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苏梨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祖母住的地方。


    那是市井巷弄里的一间二进小院。


    几面院墙漆得雪白, 屋檐上铺满排列齐整的鱼鳞黑瓦。院中栽种了两棵桂花树、枣树,树木高大,冠盖如伞, 枝桠挤满了蓬蓬金灿灿的桂花,花香馥郁, 生机勃勃,花枝竞相翘出墙头。


    苏梨骑在赤霞的背上, 不经意看到这一幕, 一时间心神恍惚。


    很快, 一声欢欣雀跃的呼喊,唤回了她游离的心神。


    “娘子?!娘子你来了啊!”


    苏梨低头一看, 竟是刚刚外出买鱼回来的秋桂。


    她穿着新禾绿的秋衫, 发髻仅用翠色发带绑缚,没有簪什么名贵的花钗,但看秋桂双颊丰腴, 脸色红润,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


    苏梨又远远望了一眼。


    秋桂身后还缀着的两名如影随形的侍从。


    苏梨猜到, 那是崔珏安排下的耳目。既能保护祖母与秋桂的安危, 又能从旁监视她们。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好。


    至少秋桂和祖母过得还算自在, 吃穿不愁, 也不必担心再有没眼力的人会冒犯、欺辱她们。


    可前提是,苏梨必须很乖很乖地侍奉崔珏,她必须对他言听计从, 必须心甘情愿充当他的玩物,如此一来,崔珏才会保证她家人的生活顺心随意。


    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只要她完全抛弃那些自由自在驰骋天地间的野心。


    只要她变成一只没有生气儿的傀儡,被永远囚在高墙之中。


    若崔珏不喜她了,便将她束之高阁,永远困在崔家。


    苏梨笑了下,从马背下来。


    她问秋桂:“可还记得这匹马?”


    秋桂自然知道这是崔珏的坐骑,惊讶地喊:“是赤霞啊?”


    赤霞听到旁人唤它,趾高气昂地喷了鼻子,又把马头重重搭在苏梨的肩上,撒娇似的挨蹭一下。


    苏梨哭笑不得,拍了拍赤霞的脑袋:“好啦好啦,赤霞马兄,你先去吃两口草饼,我待会儿找你玩。”


    赤霞听话,被追来的马奴用干瘪瘪的草饼骗走了。


    苏梨亲亲热热地拉过秋桂的手,与她一同进门去拜访祖母。


    慧荣见状,急忙跟上,她知道自己不能打扰苏梨探亲,但她谨记崔珏的吩咐,一直不远不近地盯着苏梨的一举一动,生怕苏梨忽然作妖,又想出什么私逃的坏点子。


    苏梨也不管她,照常和祖母他们闲聊,甚至还亲去灶房,给秋桂搭把手,一起做饭吃。


    慧荣见她们三人其乐融融,不像是要闹出什么幺蛾子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言,只静候于灶房门口,等着苏梨煮完晚饭出来。


    苏老夫人今天精神头好,竟抄起锅铲亲自下厨。


    苏梨和秋桂劝不动,便坐到灶膛前烧火,嬉皮笑脸地逗弄老人家:“祖母下厨啊,那真是有口福啦!”


    灶膛的火光噼里啪啦,黄澄澄的焰苗照亮人眼。


    秋桂趁人不备,小心将一包装有药材的香袋塞进苏梨的袖中,又抓着她的手,在掌心写下:还缺两味药材。


    苏梨会意,含笑点头。


    秋桂望着自家娘子:“前些日子,我看上了一块青色料子,想着料子漂亮,拿来给祖母裁个兔毛额带正好,只是那一户供应布铺兔毛的人家这几日缺货,怕是得三五天后才能买到兔毛。”


    言下之意便是:那两样稀缺的药材还得三五天后,方能得手。


    苏梨连连点头:“我知你手巧,这样吧,三五天后等兔毛买来了,你也给我裁一双兔毛罗袜,要一圈漂亮毛边儿,到时候我来拿。”


    苏梨的信鸟尽数被崔珏截杀,因此她无法用鸟雀给秋桂通风报信,只能一次次来私宅碰运气。


    好在崔珏再有几日就离开都城远征去了,没他从旁督查,那些私兵对于苏梨的防守也会松懈许多。


    秋桂点头。


    她不知想到什么,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娘子,你当真想要那双兔毛罗袜吗?”


    你当真要饮下绝嗣汤,断绝与大公子的一切可能吗?


    “当真。”苏梨颔首,语气轻松。


    她不知崔珏的后宅何时会有其他姬妾主母入住,她不想去赌一个男人的真心与疼爱。


    与其被子女束缚后宅,牵扯出更多的记挂,不如一次断个干净,以期日后。


    秋桂颔首:“好,那娘子等我消息。”


    苏梨不再暗示此事,她掂了掂窄袖里的香囊,偷偷嗅闻了一下,从中分辨出红花的药材。


    平时服用的避子汤,便是用此等药材熬煮,她留一些红花在身,也好以备不时之需-


    疏月阁。


    香炉里,燃香袅袅,竹气淡雅。


    正堂的桌案上置着三盏热气腾腾的茶汤,以及两碟女眷爱吃的茶点。


    崔珏坐在上座,闭目饮茶。


    早在崔珏回府时,他便已经梳洗过了。


    郎君如墨倾泻的青丝被帕子绞干,仅用一支枯木簪子虚虚绾着,身上穿一袭荔白长衫,长眉入鬓,目似寒星,颇有种文雅士人的萧疏风骨。


    此等温文气度,正是闺中小娘子们爱重的那种清贵公子。


    今日,谢清菡随着祖父来崔家做客,她忐忑不安地坐在下首的位置,静静等候待会儿的一场议事。


    谢清菡知道祖父的打算,也听闻这位崔家君侯令人肝胆惧寒的雷霆手段,可眼下她亲眼见到崔珏这般清薄松姿,又觉得传闻实在太过荒唐,崔珏分明是个谦谦君子。


    谢清菡抬眸偷看崔珏一眼,被他的容色所慑,复而羞怯地低下头去。


    谢相公最疼爱孙辈,怎么不知孙女那一眼欲拒还迎,分明是对崔珏有意。


    若是谢清菡能得崔珏恩典,成为崔家主母,来日崔珏登基,那孙女岂不是成了吴国国母?


    思及至此,谢相公笑意更甚,同崔珏举荐孙女:“君侯,老臣的孙女清菡仰慕君侯已久,得知您率军归朝,央着老臣,务必带她来谒见君侯。”


    崔珏呷了一口茶,温和地夸赞一句:“谢家教导有方,听闻谢小娘子不过及笄之年,便著有十多卷扬名吴东的归园诗集,确是毛施淑姿、咏絮慧心的才女。”


    谢相公听得崔珏的夸奖,脸上喜色更盛,他忙谦虚地道:“君侯谬赞,不过是些小意小趣的诗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说完,又看了谢清菡一眼,暗示她上前行跪拜礼,让崔珏就近打量,也好相看相看。


    谢清菡含羞上前,她的素手轻撩裙摆,在靠近崔珏袍摆的位置,盈盈下拜。


    女孩声线娇软,花容月貌,她怯生生抬头看崔珏一眼,迎上男人淡漠凤目后,又慢慢地垂首,呈出雪颈细臂的优雅线条,任崔珏留心端详。


    谢相公见崔珏没有推拒之意,忙趁热打铁地道:“孙女不才,虽及不上士族大家的才情风雅,但好歹也算蕙质兰心的女郎。更要紧的是,清菡倾慕君侯已久,情意难得。她欲为君侯侍奉枕席,操持家宅琐事,只盼君侯能给个恩典……若是两家结有秦晋之好,此次讨伐前朝余孽的战役,谢氏定会倾尽全族之力,鼎力相帮。”


    谢相公虽然自贬家世,将嫡孙女说成那种随意侍奉尊长的卑微女子,但她是谢氏嫡枝贵女,又能让谢相公用上全族之力托举,可见一心奔着妻位来的。


    谢氏虽不及崔家峥嵘,但也算风骨峭峻的清矜大族。


    最要紧的是,谢家子弟好诗书。族中子女各个博闻强识,著作经典。且人才辈出,鸿儒硕学数不胜数,实乃天下读书人最敬仰的士族。


    倘若崔珏日后想推行恩科新政,培植德才兼备的儒才门生,将皇权掌握手中,取得朝堂的话语权的话……那么和谢氏结盟,也是很好的选择。


    这样一来,有谢家作为改革先锋,在前帮忙崔珏铺路,恩科取士之路,自是事半功倍。


    崔珏轻叩案角,思考谢氏一族的强盛。


    他的视线下垂,忽而看到谢氏女指甲上涂的一层浅粉蔻丹。


    粉嫩的颜色,如芙蕖尖角。


    和苏梨从前涂于玉色脚趾上的蔻丹相近……都是蓄意引诱男子之物。


    就此,崔珏眸光微沉,指骨一顿。


    沉闷的敲击声顿住。


    他面上喜怒不辨,将视线挪至谢相公那张殷勤谄媚的脸上。


    “谢相公嘴上说仰慕本侯的雄韬伟略,私心却并不把本侯放在眼里。”


    崔珏淡声说出的一句话,将谢家祖孙两人吓得瞠目结舌。


    谢相公忙辩解道:“君侯误会,臣等不敢……您怎会如此猜测?”


    崔珏微阖寒眸,声线微冷:“若非如此,谢相公又怎会想到,以军需辎重相要t?挟,掌控本侯内宅,再将嫡孙女作为耳目,插-进崔家私宅之中,以图日后多个倚仗……”


    在场的几人都不蠢笨,此次联姻的目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谢家嫁女,无非是想仕途上更近一步。


    他敢用家中人脉钱财相迫,便是知道此为崔珏稀缺,可以循循诱之。


    谢相公脸色煞白,想到崔珏此人也有狠戾一面,万一他软硬不吃,起了杀心,那他该如何是好?


    谢相公胆战心惊,偏偏崔珏已经撩袍起身,连茶汤都不欲再饮。


    男人扬唇笑了声,轻拍两下谢相公的肩膀。


    “本侯最厌受人摆布,上一名想同崔家联姻的李姓世家,已经全族覆没了……”


    一层寒意瞬间漫上谢清菡的后脊,莫说娇滴滴的小女郎了,就是浸染朝堂多年的谢相公闻言,也不觉发出一身白毛汗。


    这可是崔珏第一次与人“推心置腹”,说出他要灭李家王朝的真相。


    崔珏不喜欢受人摆布,因宣宁帝强迫崔珏娶妻,方才死在他的刀下……而谢相公自大狂妄,没能想通这一点,竟触了崔珏逆鳞。


    思及至此,谢相公慌忙下跪认错,冷汗涔涔:“谢氏对崔家忠心耿耿,唯君侯马首是瞻,此次献女,无非是小女倾慕君侯已久,方才斗胆提亲。惹怒君侯,实在不该,还请君侯切莫怪罪……”


    崔珏也并不想与谢氏撕破脸,虽说谢家兵马不壮,至多是谢氏子弟素负盛名,但他也没必要在多事之秋,触怒吴国的文人。


    因此,崔珏轻拿轻放,只道了句:“既如此,那就收一收心,若谢家于朝政有功,本侯自当嘉奖,无需使用这些‘卖女求荣’的旁门左道。”


    谢相公被训得老脸通红,忙道:“是、是,老臣受教。”


    “退下吧。”


    崔珏劝走了谢家人。


    他心中郁气难消,本想去一趟后院,又想到今日苏梨似乎并不在疏月阁。


    男人拧眉缄默,只能唤来卫知言。


    “苏娘子何时回府?”


    卫知言倒没想到崔珏在相看谢家女郎后,还能马上分心,寻苏娘子前来侍奉。


    虽然这样想不大好,但在卫知言眼中,他家主子于儿女情事……好像是有点人渣的。


    但卫知言也不敢说主子的坏话,他恭敬回答:“许是会迟些,苏娘子说了,倘若主子困了,自行睡下便是,她晚些时候才回府。”


    闻言,崔珏的脸色更为冷肃,就连周身气场都犹如凝霜,冻得人寒毛直竖。


    崔珏薄唇微抿,想到是自己允诺苏梨出府,便也不再多说,只问起苏家祖母和秋桂的动向。


    卫知言:“全按照主子说的,不用拘着她们外出,只派人远远跟着便是。苏老夫人还是那样,爱在院子里吹风,吃些瓜果,不大出门。倒是秋桂姑娘出门勤一些,但也只是去买制冬衣的布、买日常所食的鱼米……旁的没什么。”


    崔珏:“苏家缺衣少食?”


    “不缺啊。”卫知言忙道,“主子都有赐下衣食用度的份例,莫说养两个人,便是十多个人也尽够了,可能秋桂姑娘只是想亲自去逛逛市井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珏忽然轻嗤一声:“好歹是世家教养出的丫鬟,关在宅院里十多年不能出府都坐得住,又怎会养出这样好动贪玩的性子。你去严查此女,保不准其中便有她家主子的授意……”


    想到苏梨那一双澄澈的杏眸,想到她对于崔珏毫无留恋,连一星半点儿的占有私欲都不生。


    崔珏心中莫名生闷,戾气横生。


    苏梨奸滑,他不信她。


    崔珏微蜷指骨,一双凤眸幽深,像是淬火的铁,他寒声发话:“任何端倪都不能放过,给我查!”


    “是!”卫知言听得主子雷厉风行的指令,不敢耽搁,忙去苏家私宅打听虚实了-


    苏梨从私宅里回来,已是月上中天。


    她故意拖延时间,迟点回到崔家。


    如此一来,今夜就能上暮冬阁睡了。


    只可惜,疏月阁仍旧灯火通明,显然是崔珏还未睡下。


    苏梨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崔珏是在等她,或许只是今日他的公务繁忙。


    苏梨沐浴更衣后,小心推开了寝房的门。


    本以为崔珏应该换好了就寝的中衣,倚在床侧看书,抑或是闭目休憩,怎料男人依旧是衣着整洁,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把玩一块温润青玉。


    听到推门的动静,崔珏侧眸望来,眼风如刀,锋利异常,令人心头深寒。


    苏梨不知他怎么了,她被那种冷凝的眼神吓到后脊发麻。


    女孩走路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胆战心惊的退意,而崔珏全然不知,仍是用那双漆黑的寒眸,死死盯着她。


    “你可知,今日谢相公携孙女前来疏月阁,所为何事?”


    男人站起,如云广袖垂落,清冷兰香溢出,腰间佩戴的那枚玉珏轻轻摇晃,落下一地细碎的黑影。


    崔珏缓慢迫近,行走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都似阎王鬼差的催命符,声声击在她的心上。


    苏梨不敢抬头看他,女孩低头,目光呆滞,落在崔珏如影随形的影子上……鬼才是没影子的,崔珏是活生生的人。


    她不必怕他。


    苏梨安抚自己,小声开口:“此为君侯私事,我不过是区区侍妾,不方便过问……”


    不知为何,苏梨自贬的话语,竟让崔珏感到好受许多。


    他并非要听她认下自己出身市井乡下的卑贱家世,而是要听她话中存有不甘、自嘲……甚至是妒意。


    她应当是要有情绪的,否则他会很不喜。


    崔珏步步紧逼,他缓慢行来,又问一句:“即便她是来应主母之位,你也不想过问?苏梨,你会不会心生不悦?”


    苏梨不知崔珏在试探什么,她只是为难地看了崔珏一眼:“早晚会有这么一日的,崔家后宅总得有个出身显贵的高门宗妇持家,为君侯排忧解难……既如此,我为何要不悦?”


    她的态度坦诚,言辞赤忱,那双眼睛又是干净到令人生恨的地步。


    崔珏从来喜欢她的纯善乐观坚韧,可这一刻,他竟生出了一星半点儿难以捉摸的恨意。


    仿佛苏梨不该如此随性,她不该如此无动于衷。


    家养的宠物不该为了主子争风吃醋吗?就连赤霞也知如何生出妒心,在崔珏牵动其他战马的时候,尥蹶子伤人,发泄脾气。


    在这一刻,崔珏意外发现,他既将苏梨当成无知无言、只供取悦主人的鸟雀来养,又为何希望鸟雀也有心有肝,能因他生出喜乐痴怨。


    崔珏自己也没能想明白,他静悄悄的,一动不动,杵在身前,好似一缕阴冷的游魂。


    苏梨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仔细一推敲,兴许是在旁敲侧击告诉她,往后家宅多了一个当家主母,她虽为侍妾,但也要知晓分寸,不要肆意冲撞谢清菡。


    苏梨深吸一口气,含笑道:“君侯不必忧心,我心知你宏图大志,必不会耽误君侯的千秋帝业,凡是君侯所需,无论是异域小国的美人,还是邻国联姻的公主,我都能好生相处,必不会给君侯添乱……啊!”


    没等苏梨说完,她竟被崔珏掐住了尖尖的下颌,男人低头,以凉薄唇瓣,封住少女那张喋喋不休的樱唇。


    苏梨倏忽被他吻住,还有些反应不及。


    而崔珏的亲吻凶悍,甚至带点暴烈的吮.咬。


    苏梨紧攥双手,仰头无奈地承受,嘴角被男人锋利的齿关,牵带出细密的疼痛。


    咸涩的血腥味,顷刻间在两人湿软的唇腔中弥散,苏梨尝了一点,不由蹙起柳眉。


    她的口中空气被掠夺一空,腰酥腿软,几乎要站不住。


    可就在她膝骨发酸,险些跪地的时候,崔珏又揽臂,稳稳抱起了她。


    苏梨被人拉到怀里,她应激似的发颤,喘熄不休。


    她能感受到崔珏的炙热,后腰被他滚沸的手掌烫得战栗,整个人无助地攀附于崔珏肩膀。


    苏梨的手下,重重摁着崔珏血脉偾张的背肌,没等她缓和气息,又听到软.臀传来的裂帛声。


    下手迅猛,震耳发聩。


    苏梨脑袋发懵,没有明白崔珏的戾气从何而来。


    直到他说了一句:“苏梨,你脸上的笑,实在碍眼。”


    这种时候,崔珏竟会喜欢她哭起来的样子。


    苏梨不解,直到崔珏就此莽撞地入内。


    她深深吸气,指甲掐在男人的后背,无措地忍受。


    “君侯,你怎么了?”


