上。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也无人记得,那时的崔珏,不过才七岁。


    苏梨听了一些崔珏的事,她极难想象崔珏年幼的模样。


    在她眼里,阎王再小,也是个罗刹鬼,她怕得很,更不会同情崔珏。


    毕竟……崔珏再可怜,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苏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乡下农女。


    她只想千方百计逃出世家,回到自己的家而已。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慧荣帮苏梨换了一身衣, 还贴心地喊来一个小丫鬟,帮她揉散腰上掐出的淤青指痕。


    小丫鬟不通人事,只囫囵被嬷嬷们指导过几句主人家的房事, 谨防往后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至于慌慌张张闯进屋里, 冒犯主人家。


    待她看到苏梨细腰、腿根、甚至臀.肉全是青红交加的印记,不免心惊肉跳, 想着苏娘子难不成挨了大公子的打?


    仔细想想的确有可能……谁都知道崔珏杀伐果决, 下手毫不留情, 如有窥视疏月阁之人,无论男女老少, 皆会受到刑堂惩戒。


    六十下刑杖打下来, 莫说屁股血肉模糊,便是腿都废了,t?仅留下一口气在。奴仆半死不活以后, 主人家又开恩,将罪奴除籍, 放出府去, 再丢下几十两银子,当了断主仆之情。


    这样重的伤受下来, 犯事的奴才可能当夜都没撑过去, 便一命呜呼了。


    小丫鬟懂得其中的门道,分明是崔珏信佛,不愿有人死在院子里, 破了杀戒,偏又不给人留活路。


    今日,小丫鬟看到苏梨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得不到崔珏的怜惜, 心中不免惴惴不安,更为惶恐……看来大公子的侍妾不是谁都有命当的。


    这样一想,小丫鬟下手揉捏的力道更轻,生怕让苏梨再感到哪处疼痛。


    苏梨被人舒舒服服伺候了一场,终是换上一身卷草纹春衫,缓步离开了疏月阁。


    在她要迈出角门的时候,慧荣姑姑问:“大公子上值的时辰未到,应该还在疏月阁前厅,苏娘子不同大公子问个安,再回暮冬阁吗?”


    苏梨想到昨夜崔珏完事后,便回了自个儿的寝房……


    即便房事再如崔珏的意,他也不会耽于春事,留宿客房。


    崔珏如此清矜自持,下了榻便翻脸无情,也不是那种会被美色所惑之人,那她便不去自取其辱了。


    苏梨摇摇头:“不了,若是下次大公子得空,姑姑再来唤我筹备过嗣事宜。”


    慧荣欲言又止。


    她看着苏梨清瘦婉柔的背影,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困惑来……这可是吴东崔氏家主的恩典,苏梨为何不承?


    也不知苏梨是自知与崔珏有云泥之别,不敢高攀,还是小娘子看着娇娇弱弱,实则比谁都头脑清醒-


    按理说,苏梨每月就这段时日易孕,可以行房。


    偏太子李傅昀近日在城郊梧桐山设下猎宴,邀请全郡世家儿女赴宴,还将此事全权交由崔珏负责。


    崔珏不得空,忙得脚不沾地,两日都见不到人影。


    苏梨估摸着三月估计也不必再伺候大公子,心中顿觉一松。


    苏梨打听到,这次宴会设在梧桐山,取自“凤栖梧桐”的典故,不仅有给太子相看正妃的意思在内,还邀了重华公主李慕瑶和崔珏赴宴,想来也有撮合二人之意。


    毕竟崔珏都已二十有四,而李慕瑶也早早及笄,正好适婚。两人郎才女貌,真可谓一双璧人,如今时机成熟,自当快点定下婚事。


    崔珏尚公主一事,几乎板上钉钉。


    苏梨听到这件事,心里没什么波澜。


    只是她好歹要脸,在崔珏与李慕瑶订婚后,她不会再插足二人之间……在那之前,苏梨要尽快部署好离郡诸事。


    下午的时候,苏家送来了秋桂的卖身契,周氏为了讨好苏梨,竟还贴心地送来了一封放奴书。


    只是周氏到底不放心苏梨,她在家书上说,待苏梨怀孕之时,会送来几个专事生产的婆子,近身照看苏梨。


    苏梨当然明白,这是想重新派来耳目监视她。


    但秋桂能重获自由,苏梨为她感到开心,便也什么都不说,随便周氏安排。


    苏梨未免夜长梦多,悄悄带着秋桂出府,上官府备案,消除了她的奴籍,再用周氏的家书充当通行令,上宅子里探望了祖母。


    天气转热,苏梨给祖母送了许多春夏的薄衫,还上集市给她买了许多李子、梅子、甚至是初熟的青桃。


    祖母早些时候听说苏梨会来,不但沐浴洗漱,换了簇新的衣衫,还去厨房用拉磨碾了一斤的绿豆,给苏梨蒸绿豆糕吃。


    初夏的傍晚有些燥热,院子里没有冰鉴,苏梨就拉着秋桂洗出两张竹席,帮祖母铺床,供她溽暑纳凉。


    苏梨吃饭的时候,笑说:“建业郡夏日太热了,据说北地凉快,就是风沙大,冬天飞雪,要是能受得住这样迥异的气候,过去小住一段时间也很好……”


