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那一夜, 平遥城中尸骸累累。


    崔珏手挽缰绳,单手持剑,率军策马杀进溃逃的敌兵之中。


    明明平时看起来那样清辉玉映的一个人, 今日却似鬼魅附体,煞气腾腾。


    男人杀人手段残暴, 拧腕挥剑的手法利落,不过一劈一砍, 眨眼间便能掳下数颗首级。


    坠在荒草戈壁间的一颗颗头颅, 被赤霞狠厉的马蹄踏碎, 雪尘飞扬,沙石莽莽。


    崔珏全然不顾身上黏连的血肉, 他乘胜追击, 再追出数十里地,意图杀穿这一路不长眼的袭兵。


    遍地都是淋漓鲜血,一蓬蓬血雾自利刃薄刀, 溅射上崔珏的入鬓长眉,洇入他的寒星凤目。


    崔珏的黑甲武袍被血迹浸得更深, 衣角坠着粘稠血迹, 一拧都是一手的红。


    崔珏奋勇杀敌,历经一夜, 总算赢得了这一场战役。


    崔珏命人将那些敌军尸骨都搬运到城外, 泼上桐油,他看着堆积如山的残肢断臂,手举熊熊燃烧的火把, 冷眼凝视。


    崔珏要用火烧尽这些尸身,要将他们挫骨扬灰……在北地有一个说法,那便是人死后要么全尸下葬, 要么弃尸雪顶,让鹰隼啄肉殆尽,完成天葬,如此一来,魂魄便能被神鹰带到神佛面前,得到上苍的庇佑。


    可崔珏执意要用一把火将他们烧得一干二净,连一缕骨肉都不留下。


    外人以为,崔珏此举是为了防止肉-尸腐烂,酿成瘟疫,祸及百姓。


    唯有卫知言觉察出不对劲之处,主子如此缄默阴沉,亲自碎尸,执行火刑,怕是存了要让这些敌军连魂魄都被他诛灭的念头。


    西北大族的兵马夜里突袭,残忍地屠戮整座平遥城的驻军百姓,崔珏为庶民们报了仇,自是看得人拍手称快。


    众人纷纷伏跪,痛哭流涕,高喊:“君侯!”


    崔珏却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冷淡地捧着一包焦黑的尸骨、一块碎玉、几件不曾被火烧尽的衣裙,默然回了家宅。


    待陈恒杀尽坞堡的李家兵马,率军回到平遥城时,卫知言上前,同他道:“陈将军,你若得空,劝一劝君侯,我瞧他有些不对。”


    陈恒大获全胜,心中快慰,闻言忍不住皱眉:“怎么了?此战大捷,君侯再无后顾之忧,不是好事吗?”


    卫知言叹气:“苏、苏娘子……没能保住。”


    陈恒心中咯噔一下,他眉头紧皱,想到苏梨成日笑嘻嘻的模样,也有些怅然若失。


    “明明都能回建业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差这么一点……”


    房中的崔珏也在想,为何就差这么一点。


    为何总差最后一步。


    若他的马跑得再快一些,若他没有冒险将苏梨带来前线,是不是就能避免她枉死于荒郊?


    崔珏为她报了仇,他以为如此一来因果便能两清,他以为如此一来心中的怨恨就能减缓。


    但他仍是不得纾解,胸腔仿佛积累了沉甸甸的石头,滞涩住他的喉骨,压住他的唇舌,如鲠在喉,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崔珏沉默地坐在房中,他没有饮酒,也没有点灯,就这般浸在雾濛濛的黑屋子里,久久不言语。


    崔珏忽然想到了一些少时的事。


    他记起他被弃在外院的事,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因悲痛欲绝,同父亲一块儿离世了。


    那时,崔珏便有困惑。为何母亲惦念着离世的父亲,却不肯为尚在人世的嫡子考虑一二?况且,父亲有妻有妾,他并非只母亲一人,为何要为了这样的男子“殉葬”?


    崔珏模仿常人思绪,他用清醒的理智,推断不出原因。


    但他明白了,兴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而情爱不讲道理,情爱是捆绑、束缚,融为一体,彼此相依。


    他也如此喜爱那只鸟雀,如此喜爱苏梨。


    可鸟死笼中,苏梨葬身火海。


    崔珏没能留下任何一物。


    此时的感受,与少时相同,又截然不同。


    小时候,他看到那只僵死在笼中的鸟雀,心里不生波澜,只觉得兴许是运气不好,往后有机会便再养一只吧。


    可看着苏梨变成一堆焦骨、一捧黑灰,他竟会茫然,胸腔亦如割裂开一道伤痕,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他从来不会顾念旁人的感受,可在今日,他会一遍遍幻想苏梨死前的情形……她是不是受了伤?她这般怕疼,是不是落了眼泪?她那般胆小,死前有没有念过他的名字?


    崔珏每想一次苏梨落泪的模样,心口竟会泛起细微的蛰疼,仿佛细针藏进肉里,碾一下便破皮刺肉,渗出血珠,不至于伤筋动骨,痛感却恒久绵长。


    这一夜,崔珏终是没有睡去。


    他将苏梨的遗物以及焦骨置于床头,伴着他就寝,崔珏闭眼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这次倒不必担心苏梨睡相不好,她总不至于再辗转难眠,又翻身缠到他的身上了。


    翌日,卫知言在院子里找到躲起来的小狗踏雪。


    踏雪像是被血腥的屠城吓破狗胆,见人就龇牙,也不愿吃肉食。


    唯有崔珏伸手拨弄它的脑袋时,踏雪才会稍稍安静下来,哼哼唧唧去t?咬崔珏的衣袍。


    崔珏想到这是苏梨养过的狗,他纵是再不喜,也没有驱逐它。


    第一次,崔珏将一只狗崽子揽到怀里,带回了建业城。


    崔珏凯旋归朝,世家大族自是夹道相迎。


    崔舜瑛从兄长怀里抱过瑟瑟发抖的踏雪,在他的车厢左顾右盼,问:“小嫂嫂呢?”


    崔珏的凤眸微沉,他的喉结滚动一下,终是开口:“你的嫂子……死在叛军的刀下。”


    在苏梨死后的日子,崔珏才肯承认,她是四妹的嫂子,是他的正妻。


    崔舜瑛如遭雷击,她的眼眶发烫,潸然泪下。


    小姑娘想到苏梨这么娇小的一个娘子,她面对敌军的屠刀,该有多怕?


    崔舜瑛的眼泪滚进踏雪白花花的狗毛里,她咬牙切齿,问崔珏:“阿兄可有将那些歹人碎尸万段?!你可有替阿姐报仇?!”


    她不再调侃苏梨是小嫂嫂,她一直将苏梨视为自己的阿姐,她既难过又生恨,她不是那等娇弱的小娘子,若有人敢伤她家人,她定会将其五马分尸!


    好在崔珏颔首,低声道:“都死了,一个没留。”


    崔舜瑛没有再说话,她抱着踏雪,小声说:“这是阿姐养的狗吧?”


    长兄不喜欢猫狗,他决不会如小儿般顽劣,抱着一只活物回城,这一定是苏梨生前养过的小狗。


    “嗯。”崔珏轻轻应了一声。


    又过了一个月。


    崔珏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之下,登上吴国皇位。


    崔珏告祭天地,接受各地州郡世家尊长的朝贺,又将年号立为“元昌”。


    年关过后,崔珏将苏梨追谥为德顺元皇后,并将苏梨的尸骨与衣冠,送入未封龙门的皇陵中,安葬于帝王的棺椁旁侧。


    以待崔珏百年之后,与她合葬。


    就连苏梨的祖母,也被崔珏封为一品荣国夫人,又赠金银、赠宅邸,将老人家奉养于都城。


    崔珏竟以妻礼对待一个死去的侍妾,甚至早早定下合葬丧仪,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世家尊长纷纷御前诤谏,痛斥崔珏行事荒谬,竟不顾士族礼法,违背祖先夙愿,抬举低微卑下的庶族。


    然而,他们都忘了,崔珏并不是那个能任人掌控的傀儡帝王,他是手握兵权,平定四海的铁血皇帝,本就行事暴烈,何时在意过身后美名?


    开国伊始,如想掌权,自是要手段雷霆,崔珏血腥镇压了蹿跳得厉害的世家尊长,又顺势推行科举新政,选拔寒门人才,以此来抗衡门阀。


    除此之外,崔珏还打算迁都。


    朝堂政权交替之际,大多君主都会迁都,在原籍、或是富饶之地,营建新城,设立都城。


    建业作为国都,已有数百年历史,不少世家豪族在此蓄奴屯田,积攒家业,大族彼此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不好撼动。


    为了真正从庶族取士,培植人才,打破建业门阀的世袭制度,崔珏甚至意欲南迁王都,在江州、柳州一带营造新城。


    如此一来,崔珏在读书风气良好的江南州郡,设立“不论门第只以成绩取学”的官学,就能从根本上解决世家垄断师资的问题,扶持贫瘠州郡的寒族学子,甚至让底层庶民,不再为了几两赶考路费、求学束脩的银钱,而感到烦忧。


    朝政稳定之后,崔珏命人去了一趟兰河郡,从苏家取来了苏梨生前的闺阁遗物。


    但他发现,属于苏梨的私人之物极少。


    她从未按照自己的喜好添过衣裙、钗环,遗留之物,大多都是嫡母周氏按照小崔家婆母的喜好,为她添置的颜色沉稳的夏衫冬衣。


    唯有几幅画作,是苏梨闲来无事提笔所作,被她藏于箱笼深处,崔珏着人特意翻动,才堪堪寻出来。


    不过是几张拙劣的画,画的都是绿豆眼的毛绒小鸟。


    便是崔珏想抬举苏梨,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的画作能登上大雅之堂。


    可寥寥几笔浓墨,却将一只小雀想要展翅高飞的神态,画得栩栩如生,极为灵动,颇有几分野趣。


    崔珏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上小雀,轻扯了下唇角。


    在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苏梨心中所想。


    她不喜拘束,她郁郁寡欢,她自少时起就被关在苏家,如同一只提线人偶一般受人操纵。


    她被囚在她的院子里。


    一如崔珏被囚在世家的教条礼制之中。


    苏梨的愿望不多,甚至极小,她从始至终都只想要飞出那一堵高高的院墙。


    元昌第二年初春,崔珏醒来时,清浅一瞥,竟看到庭院中移植的那棵梨树开了花。


    花瓣儿细小洁白,无声无息,唯有浅浅的清香随风拂来。


    崔珏恍惚记起今日是二月初六,是苏梨的生辰。


    崔珏忙好国政后,便策马出宫,他不知该去何处,只在苏家祖母的官宅外驻足不前。


    逢年过节,崔珏都会往苏家祖母的住处送去吃食、衣物、金银,祖母倒也没有推拒过,她只是漠然对待崔珏,收下赏赐,却又不放人进家宅吃茶,堪称姿态傲慢,蓄意冷待国君。


    崔珏没有恼,亦没有多言什么。


    他料想今日应该也见不到苏家祖母的面,垂眸细思一会儿,便持缰返回宫闱。


    只是没等赤霞掉头,门扉忽然大开,是秋桂没好气地喊了一句:“陛下,老夫人老早便瞧见您在宅子外转悠了,看您在外吹风受冻,早晚得治人一个大不敬之罪。她请您来院子里吃一杯茶,您要是不嫌咱们庙小,实乃蓬门荜户,那便进门吧。”


    秋桂当然知道,她家娘子是死在叛军手上,可她不免怪罪崔珏……都说崔家长子多智近妖,手眼通天,怎么连这样一局都算不准?既护不好她家娘子,又何必娶苏梨为妻!


    崔珏闻言,终是缄默下马,迈进屋中。


    苏老夫人用不惯下人,她亲自下厨,煮了三碗鸡汤长寿面。


    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挪至崔珏面前,对他道:“陛下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崔珏有礼地道了声多谢,随即低道:“是苏梨的生辰。”


    他并未动筷吃面,只是凝视汤面许久,心中隐隐意识到,苏梨少时过生辰,吃的应该就是这样一碗鸡汤面。


    苏老夫人轻叹一声:“梨梨自小便乖,每次炖鸡,鸡腿啊,软乎的鸡肝,她都要捞到我的碗里。凡是有好吃的,好喝的,她也会省下,先送来给我尝尝……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竟能如此懂事,想来也有我的缘故。若是家中富庶一些就好了,若是她爹娘还在世就好了,她何须如此节俭度日,委屈自个儿。”


    “所以,当梨梨被苏家人收养,我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宽慰自己,至少梨梨在高门大院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见她穿着绮罗绸缎,日日有肉食吃,我心中亦颇感安慰。”


    “可梨梨的日子好了,人却比小时候寡言,也笑得更少了,即便她得空来家宅探望我,给我送衣送食,同我玩笑,我也能看出她满是烦心事,不过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苏老夫人至今还记得苏梨伏于她的膝前,同她低低哭诉的那句:“祖母,梨梨不好,梨梨过得一点也不好。”


    从苏老夫人的口中,崔珏了解许多苏梨少时的事。


    譬如苏梨不喜欢吃太酸的果子,但为了卖出山上捡来的野生李子,她会故意当着旁人的面,咬上一口,忍酸说李子很甜。


    譬如苏梨最喜肉食,但她怕祖母会把家中唯一的下蛋母鸡杀了给她炖汤吃,她会故意说近日胖了很多,还是要茹素,多吃野菜,才能瘦下来。


    譬如苏梨其实不喜欢读书,她最爱下河摸鱼摸螃蟹,泅泳很是厉害,还救过隔壁村落水的大胖小子。


    苏家祖母因此责备她莽撞,但苏梨故意把那一竹篮鸡蛋挪到祖母面前,告诉她,她不是罔顾自己性命,是为了人家的报酬才救人,她才不蠢呢。


    可苏家祖母知道,苏梨分明就是心肠太软乎,知道那户人家的娘子因生不出儿子,被婆母又是驱邪又是责骂,好不容易有了个小子,若是折损在池子里,恐怕往后日子便难过了……


    在祖母口中,崔珏听到了许多苏梨的故事。


    他一贯能言善辩,无论朝臣士族,还是文人大儒,他皆能应答如流,可今夜,他竟罕见地沉默了。


    在人走茶凉的时候,崔珏才隐约明白苏梨曾经声嘶力竭喊出的话,明白她口中“身份不对等”究竟是何意。


    崔珏生来便是世家贵公子,身份尊崇,受人敬仰;而苏梨为庶民百姓,长在乡野农田。


    他们二t?人从来云泥之别,人生里重叠的部分真的很少……


    当晚,崔珏熬了许久,方才入睡。


    他难得等到苏梨入梦。


    他梦到两年前的夏日,他身着飘逸青袍,抱着一把古琴,途径学舍。


    堂中三面通风,唯有竹篾在婆娑树影下,微微摇曳。


    一名身姿窈窕玲珑的少女倚在桌案前打着瞌睡,哈欠连连。


    垂头的瞬间,狐狸耳朵似的双髻滑下两条长长的青色丝绦,像是湖边点水的软柳。


    崔珏足下一顿,凤眸骤然一缩,他停在她的身后,挪不开视线。


    男人长身玉立,凤眸低垂,无声凝望女孩光洁的后颈、饱满的后脑勺、懒散微蜷的肩背,似是要将她的模样镌刻心中。


    崔珏连呼吸都放得缓慢。


    直到庭院砸下两朵花瓣色泽浓艳的凌霄花,唤人回魂。


    不知是否崔珏惊动了她。


    很快,女孩惊讶回头,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仰望崔珏。


    崔珏薄唇微抿,一言不发,亦没有伸手碰她。


    直到苏梨嫣然一笑,舌抵上颚,俏皮地唤他。


    “是大公子啊……好久不见。”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元昌三年, 柳州,春。


    苏梨正在收拾今日出摊的牛车。


    她喊来隔壁屋住着的杨大郎,央他帮忙把饼炉搬到车上, 又去柴房里取来几捆柴火,以及一盆少烟的木炭。


    杨大郎见状, 不免嘟囔:“三娘,你一个梅干菜烧饼才十文钱, 这一盆木炭都要五十文了, 岂不是浪费钱?费心烤饼, 又能得几个好啊?”