    苏梨不知道崔珏发什么疯,但好在,她并不觉得疼痛。


    苏梨的舌尖又被崔珏勾到口中,她吞咽着、粘缠着、润.滑着……


    她似乎能感受到,崔珏好像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有啊……


    苏梨迷茫地感受着,她既累又疲,细碎的织物,如同天女散花,自门边,一路散落床榻。


    苏梨的t?膝腿微屈,被迫躺到榻上。


    腿弯被崔珏勾着,苏梨仍紧贴崔珏紧实的窄腰。


    而男人只看她一眼,复而沉下身,咬住了苏梨柔软的耳珠。


    在耳畔含混粘稠的水声中。


    苏梨听到他说:“避子汤……停了吧。”


    苏梨思绪混沌,泪眼朦胧,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心中悚然。


    腰上的酸意极其强烈,圆润的肩头被崔珏吮吻流连,她想到那一包藏进承露囊里,用于避孕的药材。


    苏梨忍住诧异,还是轻轻说了一声好。


    崔珏听到了。


    他的戾气消散许多,动作也轻柔了一些。


    他仍不肯出来。


    男人将苏梨挟持怀中,既霸道又温柔地扶着她的瘦背。


    “苏梨,我并未应允谢氏主母之位,你尽可放心。”


    苏梨不懂崔珏此言何意,她能放什么心?她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妾,还能干涉崔家日后是哪户小娘子掌家不成?可听崔珏的语气,反倒要让她感恩戴德一般,实在太奇怪了。


    苏梨不懂,但她知道,自己受制于人,倒不如老实闭嘴。


    可崔珏似是有了谈兴,他难得多说了一句。


    “我曾想过,若我有子,定将他自小带在身旁教养,亲自训蒙,言传身教,将他养成志洁行芳的佳公子……”


    至少,不必如崔珏儿时那般辛苦,被父弃,被母遗,背负家族荣光,踽踽独行。


    他的儿郎,不会孤单。


    崔珏静静地看了苏梨一眼。


    “苏梨,你定要乖巧些。”


    是苏梨擅自闯入崔家,是苏梨要与他相依为命。


    他警告过她,可她不听劝诫……


    既如此,她该履诺。


    崔珏凝视她,眉心一滴莹润的汗,落到苏梨的颊边,滑进她的雪颈,微微发冷。


    “我不喜人欺骗,骗我之人……皆死了。”


    崔珏松开掐着苏梨纤腰的手,慢慢出来了。


    苏梨心惊胆战地听着崔珏说话,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崔珏与平时有些不同,他和她近了一些,但也令她更惧了一些。


    眼前的男人依旧是清风皓月一般的艳容,可他的眼神多添了几分陌生、温柔,如此不同,令人生畏……


    苏梨的命脉全部掌控于崔珏手中,她能感受到崔珏掌心散出来的蓬勃热意。


    苏梨到底不敢与他作对,女孩迟疑片刻,还是翕动唇瓣,小声说:“我知道了。”


    崔珏似有喟叹:“苏梨,你不会骗我。”


    “我……不骗你。”


    崔珏终于松开她了。


    苏梨听懂了崔珏的话。


    她没有再去喊慧荣姑姑煮汤,不过一把抓起自己那些散落一地的衣袍,再背着崔珏,走进内室的浴桶里沐浴。


    苏梨泡进热水浴桶里。


    她盯着遮掩得严丝合缝的屏风,想了想,还是取出了那一只香囊。


    苏梨捻出一片避孕的红花,她在心中估摸剂量,随后将其放入口中。


    这点剂量,不够绝嗣,只是寻常的避孕汤药。


    苏梨思毕,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江州战役一触即发。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 崔珏并未事先透露出开战的风声,而是秘密筹备军需辎重,操练兵马。


    出征的日子总算定下, 就在三日之后,崔珏会率领数万精锐之师远征。


    沿途的州郡也会有听从崔家军令的将领, 从军屯抽调兵力,领兵策应, 与崔珏的大部队汇合。


    早在十多年前, 崔珏就在四处州郡攒粮驻兵, 目的是为了及时抽调兵马,也好减少行军路上的军饷花销, 能更好防止兵卒军械的减损。


    待崔珏抵达江州之时, 二十万兵马齐整,他便能一展拳脚,扫清六合, 大举进攻城池,将李傅昀围剿于江州之中。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出征的前一日, 崔珏还夙夜在公,夜宿军营, 连疏月阁都许久没回。


    倒是苏梨深知这几日她要糊弄住崔珏, 虽没有在崔珏床笫间承欢,但好歹也得做些表面功夫,譬如亲自下厨给崔珏熬个莲子甜汤, 再送到军营去。


    崔珏不嗜甜,他不大爱喝甜汤,但他闻到食盒里那股和苏梨身上相近的馨香气息, 也没有让卫知言把莲子汤送回本家,而是置于一侧桌案,任莲子清香在帷帐里弥漫,自己则继续审阅军务、批复文书。


    夜里,陈恒处置完几名被李家收买的细作,他抬手抹去脸上粘稠的血液,单手拎着一把弯刀便撩帘进了帐子。


    经过一年多的行军历练,陈恒身上那种青涩的少年气息褪去不少,举手投足间竟也有一点将领的沉稳气质。


    只他一见到崔珏便犯浑,笑着打开食盒,调侃:“哟?府中佳人备好的甜汤?兄弟你吃得是真好啊!”


    陈恒猜也知道,这是苏梨送给崔珏喝的。


    遥想一年之前,崔珏对苏梨所赠甜汤不屑一顾,哪知如今不但允她送汤,还如珍似宝的置于桌上,将其他堆叠凌乱的文书摆远,生怕撞翻了那碗莲子汤。


    只是崔珏不吃甜食,他久久不入口,岂非暴殄天物?


    思及至此,陈恒捞来甜汤,作势饮下。


    没等他的唇瓣贴向汤碗,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已然替了过来,大力夺走那碗莲子汤。


    陈恒眼见着莲子汤又被崔珏端走,不免气不打一处来:“你又不喝,还不让我喝,是何道理?”


    崔珏把汤碗放回食盒,再取盖子合得严丝合缝。


    崔珏倒也坦荡:“此为我私物,自该由我处置。”


    “你小子忒霸道了!”陈恒不过是逗逗崔珏,见他一反常态,能因一碗甜汤较真,不免嗤嗤笑了两声。


    陈恒一身血腥气,故意靠近崔珏,想熏一熏他:“说起来,苏妹妹还没上你家族谱吧?分明都纳妾了,怎么还没将她的名字记上?难不成是等你此番凯旋,问鼎天下后,再将她的名字记在玉牒之上?”


    崔珏要即位的事情不是秘密,陈恒时常拿出来玩笑。


    眼下说的这句话,也是在暗示崔珏日后是不是要给苏梨一个位份,虽说苏梨的出身低一些,但陈恒对她很有好感,便是崔珏要给苏梨一个皇贵妃位,陈恒也是支持的。


    崔珏听完,难得放下朱笔,淡道:“待她生下长子再说。”


    “哦……”陈恒顿了顿,忽的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崔珏,“你什么意思?你让妾室生长子?!”


    陈恒如临大敌,脑中顿时想到昨日谢氏拜访崔家却铩羽而归的事,再联想到崔珏这个冷静理智到不像是凡人的男人,居然会率军去抓苏梨……一桩桩一件件往事重叠在一起,如焦雷一般袭中他的心脏。


    陈恒忽然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推测:“你究竟在想什么?!”


    崔珏看他一眼,神色漠然。


    静默很久后,他才幽幽开口:“苏梨出身太低,总要有子才好抬位份。”


    什么样的位份还是崔珏这等杀伐果决之人也有所顾虑,不敢轻易给出的?!


    唯有皇后之位!


    “崔兰琚,你疯了?!”陈恒震惊不已,“你不会想让一个庶族女子诞下长子后,再将她扶为正妻吧?难怪你打算战胜回来之后再行登基诸事,再推恩科举,抬举寒门,你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为了苏梨铺路?别和我说什么一个庶族出身的皇后才好安抚天下庶族百姓,才好把控朝局!崔兰琚,你什么时候是这般儿女情长的一个人?!你是疯了不成?!”


    他本以为崔珏听完会反唇相讥,至少也要笑他多思多虑。


    可偏偏崔珏久不言语,只是提起朱笔,再度伏案批阅文书。


    他如此缄默,便是心意已决。


    陈恒无奈至极,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只能丧气似的说出一句:“罢了,随你,左不过我没你脑子好,斗不过你!爱咋咋地吧,纵你要抬举寒门,打击世家,可别拿我们琅山陈家开刀。你小子敢卸磨杀驴,我跟你没完!”


    崔珏看他一眼,轻叹一声:“自不会如此……陈恒,我视你为手足。”


    陈恒和崔珏交友多年,初次听他说几句真心话,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陈恒轻咳两声,掩饰眼中灼灼的喜悦,道:“成吧,你高兴就好,旁的兄弟也不管那么多!我看苏妹妹挺好,多标致乖巧的女郎,妻位配得!”


    崔珏不喜与人谈论私事,他没有接话,而是问起三军筹备的事宜。


    只是,没等二人商量好军务,卫知言便心急火燎地闯入军营,“主、主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若非大事,卫知言不会如此失态。


    崔珏心下一沉,但脸上没有显露分毫,他淡看陈恒一眼,示意他出帐。


    陈恒被崔珏那一记凶残冷厉的眼神震慑,到底不敢多问,他提起弯刀,嘟囔一句“那我出去巡岗练兵”,便动作迅捷地溜走了。


    营帐内仅剩下t?崔珏与卫知言二人。


    崔珏下颌紧绷,轻喝道:“有事便说。”


    卫知言双膝跪地,心中叹息不已,他也没料到自己还得传这样激怒崔珏的话,一时间心惊胆战。


    卫知言支吾许久,方才把查出的事和盘托出:“秋桂姑娘前往成衣铺子,并非为了买布买兔毛,而是花钱托付绣花的裁缝娘子,帮她采买几样药材……”


    什么样的药材,不能请崔家送去的郎中开药,非得自己偷偷摸摸采买?


    崔珏血气上涌,凤眸酝酿疾风骤雨,胸腔亦有滚沸怒火腾腾燃烧,灼得他五脏六腑都泛起刺疼。


    崔珏心中已有猜测,他隐约能猜出卫知言未尽之语,但那把雪亮的铡刀仍悬在头顶,摇摇欲坠,悬而未决。


    他记得床笫间的欢好,记得苏梨乖顺允诺,她绝对不会骗他。


    她许诺过的。


    这是第一次,崔珏希望事态出现他预测不到的反转,希望他也有失策漏算之事……他可以再给苏梨一个机会。


    只要卫知言说出的答案,与他所猜的事相悖。


    “是什么药材?用量如何?”崔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翻涌而出的冷戾杀心。


    卫知言冷汗直冒,他将头压得更低,唇瓣翕动两下,麻木地说出那些药材方子。


    红花、当归、五倍子、桃仁等等……


    崔珏擅岐黄之术,自是听懂的。


    这几样药材均为“活血胞宫、性寒避子”的药材,倘若只是少量服用,确实能起到避子之效,可偏偏苏梨并未手下留情,她所添的药膳、所购的剂量,分明是奔着断子绝嗣而去的!


    倘若药物凑足了,一旦苏梨饮下,便会胞宫伤寒,永不能孕!


    崔珏并不愚钝,很快想明白了苏梨的计策。


    崔珏犹如五雷轰顶,气得胸腔起伏,喉头泛起血腥气,他强行压制住那等想将人碎尸万段的杀意,怒不可遏地道:“她竟想的是绝嗣……她竟为了逃出崔家,满心想着绝嗣!”


    崔珏不会再心存任何侥幸,他深知苏梨精通药理医术,她一点退路都不给他留!


    她分明无意于他,正因恨崔珏,她才会不留余地逃离他!


    崔珏最厌、最恨、最不喜受人摆布,他竟被一个乡下农女玩弄至此……


    “真是好极了。”


    崔珏本想杀了所有苏梨相识之人,但他也知,若无秋桂与祖母,他囚不住她。


    除非苏梨死在他的手上,她方能歇了那一颗出逃的野心。


    除非她死在崔家,尸骨化为花泥,方能与他长久相伴,永远断绝那一颗不安躁动的逃心。


    这般似乎也很好。


    他亦会守着她的尸身,好生待她……


    崔珏眼眸微沉,脸色孤冷,浑身上下都散出生人勿近的寒冽气息。


    不知何时,那支朱笔已然折损于他的掌腹。


    木屑深深刺进皮肉,传来细密的疼痛,鲜红的血液顺着深切的掌纹蜿蜒,滴滴滚落文书之上,洇出一圈又一圈深红……如火炽烈,猩红色一路烧进崔珏的眼中。


    “苏梨,我明明同你说过……定要乖巧些。”


    可你冥顽不灵,可你骗了我-


    苏梨在家中等了几日,总算是忍到崔珏出征前夜。


    她深知崔珏明日清晨便要远征,今夜必不会回府,她可以唤慧荣姑姑来,陪她去探望祖母一次,顺道喝下那碗绝嗣药,了却一桩心事。


    可今晚的疏月阁,静到有些吓人的地步。


    无论苏梨怎么传唤,慧荣姑姑都不知所踪,也没有其他奴仆随行。


    苏梨心生疑惑,莫名有些不安。


    她看了一眼廊庑外延绵不绝的小雨,看着那些剔透的雨水顺着屋檐悬挂的一盏盏莲花雨漏滴落,玉珠似的水花,溅落在水洼之中,被黄澄澄的烛光一照,如同炸裂的冬日烟火。


    雨夜既湿又冷,但苏梨眼见四下无人,正是出门的好时机。


    她判断不出崔家的局势,她没有信鸟,没有家人,也没有心腹,就连崔舜瑛,她也不想牵连……


    苏梨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条贱命,因此有什么不敢试的?


    她无所顾忌,她悍不畏死。


    既如此,出门试试看吧,万一能迈入一片自由自在的新天地,万一真的被她寻到一线生机。


    苏梨撑着青色油纸伞,悄悄推开那一扇象征自由的大门。


    可是,门扉大开,苏梨视线下移,忽觉肝胆惧寒。


    她只看到了一双被雨水浸透的黑靴。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满身血气、身披轻装甲胄的男人。


    暗沉沉的夜里,冰凉雨水打在粼粼的黑色甲衣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


    苏梨不敢抬头看,她在这一刻,脑袋轰鸣,耳畔唯有沙沙的雨声,声如洪钟。


    她的呼吸窒住,脑海一片混沌,唯有强行屏息,方能忍住那些不断激涌的战栗。


    别害怕,你没有露出破绽,他不会怀疑你。


    苏梨深深吸气,她用力颤动唇瓣,强行挤出一个还算和善得体的笑。


    她仰头,温柔喊他:“君侯……”


    苏梨仍旧如此乖巧、美丽,明眸如含春水,眼波微漾,媚眼如丝,很能撩动人心。


    可就在抬眸的瞬间,她看清了崔珏的脸。


    男人淋雨而归,眉眼阴鸷,煞气汹涌。


    苏梨呆住了,她不敢再与崔珏对视,而是越过崔珏的脸,去看他身后风雨招摇的灯笼,看那片被狂风席卷的枯叶……直到崔珏轻轻抽走苏梨手中的雨伞,拉她一起淋雨受冻。


    崔珏待她毫无怜惜,他冷淡如斯,分明是恨极、怒极、怨极!


    苏梨的杏眸被瓢泼大雨打湿,眼睫黏连,几乎要睁不开。


    下一刻,男人冷若冰霜的手指重重捏住她的下颌,几乎要碾碎她的骨血,苏梨连挣扎都不敢,她任人宰割,痴痴盯着崔珏,看他漂亮的薄唇里,挤出几句话。


    崔珏终于开口了。


    男人声音寒凉,漠然问她——


    “苏梨,你要上哪儿去?”


    “莫不是……出门喝绝嗣汤吧?”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在这天晚上, 在这个阴雨缠绵的夜里。


    苏梨茫然意识到,原来这样阴冷的苍穹,天上是没有月亮的。


    唯有浓到化不开的云翳, 遮蔽天地,万物就此统统消失。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墙壁, 任她三头六臂也飞不出这些高墙大院。


    苏梨险些要忘记了,她被困在世家已经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五年, 还是早已过完短短一生?


    苏梨莫名想落泪, 幸好还有雨水重重砸进眼眶里, 遮掩她的弱小与无助,不至于让她在崔珏面前丧失骨气与尊严。


    眼前的天地都是泥泞的、湿濡的、黑黢黢的。


    她仿佛孤身一人, 被雾霭笼罩, 她分辨不出任何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偏偏,崔珏来了。


    看着那么神清骨秀的一个男人, 可皮囊底下遮掩的,居然是一颗私欲浓重的邪心。


    他自私地将苏梨所有筹码都收入囊中, 他把她掌控后院, 筑起一个爱欲浓厚的牢笼。


    崔珏娇养着苏梨,想用锦衣玉食麻痹她, 他屡次问她, 为何不能留下?为何不能乖巧些?