    秋桂也笑道:“保不准哪日就有机会呢,到时候老夫人就不必成日拿蒲扇消暑了。”


    两人心知隔墙有耳,都当开玩笑逗趣,聊了几句。


    但祖母听出她们话中意思,想来是苏梨心中已有成算。


    她想到上一次苏梨卧在自己膝上流泪,小姑娘不过掉了两滴眼泪,又很快用手背擦去,再度挂起和煦的假笑。


    苏梨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但老人家一滴水一粒米将孙女拉扯大,怎会不知她是欢喜还是难过?


    祖母心中很不好受……一个连哭都不敢尽情哭的地方,苏梨的日子又能过得多舒泰呢?


    怕不是将所有苦难都打碎牙活血吞,咽到肚子里。


    苏梨想着拿捏苏家府上的王婆子,虽她用银钱收买,但到底不够,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还是要逮住王婆子的儿子,方能让王婆子不生出二心,日后置祖母于险境。


    苏梨在想破局之法,但她出府太频繁,恐怕会引人怀疑……幸好今日,她遇到了一个人。


    是个少年人,瞧着眉眼青涩,和苏梨年纪相仿,他一见到苏梨,便笑着喊她:“娘子,你对我可有印象?”


    苏梨打量了他一眼,摇摇头。


    少年人挠了挠头,憋了半天,说:“我是林隐,去年在山上,你给过我钱,让我去给祖母抓药,你还记得吗?”


    苏梨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你啊。”


    她记得那时的少年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孩,没想到半年过去,他的身量竟如翠竹一般节节增长,窜得这么高,身材也不再干瘪瘦弱,已经壮如牛犊,可见日子好起来了。


    苏梨为林隐感到高兴:“你祖母身体如何了?”


    林隐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后,慢慢淡下去。


    许久,他说:“祖母在那日之后,生病受寒,没能撑过冬天。”


    苏梨明白了,她的善意到底不够及时,没能救下林隐的家人。


    苏梨心里也浮起一丝难过:“节哀。”


    林隐摇摇头,再度笑道:“但娘子的钱也救我于水火间,至少我好好安葬了祖母,还为她寻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墓地,给她烧了许多金元宝。来世、来世祖母就不会这么苦了。”


    苏梨有一瞬恍惚。


    只有今生过不好的人,才会将希望寄托来世吧?


    林隐:“不说这个了,我其实四处在打听娘子的消息,可算是见到您一面。娘子赠我的银钱,我已经攒好了,今日全部还给您。还有,您的大恩大德,林隐没齿难忘,往后若是娘子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他把钱财递过去,又将一支乡下人用来打鸟的飞炮塞到苏梨手中,此为林隐匪寨里的信号弹,能散开黄色香烟,诱来飞禽,传信十几里远。


    若是林隐见到苏梨有难,自会前来襄助。


    苏梨心中感激,却也不敢太信赖旁人。


    只她被苏家监视太紧,无法培养心腹与打手……苏梨看到林隐虎口覆茧,身上隐有血味,猜测这是常年握刀才能留下的痕迹。


    苏梨想到此前崔珏帮她“以手纾解”,指肚满覆茧子,揉弄时极其粗粝,而崔珏正是多年习武之人……


    思来想去,苏梨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东西,她决定赌上一把。


    苏梨指着远处鬼鬼祟祟钻进赌坊的王家长子,对林隐道:“我若想利用此人,拿捏他的母亲,阿隐小兄弟可否为我办到?”


    林隐在祖母死后,便恨上草菅人命的世家贵胄,凭着一身不怕死的狠劲儿,他伙同流匪,收揽流民,在郡外占山称王。


    林隐不但摆脱了赤贫,手上还有了一些积攒,甚至还建起了数百人的匪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捉襟见肘的穷家小子。


    林隐本该在山中和弟兄们一起生活,只是他记得苏梨的恩情,一心想要报答她。


    因此,林隐千里迢迢回到建业,四处寻找苏梨。


    眼下,他听说苏梨有难,自然愿意全力相帮。


    不过是拿捏一个赌徒,对于林隐来说,并非难事。


    只是,他心知苏梨是闺阁小娘子,不知她要的“拿捏”,指的是何等程度……


    林隐皱眉,问她:“娘子是要给点小惩小戒,还是?”