    苏梨耐心和他解释:“这是松木熏出来的木炭,有松香。有些大户人家就好这口风雅, 过段时间, 我还能把烤饼的价格再报高一些呢!”


    苏梨想着,每日都要搬运饼炉,驭车上柳州主城的市井集市卖烧饼, 实在是有点劳累。


    不过她和一旁的茶楼老板说好了,待她再凑点钱, 就能把饼炉与烤饼的用具寄存在铺子里, 这样每天进城就轻省许多了。


    苏梨想着她的松香烧饼已经打出了名头,近日不少柳州的官吏都差遣家中小厮来她的摊头买饼, 每日都能卖出百来个呢。


    再过段时间, 她攒的钱差不离了,就去主城租赁房子,如此一来, 她每天早上还能多睡一个时辰,不必天刚灰蒙蒙亮就早起卖饼子了。


    苏梨心里美滋滋的,往后的闲适生活仿佛近在咫尺。只是她一想到自己往后要和四合院里的杨大郎、胡嫂, 还有圆哥儿分别,心里依旧颇为不舍。


    苏梨自从三年前在平遥城被林隐救下,便来到了柳州主城外的梅花村落脚定居。


    也是她福大命大,那支飞来的箭矢被苏梨腰上晃荡的玉珏格挡了冲势,余下的箭镞虽贯穿她的腰腹,却恰巧卡在她的腰肋,没能伤到肺腑器脏,苏梨就此保下了一条命。


    苏梨卧床昏睡了好几个月,终于能下地走路。


    待伤愈后,她听闻崔珏登基称帝,还将她追封为皇后,甚至力排众议,将祖母封为国夫人。


    崔珏在苏梨死后,还能不计前嫌善待她的家人,苏梨心中十分感激。


    苏梨不怎么恨崔珏了,那些仇呀怨呀,仿佛在这一次生死劫难里一笔勾销,那些不平与不满也悉数散尽了。


    但苏梨领教过强权的压迫,她不想再回到那个逼仄的高门牢笼里。


    苏梨接受了林隐的帮助,隐姓埋名,逃出了世家。她不但用江湖易容的小玩意儿,遮掩住娇艳的五官,还用假的柳州身帖,在梅花村与人合租了一间小院入住。


    苏梨见识过西北大族屠城的残忍,她不觉得林隐跟的是一帮正义之师,因此她不但劝林隐弃暗投明,和她一起趁着这场战乱离开军队,还为他找了一些当地的营生。


    不过林隐并不像苏梨那般喜欢安逸的生活,他还想去江湖上闯荡一番。


    两年前,林隐拜别苏梨,外出游历。


    每隔几个月,林隐便会回一次柳州,与苏梨叙旧,斟一杯酒,说一说旅途中的见闻。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苏梨心中虽惆怅,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依旧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想着何时凑够钱,买一座小院子,再开一家烧饼铺子,雇两个伙计,平淡度日。


    如今是元昌三年,三年时间过去,从前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已经离苏梨很远很远了。


    苏梨虽然想念祖母和秋桂,但她知道一旦自己回到建业,崔珏定会将她困在家宅之中。


    苏梨好不容易逃出牢笼,她还想在外多留一会儿,再看看有没有探望亲人的机会。


    苏梨深知祖母和秋桂的心性,若是她们知道苏梨如今的日子轻松又平静,她们也定会为苏梨感到欢喜,并希望她就此自由地在外生活,永远不要回到建业。


    没等苏梨感慨完,一个胖墩墩的小郎君便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干娘!”


    小孩扬起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正是年仅三岁的圆哥儿。


    小郎君的脸颊肉嘟嘟的,牙还没长齐全,但说话已经很清晰了,小孩知道认人,也喜欢温温柔柔的干娘,总是跟在苏梨的屁股后头跑。


    圆哥儿笑得很有福相,见眉不见眼,他对苏梨说:“干娘,我、我还想吃菜饭饭!”


    小孩说的菜饭饭,是前两日苏梨做的菜叶饭团。


    用大白菜叶包上卤肉小肚儿、煎豆腐块、热饭,揉巴揉巴便能捏出一个小团子,很合适小孩入口。


    圆哥儿馋得不行,他比划萝卜丁似的小手,模仿苏梨前两日用白菜包饭的手法,和苏梨讨食。


    胡嫂听到了自家儿子的声音,忙捧着一竹筒的羊奶出来。


    她把热好的羊奶塞到苏梨怀里,对她道:“可别听臭小子瞎说,你挣两个钱不容易,哪能天天给他开小灶?还是要多多攒着,免得每次头昏脑热都舍不得看大夫,省那几个钱,落得一身病!”


    苏梨略通医术,每次风寒发热,都是自己记下药材方子,上生药铺抓药。


    胡嫂以为她没钱付诊金,心里怜惜的同时,还会偷偷把私藏的银钱借给苏梨,反闹得苏梨哭笑不得。


    苏梨笑道:“圆哥儿喊我一声‘干娘’,那也是我儿子,既是自家孩子,买点吃食怎么了?我也爱吃那些卤肉小肚儿,正好解馋了。况且胡嫂疼我,还每天给我热羊奶补身子呢!圆哥儿的小口粮全进我肚子里了,我还不得补偿补偿他啊?”


    “你啊你,这么大的姑娘了,说话还一团孩子气。”胡嫂知道苏梨待人柔善,对孩子也好。


    虽说小娘子如今年纪大了,差不离二十岁了,生得不算那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好歹也称得上小家碧玉。


    只是苏梨眼光太高,胡嫂给她介绍过好几个独身的年轻人,不但有官署衙门里头当幕僚的郎君,还有家底殷实到能雇得起小丫鬟随身伺候的郎君,可惜苏梨都瞧不上眼,好说歹说也没用,至今身边连个照顾她起居的男人都没有。


    胡嫂笑叹一声:“好了好了,你就宠着哥儿吧!成了,他认你当干娘,往后我让臭小子给你养老!”


    苏梨笑出声:“那敢情好,白得这么个孝顺儿子,是我占便宜了。”


    苏梨眼见着太阳要上山了,不再和胡嫂闲侃,她捏了捏小孩的脸蛋,承诺晚间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两块桂花糕,便和杨大郎一道儿出了门。


    从梅花村到柳州主城,赶车需要一个时辰。


    杨大郎在锦绣楼里做跑堂的伙计,而苏梨要去市井卖烧饼,两人正好顺道儿。


    每日苏梨用自己买来的牛车,搭杨大郎进城,替他剩下一笔车费。苏梨则偷个懒,让杨大郎上前赶车,到地方了再托他搭把手,请他帮忙把饼炉挪下车板,布置摊子,二人也算是互惠互利。


    今日苏梨的生意惨淡不少,那些平时都爱来她小摊买饼子的达官贵人,不知为何都没露面,反倒是街巷里平白多了好些把守的官兵,拦住卖菜、卖吃食的货郎,要他们旁侧让让,老实开出一条道来。


    待苏梨也被人往后推搡一把,一声高亢的号角声响彻云霄,她方才明白,这是有贵客入城了。


    苏梨急忙阖上饼炉的盖子,随着众人一同战战兢兢跪地。


    没一会儿,隆隆的马蹄声渐近,一面面绘有展翅仙鹤的旗帜迎风扬开,于辽阔苍穹飞扬,猎猎作响。


    仪仗队开路,依次响起铜拔、牛皮鼓的浩大笙乐,一排排执锐披坚的禁卫军气势凶悍,昂首挺胸,骑马奔来。


    巍峨的城墙底下,尘土飞扬,百姓们闻声,噤若寒蝉,不敢动弹。一匹匹战马驰骋,直撼得地皮颤动,也t?吓得苏梨后脊发麻。


    待乐声响起,四周的百姓总算回魂,大家心中激动,难耐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今日的见闻。


    苏梨也是焦躁难安,不免偏头,和相熟的摊主问了句:“这是谁来了?是都城的哪个大官?还是地方王侯?”


    那个常帮百姓撰写家书的柳郎君低头,与苏梨小声耳语:“三娘不知道吗?是陛下亲临柳州!”


    苏梨的脑中立马浮现出崔珏那张冰冷厌世的俊脸,手脚瞬间僵住,吓得肝胆惧寒……


    苏梨忍不住问:“柳州距离建业这般遥远,陛下怎会舍下国政,专程亲临地方?”


    难不成是崔珏发现她还活着的行踪了?特地派兵来抓她?不怪苏梨胡思乱想,实在是崔珏坏事做尽,此人有过前科。


    但这次实属是苏梨自作多情了,柳郎君耐心和她解释:“三娘这就不懂朝政了吧?陛下早在三年前便有迁都的念想,为了推恩科举,惠及南地百姓,他特地在柳州营建新城,打算等宫殿建好以后,再举族南迁呢!近日陛下带领一帮官员来柳州,许是想提前巡视一番地方风俗,体察民情,也好早日安排迁都事宜。”


    柳郎君难掩激动心情,仿佛他有朝一日也能入仕为官,在皇帝手下一展抱负。


    唯有苏梨吓傻了,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舌根都发苦。


    她竟不知崔珏会迁都于此……不过想来也对,苏梨无权无势,家中又没有官人,她仅仅耳目闭塞的升斗小民,又怎知晓这些大人物的决策与打算?


    今日能窥见一斑,已算她运气不错了。


    苏梨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事,待过段时间,她早早迁家,躲过崔珏便是。


    再说了,苏梨早年被烟熏哑了嗓子,声线变了不少,如今还改头换面,脸上也有易容之物遮掩,料想崔珏也认不出她,更何况三年过去了,崔珏说不定早已美人在怀,将她抛诸脑后,退一万步讲,崔珏如今是吴国帝王,成日居于宫闱之中,又怎可能和她一个市井小民有交集?


    想完这些,苏梨的肩背松懈不少,便是看到那些嶙嶙车轮滚过眼底,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失措的神情。


    护送贵人的队伍一列列从苏梨的膝前经过。


    马车高大,更衬得苏梨如一只泥地里的蝼蚁那般不起眼。


    苏梨将头越压越低,尽量避免自己落到旁人眼中。


    皇家的军队渐行渐远,乐声远去,一场浩劫有惊无险地渡过,让苏梨松了好大一口气。


    就在苏梨如释重负的瞬间,她的眼前骤然一花,如同雪浪覆地,冷不防淹没了她。


    竟是一只从天而降的毛绒大狗,直扑进苏梨的怀抱,哼哼唧唧将她压在身下。


    苏梨看着这张委委屈屈的狗脸,脑袋一片空白,心道:糟了!


    苏梨险些要喊出那个名字,幸好她回过神来,当即噤了声。


    这一场变故,也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


    和苏梨相熟的摊主们更是惊慌失措地叫喊——


    “三娘?!三娘你没事吧?”


    “哪来的狗啊?”


    “这是明秀长公主养的御犬,叫踏雪!”


    “啊?莫不是会咬人吧?快躲远一些!”


    众人不傻,他们的贱命哪有贵人的狗命重要,怕是被咬断一条腿都没处说理去!


    很快,那辆由四匹矫健骏马驱动的华盖御车,骤然停靠路边,明秀长公主崔舜瑛拂开珠围翠绕的侍女,小步跑上前,拽开大狗:“踏雪!你竟敢当街伤人,小心我再用绳子把你拴起来!”


    踏雪不喜绳索束缚,每次都要被崔舜瑛抱着才肯出门。只是踏雪一贯胆小,也不喜欢和人亲近,便是那些想入主帝王后宫的贵女们处心积虑亲近,也会被踏雪嫌恶地撞开,它又怎会忽然扑向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


    崔舜瑛殷切地拨开白毛大狗,好奇地低头,打量眼前小娘子的眉眼。


    她心中浮现一个荒谬的念头,但看了一眼底下女孩的五官,又失望地牵回踏雪:“你没伤着吧?”


    苏梨将崔舜瑛的神态尽收眼底,她心中明白,崔舜瑛定以为那个皇家小嫂嫂死而复生了,但见到苏梨如今这张截然不同的脸,自是心中失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苏梨迅速爬起身,压低了一些声音,同崔舜瑛道:“民女没事,劳公主殿下挂心了。”


    苏梨的话音刚落,忽觉头顶一阵森然,有人一瞬不瞬盯着她,目光之锐利,令人不寒而栗。


    苏梨把头压得更低。


    直到一袭鹤纹深黑的礼服衣摆渐近,停至她的身前。


    苏梨闻到那股多年不曾嗅到的浅淡兰草幽香,这等冷香来势汹汹,几乎无孔不入,将她又裹缠进密不透风的蛛网里。


    苏梨如芒在背,多年前的压迫感再次袭向心头,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瘦削的肩膀,指骨紧攥膝上衣裙。


    竟是已成帝王的崔珏,纡尊降贵踏下马车,走向苏梨。


    苏梨没有抬头,她看不见崔珏的脸。


    只是片刻后,男人那道熟稔的、可怖的嗓音,倏忽响在女孩的耳畔。


    她听得崔珏寒声命令:“……抬头!”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崔珏低沉的声音在苏梨的耳边回荡。


    他命她抬起头来。


    苏梨本不该这般僭越, 可不知为何,她迟迟不敢抬头。


    仿佛她一直忌惮崔珏,只要与他对视一眼, 便会原形毕露。


    苏梨吓傻了,崔珏却并未放过她。


    男人低头, 潺潺流水触感的几缕乌黑发丝,如瀑倾泻, 冷风将崔珏半绾的发尾吹拂, 掠过女孩软嫩的耳珠。


    靠得近了, 崔珏温热的气流拂于她的颈侧,留下几许酥麻的痒意。


    苏梨意识到, 崔珏竟会躬身, 朝她探出玉指。


    他想要掰起她的下颌。


    苏梨目光躲闪,脊背滚过电花,炸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梨已经惊慌失措, 再这样僵持下去,她定会露出破绽。


    于是, 苏梨利落地仰头, 望向三年未见的男人。


    对视的瞬间,苏梨微微怔忪。


    整整三年, 苏梨都没有刻意回忆过崔珏, 她想要将他从记忆里摘除,想要将关于崔珏的一切从脑海中摒弃……她从来不会想起崔珏,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


    可对视的第一眼, 苏梨竟会有种“他一直没变”的错觉。


    依旧是那张郎艳独绝的美人脸,阴寒冷峭到几乎能将人凝成冰块的凤眼,男人周身气质锋锐, 如冷刃破冰,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在对视的时刻,苏梨意识到,她其实记得崔珏的容貌。


    不知是出于憎恶,还是出于畏惧,她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男人。


    苏梨微微皱眉,她佯装成第一次窥见天颜的模样,怯怯地唤他:“陛、陛下……”


    女子沙哑温和的嗓音,在此刻传入崔珏的耳中。


    崔珏终是看到了那张与亡妻截然不同的脸,他一言不发,垂下浓长的眼睫,静静凝视女孩。


    不知为何,崔珏那根泛凉的指节没有停下动作,仍旧固执地轻挪向她的眉心,掌腹宽大温热,热意渡来,似是要捧起她的脸。


    肌骨相触的强烈压迫感,令苏梨心中警钟大作,她的瞳仁颤动,心里七上八下。


    苏梨强忍住那股逃离猛兽的惊惧本能,再度小心开口:“陛下?您怎么了?”


