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小说 > 古代言情 > 竟不还 > 23-30
    第23章 开河啦 “这是一座冤狱。”


    衙役被灌了满肚子浊水, 黑子遭遇暗流撕扯却依然毫无意识。


    方道长被大浪拍击,心肺都要震碎了,但是憋着最后一口气,心急火燎地往上漂浮。奈何头顶是一片足足三尺来厚的冰层, 硬如坚石, 可供人来人往, 哪怕他撞破脑袋都撞不开。


    这是一股被藏在冰层下的汹涌波涛, 几人好不容易从太阴/道体逃出来,却又被闷在了坚厚的冰层下几近窒息, 这是什么倒霉催的狗屁命运。


    就在方道长死命砸冰, 砸得快要死过去却连冰渣子都没蹭掉一块的时候,方道长翻着白眼看见水中数道锋利的白芒射来。


    如同冷光下的寒剑斩过, 方道长惊恐万状地闪避了一下。


    白芒所过之处,他头顶的冰层裂开了, 随即整条大河的坚冰开始四分五裂……


    正巧有名起早贪黑的农夫牵着骡子准备过河,刚踏上冰面,脚下的冰块随即裂开滑动。


    农夫差点儿掉坑里, 连忙退回岸边, 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不可思议的场景。明明坚实的冰路在瞬息间分崩离析,大河的水浪卷着大块的冰坨子滚滚而下。


    “开……开河了?”农夫惊震之后,突然高喊出声, “开河啦!开河啦!”


    农夫完全没寻思此事的不同寻常, 转身往城里的方向奔去, 一边跑一边大声高喊:“开河啦,开河啦,乡亲们,黄河, 开河啦,开河啦……”


    他声音洪亮,扩散方圆几里,带着某种难掩的激动。


    孟门码头的小屋率先亮起了灯,守在码头的小工听见动静,披上打满补丁的棉袄提着灯笼出来,不免被寒冽的冷风扑了个哆嗦。


    小工睡眼惺忪地往大河里一探望,还没来得及吃惊,就被翻沸的河水浇了满头满脸。


    与此同时,冰层在水底被大力掀开,那阵势,好似水底有龙掀巨浪,河中顿时浊浪惊空,水花四溅。


    一名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从水底跃起,冰凌在其周身炸开。


    洪涛席卷,大浪拍岸,茫茫的水雾如同滚滚白烟,在大河中央弥漫铺开,几乎将她完全掩在其间。


    码头小工遭了无妄之灾,右眼被一块儿炸起的冰凌砸中,他哎哟一声痛叫,捂着眼眶瘫倒在地。


    大河如翻腾的巨龙,声嘶力竭的怒哮着,闹海一般,惹得码头小工心头大骇,这大河开的是不是过于惊天动地了?


    紧接着水里冒出一只被泡得惨白的手,猛一下抓住了他的脚踝。小工惊声尖叫,吓得一个劲儿猛踢乱踹,差点把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出来的方道长又一脚给踹回去。


    遭受一通踢踹的方道长苦不堪言,不得不缩回那只惨白的胳膊,冒出一颗吓死人不偿命的头颅,要死不活地喊:“拉……拉我一把……”


    “鬼,有鬼啊。”码头小工吓得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跑了,只扔下一盏熄灭的灯笼被滔滔不绝的河水卷入其中,被冰层挤碎。


    方道长望着小工屁滚尿流的背影,有气无力地争辩:“我不是鬼,我是人。”


    但那要死不活的声音像极了水鬼索命。


    农夫嘹亮的“开河”声在几里外绵延,传入城中。


    紧跟着码头小工在后头鬼哭狼嚎地叫“鬼啊,有鬼啊”。


    再就是方道长气若游丝的解释“我不是鬼”,却被如雷的涛声淹没了。


    白冤轻轻一捞,便从水中拽出来个昏迷不醒的人。她目光在激流中一扫而过,锁定住刚爬上岸的一道青衣身影。


    白冤踏上脚下一块浮动的冰,顺激流而下,将手里人事不省的这位扔到那人面前。


    “陆秉。”周雅人猝不及防接住人,抬头望向对方。


    白冤俯视他狼狈且有些反应不及的样子,淡然开口:“送你个人情。”


    说完她便转身,周雅人连忙唤住:“等等……”


    “嗯?”白冤转身看他。


    周雅人急喘几口:“你为什么会被困在太阴/道体?”


    他下一句其实很想问:是作了什么孽吗?但他极力忍住了。


    白冤沉默地看着他,那种冰冷的目光,让周雅人一度认为她不会开口回答。


    然而须臾之后,她却道:“这是一座冤狱。”


    周雅人每次用耳过度,耳中都会响起一片嗡鸣,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听清对方的话。


    对啊,这是一座冤狱,那些被关在太阴/道体的都是冤死之人,所以她也是吗?


    可她明明是被所有冤死者困锁之人。


    白冤语气诡异的平静:“这里是专门为那些死魂打造的冤狱,也是专门用来囚禁我的冤狱。”


    周雅人匪夷所思地望着她:“什么意思?”


    她思虑之后,坦然以对:“我叫白冤,能困住我的,自然是不白之冤。”


    周雅人瞠目,明明听上去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好像有点明白,又似乎不甚明白。


    周雅人心念几转,才从庞杂错乱的神思中缕清一点思路,然而还没等他反问,对方已转身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周雅人腾地起身,冲着奔涌的大河问:“你去哪儿?!”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咆哮似的洪涛声。


    周雅人整颗心跳得飞快,因为他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放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她是不是邪魔,有没有危险,会不会害人?


    周雅人越想越心惊胆战,俯身去察探昏迷不醒的陆秉,然而双手却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陆秉,陆秉……”


    陆秉蓦地呛出几口水,艰难醒转,因为浑身都疼,太疼了,好似遭遇了七八个高大威猛的壮汉群殴,骨头都给他打断了。但是最疼的是右肩,那里有个贯穿伤,他稍稍一动,就疼得差点昏厥,并龇牙咧嘴的哀嚎起来。


    “……嗷嗷……”


    “陆秉,你先忍忍。”


    “我们这是出来了吗?”仿佛做梦一样,他还有些魂不附体。


    “对,出来了,没事了。”周雅人小心翼翼搀扶他。


    “真是没想到,进了那种鬼地方,我们居然还能活着出来。”简直逃出生天,陆秉强忍疼痛,问,“黑子他们呢?还有方道长?”