    苏梨明白了林隐的顾虑,她狡黠一笑,道:“不必手下留情,便是断手断脚我都不在乎,只要留一口气在,能助我成事便是。”


    林隐心下了然,也笑了一声:“好,娘子放心,包在我身上。”


    苏梨心中大定,她告知林隐事成之后如何给她通风报信后,心满意足地回了崔家。


    正当苏梨以为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能够避开崔珏的时候,她竟也收到了前往梧桐山赴宴的请柬……


    苏梨心中悚然,不知礼部官员是不是昏了头,为了给太子选妃,把她这种犄角旮旯里的小户贵女也提溜出来,充当人数安排上t?了。


    转念一想,苏梨又觉得,可能是因她寄住崔家,礼部官吏好歹要给崔家外姓小娘子一个颜面,所以请柬里也包括了她。


    天家宴请,苏梨就是十个胆子都不敢推拒。


    但她算了下时间,明日赴宴,正好是月中的日子,也是她承嗣借种的日子……


    偏她要跟着崔珏同往猎宴,甚至各家儿女还得在外设帐,夜宿几日。


    苏梨皱了皱眉。


    她想,猎宴上还有李慕瑶在场,崔珏应该没有那般尽职尽责,连参宴的时候,都要命她前来营帐里承宠吧?


    但苏梨想到上一次的夜里,她受了不仅两次的浇灌。


    腹中积攒多了,实在满溢。


    每次进深,还会有雪津淌下……


    偏偏崔珏丧心病狂,竟还要扣着她的腰,逼她忍受。


    明明崔珏生得凤眼薄唇,一副寡欲相貌,怎会体力如此充沛?


    想到崔珏在云雨事上的强硬,苏梨顿感毛骨悚然……她还真说不好,猎宴上,崔珏会不会寻她做那档子事。


    毕竟此人看着清心澹泊,实则全是假象,他分明、分明是有些重欲的-


    翌日,苏梨跟着崔舜瑛一道儿前往梧桐山。


    朝中重臣拖家带口的参宴,都是在自家门口备下马车,等待宫中皇家御驾先行,再跟着吴东崔家徐徐进山。


    崔舜瑛知道苏梨也能同往,心里高兴,兴奋得一夜没睡。


    今早起床,崔舜瑛行事太过匆忙,丢三落四,还没等她和苏梨说上几句话,又一撩裙摆,急匆匆跑回宅子里:“我还有马鞭没带!阿兄新赠我的,可好看了,我要拿去显摆显摆。苏姐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苏梨没管毛毛躁躁的小姑娘,她乖巧地站在崔家马车旁边,静候崔舜瑛回来。


    只是她杵在大宅门前充当门神,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苏梨循声望去,竟在兵卒簇拥的人潮里,看到崔珏的身影。


    男人穿一身雪色薄衫,如墨青丝束于玉冠之中,行走时身姿挺拔,广袖摇曳,如月中聚雪,干净疏朗。


    这样一身装扮,竟将他平时森然的鬼气消散一些,添了点遗世独立的神性。


    苏梨腹诽:……反正不大像人。


    苏梨明明和崔珏已有几次肌肤之亲,但她见他还是胆怯得很,只眼风瞟去一眼,又急忙压低了头。


    正当苏梨数完那一串爬上青石台阶的蚂蚁,一味兰草幽香忽然逼近。


    寒意料峭,男人高大的黑影笼罩,苏梨的肩背僵硬,整个人立在车边,连动都不敢动了。


    她想,崔珏将二人私会的事掩得密不透风,他绝无可能当众表现出对于苏梨的青睐。


    崔珏靠近她,兴许只是想找崔舜瑛。


    就在苏梨神游天外,脑袋一团浆糊的时候,崔珏刻意压低了的清润嗓音,徐徐落到她的耳畔。


    苏梨听到他说。


    “猎宴之际,还望苏娘子谨言慎行,切莫招惹公主。”


    轻描淡写的一句提点,崔珏说完便错身离开,径直上车。


    旁人不知他们这点窃窃私语,还当崔珏只是顺道路过苏梨的马车。


    唯有苏梨被崔珏那句话撼在原地,听得浑身刺骨恶寒,百思不得其解……


    崔珏这话,怎么有种告诫她的意味在内?


    他是不是在提醒苏梨——她的身份,连侍妾都不如。


    崔珏望她好自为之,别因几夜欢好就恃宠生娇,蓄意招惹李慕瑶这个崔家未来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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