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就在崔舜瑛取完鞭子回来的时候, 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崔舜瑛的马车坏了,可偏偏出行的吉时将至。
百家郡望都在翘首观望崔家的马车开道,随行的时辰要丝毫不差, 半点耽误不得,否则就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临时更换马车要耽误的时间不止一星半点儿, 思来想去,崔舜瑛直接拉着苏梨, 跑去找崔珏求助。
崔珏撩帘, 看一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四妹, 吩咐管事:“四娘的马车,待修好后再送往梧桐山, 今日时间紧迫, 她先与我同车进山。”
管事:“是。”
崔舜瑛松了一口气,她作势爬上登车的脚凳。
待上车后,崔舜瑛凝望苏梨, 央求崔珏:“阿兄,苏姐姐素来与我同车。我知道阿兄喜静, 不愿旁人叨扰, 可我实在不想把她送到其他远房表姐妹的车上……”
许是怕崔珏不同意,崔舜瑛还煞有其事地扯谎:“阿兄, 你是不知道, 苏姐姐素来贞静温婉,她这样纯善的人与其他善妒的小娘子同车,定会被人生吞活剥的, 你行行好,能不能让她也搭一回车?”
崔珏听着崔舜瑛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时缄默不言。
娴静温婉?此等评价, 倒与此女毫不相干。
崔珏莫名想起苏梨夜里扶肩落座的姿态。
女孩胃口不大,贪吃的瞬间,眼尾泛红含泪,像是濡满芙蓉春色,却还要倔强地咬紧牙关,努力含下……
直至吞没。
当真是世上最胆大妄为的小娘子。
崔珏垂下浓长眼睫,不动声色饮了一口清茶。
苏梨见他仪态清逸,出尘脱俗。明明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却要思量这么久,心里也隐隐不耐烦。
苏梨不想让崔舜瑛为难,于是打圆场道:“大公子乃世家典范,又为吴东崔氏表率,乘坐的车驾,自也是郡望开路先锋,我为苏氏女,与四娘、大公子同坐一车,到底不妥,我还是去……”
“可。”没等苏梨说完,男人清寒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她自贬的谦词。
苏梨呆住。
崔舜瑛欢欣雀跃地拍了一下手,拉苏梨上车。
崔舜瑛:“阿兄都让苏姐姐上来了,你就别推辞了,走吧走吧,出城的吉时要到了,不能再耽误了!”
苏梨被崔舜瑛一拉,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爬上崔珏的马车。
车外响起几声嘹亮的号角声,黑甲骑兵列队,拥护崔珏的马车前行,犹如黑色洪流激涌而出,声势浩大。
车内,门帘垂落,瓷灯燃在车厢四角,光线昏黄,宁静悠远。
又有金漆狻猊香炉焚烧香丸,一径径芙蕖香烟自镂花漏顶袅袅升腾,烟雾缭绕,如临桃源仙境,车厢自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苏梨坐在软乎乎的羊毛毡垫上,她一想到旁边还有崔珏,便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比起苏梨,崔舜瑛倒是很习惯和崔珏同乘一车,还会问他车上有没有备着点心和零嘴。
崔珏在进山途中也不忘批阅各郡公折,他搁下饱蘸墨汁的狼毫,瞥一眼旁侧的匣子,低声道:“自己寻去。”
仆妇们怕主子舟车劳顿,都会往马车里备下要用的点心与蜜果。
只是崔珏不喜在正餐的时辰外用膳,从来没有吃过这些甜食。
崔舜瑛不和兄长客气,她抱过那个八宝攒盒,揭开盖子,与苏梨分食点心。
芝麻酥糖、黄豆酥、绿豆饼、蜜渍李子……
都是些时兴的小吃。
苏梨直觉眼前的崔珏又变回那个不好亲近的恶鬼,她不敢冒犯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尊长,因此一口甜食都没有吃,以免讨嫌。
苏梨杵着不动,连话都说得极少。
与往常截然不同。
太安静了。
崔珏盖下一卷竹简后,眼风轻瞥,静静看她一眼。
今日苏梨穿的是一身绿地缠枝花春衫,春意盎然的衣色,搭配乌浓发髻间的两朵青枣绒花,极为温婉素雅。饱满丰腴的耳珠垂着两对翡翠耳珰,凉风掠过,珠串清凌凌地响。
前些日子,苏梨穿的是桃花春衫,那时暮冬阁正巧有一枝绿萼粉桃开花,从白墙黑瓦探出来……
崔珏指尖轻磕几下桌案,声音沉闷而有韵律,若有所思。
苏梨穿衣,跟着时季瓜果走,今日穿绿,可能只是崔家的枣树初初结果了-
苏梨对这种风雅士人的宴饮雅集不大感兴趣,相较这些,她更喜欢在炎炎夏日下河摸鱼,用竹篓子捞螃蟹……只是高门淑女对衣下足踝看得金贵,绝无可能在人前脱鞋涉水。
倒是很遗憾啊。
苏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不时蹙眉,撇嘴感叹。
崔舜瑛见了,还以为是她手中茶汤苦涩,小声问:“苏姐姐不喜欢这碗茶汤吗?这是江州送来的茶汤,还混了一些羊油进去,是江南时下最盛的煮法,我看阿兄喜欢,料想姐姐也应该会喜欢,特地央着他烹煮几碗呢……”
方才苏梨自顾自出神,没注意到崔珏已经将竹帛文书收起,守着一只红泥小炉控火煮茶。
好在马车行路不算颠簸,火星并没有从炉子里蹦出来,不过煎煮了两碗茶汤,猩红炭火就被崔珏以水熄灭了。
苏梨看着身姿如竹的崔珏,哪敢说他煮茶的手艺不好,情急之下,她含了一口茶水咽下,连连称赞:“茶汤t?清润,入口回甘,好喝的。”
崔舜瑛见她窘迫,不由抿唇一笑。
她想帮苏梨解围,于是放下茶碗,揽住苏梨的手臂,对崔珏道:“阿兄还是让人给我们上羊乳甜汤吧!你这里的茶汤大雅,我等俗人实在品不来。”
崔珏没说什么,只趁马车半路停靠暂休的时候,命下人送了两碗煮沸的羊奶过来,碗里还添了一些山核桃碎、葡萄干、青红丝。
梧桐山距离都城不远,行了一天的路,总算抵达山脚。
礼官早早在山下搭好待客的营帐,就连宴饮要喝的美酒佳酿、要吃的鹿肉羊肋也悉数备好。
黑黢黢的深山老林,因一丛丛燃烧的火塘,变得亮堂,亮如白昼。
苏梨和崔舜瑛相伴下车,脚尖刚落地,迎面便撞上盛装出席的李慕瑶。
公主今日穿得华贵雍容,着一袭朱红色宝莲团花襦裙,手臂挽着姚黄披帛,行走间乌鬓步摇轻晃,如花枝乱颤,艳冠群芳。
李慕瑶本想邀崔珏一道入席,哪知迎面便看到苏梨从崔珏的马车走下来。
即便李慕瑶知道,很可能是崔舜瑛请苏梨一道儿上车,她心气儿还是极为不顺。
李慕瑶明眸流转,她强忍住恼怒,佯装大度,对苏梨道:“我想邀苏娘子小叙片刻,不知苏娘子愿不愿意同往?”
李慕瑶忽然这么友善地讲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崔舜瑛自是不肯放开苏梨,可偏偏崔珏早早下车,去帮衬礼官设宴,她找不到更厉害的人来压制李慕瑶。
李慕瑶也知道崔舜瑛没办法拦她,毕竟公主的口令,也代表天家谕旨,除非苏梨想抗旨不遵。
苏梨不想让崔舜瑛为难,而且四周往来都是达官贵人,他们眼见着李慕瑶带走自己,她总不敢当众杀害苏梨。
思及至此,苏梨心下安定,对李慕瑶行了礼:“公主相邀,民女自是乐意之至。”
李慕瑶唇角一翘,将她带走了。
苏梨紧跟着李慕瑶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帐篷。
帐中烛光辉煌,几名眉目姣好的侍女垂首旁听,而李慕瑶落座上首,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案下的苏梨。
女孩恭顺垂首,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李慕瑶凝视苏梨,心中纳闷不已,老实说,苏梨除了一张脸过得去,其他地方当真稀松平常,没有可以倚仗的母族,也不是流芳百世的清贵门庭,这样的女子,怎么偏偏入得了崔珏的眼?
李慕瑶心中暗忖,眯起狭长的美眸,仔细盯着苏梨。
像是要将她看出花来。
苏梨觉得自己当真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崔珏自己的桃花债,凭什么要她帮忙平?
可仔细一想,确实是她不对,毕竟她奉命借种,亲近了崔珏。
而眼前的这名女子,是崔珏正妻。
苏梨就这么任由李慕瑶逡巡,直到她问出一句:“苏娘子,我知崔家子嗣凋敝,往后必不可能只守着一房正妻,既大公子待你有意,我也想成人之美……不若这样,往后我让大公子纳你为妾,可好?”
苏梨不知李慕瑶此言何意,是秉持着大房的涵养,为了长久打算,想将她收为麾下,助自己固宠,还是一番意味深长的敲打,想试探苏梨有没有歹心?
但苏梨对崔珏无意,绝对不会为人侍妾。
因此,苏梨说的话便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她跪地行礼,对李慕瑶道:“民女自知门庭式微,不过兰河郡小户,民女不敢高攀大公子。”
苏梨怯弱低头,当真是一副畏惧惶恐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
李慕瑶不知她话中真假,但闻言,心气还是稍顺。
她笑了声:“难为苏娘子还有自知之明,如此甚好。说起来,我曾为你寻过一门好亲,可你不愿……莫不是还想着大公子,当着我面一套背着我面一套?”
苏梨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夜在崔家别院发生的事。
靖王被人引入崔家后宅,险些将她强行占有,而苏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非遇到崔珏,恐怕她难以脱险。
原来是李慕瑶的部署,也是她将苏梨“引荐”给靖王。
原来李慕瑶的好亲,便是将她送到皇兄的床榻之上,逼她受困樊笼,那真是好极了……
苏梨想到那日几欲灭顶的绝望,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但苏梨惯来擅忍,不过一瞬动容,很快压下眉眼中的愤恨:“民女……不敢。”
“是吗?”李慕瑶冷嗤,“我看你倒是胆大得很……不过,你也该知道,在大公子眼里,你只是一个玩意儿。你心知肚明,大公子于政局上纵横捭阖,手眼通天,他若想为你出头,必将惩治我二哥了,可他明知你受辱,却什么动作都没有,想来只是在红罗帐中拿话安抚你,教你息事宁人了?”
“苏梨,莫怪我没有提醒你,就凭你的身份,便是给吴东崔氏做妾都不够格,别想着以色媚主,否则当你色驰爱衰之时,你的下场必将比现在惨上千倍万倍!”
苏梨默默听着李慕瑶的告诫,只连说不敢。
苏梨心说李慕瑶特地前来兴师问罪,还挺将她当一回事……苏梨从来不认为崔珏会帮她出头,也自知自己撼动不了崔珏分毫。
但此言,李慕瑶必定不信,与其辩驳,不如缄默无言,生生受着。
帐中灯火晃动,发出哔拨碎响,蜡烛泣泪。
苏梨跪得膝盖酸麻,但她低着头,一动都不动。
许是见她乖顺,李慕瑶也停下了责骂。
没等李慕瑶饮完一盏茶,宫女忽然来传话,说是崔珏在外求见。
李慕瑶刚拢下的柳眉立马又扬起来,她咬牙切齿瞪向案下跪着的狐狸精。
李慕瑶阴阳怪气:“倒是好手段,不过喊你来说几句话,便能催动大公子亲来保人!”
苏梨也舌根发苦,心说崔珏来凑什么热闹?本来她忍一忍就能相安无事,偏他来一趟公主的营帐,岂不是更要让李慕瑶以为,她当真得崔珏的宠爱?
这厮着实会害人。
李慕瑶到底没有将崔珏拦在帐外,免得他以为她小肚鸡肠,连个疼爱几日的美人都容不下。
轻薄的帐布被几根清瘦指骨撩起,男人白衣胜雪,身姿如松,迈进帐中。
帐篷里的盈盈火光,照出崔珏那张眉目冷峭的俊脸。
他阔步入内,广袖交叠,对李慕瑶道:“殿下,帐外太子开宴,命臣来领公主入席。”
他说话时,语气不卑不亢,没有亲昵之色,也没有刻意冷淡,眼风更是瞥都没瞥案下跪着的苏梨,似乎仅仅为了通传,全然不是替她解围而来。
李慕瑶也看不透崔珏,但她既要赴宴,肯定不能把苏梨再继续留于帐中了。
她对苏梨摆摆手,喊人起身:“既如此,苏娘子便先退下吧。今日你我相谈甚欢,改日有机会再慢慢叙话。”
苏梨颔首,温顺称是。
苏梨没有抬头,临走时,却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如有实质,令她毛骨悚然。
苏梨猜是崔珏在看她,可她不敢抬头确认。
还是尽早离开此地为妙。
没等苏梨退出营帐,忽听身后的李慕瑶对崔珏撒娇:“大公子,上次你当众赠我燃香,便是昭告天下,崔氏有与皇家结亲之意……父皇一直差遣礼官上崔家请庚帖问名,合算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占卜凶吉,可大公子屡次推诿,说是国政繁忙,得空再议。”
李慕瑶咬了咬唇,急急追上几步:“近日大公子在外赴宴,可算抽出空闲,若是礼官再去问名,大公子总不能再寻借口婉拒了吧?”