    周雅人摇头:“不知道。”


    他们全被冲散了,若不是那女子捞了陆秉一把,恐怕陆秉也凶多吉少。


    两人蓦地沉默了。


    陆秉的脸色白得吓人,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声:“头儿……”


    陆秉倏然回头,这动作猛地牵扯到肩膀的伤,他嗷一嗓子嚎出来,居然把衙役背上的黑子给嚎醒了。


    看到这俩落水狗似的下属,个个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惨是惨了点儿,但起码都还活生生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儿。


    陆秉突然鼻头发酸,眼眶发胀。好在此时天黑,也不知道几更天,没人会注意到他这副窘迫失态的模样。


    陆秉粗声粗气,很有几分装腔作势的样子:“你俩伤得重不重,赶紧跟我回去找郎中瞧瞧,别落个什么病根儿。”


    衙役立刻喊疼:“哎哟喂,那可没准儿。”


    黑子趴在衙役背上,显然中气不足:“我感觉我受了很重的内伤。”


    衙役嚷嚷完,不忘关心上级:“头儿,你没事儿吧?”


    陆秉硬撑着:“死不了。”


    黑子点头点得有气无力的,没多余的精神贫嘴了,只道:“有命活就行。”


    衙役在他们当中受伤最轻,但仍然心有余悸:“我以为我真的要活不成了,我当时就想我要是死了留我娘一个人可咋办啊,她眼神儿又不好,前些日子打水做饭的时候又把腿摔了,就指望我给她养老呢。”


    闻言陆秉心头堵得慌,对他俩一阵愧疚。他虽然也尽力办案,但从没想过拿谁的性命去尽力。


    谁都有家有牵挂,更有牵挂他们的父母妻女。他们若是没了,撂下的孤儿寡母怎么办呢?


    陆秉承认自己也是怕死的,谁不想踏踏实实活着呢。


    再说了,他还想多孝敬孝敬祖母,百年后给自己老爹送终,可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他不仅惜自己的命,也惜手底下兄弟们的命。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雅人忽然开口:“不该让你们跟着冒险。”


    衙役和黑子登时闭了嘴,齐刷刷看向陆秉,那模样分明在表示,他们也就牢骚几句,绝对没有怪谁的意思。


    陆秉立刻道:“什么话呀,又不是因为你。再说了,这情况谁能料到。那方道长平常看着挺稳重的一个人,谁知道能这么风风火火的,载个跟头居然直接把你扑井里去了。哎呀我真是,当时差点没气死过去……”


    衙役出声:“那方道长呢?”


    方道长此刻爬进了码头小屋里,扒光了湿透的道袍,裹上了床铺上的大棉被,原地狠狠打了个冷摆子。然后一边哆嗦一边点燃屋里的炭火,隐约听见几声此起彼伏的喊声,隐没在大河的怒涛中,好像在叫他,又好像不是在叫他。


    “……长……”


    “方……长……”


    “……道……”


    “道长……”


    “方道长——”


    方道长一个激灵,最后这句听清了,确实有人在叫他,而且应该是陆捕头的声音。


    方道长顿时起身,裹着厚厚的大棉被跑出屋,整个人激动坏了。


    这么大的洪流,他还以为大家都遇难了呢,就自己侥幸活了下来,结果没想到……


    黑暗中隐约出现半个身影,方道长差点喜极而泣,连忙一瘸一拐小跑着迎上去:“欸,我在这儿呢,陆捕头——”


    然而当他即将靠近的瞬间,隐于黑暗中的影子突然一跃数丈,猛地朝他扑过去。


    方道长陡然瞪大眼,连人带被子一起被扑进浩浩荡荡的大河中。


    ……


    “方道长。”


    “方道长。”


    几人体力不支,相互搀扶着边走边轮流呼喊。


    周雅人魂游天外地跟他们走了一段,忽地驻足:“陆秉。”


    “方……”陆秉刚起了个头,被中途打断,扭头问,“欸?”


    “你们自己能回去吗?”


    “能是能,怎么了?”


    “能就行,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你们三个注意安全。现在天太冷,一会儿还会刮风,你们浑身湿透了,长时间待在外面很容易失温。如果沿途找不到方道长,千万别在河边耽搁,尽快进城包扎伤口,再派别的人来找。”


    周雅人交代完便转身离开。


    陆秉来不及拦他,一整个莫名其妙:“不是,你要去哪儿,突然能有啥事儿啊?”


    周雅人并不打算坦白:“私事。”


    “你初来乍到的,能有什么私事儿?!”陆秉眼见他脚步飞快,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不得不气沉丹田扯开嗓门儿喊,“周雅人,你脖子上还有伤呐,跟我一块儿看大夫去!”


    陆秉本想追,结果刚迈出一大步就牵扯到肩膀上的伤,疼得他不敢大幅度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影消失。


    陆秉真是奇了怪了,同样负伤,他怎么还能蹿得这么快,脖子那块儿难道不疼吗?!


    陆秉本还担心他又突发奇想返回去冒险,但是周雅人此去的方向正是北屈县城,这跟他们走的就是同一条道啊,那人着什么急?


    衙役观望着行动敏捷的周雅人,质疑道:“头儿,您说这位长安来的大人是真看不见吗?我怎么觉着他一点都不瞎啊!”


    黑子也相当纳闷儿:“而且他连盲杖都没用了。”


    陆秉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其实不怨旁人质疑,他也曾觉得周雅人不像个盲瞽,毕竟日常行动太过自如。


    因此陆秉还曾在长安试探过几回,但对方确确实实看不见,他就是耳朵太灵太灵,甚至灵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周雅人能通过感知风和气的流动来判断四周有没有障碍物,然后畅通无阻地行过山坳与旷野,踏入城门,疾风似的穿过长街。


    如果他没预料错的话,白冤踏入人世的第一个去处,就是那座矗立北屈的鬼衙门。


    第24章 囹圄崩 天命雷霆似的压下来,她挣不脱……


    远远的, 前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也在同时震颤了几下,震得人腿脚发麻,心口发紧。


    待周雅人赶到鬼衙门时, 外头已经围了许多老百姓, 他们全都远远站成一团, 即惊恐又好奇地伸着脖子观望, 时不时低声私聊几句,无非就是问:“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 突然听见轰隆几声把我给吓醒了, 这不就出来瞧瞧发生什么事了么。”


    有人惶恐问:“是鬼衙门里传出来的吗?”


    “里面闹鬼了吗?”


    “不知道啊,这动静真不小, 好像是房屋塌了吧?”


    “报官了吗?”


    “报官能顶什么用,这鬼衙门闹出动静了不是应该去找人祖山的道士么?”


    “对对对, 应该去找道士来,那方道长不是就在咱们北屈吗,住那什么客栈来着?”


    “哎呀别靠近, 大伙儿快别往前凑了, 那地方邪门儿得很,站远咯。”


    “欸,那个谁, 那年轻人, 你别过去啊!”


    大伙儿正窃窃私语, 突然看见一年轻人疾奔而过,径直冲着鬼衙门去了,喊都喊不住。


    “哎呀,他咋不听招呼呐, 那地方可千万去不得啊。”老妇人一拍大腿,急了,恨不得追上去把他拽住,被旁边人及时按住了,“你快别管,没发现那人看着也挺奇怪么?”