    苏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她的愿望很少,她只是想爬出牢笼, 其实她只是想看一看月亮。


    “苏梨!”


    崔珏冷戾的嗓音,与今夜湿黏的雨幕融为一体,“你竟想服下绝嗣汤药, 你竟敢欺瞒我,你明知你的生死……掌控在我的手中。”


    苏梨的呼吸窒住。


    她忽然意识到,为何今晚没有月亮了。


    原来,她的月亮,早就在她坠崖的那一夜,早就在她落入湖水的那一晚,被入水游来的崔珏,伸手一把捏碎了。


    原来,苏梨再也看不到月亮了。


    苏梨泪眼朦胧,又哭又笑,她的杏眸中燃起熊熊烈火,她忽然心中存气,忽然又想挣脱开那一个燃火的竹笼,她忽然想不管不顾为自己活一次。


    她直视宛如恶鬼一般的崔珏,看着他沉抑的凤眸,手背上鼓噪勃发的青筋,冰凉的雨水沿着崔珏的修长指骨,一路流进她的唇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是蝼蚁之身,自然只能受之。


    苏梨盯着他,质问他:“君侯,便是自毁也是毁我的身子,君侯置什么气?况且,君侯人中龙凤,想为您生儿育女的女子不知凡几,您又何必执着于我?”


    她说得轻飘,可崔珏却能听懂她话语里的不屑……是他贱性,想与苏梨有个长久,想好生养着这只莽撞闯进崔家的伤雀,他甚至想力排众议为她谋得妻位,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但他可以待苏梨更为亲厚一些。


    崔珏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真心,如今都被人碾在脚底,狠狠欺凌。


    是他自作多情,是他自以为是t?!


    此等奇耻大辱,堪称崔珏生平罕见。


    他对苏梨起了杀心,他不允她如此辱他!


    崔珏薄唇微抿,怒火攻心,“苏梨,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却如此欺瞒我……苏梨,你该死!别以为我不知你存了什么心思,你自绝子女亲缘,无非是想出逃!你竟还不死心!”


    苏梨闻言,竟有些发笑,她眼中生欲一点点褪去,她强撑着脊骨,怨恨地凝视着崔珏。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君侯应知我心中所愿,我不想留在崔家,既你厌我恨我,何不直接放了我?我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碍君侯的眼!”


    崔珏怒极反笑,反倒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疏月阁中,强行抵在厅堂的桌案之上。


    苏梨的削肩薄背,猝不及防撞上冰冷的木质桌面,尖锐而细微寒意攀上脖颈,冻得她浑身战栗。


    崔珏压着她,冷声道:“苏梨,你想得倒很美。是你蓄意招惹我,用完便弃,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苏梨,你想逃离崔家?我告诉你,你休想!此生都休想!”


    男人一双乌邃凤目死死凝视苏梨,他的鬓角被雨水淋得潮湿,松针一般锋利的发尾滴水,流进苏梨早已凌乱的衣襟之中,洇入浑.圆的沟壑间。


    苏梨忽然开始发抖,她颤动纤细的眼睫,问他:“你究竟要如何?”


    崔珏嗓音淡漠,语气森然,宛如鬼魅:“自是要送你一份大礼。”


    几乎是瞬间,苏梨想到了秋桂和祖母,她是可以死在今日,她是无所畏惧,可她不想牵连旁人……


    为何屡次都要她受此折磨?


    为何每每都要她心存愧怍?


    为何崔珏非要将她逼得不人不鬼方才罢休!


    “崔珏!”


    苏梨怒意磅礴,她终于不再唤他君侯,她终于不再与他虚与委蛇。


    那一层虚假的帷幕就由她亲手撕开,撕个粉碎,撕个干净!谁都别想好过!


    苏梨仰着头,无畏无惧,任他拧着下颌,她也要不甘地反击:“我已是你戏耍的禁.脔,你还待如何?你以为我每日与你强颜欢笑,日子便过得很好吗?!你以为我甘心服侍你吗?!崔珏,入你后宅,是我不愿之事!每日我都在惊惧,在害怕,怕我哪处做得不够好,会触怒你,会令你不喜,然后祸及家宅……”


    “崔珏!我不想诞下一个孩子,同我一样变成玩物,受困你手中,我一心想逃离你,难道就有错吗?”


    “我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与你如此纠缠!早知你是这般人面兽心的畜生,我便是畏极惧极苏家,也断不会来招惹你!”


    从前床笫间的温情与缠绵,在这一刻悉数被苏梨否定。


    所有美好记忆,全是苏梨被逼着伪装出来的假象!


    她恨崔珏、厌崔珏、嫌崔珏,她不甘心留在他的身边!


    崔珏周身血液凝滞,他浑身发冷,他第一次感受到这般凶悍的冷意上涌,覆没四肢百骸。


    他被苏梨的哀啼骇到麻木,他被迫听完苏梨崩溃哭喊的诛心之言,他强忍住那种极难压制的怒意与错愕,死死盯着苏梨。


    男人的视线如刃,几乎要划开她的衣袍,刺进她的胸腔,剔除她的骨肉,将她从内到外看了个遍,看到透彻……他甚至希望苏梨所言,有一字一句是虚假之言,是她言不由衷的气话。


    “你当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


    崔珏听懂了。


    苏梨不愿当他的笼中鸟雀,她此生最恨的事就是当崔珏的禁.脔,任他亵.玩!


    原来,待在他身边这般生不如死……原来她这般恨他!


    崔珏强行按捺住火气,他的粗粝拇指已然将苏梨的下巴软.肉摩.挲至绯红。


    他低下头,寒目如星,声线危险:“此前你受苏家与小崔家的胁迫,便是给一个死人传宗接代,你也愿意。偏你入了大房后宅,竟拿乔儿推拒,还想服药糊弄我……苏梨,你当真是铁石心肠,我待你不薄,你为何独独待我如此?既你不愿为我生,还想为谁生?你待谁都亲和,偏畏我惧我厌我?”


    崔珏应该动刀杀她的。


    他从小便是如此行事。


    不会留有余地,不会留下软肋。


    他三番两次受此女蒙蔽,被她牵动心神,他应该将她的头颅割下,将她埋在后宅,如此便能永远葬在崔家,与他为伴。


    像从前那只伤雀一般,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他的牢笼里。


    可他还在给苏梨机会。


    只要她及时悔改,只要她幡然醒悟……或许他能既往不咎,或许他能放她一马。


    “苏梨,不要自寻死路!”


    苏梨自然能听出崔珏话中的劝告之意,可她胆战心惊忍了太久,她自从被囚苏家开始就一直忍气吞声,她为了保护祖母和秋桂而活,她连活都不能有个人意志,都不能活出个人样。


    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为何她没有死在坠崖的那一夜……为何崔珏要来救她,要亲手将她拽进这个噩梦?


    本来她死了,祖母和秋桂都好好活着,一切皆大欢喜。


    她连死都不能随心所欲……


    苏梨闭目偏头不答。


    苏梨的发髻松散,一头湿泞泞的乌发如同藤蔓一般散落,缠在崔珏紧扣于她腕骨的指骨。


    他们就该如此相生相缠,就该如此交颈而生。


    崔珏将冷硬的手指,强行侵入苏梨的五指,自她纤细的指节一寸寸碾下,刮擦她细嫩的指缝,直埋.进根部,他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牵连在一起。


    仿佛如此,崔珏就能获得一丝微乎其微的安全感,就能从苏梨这里得到些什么。


    崔珏掰过她的脸,凝视她空洞涣散的双眸,字字剖人心肝。


    “我已经查到此前助你逃跑的那名少年名唤林隐……他投效西北郡望,成李家战前上将,他是奸佞,他是逆党,人人得而诛之……”


    苏梨本不欲再激怒崔珏,她本打算隐忍下来。


    可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若她招惹上崔珏,此生此世都躲不开他!


    他有无数手段来逼她屈从,她已经献出祖母和秋桂了,还要她如何?!


    苏梨的眼泪扑簌簌滚落,她挣开手掌,忽然抬腕,朝前摔去。


    “啪——!”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女孩的巴掌甩出,脆生生摔在崔珏那张艳若妖鬼的脸上,直打得男人嘴角沁血。


    崔珏抬指,指肚抹去那点猩红的血,一双凤目冷到足以噬人,像是想将她拆吃入腹。


    苏梨简直要被他逼疯了:“崔珏!你有什么冲我来!你不要迁怒于旁人!你非要让我众叛亲离,非要将我逼死,你方肯善罢甘休吗!”


    闻言,崔珏气得更狠,为了一个林隐,她还要赴死?!


    男人终是将苏梨的双手紧扣,悉数拧在虎口之中,大力摁向发顶。


    崔珏的胸腔起.伏不休,滚烫的灼意与敏锐的痛感,蔓延脊髓,令他战栗。


    他竟不知自己也有一日生出异样的心绪。


    即便崔珏不愿承认,凭他的机敏,他也知那种不甘心的情绪是什么……


    是他的妒心。


    “苏梨,你袒护所有人,却偏对我冷眼相待?我竟不知,我哪处亏待过你!”


    苏梨双目哭到赤红,她忍住打颤的齿关,直勾勾盯着崔珏,“崔珏!你自以为待我好,殊不知我被迫跟在你身边,连累我祖母朋友皆困樊笼,我对不起她们,我亦恨你!如今你不但圈禁我家人,还要将我好友杀尽!”


    “我斗不过你,我与你从出生那一刻便有云泥之别,你我从来都不对等!”


    “若你想杀我,我只能引颈就戮,我别无选择!为了生存,我只能不断讨好你,不断在你身下承欢,我连说一个‘不’字的权力都没有!我活在世家,不仅要捂嘴捂眼,还要捂住耳朵,简直生不如死!”


    “崔珏,我此生最恨的事,就是沦为世家的囚鸟,与你欢好,又成你禁.脔!若有来世,我真愿与你永不相见!你给我个痛快,你杀了我吧!”


    “即便我死,也好过留在你身边!”


    她声嘶力竭地嘶吼,仿佛伤雀死前的泣血悲鸣。


    厅堂之外,雷声大作。


    天穹爬过无数张牙舞爪的雷龙,电光雪亮,照得崔珏眉眼清冷,心明如镜。


    他竟也会有一日胸腔牵痛,竟也会如此气血翻涌,他看着手下按着的脆弱女子。


    她明明这样轻、这样软,腰肢不盈一握,一只手就能掌控,那条脖颈也是莹白似雪,只需一只手便能轻易折断。


    若崔珏要她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可他若想她生,却是很难很难。


    在这一刻,崔珏忽然意识到,他竟也有受制于人的时刻,他竟也有求而不得之物。


    全是拜苏梨所赐!


    为何苏梨非要与他作对,为何她执意赴死?


    那些苏梨说的诛心之t?语,每一句话都犹如削铁如泥的利刃,将他寸寸凌迟。


    崔珏成了鲜血淋漓的一个人。


    他心知,苏梨这般不管不顾,是存着和他同归于尽的打算,她已经心存死志,她已经没有生欲了。


    崔珏熊熊燃烧的怒火在这一瞬,与那一只烈焰焚灼的竹笼重合。


    屋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他和竹笼子一同浇熄。


    崔珏凝视苏梨,她明明就在他的身下。


    与他肌肤相贴,呼吸相缠。


    可苏梨那么近,也她也那么远。


    他们之间仿佛永远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是那一只竹笼的距离,是她受困樊笼的屏障。


    她被囚在笼里,而崔珏被囚在笼外。


    崔珏逼视苏梨,如同在看那只负隅顽抗的伤鸟。


    诚然,他是喜欢她的,才会想用鸟笼囚禁,想用锦衣玉食留下她……


    但他养活苏梨,想独占她,却如此困难。


    崔珏注定养育不了墙外的野雀。


    这是宿命,是因果,是诅咒。


    崔珏只能孤独地行完那一条通天之路,没有人会陪在他的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崔珏想,苏梨正如那只被囚在家宅里的山雀,她终究是被他养死了。


    “苏梨……”崔珏俯下身,他的气息渐近,既冷冽入骨,又炙热似火,他的眼神清醒,声线却迷离。


    他垂首看她,居高临下。


    这等姿势,像是俯瞰蝼蚁,又像是对苏梨低头。


    可他偏偏要尝这一口苦果!


    “苏梨,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崔珏吻上她,无论她喜不喜欢,无论她厌不厌恶,他都执意撬开她的牙关,勾缠住她的舌尖,舔舐她的唇瓣,将他口中血气让渡给她,又将她口中津唾尽数咽下。


    苏梨想过自己会被崔珏掐死,会被崔珏一剑刺死,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竟还能吻下来,竟还这般痴缠将她揽在怀里。


    为什么?


    苏梨无措地承受这个吻,她的腰窝被崔珏紧紧按着,她竭力挣扎,可无论她用手还是用脚,都挣脱不开崔珏。


    苏梨深深吸气,直到她重重咬了崔珏,锋利的牙齿破开嘴角的软肉,那点涩口的血气充盈口腔,男人终于松开了她的唇。


    崔珏伸出拇指,缓慢地碾在她丰腴的唇瓣上,一点点抹去沾染在嘴角的潋滟水光。


    苏梨的喉咙发紧,她怒目而视:“崔珏,你疯了!”


    崔珏默不作声,他将她单臂抱起,又把她的双手反剪于身后,死死禁锢于掌中。


    如此姿势,仿佛是要折断她的羽翅,让她再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崔珏想到之前自己为苏梨苦心筹谋的模样,想到他也有夜里被苏梨惊醒转而温声安抚她的时刻……过往种种,倒好似笑话一场。


    苏梨被崔珏撕下的衣带束缚手脚,她无从逃脱,只能被崔珏困在怀里。


    “苏梨,你执意想饮下那碗断子绝嗣的汤药,无非是怕有了孩子,会被留下……既你不愿怀子,我不迫你。”


    崔珏的声线冰冷,他这般好说话,倒让苏梨更加瘆得慌。


    苏梨不知他想做什么,她被抱到寝房中,困在床榻里动弹不得。


    直到崔珏端来一碗煮沸的汤药,当着她的面饮下。


    男人漠然道:“何须你费尽心思饮药,我帮你便是。”


    苏梨再蠢也知,那是男子避孕事的秘药,崔珏曾经服过。


    他喝药是为何?难道、难道……


    苏梨的脸色惨白,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今夜的一场磋磨,她定是难以忍受,崔珏不会放过她的,因他饮了药,苏梨没有顾虑,自当全然接受他的鞭挞。


    无论一次、两次、五次、十次……只要他想,她便得任他予取予求。


    苏梨吓得毛骨悚然,不断瑟缩。


    崔珏将汤药一饮而尽,又低眉看她,手指自苏梨微敞的小衣,游向她后颈的细带。


    不过指节一挑,便将她的身外之物,尽数剥离。


    苏梨的胸口被风吹得瑟然,饱满艳色若隐若现。


    崔珏褪下甲胄,又拽过苏梨的手,拉她去触他紧致结实的腹.肌。


    随后,教她一路蜿蜒。


    崔珏又来吻她,让她尝到口中的苦涩药味:“苏梨,你这下可满意了?”


    苏梨的手掌发烫,如攥炭火炙刃。


    她到底还是摸到了,一时间耻到落泪,气得深深吸气:“崔珏,你混蛋!崔珏,你不得好死!”


    “太过聒噪了。”


    崔珏低头,凉薄的唇封住了她的口。


    明日方才远征,只需他白日赶回军营便是。


    今夜,崔珏自会狠下心肠折腾,反正苏梨没心没肝,她不在乎。


    苏梨所有的言语都被崔珏堵在唇舌之中,她闭目忍受,一句话都不想说。


    直到衣裙底下,腿-根处受风,膝盖又被男人的五指紧紧抓住。


    不知为何,崔珏探索唇腔的指骨一顿。


    他并不满足那种干燥的触感。


    男人思忖一会儿,竟俯下身去。


    炽热的鼻息,轻洒在苏梨的腿侧。


    吓得她腰窝发紧,下意识瑟缩:“崔珏!!”


    可男人不听劝告,掌腹已然抵在她发麻的腰眼。


    崔珏几根修长指骨用力擒着她,就此将她拉回榻边。


    “躲什么?”崔珏寒声质问。


    很快,有奇异的水声传来。


    咕叽咕叽地响。


    不知是屋外落的大雨,还是旁的闺房私话。


    苏梨的双手抵在身后,她艰难地紧绷身体,只恨她无法抓住崔珏的乌发,制止他的羞辱。


    苏梨的眼角发酸,即便她用力咬紧牙关,还是轻泄出一丝娇软的哼声。


    她竟这么出来了……


    崔珏第一次被人如此玷污,本就被水淋湿的胸膛,又多了一重湿濡。


    他微微皱眉,直起身,薄唇轻抿,唇瓣覆着润泽的水光。


    随后,他哑声问:“你很得趣?”