    女孩的声音刚响起,那根堪堪碾上她眉骨的长指一顿,随即蜷曲指骨。


    “无事。”崔珏将手掩入宽大的鹤纹广袖之下,又不紧不慢地直起挺拔的肩背,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娘子的身形肖似朕的一位故人,不过一时错认罢了。”


    言毕,崔珏不再理会跪地的女子。


    男人漠然离去,径直上了御车,又抬手落下了车帘。


    崔珏消失于苏梨的眼前,他没有起疑心,苏梨难得松了一大口气。


    苏梨好似死里逃生一般,肩上压力陡然一轻,滚沸的体温又慢慢涌回四肢百骸。


    本以为御车会继续前行,然而踏雪却玩心大作,故意赖在苏梨的裙边打滚,怎样都不肯走,便是卫知言下马帮着崔舜瑛一起拽狗,它也哼哼唧唧趴地,弄得白毛上全是灰扑扑的尘土。


    崔舜瑛看到踏雪挨着苏梨撒泼打滚的一幕,眼珠子都险些掉地上了。


    她不由抱怨:“哎呀,你真烦人,因为你,耽误我们进城的时辰了!”


    踏雪挨骂也无动于衷。


    硕大的狗头啪一下,搭在苏梨的膝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狗眼盈盈发光,仰望着苏梨,呜呜哼着细软的音儿,像是想将苏梨一并带走。


    踏雪小时候跟过苏梨一段时间,她不但会教小狗接球,还时常喂小狗喝温凉的羊奶……说他们没有感情肯定也是假,只苏梨如今隐姓t?埋名,她没有资格抚摸公主的御犬。


    即便知道踏雪在委屈、在撒娇,苏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决不敢擅自触碰踏雪。


    崔舜瑛拉不动踏雪,她的眼睛转向跪着的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梨抿了下樱唇,恭顺地回答:“回禀殿下,民女在家中行三,熟识的亲朋好友都唤民女‘三娘’。”


    崔舜瑛摸了摸踏雪,啧啧称奇:“三娘,这是我嫂嫂生前养的狗,怕生得很,从来不与旁人亲近。今日倒是奇怪,它居然会挨在你膝上撒娇。你是不知道,当初踏雪经历过一场屠城的血腥战役,吓破了胆子,皇兄从尸山血海里将它挖出来,小狗见多了杀人的场景,连肉都不敢吃了,还是皇兄守着踏雪,一口一口喂食,它方才活了下来。”


    碍于崔珏的威压,崔舜瑛没敢讲,她阿兄哪里是温柔喂食啊,分明是掰开狗嘴,强行逼它吃东西。


    或许因为踏雪是苏梨留下的活物,崔珏不想它活活饿死,自当煞费苦心地照顾。


    甚至为了保住狗命,不惜使用强权与手段。


    好在踏雪还算领情,吃两口吐一口,不但活下来了,还慢吞吞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狗。


    闻言,苏梨几乎是瞬间想起逃亡那日的艰险,她见庭院静悄悄的,以为踏雪早就死了,便没有特意寻狗。


    想到那样一只小狗被她舍下,独自缩在雪夜里瑟瑟发抖,苏梨心中便生出一丝怜爱。


    苏梨并不想让崔舜瑛心生怀疑,猜到她和踏雪有过渊源。


    苏梨急中生智地道:“殿下的御犬与民女亲近,许是因民女身上带有烧饼的肉香……”


    崔舜瑛眨巴水汪汪的眼睛,问她:“居然还有肉饼能馋到踏雪?拿出来瞧瞧。”


    苏梨领命,她放下踏雪,又起身从烘炉里勾出一张香喷喷的梅菜干肉饼,她小心掰开肉饼,吹凉了饼子里的热气儿,再喂给踏雪。


    没等大狗疯狂摇动尾巴,上前咬下一口饼皮,一旁的宦官杨达已然快步上前,拍下苏梨递来的肉饼。


    啪的一声,饼块落地,苏梨的手背一疼。


    “这位娘子,你当什么民间小食都能进咱们御犬的口中?便是要喂食,也得验一验有没有毒吧?”


    杨达是御前当值的大太监,因他还算机灵懂事,崔珏便允许他留在御前伺候。


    杨达最擅察言观色,他深知踏雪是先皇后留下的爱宠,很得崔珏偏疼。


    即便那位帝王成日冷肃一张脸,喜怒并不外露,但杨达还是知道,倘若踏雪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人小命都得玩完。


    既如此,杨达又怎敢让苏梨把吃食往狗嘴里递?


    苏梨见他掖着手,下垂眼皮,站立不动,哪里不知,大太监是在等她亲自验毒。


    毕竟这等“狗食”,谁会拿来入口啊?


    但苏梨并不厌弃自家的烧饼,反倒觉得她精心调配过的肉馅儿肥而不腻,还带有丝丝浅淡的甜味,很是可口。


    苏梨不想开罪这些大人物,她揉了揉手背上散开的细微痛感,又低头撕了一块饼,小心翼翼地咬进嘴里。


    女孩腮帮子鼓鼓,说话含糊:“大监,您看,没毒的。”


    如此试毒,杨达才放心让苏梨喂食。


    也是奇怪,无论何等的山珍海味,踏雪都不屑一顾,偏偏苏梨掰开的肉饼,它吃得欢实,不过片刻功夫就啃了大半张。


    崔舜瑛拍手一笑:“踏雪肯吃饭了,那真是好得很!三娘,从明日起,你就来我府上帮忙喂狗吧?我定会给你一笔丰厚报酬的。”


    苏梨确实缺钱,但她并不想和崔家人扯上太多关系,以免多说多错。


    但她不过一介草民,没有拒绝公主口谕的权力……况且苏梨也知道,伺候达官贵人没那么容易,万一踏雪哪天脾胃不适,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杨达定会以为她特意在饼中下毒,要将她手撕了,以儆效尤。


    因此,苏梨只能冒险婉拒:“民女还有摊子要摆,怕是抽不开空闲……”


    崔舜瑛与三娘很有眼缘,想了想,递给她一块令牌:“那这样吧,你每日出摊,卖完烧饼后,再来内城的坞堡喂食!这是入城的令牌,你出示信令以后,自会有人领你入内找踏雪。”


    柳州的皇城还未营建好,一应高官、皇亲国戚,近来几个月都只能住在内城的坞堡里。


    每当君臣议政的时候,文武百官再随着崔珏,上修葺好的行宫大殿商议国事。


    苏梨推脱不得,只能从善如流,乖乖领命。


    崔舜瑛满意极了,她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银叶子,递给苏梨,作为今晚这张烧饼的报酬。


    随后,崔舜瑛便领着吃饱喝足的踏雪踏上马车,跟着崔珏以及朝臣继续往内城里迁移。


    浩荡的皇家队伍渐渐远去,柳州外城的市井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茶楼老板、成衣铺掌柜、柳郎君等人看够了热闹,纷纷围住苏梨。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方才发生的事,心中纳罕不已。


    “三娘真是好运道,居然把烧饼生意做到公主府邸去了!”


    “你们听到了吗?陛下居然说三娘肖似故人……要是三娘方才嘴皮子利索一点,保不准还能进宫伺候陛下呢!”


    “瞎说什么呢!进宫当宫女可苦了,动辄打骂,上那儿受委屈做什么?还是咱们这样好,攒几个钱,置个宅子,过得逍遥自在。”


    “当然了,哪里的日子都没咱们的日子舒心。”苏梨和众人插科打诨了半天,又继续揭开饼炉,生火卖吃食了。


    今日没被崔珏认出来,着实走运!


    苏梨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凡事要往好处想,其实她能喂养踏雪,也是一件好事。四娘出手阔绰,只要她喂三五次踏雪,便能攒下一笔丰厚的银钱,再加上她三年来的积蓄,恐怕不出多久,她就能买下一座二进的小宅院……到时候,苏梨可以搬到肇州、邕州去,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柳州了!


    一想到那般自由自在的闲适生活近在咫尺,苏梨简直要笑出声来。


    只可惜,苏梨在这厢笑,杨达却在那厢哭。


    崔家坞堡内院,传来一声声惨烈的痛呼声。


    那一记记刑杖的长棍,毫不留情地砸向杨达的屁股肉,发出一声声沉甸甸的钝响,听得人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崔舜瑛照常来崔珏的院子里请安,甫一迈入月洞门,竟听得前厅响起的凄厉惨叫,小娘子的腿脚霎时僵在原地,不敢再入内面圣。


    崔舜瑛心有戚戚,不由询问守门的卫知言:“卫大人,这是怎么了?”


    自崔珏登基后,卫知言便成了宿卫君王的羽林中郎将,虽不算高官,但也是天子近臣,崔舜瑛见了他也会给几分薄面,恭敬唤一声“卫大人”。


    崔舜瑛踮脚张望:“打的不会是杨大监吧?”


    杨达深谙宫闱规矩,又是后宫第一大太监,他在崔珏面前素来得脸,怎会有这般跌份儿的时刻?


    按理说,御前大太监代表了君王的颜面,崔珏便是再震怒,也不会把巴掌摔在杨达脸上,至多就是不再器重他。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崔舜瑛百思不得其解。


    卫知言想到崔珏之前刚至坞堡,连那身深黑礼袍都没换,便沉下一张怒容,命他将杨达擒来重责。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谁又敢问崔珏发哪门子疯?


    卫知言心有余悸地道:“属下也不知情,但陛下不会轻易责罚旁人,想来是杨大监犯了陛下的忌讳?”


    “何等忌讳?”要这般不管不顾,直接把人打个半死的?


    卫知言挠了挠头:“谁知道呢……可能是今早出门先迈的左脚?”


    崔舜瑛无话可说:“……”


    算了,自从苏姐姐离世,阿兄成了丧妻的鳏夫以后,这脾气是日渐沉郁古怪了。


    崔舜瑛打起了退堂鼓,转身就走……为了不受牵连,挨崔珏的骂,她还是多多避开皇兄为妙。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直至夜深得好似染了靛一般, 这场杖刑方才结束。


    杨达在宫中到底还留有一点情面,行刑的侍卫不敢开罪他,也就头两下重得厉害, 后面下手就轻了,幸好杨达聪慧, 依旧叫得惨烈,替侍卫遮掩。


    四十廷杖打完, 杨达还能捂着肿痛渗血的屁股, 前来崔珏跟前谢恩, 可见是留了情面。


    杨达不傻,他深知崔珏手眼通天, 从前本就是执掌国政的君侯, 又哪里不知道这些内廷外朝的阴谋阳谋?崔珏当然知道杖责杨达的侍卫下手放水,无非是念在杨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面子上,给杨达留个体面罢了t?。


    “陛下……奴才知错了。”杨达老老实实跪地,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崔珏刚刚沐浴更衣,发尾微湿, 透出油润的鸦青色, 他居家的时候,并不会穿那些绣嵌了龙纹的宗室常服, 反倒还是如从前待在疏月阁那般, 披玄色大氅,着雪色中衫。


    男人跽坐于案前,信手翻开一份牒牍文书, “杨达,可知朕为何责罚你?”


    杨达挨打的时候想了许多,他知道崔珏既然下手, 自是要让他老老实实抖出几个罪名。


    杨达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两三件不痛不痒的恶事,同崔珏道:“奴才该死!此前姚家二娘子想在官宴上为陛下献舞,她贿赂阿福找上奴才。奴才想着小娘子也是一心仰慕陛下,便告诉她,陛下爱青衫,也喜梨花纹样,这才有了那一支阳春雪梨舞……”


    不过崔珏并未赏舞,在歌舞开演之前,他便离席回了内廷,倒叫杨达被姚二娘子好一通埋怨。


    杨达说完,眼见着崔珏无声无息,一双冷目凝重,不辨喜怒,他想到崔珏杀人如麻的可怖模样,只得跪下继续想罪名。


    譬如告诉世家贵女,崔珏每年秋冬季节会回一趟崔家暮冬阁,若是她们来崔家老宅请示,保不准能偶遇崔珏。


    又譬如告诉世家贵女,崔珏在生辰那日会吃一碗鸡汤面,她们为了得到皇帝青睐,偶尔会让自家在朝为官的父亲刻意提及一句,自家的嫡女厨艺不错,最擅揉面,熬鸡汤。


    ……


    听到最后,崔珏凤眸微眯,轻扯一下唇角:“杨达,朕倒是不知,你竟是如此吃里扒外的东西。倘若内廷宦官上行下效,岂非因你这匹害群之马,乱了阖宫上下的规矩?”


    杨达闻言,吓得瑟瑟发抖,连声道不敢。


    “想来四十廷杖还是打轻了,再罚俸半年吧。”崔珏到底没有弄死他,只摆摆手,赶他出去了。


    杨达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摸不清楚崔珏的脾气,就在他自己都以为小命儿要搭在御前了,可偏偏崔珏重拿轻放,又饶了他一命。


    而且这些恶事,杨达不觉得崔珏会毫不知情。须知这位帝王足智多谋,亦深谙用人之道,他容杨达在手下作乱,便是故意给杨达漏出一丝恩典。


    三年都让杨达蒙混过去,怎么今日崔珏忽然翻起旧账?


    回到寝房后,干儿子阿福照常来给杨达捏腿:“干爹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杨达一个人琢磨不出来,没忍住和阿福漏了个底儿。


    哪知阿福却一笑:“干爹,您看陛下在先皇后故去之后,可有和哪家贵女说过话?”


    杨达的脸色顿时肃然,小声道:“还真没有。”


    谁都知道崔珏对亡妻一往情深,不但要百年后与她合葬,还为妻子守节至今。


    宫里莫说女人了,就是连个近身服侍的女婢都没有……素得好似恪守清规戒律的和尚。


    阿福提示:“干爹,您再想想,今日陛下可有哪处不同?”


    杨达醍醐灌顶,自言自语:“陛下为了一个市井卖饼的女子,竟迈下御车,专程同她说话,还允许御犬吃外头的吃食……”


    而他做了什么?他竟当着陛下的面,责骂了那名小娘子,还打了她的手!


    杨达吓得两股战战,连连道:“难怪了难怪了,也是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贵人吆五喝六,我当真是死不足惜!”


    这次杨达算明白了,待日后小娘子来坞堡给踏雪喂食,他定要点头哈腰,好生招待小娘子,绝不敢再与她作对了!-


    夜深了,苏梨收摊回家。


    明日起,她会上崔家坞堡给踏雪喂食,估摸着等她喂完饭再回家,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苏梨不觉得那些宫里的贵人,会特意派侍从护她回家,要是苏梨一个人坐牛车赶夜路,好像也有点危险。


    思及至此,苏梨打算买点羊肉贿赂杨大郎,也好教他做完活后,在店门口等等她。待苏梨喂完踏雪,两人便能一起结伴回家。


    苏梨花钱请人提了一扇羊肋,除此之外,她还买了一包蜜枣、桂花糕、一罐蜂蜜,打算送给胡嫂和圆哥儿,顺道让胡嫂明天开始,每晚多煮一口饭,带她一份。


    苏梨想过了,每个月末,她会给胡嫂一笔伙食费,要是胡嫂不收,她就给圆哥儿买小孩的衣裳鞋袜,总不能让人白白照顾她,半点好处都拿不到。


    等苏梨到家的时候,胡嫂刚好炒完一道香椿炒蛋。


    圆哥儿坐在灶膛前烤火,小脸都被黄澄澄的火光熏得发干。


    苏梨整理完饼摊的吃食后,又把羊肉送给了杨大郎。


    杨大郎:“不就是等你一个时辰么?小事儿!何必送吃食,闹得怪生分的。三娘你赶紧收起来,羊肋多贵啊,我不吃这独食!”


    苏梨噗嗤一声笑,忙道:“那成,我就让胡嫂拿来炖汤炒肉,咱仨一起吃。”


    圆哥儿咬了一口桂花糕,嘟囔:“不、不是三个,加上圆哥儿,是四个!”