    大家这才注意到,那人浑身湿漉漉的,胸前和肩膀上染了大片血迹。疾步而过的瞬间掀起阵阵寒风,风中糅杂着一股淡淡血腥味儿,正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


    众人瞬间变了脸色,鸦雀无声地看着他闯进鬼衙门。


    周雅人刚踏进来,横亘在前的仪门便轰然倒塌,两侧的房屋也在摇摇欲坠,瓦砾纷纷坠落,噼里啪啦砸碎在地上。


    原本坚硬的地面再也不堪重负似的塌陷下去,像从地底掏了个巨大的窟窿,鬼衙门的整座大堂往前倾倒。


    “白冤!”周雅人不顾一切冲进去,脚下的青砖被一股暴戾之气掀开,硬生生将他逼退数丈。


    周雅人挡开砸落而下的砖瓦,固执地往里进,垫在地基下的白骨和阵石暴露了出来,他骤然刹住脚步,惊心动魄地抬起头。


    白冤站在一片废墟里,隔着滚滚尘烟看向他。


    而在周雅人眼中,她的身上依然系着一串又一串铭文缀成的刑咒,浅浅淡淡的,与这地基下的阵石连成一体,同时缠裹在那些白骨上。


    周雅人这才看清,白冤的双手紧紧攥着一把系连住大阵的刑咒。它们早就缀成了一条条长长的铭文枷锁,织成大网铺开在鬼衙门的地基之下,覆盖住所有冤死之躯,然后被白冤从地底猛地拖拽出来——拖出来累累白骨。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地底传来隆隆的轰鸣,像是有只沉眠的巨兽在此刻复苏。


    周雅人几乎站不稳,踉跄着往前迈了几步。


    屋脊轰然坍塌,朝他兜头砸下,周雅人迅速飞跃而过,在坍塌中进退两难地避让:“你要将这里夷为平地?”


    白冤冷若冰霜:“你想阻拦我?”


    然而临到这一刻,阻拦的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了。


    “我曾听人说,”白冤寒声道,“凡死于官署者,为衙神所拘,非墙屋倾颓,魂不得出。”


    “衙神所拘?”白冤讽刺的扬了扬嘴角,“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衙神所拘?!”


    她不仅要将这里夷为平地,还要将整个鬼衙门都翻过来。


    周雅人艰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整个人几乎有些潦倒地站在原地,因为此刻他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什么衙神所拘……魂不得出,在此都只为蒙蔽世人罢了,毕竟人祖山的方道长信了,北屈的百姓信了,他也差点就信了,若不是亲眼目睹:“整座鬼衙门都是阵。”


    整座鬼衙门的地基下埋着一个庞大的阵法,成为镇压太阴/道体的禁制。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踏入鬼衙门内,他能感知周遭阴气浓郁和散乱波动的寒流从符阵中漏出,却一直察觉不到气从何来,原来压在地基之下,连通着太阴/道体。


    这该是怎样费尽心机的布局啊。


    “若在此阵上建衙,所有那些冤死在衙署的人都会沉入太阴/道体。”


    “没错,”白冤开口,“鬼衙门中的每一具冤死之躯,都是太阴/道体刑狱中的冤死之魂。”


    “为了镇压你?”


    “为了镇压我。”白冤吐字尤为清晰,“世间人作孽,造了多少冤假错案。”


    阳世间每多一个冤死之人,她的身上就会再多拴一条意为沉冤的枷锁。


    周雅人几乎难以呼吸:“为什么?”


    为什么?白冤恍惚中顿了顿:“于我而言,沉冤是一道刑咒。”


    是了,他在太阴/道体中仔细查看过,缚住白冤的那些古老铭文确实是一种刑咒。


    “有人通过地基下的大阵将刑咒变成枷锁,再布一爻卦阵,就能将刑咒制成的枷锁牢牢扣在我身上,”白冤沉声道,“欲将我永远囚禁在冤狱。”


    周雅人清晰记得陆秉从死牢挖出来的三枚秦币,事后他和方道长分别都排过一卦,结果排出了同样的卦阵,就是摆在死牢中的那一爻卦阵。


    “系用徽纆,寘于丛棘,永不得出。”


    原来那一爻卦阵竟是这个用意,将刑咒制成枷锁捆缚住白冤,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囚禁你,是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还是曾与人结怨?”


    白冤反问:“那你呢,你被下狱又是做过什么,或与何人结过怨?”


    一句话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他没做过什么,也不曾与人结怨,他是被冤枉的。


    周雅人狠狠咬住舌根,极力平息内心深处的恐慌,直到一抹铁腥味儿在嘴里散开:“你怎么会知道?”


    白冤面无表情:“我当然知道。”


    “从何而知?”


    “你的神魂烙着一道刑伤。”白冤直视他,平铺直叙般开口,“这一生都该身陷囹圄,不得开释。”


    对方一字一句,好似在对他的一生宣判。


    周雅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强撑的镇定几乎快要维持不住,隐在袖袍中的手指微微轻颤,然后听见她问:“可你如今怎会出现在此地?是逃出来的么?”


    “你……”他一张口,声音却哑得厉害。


    咔咔——


    轰——


    两旁赋役房梁柱折断坍塌的巨大声响将他喑哑的话头压住了。


    暴风骤起,草木摧折,卷起的漫天黄沙迷人眼目。


    一道黑气从鬼衙门的地基中升腾而起,犹如浓浓的黑烟,从大阵撕开的裂缝中卷出来,翻滚在这片轰然倒塌的废墟之中。


    周雅人看到一片浓到发稠的黑雾,与肆虐的狂风冲撞在一起,发出声声类似困兽般的风啸,戾气所过之处,砾石崩落。


    周雅人抬手挥开飞溅的碎石,目光快速扫过从地基中显露出来的铭文,他荡开暴虐的黑气:“等等,这大阵……”


    白冤却是铁了心要将这埋伏的大阵连根拔起,地基被掀起的同时,震颤不休的大地出现了无数裂口,一路蔓延开去。


    条条裂隙爬上衙署的围墙,如同蜿蜒的藤蔓,青砖砌成的墙体骤然开裂,被翻滚的黑气一撞就塌。


    顷刻间,山崩地裂,周雅人在狂风嘶吼中捕闻到一片惊惶失措的人声。


    鬼衙门墙垣倾颓,四周废弃的民宅遭到波及,剧烈摇晃了几下就开始崩塌。


    那裂缝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一直往街巷延伸开去,周雅人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厉声吼:“白冤,你别硬来!”