皇家婚仪,也要遵循民间六礼,其中问名便是将男女生辰八字拿去合算,如若是天赐良缘,便能继续合婚。
按理说,在问名一礼之前,先该进行议婚、纳采,也就是让吴东崔家请旨,求天家指婚,盼公主出降,下嫁世家。
但崔家权势滔天,千年累积的身家,连皇权也不放在眼里。阀阅世家最重家族峥嵘气运,若是崔家合婚,还是得先推演合算八字,看二人是不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苏梨脚步一顿。
也就是说,一旦崔珏同意合算八字,那么天家一定有法子,让这场婚事成为天赐良缘。
苏梨无心窥伺旁人的私事,可她躲闪不及,还是在临走之前,听到崔珏淡然平和地应了一声:“可。”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苏梨逃出生天, 终是在帐外找到心急如焚的崔舜瑛。
崔舜瑛看到苏梨远远走来,立马回魂,冷不丁握住她手臂, 借着一侧的篝火,上上下下打量她。
“苏姐姐, 你没事吧?公主嚣张跋扈,她没有打你吧?你别怕, 要是受欺负了, 一定和我说!”
崔舜瑛仔细看了好一会t?儿, 见苏梨毫发无损,妆容也没有被眼泪沾染, 应是好好的。只是宫中刑罚多, 有的手段还能造成女子内伤,谁知道苏梨有没有受刑!
苏梨噗嗤一声笑,她张开双臂, 抱了抱小姑娘:“别怕,我没事。是四娘喊大公子来救我的?”
崔舜瑛连连点头:“我怕公主对你出手, 赶忙去找阿兄了, 还好来得及时!”
“真是多谢我们阿瑛了,当真是讲义气的侠女呢!”
崔舜瑛抿唇直笑:“哎呀, 那是当然了!我可不想苏姐姐受欺负。”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 走向远处人流如织的猎宴。
天家设宴,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馔,宾客满座。
分食的桌案上摆着一类下酒菜, 如白肉、刀剔羊肋,高脚葵花餐盘里还放着一把红宝石匕首,用来割肉饮酒。
若是有官吏与女眷不能饮酒, 还有枣塔、蜂糖糕、缕丝羹等适口的小食垫肚。
国宴并非家宴,规矩重,不允许带家仆伺候用膳,但晚宴人多眼杂,又没有宣宁帝亲临,御座上坐着的人是太子李傅昀,朝臣传杯换盏,觥筹交错,宴饮用得还是很开怀的。
许是没有人盯着苏梨进食,她饿了一整日,难得有了胃口,不仅吃了一碗羊肉羹汤,还多夹了两筷子蜜豆酥饼。
苏梨吃饭着急,被风沙迷眼,不慎噎着了,她忙取水来饮,一连喝了半壶茶水。
一顿饭吃下来,苏梨吃得肚皮滚圆,打算去解决一下内急的问题,她同崔舜瑛小声道:“四娘,我起身如厕,一会儿回来。”
崔舜瑛是个好酒的,今晚喝得五迷三道,脸颊也发红。她对苏梨点头,打了个嗝儿,结结巴巴地道:“阿、阿姐,你别走远,等我一起回帐。”
“好。”苏梨知道宴席上都是世家贵人,她不会胡乱走远,而且崔舜瑛喝得酩酊大醉,她也不放心把小娘子独自丢在席上,尽管没人敢来冒犯崔氏女。
苏梨跟着宦官去帐子里解手,回来猎宴的时候,半道上撞见一名身材削瘦的男子。
夜雾浓密,即便有火把照路,也看不清人脸。
来人身上酒味极重,还伴随着一阵细微的脂粉香,催人作呕。
苏梨险些碰到他,连连后退,道了一声:“抱歉,天色昏黑,没能看到公子。”
苏梨记得猎宴上并未狎妓,此人身上怎会有女子的气息?
苏梨下意识抬头,却见到一张令她惊惧的脸。
来人竟是那个色胆包天的靖王李彰!
苏梨警惕地看他,又环顾四周,她心知宴席就在不远处,人声喧哗,往来也有持灯的宦官侍女,心中稍定……大庭广众之下,靖王不会对她做什么,苏梨大可安心。
她料的确实不错,李彰便是再有色心,也不敢于朝臣面前落下一个酒色之徒的印象,倘若毁了今日的猎宴,太子兄长定会将他生吞活剥的!
可李彰在猎宴上逗弄姬妾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人潮中苏梨。
即便宴席上美人如云,处处都是衣香鬓影,李彰还是觉得苏梨乃其中容色之最。
如今看她饮了酒水,桃颊飞红,耳珠圆润,乌鬓被火光照出莹润之感,实在是倾城国色。
李彰心痒难耐,又知她性情顽固,怕是不肯沦为侍妾。
李彰从来没有这般渴望得到一名女子,他甚至愿意为了苏梨,扮演一回正人君子。
“苏娘子,上回是本王吃醉酒,行径孟浪,吓到你了,实在是对不住。”
李彰在为上回轻薄苏梨的事道歉,但苏梨见识过他的卑鄙下作,又怎会轻易原谅他?但她知道,靖王是皇帝次子,是她惹不起的天潢贵胄,苏梨不会硬碰硬非要和李彰争个你死我活。
苏梨盈盈行礼,道:“事情都过去了,殿下无需介怀。崔四娘还等着民女过去叙话,民女先行一步,请殿下恕罪。”
苏梨知道天家忌惮崔氏,她不敢拿崔珏作筏子,只能用崔舜瑛来敲打靖王,切莫在猎宴上犯浑,开罪世家。
然而靖王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和苏梨讲话的机会,他又怎愿放过?
只是靖王心中顾虑崔氏,又不敢上去拉扯苏梨,只能急急喊道:“且慢!”
苏梨止住步子,她不愿表现得太过惊慌失措,以免靖王不管不顾上前抓她,闹得太过难看,让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苏梨深吸气,盈盈笑了下:“殿下还有何事?”
李彰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忽觉口干舌燥。
男人顿了顿,道:“本王实话实说,心中还是倾慕苏娘子……上回用姬妾之位哄劝苏娘子入府,确实是本王莽撞,若我以侧妃之位来聘苏娘子,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饶是苏梨也有些惊讶,她不由怔住。
须臾,苏梨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唤:“苏娘子。”
山风渡来一阵糅杂酒气的草木香气,清冽如幽谷兰草,甘芳扑鼻。
苏梨如梦初醒。
她回头,看到了崔珏缓步行来的高大身影。
当空一轮皎洁圆月垂落原野,覆在崔珏身后。男人伴月而来,一双凤目寒冽,不怒自威,宽阔衣袍被风鼓得飘逸,加之如云青丝随风摇曳,颇有种鬼魅的森森之感。
苏梨不懂崔珏怎么来了,她的眼睫微颤,脑袋有点混沌,还没能完全醒神。
她喃喃喊了一句:“大公子……”
崔珏看她一眼,又望向面前喝得微醺的李彰。
“苏娘子难不成……真被靖王许诺之物说动,要应下王府侧妃之位?”
他轻扯薄唇,一双墨眸静水深流,意有所指地道,“纵是天降馅饼,苏娘子也该好生思量一番。须知皇裔妃位的拟定,须得君王首肯,议婚时也要让六曹查溯你祖上户籍乡贯,身家来历,最终上玉牒书落名……”
崔珏说得轻描淡写,但苏梨却听得毛骨悚然。
她明白了,崔珏在提醒她。苏梨身为二房孀妇,切莫做出令家宅蒙羞之事。往后皇家真要聘妃,定会派法司官吏来调查苏梨的身世,届时岂不是会暴露她乃丧夫寡妇,还是崔家二房的孙媳?
崔珏定不能容忍崔家孀妇红杏出墙……
再说了,苏梨不是苏幼荔,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乡下农女,万一这个秘密露馅儿,不仅是皇家受此愚弄,大感丢脸,想要她的性命,便是崔珏也不会放过她……
到时候,苏梨才真是必死无疑!
苏梨只想和祖母一起生活,她本就不愿进王府后宅。
无论正妃位还是侧妃位,她都不稀罕,方才发怔,无非是靖王说话太过令人震惊,苏梨一时反应不过来。
如今苏梨回过神,她对李彰遥遥一拜:“靖王的好意,小女心领了,只小女出身寒微,高攀不上天家贵胄,还望靖王忘却此事,日后莫要再提这等玩笑话。”
说完,她像是害怕靖王粘缠,小心翼翼走向崔珏,寻求他的庇护。
这一次,崔珏开恩,他轻搡了一下苏梨的肩骨,从旁领路,带她往猎宴行去。
苏梨战战兢兢地往前走,等她走得远一些,才敢回头看一眼。好在李彰总算顾忌崔珏淫.威,没敢再追。
苏梨暗下松了一口气,想着这些皇亲国戚着实难缠。
今晚运气倒是不错,竟遇上崔珏心情好,难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苏梨还在想如何对崔珏道谢,可身姿秀美的男人,突然止住了脚步。
他挡在苏梨身前,像一尊黑沉的墙。
崔珏高大的身影巍然不动,将所有月华统统遮蔽。
一时间,乌云压顶,苏梨被迫停下步子。
苏梨不明所以,她困惑仰头,望着崔珏。
“大公子?”
闻言,崔珏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男人垂睫低眸,静静看她,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那股馨香兰草气息,越来越浓……
明明天色昏黑,苏梨看不清崔珏的表情,但她仍能从他微沉的呼吸里,觉察他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雷霆震怒,隐而不发,令人肝胆惧寒。
苏梨能清晰感知到……崔珏好似有些不悦。
一阵凉风窜过苏梨的后颈,一股冷意自尾椎钻进肩脊,她忍不住抖了下,后退半步。
“大公子,你怎么了?”
终于,在她警惕抬眸的瞬间,崔珏开口了:“若我今日没有冒昧打扰,苏娘子入主王府的好事是不是将近了?”
苏梨听得莫名其妙,她眨了眨眼,小声道:“大公子多虑了,我自知身份卑贱,又怎敢有此等痴心妄想。”
“如此便好。苏娘子实不该存有二心,既为求嗣,入大房床帷,自当专心侍奉尊长。”
苏梨不明所以,但她还是乖巧地应了声:“是。”
许是她的反应太呆了,崔珏低头看她一眼,久久无言。
一刻钟后,崔珏又薄唇微抿,缓慢地告诫了一句。
“苏梨,我不喜欢旁人…t?…碰我的东西。”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苏梨哑口无言。
何为崔珏的东西?
但崔珏目色淡漠, 只看她一眼,并未给她答案。
崔珏留下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苏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崔舜瑛找上苏梨:“阿姐, 你上哪儿去了?害我好找!”
苏梨含糊一阵,对她道:“没什么, 就是撞见了一条疯狗。”
崔舜瑛皱眉:“是进山的猎犬吗?它们都是尝过血味的, 咬猎物可狠了, 阿姐要小心。”
“我会的。”
崔舜瑛这处总算糊弄过去了,苏梨回了自己的帐篷, 随便沐浴换衣后, 便抱着薄被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崔舜瑛来喊苏梨出门乘船。
据说礼部准备了一条画舫,专为贵人们游湖之用。
梧桐山有一处大湖, 水中种了许多野生的粉莲,荷叶阔大翠绿, 犹如一把把撑开的青布油纸伞。风起时, 左右摇摆,极为恣意雅观。
游船于湖心, 品茗莲子茶, 再听潇潇风声,嗅闻芙蕖清香,别有一番意趣。
但对于苏梨来说, 她还是对下泥塘挖莲藕,或是掰莲蓬吃青莲子更感兴趣。
但苏梨在世家淑女们面前做这些,肯定又要被说是满身穷酸气了, 想想还是算了。
今日画舫屋船的主角是李慕瑶,小娘子们簇拥着公主,时不时夸李慕瑶的发饰好看,衣上的绣花好看,鞋尖的南珠好看。
苏梨待在船头避风头,她没有特意去奉承李慕瑶,也没有故意去招惹李慕瑶。
然而,不是苏梨不搭理李慕瑶,就能避开她的恶意。
李慕瑶执意想让苏梨认清门第之间的天壤之别,她想让苏梨知难而退,想让苏梨知道,她连纠缠崔珏的资格都没有。
李慕瑶在人群中寻到苏梨的位置,笑着上前同苏梨打招呼。
只是,今日太过倒霉,就在李慕瑶靠近的瞬间,船头的围栏忽然断裂,木屑飞扬。
李慕瑶没能站稳,朝前一跌,竟拉着苏梨双双摔入水中!
哗啦两声。
碧波起伏,水花四溅。
苏梨被湖水灌得头脑发晕,她浑身发冷,浸在水中。
偏偏衣袍都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拉着她直直往下坠……
苏梨这样水性好的练家子,竟也一时之间无法浮出水面!
湖水氤氲苏梨的双眸,教她连眼前的事物都看不清楚。
苏梨吐出一连串气泡,喉咙被湖水堵塞,口鼻窒闷,缓慢地沉了下去……
看见这一幕的小娘子均被吓得半死,急忙喊侍卫去救李慕瑶,生怕这位金枝玉叶有什么闪失。
他们担心李慕瑶出事,天家会震怒,设宴的衙门要担责,还特地去唤崔珏来镇场子。
其余擅游水的侍卫纷纷跳进湖里救人,侍女们则备烘手的暖炉、干燥的衣袍,擎等着李慕瑶上岸后,为她擦身暖手,防止她受寒生病。
待崔珏赶到之时,李慕瑶已经被众人搀扶上岸。
女孩遭此大难,浑身湿漉漉的,发髻松散,妆容糊涂,裹在一件厚实的大氅里嘤嘤哭泣。
李慕瑶见到崔珏行色匆匆走来,鼻尖一酸,委屈地抓住他的衣摆。
李慕瑶吓得不轻,她哀哀落泪,楚楚可怜:“大公子,我好怕。”
崔珏不喜旁人触碰自己的衣袍,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推拒李慕瑶的亲近,只用一双乌黑清醒的凤眸睥着她,寒声吩咐奴仆:“送公主回去休息,再请御医来为公主诊脉。”
早有送李慕瑶上岸的小船驶来接人。
船上不止有御医坐镇,还有刚刚煮好的驱寒姜汤,一切取暖的事物都准备妥当。
但李慕瑶还是不知足,她在惶恐之下只想让崔珏关怀,因此女孩死死抓着他不放,恳求他陪同回帐。
崔珏想了想,终是没有拒绝,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随着李慕瑶上船离去了。
人群外的苏梨,在几名侍从的帮助下,终于艰难地爬上了画舫。
崔舜瑛取来干燥的衣袍,披到苏梨的身上,她吓得眼泪涟涟,嘴里不住嘀咕:“苏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喊人救你,可他们眼里只有公主,不搭理我,偏偏画舫上没有我们崔家的暗卫,我又不擅长游水……阿兄、阿兄他也……”
苏梨听得哭笑不得,一笑就牵扯肺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梨偏头呕出一大口湖水后,气喘吁吁地躺在画舫上休息。
待她缓过神后,双手艰难地扯住外衫,包住自己湿漉漉的身体,从船板上爬起来。
苏梨被湖水冻得脸色发白,加之方才努力自救,耗尽了体力,眼下说一句话都要喘三下,但她就算这样狼狈,也好脾气地笑着,宽慰崔舜瑛:“四娘别担心,我自小水性好,怎么可能溺亡在湖里?至于你阿兄……”
苏梨想到那天夜里,崔珏答应与李慕瑶合婚的事,释然道,“公主是你阿兄心上人啊,他第一时间关心未来正妻,顾不上旁人,也实在正常不过。”
只是苏梨昨日在李慕瑶的帐中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肿痛一宿,方才落水,被寒冷湖水一激,腿骨瞬间抽筋,险些没能爬上画舫……
幸好她活下来了。
苏梨想到方才所有人都对李慕瑶关怀备至的画面,心中生出一点茫然与无奈,倘若她不会游泳,兴许已经死在湖里了吧?