    苏梨和杨大郎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还是胡嫂斜孩子一眼:“你小小年纪吃什么羊肉?小心上火流鼻血。”


    羊肉性热,肉韧,小孩的脾胃脆弱,不好克化,最好少吃。


    苏梨道:“圆哥儿乖,你不吃,干娘给你炖羊肉汤喝,好不好?”


    “好。”圆哥儿懂事地点头。


    胡嫂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苏梨道:“对了,今日屋主和我说了,再过段时间,东面的屋子会有新的房客入住。”


    苏梨颔首,表示知情。


    这座四合院老旧,又位处于偏僻的乡下,鲜少有人会来此地租赁屋子,也是如此,东面的屋子空置许久,没人入住。


    几道菜煮好,端上四合院天井处的木桌。


    几人正要坐下吃饭,屋外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拍门声。


    苏梨心中一凛,下意识回头望去。


    她不免想到那些黑峻峻的夜晚,满山的兵马和火光,还有暴戾阴冷的玉面修罗崔珏……


    苏梨静坐不动,反倒是杨大郎前去开门。


    还好,探进头的人,并非崔珏,而是带冰人上门的张彻。


    张彻是城中布坊老板的小儿子,之前他对苏梨一见钟情,特地让布铺掌柜说动胡嫂,让苏梨前来酒楼相看。


    苏梨不想同人成婚,只是卖胡嫂一个面子,方才出门一趟。


    苏梨对张彻无感,偏张彻被苏梨身上那股冷淡的劲儿勾到,心痒难耐,即便屡次遭到苏梨拒绝,他也锲而不舍,时不时上门求娶。


    也是后来,胡嫂打听到,张彻家中有点闲钱,对外虽说没有娶妻,但通房丫头都好几个了,甚至还故意把那位上张家打秋风的表妹睡了。


    睡完以后,张彻翻脸不认人,既不和人成婚,又对外声称是表妹蓄意勾引,骂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娼-妇,直把表妹逼得跳了井。


    这样风评不好的男人,自是让胡嫂警钟大作,她忙提醒苏梨,千万别和张彻过多来往。


    苏梨冷淡了无用,张彻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门,三不五时要闹上一场。


    胡嫂见了张彻,气得头疼,忙拦在苏梨面前,对他道:“张郎君,你还是快点离开吧!三娘说了不嫁人,你来几次都没用!”


    张彻也不怵胡嫂,他今日有备而来,作势把聘礼往地上一丢,高声喊道:“三娘,我知道你为何一直心有顾虑,不愿和我在一起!”


    “帮你诊脉的大夫说了,你身体亏空,极难有孕,你怕不能为我张家开枝散叶,因此才屡次拒绝我的求亲。我对你的情谊当真是苍天可鉴,我不嫌弃你日后怀子艰难,便是无子,我也可以纳妾生子,再将儿女记在你名下……三娘,我如此体恤你,你应当明白我的一番心意了吧?”


    苏梨简直要被他的无耻给惊掉下巴,张彻特地在屋前嚷嚷她的病症,不就是为了让梅花村的乡里乡亲都知道她不是好生养的女子,往后亲事上愈发艰难,也就没人会来巴巴的求娶苏梨。


    苏梨虽然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但她却也不喜被人谈论私事。


    苏梨从井边端来一木盆的水,泼到张彻的脸上,直把他浇成落汤鸡。


    待张彻要出声骂人的时候,苏梨又举起烧火棍,重重砸了过去,敲得他哎呦乱叫。


    “你算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去大夫那边查我的病症?!就是天底下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同你有半点干系,还不快滚?!”苏梨的态度强硬,宛如泼妇。


    杨大郎明白这个张彻不过是纨袴t?膏梁,急忙帮着压门,把张彻轰出去。


    那一样样聘礼,也被苏梨从院墙丢出,砸了张彻满头。


    张彻今晚丢尽颜面,他阴狠怨毒地看了四合院一眼,嗤笑:“三娘,话别说得太满!我自有法子让你心甘情愿嫁给我……只是到时候,为妻还是为妾,可就是我说了算了!”


    张彻走后,胡嫂想起这小子放的狠话,心有余悸地道:“三娘,明日起,你外出可一定要小心。这位张家郎君定会犯浑,怕是会对你下手,而且他和城里的地痞流氓相熟,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


    杨大郎也道:“没事,明天起我带一把杀猪刀放牛车上,三娘,你跟着我回家。他们敢动手,我就朝他们天灵盖上来一刀!”


    苏梨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我定会小心的。”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踏雪,对胡嫂道:“日后有机会,我们去集市里买条看家护院的狗吧?最好是那种和山狼生出的狗崽子,牙口好,咬人也利索……”


    苏梨到底没机会去买养狗看家,第二日醒来,她从胡嫂口中得知,昨晚张彻不知是吃醉了酒还是怎么的,竟从山径跌下悬崖,摔了个尸首分离,连头都被野犬叼走了,他爹跑了二里地才从猛犬口中夺回自家儿子的脑袋……


    张彻坏事做尽,死不足惜,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只是,苏梨听着这等血腥事,心里浮起一重疑惑。


    太巧了吧?偏偏还是人头落地的惨状……


    但她到底没有多想什么,权当是张彻命不好,所以阎王爷要把他的命早早收入阴曹地府-


    这天,苏梨卖完饼,一路朝柳州内城行去。


    柳州内城建了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高大坞堡,此前是地方郡望为了划江而治,建立的王都。


    坞堡外围,每隔一里地,便有兵强马壮的羽林卫森严把守,防止没点眼力的庶民误闯此地,冒犯皇亲国戚。


    苏梨把牛车赶到坞堡最外边,她看了一眼远处高墙林立的城楼、依附悬崖戈壁而建的楼阁台榭,不免心中震撼。


    苏梨出示了崔舜瑛留给她的那块令牌,进入坞堡,又在守卫的指引下,她沿着崖壁架桥的青石栈道,拾阶而上,直至山顶。


    待苏梨停在一座巍峨的七进大宅门口,杨达殷勤上前,谄媚地接应她:“三娘子一路登阶,很是劳累吧?待下回,咱家直接喊人抬轿,迎三娘子进院,您也就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地上山了。”


    自从上回苏梨被杨达给了个下马威后,她对这位大太监捧高踩低的做派,也有了很清晰的认识。


    在杨达眼里,便是踏雪的狗命都比苏梨要紧,既如此,他又怎会一反常态,忽然来讨好她?


    难不成是受了崔舜瑛的敲打?


    苏梨心中惴惴不安,但她不想自己吓唬自己,还是走一步看一步,静观其变吧。


    杨达本想领着苏梨进院,可他临时有事要去操办,只能给苏梨指了路:“三娘子自个儿进去吧,咱家都吩咐过了,没人敢不开眼地冲撞娘子!这时候御犬怕是还在阁子里小睡,您瞧瞧,涂过红色新漆的那扇门扉,便是御犬的住所。”


    灶房里出了事,恐怕会误了夜里无上皇崔翁的汤品,杨达不敢有误,心急火燎地跑去救场了。


    苏梨被孤零零落下了,她怀揣两张油纸包着的羊肉烧饼,小心翼翼往院子里腾挪。


    供帝王临时居住的院落建在山中,占地颇广,苏梨一路找不到问路的仆妇,又无人引路,七拐八拐,自是绕晕了。


    好在苏梨沿着一条曲径,绕过几座假山、一片初绽的梨花林,终于看到了一扇簇新的红漆大门。


    苏梨上前,刚想敲门喊踏雪,身后就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


    苏梨听出来了,那人喊的是:“陛下!”


    崔珏居然在此?


    苏梨心惊肉颤,她的脑袋嗡然。


    女孩几乎没有时间犹豫,便心急火燎地掩进了那一扇红木门中,进屋后,她还特意将房门压得严丝合缝。


    苏梨想着临时避一下崔珏,待他们走远了,她就马上离开此地。


    然而那人的呼喊声愈发近了,直至最后,竟是隔着这扇房门,着急地喊:“陛下,司徒大人想同您商量一下柳州盐政,您看,是放人入御书房议事,还是?”


    苏梨在门后听着外头宦官的请示,冷不丁被人吓得腿软,险些跪倒在地。


    她感受到屋内渐渐升高的温度、略带潮湿的水汽,以及那股愈发浓郁的兰草清香,犹如身浸空山幽谷,四肢百骸都泛起既酥软又麻木的冷意。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擅闯了何地。


    竟是崔珏的盥洗室。


    苏梨吓得掌心沁满热汗,她忍不住捂住口鼻,佝偻身体,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内室深处,传来一声骇厉冰冷的斥声:“今日朕躬欠安,让他退下。”


    是崔珏清冷而沉肃的嗓音。


    糟了,苏梨魂都吓掉了半条。


    她绝望地想:崔珏果真在此间沐浴……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苏梨偏头, 小心打量屋舍一侧的摆件。


    那一扇用于隔断浴室的梨花罩,徐徐渡来一团团缭绕的热雾,白色的雾霭铺天盖地, 犹如置身仙山琼阁。


    这间浴室不似苏梨从前见过的那般,用立屏隔断, 再于内室摆上一个浴桶。而是极尽奢华,竟往地下凿出一个供水的浴池, 再用一块块价值连城的莹白玉砖铺满池子的底部。


    池中银蛇吐水, 热气腾腾, 隐隐可见男人浸在水中的披肩黑发,以及靠在池边的那片血脉迸张的健硕肩臂。


    此情此景, 不免让苏梨想到民间传说中白蛇化人的诡谲画面。


    偏偏崔珏即便肤白胜雪, 也半点没有女子的阴柔,他的体态高挑,身躯结实, 臂骨舒张,隐隐可见宽阔的背肌, 这样的男人身上唯有凶悍强劲的气势, 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他散出的极强压迫感。


    苏梨的瞳仁颤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不想被崔珏察觉行踪, 因她不知喜怒无常的男人究竟会对她做什么。


    苏梨心知肚明, 旁人或许会被崔珏的美色所惑,但她见过他手起刀落斩人的妖冶模样,她决不会被崔珏轻易哄骗。


    一直以来, 苏梨对于崔珏,都是心存敬畏与忌惮,只求活命。


    也唯有崔珏这等杀人艳鬼, 才能给她这样极致浓烈的畏惧感。


    苏梨不敢靠近,她小心翼翼拉开房门,打算趁机逃跑。


    然而,就在她开门的瞬间,男人清寒的嗓音倏地响在耳畔:“何人?!”


    苏梨受到惊吓,手中动作不由放轻,甚至塌陷后腰,努力将整个人藏进房梁的阴影里。


    苏梨屏息以待,她祈求崔珏不要发现自己的行踪。


    片刻后,崔珏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为何行踪鬼祟?难不成你存了刺杀君主之心?”


    闻言,苏梨知道自己已然暴露,逃跑也是徒劳,只要崔珏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禁军策马来院内寻人,将她生擒于此,与其到时候百口莫辩,被当成刺客围剿,倒不如现在老实请罪。


    苏梨强装镇定,扑通一声跪地,“民女不敢,民女是来给踏雪狗主送烧饼的,误入陛下盥洗室,实在罪过,请陛下宽宥民女一回。”


    苏梨大气都不敢喘,她脑袋里乱糟糟的,努力回想崔珏从前是怎么对待那些冒犯他的女子……思来想去,好像都只有男人暴戾出剑,将人刺杀于地的血色画面。


    崔珏待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苏梨听到自己迅疾搏动的心跳,急促的呼吸,手心已然汗湿,她忍不住把脑袋压得更低。


    就在苏梨以为自己唯有自曝身份,方能保下一命的时刻,崔珏忽然出声,淡然唤她:“过来。”


    苏梨不敢不从,她膝行两步,跪在了池边,“陛下有何吩咐?”


    这一跪,正好浸到了漫出地面的池水中。


    玉砖上的水渍悉数濡进苏梨的裙摆,沿着她贴地的膝盖,一寸寸浸上腿骨。


    她的衣裙湿了,紧紧贴在凝脂的雪肤上,勾勒出纤细修长的双腿。


    苏梨离崔珏很近,男人侧眸,视线阴戾地打量她。


    自女子屈起的大腿、不盈一握的细腰,直至微-隆丰盈的胸-脯。


    再往上,便是凌乱衣襟里,若隐若现的那一截月牙锁骨,抚着薄皮脖颈一路朝上,还能看到一双圆润的耳珠……极合适留下齿印的地方。


    崔珏的目光冰冷,如有实质,仿佛蛇行在身,令苏梨感到手脚僵直,不寒而栗。


    女孩噤若寒蝉t?,几次想开口,又止住了声音。


    直到她听到出水的咕咚声,男人似乎单臂撑着水池靠近,如瀑青丝如水帘一般贴近,池水沾湿了苏梨的腰腹,晶莹的水珠浇灌她的娇躯,浸透她的衣裙,令她变得更为狼狈与不堪。


    苏梨看着崔珏那只凝了水珠的长指慢慢递来,顿时僵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脸上的易容装束,遇水便能轻易化开,平时流汗,苏梨都要小心谨慎地擦拭,遑论崔珏这般不近人情地触碰。


    苏梨不敢让崔珏触摸,她紧闭双眼,刻意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如此明显的抗拒,让原本还算暧昧的气氛,顷刻间变得凝重。


    室内鸦雀无声,苏梨自是知道崔珏极有可能动了怒,毕竟他最嫌恶女子的忤逆,可苏梨无计可施,她被逼到绝境,只能冒险推诿。


    好在,臆想之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反倒是苏梨腹中传来的一声叫唤,打破了此刻的沉静。


    苏梨饿了一整晚,本想着喂完踏雪就马上回家用饭,怎料误入禁地,和崔珏在浴室里空耗这么久。


    幸好崔珏并未责备她,只是意味不明地问了句:“饿了?”


    苏梨莫名感到羞耻,她小声道歉:“惊扰陛下了。”


    崔珏似是有点惫懒,他又靠回浴池,神色散漫地问她:“你想吃什么?”


    “啊?”苏梨没有预料到崔珏会这样问,一时间愣在原地。


    小姑娘的窘迫与无措,被崔珏尽收眼底。


    崔珏微阖凤眸,难得扯了下唇角,同她打商量:“若你服侍我沐浴更衣,我便允你同桌共食……你可择你爱食的菜肴。”


    男人说话喜怒不辨,就连神情也是一贯的漠然,但苏梨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


    苏梨记起崔珏从前将她按在床笫间肆意出入的画面……


    心知这厮内里就是重欲-淫-邪的一个人。


    他用吃食来交换好处,保不准就是给苏梨挖着坑呢。


    苏梨的手掌紧攥成拳,她艰涩婉拒:“民女卖艺不卖身。”


    她想说自己乃清白人家的女孩,从前虽与崔珏有首尾,但这三年已经改过自新,不会自甘堕落,意志不坚,再和崔珏厮混到床上去了。


    然而,崔珏却没听出她话里的自持,只蹙眉问道:“你能卖什么艺?”


    苏梨一愣:“厨……厨艺?”


    崔珏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你便只会这项技艺?”


    苏梨明白,崔珏这是图穷匕见了,要是她没点别的能耐,肯定要被他按住鞭挞。


    苏梨咬了咬牙,笑着憋出一句:“那不然……民女给陛下表演个搓背吧?”