    一道道符箓化在风里像补丁一样打下去,却根本无济于事。


    “别在这儿碍事。”


    周雅人不知被肆掠冲撞的黑气撂倒了多少次,头脸被崩落的砾石划伤了,他顾不上自身,拼了全力要往阵眼中心闯。


    但那阵眼之地被巨大的黑气笼罩住,形成狂暴的漩涡,仿佛阻隔着一道山海般的屏障,他一旦靠近,就被剐得满身是伤:“我也不想碍你的事,但这大阵扎根在地下长达千年,已经蔓延至整个北屈,你不能硬来!”


    地底隆隆的巨响好似潜伏的龙吟,而白冤此刻正抓着那根足以毁城的龙尾,她这一抽,是要抽了整座北屈的地基。


    周雅人快速开口,欲劝她收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有气?”仅仅是轻描淡写的有气而已么?!


    “不是,愤恨,我知道你心里愤恨,但跟这一城的百姓无关,他们根本毫不知情,如果你执意把大阵翻过来,必然导致房屋倾颓。”百姓流离失所都是轻的,人们绝大多数都还沉在睡梦之中,对即将会到来的灾祸浑然不觉,周雅人几乎嘶吼出来,“那此刻全城的百姓就会被活埋!白冤!你住手!”


    风暴随着他这声怒吼掀到阵眼之中,将重重黑气撕开一道清明的口子,周雅人趁机就要往里闯,却遥遥看见阵中的白冤浑身是血。


    那一颗颗铭文刑咒好似锋利的刀,已经将她割得遍体鳞伤,周雅人瞳孔骤缩:“那是……”


    白冤薄唇轻启,呢喃似的吐出两个字:“刑杀。”


    铭文刑咒是沉冤,沉冤也是杀她的一柄利器。


    白冤死死攥着那把利刀似的刑咒,攥了满手心的血:“你让我住手我就要住手吗?”随即她脸色一沉,蓦地朝奔进来的周雅人低吼,“还不滚开!”


    于是他终于看清,白冤已然面目全非,浑身皮开肉绽,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处好皮肉。


    她想毁阵,可那每一道落在地基大阵上的裂纹,都会原封不动地反噬到她的身上。


    咔嚓——


    且听一记断骨声,一刀刑咒深切入了骨。


    “这是要把我肢解了呀。”白冤抬眸,整个人血肉模糊,“还要我管别人死活吗?”


    这一幕看得周雅人心惊胆战,也听得他毛骨悚然。


    然而她话虽如此,却收住了那股足以毁城灭阵的势头。


    只是这片刻停顿和犹疑,撕裂的大阵开始地动山摇的逆转,仿如凶猛无比的反噬,牵系两端的刑咒将白冤切割得鲜血淋漓,下一刻就要将其撕成碎片。


    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了。


    她何苦要遭这些罪?


    白冤伸出手,在虚空中狠狠一攥,抓了把黑气翻涌的狂澜,那冲天的怨气瞬间将她的手臂蚀成白骨,又横行无忌地扫荡过境,砖石屋瓦碎成齑粉——这埋了千载的沉冤要翻天。


    眼见这股腐蚀血肉的怨气朝着民宅四散侵袭,周雅人迅速御风,在鬼衙门四周筑起一道风墙。


    那黑气撞在风墙上,无处可去,又巨浪似的翻回来,张牙舞爪地冲着阵眼之中的白冤奔涌而去。


    那本来就是压在她肩上的沉冤,来去无路,自然要由她担待。


    天命雷霆似的压下来,她挣不脱这道束缚。


    可挣不脱也想挣。


    多少年了,她算不清这些笔孽债,白冤被天命生生压出一身反骨来,反正也要受活剐——她忽然抬了下血肉模糊的眼皮,看了眼筑起风墙欲守住北屈的青衣人,实在落魄得很。


    黑气朝她奔涌而来的瞬间,那人甚至手忙脚乱地想替她挡一下,只是那罡风在海潮般的黑煞前犹如螳臂当车,倏忽就散了。


    连筑起的风墙也在顷刻间轰然崩散。


    白冤突然觉得挺有意思。


    这人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活菩萨,大难临头他居然谁都想要捞一把,到最后两头他都顾不上,甚至连带自己也搭进去,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耀目的闪电划破沉沉夜色,人们这才看见漫天低垂的黑云,浓墨似的积压在鬼衙门上空。


    云地之间,黑煞喷涌,像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带着巨大的杀伤力,掀屋拔树,势扫乾坤。


    周雅人被扫出去数丈,才堪堪顶住了那股强猛的势头,想破风前进,却寸步难行。


    白冤望了一眼天上的雷云,心想,剐就剐吧,反正已经千刀万剐了。


    不就是冤仇么?!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腹部横切一刀,与此牵系的地基大阵中同时横生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


    她干脆把自己变成一道人形符阵,在骨肉上肆意改画,然后整个人血淋淋地晃了晃,大地也随之剧烈晃动起来。


    黑气疯了似的猛蹿而起,里头仿佛裹着万千鬼影,正声嘶力竭地挣脱咆哮。


    周雅人好似听见无数的鬼哭狼嚎,裹在巨大的暴风中,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旋转之力,裹着黑云往阵眼收束。


    当空一声轰鸣,蛰伏的劫雷自闪电之后砸下来,落地前与呼啸的长风撞在一起。


    周雅人截了这一道惊雷,鬼衙门炸起数十丈高的尘灰,巨响惊动了整个北屈,天塌地陷似的。


    乱窜的黑煞之气肃清了。


    四周风沙弥漫,却迷不了周雅人那双盲眼。他踉踉跄跄爬起来,耳边嗡鸣不绝,脚步虚浮地踩在废墟之上,孤身迈进漫天尘埃里,直往那阵眼中去。


    血淋淋的白冤跪坐在地,头低低垂着,手握一柄黑伞杵在阵眼之上,被深重的煞气萦绕住。


    周雅人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撇开了头,然后他才终于恢复知觉般,身上的痛山呼海啸般袭来,疼得他站立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第25章 不是人 一场“雷劫”把掩埋地底的骸骨……


    “今早寅时鬼衙门遭了雷劈, 把那一片直接炸成了平地,房屋全塌了,墙也全倒了。”


    “周边挨着的民房也跟着遭了殃,那龙卷风吓死个人了, 把屋顶都卷上了天。”


    更有人言, 他们看见龙卷风里裹着许多黑黢黢的鬼影, 当时还以为把人给卷了进去。


    后来有几个胆大的按捺不住好奇心, 靠近那片炸成废墟的鬼衙门,打眼看见裸露出来的几颗惨白的人头骨, 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一场“雷劫”把掩埋地底的骸骨暴露在了光天之下。


    人们忽地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地方闹鬼呐,这地底下竟然埋着死人呐。


    一传十十传百, 最后传成了:“这衙门当初是建在乱坟岗上的,那地下全都是死人骨头。”