崔舜瑛看了一眼苏梨,心中困惑。她不明白,明明苏梨是吃了苦受了委屈的人,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特别是崔珏一句都没问苏梨的情况,直接护送李慕瑶离开……若崔舜瑛是落水的那个人,看到阿兄见色忘友,她定会气得一个月都不理他的-
崔珏安抚完李慕瑶,总算得空回了营帐。
他已是竭力避开李慕瑶,衣袍却仍沾上女子的脂粉气。
崔珏眉峰微蹙,竟隐隐生出一重烦闷。
思来想去,崔珏还是讨了水,沐浴更衣,换好一身干净整洁的素袍。
如此一番折腾,他心中的那点不虞才缓慢散去。
想起适才画舫上的动荡,崔珏唤来卫知言:“四娘子有没有受到波及?”
崔珏办公时被人匆忙唤去,还没及时理清情况,便被告知李慕瑶溺水,幸好他赶到之际,公主已经得救,安然无恙,避免了一场轩然大波。
卫知言闻言,摇摇头:“四娘子无碍,只是……”
崔珏冷睥他一眼:“只是什么?”
卫知言明白主子不喜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只能老实禀报:“只是不仅公主落水,苏娘子也落水了!”
卫知言知道苏梨和自家主子私底下有点牵扯,可这样紧要的关头,主子竟只顾公主,舍下苏娘子,也不知她会不会伤心难过……
言毕,崔珏微怔。
他倒是不知,苏梨竟也落水了。
崔珏闭了闭目,冷静地问,“苏娘子可有大碍?”
卫知言听到主子询问苏梨的情况,心中为苏梨打抱不平的愤愤念头稍微按捺下去一点。
卫知言嘀咕:“那倒没有,苏娘子福大命大,安然上岸了。但属下瞧她脸色煞白,精神不大好,也不知是不是吹风受寒了……”
崔珏无言。
他想了想,命卫知言背着人,送去一些驱寒暖身的滋补品-
帐篷里,苏梨喝过药后,便闭眼睡下了。
她的身子骨不算好,今日骤然落水,泡得太久,四肢百骸都被凉意侵袭,当夜便发起了烧。
人睡得迷迷糊糊,竟连帐外送礼的呼喊声都没听到。
待苏梨发了一身虚汗,夜半睁眼,竟在黑漆漆的帐篷里看到了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
苏梨误以为眼前是鬼,吓得尖叫,直到那张清冷的脸出现于烛光之下,她方才迷迷糊糊回魂,继而瞪大了杏眸。
“大公子,你怎么来了?”
崔珏之所以来苏梨的帐中,无非是他今日接连两次送去滋补品,全被卫知言拎回来。
卫知言说,苏梨的帐中静悄悄的,不知道小娘子去了何处,还是主人亲去探望一番吧。
崔珏虽能猜出卫知言偏袒苏梨之意,但好歹她是侍奉过他的帐中人,理应去看望一番。
如今苏梨忽然醒转,问起此事,崔珏无话可说,只能静默不语。
偏偏崔珏不说话的时候,周身气场凛冽锋锐如剑,令人畏惧。
苏梨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惹他,思来想去,又觉得崔珏摆一张臭脸,是不是觉得她在榻上讲话太过失礼?
想到这里,苏梨作势下地,没等她起身,被角便被一只青白如玉的手摁住了。
“你既生病,便好生养着,不必拘泥于礼数。”崔珏的嗓音难得温和,他刻意收敛了一丝t?生人勿近的冷意。
苏梨乖乖钻回被窝里。
她绞尽脑汁思考半天,还是没猜出崔珏的来意,直到苏梨瞥见漏进帐中的月华,想起最近满月……便是月中,也是求嗣的日子。
难道崔珏是夜半起了欲念,有所意动,所以特地趁夜寻她?
可苏梨今日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身上还病着,如何能和他行房?
小姑娘咬了下唇,犹犹豫豫地说:“如果大公子很想的话,我、我今日至多用手帮你……可以吗?”
崔珏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凝,默了默,道:“苏娘子额头发着热,手上竟还有力气?”
苏梨苦不堪言,叹了一口气:“可以勉力一试。”
说完,苏梨幽怨地看了崔珏一眼。他实在想要,她又有什么办法?
崔珏方才的问话,不过好奇。
眼下被小姑娘阴森森地瞪上一眼……
崔珏只觉得,他也要被苏梨带歪了。
他分明不是想行那事……
罢了。
崔珏薄唇轻抿:“苏娘子好生休养,改日得空,我再来探望你。”
“好,大公子慢走。”苏梨目送他离帐,心中松了一口气。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崔珏定是觉得用手不够舒爽,所以才转身离去。
男人还真是难伺候啊。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两日后, 猎宴结束。
赴宴的名公巨卿、各家高门女眷开始收拾用物,打算即刻返程建业。
昨日落了一场春雨,山中空气清新, 草木湿润,云雾迷蒙, 缭绕着万里重峦叠嶂,如堕仙境。
浓重雾霭, 遮蔽人眼, 加上山石被雨水冲刷, 沙土簌簌从山顶滚落,堵塞山径, 一路泥泞难行。
为了皇亲贵胄的安危考虑, 崔珏一行人只能选择绕山而行。
原本一日的行程,被恶劣的天气耽搁,不得已拖成了两日。
李慕瑶自从那日落水受惊之后, 时常夜半被梦魇住,非得崔珏来帐中陪同, 她方肯安稳睡去。
崔氏与天家交换了庚帖, 两家成婚一事几乎是板上钉钉,因此无人会挑重华公主的礼数, 只道这是未婚小夫妻的婚前情趣。
李慕瑶服了几日安神的汤药, 惊悸的症状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可她享受崔珏从旁陪同的照顾,仍要与崔珏同车下山。
即便李慕瑶知道, 崔珏极为守礼,便是来她帐中小坐,也不会遣散仆妇, 落人口实。
崔珏每次都会命仆从拉开门帘,漏进天光,再取一卷梵夹装的清心镇祟的佛经,念与卧床的李慕瑶听。
李慕瑶伴着清朗温润的诵经声入睡,她迷迷糊糊想着,兴许崔珏将她当成正妻敬重,因此才不会摆出那些狎昵亲近的言行举止。
这是好事,她不怪他。
回城那日,李慕瑶跨上崔珏的马车。
车中早已备好了厚实暖和的毛毯,还有女孩家爱饮的西域咸口奶茶。
另一侧是务公的案几,堆满了竹简木牍,想来是崔珏日理万机,即便待会儿乘车回城,还得忙碌公事。
没等崔珏也跟着上车,崔舜瑛忽然拉着苏梨走来。
崔珏目光沉寂,瞥去一眼。
思索片刻,他没有登车,反倒是立于马车的华盖屋檐底下,等待二人靠近。
寒雨细密,山雾皑皑。
男人玉簪绾发,青丝被山风吹得微晃,披散于挺拔肩脊,犹如回风流雪。
眼前的崔珏,看着高山远止,他无喜无悲地凝视来人,隐隐给人一种宁静致远的淡漠之感。
苏梨远远看了一眼。
崔珏面无表情,她辨不出他的喜怒,但拿脚趾头想想也知,崔珏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能和李慕瑶独处的机会,她们还要上前叨扰,岂不是成了打鸳鸯的大棒了?
思及至此,苏梨拉住崔舜瑛,对她暗下摇头,悄悄说:“我们不要打扰大公子了……咳咳咳……”
刚说完,苏梨便喉头一痒,轻轻咳嗽出声。
苏梨自从落水后便落了咳症,烧了两日不说,嗓子还肿疼不已,喝了好久的药汤,病症都不见好。
她无意在崔珏面前装可怜,那样会让人多想,误以为她在和李慕瑶争宠,实在太过难堪。
苏梨捂嘴,强行忍住那些咳嗽,可小娘子胸腔起伏,憋得眼眶生潮,瞧着更为狼狈可怜。
崔舜瑛看不下去,对崔珏道:“阿兄,我们的马车不够宽敞,苏姐姐便是想躺下休息都不成……她病得厉害,身上还发热,我们能不能与你同车下山,也好借个地方卧一卧,好生养病。”
没等崔舜瑛说完,马车的帘子掀开,竟是探出了李慕瑶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她的眉眼微垂,嗓音娇怯,对崔珏道:“大公子,我近日寒症未愈,觉浅喜静,不想旁人一道坐车……”
崔舜瑛看着李慕瑶明显红润的脸蛋,知她在崔珏面前撒谎,气得恨不得上去给她两巴掌。
崔舜瑛刚要开口呛声,却被苏梨抓住了手腕。
苏梨暗下对她摇摇头。
崔珏静默片刻,还是开口:“四娘,苏娘子,左不过两日就回府,这段路途你们先同乘一车,稍微委屈下。”
崔珏婉拒了二人上车的提议。
崔舜瑛失望地看着兄长,樱唇噘起,满脸不高兴。
倒是苏梨习以为常,她含笑对崔珏道:“好。”
苏梨心知肚明,比起李慕瑶,她算哪根葱?崔珏体恤未婚妻,本就是人之常情。
与崔珏而言,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罢了。
好在苏梨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因崔珏几句冷言冷语,心生波澜。
崔珏踏上马车,又撩起衣袍,落座于案前。
一旁的李慕瑶偷偷窥伺崔珏,想到方才崔珏为了她,落了苏梨的脸面,心中如同喝了蜜一般甜。
她满心都是欢喜的情绪,细声细气问:“大公子,方才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崔珏神情幽冷,淡道:“殿下多虑了。”
言毕,他又轻叩指骨,敲了两下桌案,提醒李慕瑶喝药。
止咳润肺的汤药已然放凉,李慕瑶一口饮尽,蹙起眉头。
随后,一只玉琢的手递来,那一碟盛了蜜饯的瓷碟,终是被崔珏递到了她的面前。
良药苦口,可用蜜糖甜嘴。
李慕瑶心中甜蜜,她饮药之后,忽觉困倦,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崔珏瞥她一眼,知她呼吸平缓,已经沉入梦乡,男人的腕骨轻拧,一枚银针便破空而来,刺进李慕瑶下颌、眉心的穴位,封住了她的目力、耳力。
确信李慕瑶已陷入沉酣后,崔珏震落那些银针,召卫知言入内。
卫知言单膝跪地,禀报尊长:“主子,您猜的不错,山顶确有三千伏兵,虽打扮成流匪的装束,可那行路姿态、持械的动作,实为轻骑大营的兵马无误。”
崔珏指骨微顿,放下手中案卷。
“李家是料定我只带了八百精兵守备,欲将我诛杀于梧桐山内。既如此,我又怎能不还他一份大礼。”
崔珏静默片刻,像是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道,“尔等依计划行事,不必暴露崔氏兵马。为欺天家,甚至可自曝短处,诱敌深入老林,再呈包抄围剿之势,将追兵诛杀。只一点……待战乱之际,尔等趁机将靖王李彰斩杀于车驾之中,不必留情。”
卫知言倏忽一惊,抬头望向崔珏。
不过一次小小暗杀,崔珏要拿靖王的命来换,下手是不是太过毒辣狠绝?也不知宣宁帝看到亲子丧命,会不会觉察猫腻,从而对崔氏狠下死手。
但仔细一想,主子算无遗策,计出万全,崔珏此举必有他的考量。
思毕,卫知言不再多说什么,他退出马车,按照崔珏的吩咐,调遣兵马,准备迎战。
崔珏坐于马车中,静静等待一场苦战莅临。
崔珏本该下令,命暗卫从旁守护崔舜瑛的马车,但他既要借李家的兵马屠戮李彰,便不能让崔家的部署太早暴露……以免太子觉察端倪,更变暗杀计划。
可随之而来的风险,便是崔舜瑛极有可能陷入险境之中,甚至丧命于此。
那辆马车上,还载着苏梨。
崔珏垂下浓长眼睫,静默不语。
为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既为崔氏子女,便要有为家族峥嵘献身,不惜赴汤蹈火的准备。
即便四妹和苏梨因此折损,她们也定能体谅崔家尊长的筹谋。
崔珏眉骨微动。
他本不该存有丝毫私欲、私情,可不知为何,闭目的瞬间,他竟会记起苏梨偏头忍咳的侧脸。
小巧的石榴籽耳珰,嵌在女孩丰腴的耳珠之上。
盈盈的一点红,艳光潋滟。
……很美-
天色昏暗,山林乌漆墨黑,落下瓢泼大雨。
苏梨久病难愈,又连夜赶路,自是又发起了热。
她迷迷糊糊t?喝下一碗汤药,坐在车里,倚靠车壁,不知不觉间,女孩又睡着了。
苏梨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的意识迷离,直到一声带有雷霆之势的尖利响声,迅疾传来。
哗啦!