    苏梨深吸一口气,想到方才种种,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吸气半天,只艰涩憋出一句:“崔珏,你当真是疯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三章


    苏梨从来不知, 有一日,她能与崔珏缠得这样深切。


    崔珏将她扣在身下,冷硬的鼻梁抵着她的颈窝, 似咬、似吮、似舔……


    沿着她耳后脆弱的雪肤,一路辗转至骨节微突的锁骨, 继而往丰腴玉壑而去。


    崔珏修长的手指,绕过苏梨伶仃的臂弯。


    从前到后, 将她整个人牢牢捞进怀里, 任她的雪白细腿盘上男人的劲瘦窄腰。


    崔珏压着她的膝盖, 逼她锁紧,不让她有丝毫逃离的机会。


    崔珏于床笫间一贯霸道, 他擒她很紧, 泛凉的指肚,沿着苏梨的后脊,顺着骨节一寸寸抚摸上去, 直到停留于她的后颈,摩.挲不去。


    他一手揽住苏梨单薄的美背, 任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一般, 在他怀里喘熄不休。


    另一手捞起她披散肩背的湿发,捋至胸前, 与她交颈缠绵。


    崔珏掰过苏梨的雪颈, 逼她靠得更近。


    男人低下头,温.热的舌尖含-吮住苏梨颈后圆润的骨珠,软.舌温柔地游移。


    顷刻间附着于苏梨的后颈, 重重地舔吻,留下一道道蜿蜒莹亮的水迹。


    直吮得苏梨整个人战栗不休。


    苏梨的眼眶生热,眼尾溢出一点潮意, 她本想强忍住唇齿间的低吟,偏生崔珏刁钻,竟往她的小腹软肋摧折。


    偏她无法挣扎、无法推搡,双手都被布带牢牢缚于身后,只能任他索取。


    偏她跪着的姿势不对,被崔珏一激,往他怀里坐得更深。


    如此便能紧箍得更为紧密。


    苏梨仿佛嵌在崔珏身上,她一动都不敢动。


    任何热潮的气息、情动,都会让她的任何回应变成欲拒还迎。


    苏梨已经足够难堪,她不会任崔珏将她的尊严踩在地上,无情践踏。


    苏梨只能无措地张嘴,报复一般,重重咬在崔珏笔直的肩膀上。


    崔珏微微阖目,低骂一声:“咬得倒紧,松开一些。”


    语气意味深长,倒不知在说哪里。


    苏梨煎熬极了,她低估了男人背肌的结实,无论她如何下嘴,崔珏都感觉不到疼痛。男人像是石头做的,哪里都硬,不似她一样,处处皮肉都软嫩,任她磨咬到水光潋滟,崔珏也未曾哼出半分痛意。


    甚至在苏梨每次要使坏的时候,她便会受到崔珏的鞭打与冲击。


    苏梨无计可施,只能咬紧牙关,任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强行忍受那种饱涨的果腹感。


    她太撑了,许是吃得太多。


    可她还在竭力承受,她不愿对崔珏妥协。


    因苏梨一声不吭,竟让崔珏心生不悦。


    男人的一双凤眼晦暗不明,故意掰过女孩小巧的下颌,凝视她嫣红的唇瓣。


    崔珏两根冰冷刺骨的手指,挤进苏梨灼烫的唇腔。


    指缝蓄意夹着她的舌根,小t?心搅动,故意将苏梨刺激出更多的唾津,逼她含泪求饶。


    崔珏垂眸,湿漉漉的发尾流泻于苏梨的雪臂,他故意靠近她的耳廓,小声告诫:“如若不想尝到你的味道,那便出点声音。”


    苏梨杏眸睁大,热意直冲耳朵,她咬牙憋出一句:“禽-兽……”


    她几乎是瞬间想到方才崔珏低头,抵在床侧旁边的深吻。


    他的唇舌灵巧,不过薄唇微抿,便涉及至深处……


    苏梨耻到闭眼,在男人阴森似鬼的目光迫视下,只能认命似的,不情不愿地轻轻哼了一声。


    语调轻微,带点柔柔的喘,很是悦耳好听。


    “呵,真乖。”崔珏难得牵了下唇,嗓音低磁地夸赞她。


    随后,他扶着她的纤腰,加大了力气。


    试图尽早结束这场战役。


    ……


    迷迷糊糊间,苏梨好像意识到一件事——崔珏再怒再燥再气,他也舍不得杀她了。


    在这样燥热不堪的寝房之中,苏梨一直忍受到天光微亮,方才被解开手上的束缚。


    她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也懒得看崔珏在她身上留下的红印与吻痕。


    苏梨盘算着今日崔珏出征,至多再留一个时辰便会离开。


    她索性窝到被褥里装死,一动不动等他离开。


    然而,没等苏梨再度睡去,她又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捞出温暖的被褥。


    苏梨身上不着-丝缕,白生生的软肤贴上冰冷的甲胄,她猝不及防受冻,应激一般缩了一下腰窝。


    苏梨下意识躲避崔珏,可他偏要将她死死揽进怀里。


    崔珏已然沐浴更衣,眼下穿着骑马行军的轻甲骑服,鸦青色的长发尽数用玉冠束起,细长发尾倾泻而下,落在削直的肩臂,竟难得有一种独属出征战将的英武与不羁。


    只他穿戴齐整,怀里的女孩却是赤条条的,不论雪.腚还是酥腰,全落满了或轻或重的指痕……或紫或红,瞧着实在靡-丽旖旎。


    苏梨被折腾一晚上,倒也不痛,她只是细皮嫩肉,极容易留痕罢了。


    苏梨不想理崔珏,即便缩在男人怀里,她也死鱼一般不出声。


    崔珏将她抱到备好热水的浴桶中,又把那一身仆从送来的簇新衣裙放置一侧。


    苏梨看了一眼,打定主意冷待崔珏,于是她闷头地浸在池子里,纤纤十指攀着浴桶,一言不发,也没有半点要洗浴的意思。


    崔珏见她使性子,倒也不恼。


    男人静静看她一眼,道:“穿衣出门,或是不穿,你选一个。”


    苏梨一想到崔珏的狠戾凶恶,自是知道他什么混账事都做得出来。


    她咬了下唇,还是伸手,取来皂角打出泡沫,慢慢擦拭身子。


    苏梨本以为她都按着崔珏的想法行事,他总该离开了,但这厮脸皮够厚,竟还站在内室驻足不去。


    苏梨抬眸,心里生着闷气,瞪着他,故意下手很重,用巾帕磋磨身上的吻痕,好似对他多有嫌弃,一点都不愿被他亲近。


    苏梨实在低估了崔珏的忍耐力,他并未因她的小性子动怒,反倒是取来衣裙,问她:“先穿小衣?”


    苏梨被男人的话撼在原地……崔珏抽什么疯?竟还想亲手帮她穿衣?


    苏梨不愿被崔珏碰,她终是忍不住了,不甘心地回了一句:“我自己穿。”


    崔珏骤然听她开口,冷肃的眸色稍加柔和,他将衣裙递去,待苏梨穿戴齐整后,又取来玉簪,站在女孩的身后,帮她绾了个简易的发髻。


    男人凉丝丝的手指穿过苏梨的乌发,指节掠动间,带来一阵微乎其微的痒意。


    苏梨摸不清楚崔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想着他以国事为重,总不会耽搁出征的时辰,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就能赶走这一尊大佛了。


    可苏梨显然把崔珏想得太好了,她以为他的滔天怒火,在昨夜的惩戒中消弭殆尽,殊不知崔珏早就备下马车,他是要带着苏梨一块儿远征!


    等苏梨被崔珏抱进那一辆青帷马车里的时候,她终于吓得大惊失色,连气也没空再生。


    苏梨撩帘,探出一个脑袋,盯着崔珏,问:“君侯是想带我一块儿行军?”


    崔珏扯了下唇:“怎不喊我名字?”


    苏梨想到她昨夜气狠了,口中那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谩骂,不再多言,只继续道:“行军打战,乃国之大事,我一介弱女子随军,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诸位军士,我还是留在府上较好。”


    崔珏道:“行军队伍里除却开路轻骑,亦有推送粮草的军需车,左不过是多带一辆马车,并不耽误战事。况且,你的用处繁多,倒不必妄自菲薄。”


    何等用处?


    苏梨一听便知是什么事,心中不免大骂崔珏荒唐,色-欲熏心。


    但崔珏心意已决,她奈何不了他,只能愤愤摔下车帘,钻进马车。


    好在崔珏于衣食住行上并没有亏待苏梨,马车里不但配备了柔软的被褥,一些羊皮水囊与装满各色果脯点心的食盒,甚至还有一个装有女子窄袖锦袍、羊皮小靴的箱笼。


    苏梨没有时间整理衣裙,她一夜未睡,困意浓厚,径直掀开薄被,闭目休憩去了-


    昨夜的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今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建业城门,崔家旗帜在空中翻卷,猎猎作响。


    街巷早已被送行的官吏、百姓围个水泄不通。


    各路坚甲利兵,列队在前,战马嘶鸣,马蹄隆隆,军士们军容肃穆,带着一往无前的凶悍气势,拱卫主将崔珏而来。


    只待崔珏一声令下,宣布大军开拔,就此开始远征江州之旅。


    崔珏骑着赤霞奔来。


    男人穿着一身英挺的轻甲黑袍,窄腰佩着寒光凛冽的长剑,背负箭囊与牛角强弓,瞧着身形伟岸,英姿飒爽。


    待战鼓敲起,雄浑鼓声由远及近,崔珏拔剑指天,鼓舞三军,激昂地道:“诸将守我吴国社稷千秋万代,皆为吴国的英雄豪杰!今日随本侯一道远征,将那等乱臣贼子剿杀出境,来日回到都城,本侯定会明功赏、赠厚禄、加官进爵,嘉勉诸君!”


    崔珏虽未登基,却也是诸位军士心中当之无愧的君主,眼下就近看到崔珏的尊容,又听他许诺战胜后的好处,各个心潮澎湃,连连高喝一声,附和君侯的战前宣言。


    一时间,兵卒们士气大涨,热血沸腾。


    崔珏手挽几圈缰绳,目光寒峻,扫视一圈自家的兵马,见大军俱是士饱马腾,满意颔首。


    大军开拔的时辰已至,崔珏开路领队,一骑绝尘。


    陈恒见状,急忙策马追了上去。


    等到陈恒追上卫知言赶的那辆马车,方才得知,此次行军,崔珏竟让苏梨也一同随军远行。


    陈恒纳闷不已。


    军将出行,带着家眷一同远赴战场,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杀伐果决如崔珏,居然能做出这般违背常理的事,实在令人费解。


    难不成苏梨真有什么魅惑人的手段,能将崔珏迷得神魂颠倒?之前相处,他倒没发现苏梨真有这等妖妖媚媚的手段啊……


    想到这里,陈恒忽然有点心痒,他想再看看苏梨的容貌,是不是真有那么国色天香。


    陈恒追上那辆随军的青帷马车,连声唤:“苏妹妹!苏妹妹!”


    车里没人应声。


    陈恒手贱,刚想撩起车帘,和苏梨打声招呼,一支黑羽箭矢忽然带着星流霆击之势,破空袭来!


    “嗖”的一声,锋锐无比的箭镞,带着浓重杀气,直直射向他的臂骨!


    陈恒听到破风锐响,吓得肝胆俱裂,急忙缩回了手,避开这一招暗袭。


    箭矢没能伤到人,叮的一声,刺进车壁,牢牢钉在木板之中。


    “谁在暗算我?!”陈恒气得破口大骂。


    待他回头,只见到崔珏好整以暇收拢箭矢,又将那把强弓挂回马背,佯装无事发生。


    陈恒气得牙痒痒:“崔兰琚!你算计自家兄弟!”


    崔珏淡淡看他:“试弓罢了。”


    陈恒又不蠢,怎会相信崔珏平白无事忽然想起试弓?崔珏分明是不喜外男亲近苏梨!


    陈恒到底还是碍于崔珏淫-威,不敢讨打。


    他心有不甘,只能小心凑到卫知言身边抱怨:“你家主子倒挺护食。”


    卫知言深以为然:“……可不是嘛!”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四章


    不知苏梨是否在睡梦中, 也察觉到自己逃出了世家高墙。


    她感受到马车的颠簸,闻到帘外飘进层峦叠翠漫来的花香鸟鸣,身子随之轻轻摇晃, 仿佛躺在一叶扁筏中。


    苏梨如少时那般,寝于天地间, 竹筏被风吹动,t?不住往荷塘深处漂泊, 翠色湖面漾出无数浅浅的水波, 阔叶豆娘在栖于荷花尖上。


    苏梨擅长游水, 也懂如何采藕。她惬意地枕在左手臂上,不过右指信手一折, 便能摘下一个莲蓬……


    苏梨身随意动, 轻轻往旁侧一打,却不慎拍到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什么舟啊湖啊莲蓬啊,统统消失了。


    她一路往下坠, 又摔回那个高墙大院中,摔了个四分五裂。


    苏梨受到惊吓, 冷不丁睁开眼。


    再看手指所触之地, 竟是崔珏的膝骨。


    帐内灯火煌煌,幽微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照到一侧帐布, 他们的黑影在布上相依相偎, 好似一双缠绵爱侣。


    苏梨吓醒了,连忙爬起身。


    看了半天,她才知自己竟在熟睡的时候, 倚向崔珏的腿畔,枕着批阅军务的崔珏入眠。


    “醒了?”男人放下案上文书,从旁递去洗漱用的巾栉、竹盐。


    苏梨道了句多谢, 取来用物,清理脸颊。


    待收拾妥当后,崔珏又唤卫知言送来一碗加了糖的米粥、一个塞了几片炙烤腊肉的胡饼,挪至苏梨面前。


    “你一整日未食,吃些东西。”


    苏梨听着崔珏清清浅浅的声音,看着他温润如玉的神情……明明昨日他们还在声嘶力竭地对峙,近乎痴缠地交融,但一夜过去,崔珏便能很快从中脱身,又成了那副若无其事的泰然模样。


    那些苏梨感受过的痛苦、挣扎、仿徨,便好似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能被他几句温柔絮语、几下旖旎亲吻,轻易化解,消弭无踪。


    有那么一瞬间,苏梨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她不饿,也不想在崔珏面前进食。


    苏梨摇了摇头:“不劳君侯费心,我不想吃。”


    崔珏执笔的手一顿,他静静看她,指骨微蜷,像是无声的交锋。


    “吃点东西。”崔珏又劝。


    苏梨也不甘示弱地回答:“我说了,我不饿。”


    她像是含怒待发的小兽,凶神恶煞,只想着和崔珏一较高下。


    崔珏见多了苏梨柔顺乖巧的模样,如今像一只猫儿一般撩起浑身的毛发,与他据理力争,倒也有几分新奇有趣。


    “苏梨,你一日未食,有伤脾胃。听话些,至少喝一口粥。”


    崔珏仿佛将喂食当成了大事,竟有几分闲趣。


    男人从容不迫地拂开公文案卷,捋起衣袖,将那碗粥端到手中,甚至贴心地舀了一口,以唇试了试温。


    苏梨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崔珏。


    一勺甜粥已经递到苏梨的眼前,她听到崔珏语带细微告诫,劝她:“若不想我在三军面前喂食,落你脸面,那你就乖乖张嘴。”


    他竟在威胁苏梨……


    苏梨紧抿薄唇,做出负隅顽抗的架势。


    崔珏意味深长地眯眸,朝帐外高喊:“卫知言,传我军令……”


    下一刻,苏梨朝前低头,含住了那一口递来的甜粥。


    “我吃……”


    苏梨的鼻尖莫名发酸,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屈辱。


    苏梨夺过崔珏递来的粥碗,闷头吃粥,还咬了两口胡饼。


    见她乖巧吃饭,崔珏心气稍顺:“若是饭菜不合你口味,待日后抵达江州,我为你置办些旁的。”


    苏梨闷头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心里想的是,小时候她和祖母相依为命,再糙的饭都吃过,又怎会挑食呢?明明已经很好吃了。


    苏梨汤汤水水喝多了,过了一个时辰,她忽然内急。


    苏梨想去小解,偏偏她如今是被人囚禁的状态,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经过崔珏的同意。


    苏梨不想和崔珏说话,只是她忍着尿意,憋得满头大汗。


    她不信崔珏这般聪慧,会看不出她的状态不对,他不过是逼她主动说话,主动来求他。


    苏梨觉得,自己好似就是那一只野性难驯的海东青,而崔珏守着她,除却喜爱之情,亦有强大的驯服欲。


    他在熬鹰。


    苏梨叹一口气:“君侯,我想小解。”


    崔珏指了指一侧的箱笼:“里面有夜壶。”


    苏梨取出干净的夜壶,又看了看这顶临时搭建的狭小军帐。


    帐内连个遮挡的屏风都没有,她总不能在崔珏面前宽衣解带?但她与他坦诚相见那么多次,如今想这些倒有点矫情。


    只是崔珏在帐中办公,她再厚脸皮,眼下也尿不出来,倘若有声音传出,亦会十分尴尬……


    “能否劳君侯外出一趟?或是我外出一趟?”


    崔珏:“苏梨,若我一刻不守着你,你便会想方设法叛逃。如今借机将我支走,谁又知你起了什么坏心?”


    苏梨被他的话堵到面红耳赤,她急道:“我真是小解!”


    “是吗?可我不信你。”崔珏神色冰冷,油盐不进,并没有离帐之意,“你请便,我不看你便是。”


    苏梨被他气得无话可说,但她急火攻心,只能寻到角落里,哆嗦双手,解开细带。


    好在还有长裙遮掩,她不必那么难堪地行事。


    只是苏梨一想到帐中还有崔珏,她再怎么蹲身,都解不出来。


    许是苏梨这边半天没有响动,雪胎梅骨的男人忽然起身,缓步行来。


    就在苏梨错愕的瞬间,她的衣裙被一只琳琅玉手高高撩起。


    随之,男人泛凉的指肚探入裙底。


    按在小而软的珍珠之上。


    不过轻捻慢拢,指节微微挑动娇艳的唇瓣。


    苏梨就此小解了出来。


    苏梨的脑袋嗡然一声。


    方才那一瞬怔忪,回荡的,应当是她理智崩盘的响声。


    淅淅沥沥的响动,流进夜壶之中,水声近乎震耳发聩。


    苏梨死咬下唇,眼尾发红,她全无办法,还得提着裙摆,以免被自己弄脏。


    苏梨看着崔珏慢条斯理收回手,那点莹润水迹覆在他白皙指尖,触目惊心。


    苏梨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珏,你不是人!”