    此事在北屈县炸开了锅, 全城男女老幼无一不在议论。


    有说听见鬼衙门里面闹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想逃出来似的,在里面哐哐撞大墙, 动静骇人得很。那地方当年不是被太行道给画了符阵吗, 估计是给里头的东西冲开了封印,然后天雷就卷着风暴劈下来了,直接将那些东西劈得魂飞魄散。


    据推测, 那是太行道压在此地的雷符, 但凡里面的邪祟想要挣开禁制, 那道雷符就会招来天雷将其劈散,休想出来作祟。


    而太行道之所以到北屈布这个阵,是因为十几年前有个死人回魂,半夜来敲鸣冤鼓, 最后县太爷和几名官差齐齐在公堂悬了梁。


    由此可见,那冤魂估计一直都被太行道压在鬼衙门里,十多年不得超生,因此怨气冲天,昨晚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


    而且那些死在里头的县太爷和官差们,说不定也阴魂不散。


    “哎呀!”突然有人一拍桌子,吓得聚精会神摆聊斋的众人一个激灵,他神神秘秘道,“我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个击鸣冤鼓的冤魂,不就是牵涉沈家小少爷那桩命案的人吗。”


    众人先是迷糊,紧接着醍醐灌顶:“哎呀我也记得,当年就是说他把沈家小少爷推进大河淹死了。”


    “对,所以官府把他抓起来下了大狱,结果人就死在了狱中,然后变成厉鬼回来击鼓鸣冤。”


    “前阵子沈家大少爷不是失踪了吗,沈家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人,结果听说被绑在了鬼衙门。”


    众人一阵惊呼:“竟有此事?”


    “我堂哥在衙门里当差,是他亲口给我说,陆捕头带人进去鬼衙门搜查到沈大少爷的衣物,应该是被人绑架。”那人压低声音,“结果沈大少爷刚从鬼衙门逃出来,当晚回到家,沈家就遭了灭门之祸。”


    沈家拢共死了七口,最后只剩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也算给沈家留了个后,没有赶尽杀绝。


    一老人分析:“毕竟那腹中的胎儿还没降世,没造过孽,跟十几年前那桩冤案也扯不上半点关系,所以那冤魂就给那孩子留了条生路。”


    众人唏嘘不已,将这几件事一串联,简直细思极恐。


    “不是说,沈家几口人是被虫子咬死的吗?”


    “那可不是一般的虫子,那是从鬼衙门里带出来的虫子。”


    然后知情人又把保和堂何郎中半夜去沈家,给沈大少爷诊治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那冤魂被压在鬼衙门无法出去,就让带着怨气的虫子寄生在沈大少爷身上,跟着他一道回了沈家。”


    “是那冤魂索命啊!”


    聚众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整合起来,信息量越拼越大。


    不知谁多问了一嘴:“那孙绣娘怎么会死在鬼衙门?”


    “那地方进去了还能有命活啊,撞上邪了呗。”


    “不是,孙绣娘好端端去那地方干啥?”


    “哎哟你别说,她跟沈家大少爷不是有一腿吗,说不定这俩就是为了避人,所以跑去鬼衙门那种地方私会的,结果正好就落在那冤魂手上。”


    “不至于吧,谁不知道那地方闹鬼啊。”


    “就是因为那地方人人忌讳,去那里私会才不会被人发现。你看那沈大少爷失踪大半月,人就在鬼衙门,谁都没寻思去里头找啊。”


    继而这没根没据的说法又被添油加醋一番,传得满城风雨。


    陆秉只休息了不到半日,包扎了伤口就硬撑着出来寻人。然后路过酒楼时,听见一堂倌正跟客人们聊,鬼衙门闹动静的时候,月黑风高的,他们一拨人就围在街上,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直往里冲,喊都喊不住。


    陆秉闻言脚步一顿,急问:“那人是不是身穿青衣,肩头和胸前都是血?”


    堂倌一个劲儿点头:“是啊是啊,你当时也在场啊?”


    陆秉蓦地变了脸色:“你说他进了鬼衙门?”


    “对啊,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撞了邪似的,我们叫他也不应,直接就冲进去了。”


    “有看见他出来吗?”


    “没有啊,他进去没一会儿,那鬼衙门就塌了。简直地动山摇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还有命活吗,指不定给埋里头了……”


    陆秉来不及听完堂倌的话,转身便冲了出去,不当心撞倒了一个瘦弱的姑娘,他顾不上,连头也不曾回一下,径直往鬼衙门狂奔。


    打死陆秉都想不到,他们昨晚刚掉进鬼衙门的古井,误入那邪门儿的太阴/道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是个人都该知道要离那鬼地方远远的吧。结果一转头的工夫,周雅人又火急火燎闯了鬼衙门,这一进去就天打雷劈的塌成了废墟,连死活都不知道。


    陆秉差点咬碎牙,突然后悔将周雅人从长安召来,这瞎子怎么总爱往那最危险的地方钻?!


    被撞倒地的秦三望了眼陆秉消失的背影,默默捡起药包爬起来,没拍孝服上的灰,甚至连手掌蹭破皮都无动于衷,麻木地拐进僻陋的小巷。


    天阴沉极了,她顶着一团乌云回到家,屋里用白布搭了个简易的灵堂,里面停着两副薄皮棺材,丧盆里的纸钱灰烬被风吹得满屋飘浮。


    秦三在灵堂前顿了顿,又木讷地转过身走到另一扇门前,抬手敲了敲。


    不多时,门从里面拉开一道巴掌大的缝,周雅人穿一件雪白松散的衣袍,黑发垂下来,只系了一根青色的发带,伸手接过秦三递来的药包。


    “多谢。”


    秦三摇摇头。


    昨晚她在灵堂守了一夜,被雷电惊扰,大风呜呜刮进来,好似恸哭,扑灭了灵堂前的长明灯。


    她差点以为是大哥二哥回魂了,一出来就看见一身血的青衣客,怀里还抱着个血淋淋的人。


    秦三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青衣客就精疲力竭地靠在了墙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哑声道:“劳驾……”


    秦三连忙拉开门冲过去帮忙,周雅人却抬手,下意识遮掩了一下怀里的人,像是怕被她看见。


    秦三迟疑了一下。


    周雅人解释一句:“她伤得很重,会吓到你,我来就行。”


    然后他们就暂时借住在了秦三家。


    秦三垂下头,很想回答不用谢,你也救过我,但是话到嘴边哽住了,她小声问:“真的不用请郎中吗?”


    流了那么多血,把衣服全都染红了,她不知道打了多少盆水,最后端出来的全都是血水。


    周雅人的脸色是一种血气不足的苍白:“不用,我会些医理,敷点药就行,麻烦你了。”


    秦三再次摇头,没再吭声,转身往灵堂去了。


    周雅人掩上门,神识恍惚了一下,因为受伤失血,又长时间不眠不休,所以整个人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体能已经耗到了极限,可他还不敢合眼,摊开药包,脚步虚浮地走到床前,随即俯下身,小心翼翼撩开被角,将秦三买来的药粉洒在白冤皮开肉绽的肩头。


    她浑身上□□无完肤,这种情境下,谁也不觉得有什么男女大防,倒是这身烂肉骇人得很,换个人根本没眼看。


    白冤双目紧闭,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任由周雅人给她上了半天药粉,实在觉得对方动作磨叽,她开了金口,声音里透着虚弱:“没用。”


    周雅人抬头:“那什么有用?”