木屑飞扬,烟尘四起。
冷锐的箭矢贯穿车板,横于苏梨的颊边,刺破她的皮肉。
鲜血流溢,痛感惊醒了苏梨。
随后第二箭、第三箭……苏梨躲闪不及,小腿被锋锐的箭矢贯穿,血流如注!
这些撼天动地的喧闹,也震得她脑壳子嗡然。
苏梨冷不防瑟缩,整个人冷汗直冒。
再一看四周,灯盏不知何时被打翻,整驾马车陡然起了火。
不仅车壁,就连整个车厢都被火焰烧灼,黑烟滚滚。
车室炽烈,滚沸的气流几乎要将人烫得体无完肤,连车外连绵的夜雨都无法将其浇熄,而拉车的马匹早已陷入癫狂的状态,不住朝前飞驰。
马车颠簸,晃得人头晕眼花。
苏梨几乎不能站稳,她的腿骨被流箭刺伤,痛感袭来,骤然跌倒在地。
苏梨倒在血泊里,痛苦地抽气。
而崔舜瑛吸入太多迷药,缩在马车一角瑟瑟发抖。
事发突然,小娘子早已吓得神志不清,看到苏梨醒了,顿时泪眼朦胧,口中不住发出呓语:“苏姐姐、苏姐姐,我怕……”
苏梨咬牙扑近,她知道起火时,燃起的黑烟有毒,若是吸入太多,恐有窒息的危险。
苏梨静下心神,从一旁的匣子中摸出仅剩的一个羊皮水囊,她撕开衣袖,用清水浸没衣袍,充当巾帕,捂住崔舜瑛的口鼻。
“不要吸入黑烟,你别怕,大公子会来救你的!”
苏梨清醒极了,崔珏不会在意她的生死,但一定会救他的妹妹。
倘若苏梨能得到救援,兴许也是沾了崔舜瑛的光。
苏梨一边搂着崔舜瑛,待在没有被熊熊烈火波及的角落,一边从被风吹开的车帘里,判断外头的局势。
她听到挟带肃风的刀剑相击声,她嗅到冷风送来的浓烈血腥味,她明白了,原来是世家回城的队伍遇到了埋伏。
不知是哪方的人马,竟胆大包天,敢在崔家头上动土。
苏梨一动都不敢动。
她知道,她们只能等待崔珏前来救援,因马车跑得太快,贸然跳车,很可能跌个粉身碎骨。
而车外刀光剑影不断,尚有还未被镇压的刺客,一旦崔氏女露面,定会被刺客剁成一滩滩肉泥。
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吧。
苏梨心中默默祈祷,她希望崔珏尽快带着兵马赶来平乱。
即便她完全不知,今日这场磨难,也是尽在崔珏的意料之内。
苏梨紧紧拥住崔舜瑛,她忍着额头的高热,小声安抚她。
“我们不会死的,阿瑛你别怕。”
她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崔舜瑛听。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在这里。
她还要和祖母一起生活,她还要逃出高门,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是为了不明不白死在一场刺杀里……
苏梨忍住中箭的腿伤,拥着崔舜瑛拖行,两人颤巍巍爬到马车破败的车板上。
马车的木架子已经四分五裂,唯有受伤的马匹还在不住狂奔。
崔舜瑛吸入太多毒烟,她被烟雾熏得神志不清,唯有苏梨维持着清醒。
然而马车的骏马发狂,正拼尽全力冲向悬崖峭壁!
轰隆一声巨响!
健马连带着苏梨所在的车厢,死死卡在山崖边沿。
车厢左右晃动,摇摇欲坠。
如今能维持平衡一瞬,也不过是马匹受惊,一下僵直了躯体,没有动弹。
待骏马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没有落脚点,必会惊慌失措,惨烈嘶鸣。
只需马匹稍一挣扎,整辆车都会被它带动,直直坠下深不可测的山崖,到那个时候,便是苏梨和崔舜瑛的死期。
苏梨不过是一个弱小的女子,她能负伤将崔舜瑛拖出车厢已是勉力而为,她再没有力气孤注一掷,抱着崔舜瑛一起跳车。
就在苏梨绝望无助之际,车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迷迷糊糊间,苏梨看到了那一抹赤色红影。
是赤霞。
是崔珏的坐骑!
崔珏来了……
苏梨看着远处迎着夜雾而来的身影。
男人一手持剑,一手执缰,策马奔来。
马蹄所及之处,雨浪滚滚,银波横流。
崔珏肃着一张深秀面容,如墨乌发随风张扬,一袭广袖黑袍被风吹得鼓动,猎猎作响。
他自刀山血海而出,却通体拂秽,不染腥尘。
直至赤霞逼近,苏梨才看清,原是崔珏一身黑衣,敌军的鲜血溅射其中,与黑色布料融为一体,她根本看不清。
“大公子!我们在这里!”
苏梨明白,为今之计,唯有等崔珏策马上前,朝她伸出援手……
只是,时间紧迫,而马车失衡,崔珏势必只能搭救一人。
若他选择了崔舜瑛,马车的重量骤变,不等他再救下苏梨,整辆车都会跌落山崖!
苏梨和崔舜瑛,只能活一个!
苏梨没有那么多时间犹豫了。
再晚一步,兴许连救活一人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雨水落下,渐渐熄灭车厢上炽烈的红焰。
苏梨咬破嘴唇,利用刺骨的疼痛,逼自己维持清醒。
马车开始摇晃,骏马开始剧烈挣扎。
可崔珏还在远处,他迟迟未至!
原来,她连崔珏的救援都等不到。
苏梨看着由远及近的崔珏,忽然很想笑。
她觉得,她这一生好像都没有什么幸运的事,她一直在走霉运……
怎么会有人……活得这么辛苦。
在生死攸关之际,苏梨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她知道,不,她是确信……若要崔珏选择一人,他一定会选崔舜瑛。
既如此、既如此。
苏梨扶住崔舜瑛的肩膀,忍住锥心刺骨的疼痛,小心翼翼站起。
她悬于天地之间,头顶是缭绕的云烟,脚下是雾霭茫茫的山崖。
苏梨抬头挺胸,大声对远处的崔珏喊。
“崔珏!”
这是她第一次大逆不道,竟敢以庶民之身,呼喊贵族公子的名讳。
她目光清正、勇敢、一往无前,她在呼喊崔珏。
崔珏于雨幕中,骤然听到一句坚毅的呼唤。
男人抬起一双清冷凤眸,他于无涯的山雾间,看到那一名立在渐熄火光里的少女。
苏梨的发髻间的珍珠丝绦尽数散落,一头黑发被风高高吹起,无数灵秀的发丝,犹如白练披帛,在她身后狂舞,群魔乱舞。
她的脸上、手臂、颈侧全是伤痕,耳尖有一粒红色石榴轻轻摇晃,如同烙.印.心.口的朱砂。
偏她那双杏眸明亮,犹如冬夜寒星,沉静如水。
苏梨就这样站在他抓不到的云雾之中,仿佛神仙妃子,要羽化登天。
她不知在笑什么,颊上一枚梨涡浅浅。
她莫名地,又大声喊了一句:“崔珏!”
如此决绝,一如展翅欲飞的仙鹤。
这一次,崔珏终于有了反应。
他望着苏梨的身影,忽然心神一悸。
很奇怪,他竟会被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撼住,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男人信手挥剑,银波乍现,尖锐的刀刃毫不犹豫刺向赤霞的马臀,划开一道伤口。
崔珏逼迫赤霞跑得更快一些。
他要救人。
赤霞吃痛,仰着长颈凄厉地嘶鸣,它头一次被主子这般伤害,气得马鬃乱甩,但奔波的速度确实快上不少。
马车又晃动一下。
苏梨自知没有机会了,她必须如此行事。
她知道,若是二选一,崔珏只会救下崔舜瑛。
崔舜瑛再如何,也是世家之女,性命金贵。
不似她,命如草芥,无人袒护,她只能自己求一条生路……
所以,苏梨决定最后利用一下崔珏所剩不多的善心。
崔珏知道苏梨在濒死之际,力保他的四妹,或许他会对她改观,或许他会保护好她的婢女秋桂,而秋桂知道苏梨遗愿,她能寻到林隐,帮苏梨救下祖母。
只要祖母不是和苏梨一起出逃,祖母摆脱苏家的机会就能更大……
林隐行事周全,又念旧记恩,他会帮她。
秋桂、祖母会好好活下来,她们能结伴去北地,看看凛冽飞雪,满是风沙的戈壁,尝尝火塘里炙烤的鲜美羊肉……
马车再次晃动,车厢朝着悬崖的方向虚虚坠落。
苏梨已经站不稳了。
苏梨做不到带着崔舜瑛一起跳回山崖。
既然如此,她只能兵行险着。
苏梨说:“崔珏,我只求你一件事……”
“崔珏,我求你护好秋桂。”
“若她有什么愿望,请一定让她达成……”
一定一定,帮她最后一次。
哗啦一声巨响。
没等苏梨说完,脚下的沙石滚落,马车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之际,苏梨只能咬紧牙关,将昏迷不醒的崔舜瑛推向平地。
在她用力伸手t?的瞬间,马车径直侧翻,轰然压向苏梨!
苏梨的身体已然悬空,连同四分五裂的车厢一起,坠下了高耸入云的山崖。
“苏梨!”
恍惚间,苏梨好似听到一声冷厉的呼喊。
有谁在喊她的名字。
可她没能听清。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幸好苏梨救下了崔舜瑛,幸好她没有让这个可爱活泼的小姑娘死去。
崔珏念她恩情,定会善待秋桂的……这便够了。
在苏梨落下山崖的一瞬间。
她忽觉如释重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苏梨受到剧烈的坠势冲击,被迫张开双臂,仰望天空。
在这一瞬间,她发现……天地真辽阔啊。
苏梨的衣袍翻飞,打在脸上,犹如一片片刮骨剔肉的尖刀。
没由来的,苏梨轻轻笑了下。
她想,她终于得偿所愿……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苏梨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
因高速下坠, 她的心脏搏动剧烈,几乎要挤出胸膛,疼得她连呼吸都不畅。
苏梨脑后的发丝被山底的狂风卷上来, 掠过脸颊,既刺又痒。
她的眼睫干涩, 忍不住闭上眼,静候身陷谷底, 碎成一滩肉泥的时刻。
濒死之际, 苏梨记起了好多的事。
三岁时, 苏梨咿呀学语,咬字不大清楚, 但已经很乖地学会了如何用汤勺舀菜粥吃。
她被祖母抱在膝上, 汤汤水水糊了一脸,祖母含笑望她,又取帕子, 帮她一点点擦干净嘴角的碎菜叶。
祖母一边哄苏梨看月亮,一边趁她看得出神时, 把粥温柔地喂到她嘴里。
五岁时, 苏梨已经满村乱跑,皮得跟猴似的。她到处撵狗抓鸡, 又盯着隔壁游医先生家中熬的鸡汤, 馋涎欲滴。
老先生见状,对她吹胡子瞪眼,非要苏梨说出药架子上晒的几味药材分别是什么, 才肯分她一个鸡腿吃。
“马齿苋、穿心莲、白头翁……”
苏梨早慧,记性好,说话口齿清晰, 朗朗上口。
老先生啧啧称奇,递去一个装有鸡腿的陶碗。
苏梨端着碗,“那边还有白术、天麻、柴胡……嘿嘿,郎中老先生,能不能再给我一块肉,我想让祖母也尝尝……”
老先生本想骂她得寸进尺,但想到小丫头孝心难得,只能嫌弃地夹去几块肉,抬手轰她:“臭丫头赶紧走!看着就烦!”
六岁时,苏梨已经很有大人模样。
她拿不起务农的锄头,但会在农忙的时候帮人跑腿、传话。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苏梨这个伶俐聪慧的小姑娘,也愿意分她一些田地里吃不完的瓜果时蔬。
苏梨把战利品逐一带回家中,老了的瓜果就剖瓤晒干,再把成熟的种子种到地里,期待生出新树新果。
家中没有沤肥的堆料,苏梨养不活这些树苗。
她脑子机敏,又讨个巧,把发苗的作物送去镇子上卖,以此换来一条肉里价格最贱的猪板油。
苏梨把白花花的猪板油,切成一片片肉块,再贴锅边煎熬出猪油。
苏梨用炼好的半碗猪油,换了一些粗盐。剩下的猪肉渣,她撒了一些盐星子上去,和祖母坐院子里一边说话逗趣,一边当小食品尝。
……
想到往事,苏梨嘴角带笑。
她仍在下落,却迟迟没有落到崖底。
苏梨本该粉身碎骨,可不知发生了什么,后腰竟覆上了一层阴森之物,凉飕飕的触感,好似吐信的毒蛇。
熟悉的兰草冷香转瞬漫来……
苏梨不寒而栗,猛然睁开眼。
凤目薄唇,不怒自威……眼前竟是崔珏那张隐忍怒意的脸!
他撕碎所有苏梨深藏记忆中的美梦,强硬而霸道地挤进她的脑海中。
苏梨的坠势生生缓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被崔珏揽在臂弯之中。
他的坚实臂骨用力,将她锁得更紧,死死箍进怀里。
苏梨注意到,男人的另一手,执着长剑,以臂力勾缠住峭壁上纠缠成团的藤蔓。
长刃破木,清越剑吟响彻天地,崔珏一路披荆斩棘刮下来,火花四溅,刀片被沿途山石碾得稀碎。
苏梨迷迷糊糊意识到,崔珏在靠近悬崖峭壁的瞬间,竟及时弃马,一跃而下!
崔珏拥着她下坠,手中长剑虽及时减缓了一点冲势,但到底不够,很快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便碎成了齑粉,消散于空中。
崔珏没有助力的用具,只能转而抱住苏梨。
苏梨被迫困在崔珏的怀中,这是她第一次被他这样拥抱,兰香浓郁到几乎要钻进鼻腔,呛得她连呼吸都不畅。
苏梨看着崔珏身后的黑袍被风吹到上扬,如同一面面墨色旗帜,密布的乌云。
山风狂啸,男人层层叠叠的衣摆在他身后迎风舞动,绽放如墨莲。
苏梨不知崔珏在发什么疯,但她心中震惊不已,久久无言。
随即。
砰的一声巨响!