    她心知肚明,崔珏定是在报复她的口无遮拦……


    崔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有应声。


    男人走向一旁的水盆,借清水,擦洗自己被苏梨浸湿了的白皙指骨。


    一场浩劫过去,苏梨自觉丢了大脸。


    她已经被折磨得斗志全无,像一具麻木的死尸一般,蜷进毯子里一动不动。


    而崔珏依旧是那个清风朗月的郎君,他好似并未被这点小事影响,净完手后,仍能取来狼毫饱蘸墨汁,肩背挺拔地跽坐案前,继续云淡风轻地批文阅卷。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和崔珏对着干,他有太多惩治人的法子,苏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让他收敛一点戾气,也让清醒后的自己好过一些。


    苏梨身上携带的避子药材,早已被崔珏收缴干净,她如今只能靠着他那点些许良知,盼着他好好服药。


    黑夜寂寂,苏梨渐渐又有了朦胧的睡意。


    睡前,苏梨忍不住提醒一句:“若是君侯有所意动……莫要忘记喝药。”


    崔珏的笔尖一顿,浓重的墨点险些沾上公文。


    男人的眼眸骤然浮起一重冷肃,但他缄默许久,还是稍稍忍下。


    “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说过不迫你生子,自当履诺。”


    苏梨松一口气,难得挤出一个笑来:“甚好,夜深露重,君侯切莫太过操劳,还是早些休息吧。”


    “你倒是贴心。”崔珏偏头看她一眼,心中暗生不悦,但他没有多说。


    苏梨何尝不知他心中不甚欢喜,可她如今受制于人,已是穷途末路,就算激怒崔珏,她也要他守诺。


    苏梨打了个哈欠,装作不经意说道:“我这人一贯如此,谁待我好,我便待谁好。”


    崔珏听懂了,她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既然他令她不痛快,那她也会用力撕咬回去。


    两厢无话,苏梨终是闭目睡下了。


    只夜半时分,她忽觉燥热,身子僵硬得不行,仿佛鬼魅压榻一般,撼得她不能动弹。


    没等苏梨挣扎起身,乌黑迷濛的杏眸里,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崔珏倾身覆下,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与她共寝一被,长指擒在苏梨的腕上。男人汗水滚烫,目光如炬,似烧着火,似蓄着冰。


    崔珏长驱直入,竟让苏梨腿骨痉挛,不住打颤。


    “君侯?”


    她脸上尽是茫然神色,直到崔珏寻到她娇嫩的唇瓣,低头吻来。


    黏腻厚重的欲念之间,苏梨尝到了崔珏柔软的舌,尝到他蓄意渡来的药汤苦味。


    “我服过药。”


    简短的一句话,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苏梨的妥协。


    苏梨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原本短暂的夜,也被崔珏缠绵的房事拉长,直到天色浮起蟹壳青,这场战役才消停。


    苏梨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她柔若无t?骨,赖在崔珏同样汗湿的温热胸膛,与他交颈而眠。


    苏梨再度陷入黑暗的时候,她垂眼望去,只看到两缕交缠不休的发丝……


    苏梨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怪异之感,隐隐分辨,还有一丝茫然与惶恐。


    仿佛那一缕交织的乌发,会攀升交织,缠住她的手脚,将她拖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苏梨忍住心里的不安,她想了想,还是小心避开了崔珏健硕的臂骨,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五章


    接连小半个月, 崔珏都是如此纵欲行事,苏梨操劳过度,一进马车便栽进被褥里呼呼大睡。


    偶有几次, 她白日碰到陈恒,因是犯困, 哈欠不断,连话都没和陈恒说一句, 便摆摆手钻进软被里补觉了。


    十一月的时候, 崔家兵马已近江州。


    数十万军士组成的长队盘旋于山地丘陵间, 队伍延绵不绝,宛如一条雷霆万钧的黑龙, 兵强马壮, 军势凛然,令人望而生畏。


    崔珏并未直入江州迎敌,而是绕道附近州郡, 绞杀了一批外郡逃来的流匪,收揽一批流民壮丁, 顺道分发了一些粮草用于济民赈灾。


    沿途百姓听闻崔家兵马途径地方, 解救万民于水火之间,无不感恩戴德, 夹道欢迎, 自此也将崔珏的威名传播得更远。


    待到十一月底,崔家军抵达江州,与李家兵马对峙于安阳城前。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李傅昀攻下邻近江州的安阳城,夺取了一大批粮草军需,如今他们在安阳城中安营扎寨, 从进攻的战役转为防守,反倒迫着崔珏发兵夺城。


    战事一触即发,双方剑拔弩张。


    苏梨虽跟着大部队行军,但到底是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她帮不上忙,也不敢去给军士们添乱。


    因此,苏梨便被崔珏安顿在军营后方,跟着火头军与饮膳军处理一些兵事庶务。


    后方军营不必上前线奋战杀敌,苏梨的日子倒一如既往的安逸。


    只是崔珏军务繁忙,仔细算算,已有十多日没有回帐了。


    苏梨没有刻意打听战况,都是道听途说,从那些兵卒口中得知一些崔珏的事。


    士兵们说,崔珏骁勇善战,用兵如神。


    前两日,崔珏借助环绕安阳城的松江作为掩护,夜半隔着江岸击鼓,佯装大批军马要强攻入城。


    李家军听闻嘹亮号角与战鼓声齐鸣,吓得魂飞魄散,忙从睡榻中惊醒,听从主将调令,分兵渡河,阻止崔家军潜入城池之中。


    正当李傅昀分兵御敌,疏散战力之时,崔珏却率领精锐主力,从关隘要道大举进攻,不给李傅昀一点喘息机会。


    崔珏借助“冲车”、“投石车”、“火箭战阵”等等攻城器械,破开了安阳城门,率军一路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李傅昀看到远处城墙上尸骨累累,火光漫天,气势凶悍的敌军被坚执锐,如同飓风骇浪一般前仆后继地袭来,呐喊声沸天震地……心中渐生绝望。


    李傅昀心知中计,待他想要召回疏散的兵马,再与崔珏决一生死的时候,但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保全兵力,李傅昀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弃安阳城,再退兵三十里外,暂行扎住,休养整军,等待再次交手的时机。


    不过是一个小小据点的胜利,对于崔珏而言,并非什么值得庆祝之事。


    但对于追随他的军将而言,首战胜利的意义重大,可壮声势,也可增加兵卒士气,必须好生嘉奖三军一番。


    夜里,崔珏下达军令,将收复的安阳城作为新的营地,供军队驻扎与休养。


    自此,苏梨也随着大批兵马迁移,披星戴月赶往安阳城。


    苏梨的身份特殊,整个军营都知道她是崔珏的女人。


    虽然她只是一名侍妾,但往后崔珏登基称帝,苏梨好歹也能得个妃位的,因此军营里无人胆敢怠慢她。


    有崔珏在旁边的时候,苏梨还能老实一点,成日待在营帐之中发呆。


    但崔珏一走,苏梨就如同从鸟笼里出逃的小鸟,四处撒欢儿,即便她有守卫看管,不能离帐篷太远,但苏梨想去围观火头军做饭,还是无人会阻拦她的。


    原本苏梨只是在守卫的监视之下,远远看着火夫们炊饭。


    直到昨日,士兵们从荒滩猎了几只野鸭,他们为了炖鸭汤喝,特地烧了一大锅水,打算烫皮拔毛。


    苏梨见状,急得跺脚,忍不住隔得老远开口:“不要用沸水烫!”


    军士们纷纷回头看她,只见烈阳下站着一名杏脸桃腮的妙龄小娘子。


    苏梨身在军营之中,轻纱衣裙穿得不多,平时出帐都是穿着翻领宝相花纹锦袍,再给自己打几串掺杂了红绳的小辫子。然而苏梨即便不施粉黛,是这样素雅的打扮,仍难掩她的秾丽姝色。


    苏梨鲜活的喊声,一下子吸引到军将们的目光。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士兵们乍一见如此灵秀的美人,各个面上一红。


    他们和苏梨耐心解释:“梨夫人,给鸡鸭拔毛都是这样的,用水烫一烫,才好让毛孔浮出……”


    苏梨摇摇头:“野鸭子和家鸭不同,它皮薄,你再烧水烫着,这层皮就破了。直接生拔,然后切成小块,用黑糖熬油,炒了吃。”


    野鸭子肉嫩,不像家鸭那样肉老且柴,不必费力去炖。


    军将们听苏梨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不免诧异。


    他们知道崔珏身份高贵,他宠爱的侍妾自然也是出身名门,既如此苏梨又怎会懂得炊饭饮膳之道?


    苏梨见他们将信将疑的模样,忍不住解释一句:“我少时也待过农家,自是略懂一二。这鸭汤,我晚间也有份,我也馋啊,你们可莫要暴殄天物了!”


    苏梨开了个玩笑,众人听她古灵精怪的话,忍不住哈哈一笑。


    左不过一只野鸭,煮废了便废了。


    众人决定听苏梨一回,按照她的法子烧鸭子。


    苏梨在帐中寂寞,守卫又奉了崔珏的命令,不可听苏梨巧言令色地糊弄,以免脑袋搬家,自是不敢和她说任何一句话。


    如今她不但找到了趣事儿,还同人说上话,心情自然也很好。


    但苏梨很懂规矩,帐中到处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她没有往人堆里扎,只敢站在一丈之外,远远看着。


    火头军的兵卒都是从民间招募上来的壮丁,俱是淳朴憨直的庶民。他们出身贫户,论武艺与体力,当然及不上军中前线抗战的步兵、骑兵,但好在他们生得壮实,力气大,能帮忙搬运辎重、埋锅造饭。


    崔家的兵马,无一不仰慕战神一般的崔珏,他们爱屋及乌,待苏梨也有许多好感。


    几人听从苏梨吩咐,忙里忙外操办起来。


    七八只鸭子,两只按照苏梨说的法子炒了吃,其余的鸭肉拿去和晒干的腌菜炖汤。


    等鸭汤熬好,军士盛了一碗汤,殷勤地跑过来,递给苏梨:“梨夫人,您尝尝。”


    送完汤后,他们便马上退了回来,同苏梨隔开一段距离,不敢凑近冒犯她。


    军将们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这样的粗食入不了贵人的口。


    怎料苏梨喝了一口肉香浓郁的鸭汤,赞不绝口:“很好喝,你们这腌菜挺酸,吃着下饭,是你们自己腌的?”


    士兵们被苏梨这样明艳的大美人一夸,各个羞得面红耳赤,他们推出那名身材有点肥胖的年轻人,指着他说:“是小孟腌的,他家在十河县开面摊的,酸菜肉臊子做得真是一绝!”


    那名叫做“小孟”的士兵被几个战友推出来揽功,他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连连摆手:“不值当梨夫人的夸奖,就是、就是乡下人瞎吃吃的……”


    苏梨被他们逗得噗嗤一笑,美人眉眼弯弯,艳若桃李,一笑倾城,几个打闹的军被小娘子的容色所慑,更是耳朵发烫。


    苏梨随和地道:“那敢情好!日后有机会,给主帐煮上两碗面,也让君侯尝尝味道?实不相瞒,我爱吃面食,近日天天吃胡饼,吃得脾胃都难受。”


    “好啊,倘若能让梨夫人和君侯吃得尽兴,便是我等的荣幸了。”


    苏梨看了看另外一个被柴火烧着的锅灶,她心知糖色炒出的野鸭子熟了,便对小孟道:“劳烦几位将士再帮我盛点鸭肉,我尝尝咸淡。”


    “好嘞,小事一桩!”


    就在几名火夫刚要拿碗去夹鸭肉,他们不慎看到了一抹人影,忽然身形一顿,像是见到什么鬼魅一般,t?各个僵住了。


    苏梨见他们神色反常,惊恐的目光又是望向自己身后,忍不住疑惑地回头。


    可这一次,不仅仅是军将们,便是苏梨也愣在原地。


    阴风阵阵,鬼气寒郁,在她身后,竟站着一个衣袍沾血的男人。


    男人肩背挺拔,眉眼冷淡,他身穿窄袖骑服,窄腰系着蹀躞带,佩了一把冷光凛冽的红宝石长剑。


    原来是崔珏啊。


    苏梨心中震惊,不免思忖:崔珏不是远在安阳城吗?他怎么来了?明明苏梨他们还得赶两天路才能抵达城中呢……


    其实是讨逆首战大捷,崔珏近日休战整军,忙好军务,又久不见苏梨。


    他嫌后方队伍赶来安阳城的速度太慢,只能亲自策马来迎。


    不巧的是,此番行路途中,崔珏侦查出一支李家派来打探消息的斥候队伍,他素来骁勇,见到敌军,自然提剑刎颈,以风驰电掣之势,利落剐下了几颗敌军的人头。


    如今用来鼓舞军心的敌军首级,还挂在赤霞的马鞍旁边,人头新鲜,血肉模糊,脖颈处甚至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崔珏的黑靴沾血,抖去剑上艳红,冷锐凤眸在小孟和苏梨的脸上来回扫荡,随即狭长眉目一眯,“苏梨。”


    苏梨见他杀气腾腾的模样,腿骨又忍不住发软,但她好歹知道,崔珏喜欢与她亲近,自不会杀她。


    苏梨忍住畏惧,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娇滴滴地唤他:“君侯,您来了。”


    崔珏神色依旧阴沉,他低声道:“苏梨,过来。”


    苏梨没有忤逆他,老实地朝前走去两步。


    下一刻,男人沾血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颊侧,血腥气瞬间袭来,钻进鼻腔,催得人作呕。


    苏梨被那一抹血色震慑,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崔珏似是不知苏梨的惊恐,仍是温声问她:“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没、没聊什么,只是一些闲杂琐事。”苏梨呆住,她被迫仰视崔珏,绞尽脑汁去编造一个借口。


    “是吗?既是闲杂小事,为何笑得这般开怀?”可崔珏并未给她撒谎的机会,而是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用喜怒难辨的声音,道:“你从未对我如此笑过……想来是我太过无趣?”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苏梨不知该怎么答。


    她一见到崔珏, 脸上鲜妍明艳的笑容便消弭无踪。


    可她的神色越惶恐,脸色越苍白,崔珏便越不悦。


    待苏梨发现, 崔珏的目光竟越过她,望向身后那探头探脑瞻仰君侯容貌的小孟, 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苏梨有种不好的预感,情急之下, 她抓住崔珏的手臂, 主动挽住男人, 笑弯了杏眼:“君侯一路劳累,身上还沾了脏污, 我们回帐中换一身衣?”


    崔珏低眸, 望向苏梨轻轻攀上来的几根白皙指骨,男人眼中晦暗难明,那点翻涌的心绪, 终是缓慢止住。


    “嗯。”崔珏应了一声,又对身后追来的卫知言颔首, 示意他去处理带回军营的几颗人头, 宣扬军威也好,弃尸荒野也罢, 他不在意。


    苏梨成功拉走了崔珏, 她大松一口气。


    只是,没等主帐的帘布落下,苏梨便被崔珏掐住纤细腰肢, 用力抵在了案边。


    崔珏高挑峻拔的身影覆下,发尾尖利如针,缓慢扫过苏梨饱满的耳珠, 掠过一丝痒意。


    男人那双艳绝的冷眸陡然迫近,带有薄茧的指腹,徐徐摩挲苏梨细嫩的下巴,指节微蜷,或轻或重轻叩在她柔软的颌骨。


    崔珏久不言语,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二人清晰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块儿。


    “我可以将那几名火夫兵卒调到前线应敌,给他们一个杀敌立功的机会,但我知你不愿牵连旁人,这次便算了……苏梨,你明白我的意思?”


    苏梨冷汗附着于背,她听懂了崔珏话中暗示,他不喜她与外男太过亲近。


    苏梨只觉得崔珏的压迫令她呼吸不畅,她艰涩解释:“我与他们离得很远,便是说话也隔了一丈,聊吃食的时候,也说了务必带君侯一份……”


    崔珏的脸色好看一些,他掐着她腰的力气收了一些,“正因你乖巧,我才没有责罚他们。苏梨,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我迁怒旁人,我如今给你保人的机会,莫要辜负我的好意。”


    苏梨明白了,若是从前的崔珏,他见人不爽利,直接就下刀了,哪里会顾忌旁人的心情。


    如今与苏梨“有商有量”,已是给她脸面的做派,望她不要不识好歹。


    “记住,他们是男子,而你是我的人。”


    崔珏的占有欲极强,他既将苏梨归为所属物,那他就不愿旁人沾染分毫,希望苏梨眼里唯有他一人。


    只要苏梨乖乖做取悦他的家雀,他自会赐下富贵金窝,将她娇宠。


    苏梨心中沉抑,她当然知道为人侍妾自当与旁人避嫌,可并非她主动要入崔珏后宅的……纵她不抵触与他有夫妻之实,她也不想被囚在床帏这一方小小天地中。


    见苏梨低眉顺眼,已是听劝,崔珏温柔地抚了一下她的脸,将苏梨揽抱入怀,温声道:“苏梨,你若觉无趣,可以与我倾诉,亦可同我说闲话。”


    苏梨能听出来崔珏在安抚她,哄她敞开心扉。


    可苏梨知道,出生世家的崔珏未必对农事、膳饮、民间玩意儿与吃食感兴趣,他是那个看到崔舜瑛吃两口街边小吃也要沉下脸教训的世家尊长。


    他永远不能听懂苏梨在说什么。


    苏梨已经没了谈兴。


    她仰头透过帐篷的缝隙,去看外边飞入草丛觅食的小雀。


    苏梨满脸艳羡。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苏梨乖巧懂事地依偎进崔珏怀中,她回应他渐紧的拥抱,与他相依为命,与他交颈缠绵。


    就像崔珏所希望的那样。


    她想,再这样下去,世家大院,会成为她余生的埋骨之地-


    那天过后,苏梨忽然生病了。


    她恹恹地躺在榻上,一连睡了七八个时辰还觉得困倦,成日不是咳嗽,便是身子骨疲乏。


    旁人还以为苏梨如此疲态,可能是怀了身孕,唯有崔珏知道,他确实服用了避子汤药,苏梨又怎可能有孕?