    “这种刑咒割出来的伤,我自己就能养好。”


    “所以现在放任不管吗?”


    白冤很想笑,奈何扯不开嘴角:“你一直这么爱管闲事?”


    “这算闲事?”


    她想了想:“倒也不算。”


    周雅人默了片刻:“你最后不是没有毁了北屈吗。”


    白冤对此不屑一顾:“我突然发个慈悲而已。”再则,她跟那要命的大阵相连,毁了岂不要把自己五马分尸?白冤想想觉得不太划算,嘴上却道,“你就是这样分好坏的?这样就把我当成好人了?”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相逢,在太阴/道体那种鬼地方,谁见了敢跟她沾上关系,寻常人会吓丢三魂七魄,胆子肥点也会避如蛇蝎屁滚尿流,若撞上个修士绝对当她邪魔外道要赶尽杀绝。


    偏偏这人敢将她捞回来,不仅跟她共处一室,还给她上药,是有多不谙世事么,就算白痴也不见得能当她是什么善类。


    周雅人却说:“人性那么复杂,分得清好坏么,我不用好坏定义人。”


    看来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白痴,白冤掀开一条眼缝:“倒是拎得清,还不算蠢。可惜我不是人,我也没人性。”


    “那你是什么?”周雅人脱口问。


    白冤对上他的视线,突然静默下来,阖上了眼皮。


    第26章 冤死者 是她的苦难,也曾是别人的苦难……


    周雅人忽然联想起立在鬼衙门讼堂前的衙役塑像, 据那位跟在陆秉身边的衙役说:“咱北屈县有一阴一阳两所衙门,合称阴阳衙门,咱现在当差的衙门里有官兵,鬼衙门里就该有什么来着?”


    “鬼判!”


    这番说辞在此刻给了他灵感, 周雅人一眨不眨地盯着白冤, 低声道:“你不想说, 我觉得我也能猜到一二, 你是鬼判么?”


    白冤的眉头忽地挑了一下:“什么?”


    “北屈的百姓都认为,鬼衙门里有鬼判。”周雅人有理有据地推测, “你叫白冤, 能困住你的又是不白之冤,应该就是百姓口中传说的鬼判吧?”


    白冤再次睁开眼睛, 透过浓长的眼睫看着对方,反问了一句:“这样么?”


    “那个孙绣娘如果有冤, 明明可以去县衙报官,让官府查明真相,但是她却求到了鬼衙门, 并以死为祭, 想让你替她申冤。”


    因为当年县老爷和官差冤杀了人,所以鬼判降罪。


    她兴许就把白冤当成了民间传说的鬼判,宁愿寻短见求鬼神, 也不相信县衙能明断她的案子。


    白冤听出他言外之意, 在心里冷笑:“你不如直接说, 是我这种邪魔外道要收她的命。”


    周雅人不否认,他确实有这个揣度,正道不需以这种形式谋夺人性命。


    “别人要死要活我管不着。”白冤冷漠道,“但能求到我这里的, 都是冤死之人。”


    周雅人怔了怔:“冤死之人……”


    不可否认,天下间存在无以计数桩冤案,当官府还不了他们清白时,大多会含冤而死,而那些冤死之人冤魂不散,可能就会遇见白冤。


    所以并不是她需要别人以命献祭,而是只有死不瞑目的冤魂才有这样的“机遇”。


    周雅人恍然:“所以孙绣娘才会……”


    “她兴许是受人蛊惑,”白冤道,“我在太阴/道体那座刑狱被冤魂缠成那样,身不由己,也断不了谁的冤,实在不想再多一道刑咒加身。”


    毕竟这北屈城内每多死一个冤魂,都会多一条束缚她的枷锁。


    周雅人听明白了:“所以不是你?”


    白冤冷哼一声,算作对他的应答。


    她根本不屑让谁以命为祭,她要这些人的性命做什么,她又不需要修邪身成魔神。


    相反的,这些人的死对她百害而无一益,毕竟谁也不想被冤魂缠身,永无宁日。


    如果能够发大愿,她希望世间人都能无病无痛,无冤无灾无官司,安安生生地活到寿终正寝,少他娘的给她找事!


    周雅人短暂的沉默下来,衡量她这番话里有几分真伪,随后才道:“官府并没有潦草地给孙绣娘定罪,这命案甚至还没受理,她只是有嫌疑,不至于就走到这一步。”


    这不要命的一步。


    这席话却让白冤不明就里:“她犯了什么命案?”


    “涉嫌谋杀亲夫。”周雅人也颇感疑惑,“你不知道?她临死时不是在鬼衙门跟你诉冤么?”


    “她诉的不是这一桩。”


    周雅人诧异:“还有其他冤情?”


    白冤道:“她诉的是十二年前,她父亲被指将沈家幼子推进大河淹死,遭官府羁押定罪,然后冤死狱中。”


    周雅人一时间反应不及,脑中几个闪念,蓦地想起脚夫在破庙中聊过的那桩奇闻诡案,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在夜半子时跑到县衙击鼓鸣冤。


    而死者的罪名,脚夫也曾大致交代过,虽然不详细,但却很明朗。


    “据说是那人把当地员外的幺子推进大河淹死了,可人不认罪啊。老员外能善罢甘休么,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这人真真儿是把硬骨头,被折腾到死都没认罪。”


    正如白冤此刻所言一致,是同一桩案子。


    孙绣娘竟是那冤死者的女儿么?


    周雅人神魂一颤,洒药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药粉落了少许在床榻上:“十二年前那个冤死之人突然诈尸回魂去敲鸣冤鼓,跟你有关系吗?”


    白冤浑不在意的“嗯”了一声:“他冤死狱中,恰巧触到了阵法,虽是误打误撞,也算机缘,让我漏了一缕神识出去。”


    周雅人何其敏锐:“就跟上次那样?”


    他指的是两日前的夜里,孙绣娘在鬼衙门的讼堂前以死为祭,鲜血篡改了压在上头的符阵,漏了一缕阴煞气,然后祭出了“白冤”。


    “差不多。”白冤道,“仅仅一缕神识,不堪大用,也撑不了多久,稍不留意就散了,顶多帮他上衙门鸣个冤,我也算尽人事。”


    周雅人听得一言难尽:你这人事尽得,在北屈轰轰烈烈闹了场鬼,搞得人心惶惶,甚至将那太行道掌教都搬下了山。


    周雅人思及此,忽地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


    白冤不动声色地扬了下眉。


    周雅人没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下笃定:“你故意让北屈闹鬼,把事情闹大,其实是想借此将各路修士引过来?”