水花四溅,白色水浪拔地而起,倏忽坠落,湖水荡漾开一个个巨大的涟漪。
二人相拥落水,坠落的速度极快,像是两支迅疾射.进墨蓝色湖域的箭矢!
呼啦——
一条长长的浪沫在水底骤然拉开,无数气泡上涌,二人跌入湖底。
苏梨再度落水,由于冲势过大,她整个人被压进了水中,五脏六腑仿佛撕裂一般,被湖水震得剧痛,整个人像是被巨石碾过,手脚都要四分五裂。
刺骨的寒意顷刻间漫进苏梨的衣袍,冻得她手脚僵硬。如潮的湖水没过她的口鼻,苏梨连动都动不了,莫说呼救了。
她只觉得自己痛不欲生,脑袋都冰到发木,嗡嗡作响。
湖潮太急,而湖水太冷,寒津津的,几乎将人冰封其中。
她睁大眼睛,一点点往下溺去。
苏梨的乌发在水中散开,好似一团团游荡的水草。
她陷入了无穷尽的静谧之中。
不知为何,苏梨忽然睁开杏眸。
她又看到月亮了。
那一轮皎洁的月亮,隔着水面,悬挂空中。颤巍巍地晃动,弥漫着璀璨的神芒。
今夜的月亮很好看,也很安静。
苏梨目不转睛地凝望,她缓慢闭上眼睛。
就在苏梨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一只指骨分明的手,猝不及防抓碎了这一轮静谧美好的圆月。
崔珏入水,朝她游来。
男人的衣袍裹在水里,鲜血一蓬蓬化开,犹如恶鬼涅槃。
偏他容色深秀,那双漆黑凤眸,漂亮到不似肉眼凡胎的凡人。
犹如艳鬼。
崔珏挡住了纯洁无瑕的明月,他遮蔽了苏梨的双眼,令她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
苏梨屏住呼吸,她张开双臂,僵持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崔珏游来,脑袋里一团浆糊。
苏梨想不明白……在她早已放弃的时候,为什么崔珏一反常态,他竟选择了她。
直到下一刻,崔珏再次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捞起。
苏梨破水而出,空气重新充盈她的肺腑。
苏梨的发间、脸颊水花滚落,求生的欲望令她强烈地呼吸,劫后余生的欣喜与惶恐,也暂时压制住她身上不住漫开的痛感。
苏梨没有力气,她软乎乎地垂着伶仃双臂,勾住崔珏同样冰冷的肩颈,任由他横抱起她,带她上岸。
一到岸上,苏梨从崔珏的怀中爬出,她趴到一侧疯狂呕水,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苏梨浑身发冷,黑浓的眼睫毛上也全是水泽。
她湿漉漉地跌坐在地。
在苏梨坠下山崖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就此陷入死后安宁的长眠里。
可是,崔珏忽然来了,他将她捞起,他不管不顾给了她一条生路。
他……为什么救她?
苏梨不明白,她疑惑地望向一侧已经缓过神站起的男人,轻轻唤了一声:“大公子?”
崔珏显然也受了内伤,即便衣角滴滴答答滚落的水珠,是旁人的血水,但他的嘴角仍是染上了一点灼目的猩红,刺痛人眼。
崔珏似是也意识到了伤处,他面无表情地抬手,以拇指掖去了那点鲜血。
苏梨轻眨了下眼睛:“大公子,你怎么跳下来了?”
崔珏听到女子沙哑而轻柔的声音,怔忪一会儿,方才扯了下唇角,冷嘲:“许是疯了……”
崔珏脸上没有笑意,更没有邀功请赏的意思。
他一声不吭,冷静整理早被湖水冲散的衣襟,仿佛救下苏梨,是多么顺手的一件事。
崔珏没有多说,苏梨也没有多问。
她担不起贵族公子的雷霆震怒,也担不起让崔珏受伤的代价。
既然还活着,那就继续蛰伏,等待日后出逃。
苏梨心存感激,对崔珏道谢:“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大公子相救。”
她知道,若没有崔珏以剑暂缓冲势,若没有崔珏捞她出水,她定会死在今夜这一场浩劫t?里。
虽然她经历的这场刺杀,很可能就是崔珏吸引来的,但一码归一码,苏梨在这一刻不想怪他。
崔珏颔首,嗯了一声。
崔珏看了一眼高耸的山崖,心中有了成算。
他既要洗脱杀害靖王的嫌疑,自然也要装作遇难的样子……坠崖失踪几日,等候兵卒来寻,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少宣宁帝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崔珏的兵马浑水摸鱼刺杀了靖王。
如此一来,宣宁帝便不敢轻易动崔家,为了平息干戈,甚至只能暂忍丧子之痛,硬生生咽下这等闷亏。
崔珏静默不动,苏梨不知他在想什么。
苏梨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此处荒凉,荒草丛生,竟是无人之境。
偏他们身上空空荡荡,没有什么能自救之物。
苏梨好歹是乡下长大的农女,比起让崔珏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寻路,还是由她来比较合适。
只是,苏梨站起身,不过膝盖微屈,竟觉得腿骨仿佛断裂一般,疼得她当即跌坐下去。
苏梨额头冷汗涔涔,看了一眼,原是腿上的箭矢还未剔去,留了一截箭头,藏在肉里。皮骨泡了水,已经无血可流。但剧烈的痛楚,足以让苏梨寸步难行。
苏梨呆坐原地,她怕崔珏嫌自己是个累赘,纠结许久,不敢出声。
直到崔珏要往前行路,她方才朝前倾身,局促地牵住了男人的衣摆:“大公子!”
崔珏止步。
男人凤眸微垂,睇去一眼:“何事?”
苏梨的手指缓缓松开他的黑袍,低声道:“我的腿被流箭射中,有些疼,走不了路,大公子能否捎带我一程?”
苏梨记得当初她央着要崔珏抱,非但没成,还遭他奚落的事。
苏梨不知崔珏如今对她的印象如何,之前崔珏跳崖救她,或许也是看在她舍身救下崔舜瑛的份上,对她施以援手……
想到这里,苏梨又着急补充:“我会尽快治好腿伤,绝对不会拖累大公子!”
苏梨仰头看他,心中忐忑不安。
崔珏也在低头看她。
他的发冠早已沉在湖底,一头乌黑湿发打着柔和的弯弧,一绺绺垂落。发间凝结的澄净水珠,沿着崔珏线条冷锐的下颌,一滴滴滚到苏梨的脸上。
凉意惊人。
崔珏的眉眼湛黑,近在咫尺。
苏梨的手骨紧攥,她看着那一张肤白如雪的俊脸,看他久久没有动作,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苏梨咬紧牙关,决定自己勉力尝试站起身的时刻。
一只筋骨沉练的手,悄无声息摁上了她的腰窝。
苏梨倏忽一惊,抬起杏眸。
一股酥麻的痒意,瞬间沿着她的尾椎流窜,涌上肩颈。
苏梨整个人好似被电花刺到,僵滞片刻,又渐渐放松紧攥的手掌。
夜风呼啸,浓香覆没。
苏梨看到崔珏躬身,朝她伸手。
片刻后,崔珏沉默着收拢臂弯,打横抱起了她。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苏梨老老实实待在崔珏的怀里, 眼睛都不敢乱转。
这时她的脑子已经清醒,深知尊卑规矩,决不会不管不顾勾住崔珏的脖子。
苏梨的纤手规规矩矩地交叠, 搭拢于小腹,身体僵直, 脊背紧绷,好像一块软硬不吃的石头。
苏梨能清晰感受到崔珏硬邦邦的手臂就抵在她的后肩, 男人的骨肉匀亭, 用力时肌肉紧绷, 血脉偾张,蓄满力量。
她不免胡思乱想……生着这样一双力道强悍的手, 难怪之前床笫之间, 崔珏稍加使劲儿就能钳得她浑身疼痛。
山林万籁俱寂,唯有二人衣角坠水的滴答响声。
苏梨回过神以后,浑身发冷, 她知道自己寒症未褪,要是再受风, 估计会发热生病。
还有腿上的伤得处理一下, 若是感染溃烂,废了一条腿事小, 丧命事大。
苏梨心中着急, 她远观了一下,看到山中有一处微弱白烟,想来是晚归的人家正在炊饭。
苏梨欣喜若狂, 指着远处:“大公子,那边有炊烟,很可能是山中人家在做饭, 只是看着路途略有些遥远,辛苦您抱着我走一趟了。”
她不敢说什么“累了就放我下来”的话,生怕崔珏冷心冷肺真会照做。
毕竟深夜的山林还有熊瞎子,吃人的豺狼虎豹……这些野兽都爱吃活物,甚至会在猎物没有死全的时候先咬断人的四肢,再慢慢进食,苏梨不会拿小命开玩笑。
苏梨指了路以后,怕崔珏觉察到什么,便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好在崔珏并未怪罪,男人充沛的体力在这时也派上用场,一连走了十多里地竟也没有喘一下。
苏梨知道崔珏劳累,到了那户草屋小院后,便拉扯一下他那被风吹到半干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说:“多谢大公子,我能下地了,您把我放下来吧。”
苏梨很识时务,如今她腿脚不便,事事都要倚仗崔珏,言辞间做小伏低,敬着他一点准没错。
闻言,男人慢悠悠地低头,乌邃的凤眸瞥她一眼。
见苏梨在对视一眼后立马做贼心虚地垂眸,崔珏没说什么,只松手任她落地。
苏梨一手轻轻拉着崔珏的衣袖,稳住身形,一边挪步,用力敲了敲柴门:“有人在家吗?深夜叨扰,实在对不住……”
苏梨不过喊了一声,很快便有看家护院的大黄狗朝着屋内狂吠,吓得她指骨一紧,猝不及防抓住了崔珏的手臂。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瞧着四五十岁的模样,体型微胖,眼角堆着细纹,一双眼睛迷茫而惊慌,久久不敢上前。
苏梨一看这位娘子的模样,想也知道她被吓到了。
深更半夜,忽然有一双肤白貌美的男女来叫门,房门打开,两人还衣袍坠水,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她的门口……苏梨再一看崔珏的脸,男人长身玉立,脸上神情淡漠,没有束发,一头青丝被湖水濡到深黑,更衬得他五官艳绝,美到锋利。
任谁看了,都以为是水鬼深夜来家中索命。
大娘刚要跑,苏梨急急喊了一句:“婶子别怕,我们是来山中访亲的……两口子。”
说完,苏梨心道糟糕,忽觉背心一凉,她不敢去看崔珏黑沉的脸色。
苏梨能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冰冷,如有实质,落在她的发顶,来回逡巡。
但深夜拜访旁人已经够可疑了,她再说崔珏是什么贵族公子,自己不过是个小小侍婢什么的,不是显得更为诡异?谁又敢收留他们?
苏梨腿骨生疼,她顾不上崔珏目光里意味深长的敲打。
苏梨硬着头皮,继续道:“深更露重,我与夫……”
苏梨在听到崔珏指骨轻敲上他腰间玉饰时,倏忽一惊,她硬生生住了口。
苏梨哑声一瞬,强笑着继续道:“我与我家郎主出游访亲,不慎撞上雨后洪流,跌落湖中。在山中迷路一夜,也寻不到旁的住处,想来叨扰婶子一夜,还望婶子莫要见怪。”
说完,苏梨的视线飘忽不定,落到崔珏腰上的那块玉佩。
她小声道了句开罪您了,接着颤抖手指,哆哆嗦嗦伸向崔珏。
苏梨掰开崔珏那根摩挲着玉佩的修长指节,她解下那块玉佩,递给了大娘,“这是我家郎主的一点心意,还望婶子发发善心,收留我等一夜。”
苏梨的头埋得更低,她知道崔珏眼下一定有杀她的心了……
大娘看了一眼玉佩,受宠若惊。
玉石水光上乘,质感温润。
要知道,这可是她平日逛首饰铺子都不敢多看几眼的上等青玉!
大娘看到苏梨和崔珏脚下有影子,知道他们真的是活人后,心里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听完苏梨的话,她连连推辞,把玉佩塞回小姑娘的手中:“嗐,不过是留宿一夜,这有啥?正好我儿子儿媳外出做船工去了,家里有房间空着呢,进来住一夜便是。”
山中农户大多热情好客,一听苏梨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有难处,自然鼎力相帮。
那块玉佩被退回来了,苏梨眉心微皱。
她瞥一眼院子药架子上晒的药材,知道待会儿疗伤定还要用到妇人的家中用物,总不能连吃带拿。
于是,苏梨咬牙,又擅自做主把玉佩塞到大娘的手里,“婶子还是收下吧,我家郎主家中规矩重,待会儿还要劳烦婶子给一件干净的衣袍换上,再烧些热水来擦身子,可不好白白让您操劳,这点小心意,婶子切莫推拒。”
苏梨急中生智,直接把送玉佩的好处全揽到崔珏身上,她在对大公子表忠心,也在装模作样告诉崔珏……她可不是以公谋私,转赠玉佩之举,全是为了崔珏考虑啊!可见苏梨赤胆忠心,满心t?满眼都是她对崔氏尊长的体恤与爱戴。
但很显然,崔珏并不好糊弄。
因下一刻,崔珏无玉可敲,竟把手指抵在苏梨的后腰,将她当作木质桌案,轻轻敲了两下。
苏梨被迫挺胸抬头,浑身僵硬,整个人都麻了:“……”
仿佛身后不是崔珏的手指,而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尖刀。
大娘无奈,只能收下玉佩。她占了大便宜,心中自是欢喜,热情地领苏梨去儿子的新房留宿,又按照苏梨的吩咐,给她拿了几钱止血镇痛的三七、麻草,再点上照明的油灯。
等大娘走后,崔珏终于目光微妙地看她一眼,阴森森地开口:“苏娘子,你当真好大胆子……出门在外,竟敢装作我吴东崔氏的宗妇?”