    崔珏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男人幽幽看她一眼:“……可。只你手上有肉味,该净一净。”


    苏梨看到远处放置于矮案的烧饼,记起自己这双手还捧过饼子,自然残留一股羊肉的膻味。


    崔珏虽说杀人毫不忌讳,但居家务公时,还是一个性洁爱净的清贵公子。


    只她左顾右盼半天都没看到什么洗手的水盆,又怕崔珏怪罪动作慢,只能把目光落到那一池温热的清水中。


    苏梨顾不上许多,她取来一枚澡豆,双手磋磨,打出泡沫后,又浸到了池水中……


    崔珏平静看着她将沾了油花的手泡到水里,额穴微微胀痛,欲言又止。


    崔珏忍了忍,还是迅疾擒住了女子的腕骨,制止她清洗的动作。


    苏梨伶仃的手腕,就此被男人扣在了宽大的虎口中。


    苏梨许久没有与崔珏肌肤相亲,猝然被他握住纤腕,还有些无所适从。


    皮肉相贴的刺骨冷意,顷刻间钻进脊椎,惊得她浑身战栗。


    随后,苏梨感受到,男人带茧的指腹,摁在她的掌根,碾在苏梨最为薄弱的内腕皮-肉,恶意压着苏梨鼓动的脉搏,细腻夹.磨,温吞地摩挲……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痒意。


    崔珏应该不止是想遏制她洗手的动作。


    苏梨闹不清楚崔珏的想法了,但是凭她的了解,崔珏这般亲昵的行径,或许算不得什么好事……


    苏梨不敢去辨认,男人眼中是否存有将她拆吃入腹的恶意,她不敢和崔珏对视,眼神飘忽不定,最终落到白雾缭绕的水中。


    可是此刻,苏梨感到更为尴尬。


    因她不慎发现……崔珏脱得居然这般彻底,与她简直就是坦诚相待。


    特别是直挺挺的……


    狰狞之物。


    不过拉一拉手,他便有了念想?


    苏梨呆若木鸡。


    崔珏的气息略微粗重,落在她的耳廓,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苏梨耳朵滚烫,她轻咳一声:“不过感叹陛下果真人中龙凤,就连鸟雀都这般天赋异禀,比旁人伟岸许多。”


    男人没有不喜欢被人夸赞阳刚,苏梨想,她这次拍马屁定能让崔珏满意。


    怎料,崔珏闻言,脸色却变得更冷。那股强行收起来的狠戾气息再度弥散,连带着握住苏梨的力道也渐渐加重。


    崔珏抬手重重一扯,竟是把苏梨拉近了一分。


    苏梨心脏砰砰乱跳,她被迫躬身,居高临下俯视池中的崔珏。


    她看到崔珏那双漂亮的眉眼,也看到男人乌邃的墨瞳间酝酿着滔天骇浪,他似是强行压制着什么生发不休的情愫,按捺许久,最终冰冷地问出一句:“你……见过旁人的私.物?”


    苏梨不知他为何反应这般大,问的问题也很莫名其妙。


    她至多看过崔珏的七寸,也只用手丈量过他的……这厮忽然发什么疯?


    但苏梨碍于帝王的威慑,还是老实巴交地回答:“只、只看过避火图纸,这才略知一二……”


    闻言,崔珏气息稍缓,脸色却依旧不善,他没了让她搓背的兴致,骤然松开女孩的手,轻声道了句:“娘子且去外头候着,过会儿朕会命人传膳。”


    苏梨其实本意是想尽快回家,但她看崔珏心情不好,不敢同他讨价还价。


    闻言,苏梨蔫头耸脑地应了一声,随后她接过崔珏赏赐的擦身用的巾帕,又捧着烧饼,悄悄溜出了浴室。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七章


    苏梨走出崔珏的盥洗室, 她将干燥的帕子盖在濡湿的裙摆,心不在焉地拧着衣布上的水泽。


    没多久,杨达便领着一名丫鬟送来干净的衣裙, 还特意将苏梨引进一间熏了上等香料的暖阁,备好热气腾腾的热水, 供她沐浴更衣。


    如此明示,苏梨如何不懂, 杨达是以为她得到了崔珏的宠幸……


    可见今日坞堡缺少守卫, 杨达又故意纵她去见崔珏, 这一应事背后都有君主的支持。


    再加上张彻于深夜坠崖,尸首异地……正常人便是从高处坠落, 也不过碾碎头骨, 颈子的皮肉还连着的,除非用利刃劈砍,才可能摘下那一颗脑袋。


    而崔珏, 最喜欢斩人首级。


    如此便能确保这个人定会全然死透。


    此事定是他所为。


    苏梨与崔珏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深谙他的残暴冷情、杀伐果决的本性。


    崔珏一贯爱重这种一劳永逸的处事法子。


    譬如欢好时, 他定要从后面抱她。


    如此便能一手捞着苏梨的脖颈, 另一手压制她,将她挟持于身下。


    也就是说, 今日的崔珏极有可能认出她了。


    苏梨的呼吸一窒。


    她百思不得其解, 崔珏是怎么认出她的?难道就因为踏雪扑在了她的身上?


    就这么一点失误与错漏,就毁了她如今平静祥和的生活?


    又或者,崔珏早早将她铭记于心, 便是她化成灰也难逃他的掌心。


    苏梨的脑袋嗡鸣,她头疼欲裂,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梨没有沐浴, 只是慢条斯理地换了一身衣,留在暖阁里思索对策。


    苏梨得知崔珏迁都柳州的事,不是没想过逃跑,只是她当天去打听过迁家的事宜,近日如要出郡,会有官兵前来验看身帖,百姓出入州郡的流程在这个月内都会变得极为严苛,苏梨本就持着假的身帖,很容易露出公印上的破绽,难保一个不慎,被兵卒当成伪造身份的细作,押入大牢,吃起牢饭。


    可如今情况危急,她别无选择,只能再次从崔珏的眼皮底子下溜走。


    至少,今晚得稳住崔珏,不能和他摊牌,以免被留在坞堡里,插翅难逃。


    没一会儿,屋外响起杨达的喊声:“三娘子,陛下已在仙琼阁备下宴饮,还请娘子尽快梳洗沐浴,前来用膳。”


    苏梨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她换好那身梧枝绿的青衫,迎着月上中天的夜,若无其事地来到饭厅。


    崔珏不喜和人太过亲近,平t?时参宴,也从来与人分案而食。


    今日倒是奇怪,他竟用起了高桌高椅,还抬举苏梨,在身旁为苏梨准备了一张铺了软垫的红木高凳。


    崔珏待苏梨的态度亲和,与众不同,总算将苏梨心中那一点侥幸给尽数碾灭。


    他果然认出她了。


    苏梨惴惴不安。


    她算不准崔珏的心思,不知崔珏是故意诱她自曝身份,也好顺势将她囚禁,还是为着旁的原因。


    但苏梨也知道,她的处境十足危险……之前崔珏因她身死,心中愧怍难安,才会善待她的祖母与秋桂。


    若苏梨活着,还故意潜逃整整三年,也不知崔珏会不会暴跳如雷,继而再对祖母和秋桂下手,逼她现身。


    这般一想,苏梨顿时萎靡不振,她连逃都不敢逃。


    苏梨已经没了用饭的胃口,偏偏崔珏淡看她一眼,还在温声问她:“三娘子爱吃些什么?”


    他唤她三娘子,他没有打草惊蛇。


    苏梨要把这场戏演下去,她浅浅一笑:“都可,只是民女不过是一介草芥庶民,怕是不配与陛下同桌共食。”


    崔珏不但没有顺着苏梨讲话,还取筷子为她夹了几片炭烤的羊肉,置于碗中。


    “三娘子无需自贬,于朕而言,君为父,民为子,三娘子既为吴国百姓,便是朕麾下庇护之人,不过同食一顿晚膳,算不上什么僭越之事。”


    老实说,崔珏这番话倒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了。


    但苏梨也听出了一重敲打之意,他难不成在告诫她,只要有一日苏梨是吴国百姓,她就逃不出他的掌控?


    苏梨不敢多说什么,她只好装傻,感激地道:“多谢陛下赠食。”


    苏梨闷头吃着饭菜。


    她胆战心惊,很想快点吃完这顿饭尽早回家去,免得崔珏临时起意,挑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会将她囚在坞堡里。


    苏梨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俱是她爱吃的煎鱼、糟鸡、卤肉……大多都是口味极重的荤食,每一样都是苏梨少时吃过的菜肴,可见是崔珏亲自请教过自家祖母。


    苏梨心中更是凄怆,吃到最后,她已经咽不下去了,便罢了筷子,小声问:“陛下,我能否将剩下的菜肴带回去,与家人分食?”


    崔珏听得一怔,慢条斯理地问:“你……缺衣少食?”


    苏梨摇头:“不不,只是陛下这里的菜肴滋味好,我看那两道甜糕蒸得不错,想带回去给圆哥儿尝尝。”


    崔珏:“圆哥儿?”


    苏梨笑了下:“是个三岁的小郎君,也是民女的干儿子。”


    闻言,崔珏手上一颤,险些捏不稳筷子。


    他静静凝视眼前温柔含笑的女子,心神有一瞬恍惚。


    即便苏梨用易容之物遮掩五官,他仍能从她的圆润杏眸、小巧耳廓、甚至是对视时微微颤抖的肩膀,精准无误地认出妻子。


    或许连苏梨自己都不知道,她一旦畏惧何人,那双伏于膝上的手便会微微翘起小指,仿佛兰草萎靡的花瓣一般灵巧脆弱。


    而现在,崔珏听到苏梨温柔笑语,同他说,她有个三岁的干儿子,她还特地省下甜糕,想将可口的吃食带给孩子……


    崔珏隐约记起,苏梨离开他的那夜,他没有服下避子汤药。


    而苏梨允他将那些欢好雨露留下。


    若他们有了孩子,也该三岁了。


    崔珏心中微动。


    倘若苏梨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亲子称为干儿子呢?


    倘若他们之间真的有一个孩子……


    崔珏缄默不语,苏梨不知他的所思所想。


    但好在,今夜一切顺利,直至苏梨用完饭,她害怕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不知是崔珏历经三年,早就淡忘了她,还是因崔珏今日心情不错,愿意放开手。


    崔珏不但纵容苏梨提食离去,还为她多置办了几份新鲜的点心果脯,当作她喂养踏雪的报酬。


    苏梨感激涕零,她把羊肉烧饼留给踏雪以后,连夜赶车回了梅花村-


    深夜,崔珏回到死气沉沉的内室。


    他照常拉开藏画的乌木抽屉,取出那一卷卷墨香浓郁的画卷。


    卷轴摊开,平铺在桌上。


    画上绘满了山河风光,画卷的正中央,一名娇媚的女子或凭栏远眺、或静坐逗狗,神态娇憨,姿势灵动。


    无一不是梳着双髻、绑缚青色丝绦的苏梨。


    崔珏微阖凤眸,目光幽深。


    他轻抚过苏梨染了荷粉的脸颊、凝脂的脖颈……他记得她受用时会轻颤眼睫,亦记得她战栗时会瑟缩肩膀。


    苏梨身上每一处,他都逐一吻过、抚过,又怎会认不出她乔装打扮后的样貌。


    崔珏原以为自己得知苏梨假死遁逃,他会怒、会恨、会怨她狠心……但事实上,他并未有丝毫怨怼,只觉得她活在此世,当真是很好的事。


    三年过去了,苏梨又长高了一些。


    这些画,又得重新落笔了。


    “卫知言。”


    崔珏掠指,挟来一阵风势,催动烛光,召暗卫入内。


    卫知言闻讯赶来,跪至君王面前,“陛下,属下在。”


    “你回建业一趟,替朕将皇陵那具皇后的遗骨移出,另寻一处丘陵安葬。”


    卫知言已知苏娘子死而复生的事,心中了然。


    他想到那一具被主人强行囚在陵墓里整整三年的骸骨,道了句:“属下明白了,只是陛下好歹打扰了孤魂野鬼一场,属下再给那人烧点纸钱去,以慰他泉下之灵。”


    崔珏轻轻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这一夜,崔珏再度翻开那一块碎成两半的鹤纹玉珏。


    他已有许久不能安睡,可从今夜开始,他似乎有多出了那么一点生欲,也多了一点倦意。


    崔珏已失去她三年,再不能与她分离太久了-


    梅花村,四合院。


    苏梨心神不宁,跳下牛车的时候还不慎崴了脚。


    她疼得龇牙咧嘴,胡嫂一边给她抹药油,一边埋怨:“多大的人了,怎么做事毛毛躁躁的?腿脚要是伤到了,可不是说笑的!小心变成跛子!”


    苏梨还在神游天外,她一边想着变成跛子也好,说不定能讨崔珏的嫌恶,另一边又想到崔珏在浴池里的反应,那家伙可是硬实极了……如此一想,他好似也不是个正常人,连她躲了三年还能对她念念不忘,拉个手都能起.势,看来她还是得离开此地。


    苏梨长叹一口气,她和胡嫂道:“嫂子,这些年多谢你的关照了,只我遇到了点事,明日我便打算离开柳州了,那些饼炉、棉被、还有用物,我都留给你,你只管拿去用吧。”


    胡嫂被她吓了一跳,忙问:“遇到什么事了?走得这样急?你莫不是担心张彻吧?他人都死绝了,家里也不会来梅花村闹事的,你尽可放心!”


    苏梨苦笑两声:“并非为着这个……我只是回去见个远亲,可能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了。”


    胡嫂见她心意已决,没有多劝,只叹气,道了一声:“那好歹吃一顿饭再走吧?后日再走!明天我掌勺,喊来朋友一起吃饭,也算是给你饯别。”


    苏梨揉了揉微微酸痛的脚踝,笑着应了句:“那成,都听胡嫂安排。”


    胡嫂拍了拍苏梨的手,高兴地道:“嗳,这就对了!好歹相识一场,可不兴不辞而别的,不然我后半辈子都得惦记着这事儿!”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翌日, 朝会大殿。


    崔珏就盐政赋税贪墨一案,将姚党几名重臣革职除名,又提拔了一批科考入仕的寒门子弟上任, 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度支使、户部,以及专司漕运的盐铁使。


    就此, 崔珏将中枢财政三司牢牢掌控手中。


    此举既避免了国库大头掌控于世家手中,也让崔珏真正把控住吴国财权大头。


    一大早, 该落马的落马, 该斩首的斩首, 崔珏高坐龙庭,脸色淡漠, 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朝臣心有戚戚, 谁都痛恨崔珏不留情面,但谁都不敢和崔珏作对。想来也是,崔珏的后宫连个妃嫔都没有, 可不是没心没肝?这般寡欲冷情的人,自是不会对任何人心存怜悯。


    一时间, 朝堂风声鹤唳, 百官草木皆兵,生怕下一个覆灭的命运会落到自家世族的头上。


    一到退朝的时辰, 官吏们纷纷转身回府, 半步都不肯停留,生怕碍了崔珏的眼。


    奈何户曹的许参军晚走一步,被缓步踱来的崔珏逮个正着。


    “许参军, 且慢。”男人疏冷的声音响在身后,无疑是平地惊雷,炸得人悚然大惊。


    “陛、陛t?下, 老臣在。”许参军转身,颤巍巍行礼,脑中飞速过了一遍近年来犯下的罪过,也想好了待会儿如何跪地,方能博得崔珏的同情。


    然而,长身玉立的男人只是轻瞥他一眼,淡然问道:“许参军,听闻你的幺孙已满四岁……”


    许参军听到崔珏提起家中幼孙,心中不免大恸,君王心狠手辣到居然要用他的幺孙来要挟他认罪?


    没等许参军跪地求饶,崔珏又幽幽道了句:“朕想请教一件事。”


    许参军汗如雨下,连连道:“陛下但说无妨……”


    “这般年纪的孩童,都爱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啊?”许参军老眼怔愣,吓了一跳,好半晌才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爱玩爱闹,买些拨浪鼓、桃木剑、不倒翁都能玩上一天,小孩好吃甜食,凡是蜜饯果脯,亦会尝上一口……”


    崔珏耐心听着,若有所思。


    许参军一面说叨,一面暗暗打量崔珏神色,他竟发现,崔珏好似真心是来求教的,而不是想个伐子来处置他。


    倒是奇怪,没听说崔珏续弦生子啊?那他打听那么多的育儿经做什么?总不会平白多了个孩子吧?