    白冤突然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脑子转得挺快啊。”


    “你想借他们的手打碎太阴/道体。”


    她被困在道法刑狱永不见天日,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只可惜:“结果来了帮废物,连太阴/道体的门儿都摸不到。”


    然而据周雅人所知,事实并非如此,太行道应该是发现了些许端倪的,不然李流云也不会传信告知他:云有北阴神帝庭,太阴黑簿囚鬼灵。


    正因分辨出了这道法阵非同寻常,太行道才没有无头苍蝇似的随意损坏。而是谨慎起见,又在其上叠加了一道禁制,彻底将那场“闹鬼”事件平息下来。更将这道阵法也封存在了鬼衙门之中,以免其他人会误闯误入,引来祸患。


    谁料周雅人来北屈不足两日,就一猛子扎进了“祸患”里,还把可能是祸患的“祸患本身”放了出来。将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难以估量,更不了解白冤是何性情,又是非善恶。


    所以周雅人问:“十二年前将知县和官差吊死在讼堂的也是你?”


    “是我又如何,那些县令和官差滥杀无辜,死了不冤。”


    周雅人见识过白冤那近乎撼天动地的能耐,也深知自己即便全力以赴也不能匹敌,所以如果闹出乱子,他是拽不住白冤的。


    她可能并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所以……


    那只皮开肉绽的手突然抬起,猛地一把攥紧了周雅人的腕颈。


    白冤猝然瞠目,目光死死瞪住周雅人:“你……”


    他被这一下拽得托不稳药包,药粉扣下去散得满床铺都是。周雅人整个人也差点栽倒下去,好在及时撑住了,手肘支在坚硬的床板上,却与对方近距离面面相视。


    白冤像是难以置信,狠戾道:“你阴我!”


    周雅人惭愧难当地垂下眼帘,这一招确实做得不太光明磊落:“我很抱歉……”


    话音未落,他就被狠狠踹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白冤本就受了刑伤,如今又遭到暗算,这一记竟让她倾尽了全力。


    周雅人近乎是毫无抵抗之力的,因为早已精疲力竭,耗尽体能。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强撑,不敢有片刻休息懈怠,只因白冤是个太不稳定的存在。


    她身上煞气太浓,危险性难以预测,这种情况让他实在合不拢眼,也不放心合眼,害怕会“夜长梦多”。


    而这一下将周雅人摔得头晕眼花,半晌都没爬起来,几乎差点昏过去。


    但他还是努力挣扎了一下,解释道:“这世上大多数人手无缚鸡之力,难以自保,所以我在药粉里掺了符灰,暂且封了你的……”他想说经脉,又觉得不太恰当,顿了一下才道,“暂且封了你的灵脉。”


    白冤当年也是被人算计,被人封印囚禁,如今再遭遇一次,简直怒不可遏:“滚出去!”


    在她面前装得好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引她说这么多话,假好心地给她上药,结果是想在背地里动手脚,以此来消除她的提防。


    若不是刚受过刑剐,从头到脚没落一点好,她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遭他的道。


    周雅人承认,他这也算处心积虑了,但是又别无选择,他今日若不趁人之危,往后也就没有可乘之机。


    听见屋内动静的秦三此刻拍响了房门,声音中透着几分担忧和焦急:“发生什么事了?”


    周雅人终于捱过了那阵头晕目眩,喘了一口气,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回道:“无事,刚才不当心绊倒了凳子。”


    “哦。”


    待周雅人听见门外人离开的脚步声,他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却力竭到再也站不起身,只好靠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倚着旁边的矮柜,眼皮仿若千斤重,沉沉地垂下去,嘴里喃喃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不放心……”


    最后周雅人隐约听见白冤好像撂了句狠话:“信不信我杀了你。”


    信吧。


    但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做不到垂死挣扎,就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中,任人宰割般昏迷在对方面前。


    他当然想过自己这一闭眼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毕竟屋里还有个刚被他暗算过的白冤,正怒火中烧,随时能取他性命。


    所以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和恍惚,好似经历过一场劫后余生。


    因为目盲,他眼前总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曾经在长安的时候,他会在屋里点一盏符灯,那是他唯一能看得见的光。


    只是符光而已,不像现在,他清晰无比地在漆黑中看见一个人,这人静静躺在他前方,那满身皮开肉绽的刑伤已经愈合成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这疤痕看上去还不太寻常,像极了绑缚人的锁链。


    打眼看去,就好像白冤依然被无数根铁索绑缚着。只是此时的周雅人还不明白,那算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刑枷”,是她的苦难,也曾是别人的苦难。


    第27章 冲灵脉 “你可以学学孙绣娘,说不定我……


    他如今还能侥幸睁眼, 不知是对方愿意放他一马,还是没那个力气杀他,周雅人更倾向于后者。


    他依然维持着昏迷前的姿势靠坐在冰凉的地上,背倚矮柜, 精疲力竭地昏睡了一天一宿, 此刻浑身又酸又僵, 腿也蜷得有些发麻。


    他默不作声地缓了好一会儿, 才撑着矮柜站起身,但四肢仍旧乏力, 而且头重脚轻, 极大可能是水米未进的原因。


    见白冤静静躺在那,闭着眼, 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周雅人注视她半晌,确认对方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 才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秦三其实过来敲了几次门,但都没人应,心里头正悬着, 就见周雅人此刻开门出来, 不待对方开口,她就放下手里装满纸钱的篮子走过来问:“你的伤……”


    “上了药,无甚大碍。”


    他虽看不见, 但几乎能够感受到秦三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并且一直都有闻到一股香火纸钱的味道, 也了解秦三家中的遭遇。她大哥二哥双双遇害,正在治丧,按理说不应该在此打搅。


    但当时他的情况特殊,实在寸步难行, 想着一会儿就带着白冤告辞,也不能将其领进陆秉家,变故难以预料,又人多眼杂,最稳妥的办法是在附近寻一间客栈安顿。


    周雅人试图安慰了秦三几句,让其节哀,但话语在失去至亲的悲痛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秦三泪水几乎流干了,顶着一双无比红肿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只听见他说的前一句告辞,反问道:“你要走了?”


    “不方便在此打搅……”


    没等他说完,秦三垂下头,几乎有种低声下气的模样:“你受了伤,可以住在这儿,不打搅的,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了,我现在一个人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有些难以自控地重复着“一个人了,我一个人了”,那种无依无靠的绝望和悲怆,听得周雅人于心不忍。


    他喊秦三,打断对方近乎失去理智的胡言乱语,轻声问:“家里有吃的吗?我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有点饿。”


    于是秦三清醒了一些,紧忙道:“有的有的,我煮了粥,我去帮你盛。”


    周雅人颔首:“有劳。”


    然而端上桌的却是一碗泡在凉水里的生米,周雅人没有闻到丝毫粥味,所以吃了一口硌牙的硬米粒儿。


    他没立刻吐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口生米嚼碎了咽下去,询问秦三:“你吃过了吗?”