苏梨顿觉不妙,她听出来崔珏的质问之意。
他在说,她连侍妾都不够资格,怎敢胆大妄为,装成他的正妻……
苏梨至多算一个暖床的侍婢,她哪敢大逆不道,独占李家公主的妻位。
见状,苏梨连忙认怂,缩了缩脑袋,乖顺认错:“大公子教训得是,全是我的错。不过是深夜拜访山中农户,庶民不知世家规矩,若是说你我不过主家与远亲的关系,恐令人生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捏造一个令人信服的幌子,先熬过今夜再说。”
顿了顿,她又说:“至、至于那块玉佩,待日后我回了崔家,定会取银钱换回,再将玉石完璧归赵。”
苏梨事事妥帖,也知如何善后,崔珏不再多加苛责,只缄默落座,斟了一碗清水,缓慢饮下。
一刻钟后,大娘烧好热水,前来敲门喊人。
苏梨想到这是别人的家宅,断没有主人家像个奴仆一样提水伺候客人的道理,偏她腿骨还受伤,也不能下地提水。
苏梨幽幽看了一眼穿着湿衣的崔珏,男人身材挺拔高大,即便坐在简陋的木凳上,也自带一股瘆人威压。
她讨好地笑:“大公子……您的衣裳都湿了,穿着定是很难受吧?”
闻言,崔珏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冷道:“苏梨,你此言……是在哄我脱衣?”
苏梨哑口无言。
她该怎么解释,她没想扒崔珏的衣裳,她是在暗示他既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那就去灶房帮忙提水啊!总不能干等着旁人伺候吧!
苏梨只敢在心里骂崔珏,脸上还是怯弱娇柔,她道:“我不过是担心大公子湿衣上身,受寒发热便不好了……我本想下地提水,服侍大公子沐浴更衣,可腿上伤势严重,实在无力行走,恐怕得劳烦大公子上一趟灶房,亲自打水擦身了。”
崔珏幽幽看她一眼,终是缄默起身,出了一趟房门。
幸好,崔珏虽冷淡,但好歹也懂人情世故,他没有鄙薄农户家中简陋的陈设,只是寡言地提来热水,灌满房中浴桶,又接过大娘送来的两身粗布衣裳,最后道了声多谢。
房门合上以后,崔珏不再理会苏梨,他径直脱衣擦身,换上那一身青色布衫。
崔珏背对苏梨,脱下黑袍,墙上照出崔珏强壮的身躯……苏梨解开外衣驱寒时,不慎看了一眼,一时无言。
此前在疏月阁中,苏梨的姿势不是背对崔珏,就是面对崔珏……行房时,她被他困住腰身,撞得杏眸含泪。
苏梨至多看过崔珏结实的腹肌,从来没看过他的后肩。
如今一看,男人虽是肤白如羊脂,可肩胛骨轮廓紧实,线条鲜明。
脱衣的时刻,崔珏的肩膀绷直,勾出硬朗的肌理,甚至有青筋在薄皮肩颈下鼓噪,经络微微凸起,蕴含几分令人肝胆惧寒的压迫感。
苏梨杏眸颤动,不由有些胆寒……她还是该谨言慎行一些,毕竟武夫模样的崔珏,瞧着可真不好惹啊。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苏梨避开眼, 没有多看,以免崔珏误会她在偷偷亵渎他。
苏梨将外衣与亵裤换下,仅剩下自己身上那件裹胸的鹅黄色肚兜。待小衣半干后, 她又扯过粗布女衣,囫囵套上身。
就此, 小娘子两条白皙伶仃的腿,光溜溜地磕在榻边, 衣袍底下生风, 腿根清凉, 冻得她一个哆嗦。
苏梨本想穿好裤子,但想到待会儿还要治疗腿伤, 多有不便, 还是不要麻烦了。
何况,她和崔珏什么事都做过了,这时候忸怩遮掩, 似乎也太矫揉造作了。
苏梨单脚蹦下床榻,她艰难地拧干水盆里的热帕子, 细细擦去腿上沾着的湖水、沙石。
苏梨仔细看一眼伤处, 虽然没有流血,但明显能看到箭矢堵塞在皮肉里, 鼓胀了一块。
这样的伤势, 虽能一时止血,却极容易引发溃烂,她还是要及时挑出箭头。
可今夜没有大夫, 即便苏梨想疗伤,也只能腿敷、口嚼麻药,以此镇痛。若是含了麻痹的草药, 手上丧失力气,定无法破开皮肉。
怎么办呢?
苏梨怯怯地看了一眼沐浴后的崔珏,她想到崔珏行军作战,定是很懂如何治疗这些战场上的伤势。
“大公子,听闻您南征北战,戎马关山,实为盖世英雄……”
崔珏闻言,目带审视,淡道:“苏娘子,你有所求。”
他当即猜出苏梨殷勤讨好的目的,说出的话不是问句,而是语气笃定的言辞。
苏梨不再和这位聪慧过人的长公子绕弯,她抬起那条受伤的腿,足弓紧绷,朝向崔珏道:“此前为救四娘,我不慎被流箭射中,箭头还埋在肉里,虽已止血,痛感减缓,但这般下去,我定要废去一条腿。”
苏梨故意搬出崔舜瑛,打算用他庶妹的性命,唤起崔珏为数不多的良知。
“若是腿脚不便,恐怕日后无法用心服侍大公子,还望大公子好心帮我一次,挑开那些残留骨血的箭镞,再帮我包扎一下伤口……”
崔珏难得好心,他并未出言拒绝,反倒是缓步上前,长指轻扣住苏梨不着一物的脚踝,拉到膝上。
崔珏低下浓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伤口,心中有数。
箭矢在射向苏梨之前,应是凿穿了车壁,再刺进苏梨的腿肉,如此一来箭头的冲势被减缓,杀伤力也会减弱许多。
还好没有贯穿肌骨,只是陷进了皮肉里,取薄刃挑出硬物便是。
崔珏平素驰骋疆场,对于这等伤痕,都是一口烧刀子闷下去,反手一刺便拨出箭头,但苏梨细皮嫩肉,人又娇气,随便捏一下便能生红发青,受一点痛就满脸泪花,她当真忍得?
崔珏静静扫了她一眼,沉声道:“会疼。”
苏梨自然知道崔珏在说什么,她摸来一把止疼的麻药,口中咀嚼两下,捂在伤口上,待草药汁子浸透伤处,腿骨的触觉变得迟钝以后,她又目光坚毅地望向崔珏:“我不想……变成跛子。”
崔珏怔忪片刻,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倘若耽搁疗伤,她的腿就废了。
小娘子爱美,怎会想自己身有残疾?
既如此,崔珏便也不多劝。
他出门一趟,和大娘借来一把剔肉的小刀,清洗干净后,又以烛火烤到泛红,待利刃冷却。
崔珏推算箭镞的位置,把刀片抵上了苏梨的腿侧。
苏梨被迫抬起腿,配合崔珏的治疗。
她心里紧张,既怕痛,又怕伤口糜烂,只能紧张地等待,掌心沁满黏糊糊的热汗。
男人原本湿润的修长手指已经被火烤到干燥,此时正按在苏梨细软的肌肤上。
崔珏的指腹粗粝,隐隐带有一种锋利的触感,极难忽视。
特别是他行事时,眉眼微垂,神情专注,离得太近,还有温热的鼻息起伏落下,烫得苏梨忍不住缩起膝盖。
可没等苏梨抽身,她的脚踝又被崔珏那一只泛凉的手强行扣住了。
男人的指骨完美贴合她白皙的足踝,虎口恰到好处地圈住她的小腿。
不过拧腕一扯,转瞬间苏梨又被崔珏重重拉了回去。
“别动。”
男人的声音清冷,隐隐带有训斥之意。
苏梨无法,伶仃削瘦的小腿再度被崔珏架在了身上。
只是,苏梨没穿亵裤,雪肌赤着,压在崔珏粗糙的青衣上,与他硬实的膝骨相贴。
有点冷。
利刃再度逼近伤口。
像是被蛇信逐一舔舐过去,寒意逼人,引得她不住战栗。
见她还要再动,崔珏握得更紧。
随后,男人不等苏梨反应,迅速下刀。
鲜红的血液转瞬溢出,流淌至崔珏的衣袍上,但不过眨眼功夫,那一枚箭头便被男人的刀尖迅疾剥离,落到地上。
苏梨只知崔珏动作极快,手臂薄肌底下,俱是令人肝胆俱裂的爆发力。
但惊讶之后,痛感快速袭来,连麻药都无法止住这等切肤之痛。
苏t?梨心知沉疴已除,只要等待伤口愈合便无大碍,但安心之后,她被如潮涌至的痛感侵袭,忍不住杏眸含泪,小声啜泣。
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有点吵闹。
崔珏猝不及防听到哭声,一时间额穴生疼。他劝过她,会疼的,但苏梨不听。
崔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薄唇微抿,静心帮她上药、包扎伤口。
待完事后,崔珏意有所指,道:“苏梨,你不是很能忍疼?”
“啊?”苏梨的眼泪含在眼眶里,瞬间呆住了。
片刻后,她意识到崔珏说的是她当初行房,明明很疼还咬牙忍着的事……
苏梨语塞,连流泪都忘记了。
那日的事,如何和今日疗伤相比?一个是心里的苦楚,一个是肉身上的磨炼。
她都够委屈了,崔珏还要借此来奚落她……可见此人是个心肠歹毒的修罗恶鬼!
苏梨难得使了一下性子,狠狠抽回腿。
可就在她动脚的瞬间,长衫抖开,腿.芯隐现。
小腹之下的娇嫩位置,几乎一览无余。
崔珏不慎看到一蓬葱郁乌草……无言以对。
他的指骨微蜷,霎时意识到,苏梨胆大妄为,竟敢与他如此坦诚相待。
崔珏声音发冷:“苏梨,你竟没穿亵裤……”
苏梨愣住,她做贼心虚地拉好衣衫,犹嫌不够,再把那一床绣好鸳鸯刺绣的红色被褥拉到腰腹,老老实实盖好被子。
苏梨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过是怕大公子上药艰难。”
万一她穿戴齐整,崔珏嫌麻烦,不肯帮她剔除箭镞怎么办呢?她只是以防万一。
而且大娘只送来一件单薄的小裤,不好再麻烦人跑腿,而那一件带来的衣裙浸了湖水,还没晾干呢。
崔珏沉默不语。
苏梨冒犯了崔珏,还被抓了个正着,她难得做贼心虚,声音更低:“况且,我不拿大公子当外人,您该欢喜才是,如何严词厉色地骂我呢?实在太不会做人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苏梨趁着崔珏取水净手的时候, 小心翼翼钻进被窝垛子里,她慢悠悠地腾挪,穿好衣裤后, 再掀被下地。
苏梨想着,崔珏是吴东崔氏的长公子, 若他失踪,必有兵卒来寻, 那她就要尽快做好和他一道儿上路的准备, 免得崔珏以为她是累赘, 把她舍下。
这般一想,苏梨把视线落到一旁放置脸盆的木架上。
苏梨:“大公子, 请您给我递一下方才用的匕首, 再劳您搭把手,将那个杉木的脸盆架挪到我跟前来。”
崔珏虽不知她要作甚,不过举手之劳, 他并未推拒。
崔珏将所有苏梨所需之物,送到她的面前。
苏梨盘腿坐在榻边, 认真研究盆架的构造。
一般这种木架都是采用榫卯的构造, 只要她找到榫头和卯眼的位置,就能轻而易举拆开架子。
苏梨要把脸盆木架拆分成两半, 制出一根的拐杖。如此一来, 她就能踉踉跄跄跟着崔珏一道儿下山了。
小娘子精力无穷,即便刚遭受一场磨难,竟还有力气捣鼓木架子。
崔珏听到哐当的响动, 不免轻撩眼皮,睨她一眼。
崔珏斟满一杯凉水,指肚摩挲杯壁, 眼风微扫,似有惊异。
若是崔舜瑛受此浩劫,不但要在房中哭诉几日,还会央求崔珏送上好些外域珍宝,还要让徐姨娘从旁照顾她喝水喂饭……
哪里像苏梨,这般好哄,弄得再疼也只是哭一会儿,擦干眼泪又能露出一个笑模样,极擅隐忍。
许是农家小院太过安静,崔珏没有国政公务可以忙碌,手边也没有经史子集,他唯一的消遣,便是看苏梨闷头捣鼓。
小娘子埋头苦干,软软的乌发垂落双肩,将她整个笼罩其中,在这一刻,崔珏竟发现……原来她这般瘦小。
苏梨似是被那缕头发撩得发痒,她下意识翘起玉粉指尖,将那一丝头发捋到微红的耳尖后头。
女孩的浓睫卷翘,指甲盖莹润,连带饱满的樱唇都被黄澄澄的烛光点亮,仿佛镀了一重春晖,娇嫩欲滴。
崔珏垂眉敛目,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苏梨没有察觉崔珏适才锐利的目光,她还一心扑在手中的琐事里。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近乎一个时辰的折腾下,终于拆出了一根带有小柄的木棍,正好可以用来支肘。
苏梨惊喜极了,她将成品递到崔珏面前,同他献宝:“大公子你看!有了这根手杖,我就能跟着你一道儿出门了!”
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落到崔珏耳畔,他倏忽一怔,不知为何,竟有种难言的微妙心绪。
男人薄唇微抿。
苏梨即便受这等重伤,也要撑着身子坐床头折腾木架。
如此吃力,竟只是为了……同他一起离开吗?
苏梨将半个身子的力气置于那根木杖上,动作虽然迟缓,但好歹能够摇摇晃晃地走路,她心里满意极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大娘的呼喊:“公子、娘子,你们睡下了吗?我看屋里灯还亮着,要是没睡,出来吃碗鸡汤面?我婆母明日大寿,想吃黄花菜炖跑山鸡来着,她是孩子心性儿,说要吃就得立刻吃到,方才煮了一锅,正好也带了两位的份儿。”
苏梨饿了一整天,如今放松下来,一摸瘪瘪的肚皮,的确感到饥肠辘辘了。
她不知崔珏的想法,忍不住回头询问他的意见:“大公子,您吃吗?”