    莫说许参军觉得古怪,便是刚从军所里下值的陈恒也觉出崔珏的不对劲。


    陈恒想到这几日吃酒都找不到卫知言,一打听,人居然跑到建业郡去了,再看崔珏居然纡尊降贵,亲去市井里买些小孩玩的金银七宝、散糖果脯、还有装扮精致的泥娃、磨喝乐……他再傻也回过味来了。


    陈恒震惊不已:“难不成苏娘子没死?!”


    崔珏阴沉了许久的脸色,难得云开雨霁,轻扬唇角:“嗯,她很机敏,死里逃生了。”


    陈恒疑惑地盯着那些小玩意儿,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想,总不会是苏梨怀孕的时候在外逃亡,恰好生下一个孩子吧?


    倘若苏梨当真是为了避祸才在外躲藏,又怎会整整三年杳无音信?


    陈恒没敢问,生怕扫了崔珏的兴。


    好半晌,他才问了句:“那陛下为何不迎她回宫?”


    崔珏原本柔和的眉眼顿时掺了一丝冷戾,他记得相见的那日,苏梨隐姓埋名,藏匿行踪,她见到他,脸上没有半点欢喜,反倒因惧他而瑟瑟发抖。


    崔珏不愿往深处去想,他猜测,苏梨兴许是怕他误会她遁逃三年,她怕他怪罪,才会如此惊疑不定。


    只要过两日,他同她解开误会就好。


    崔珏会告诉她,他既往不咎,并不在意苏梨潜逃三年,只要往后她好好跟在崔珏身边,与他过好接下来的日子便是。


    崔珏:“如今不过初初重逢,我不愿吓到她,往后熟悉些,她自会同我回宫。”


    陈恒笑了声:“倒也是,哪有女子能抗拒凤位……那臣在此,先恭贺陛下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了。”


    崔珏没有说话。


    男人眉眼柔和,抚了抚泥婴脸上彩绘的口鼻,似是极期待日后一家三口安逸的日子。


    傍晚时分,崔珏安排好前往梅花村的马车。


    正当他绾好乌发,又换好一身素净的槐花黄绿春衫的时候,查探的暗卫回来复命。


    “陛下,属下已经查明圆哥儿的来历。”


    崔珏微掀眼帘,嗓音散漫:“说。”


    “圆哥儿是那个胡氏寡妇的遗腹子,早在苏娘子来到梅花村的时候,圆哥儿就已经一岁了……”


    崔珏叩在香几上的指尖一顿,他的眼睫微动,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也就是说,圆哥儿与苏梨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当真只是苏梨认下的干儿子……


    崔珏心中说没有遗憾,也是假的。


    但他宽慰自己,即便暂时无子亦无妨,日后他与苏梨朝夕相处,孩子早晚会有的。


    崔珏整理好衣襟后,掠去一眼,见暗卫仍跪在原地,没有离去,不由拧眉:“还有事?”


    暗卫抬头,看崔珏一眼,欲言又止。


    崔珏脸上的柔情消散无踪,他的目光顷刻间变得骇厉,冷声斥道:“说!”


    暗卫吓得大气不敢喘,忙恭敬地道:“属下今日得知,苏娘子一早去车马行租赁了马车,还买了足够吃上十多日的胡饼干粮,像是、像是要远行访亲的样子……”


    崔珏闻言,简直要嗤笑出声。


    苏梨哪里是要远行访亲,她分明是要跑!


    此女一贯聪慧,她定是知道崔珏已觉察端倪,发现她的身份。


    苏梨深知自己暴露,她本该来求崔珏的宽恕……可她没想过要和崔珏相认,余生一块儿度日,而是赶在他围堵她之前,先一步离开柳州!


    若非此次侥幸,让踏雪发现苏梨的行踪,崔珏当真要与她失之交臂,幽明永隔!


    明明崔珏已经态度温和地对待她,可苏梨毫不领情!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是他痴心妄想,是他一厢情愿,苏梨不会为他留下。


    崔珏的气息沉重,血气上涌,一双凤眸阴晦寒厉。


    在这一刻,崔珏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三年前,苏梨在平遥城遭到叛军突袭,她在死前策马奔逃,很可能没有半分害怕。


    她不喜崔珏,又怎会在危急时刻,呼喊他的名字?


    苏梨甚至为逃出牢笼而欢喜,她庆幸可以离他而去。


    苏梨……宁死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崔珏的喉头隐有血气上涌,他强忍住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感,自嘲地笑了下。


    男人眼中遍布阴霾,犹如雷霆倾颓,山雨欲来,尽是漠然与疏冷。


    他终是明白了……所谓娶妻,所谓苏梨接下那块宗妇玉珏,全是她虚与委蛇,蓄意欺瞒!


    即便知崔珏力排万难,追封她为皇后,即便知崔珏记挂亡妻,多年为她守节,即便知崔珏肝肠寸断,夜不能寐,苏梨亦无动于衷。


    三年来,苏梨冷眼旁观,看他如看笑话,她改头换面,隐居市井,过得逍遥自在。


    苏梨知道苏家祖母与婢女安好,她宁愿此生都不见家人,也要逃离崔珏,她从未没有想过回建业找他。


    崔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苏梨与他夜夜欢好,与他床笫缠绵,全是逢场作戏!


    苏梨心肠冷硬,即便她收下那枚崔家宗妇的家传玉珏,她待他仍没有半分夫妻情意!


    苏梨不爱他。


    半分都不。


    她甚至厌他至极,恨不得永生永世都不再与他相逢。


    崔珏额穴胀痛,目似寒星,他生生忍下了心口漫出的郁气,冷嗤一声:苏梨,当真是……心狠-


    今日,胡嫂在家中做饭,宴请村中亲朋好友。


    苏梨白日要收拾行囊,她帮忙准备食材以后,便入城租赁远行的马车与吃食。


    苏梨把手上积攒的银钱,全部拿来雇车,总算寻到一辆简陋的马车。虽遗憾此次奔逃的花销太大,但想着日后还能再赚,她也没有在意太多。


    这次和崔珏的柳州重逢,不过一个巧合,只要苏梨遁逃出柳州,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崔珏也未必能即刻将她抓回都城。


    苏梨心中稍安,回家的时候,甚至买了一竹篓湖鱼给胡嫂炖汤。


    听到动静,没等苏梨把拉车的马拴好,胡嫂便抄着熬汤的木勺,喜笑颜开地跑来,“三娘、三娘!家里来客了!”


    苏梨狐疑地看她一眼:“什么客人?”


    胡嫂朝她挤眉弄眼,道:“就是东屋的那个租户,你记得吗?今天他搬来了!哎呀,不得不说,这位郎君长得真俊俏,就是那些柳州城里骑马游街的世家公子,都没他长得好看!我特意打听了一下,说是祖上在北地做事,家底殷实,还没娶妻,近日来柳州的司府衙门里当差,想来是哪家官爷的幕僚……这么好的郎君,你可得把握住,不然赶明儿就让村里的小娘子拐跑了。”


    苏梨哭笑不得:“我明日都走了,您还扯红线啊?嫂子为了留下我,当真是处心积虑!”


    “好了不说这个,我带你认人去!”胡嫂的心思被她道破,倒也不恼,只哈哈笑了两声,挽着苏梨,走向灶房。


    没等苏梨放下那一篓活鱼,一道清绝萧疏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她面前。


    熟稔的兰香迫近,明明是清雅草木香,却令人惶悚不安,心惊肉跳。


    苏梨抬眼的瞬间,手中竹篓落下。


    哐当一声。


    竹篓倒地,湖鱼满地蹦跳。


    苏梨警惕地盯着眼前竹骨松姿的男人,久不言语。


    直到男人欺近一步,那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如山覆来,将她连人带影子一起笼罩其中。


    苏梨的鼻腔俱是浓烈的兰草香,她终是如梦初醒,唇色苍白,无助地呢喃出一声:“陛、大公子……”


    崔珏一双凤目含威,眉梢微挑。


    许是苏梨的畏惧神色,令他有几分愉悦t?。


    男人轻扯唇角,寒声应下:“苏梨……好久不见。”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苏梨如坠冰窟, 明明春寒不算料峭,可她却一阵阵发抖。


    她的杏眸空濛,望着眼前清华从容的男子, 只觉得他如空悬皎月,与简陋的乡下灶房格格不入。


    崔珏不属于这里。


    他该居于高坐庙堂, 他该居于琼楼玉宇,而不是不管不顾执意与她纠缠, 至死方休。


    帝王的青眼有加, 究竟是嘉奖, 还是惩罚?


    苏梨不知道,她只觉得无力且无助, 一时间哑口无言。


    身后的胡嫂凑上来, 看了看两人相望的目光,打趣道:“原来你俩是旧相识啊?”


    崔珏于人前很擅伪装,他彬彬有礼地道:“何止……”


    苏梨猝然抬头, 无措地盯着他。


    崔珏直视女孩略带警告的锋锐目光,慢条斯理地说:“若我不曾与三娘子失散, 许是孩子都如圆哥儿这般大了。”


    苏梨从他口中听到“圆哥儿”, 掌心沁满热汗,她终是明白, 崔珏监视她已久, 任凭她插翅,也难逃出他的手掌心。


    如此暧昧的话,胡嫂一听便觉不对, 想来也是一场桃花债。


    没等胡嫂再问出什么,苏梨鼓足勇气上前,一把扣住了崔珏的手腕。


    她用力拽他, 却半点没拽动。


    郎君人高马大,巍然如山,他既存心寸步不移,又怎会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撼动半分?


    苏梨无计可施,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劳大公子挪一挪步,随我回房,我有话同你说。”


    苏梨不想崔珏当众发怒,牵连他人。


    要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她怕给四合院里的几个朋友招致杀身之祸。


    幸好崔珏不过挣了挣,又任她拉回房中。


    在苏梨上完门闩的瞬间,崔珏欺身而来,动作迅疾如狮虎,来势汹汹,直接将她压制于一侧墙上。


    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一缕月光漏进窗缝,照亮无数浮沉的尘烬。


    苏梨的肩膀被人扣住,调转了方向,一具滚沸的男人身躯,就此覆没于她的身后。


    苏梨的肩背重重磕在崔珏宽阔的胸膛,她能感受到崔珏俯身落下的如瀑青丝,能觉察到他沸腾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珠,热度清晰炽烈,让她整个人都仓皇战栗。


    苏梨的纤腰被崔珏捞进臂弯,一寸寸收紧,如蛇绞缠,死死压进他的怀抱。


    苏梨后背附着的衣布织物,被男人倾身压至扁平,粗布摩挲于玉骨冰肌之上,带来一阵汗湿的热意与瘙痒。


    房间门窗紧闭,室内潮热勃.发,没有明亮的光漏入其中,狭窄的屋舍的气氛窒闷,令人感到天地都逼仄,呼吸亦是压抑。


    苏梨只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蛛丝裹缠的蝶。


    她的翅膀已经被薄刃铜丝一般的蛛丝缠绕,绞得支离破碎,再不能飞翔。


    苏梨热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的檀唇微张,像是被人粗鲁抛上河滩的银鱼,崩溃地翕动腮帮。


    偏偏崔珏半点没有饶过她的意思。


    男人的修长指骨,顺着她丰盈的胸口,沿着她丰肌秀骨的肩颈,蜿蜿蜒蜒,一路抚上。


    直至掐住女孩线条灵巧的下巴。


    苏梨玲珑窈窕的身段,被崔珏尽数掌在手中,她受此挟持,全然不得动弹。


    女孩的杏眼圆睁,眉蹙春山,她畏惧到连动都不敢动,可她又不能大声叫喊,以免祸及旁人。


    是苏梨引狼入室,是苏梨拉崔珏进屋,怨不得任何人。


    直到崔珏用那双妖而无格的凤眸看她,男人乌发半倾,好闻的香气就此渡来,灌进苏梨的口鼻,令她几欲窒息。


    “苏梨……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了。”


    苏梨的唇齿被强硬的指骨撬开。


    她的舌根压着男人微带薄茧的指腹,崔珏不过停留了一瞬,很快他又掰过她的下颌,逼她偏头,与他深吻。


    崔珏凉薄的唇瓣,压上她的樱唇。


    崔珏的舌尖,探.入女孩柔软的唇.腔,将苏梨遏制不住溢出的唾津,悉数捞至口中。


    他亲吻她,舔吮她的小舌,就此软滑地夹-磨,意图将苏梨吞噬。


    他故意在苏梨每一次想要喘息时,重重吻她,在苏梨承受不住的时候,又松开她的唇,放她一条生路。


    如此反复,直将这个吻变得绵长而深切。


    苏梨本该气喘吁吁,或是膝盖发软,就此跪地。


    但她强撑住身体,接纳崔珏每一次的强硬的亲吻,苏梨如此任性恣意,逼迫自己迎难而上,仿佛在刻意与强权无声较量。


    直到苏梨额前的发丝,都被细细密密的热汗打湿,崔珏方才好心放她一马。


    崔珏低着头,轻轻吻在她的发顶,温柔而诡谲地开口:“苏梨,我以为你死了。”


    “这三年,我每晚入夜都会梦到你,梦到你说身上疼,梦到你说火烧得很烫,梦到你说害怕,梦到你在等我……”


    “我被困在梦魇里走不出去,每一次都在怨恨赤霞没能跑得更快一些,我的部署没能再缜密一些。”


    “我不信神佛,可我为你祈求过上苍。便是折寿十年、二十年,无来生无下世,我也希望你能重活于世。”


    “可你没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下,那双冷目转瞬变得凉,仿佛如此,崔珏的心肠也能硬上几分,“你只是将我舍下,一个人藏乡下。苏梨,你没有心肝,你当真心狠……”


    苏梨听着崔珏的质问,她听出他的怨恨、不甘、后怕……甚至是怜悯。


    苏梨知道,如今的情况不妙,她不该和他硬碰硬,她小声解释:“当时情况有些紧急,我确实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于战场,是林隐救了我。”


    苏梨害怕激怒崔珏,到底没有说出,她不敢回到他的身边,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生怕被他再次锁住。


    可崔珏并不愚钝,也可以说,他强迫自己清醒。


    他把苏梨紧紧抱在怀里,泛凉的手指有意无意落在她的后颈,一下又一下,带着撩拨,像是哄孩子那般,轻柔抚动,循循善诱。


    崔珏说出的话冷情而淡漠,他说:“苏梨,你在骗我。”


    笃定的语气,他已深谙苏梨的本性。


    苏梨作茧自缚,她绝望无助地望向那一缕雪亮的月光,她紧咬下唇,利用痛感令自己再度醒转。


    苏梨:“我知道大公子宽宥,在我故去后,一直善待祖母和秋桂,我心中很是感激……”


    没等她说出更多的理由,更多的借口,崔珏再次吻上她,他锲而不舍地舔咬她的唇瓣,故意用力,拉扯出一丝细微的痛意。


    直到苏梨轻轻皱眉,崔珏又在黏腻的水声中,对她温声低语:“苏梨,我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你私逃的过错,但你要跟我回宫。”


    她不爱他也无所谓,只要她肯好好留在他的身边。


    崔珏会善待她,会予她所有最好的东西。


    崔珏已经丢弃尊严,让步至此。


    他希望她接受这些馈赠。


    可苏梨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世家纷争,想到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女,她心生抵触,她不想受困樊笼,她厉声抗拒:“大公子,恕我不能从命。”


    崔珏垂眸,似是不满。


    他凝视她眼中浓烈的情愫,等待她声嘶力竭的反击。


    苏梨强忍住畏惧,她与崔珏倾诉:“大公子,我不喜被困在高墙之中,也不想成日和那些世家贵女交际,成日虚与委蛇,我在市井生活得很好,我往后也只想生活在这里……”


    她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想据理力争一回,她不奢望崔珏能懂。


    她想到了每逢秋季,她能去山中看黄栌红叶;她想到每逢夏日,她会用麻绳缚住瓜果,丢到井中凉湃一夜,等瓜心凉爽,再剖瓜解暑。


    她想到她不必受那些宫规教条,能够在乡野间没规矩地奔跑,任裙摆衣角黏上苍耳、松针、草芥……


    苏梨的杏眸熊熊燃烧,那里烧着所有希望、生机,但又转瞬寂灭。


    苏梨与崔珏相拥于这一间昏暗的居所。


    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苏梨刻意去看崔珏那双乌邃如古井的墨瞳,她不知他能领会多少,她只知她必须抗争,必须为自己挣一条活路出来。


    苏梨几乎是发了狠一般,她从崔珏的健硕臂弯中,硬生生拧过身子。


    她趴伏于他的身前,勇敢地与他对视。


    苏梨不再逃避,她直视鬼魅,迎着幽冥黑夜,对崔珏咬牙切齿地道:“若你逼我,兴许哪日我还是会逃……若是逃不了,我便去死!”