    崔珏便是希望苏梨有子,也不会在行军途中让她怀上孩子,他怕路上颠簸,会让苏梨母子吃苦受委屈。


    而床榻上原本生机勃勃的女孩,此刻脸色苍白,神智迷蒙,分明是真的生了病症。


    崔珏唤来军医为她诊脉,然而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梨夫人可能是阴弱血虚,要多吃一些补血益气的药膳,也可能是有了心病,需要放宽心绪,不要太过忧心。


    夜里,崔珏忙完军务,指定好下一次战役的战阵后,便来到苏梨床前,亲手喂她喝下养身的汤药。


    崔珏自诩金贵,从未这样耐心细致地照看过一个人,就算从前与李家公主虚与委蛇,他也从来不曾喂过旁人汤药,至多是将汤碗挪至对方案前。


    苏梨自然领情,她没有和崔珏闹脾气,也乖顺地喝完了所有汤药。


    苏梨皱眉喝了汤药,她的舌根发苦,忽然呢喃了一句:“我想吃冬瓜糖……”


    崔珏没有听清,拧眉问:“何物?”


    “没事。”苏梨笑了下,“君侯,我想祖母了。”


    崔珏懂了,苏梨的药汤是家人,任他如何关怀都是无用功。


    崔珏帮苏梨掖好被子,道:“待凯旋归朝那日,我让苏家祖母进崔家多陪你一段时间。”


    苏梨脸上总算有了一个笑模样,她满足颔首:“多谢君侯。”


    自此,崔珏大概明白了,苏梨之所以病重,是因为她想家了。


    半个月后,崔家军捷报频传,先是瓦解与李傅昀联军攻城的乔氏大族,再是将其余西北郡望黄氏逼退江州关隘之外,余下的李家兵马以及一些世家阀阅仍在负隅顽抗,不过所有军将们都相信,凭崔珏的才智谋略,克敌制胜只是时间问题。


    腊月的时候,天地间飘起了绒绒雪絮,绵软的雪花覆盖翠山绿林,万物银装素裹,极为好看。


    苏梨不能擅自离开院子,便是赏雪,她也只能隔窗远眺。


    她百无聊赖,又出不得门,只能在屋里剪窗纸,用粘稠的米糊,把红色的雪花贴在窗上。


    院外到处都是白莹莹的冰棱,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下雪天发生的事。


    夏天的时候,苏梨馋冰,但没钱去买市集上买红糖水淋的冰碗子。


    于是她明知冬天雪冷,也要抓一把冰,撒上几许糖霜,制成甜冰碗,一勺勺美滋滋舀进嘴里品尝。


    年关的时候,军中t?设宴,苏梨身体好了一些,也被崔珏带着参宴。


    江州官吏得知这位君侯的侍妾苏梨来了,纷纷献上当地的土产、绢绸、珠宝来讨好苏梨。


    今晚苏梨披的猩猩红鸟衔卷草纹斗篷,便是当地大族进献之物。


    崔珏知道苏梨近段时间有些水土不服,他没有为难她,一边帮苏梨拢紧衣裳,一边同她道:“待会儿要是疲乏,可以先退席回房休息。”


    苏梨听话点头。


    崔珏将她发凉的小手拢进掌心,牵着苏梨,领她去往部曲家臣众多的宴会。


    筵席人声鼎沸,宾客络绎不绝。


    院子里烧着庭燎,篝火堆里架着几只涂抹了香料的乳羊。


    苏梨被安置在崔珏右手边的席位上,旁听众人议事,看他们应酬,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崔珏于这些衣食住行上从来不会亏待苏梨,自有奴仆从旁照看苏梨,帮她斟酒、布膳。


    苏梨今晚胃口还好,能多吃几片烤肉。


    崔珏知她老实用膳,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起身,带着几名部将入议事厅商议军事。


    崔珏走后,陈恒厚脸皮凑上来,同苏梨道:“苏妹妹,新年喜乐!”


    年轻人久经沙场,却不失少年风流,当真难得。陈恒笑着的模样极为明媚,让苏梨也心情好了一些。


    她同他举了举酒杯,说:“新年喜乐。”


    苏梨被崔珏藏得严严实实,不愿外人过多接触她,陈恒也是今日才有机会同她说几句话。


    陈恒赶走苏梨旁侧的位置上的武将,同苏梨小声告密:“苏妹妹,大过年的,告诉你一件好事儿。你可知,兰琚日后想扶你为正妻?让一名庶族女子当崔家长房的宗妇可不容易,看来我兄弟相当喜欢你啊……”


    陈恒朝苏梨挤眉弄眼,阴险一笑。


    他猜到崔珏这个闷葫芦在没有完全把握之前,定不会将此事告诉苏梨,那他好人做到底,让这对小夫妻的关系更进一步。


    苏梨听完,反应却不大,只是有礼地微笑。


    在崔珏议事回来之前,陈恒已经灰溜溜地跑开了。


    唯有苏梨还因他几句话而心绪不宁。


    不同于陈恒设想的惊喜反应,苏梨心中更多的是惶恐与不安。


    苏梨原以为有朝一日,她或许能逃离世家……可她一想到崔珏日后可能会登基,会成为权势在手的国君。


    若她成了崔珏的妻子,那么她一生都会被囚在皇宫里,再也不得自由了。


    苏梨的心里沉甸甸的,她食不知味,唯独对酒有点兴趣。


    苏梨多喝了两杯果子甜酒,便和仆从说,她累了,想回房休息了。


    仆妇护送苏梨回房,她的双颊微醺,浮起浅浅的绯色,艳若濯水清莲,娇媚动人。


    苏梨步履微微摇晃,鞋履踩在雪地里,微微下陷,像是踩在棉花里。


    许是得趣,她不免在地上蹦跳了两下,要不是怕仆妇们回去给崔珏通风报信,她都想赖在雪地里打滚一番。


    苏梨望着雪絮茫茫的夜空,就在她伸手接雪的时候,一只冻得发僵的小鸟忽然落到她的手掌心。


    苏梨浑身战栗,忍不住拢紧手掌,企图用手心温度烘热伤雀。


    她把它裹进温暖的斗篷里,生怕它会冻死在这个凛冬。


    好在,鸟雀极为懂事,居然真的被她焐活了。


    野雀扑棱翅膀,颤了颤羽翼。


    它伏于苏梨掌心,轻轻蹭了蹭她的拇指。


    随后,苏梨朝天一抛,放飞了它。


    山雀飞入漆黑的雪夜,终是不见了踪迹。


    它自由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入了冬, 寝房的窗牖均被仆妇卸了下来。


    他们不但换了防风的窗纸,还挂上一层厚重的毡布,用作御寒。


    如此一来, 风雪扫不进寝室,漏开的缝隙还能让炭盆里的烟气飘散出去, 不至于让主人家居住时感到窒闷。


    室外寒冬凛冽,室内温暖如春, 有时候苏梨抱着汤婆子窝在暄软热腾的棉被里, 几乎都感知不到门外的四季变化。


    比起那种被娇养在室内的钝感, 苏梨更喜欢像今日这样踩在雪地里,任一双毛靴被融化的雪水浸湿, 纵容脚趾在寒冬里受冻, 如此刺痛而真实地活着。


    她回头,问了仆从一句:“何时宴散?君侯何时回房?”


    仆妇们只当梨夫人与君侯感情好,毕竟每次她们进屋收拾的时候, 都会看到那一床凌乱的被褥,满地散落的衣带、裙袍……仆妇们相视一笑, 对苏梨道:“许是还要个把时辰, 君侯设宴一般到夜半才散席,夫人是乏了吗?要不要先回房小睡片刻?”


    苏梨摇摇头:“我想去后院跑一会儿马。”


    苏梨病愈以后, 有段时间成日愁眉不展, 崔珏忙着行军打战,又抽不出空陪她,思来想去, 崔珏便领着苏梨去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驹,任她在后院开辟的一片草场里驰骋。


    天气好的时候,苏梨骑着马, 在院中散步,吹吹风,时而用马鞭打一打树上结出的红柿子、栗子刺果,她的心情会好上许多,偶尔也能对崔珏露出几个笑颜。


    只是今夜屋外下着雪,虽风势不大,但到底覆着浅浅一层积雪,不合适跑马。


    仆妇们拿不定主意,甚至想去请示君侯。


    苏梨看着他们犹豫不决的样子,轻轻叹一口气:“我只是骑一会儿,我不会有事的。”


    苏梨坚持,下人们也拦不住,只能紧张地跟着她,陪她去马厩里牵马。


    苏梨从料槽里拿了一块草饼喂给健马,又伸手抚了抚马驹身上雪白的鬃毛。


    这匹白马总会让苏梨想到从前养过的那一匹马驹。


    那时苏梨月夜出逃,也是骑的小白马,只不过后来为了躲避崔珏的搜捕,只能将它牵到集市上,挑了个爱马的富贵人家转手卖了。


    苏梨如今的马术已经极为娴熟,她牵过缰绳,足踏脚蹬,不过纵身拧腰,便身姿利落地跨坐于马背之上。


    苏梨骑上白马,周遭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空荡。


    跑马的草场环着一圈一人高的院墙,苏梨骑着马,能够越过那一重高墙,看到墙外的事物。


    黑黢黢的覆雪山峰、鳞次栉比的高门大院、被厚雪压低的歪脖子枣树……还有散落四野的璀璨繁星,只是雪夜里见不到月亮,全被厚重云翳遮挡住了。


    苏梨在仆妇们焦急担忧的目光中,慢慢策起了马。


    她没有动用马鞭加快速度,为了让随从们安心,她便慢慢沿着围墙,一圈圈走着。


    凛风刮来莹白的雪絮,冻得苏梨脖颈发寒,她莫名生出一点燥意、一点烦忧,她夹紧马腹,促使白马加快奔跑的速度。


    朔风严寒,兜头刮来,更冷更重地扫向苏梨的颊侧。


    冷风如刃,仿佛要割开苏梨细嫩的雪肤,刺得她皮肉生疼,就连眼珠子都被料峭寒意冻得僵住了。


    明明迎风骑马很是不适,苏梨却在这种渐渐失控的奔波里,尝出了一点久违的畅快。


    她生出压抑许久的恶意,故意扬起马鞭,重重地鞭打了一下白马。


    马驹吃了痛,仰着颈子,加快速度朝前冲去。


    风刮得更大了,苏梨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像是要被那一阵寒风震落下去。


    许是她看起来骑马不稳,身后的仆从们纷纷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高喊着:“夫人!当心!”


    苏梨充耳不闻,她伏低了身子,艳红色的斗篷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好似一面火烧出来的旗帜。


    在这一刻,苏梨忽然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她嘴角抿出一丝笑,望着远处那一堵墙,带着自毁的快感,奋力策马,朝前奔去。


    四处的景物变成了一片片迷蒙的幻影,她骑马的速度越来越快,耳畔刮起了呼啸的风声。


    苏梨的心脏砰砰直跳,她仿佛有了决断,她兴许能够骑马越过高墙,兴许能够冲出这个院子。


    苏梨咬住下唇,她想赌一把。


    若是冲不出去,即便折断脖子,摔在雪地里也没事。


    她有点疯魔了,她只是太想挣脱身后的绳索,她只是太想离开这里了。


    “苏梨!回来!”


    “苏梨!!你停下!!”


    呼呼刮起的狂风中,苏梨隐约听到崔珏撕心裂肺的呼喊,她能觉察出男人令人心惊的怒意,但她仍是不肯消停,执意装聋作哑。


    苏梨紧紧闭着眼,下一刻,她再度扬起马鞭,重重击下!


    “驾——!”苏梨没有留有余地,她目光坚毅,扬缰疾驰,朝那一面墙冲刺而去!


    就在白马要仰身跳跃的瞬间,一只结实健硕的臂膀猛然环上她的腰肢。


    崔珏骑着赤霞狂奔而来,缩短两匹马驹之间奔驰的速度。


    男人沉t?着脸,不顾危险地倾身,抬臂不容置喙地揽过苏梨,将她死死抓回了怀中。


    苏梨敌不过崔珏的强硬臂力,她整个人凌空翻起,重新落回了马背上。


    她被崔珏重重拥入怀中。


    蓬勃的暖意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浓烈的兰草香气涌来,将她整个人吞噬,将她裹缠进温暖的异香之中。


    远处,白马受此惊吓,一时没能止住冲势,尥蹶子滑倒在地。


    健马摔在高墙前方,发出惨烈高亢的嘶鸣,震耳发聩。


    好在雪地厚重,又有马奴来控场,所幸健马并未折断蹄子,无非是马脖子擦出了几道血气淋漓的伤口,要将养一段时日。


    苏梨缩在崔珏的怀中,劫后余生的她止不住双肩颤抖,但她并没有后悔,只是隐隐觉得有点可惜。


    崔珏单手持缰,紧紧搂住她,宽大温暖的手掌覆在苏梨的后脑勺,将她死死按进怀里。


    苏梨听到崔珏蓬勃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平日里运筹帷幄、沉稳淡定的崔珏,还能有这般心绪不稳的时刻。


    “苏梨,你想死是不是?!”


    崔珏修长的指骨骤然收紧,抓在苏梨纤细的后颈,克制着想将她碎尸万段的冲动。


    男人的声线压抑火气,寒彻的眼眸里酝酿着风雨,俱是令人发冷的雷霆震怒。


    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动火,可苏梨总能轻而易举令他丧失神志,方寸大乱。


    苏梨止住颤抖,她小声说:“我只是想跑跑马……”


    她怕崔珏气急会迁怒于仆从,故意用这样不咸不淡的口吻,弱化此事。


    苏梨心知肚明,她不能说出真实想法,她无法逃离世家,只因崔珏决不会放她离开。


    若她说了,崔珏只会将她看管得更为严苛。


    崔珏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他仿佛失而复得,用力抱紧苏梨,感受她的体温与心跳,指肚一遍遍在她的颈上经脉、腕骨流连。


    男人骑马路过那一群仆妇的时候,冷脸扫向那群求饶不止的仆从。


    崔珏冷嗤一声,慢条斯理地逼问苏梨:“要不要将他们赐死?”


    苏梨娇躯一震,她将头缩得更低。她浑身汗湿,无助地恳求崔珏:“不是他们的错……是我今晚贪玩了……”


    崔珏感受她的惧意,他渴望她的顺从与臣服,但不知为何,听到苏梨的怯声,他的心情更为不好了。


    崔珏薄唇微抿,终是道了句:“既有夫人为尔等求情,本侯便饶尔等一命。来人,将这些当差不力的蠢奴拖下去杖二十!长长记性!”


    不过是杖打二十,在榻上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也能下地。


    好歹命是保住了。


    仆妇们感激涕零,对苏梨千恩万谢。


    苏梨没有说话,她只是将脸埋进崔珏的怀里,心中愧意浓厚。


    是她任性。


    身边的仆从,还是因她之故受了罚。


    苏梨会好好补偿他们,待过几日,她再送些赏赐过去吧。


    苏梨明白,经过今晚的这次任性跑马,仆妇们不会再纵着她玩耍了,甚至就连闲话都不敢与她多说,生怕苏梨又“作妖”,再害他们遭罪受罚。


    苏梨被崔珏抱下马,他蛮横强硬,丝毫不给她下地行走的机会。


    崔珏躬身,一手搂住她的腿弯,另一手揽背,把苏梨横抱回房中。


    刚进到暖阁,苏梨头脸覆着的那些细盐一般的雪粒子便渐渐消融,变成了湿润剔透的水珠。


    她仿佛从水里出来似的,浑身湿泞泞的,发髻上的玉簪不知跌到哪里去,松松垮垮垂下来,青丝披拂双肩,女孩无措地呆坐床榻,既狼狈不堪,又饱含凌乱的柔媚。


    苏梨能感受到崔珏的火气未消,她也深知自己做什么能够讨好这个男人。


    她看了一眼热气氤氲的内室,知道沐浴的浴桶已经备好。


    苏梨想了想,主动伸出细弱的玉指,一点点解开自己的衣带,褪下早已被厚重斗篷焐到汗湿的小衣。


    苏梨感受不到太多冷热,她只觉得自己有点迟钝、有点麻木,她轻轻拽住了崔珏的衣摆,仰起头,用那张桃颜朱唇的美人脸,凝望崔珏。


    “君侯……”


    女孩杏眸湿润,盈盈生辉,仿佛含泪,仿佛不安,她在等待崔珏施恩雨露。


    崔珏今日心情不好,言辞中甚至带了隐忍不发的冷嗤:“我还不曾饮药,便是你搔首弄姿邀欢,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施与你。”


    崔珏并不愚钝,他不会被苏梨的讨好蒙蔽。


    他原以为她应该收心留下了,可偶尔苏梨冒出来的决绝死意,仍会令他感到心惊……甚至是后怕。


    崔珏认清事实,他已经杀不死苏梨了,甚至想要将她永远养在羽翼之下。


    可苏梨若是执意寻死,他能如何拦她?