苏梨记得崔珏不吃夜食,她不好勉强拉他一块儿用饭。
苏梨料想崔珏为人处世极有原则,应该会拒绝今晚夜食。
倒是奇怪,他竟颔首,难得应了一声:“嗯。”
二人来到灶房,桌上已经摆好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苏梨环顾四周,看到墙上吊着两根腊肉,灶膛里煨着柴火,盈盈亮着猩红的火光。
桌子一侧坐着一名年长的老妇人,她似是神智不清楚,说话含含糊糊,还要大娘端着鸡汤喂食。不过老人看着和蔼,一见苏梨便朝她慈爱地笑了下。
大娘语带歉意地道:“我婆母年纪大了,本就有些偏瘫,前些日子还在山上摔了一跤,这两日都起不来身了,连吃个面都要我喂。”
崔珏见惯世态冷暖,他生来寡情淡漠,并无过多的怜悯之心,只道了句:“雨后泥泞,山路颠簸,老夫人自当保重身体。”
倒是苏梨看到老人家就想起自家祖母,不免心肠柔软地道:“若是治疗偏瘫,婶子试试看用菊花、桑叶枝等药材煎来泡脚,足底的经脉通往腰脊、椎骨,四肢的血活了,穴位不再滞涩,自然手足灵活。我从前照顾家中老人,便是用了此法。”
这是游医老先生曾告诉她的药方子,对她祖母有利,因此苏梨一直牢记于心。
除此之外,苏梨还和大娘说了一些能助老人明目补气的药膳,平时如何为老人垫枕养身,以及如何饮食滋补的法子。
苏梨说得头头是道,大娘一边记方子,一边点头,她笑道:“娘子这般贤惠聪明,婆家定是喜欢得紧。”
苏梨想到挑剔的二房婆母,脸上讪讪,没有再说。
她下意识望向崔珏,却发现男人也在看她。
崔珏端坐于桌前,面无表情,不辨喜怒,那双清寒墨瞳,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苏梨被他盯得发毛,又看崔珏面前的鸡汤面一点没少,反倒泡久了汤水,面条都变坨了。
她瞬间福至心灵,想到崔珏在杀生之后不吃荤食的规矩,心里嘀咕他事好多,居然还等着她来伺候!
苏梨胆战心惊地取来筷子,将男人碗里的干虾、鸡腿,统统夹到自己碗里。
就此,崔珏的碗里除了细细的素面,就剩下一点带荤油的鸡汤。
苏梨忐忑不安地问:“大公子,这样能吃了吗?”
崔珏其实并非是如此娇气之人,他注视苏梨许久,不过是想到了旁的事。
但碗里的荤菜被女孩逐一剔除,仅剩下一些肉汤……崔珏深知这是主人家的一片好心,没有推诿,他重新拿起筷子,低声应了一句:“可。”
苏梨松一口气,端来自己的面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吃的过程中,苏梨翻动面条,在自己的汤碗底下看到好多河鲜干货,心里很是感动。
苏梨知道荤食金贵,若是农家人想一尽地主之谊,盛情招待一名远道而来的客人,便会在对方的碗里添加无数干虾、肉片……
大娘希望他们能吃好喝好,这份善意来之不易,苏梨不希望崔珏挑剔吃食,辜负主人家。
吃完夜宵,两人洁牙洗漱后,便回了夜里要住的房间。
虽然是初夏,但山中下过两场急雨,夜风萧瑟,还是很冷。
苏梨放下撑着身子的木杖,坐到床t?榻边上,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她拍动软乎乎的被褥,这时才想起一事……就一间房,她和崔珏今晚岂不是要同床共枕了?
苏梨可没有忘记之前在疏月阁行房,崔珏完事便走,压根儿不愿意同她睡在一张榻上。
许是长公子自诩身份高贵,不屑与她这等小户之女有太多亲密的牵扯吧。
但今晚……苏梨受寒带病,腿伤未愈,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睡在地上。
思及至此,苏梨为难地回头,望向刚刚进屋的高大男人。
“大公子,我自知卑下,不配与你同宿而眠,但今夜我身子骨不适,能否占床榻一角,小睡一晚?待明日寻到援军,我定会老实待在马车里,绝不来您跟前碍眼。”
崔珏淡看她一眼,并不作答。
男人不说话,苏梨也不想管他,只能咬牙钻进床帐里,规规矩矩地躺到最里侧。
她等了一会儿,烛火熄灭,一侧被褥忽然下陷,是崔珏上榻了。
男人悄无声息地躺下,呼吸迟缓,气息冰冷,竟有点像无魂的尸体……
苏梨莫名感到战栗,瞌睡一下子飞走了。
许是知道她没有熟睡,崔珏于黑暗中睁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美目,他的嗓音微寒,如山巅厚雪,冰冷刺骨。
他问她:“苏梨,你方才说你与老者相处的日子久远,知晓看顾老者之道,我观你言行举止娴熟,此言也的确非虚,可偏偏兰河苏家的老夫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离世,便是祖父也没有在兰河郡长居。既如此……你口中的老者是谁?或者你这手辨药识草的医术,又是师从何人?”
苏梨借着昏暗月色,就能认出屋檐底下风干晾晒的药材的名目,非熟识医术者,不能做到。
很明显,她是通晓岐黄之术的女子。
但世家子女,虽擅书文诗赋,弓马娴熟,却极少有人会去研习医术……苏梨倒是很令人感到惊喜。
崔珏轻描淡写的一问,反将苏梨吓出一身冷汗。
她并不觉得崔珏只是一时兴起,与她闲谈,他分明是心中生疑,要来试探她。
苏梨的掌心生汗,手足都僵硬到不能动作。
苏梨急中生智,道:“家慈曾生过急症,病入膏肓,各路名医束手难测。我心中担忧,夜不能寐。为了给母亲祈福,我曾去山中古刹小住过一月。这些医术以及照看老者之法,便是那位住持老法师教授于我的……”
苏梨紧攥掌心,放慢呼吸,她知道屋内昏暗,若她呼吸急促,心跳过快,定会被崔珏觉察出,她在撒谎。
“是吗?”崔珏垂下长睫,凉凉扯唇,“那苏娘子当真是有心了。”
说完,他似是接受了苏梨临时胡诌的话,不再多言了。
苏梨脊背紧绷,久久不动。
等崔珏静默无言,仿佛已经闭目入睡,她才敢缓慢地翻身。
原来即便是平时漫不经心的闲谈,崔珏也会用心揣度……此人十分危险,苏梨待他,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夜半时分, 屋外簌簌下起了梅雨。
雨水沿着覆满青苔的屋脊滚落,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珠帘。
那些雨水浸透蓬草与茼蒿,湿进泥地里, 将天地濡得湿泞泞。
屋外雨声极为嘈杂。
苏梨嗅着屋外渡来的泥腥味,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 她身心放松,眼皮越来越重, 就这么陷进了黑甜的梦乡。
翌日, 苏梨被一身热汗闷醒。
乡下人的粗布衣裳不透气, 裹在肌肤上,好似罩了一层火笼子, 初夏季节里, 燥得人浑身不适。
苏梨的眼皮重如千钧,她懒得睁眼,只汗津津地哼了一声, 女孩的纤长眼睫发颤,到底还没有清醒。
片刻后, 苏梨隔着一层雾濛濛的黑暗, 率先感受到手脚的异样,她的睡相不大雅观, 不知怎么, 昨晚竟手足并用,八爪鱼似的缠住一条粗壮迎枕。
摸起来凉凉的、粗壮的,还块垒分明的……
哪家枕头会这么硬邦邦的?
苏梨脑袋钝痛, 她迟疑着用脸挨蹭,依偎得更紧。
待手心的触感逐渐变得清晰,苏梨听到沉稳的心跳, 她的耳畔抵在一马平川的地皮上,感受那些隐忍不发的伏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苏梨睡意全消,猛然睁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苏梨见自己正趴在崔珏坚实的胸膛,还对他上下其手,吓得魂飞魄散。
苏梨想逃,却一时没能挣开手脚。
因她的双手不是隔靴搔痒压着一层雪色中衣摩挲,而是直接从崔珏衣襟探进去,贴合皮肉,死死缠抱住他的劲瘦窄腰。
苏梨心中悚然,怯弱抬头,正巧迎上一双晦暗阴沉的凤眸,整个人止不住哆嗦,连忙坐起。
可她刚睡醒,腿上还有伤痕,膝盖一酸,又整个人瘫软下去。
苏梨猝不及防砸回男人的胯.骨。
她跪坐上崔珏窄腰的时候,连累男人闷哼一声。
崔珏的长睫微动,呼吸骤然加重。
修长指节也在擒住了苏梨纤腰的瞬间,力道加重,隐含警告。
崔珏的手劲儿太大,直掐得苏梨脊背发麻,乌溜溜的眼珠都浮起一重湿漉漉的雾气。
苏梨控诉崔珏下手没有轻重,低低喊了句:“疼……”
她忍不住低头,望向崔珏那双骨相漂亮的手。
男人明显是用了十足力气,鸦青色的经脉在薄皮手背下凸起,带着骇人的侵略感。
瘆人的凉意霎时间直冲苏梨的头顶,她明白了崔珏的意动。
她结结巴巴:“大公子,你……你硌到我了……”
崔珏静静地凝视身上放肆的女子,久久不动。
明明崔珏很擅忍耐,可今日不知为何,他的灼热视线停留于苏梨娇嫩的樱唇,游移许久,没有挪开。
往常嫌弃太过甜馨的桂花气息,此时都好似甜柔的催.情草药,将他的感官放大,所有关于苏梨的嗔喜,在此刻都变得尤为清晰……甚至是饱含引诱,有些勾人。
这种濒临失控之感,令人无措,也教人不喜。
竟有那么一刻,崔珏分辨不清,他心中涌起的,是炽烈的杀念,还是难堪的渴欲。
仿佛掌控自身欲念之法,唯有拆吃了苏梨……毁去她这个鬼迷心窍的源头。
崔珏的脸色沉下去,线条冷硬的下颌,没由来的紧绷,低声道:“下去。”
苏梨和崔珏相处过一阵时间,自是知道他何时心情尚可,何时隐忍怒火,像今天这样神情阴冷,说话言简意赅,自是动了真火。
苏梨不敢造次,可她明明觉察到崔珏的七寸……
火气难消。
苏梨想到崔珏之前舍身相救,她总得知恩图报。
于是,小娘子贴心地问崔珏:“大公子,你这个……不管能行吗?”
苏梨对他饱含畏惧,说话时刻意靠近,声音既嫩又怯,一双杏眸春水汪汪,灵动乖巧。
崔珏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但到底还是闭目冷道:“可以,只要你别再动了……”
苏梨低低噤声:“哦。”
苏梨果真一动不动,只是乖乖夹着他。
崔珏头痛欲裂,又想到她腿脚不便,一时爬不开。思索片刻,崔珏还是善心肠地搭手,拎着女孩的衣领,把她轻巧地拽下了身。
苏梨跪在柔软的被子上,她呆呆回头,看了一眼那支高高在上的小公子,心里有些纳闷。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崔珏并不是那等节制寡欲之人……难道他杀人之后,不仅茹素,还要戒色?
如此说来,倒真像个遵守清规戒律的沙门中人了。
等苏梨和崔珏洗漱穿戴好,走出房门,大娘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乡下人的早食,大多都是蒸几个窖藏的芋子,或者揉几个粗面馒头。今日家中有贵客到,大娘难得拿出了农家鸡蛋,给崔珏和苏梨一人蒸了一碗虾干蛋羹。
这一次,苏梨深谙崔珏的规矩,主动把虾仁捞进自己碗里,只剩下黄澄澄的蛋羹,递给他。
其实苏梨不知,无论是鸡蛋还是鸡汤都是荤菜,对于崔珏来说,都算是荤腥。
但崔珏什么都没说,还是吃相优雅地吃完了早食。
他为她破了好几次戒。
大娘看着眼前这一双郎才女貌的璧人,不由笑出声:“公子虽然寡言,但对夫人真好,滋补的荤食都让给娘子吃。”
苏梨听到这等天大的误会,心中尴尬一瞬,不敢去看崔珏的脸色,连吃饭时,脸都恨不得埋进碗里。
可在她目光躲闪,竭力逃避崔珏的时候,却忽然觉察到鬓边有一抹冷意掠过。
苏梨整个人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她闻到一股清雅的兰草香气渐近。
随之,那一缕险些落进碗里的发丝,被崔珏泛凉的指尖,勾到了苏梨的耳后…t?…
一顿饭,苏梨吃得食不知味。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满脑子都在思考崔珏的古怪之处。
他怎么忽然管起她的头发了?他怎么忽然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了?他到底怎么了?
但这些奇怪的念头,在一群策马持刃的官兵闯入黄泥小院的时刻,瞬间压回苏梨的心底。
她听到战马嘶鸣的响动,她看到擐甲执兵的军士策马奔来。
那些世家的兵马明火执仗地闯入,围困住这一座窄小的院子,健马撒蹄扬鬃,撞翻院子里的药材架子。
廉价的草药散落一地,被泥水沾湿,大娘和婆母吓得瑟瑟发抖,连声呼喊:“官、官爷,这是怎么了?”