    “崔珏,我可以易容千次、万次,我可以割伤、划破这张脸皮。你知我很能忍痛,你知我无所畏惧!”


    她刚要去摸乌黑发髻间的锐利发簪,崔珏已然眼疾手快将她的腕骨扣住。


    啪的一声。


    苏梨的两只手交叠于头顶,被崔珏有力的虎口桎梏,困在发顶。


    他t?似是被苏梨狠厉的话语激怒,男人的胸腔剧烈起伏,眼中酝酿雷霆万钧的怒火。


    “苏梨,你疯了!”


    崔珏大动肝火,但他强行隐忍下来。


    苏梨看到崔珏因怒气而发红的狭长眼尾,他整个人沉寂如山,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冷艳与阴狠。


    苏梨不知为何,忽然一笑:“若你是通过我的耳朵、我的身形,将我认出。我也可以自-残、自损、自毁!崔珏,我有成千上万种法子逃离你的手掌心,你未必能控制住我。”


    “若你要我死,你可以有千万种法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可你要我生,却是很难很难……”


    “崔珏,你知道的,我的信鸟早就死在你手中。”


    苏梨的这句话说出口,崔珏几乎是瞬息想到了那一只火光冲天的鸟笼。


    他的理智崩塌,思绪混乱,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崔珏不知那一场光焰万丈的火事代表什么,但他好似失去了很多东西。


    他想要山雀活,但他却无法对山雀放手。


    那他只能得到苏梨的尸体,他只能再度看着她死去……


    这是崔珏不愿的事。


    但又是苏梨必须奔赴的宿命。


    苏梨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


    她和崔珏都浸在瓢泼大雨中,满山都是被坚执锐的崔家兵马。


    她的家人被保护在院子里,唯有她站在雨水淋漓的庭院里,对抗崔珏这一只凶神恶煞的艳鬼。


    她与崔珏切磋,身侧燃着那一场熊熊大火。


    竹拢里的鸟雀孤独死去,竹篾也传来荜拨的脆响。


    雷声轰下!


    雨水熄灭了竹笼里的生机,也熄灭了崔珏的怒火。


    苏梨至今还记得那一幕。


    崔珏漆黑的长发都被雨水浇湿,他明明怒气冲冲,可他却第一次忍住那些杀心。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似是不忍,似是怜悯。


    他朝她伸出手,那只如玉指骨,温柔地点在苏梨的眉心,他在试图抚摸她的脸颊。


    在那一刻,苏梨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觉得荒唐、可笑、有趣。


    她意识到崔珏爱上她了!


    正是如此,苏梨才会朝崔珏伸出手,才会抓住崔珏的手,用温柔的声音去恳求他,对他示弱。


    她希望崔珏能再放她一条生路。


    因苏梨知道,崔珏心存畏惧,他永远永远杀不了她了。


    能杀死苏梨的人,唯有她自己!


    苏梨的笑容娇艳,她同情崔珏,亦可怜崔珏。


    她目光如炬,仰视崔珏。


    她对他说:“崔珏,你在怕,你在惧,你知道你掌控不了我了……”


    “崔珏啊,承认吧,你已经输了。”


    苏梨的话,声如洪钟,响在崔珏心中。


    她的话毒辣、狠戾、无情、阴险,犹如薄薄利刃,剥皮抽筋,摘胆剜心,要将他这具天赐的皮囊撕碎,要令他千疮百孔,变得卑下与不堪。


    崔珏没有松开苏梨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他仍抓着她的手腕,手掌用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抑或是宣泄不满。


    崔珏的瞳仁漆黑、幽谧,他死死直视她,仿佛要看透她的魂魄,直刺她的心底。


    崔珏不懂,他亦很想问:“苏梨,为何只要与我在一起,便是死路一条?为何你不试着求一条生路?为何你不能再与我试试?为何你屡次拒绝的……唯有我?”


    “苏梨,你我之间,为何非得玉石俱焚?为何非得闹到这步田地?”


    崔珏终于学会了忍受苏梨的羞辱。


    他的下颌紧绷,压抑的青筋,在肌理薄皮底下鼓噪颤动。


    崔珏的眼尾潮红,他咬紧后槽牙。


    他捧着苏梨的脸,抚摸她的丰盈耳珠,圆润的肩头。


    崔珏仿佛已经没了丝毫体面,他的所有底牌、所有筹谋、所有部署,在苏梨面前全无用武之地。


    原来,是他无计可施,是他无能为力……是他祈求苏梨回心转意。


    崔珏将苏梨抱得更高了一些,他试图让两人之间的干戈沾染上一丝温情、一丝余地,他承认他心有畏惧。


    “苏梨,在这么多次紧密相依里,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过一次,哪怕一次的心动吗?”


    苏梨似是没有想到,崔珏会忽然问出这样一句古怪的话。


    她被崔珏托着软.臀,她的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她佝偻肩膀,居高临下俯视他。


    借着稀碎暗淡的月光,苏梨在黑暗中看清了崔珏的模样。


    崔珏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从来都是林下风致,从来都是仪表堂堂。


    他一贯目无下尘,高高在上。


    可现在的崔珏,双目赤红,薄唇紧抿。


    在这一刻,苏梨好似觉察到,他在等待她的审判。


    选择权在她的手中。


    苏梨冷静地审视他。


    直至苏梨看懂了崔珏眼中生发的柔软情愫。


    崔珏目光沉静,固执地凝视她。


    他任她打量,任她奚落,他的手背青筋浮起,那一双凤眼仿佛……快要碎了。


    苏梨莫名低下头,她的额头与崔珏相抵,气息相织。


    她落入崔珏平静无波的墨瞳里,恍恍惚惚间,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天,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苏梨腿骨遇刺,疼得满头是汗。


    她为求一线生机,莽撞无措地呼喊崔珏的名字。


    她对他笑了,她从山崖坠落,她以为自己终将获得自由。


    那天的风好大啊,天地好辽阔啊。


    她张开双臂,像是一只小鸟一般,在空中翱翔。


    苏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偏偏一睁眼,她看到了纵身跃下的崔珏。


    男人的衣袍猎猎,乌发飞扬,他生得妖冶、美丽、不似肉眼凡胎的俗人,他如神如鬼,固执地碾碎了苏梨的月亮,揽住她的腰肢,强硬地挤进了她的美梦之中。


    苏梨被崔珏紧紧抱到怀里,后脑勺也被那只温热宽厚的大掌按向肩颈。


    她嗅到那一味浓烈的兰草清香,心脏不由自主地搏动。


    她感受到崔珏的生欲,感受到他的疯狂。


    她无所适从,她腿上的痛感逐渐钻进心肺。


    有无数个夜晚,苏梨屡次梦到崔珏。


    苏梨有过一次恍神,尽管很细微,很弱小,如同落入春池里的花瓣,仅仅泛起几圈涟漪。


    但她依稀记得那一刻,记得她也有过在意崔珏的瞬间。


    苏梨竭力遏制了。


    但她承认,她是有过……心动的。


    “有过的。”苏梨似是认了命,她闭上双眼,低声呢喃,“崔珏,我有过的。”


    她的确,喜欢过崔珏。


    闻言,崔珏微微一怔,心中腾升的戾气,竟在这一声如梦一般的低喃里,缓缓消散了。


    伤口终于止痛,鲜血也不再横流。


    崔珏难得安静下来,他缄默不语。


    最终,男人似是尝试着与苏梨打商量,他轻声问她:“苏梨,若我不拘着你,也不迫你进宫……你能否别再逃了?”


    苏梨看着崔珏,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和崔珏两败俱伤了。


    他们谁也没落得好处。


    苏梨深感疲惫,她不知想到什么,自己也有点想笑。


    良久,苏梨在崔珏平静的注视下,终是无奈点头。


    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崔珏抱人的力道太大, 手臂肌理迸张,摸起来硬邦邦的,似是能将苏梨拦腰勒断。


    她被崔珏掐得生疼, 轻嘶了一声,握拳重重敲他肩膀一下, “松……手!”


    可崔珏滚烫的掌腹,仍固执摁在苏梨的腰窝, 感受掌心底下那片柔滑雪肤。


    他仰头凝望苏梨, 一双凤眸好似烧着什么灼烈火光, 男人的下颌紧绷,喉结突出, 骨相粼粼地滚动着。


    即便崔珏一言不发, 苏梨也能看得出来,那是盯着猎物的凶狠眼神。


    他整个人带来的侵略感十足,让人难以忽视。郎君的眼中渴念丛生, 分明是有意动。


    苏梨故意下腰,隔着亵裤, 碰了碰。


    果然碾到了强劲的炙热。


    苏梨倒吸一口凉气, 她咬牙切齿:“崔珏,我没说你可以碰我。”


    崔珏伸指, 握过苏梨的下颌, 去寻她的唇。


    唇齿相依间,他嗓音低哑地问:“为何不可?”


    苏梨被崔珏的痴缠闹得头皮发麻,这个黏上来的吻看似亲昵, 却极具侵占欲。仿佛只有世间最紧密的勾缠,鱼水交融,共赴巫山, 才能补偿崔珏这些年被人弃如敝履的不宁与怨恨。


    苏梨隐隐明白,他错失她三年,若是由着他补回来这三年的记挂,恐怕她今晚得废在榻上。


    况且,她不过是告诉崔珏,她曾经对他有过儿女情长,再怎样,那也是从前的事,不代表她现在待他仍有情意,非他不可。


    苏梨有点头疼,没等她说出什么抗拒之语,崔珏已然抓紧了她,柔滑的舌尖,自她的嘴角,一路舔吻至耳后。


    衣襟被扯开一道狭小的缝隙,大片雪腻壑谷,显露于人前。


    崔珏咬着她的锁骨摩挲,酥麻与痒意一并袭来。t?


    在苏梨脑袋混沌,被他亲得七荤八素的时候。


    小衣上的芙蕖,又被男人的齿关衔住。


    唾津濡湿了青桃绣纹的衣布。


    隔着兜衣……苏梨的胸口微微刺痛。


    苏梨的杏眸莹润,没等她哼出一声,敲门声骤然响起。


    苏梨膝盖发酸,倏忽一惊。


    胡嫂在外喊了一声:“三娘、兰公子,饭好了,你俩出来吃点?”


    苏梨看了崔珏一眼,小声问:“怎么唤‘兰公子’?”


    崔珏放下苏梨,帮她理了理凌乱的衣领,淡道:“崔氏乃大姓,不好告知于旁人。我字兰琚,便让胡娘子如此称呼。”


    苏梨算是明白了,崔珏行事缜密,既要入住小院,自当事事筹备妥帖,以免出现纰漏。


    苏梨看了一下衣裳,好在衣领并没有湿意。


    她做贼心虚地拆发,重新绾了个发髻,又借助铜镜照了照脸,得知易容装束没有疏漏后,拉开了房门。


    胡嫂看了一眼刻意拉开距离、蓄意避嫌的两人,嘴角带笑,调笑意味浓重。


    虽说她没听到屋里的动静,但也猜出,苏梨与这位兰公子,恐怕真有几分旧情在内。


    她怕苏梨脸皮薄,并不多言什么,只招呼他们快点来吃饭。


    屋外,杨大郎、圆哥儿、还有一些相熟的乡亲都上桌了,就差苏梨二人了。


    苏梨想到崔珏从前连乡下的鸡汤面都吃不习惯,遑论柳州好辛辣,吃食多放花椒、吴茱萸、生姜。


    她不知怎么招待崔珏,也没有和他同桌共食的想法。


    苏梨:“我去吃饭了,大公子是回城里吃,还是?我想这些乡下菜肴,你应当吃不惯。”


    崔珏听出苏梨话中的疏离,他本以为方才一场切磋,应是解开了二人的心结,往后他不迫她,苏梨便也不会远着他。可如今一听,分明是他曲解了苏梨的意思。


    苏梨仅仅愿意不再与他冤家似的交锋,并非与他心意相通,日后二人朝夕相处。


    崔珏心中不悦,薄唇微抿,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喜怒。


    闻言,他道:“吃得惯。”


    苏梨错愕抬眸,但也没有出声再赶他。


    苏梨领着崔珏上桌,寻了板凳干净的一端,招呼他落座。


    甫一入席,崔珏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辛香气,不由拧了下眉。


    苏梨很擅察言观色,如何不懂,崔珏其实没有与这么多人同桌吃饭的习惯,他不过是入乡随俗,这才勉强自己上桌共食。


    苏梨看了一眼桌上搀了辣酱的湖鱼、花椒泡酒腌出的泥螺,思来想去,还是帮他夹了点竹笋炒肉、香椿炒蛋。


    崔珏并不健谈,也可能是和乡下的大老粗们无话可说。


    基本都是胡嫂、杨大郎吃酒闲谈,偶尔问上几句崔珏,他才会惜字如金应上几声。


    老实说,苏梨虽畏惧崔珏,但经过今夜的争吵,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害怕他,但对于崔珏的感情,苏梨仍感有些微妙,他们说不上特别亲近,但确实做了所有男女之间的亲密事。


    好歹崔珏是苏梨带来的人,她本就是有些护短的性子,无论何时都会留意照看一下朋友。


    因此,苏梨在吃饭的时候,还用余光暗暗观察崔珏,每每崔珏吃完菜后,她便会持筷,尽快为他续上菜。


    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崔珏的吃相文雅,虽与众人格格不入,但也并不引人生厌,反倒是胡嫂几次调侃崔珏连菜都不夹,看起来太过“腼腆内敛”,听得苏梨汗颜,心中颇为无奈。


    杨大郎喝了两杯水酒,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微微浮起一丝驼红,他打了个酒嗝,问苏梨:“三、三娘子,你明日真要走了啊?”


    此言一出,饭桌上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顷刻间凝固,苏梨心惊肉跳,下意识看了崔珏一眼。


    果然,崔珏此刻脸色不善,他放下筷子,用一双冷目阴森森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若非迫不得已,苏梨也并不想背井离乡,到处逃跑,四海为家。


    她无非是不愿被囚在宫中,也不愿被世家贵女们视为贤淑楷模,用世家礼教逼迫她接物待人,强制她必须有国母风仪,按照世家宗妇那般礼数,为人处世。


    倘若崔珏真的能说话算话,不会干涉她的自由,任她肆意出入高门宅院,探望秋桂和祖母;或是闲来无事,隐居乡下,烘饼贩食,自给自足……那苏梨留在柳州讨生活,也并非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苏梨笑了下,同众人道:“应该不走了。”


    此言一出,饭桌上的阴郁氛围一扫而空,众人继续笑着吃酒,就连崔珏也收敛了沉戾的目光,垂眼闷声用饭。


    胡嫂见崔珏太过安静,有意一尽地主之谊,她从菜碟里夹了一个辣酱拌的螃蟹,堆在崔珏的碗中。


    “兰公子,你尝尝!这可是咱们三娘子亲手腌的茱萸大酱,用来腌鱼鲊,当真是一绝!”