    崔珏自此明白,苏梨成了失控之物,不能为他左右。


    闻言,苏梨咬了一下樱唇,轻轻笑道:“我的月事刚走,这两日还算安全……便是君侯不用药,也不妨事。”


    崔珏怔住,指骨微动。


    男人腹腔里压制的灼意,因苏梨一句意味深长的挑逗而焚烧,星火燎原。


    苏梨根本不明白,这句话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如此排斥他不饮药就近身,可今日却能容崔珏与她云雨,在床笫间欢好。


    这代表……苏梨服从命运,她愿意乖巧留在崔珏的身边。


    所有的不忿、阴狠、冷鸷,全被苏梨那一句示弱的娇语驱散。


    崔珏微微阖目,嶙峋的喉结微动。


    他终是俯下身去。


    崔珏将苏梨重新抱起,揽在怀中,任她不安分地待在他的怀里,一点点解开崔珏的衣袍与裤带。


    苏梨伸出手,一寸寸抚过崔珏腰上的刀伤、箭疤。


    她难得低头,用柔.软的舌尖,一点点舔-吻崔珏的旧伤。


    亲吻的动作既轻柔又怜惜,惹得男人眸光暗沉,身躯紧绷。


    待崔珏拥着她入水的时候,苏梨殷勤地夹着崔珏的窄腰。


    男人宽大的手掌压住女孩的膝盖,逼她竭力坐下。


    苏梨逃脱不得,只能强迫自己,裹缠住崔珏。


    苏梨张嘴,咬住崔珏。


    今日她没有丝毫畏惧,如此卖力地接纳他。


    浴桶的水不堪容下两人,流水溢出。


    一地都是湿漉漉的水泽,这个澡终究要洗得艰难。


    苏梨有点后悔方才的软弱,她忘记了崔珏的耐力如同天授,他有足足一夜的时间,折磨苏梨的心志。


    苏梨能感受到那些湿.滑的吻,逐一落在她的雪颈、锁骨、甚至是抬到发酸的下颌。


    男人绵软的吮.吻,细微刺痛的噬咬,无一不在努力驱散她从内到外散出的麻木感。


    室内的温度愈发高涨,热出苏梨覆满整整一脊背的细汗。


    她在这样的痴缠中,感受崔珏渐渐加重的力道。


    他既像是想将苏梨生吞活剥,又像是想从她这里找到一丝活着的实感。


    苏梨隐约觉察到,崔珏好似想用这一场酣畅的云雨……激出她的求生欲。


    他想将她重新拉回这个粘稠湿濡的人间。


    直到苏梨抽泣,崔珏方肯停下这场淋漓的欢好。


    眉眼秀致的男人拥住苏梨,埋在她的肩窝。


    两人都静默了许久,直到崔珏说:“近日莫要再去骑马了。”


    苏梨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许是苏梨的寡言,令崔珏心生恼火。


    苏梨感受到崔珏故态复萌,又要存着戾气欺压她的时候,她终于瑟缩一会儿,颤抖着点头:“我知道了。”


    “嗯,你乖巧些。”崔珏温柔抚了抚她的薄背,缄默一会儿,说,“张将军的家犬生了一窝小崽,明日我去挑一只,供你养在膝前解闷。”


    苏梨长睫微颤,虽然她不明白崔珏为何忽然提出要养狗,崔珏看着,可不是什么喜欢猫猫狗狗的男人。


    但他既然执意如此,她也没有反驳,反倒顺从地应了一声:“好……我要最漂亮的那只。”


    闻言,崔珏凤眸间的冷肃终是淡去一些,他咬了下苏梨饱满的耳珠,记下了此事,“自会予你最好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翌日, 崔珏在前往军营处理战事之前,先命人送来了一窝狗崽子。


    小狗瞧着出生还没一个月,一只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连眼睛都眯着,怪可怜的。


    苏梨本不想收下狗崽子, 她怕自己养不活,又造杀业。但张将军想搭上崔珏这张青云梯, 为了借花献佛, 让苏梨收养小狗, 还特地带来了一个专侍小狗的奴仆。


    苏梨想到昨日都已经答应崔珏要养,若她今日不顺t?他的意思, 难保男人又胡思乱想, 床笫间使坏磋磨。


    苏梨无奈地挑了一只最为瘦小的小白狗,将它抱出了狗窝。


    苏梨和小奶狗大眼瞪小眼,直到它哼唧两声, 依恋地赖在苏梨的手中。


    在这一刻,苏梨的心脏多了一重柔软, 但她的眼眸也更为清醒……她好似明白了崔珏为何总要迫她生子。


    因他手上没有任何筹码, 他若想留下苏梨,折断她的羽翼还不够, 还得再多添一点因果牵绊, 如同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同这只初生的小狗。


    苏梨留下了小狗,还给它起了个“踏雪”的名字。


    崔珏对这个狗名无异议, 甚至觉得有几分文雅,与“赤霞”的名字很相称。


    苏梨不再萎靡不振,她强迫自己去适应现在的生活, 她渐渐从那种腐朽的日子里爬起来。


    苏梨开始围着小狗打转。


    她会亲手喂它羊奶,会用小木棍训狗,会教它将爪子搭在掌心,甚至会和它说话。


    苏梨尝试对崔珏笑,还将她训狗的成果告知男人。


    崔珏微微一怔,他倒是不知,苏梨连一只小狗都能混熟,他的本意不过是让她养着一只活物,兴许能心情好上一些。


    连月行军,就连兵将们成日见到尸山血海,亦会感到压抑,时常有啸营之事发生,莫说苏梨一个久居闺阁的小娘子了。


    崔珏从小到大都没养过猫猫狗狗,倒是三妹崔舜华和四妹崔舜瑛,在少时私藏过跑到崔家偷鱼吃的野猫。


    教规矩的嬷嬷不许世家贵女没规矩,成日溜猫逗狗,缺少淑女风范。


    两位庶妹被逼无奈,只能抱着毛茸茸的小猫,求到崔珏面前。


    崔珏政务繁忙,日理万机,他看了一眼,也不过是命妹妹们不要贪玩,好生听从教习嬷嬷的教诲。


    庶妹们满心失望,但到底没有驳长兄的面子,只能乖乖把小猫交给伙房,任下人们送到庄子上抓啃老屋的老鼠。


    可今日,崔珏居然为苏梨破例,还陪她照看了一会儿小狗,做了这么许多不合常理的事。


    倒真是罕见至极。


    又过了几日,崔珏投身战事,抽不得空陪苏梨。


    但苏梨能看出来,崔珏显然是对她心存顾虑,不但府上少了那些骏马,就连屋里所有尖锐的剪子、发簪,都被仆从牢牢看管,甚至连苏梨吃顿烤羊腿,都不允她动用剔肉的匕首,一应事只能让仆从代劳。


    苏梨这几日强装出的笑容终是一点点落下了,她又开始窝在房中闭门不出,就连踏雪在她裙边撒娇拉扯,她都没有俯身摸它一下。


    苏梨被困在院子里好些日子,闲来无事,只能坐在窗前发呆。


    可惜窗外唯有灰扑扑的雪景,看久了眼睛都涩痛。


    宅中仆妇敬着她,不敢与她多说话,崔珏怕她乱跑,又下了军令,不许守卫私自放夫人出府。


    苏梨只能被困在这个院子里,每日受着锦衣玉食的供养,日渐萎靡。


    苏梨的心里空空的。


    她回想前几日强行振作的状态……如同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如今那一重光又变得更为黯淡了-


    前线战事在即,崔珏有至少半个月不能回来探望苏梨。


    开战之前,他回了一趟军需后勤部队安营扎寨的都城。此地距离前线有数十里远,战火不会波及,苏梨在此落脚也会安全不少。


    苏梨得知崔珏回来了,茫然坐直身子,她刚睡了午觉,脑袋还有些混沌。


    仆妇见她痴痴的模样,也不催她,只是上手取衣端水,从衣橱里取出崔珏赞过的几身梧枝绿小袄、杏黄百迭裙,为苏梨装扮打理。


    苏梨收拾妥当,迎着风雪走向院门口。


    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照在雪地里,平添几分灿烈的金芒。


    金色夕阳下,照出一名身着玄色戎装、清俊高挑的男人。


    崔珏远远见她,阔步走来。


    他瞥一眼她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皱眉问:“为何不捧着手炉?”


    崔珏的语调分明低沉,语气也并非严厉苛责,但已有仆妇畏惧崔珏的威压,惊慌跪地,结结巴巴地解释:“君侯息怒!是、是夫人不喜捧着手炉,奴婢们才不敢专擅送来。请君侯明鉴,奴婢们断不敢怠慢夫人……”


    有马奴因照看苏梨不力,险些被打死在前厅的前车之鉴在那儿,院子里又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让苏梨受一点委屈?巴不得这位祖宗乖乖待在屋里,一点风啊雨啊都不受!


    苏梨眼见着仆从们胆战心惊的样子,心中轻轻叹息,拉着崔珏的衣袖,笑道:“君侯莫恼,当真是我不想抱着手炉……衣裳已经穿得厚实,何必每日还攥着一个手炉见客,多累人啊。”


    苏梨难得开了个玩笑,崔珏见她嘴角含笑,微阖长目细细打量一阵,确信她安然无恙后,终是没有过多苛责她身边的人。


    若是责罚太过,难免有敲打苏梨掌家不逮之嫌,不利于她在人前立威。


    这等落了家眷脸面的事,崔珏不会做。


    崔珏只能寒声告诫:“如有刁奴胆敢欺上瞒下,怠慢主子,不必请示尊长,只管杖毙了便是。苏梨,你若太过忍让,只会助长他人气焰。”


    苏梨没有崔珏那般冷硬的心肝,她做不到用如此极端手段肃清家风,闻言也只能点头道:“我知道了。”


    崔珏看她唯唯诺诺的可怜相,又抬指轻捏了一下她白嫩的脸颊,意味深长地道:“我教你立威,也是为你以后掌家做准备,你要分得清好赖。”


    崔珏这番话已是明示,一门妾室如何有资格掌崔珏大房的内宅?他是要娶她为妻。


    可苏梨听完,掌心却骤然生汗,呼吸也变得不畅。


    苏梨没有半点欢喜,反倒艰涩点头:“受教了,我自当按着君侯所想那般,掌好仆妇,不令家奴生出嚣张气焰……”


    “如此最好。”崔珏拉过苏梨细柔的手,瞥一眼她娇养得尖细柔白的五指,待女孩手上的冷意被他揉得散去一些,崔珏又将一块镌刻“崔”姓的仙鹤形制玉珏,递到她的手中。


    “这是?”苏梨低头,凝视掌心那块触感温润的无瑕青玉,不明所以。


    “此玉为崔家宗妇信物,今日交付于你,盼你妥善收好。”


    崔珏虽没有说什么情深义重的蜜语,但这样位高权重的尊长,即便是轻描淡写地交付娶妻信物,已足够让一名怀春少女情窦初开,含羞应下婚事。


    苏梨看着这块贵重的玉佩,怔怔不语。


    她应当是欢喜的。


    崔珏这般人中龙凤,能瞧上苏梨,当真是她的荣幸。


    可苏梨一想到日后她成了崔珏的妻,须每日居于高墙之中,被困在世家之内,当一尊德容贞静的泥塑像,她便感到不寒而栗。


    对于他人来说,崔珏的求婚无疑是天降馅饼,但对于苏梨来说,那不过是一个令人肝胆俱寒的牢笼。


    可能待她年老色衰,她还要大度谦卑地摆出正宫风范,喜迎一批批世家贵女入宫,并语重心长规劝她们定要尽心服侍君王,多多为崔珏开枝散叶……


    她不能妒,不能怨,不能令夫婿蒙羞。


    苏梨连个与丈夫和离的权力都没有,她永生永世都只能被困死在重重宫闱之中。


    甚至不用几年,她就可能因色衰爱弛,被崔珏厌弃。


    苏梨没有强大的父族,她不过一介农女,到时被崔珏废黜妻位,也无人会在意,只会拍手称快。


    崔珏的占有欲那般强,亦不可能将自己用过之物,让给他人。


    苏梨兴许连余生,都要在无人问津的冷宫里度过。


    苏梨不寒而栗,她茫然地望向远处延绵不绝的屋脊,又想到那一座座连奴仆们都噤若寒蝉的世家大宅,心中百感交集。


    她心生退意:“君侯怕是高看我了,我这等出身,如何能挑起宗妇的大梁……”


    崔珏:“苏梨,你不必妄自菲薄,我知你聪慧敏学,日后我也会请人来教授你掌家事宜,指点你宗妇仪容礼制,不必过多担忧。”


    苏梨闭了嘴。


    她定定看了玉佩许久,到底没有问出,若是成了崔家宗妇,她还能不能下乡走走?


    还能不能褪去绣鞋罗袜,涉水摸螺抓螃蟹?


    她还能不能时常出府,去逛一逛繁华的市井?或是去街边茶摊子点两壶清茶、一碟瓜子,一边品味百态人生,一边旁观农妇浣衣,听她们絮絮叨叨,说两句婆媳的闲话?


    苏梨久不言语,男人耐心告罄,微热的手指递至她的眼底,抚过她的眉眼。


    崔珏轻掰过苏梨的下颌,迫她仰头对视,他指节捏着下颌的力道很轻,但态度却很强硬,“苏梨,你推三阻四,莫不是……不情愿?”


    男人t?那一双清冷的凤眸睥来,映入苏梨的乌濛杏眸,试图从她的脸上寻出一丝一毫抗拒的端倪。


    苏梨能觉察到崔珏渐渐危险的语调,他纡尊降贵,将妻位赠予一位农女,自是不希望苏梨不识趣,将他的好意弃如敝履。


    那是对崔珏的羞辱。


    他不会放过她的。


    崔珏又在试探她。


    但好在,苏梨不过一瞬恍惚,很快又醒悟过来。


    她想到被崔珏掌控手中的秋桂和祖母,不由轻眨了一下眼睫,低喃一句:“不过是……担心自己无法掌好世家大族的庶务。”


    听完,崔珏暗下散出的冷戾总算消散不少,他的粗粝指腹温柔抚过苏梨的娇嫩唇瓣,似是奖励她的乖巧。


    “苏梨,所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若你日后掌家遇到难处,我不会置之不理。”


    崔珏打消她的顾虑,也暗下提醒苏梨,他已经断了她的退路。


    苏梨不能再忤逆他,只翕动唇瓣,轻轻说了:“好。”


    苏梨收下玉佩,为了取悦崔珏,她还当着崔珏的面,把玉珏佩在了腰间。


    崔珏总算有了点好脸色。


    他将苏梨揽进怀中,细细摩挲女孩的颊侧。


    那股浓郁的兰草香气顷刻漫来,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蛛网,将苏梨绞缠其中。


    苏梨埋在他的怀中,紧攥着崔珏的衣襟,抬眸问他,“君侯明日要上战场么?”


    崔珏没有瞒她:“嗯,此行应是最后一战了。”


    “那我盼着君侯凯旋。”苏梨低眸,顺从地道。


    “乖乖待在府中,等我回来。”


    苏梨听话地应了声好。


    第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深夜, 孤星淡月,雪域浩渺。


    崔珏身披黑金铠甲,头戴兜鍪, 持剑策马,身姿挺拔如松, 遥望远处巍峨城池。


    崔珏率领十万崔家军气势汹汹地御敌,直将八万李家兵马杀了个片甲不留, 逼得余下的四万敌军, 仓皇遁逃入龙虎山的坞堡之中。


    李家军受困围城, 而崔家兵将被拦于城外,两军剑拔弩张, 就此陷入了旷日持久的鏖战。


    两军交战最忌敌方屯兵坚城, 久攻不下。


    如此一来,不仅令崔家军将士气大伤,还会劳师糜饷, 害他们落入弹尽粮绝的险境。


    兵法有言:“兵贵胜,不贵久。”


    行军在外, 最担心备用粮草的勤供之难。因此崔珏并未远途运输大批的己方粮草, 而是就地征集辎重,或者从敌方掠夺军需, 缴获战车军械, 这般便能减少人力军费的消耗,也不至于兵力枯竭。


    只眼下这一战,崔珏受制于人, 无法攻入坞堡,粮草也消耗殆尽。


    若崔家军想要再打一月的坚攻战,恐怕就得暂退回苏梨所在的平遥城, 补充粮草军械,或是命后方队伍将粮草送往前线,再行围城之战。


    可崔珏知道,一旦他们退兵休整,李傅昀势必会趁机挟带四万残兵,杀出围城,潜逃回西北,乃至塞外边城。


    此举无疑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只要将这四万精壮兵马杀绝,便可痛击西北大族,令北地郡望元气大伤。


    如此也能暂保吴国至少十年的安定,亦能让庶民百姓从残酷的战争中回神,休养生息。


    十年的时间,足够崔珏即位登基,再推恩科举,抬举寒门,培植门生,顺道打压世家,将皇权集中于朝堂中枢,形成崔氏的一言堂。


    此后,天下九州受命于天子,崔珏身为帝王,军权在手,便能真正避免地方枭雄割据,阻止吴国内战频发,防止战事导致的生灵涂炭,自此吴国民安国泰,四海昇平,百姓便能过上舒泰的好日子。


    思及日后种种,今日的围城战役……崔珏必不能退!