苏梨安抚她们:“无事,是郎主的家中人寻来了。”
大娘这时才心头震颤,明白自己收留了何等尊贵的大人物,她不敢私藏那方玉佩,忙颤颤巍巍将其递还给苏梨。
苏梨收下玉佩,她看到一地狼藉,歪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放下木杖,弯腰去捡那些药材。
虽然这些草药价贱,但也是农户平日的生路,贵族子弟再看不起,也不能如此糟践。
骨碌碌。
一辆华盖马车停在院子门口,崔舜瑛和李慕瑶一同下车,急急跑进院子。
崔舜瑛没有受太重的伤,她只是昏迷了一日便醒来了。
崔舜瑛看到苏梨全须全尾活着,眼眶忍不住发烫,吸了吸鼻子,高兴地喊了句:“苏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苏梨的指尖一顿,泥水溅上她的指骨。
苏梨抬头望去,看到脸色发白的小姑娘,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四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说完,她又继续去捡那些药草。
只是她明明避开了崔珏,却还是能从反射四周景象的水洼里,窥见崔珏。
苏梨看到长身玉立的男人。
崔珏不过身着粗布青衣,乌发仅用一根木簪绾着,竟也有清风皎月一般的从容高雅。
他的神色淡漠,身姿清薄,如松如柏,被一群兵卒包围其中,冷静地听着部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情况。
不过深思一瞬,崔珏便理清战局,先是依次询问世家遇刺的后续,再安排副官,指点他们如何安置那些达官贵人。
苏梨远远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腿伤发作,她疼得皱了一下眉心。
没一会儿,李慕瑶扑向崔珏,抓住他的衣袖,美眸含泪道:“大公子,我二兄、二兄被奸人刺杀了!歹人下手狠戾,竟将他五马分尸,待我亲卫找到兄长头颅的时候,他的脸早已面目全非……”
李慕瑶想到那一幕的惨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虽然不喜欢这位每日寻花问柳的皇兄,但到底是血脉亲缘,心中自是悲痛不已。
女孩的眼泪簌簌落下,哭到情动时,她忍不住靠上崔珏的肩臂,将泪花沾上他的衣袂。
那一点湿意濡进衣布,生热、生潮,很是陌生,令人不喜。
崔珏指骨蜷了蜷,眉心微蹙……思虑许久,他到底还是没有搡开李慕瑶。
苏梨远远看着二人相依的一幕,一时无言。
她又低下头,继续整理那些草药。
可是药材泡了水、沾了泥,已经不能用了。
苏梨指尖一顿,恍惚间,她听到崔珏温声道了句:“殿下,节哀。”
苏梨轻轻扯了一下唇角,仿佛这样的笑容,能让她看起来更为体面。
李慕瑶失去了至亲兄长,她又是崔珏未来正妻,她和崔珏关系亲厚,实在正常。
如果苏梨的朋友失去至亲,她也会全力安慰对方,希望朋友早日脱离哀痛的。
既如此,她为何还会有些怅然呢?
“苏姐姐,你的腿怎么了?!你受伤了?!”
崔舜瑛小心翼翼掀起一点苏梨的裙角,查验她的罗袜。
那点血液浸透白袜,沿着鞋履,滴落泥地,染上一片猩红。
苏梨的痛感慢慢回到体内,她有点站不住,却又竭力撑着手中木杖。
她看了一眼渐渐渗出血色的足踝,小声安抚崔舜瑛:“我没事,我不疼……”
她真的一点都不疼。
她一直都很擅长忍耐。
苏梨在登上回城马车的时刻,不知为何,竟难得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崔珏。
崔珏与李慕瑶一同上车,车帘垂了下来。
崔珏为人冷漠,目无下尘,即便昨夜与苏梨相处安然,甚至二人也有过同甘共苦的情谊,他还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苏梨有点困惑。
她不明白,崔珏为何一回到世家,便成了另外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
仿佛之前舍身救她的那个温柔长公子,早已死在了昨日。
但现在,她慢慢反应过来。
苏梨想,前几日两人友好的相处,不过是虚假的伪装。
崔珏被迫与她受困乡野,为了消磨时光,他别无选择,只能装作友善,与她谈天说地。
苏梨太过单纯,她忘记了,崔珏永远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子。
这般清矜尊贵的人,决不会往泥地里,递去任何一记眼神。
第40章 第四十章 (修
第四十章
回城之前, 苏梨告诉卫知言,落难以后,多亏农户的大娘襄助, 她和大公子才能有房可住,有饭可食。
她想请卫知言去请示一下崔珏, 给大娘送点嘉奖的银钱。
说完,苏梨又从袖子里拿出那一枚被手臂煨到温热的玉佩, 递到卫知言手里, 笑了下:“请卫兄弟把这块玉佩交还给大公子, 再帮我带一句话,就说……完璧归赵, 两不相欠。”
两日后, 一行人回到了建业都城。
靖王死于梧桐山的一场暗杀,宣宁帝悲痛万分,哭踊宫中, 帝王在悲伤之下,竟急火攻心生起了病症, 缠绵于榻。
君王重病在床, 不能早朝。
靖王的丧礼便由太子李傅昀亲自主持,王公大臣以崔珏为首, 从旁辅佐储君, 监理国事。
因靖王不过皇子,并非圣太子,为了吊唁李彰, 宣宁帝诏于天下,命君臣、都城子民在一月内皆要穿戴冠纬素服,又禁制一月, 不许民间婚嫁、作乐。
四月初,大祭丧期满后,百姓除服,宣宁帝命御前大监前往吴东崔家送去一道婚旨,正是将重华公主李慕瑶下嫁给吴东崔家长公子崔珏,以结两姓之好。
此前钦天监的官吏核对过崔珏和李慕瑶的生辰八字,正是天造地设的美满良缘,因此送婚旨的同时,礼官们还择定了几个公主下降的婚期吉日,供崔家尊长挑选。
皇命不可违,世家还和天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崔翁虽不喜天家先斩后奏,但到底没有推拒,他身为老家主,自然能做主士族家事。
征得崔珏同意后,崔翁将婚期定在了六月二十日,那是个荔月晚夏,山兽伏藏的好日子。
如今不过六月初,芙蕖初绽,粉瓣黄蕊散出暗香,崔家的荷塘里竖着高低错落的荷茎,秋桂偶尔去折来一个硕大的莲蓬,用签子挑开青莲子,剥皮后捣成莲子泥,用来蒸糕给苏梨吃。
自打之前梧桐山之行回来,崔珏又是辅佐丧礼,又是都城禁娱乐,忙得脚不沾地,苏梨并未被慧荣姑姑召去侍寝。
到了五月,吴东崔氏开始忙碌长公子的婚事,满庭院都是珠光宝气的珍品,管事们各个脸上喜气洋洋,帮忙收拾箱笼,将那一抬抬世家准备的聘礼送进宫中,以示对于新妇的珍重。
虽是公主下降,但能嫁到吴东崔氏的长房,也是崔氏大族的恩典,崔家并不觉得以礼聘妇的举动,存有辱没李家王朝之意,反倒觉得李家公主应该感恩戴德,欢喜备嫁。
毕竟婚仪由崔珏亲手筹备、操办,说明他对正妻的看重,往后也会礼待李慕瑶,结琴瑟之好。
苏梨看着送入疏月阁的那一匹匹用来制作婚服的绸缎,心中不生波澜。
她算了一下日子,距离上次与崔珏行房,已过去二三个月,正是能诊出喜脉的好时刻。
林隐不但帮苏梨办妥了王婆子的事,还替她从江湖游医那里讨来了一味药,此药可以将人的脉搏气息强行压制,佯装成妇人受孕的滑脉。
苏梨借此药膳,就能假装怀孕,趁崔珏大婚之前,逃离崔家。
吴东崔氏要尚公主,李慕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必不会欢喜苏梨住在本家。
既如此,苏梨在大夫诊出有孕之后,提议离府回到兰河郡的二房,崔翁自是了结一桩心事,欢喜之至。而崔珏这般周全的人,他爱重李慕瑶,定也不会故意惹怒新婚妻子,对苏梨加以阻拦。
到时候,秋桂没了奴仆身契,可以尽早离开,而苏梨趁机下乡出逃,就能和林隐护送出门的祖母会合,一起离开建业。
届时,苏t?梨的假身帖就有了用武之地,她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可以恣意自在地做自己。
胜利在望,苏梨终于能重获自由了。
苏梨心下松了一口气,她头戴幕离,遮蔽面容,出了一趟崔家,和林隐在约好的茶楼包厢碰面。
今天见面,为的是取来假孕的药粉。
在最后关头,苏梨不想暴露林隐,以免被人觉察端倪,因此她并没有让林隐往崔家送药,而是约好了在外见面,也好掩人耳目。
隐蔽的包厢内,苏梨摘下薄纱幕离,露出一张沁满细密热汗的桃腮杏脸,她伸手打扇,扇了扇风,笑道:“这样炎炎夏日,就该坐着吃冰、吃瓜才好。”
无论多少次见苏梨,林隐都会被女子的容貌所慑,只他心中感激苏梨,将她视为天底下最善心肠的娘子,并无其他非分之想,又因苏梨唤他一句“小隐弟弟”,他心中也将苏梨视为家姐看待。
闻言,林隐笑道:“阿姐所言极是,还是吃瓜好。等到下次,我给你去农户那里买瓜吃。”
“好啊。”苏梨捧着一盏清茶,惬意地饮下一口,又挑眉问,“小隐,我问你要的东西,你备好了么?”
“自然备好了。”林隐将药粉递给苏梨,“不过此药只能保证三日的滑脉,阿姐若想确保万无一失,还请一定谨慎服用。”
“我知道了。”苏梨心中有数,她为掩人耳目出逃,自当在准备离开崔家那几日再行服药,如此寻大夫诊出有孕,就能趁机蒙骗崔翁,借机逃跑。
时间紧迫,苏梨必须在三日内,将“离府下乡”一事一气呵成办好。
最好挑在崔珏忙着举办他和李慕瑶的婚仪,顾前不顾尾,忙到抽不开身的时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好在两月的调养,苏梨腿上的伤势已经痊愈,不会拖累她的出逃。
只是苏梨白皙的腿侧还落下一个浅淡的伤疤,有碍观瞻,崔舜瑛每次见到了都眼泪汪汪:“要是因为这道疤,害得苏姐姐被夫家嫌弃,那我真的罪该万死了!”
苏梨听完,哭笑不得。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温声安抚崔舜瑛,再养养都会好的。
苏梨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她没有成婚的打算,不怕夫家对她挑三拣四,有一道疤怎么了?再多来几道都不怕。
苏梨和林隐道别。
她从茶楼出来后,便戴上幕离,小心踏上了马车。
苏梨先一步离开,林隐知她走了,后脚也离开了此地。
殊不知,二人自认行踪隐蔽,这一幕却早被人暗中监视许久。
暗巷之中,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停靠墙边。
车帘半撩,漫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清雅草木香。
车内,男子白衣胜雪,丰神俊貌,端坐于案前,手中陈政言兵的公折停于那句“南江朱氏,揭报事由”,久久不曾往后翻动。
崔珏放下文书,召来卫知言,冷声道:“去追那名与苏娘子同行之人,擒后……杀之。”
崔珏不问缘由,直接不分青红皂白,对那名少年人下达杀令,如此独断鲁莽,倒让卫知言有些惊讶。
他踌躇道:“万一此人是苏娘子远亲,譬如堂弟、表弟什么的……属下径自动刀,是不是不大好?”
崔珏想到之前二人联袂而来的事,心中隐生烦闷……为了与外男私会,苏梨不惜用幕离遮住头脸,掩人耳目,如此鬼祟,又怎会是远亲偏房?便是探亲,召来崔家拜客即可,偏要独身前往,谁知她在茶楼作甚?
特别是那名男子脸上的神情朴拙真诚,望向苏梨的背影时,满是信赖,莫名令人不快。
崔珏脸上波澜不兴,唯有修长指骨轻叩桌案,发出笃笃的响动。
一声重过一声。
直到一刻钟后,卫知言又来回禀。
“主、主子……属下跟丢了,此人竟是个擅武的练家子!”
敲案声骤然停下。
片刻后,马车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冷笑。
崔珏沉下眉眼,良久无言-
苏梨回到崔家,已是傍晚。
溽暑的日子,她在外奔波一天,回到暮冬阁的时候,满身都是热汗。
薄衫沾了汗,紧贴上苏梨清瘦的脊背,粘得她浑身不适。
没等苏梨吩咐秋桂备好擦身沐浴的热水,慧荣姑姑忽然到访。
“苏娘子,大公子召你前往疏月阁。”
听完,苏梨怔住,她算了一下日子,小声问:“姑姑是不是听错了?今儿是六月初三,并非月中的日子……”
既然不是过嗣的日子,崔珏为何要召她去疏月阁?
若是从前,苏梨还能以为崔珏待她是有些不同,可当崔珏与李慕瑶的婚期定下以后,苏梨那点迟疑早就烟消云散,她知道崔珏此前在农家小院的温存,不过是一时兴起……他拿她当个逗趣的玩意儿,她又怎会上心?
既如此,崔珏婚前无故召见她又是为何?
又或者说,他隐忍数月,又不敢另置姬妾,让李慕瑶寒心,因此崔珏想在婚前借她纾解一番?
苏梨悄悄皱起眉头,她按了下有些酸痛的后腰,低声拒绝:“姑姑,我算了算,应该快来月事,后腰有些酸疼,偏今日也不是易孕的日子,是否不便侍奉尊长……”
苏梨前两个月的月事其实很规律。
她心知,孕妇前三个月怀了身子,每逢月事是会出一些血的,也是如此,妇人早期怀身子,自己可能都不大知晓,得出现害喜之症,再请大夫从旁诊脉,确实妇人是否有喜。
不过苏梨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故意掩下了怀胎的日子,没有告诉医婆,前两个月她已经来过月事。
听完,慧荣目露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梨一眼。见小娘子确实脸色有点发白,腿脚虚软,她想了一会儿,又低垂眉眼,道:“大公子是崔氏尊长,他的口令便如天谕,世家上下不得违抗,还请苏娘子莫要为难奴婢。”
事已至此,苏梨也不想和崔珏拗着干,毕竟她日后能否顺利出逃,还得倚仗这位长公子大发善心,切莫从中作梗。
只是,她既要装作有孕,自是不能同崔珏行房。前三个月的胎位不稳,一行房,崔珏偏又畅通无阻,岂不是露馅儿?
罢了……崔珏非得讨要的话,苏梨也能抛下脸面,以手襄助,帮他弄出来。
苏梨紧攥掌心,暗下咬唇:“我知道了,慧荣姑姑容我换一身衣裙再来,身上带汗,未免惹大公子不喜。”
她低眉顺目,恭敬至极,决不会扫这位尊贵长公子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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