    苏梨自是知道崔珏不喜荤食,也不好辛辣。


    她刚要帮崔珏推诿,就见男人动筷,小心尝了一口。


    “有点辣……”


    苏梨的话音刚落,崔珏抬袖抵唇,拧眉咳嗽一声,额角都被辣出了细密的热汗。


    苏梨扶额,心中叹气:……倒是强撑。


    苏梨实在看不过眼,只能咬了下后槽牙,前去灶房里提水,给崔珏斟了一杯清水:“若是太辣,喝点水润润喉。”


    “多谢。”崔珏在外人面前倒是文质彬彬,秉持着世家公子应有的礼数,并未让苏梨难做人。


    一顿饭下来,杨大郎、胡嫂,甚至圆哥儿都对崔珏这个新来的住户熟悉了许多,言辞间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拘谨。


    待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回房入睡,苏梨蹲在灶房里烧水。


    她一边挑动火塘里的柴薪,一边望向旁侧身材高挑的男人。


    “大公子明日无事?”


    灶房里唯有他们二人在此,崔珏说话便不再遮掩。


    崔珏:“还要上朝议政。”


    苏梨皱眉:“都快子时了,大公子还不回内城吗?”


    自从这三年来吴国风平浪静,没有地方枭雄抢夺地盘,发生战役,军所衙门已经许久没有颁布宵禁律法,限制庶民百姓夜里出行。


    只是每逢子时,城门还是会落钥,待隔天寅时七刻,驻军再大开城门,查验平民身帖,允许贩夫走卒出入。


    不过崔珏身为吴国国君,自有进出州郡的皇家凭由,等闲也没有巡岗的守卫军敢拦他出入,即便他迟点回城也碍不着什么。


    崔珏掠起薄薄眼皮,睨着她,道:“无事,只要卯时赶回朝会大殿便是。”


    苏梨劝不动他,索性也不再管他。


    反正东屋有崔珏住宿所用的被褥与衣物,他又不至于无家可归。


    夜里,苏梨洗完澡后,换了质地柔软的小衣,上榻入睡。


    夜半时分,起了一场大风。


    窗外黑影重重,树枝如鬼魅一般张牙舞爪,婆娑摇曳。


    一道虬结惊雷震落,轰隆一声,屋舍被照得雪亮。


    巨大的雷声瞬间惊醒苏梨。


    她睁开眼,猝不及防看到床头站立的一道黑影。


    苏梨惊得大叫,后背窜起一身白毛汗,就连鸡皮疙瘩都浮出手臂。


    苏梨倏忽瞪大眼睛,仔细分辨一侧长身玉立的鬼影,竟是缄默无声的崔珏。


    苏梨那颗悬上喉头的心脏,就此落回腹中,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问:“大公子?你夜里来我屋中做什么?”


    崔珏默不作声,只是低下头,任由凉水一般冰冷湿滑的乌发,贴上苏梨的颊侧,继而他又伸出长指,探了探苏梨微热的腕骨与后颈,确认脉搏强劲,方肯收回手。


    “我不过是想确认你仍活着。”


    苏梨被他的话震到失语,她头疼欲裂,不免问了句:“几更天了?”


    崔珏冷静地答:“四更。”


    苏梨已经不想知道崔珏是何时潜入的内室,又是何时伫立在她床头,崔珏行事随心所欲反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苏梨叹气:“大公子明日还上朝吗?”


    崔珏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还睡吗?”


    崔珏直勾勾盯着她,目光如炬,令人心惊。


    苏梨赶不走他,为难地道:“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


    崔珏不紧不慢地问:“我能否在你寝室小憩片刻?”


    苏梨倒也坦荡,她掀被下地,对崔珏道:“那我去拿被褥铺地,床榻便让给大公子吧。”


    “不必。”


    话音刚落,苏梨身上盖着的薄被,便被一只筋骨漂亮的手压回了小腹。


    崔珏单手解开外衫,撩被入内,拥着苏梨躺下。


    苏梨不过一时怔愣,恍惚间,已被男人纳入宽阔冰冷的怀抱。


    苏梨被迫躺下睡觉。


    她看到暖呼呼的被褥底下,一只遒劲健硕t?的臂骨环住自己的腰身,将她牢牢按到怀中。


    崔珏不知有没有被雨水沾湿,乌黑发丝有些幽冷,一缕缕青丝自苏梨的颈窝滑落,垂至她胸口时,略带一丝冷峭刺骨的寒意。


    崔珏没有再说话了。


    他仅仅是如蛇一般死死绞缠着她,微热胸膛紧覆着苏梨削瘦的肩胛。


    但好在,崔珏就这般拥着她入睡,并未有其他僭越的动作。


    苏梨困意上涌,再次陷入昏睡,没有再管崔珏。


    只是,深夜时分,苏梨连翻身都有点困难。


    床榻太过狭窄,腿骨被硬实的石块硌着。


    不知哪来的质地坚硬的柴薪。


    竟嵌着她的皮骨,挟持了她整整一夜。


    令人心情烦闷。


    第80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苏梨醒来的时候, 天光大亮。


    黄澄澄的阳光,透过窗扉照入屋内,落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庭院里种着的一棵歪脖子枣树, 早已生发出脆嫩的新芽,树影被打进屋里, 铺陈一地黑色叶子,仿佛从阴翳里又抽出了生机勃勃的枝桠。


    苏梨的榻上空无一物, 崔珏早已离开。


    昨夜那种既冷又热, 既紧密又疏离的感觉, 犹如跗骨之蚁,仍残留于手臂, 久久难以消弭。


    苏梨摸了摸手, 没再管这些事。


    苏梨夜里睡觉的时候,极少会往脸上粘合那些易容的装束。


    每逢晨起,苏梨会用夜里备好的凉水净面, 再贴上那些易容的装扮,左不过是将鼻梁压低一些, 眼尾下耷一点, 仅仅五官上的一点更改,便能让苏梨姣好的容貌变得朴素平淡。


    苏梨出了房门, 取来草药膏子、毛刷, 站在排水的凹槽前洁牙。


    一旁的灶房飘来一阵豆子的清香,圆哥儿小步跑来,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果脯, 递给她:“干爹给圆哥儿的……干娘吃!”


    苏梨被呛得咳嗽,嘴里那口草药膏子,险些顺着喉管咽下去, 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问无辜眨眼的小孩:“什么、什么干爹?”


    胡嫂听完,哈哈一笑:“兰公子逗孩子玩呢!也是有心了,用饴糖果脯哄孩子喊一声‘干爹’!”


    胡嫂今日没有去田里犁地,她看昨晚下了大雨,特地从地窖里取出受潮的黄豆,用石磨碾碎,倒进锅里熬煮成豆浆,另一口锅则蒸着白面馒头。


    等苏梨刷完牙,胡嫂才朝她挤眉弄眼,揶揄问她:“我可瞧见了!今早兰公子从你屋里出来的,你俩怎么回事啊?”


    苏梨心中暗骂崔珏不知廉耻,一点都不知遮掩。


    面对胡嫂穷追猛打的追问,她的眼神闪烁其词,胡编乱造出一句:“唉,那我和胡嫂说实话。其实我早年家境不错,和大公子有过婚约,后来战事起来,我家道中落,这场婚事便也作废了……”


    苏梨没说得多细致,但胡嫂胡思乱想,圆出一个乱世佳人的凄苦情事。


    胡嫂感慨:“几年过去了,那兰公子还旧情难忘,甚至追到柳州来,可见对你一往情深。我瞧他长得俊俏,人也高大,这般品相的郎君,便是放在整个柳州城都不多见,你可得好好珍惜!”


    苏梨支吾了一阵,搪塞道:“兰公子的家境殷实,平日里相看的女郎数不胜数。老实说,其实我俩也不是一路人。他待我热忱,无非是没有得到手过,才会念念不忘,日后久了便腻了。”


    胡嫂倒吸一口凉气:“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可你既然不想同他好,夜里又与他住一处,岂非让他白吃白喝,还没个名分?!这比妾室还不如了……”


    胡嫂语重心长地道:“听姐姐一句劝,男人嘴甜,你可别傻了吧唧的再被他哄上.床。村子里那个阿娇你记得不?前些日子和首饰铺子的少东家好上了,几两银子就哄人上榻,你瞧瞧,如今孩子都怀上了,人家连角门都不让她进!还让她打了胎去!处心积虑那么久,最后还不是被男人拿捏住,鸡飞蛋打了?莫说聘礼,便是连个妾位都不要,直接收拾两件衣衫就住人家宅子里了。”


    胡嫂担心兰公子将苏梨吃干抹净,便把她甩了。


    苏梨笑了声:“嫂子多虑,你之前也听到了,我早年受过伤,腰腹还受过冻,极难有孕,便是真有什么,也不至于揣个孩子。况且,我还是不要名分的好,若他厌了我,还能马上另找,可我就惨了,凭他的家业,不论我做大做小,连和离书都拿不到。届时被锁在院子里郁郁度日,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梨心里敞亮,她也不避着崔珏了,他爱来便来吧。爱而不得才会心生执念,她让他得到几回,不再明目张胆地跑了,他失了新鲜,总有腻烦的时候。


    届时,他们好聚好散,彼此也不会闹得太僵。


    毕竟苏梨不过庶族农女,与天子较量,实在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胡嫂仔细一想,又觉得苏梨当真聪慧。


    哪里像她,怀了孩子便马上嫁到夫家,结果丈夫早早死了,留下个遗腹子,打胎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公婆就指着这个孙子传宗接代,不许胡嫂大归回娘家。


    胡嫂为了不受公婆的气,只能许诺不再二嫁,但要带孩子去隔壁梅花村住,如今不上不下地吊着,既被亡夫爹娘盯着,过不了自己的日子,又觉得为了乖巧懂事的圆哥儿还能再忍一忍,当真是憋屈极了。


    胡嫂感叹:“倒也是,咱们自给自足,也不靠男人,何必再被关在后宅里伺候公婆。你这样挺好,权当养个小白脸了,喜欢就亲香一回,不喜欢就踹他出去,乐得逍遥自在!”-


    柳州坞堡,御书房。


    崔珏跽坐于案前,翻阅那一封暗卫送来的密信。


    读完信上所书内容,男人眉骨沉下,漠然地起身,两指衔着那一封信笺,送进燃着梅花冰片的博山炉中。


    香烟袅袅,低暗的火光将那一封告密信焚灼得千疮百孔。


    崔珏微蹙眉梢,睥向一侧的陈恒,“消息属实?”


    陈恒道:“自是属实,谢氏与姚氏联手了。”


    陈恒口中的谢氏,便是那位吴国相公谢修明。


    此前谢氏想借嫡孙女谢清菡,与崔家联姻,以期能在江山社稷上分一杯羹。


    奈何崔珏油盐不进,不但严词厉色拒绝了谢氏,还抬举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农女为皇后。


    此举可谓是狠狠打了谢氏一记响亮的耳光。


    加之吴国文臣大多都是谢党,偏崔珏为了削弱世家,推恩科举,将那些寒门子弟安插.进文官衙门,与谢氏争权夺利。


    又为了稳固朝纲,多次对世家尊长痛下杀手。


    世家子弟见崔珏打压士族,令他们腾达无望,便心生怨怼,蓄意将崔珏拉下马。


    在阀阅眼中,崔珏上位后的种种政策,实乃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已然激起公愤。


    他们虽畏惧君王手中兵马,却不甘心坐以待毙,便想着撺掇谢氏、姚氏等等士族大家打前锋,先把吴国局势搞得混乱,再伺机推翻崔氏的统治。


    谢氏以诗礼传家,在文坛地位尊崇。


    近日,崔珏得知,谢家的文人墨客,故意用著作经典煽动民心,用诗词蓄意讽刺崔珏的残暴,将崔珏从前为了从世家手中夺权,只好以战止战的军策谋略,诡辩成帝王暴戾恣睢之举。


    又将北地干旱、南地夏汛湖涝,谓之“暴君不贤”的天罚。


    谢氏故意挑唆吴国那些失意文人讦攻崔珏,为青史留名而殉道,以求博得正义之名,扬名四海。


    只可笑这些迂腐文人,连自个儿为何无法在朝堂立足都不知。


    自然是因为谢氏子弟牢牢把持住文臣的官缺,压制寒门子弟,如此才让这些劣势文人怀才不遇,受困地方。


    偏偏科举新政推行不过三年,庶族根基不稳,朝堂中寒门子弟的话语权不重,地方百姓更是深受世家压迫与蒙蔽,对政事一叶障目,并不了解崔珏治国的明智。


    这是对崔珏罗织文字狱。


    以期败坏崔氏声誉,达到“为那些式微的权门阀阅平反”的目的。


    说千道万,谢氏其心,也无非是为了取乱侮亡,窃弄威权。


    崔珏怎能容谢氏嚣张,祸乱朝纲。


    为了解开此局,崔珏唯有二计。


    第一计则是镇压谢党文人,强行令谢氏闭嘴。


    可崔珏不能明着对素负盛名的谢家下手,若他因一点风言风语,就用“文字犯禁”的罪名,处置了诗礼传家的谢氏,便是坐实了崔珏心存拒谏之意。


    此为不听逆耳明言的庸君做派,正中谢修明下怀,也应了世人对于崔珏残暴不仁的印象。


    第二计便是与谢氏联姻,顺着谢修明之意,娶谢清菡,册立为皇后,如t?此便能将谢氏拉入崔家阵营,平息这一场风波。


    可崔珏知道,若他为了安定国政,兵行险着,先不说日后要受谢氏掣肘,便是苏梨那边,他也无法交代。


    崔珏失去过一次苏梨,他已吃够教训,必不会再为自己娶妻之路,平添上那么多坎坷阻碍。


    这一次,崔珏如想摧毁清流谢家,稳固民心,树立吴国君主慎思明辨的正心形象,唯有寻到谢氏的罪名,再将其斩草除根……


    崔珏半阖凤目,摁了下额穴:“此事日后再议。”


    陈恒看出他的顾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起旁的事。


    “陛下,昨夜我去寝殿寻你,杨大监说你不在坞堡……老实交代吧,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陈恒自是知道苏梨已被找回的事情,能让崔珏方寸大乱,除了一个苏梨还能有谁?


    崔珏不喜同人讨论私事,但陈恒屡次讥讽他不得女郎喜爱,便也带了一点微乎其微的私心。


    崔珏语气散漫地道:“自是夜宿在外。”


    陈恒大惊失色,没想到苏娘子心志不坚,竟让崔珏就这么容易得手了。


    他看崔珏运筹帷幄的机敏模样不爽许久了,还以为此番能借助苏梨,好好挫挫崔珏的锐气!


    陈恒扼腕长叹,心中直道可惜。


    但很快他又发觉不对劲之处。


    陈恒奸笑两声:“……也就是说,你白给姑娘家睡了一晚,人家小娘子却不肯跟你回坞堡?兄弟,你好歹是吴国国君啊,怎么能去做小倌的勾当?你这比小倌还不如啊!!你白给的,别说夫位了,便是名分都没有,这不就是外室吗?!”


    陈恒这一声声不加掩饰的笑语,可谓是说到点子上了。


    崔珏辩驳不得,一时无言。


    良久,男人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淡看他一眼,冷嗤:“可有人嫌你聒噪?若是话多失言,不如把舌头割了。”


    陈恒看着崔珏一脸冷肃,可见是几句话扎人心窝子上了。


    他讪讪一笑,不敢挑衅君王的威严,只得安生闭了嘴。


    反正苏梨不是他家媳妇,崔珏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关他屁事?他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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