    既无法僵持,那就只能强攻入城了。


    思忖之下,崔珏故意放出消息,让守城的李傅昀以为,他的辎重囤于后方,步兵迟迟未至,只能用轻骑打前锋。


    崔珏的沉稳心性,好似真的已在此次恶战里消磨殆尽。他为了速战速决,竟等不及步兵将军械粮草送往前线,先行率领一万骑兵,打响了这一次的攻城战役。


    数百架投石机、冲撞车推至李家坚守的坞堡高墙前,崔珏一马当先,昂然策马。


    男人的下颌紧绷,冷硬的骨相,被熊熊火光照得分明。他微阖凤眸,远眺城墙,暴喝下令:“攻城!!”


    战车早已做好袭城的准备,崔家骑兵持枪骑马,蓄势待发。


    崔珏声如洪钟,发布军令。


    一声令下,那一颗颗涂抹了桐油的火石,便疾如雷电,被投石车飞速袭进巍峨的高墙之中。


    轰隆——!


    巨石陨落,火星四溢。


    涂抹桐油的滚石燃烧剧烈,水淋不灭,城中顷刻间爆发兵卒惨烈的哀嚎,震耳发聩。


    坞堡燃起万丈光焰,焚天炽地,一声声尖利的落石锐响打破了夜晚的平静,偏偏李傅昀的箭矢军械早在前几次的御敌之战中,被崔珏用空船伪造夜袭,骗取了十多万支箭镞。如今弓箭稀缺,即便崔珏派兵爬城,他们无法以火箭阵反攻!


    李傅昀在城中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几日,这四万兵马,他养不活,早晚会悉数死在崔珏手中。


    城墙上的李傅昀遥望漫天大火,心中悲凉凄怆,他看着崔珏仅率一万骑兵便敢攻城入内,他在犹豫是大开城门,先行绞杀这一队崔珏率领的轻骑队伍,还是按兵不动,再熬一段时日。


    李傅昀明知此时的崔珏,很可能是假装轻敌,故意诱他大开城门,再行劫掠,但李傅昀想赌一把,他赌崔珏也粮草贫瘠,他怕崔珏日后兵足粮丰,他会死得更惨……


    茫茫苍穹之中,漫山遍野的火光被夹雪寒风撕扯拉长,血色映红了李傅昀含恨的双目,他死死盯着远处丘陵上挥斥方遵的男子。


    崔珏算无遗策,气定神闲,仿佛天下任何事都掌控在他手中。


    怎会有如此倨傲之人!他恨啊!他好恨啊!


    李傅昀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沉下心,厉声下达军令:“开城门!崔珏不过一万骑兵,优势在我军!诸将随我迎敌!杀他个有来无回!”


    如崔珏所料,那一道封锁了近一个月的坞堡城门,总算缓缓打开了。


    崔珏深知李傅昀已是强弩之末,与其空耗着粮草,在城中等死,倒不如与他决一死战。


    崔珏目光冰冷,扬唇嗤笑:“此前你父亲说他教子无方,我看也不尽然……至少你小子养得还算胆肥,悍不惧死,能留个全尸。”


    崔珏挽弓指天,臂力惊人,他朝那一片被火焰烧得艳红的天穹,毅然射出一记刺耳鸣镝。


    嗖的一声利响,穿云裂石而来!


    此为出兵战令,是召集伏兵出动的信号。


    既然李傅昀受骗,对崔珏大开城门,那崔珏埋伏于暗处的数万兵马自当从旁策应,与君侯并肩作战,全力攻城。


    如今是崔珏的六万兵马,迎敌四万李家军,双方实力悬殊巨大,李傅昀必败无疑!


    两军就此正面交锋。


    崔珏下令布阵,无数黑羽箭如流火飞星,激射而出。


    天地都被猩红火光照得透亮。


    尖锐的箭头贯穿敌军的头颅、胸腔,军将受伤,痛呼一声,从马背上跌落,待那些接连射出的箭矢刺穿马眼、马腹,战马又发狂踢踏,将底下兵卒碾至粉碎。


    整个坞堡都弥漫着骇人的血气,战场犹如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滚滚黑烟,城墙上泼满了鲜血,断壁残垣堆积一片尸山血海,气味催人作呕!


    但崔家的兵将半点不怵,因他们跟在崔珏身后,因他们有骁勇善战的战神崔珏在前披荆斩棘,所有战士高喝一声,随着他们心中的君主前仆后继,朝敌军持刀杀去!


    雪花飘洒,散落四野。


    崔珏摘去笨重的兜鍪,如瀑的乌发,在凛冽寒风中张牙舞爪地飞扬。


    男人薄唇凤目,冷艳如常,他手持杀敌长剑,不过伏身飞掠,冰冷的薄刃便从敌军的腰腹迅疾透出,将那些骑马追来的士兵斩落马下。


    崔珏似乎见惯了血腥,即便他被兜头淋血,依旧面不改色。


    崔珏身形巍然,他的宽掌紧攥缰绳,骑着火红皮毛的赤霞,在箭发如雨的奔杀追逐,直逼李傅昀而去!


    马蹄撼天动地,踏碎了积雪薄霜,溅起一片雪尘。


    浩渺天地间,唯有崔珏杀气腾腾持缰疾驰的身影。


    李傅昀听得身后紧追不舍的隆隆马蹄声,他吓得肝胆惧寒,生怕死于非命,只知不t?要命地朝前奔跑。


    直到下一刻,他听到一声箭矢破空而来的锐响!


    继而,锋利的箭镞瞬息没入皮肉,发出惊心动魄的钝声。


    李傅昀胆战心惊地发现,崔珏箭术高超,如有神助,竟一箭贯穿了他胯-下驰骋的战马!


    沾血的黑羽箭自马臀而入,从马脖贯出,鲜血蜿蜒一地。


    战马连悲怆嘶鸣都来不及发出,便轰隆一声,砸进雪地里,连带着李傅昀也滚落马背。


    李傅昀狼狈地摔进雪堆里,他本想翻身逃跑,就在这档口,一把刺骨严寒的长剑,已然抵上他不断吞咽的喉骨。


    就此,李傅昀命悬一线,他一动都不敢动。


    天地间仿佛静谧无声,唯有沉沉落雪的闷声。


    待李傅昀狼狈抬头,只看到那一双令他毛骨悚然的乌沉凤眸。


    “崔珏……”


    崔珏纵身下马,穿梭冷冽寒风,他朝着李傅昀步步踏来。


    崔珏握剑的力道很稳,剑刃寸步不移,直逼李傅昀命门。


    今夜,李傅昀必死无疑。


    死到临头,李傅昀忽然福至心灵,他回想往昔种种,不难猜到,崔珏自他逃出建业城的那一刻,便已开始落子布局,崔珏想取代李家,必将利用李傅昀,将李氏王朝的美名砸个粉碎,如今李傅昀已经沦为害得吴国生灵涂炭的第一罪人,而救世英雄,则成了深明大义的崔珏。


    他输得太彻底了!


    李傅昀惨笑一声:“崔珏,你够狠啊!”


    崔珏轻扯一下唇角:“你该庆幸,至少在我眼中,你还算是个对手,能容我亲自提剑诛杀。”


    李傅昀虽畏死,但他一想到崔珏也能输上一回,他便心潮澎湃。


    李傅昀大笑出声,反问崔珏:“我明知你是故意示弱,诱我出城迎战,你猜我为何还要中计?!”


    崔珏倒也疑惑过李傅昀轻易中计的不良居心,但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损失,他更想趁机将这四万敌军屠杀殆尽,因此崔珏宁愿今夜有所失,也要眼下有所得,自此他才率军攻城,不管不顾地屠戮李家残兵。


    崔珏难得静默一会儿,他眯了眯眸:“哦?愿闻其详。”


    李傅昀笑意更深:“我知我等不如你机敏,即便两军对垒也未必能占上风!因此,我等早就做好了断尾求生的准备!你只盯着我手上这批军将的去向,殊不知我与那些世家尊长早已分兵御敌,今晚便有西北阀阅留下的一万兵马,偷袭你囤于平遥城的粮草辎重!”


    崔珏明白了他们的部署。


    李傅昀手上还有四万残兵,而另外一万世家的兵马,则趁崔珏不备,绕道突袭崔珏囤粮的后方城池。


    若是崔珏想要保全后方那一批军需,便要即刻退兵,返程营救。


    只是这样一来,崔珏便会给李傅昀逃生的机会。


    李傅昀麾下的残部便能就此苟活,回到北地,保留下一部分的战力。


    此举无疑是放虎归山,无数西北世家子弟死在崔珏手上,他们不会忘记家仇,只等着来日伺机再南侵都城,与崔珏交战。


    因此,崔珏不能饶过城中残余的李家兵将。


    可他若是执意不肯退兵,一心屠戮兵卒。


    崔珏也会损失一大批军需辎重,崔珏非但要即刻结束内战,还要退回江州之内,甚至连返程的粮草,都要再自行筹备。


    用袭营的一万兵马、数万粮草,换取李傅昀麾下受困坞堡的二三万世家残兵……这是西北大族提出来的交易,亦是示弱。


    他们盼崔珏即刻退兵返程,给他们一个喘息之机,不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若是从前,崔珏权衡利弊,保不准真会答应,但是今日,崔珏登基在即,他为了推行国策新政,为了往后维-稳吴国内部,他必须狠下心肠,令西北大族伤筋动骨一回!


    崔珏不能放虎归山。


    可平遥城中……还有苏梨。


    若他不派兵回城,苏梨必死无疑!


    “当真是好得很。”崔珏凤眸冰冷,胸腔隐有剧烈起.伏,似是惊怒,那只执剑的腕骨,肌肤薄皮底下,已是血脉偾张,青筋暴起。


    男人死死盯着李傅昀,阴鸷凶悍,如看死物。


    李傅昀自然不知苏梨的存在,他亦不觉得一个女子能够动摇君侯的征战野心。


    他不过以为,崔珏被这招以退为进吓住,他终于出了一道连崔珏也要权衡多时的难题。


    李傅昀捧腹大笑:“崔珏,若你还不退兵回城,恐怕就来不及了……”


    不等李傅昀出言奚落,崔珏利落拧腕,将长剑横于他的喉舌之间,奋力一拧。


    哗啦一声,皮开肉绽,血浆爆裂。


    李傅昀的人头利落滚地,砸进苍白冰凉的雪地里。


    崔珏抖去手中冷剑的鲜血,双目唯有寒鸷杀意。


    他的战袍滴血,洇进白雪垛子里,犹如落梅点点。


    崔珏持剑策马,朝战地狂奔而去。


    寒风卷起他一头凝雪乌发,冷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刺枪伐,痛得他钻心,犹如切肤。


    崔珏双目赤红,不知是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他恨得目眦欲裂,朝着己方兵马,戾声勒令。


    “全员进军坞堡,屠尽李家兵马,将其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另拨七千骑兵,随我回平遥城剿敌!!”


    崔珏为了不留后患,继续屠杀李家残部,至多能调拨七千骑兵回城,但他一贯骁勇,这七千人马也尽够他克敌制胜。


    只盼着苏梨聪慧,能躲过暗袭。


    只盼着苏梨福大命大,不要死在这一场战役之中。


    苏梨答应过他,会乖乖在府上等着的。


    “苏梨……”


    “一定要等我。”-


    平遥城。


    风雨欲来,雷龙于云层之中炸裂,电光雪亮,惊得屋内的苏梨不住战栗。


    她被吓了一跳,连连抚动胸口,出声喊人。


    可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仆从的声音。


    苏梨心中好奇,忍不住披衣起身,再度朝外望去。


    可入目的画面,却让苏梨心惊肉跳,久久无法言语。


    只见院墙上挂满了血淋淋的尸体,火光冲天,到处都是熏人的黑烟。


    隐约能听到屋外传来兵卒的嘶吼声,街巷混乱,到处充斥着嘈杂的惨叫声,血腥味越来越浓,弥天盖地,自高高的院墙飘入。


    苏梨再蠢也知发生了什么。


    这是平遥城被敌军攻破了……怎会如此?崔珏兵强马壮,绝不可能打了败仗啊。


    可眼下,她无瑕去想这些事,她没有武艺在身,她得保下性命。


    几名崔珏留下的守卫冲进院子,高喊着“梨夫人”的尊称。


    苏梨急急上前,被焦心的护卫簇拥上马,直奔出高门大院。


    苏梨骑在马上,她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惨剧,吓得瞳仁震颤,连话都说不了。


    这是苏梨第一次身处于战争之中,她看到遍地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到那些腐烂的头颅、断臂,方才意识到战役的残酷之处。


    身后袭城的敌军如潮涌至,他们呈合围之势,包剿平遥城中的驻军、庶族百姓。


    敌军的厮杀声由远及近,沸反盈天。


    百姓们惊慌失措,死前甚至高呼君侯,祈求崔珏快速派兵支援,驱逐这些凶残的敌人。


    敌军似乎是要以最快速度,将这座小小的城郭焚毁,于是无数箭矢,燃烧着明炽火焰从天而降,织造出疏而不漏的箭网,也就此将雪地里骑马奔腾的苏梨裹缠其中。


    苏梨的脑子混沌,她的掌心满是热汗,紧攥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她迎着风雪,不住往前跑。


    那些保护苏梨的守卫一个个倒下了,尸体从马背上跌落的声音这样轻、这样沉闷,好似一块无知无觉的肉。


    苏梨不住朝前疾驰,她的衣袍被箭矢贯穿,火苗迅速舔舐而上,她被逼无奈,只能脱去外袍,穿着一层单薄的纱裙,浸在天地风雪之中逃亡。


    苏梨手脚无力,她冻得瑟瑟发抖,几乎要从马背跌落。


    苏梨不想死,她也很想活。


    她想活着再吃些路边小食,她想活着再见一见祖母和秋桂……


    她还没来得及飞出世家高墙,她命不该绝。


    可下一刻,箭矢激射而出,贯穿了苏梨的腰腹,鲜血就此溢出,淅沥了一地。


    苏梨的口齿忽然涌上来一股酸意,更多的是浓烈的血味。


    剧烈的痛感令她眼眶湿红,她得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压住那种钻心的痛楚。


    苏梨深深吸气,她紧紧攥着缰绳,不想自己跌下马去。


    她的身旁还有一些逃难的百姓,敌军在身后t?紧追不舍,那些恶鬼一般的军将高举屠刀,无情地斩杀庶族百姓。


    苏梨的杏眸含泪,眼前一片红光,她既想活着,又觉得这般死去也好。


    直到下一支锋锐箭矢,径直刺向她骑着的战马。


    战马仰首嘶鸣,轰然倒地。


    苏梨滚下马鞍,冷不丁跌进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她被寒雪呛到肺管,剧烈咳嗽,满地都是心惊肉跳的艳红……


    大火熊熊燃烧,火光自苏梨的身后,一路席卷屋舍,朝她蔓延。苏梨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她想动弹,可手脚已经僵直,她不能从地狱里逃脱。


    苏梨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雪还在下。


    她感受到自己腰腹淌出的血液渐渐变冷,她的呼吸渐渐变弱,几近于无。


    苏梨的疲惫、惶恐、伤心,诸如此类的难过情绪统统散尽。


    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躺在雪地里,任由火焰烧灼她的衣裙,吞噬她的肉-体。


    苏梨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算了,她抗争过了。


    至少现在的苏梨,终于不再害怕任何人、任何事。


    她在这一刻,获得了久违的自由。


    如同一只冻死的伤雀一般。


    死在这个冰冷的人世-


    平遥城外。


    崔珏策马狂奔而来,尽管他已日夜兼程赶路,但到底太迟。


    整个城郭已然被血洗过一场,到处都是滚滚浓烟,破瓦颓垣。


    他紧急下达军令,布置战阵,命部将持械御敌。


    崔珏薄唇紧抿,掌腹紧攥缰绳,用力一夹马腹,径直往家宅的方向跑。


    他在心中冷静推断苏梨所在的方向,他留下了护卫她的人,应该能助她逃出生天……


    苏梨不会有事。


    可崔珏越是靠近家宅,越是心中不宁。


    终于,他看到了满地刿目怵心的焦黑尸身,也看到了那一件被挂在树枝上,未曾来得及烧尽了的猩猩红斗篷。


    崔珏曾赞过苏梨仪态端方,穿起红袍也算个标致美人。


    这是她较为喜欢的一件衣。


    崔珏默不作声,骑着赤霞,沿着火光大作的巷弄,继续朝前奔去。


    他这般命硬,按道理说,没有鬼差敢索他的妻。


    可崔珏聪明一世,到底失了算。


    风雪骤停,雷雨倾泻。


    在这样寒的夜,崔珏看到了远处雪地里的几具被马蹄踏碎的焦黑尸骨。


    黑骨旁边,还残留一块碎裂两半的仙鹤玉珏。


    苏梨将它系在腰间……那是崔珏赠予妻子的信物。


    男人沉默寡言,他翻身下马,脑中传来尖锐嗡鸣。


    轰的一声,终是荡平崔珏所有理智,痛感直刺他的胸肋,几近凌迟之痛,疼到肝胆俱裂。


    在这一刻,崔珏莫名想,苏梨这样胆小,被箭射,被火烧的时候,她疼吗?


    一定疼吧,或许还很害怕。


    那时,她会不会希望身边有人庇护?是不是甚至会祈求崔珏的救援?


    可他好似……还是来迟了一步。


    崔珏的胸口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他的戾气和怒意几乎要沸腾而出。


    崔珏捧住那一堆焦骨,沉默着拼凑这一具尸身。


    可骨头都被烧到松脆,一触就碾成齑粉。


    他连还苏梨一具全尸都做不到了……


    崔珏忽然无话可说。


    看着这般惨痛的画面,崔珏终是目露凶光,男人的下颌紧绷,脖颈青筋鼓噪,戾喝一声:“来人,传我军令!杀光所有暗袭平遥城的敌军!将其剁成肉泥!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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