    秦三迟钝地点点头:“吃了,你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周雅人:“……”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丫头显然是悲伤过度,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神智不太正常了。


    他原本还打算问几句有关孙绣娘的事,然而面对这样的秦三,问什么都无异于在往对方心上捅刀子。


    周雅人几番欲言又止,忍住了没去刺激她。


    正待此刻,他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接着响起一声呼喊:“秦三。”


    这声音耳熟,周雅人还记得其人。


    老妪脚步蹒跚的迈过门槛:“我刚刚去请了刘大山,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抬棺,算命的说这横死的人得在晚上出殡,我也跟他们说好了……诶,有客……”


    她一进门看见周雅人,又瞄见他面前桌上摆着碗生米,顿时噤了声,目光怜悯地看向旁边魂不守舍的秦三。


    老妪昨天就来过两趟,正看见这妮子丢了魂儿似的往嘴里扒拉没煮的生米,嚼都不嚼就往肚子里咽。


    老妪赶忙把她的饭碗抢过来,回去自己家厨房端了碗野菜熬的粥给她,好说歹说了一通,劝她照顾好自己,毕竟逝者已矣,再苦再悲,活人的日子也得好好过下去。


    结果秦三充耳不闻似的,捧着那一大碗野菜粥到两副棺材前,一声又一声地叫她的大哥二哥起来吃饭。


    现如今老妪又瞧见桌上一碗没煮的生米,长叹一声,喉咙里含混不清地道了句,“作孽啊,可怜呐,老天爷为什么偏要苛待这三个苦命的孩子呀。”


    周雅人端坐着没开口,他知道这世上,到处都是人间疾苦。


    他不打算麻烦任何人,端起那碗泡水的生米,大致分辨了方位,寻到刚才秦三进过的厨房,慢吞吞摸索着将水米下锅。自己生了火,熬出来两碗稀粥,应付着填了肚子,又将另一碗端给秦三,嘱咐她吃。


    秦三捧着热腾腾的稀粥呆愣了一会儿,又立刻转身进了灵堂,走到棺材前叫她的大哥二哥。


    这一幕看得老妪直摇头。


    秦三是被秦家老大一口一口奶大的,兄妹三人的感情有多深自不必说,现如今她大哥二哥相继离世,这打击前所未有,一般人难以承受得住。


    周雅人退出去,不打算干涉别人的悲欢,因为他于秦三而言,只是个旁观的过客。


    他原地斟酌须臾,还是决定亲自出趟门,趁白冤昏睡之际,去了一趟成衣铺和药铺。


    一路上,都听见大家在说鬼衙门因为闹鬼被雷劈塌房的事。


    由于那地底下埋着尸骨,县太爷知晓后大惊失色,生怕犯了什么忌讳,又发生十二年前的邪门儿事件,遂不敢轻举妄动,将那地方封锁起来,紧急差人去了人祖山和太行道请道士下山。


    周雅人估算了一下时辰,这一去一返的,太行道修士应该在赶来北屈的路上了。


    因为“太阴黑簿囚鬼灵”,太行道显然是知道这个阵法的,若是此来发现太阴/道体已经破碎,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周雅人快步往回走,心下却莫名生出一股“可能藏不住白冤”的隐忧。


    她身上的怨煞那么浓,是每个修道之士都不需要区分青红皂白的邪祟,邪祟会作乱,阴物终归不被世道所容。


    思及邪祟作乱,他便想起白冤十二年前在衙门前闹的那场鬼,是真真切切吊死过一排官差的。


    她在太阴/道体用陆秉几人的性命要挟他的时候,也是副杀人不眨眼的邪祟模样,即便最后她并没有取他们任何人性命。


    周雅人思索着回到住处,忽闻里头传来秦三的惊叫,他预感不好,疾步冲进屋。


    白冤醒着,正用冷霜一样的目光盯着吓瘫在地的秦三。


    “你你……”秦三瞪大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床上的白冤,这人露在棉被外的脖子和脸上爬满了狰狞可怖的疤痕。


    那些外头的流浪汉脸上印两条伤疤就足够骇人了,何况是如此纵横交错的疤。


    周雅人立刻横在其间,将白冤挡在身后,对受惊过度的秦三安抚道:“她之前受重伤毁了面容,无意惊吓你,我一会儿就带她离开。”


    什么样的情况会重伤成这副模样?


    秦三面色煞白,爬起身冲了出去。


    相比这一惊一乍的二人,白冤冷定极了,她毫不在意自己这幅丑陋到可怖的模样被人看了去,也一点不在乎会被人害怕或嫌弃。


    周雅人掩上门,顺手将衣物和药包搁在桌上。衣物是专程给白冤购置的,里面有顶遮面的幕篱。


    他们应该马上离开。


    周雅人估计白冤伤势未愈,可能行动不便,有心搭把手,遂问:“需要帮忙吗?”


    白冤冷嘲了一句:“岂敢。”


    周雅人自知办了亏心事,做什么都会被认定居心不良,毕竟谁也不可能相信刚阴过自己的人还会安什么好心。


    周雅人无力解释:“我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这只邪祟会趁你不注意跑出去作乱?”白冤一语中的,怎可能看不出对方的意图,“你想看着我?你看得住我吗?你以为你在背后使的这点偷鸡摸狗的阴招奈何得了我?”


    白冤说话间,一层薄霜瞬间覆住周雅人半截身体,他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后撤,就被冰雕似的定在了原地。


    “你……”周雅人第一个念头就是,灵符没用吗?


    那薄霜转瞬即逝,只在皮肤上留下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后劲不足。周雅人有理由怀疑,白冤试图冲开灵脉,稍微找回点力气,就想跟他发个威扳回一局,倒也挺能唬人。


    与此同时,她刚结痂的部分疤痕再度裂开,重新渗出鲜血来,这是她强行唬人导致的后果。


    “怎么回事?”


    白冤冷道:“你干的好事。”


    确实有他一半责任,谁知对方哪怕伤成这样也没闲着,周雅人好言相劝:“你别冲灵脉了。”


    简直笑话:“难道让我坐以待毙,然后受制于你?”


    “暂时而已,等你把刑伤养好再说吧。”周雅人实话道,“没错,我怕你杀人放火,因为你是我放出来的,若出了什么岔子我难辞其咎,所以在你身上用了这样的手段,我既然有机会得逞,大可以做得更狠……”


    “那是你别有用心,还指望我帮你渡过刑劫,所以才没下狠手。”白冤从善如流地接话,盯着他略微浅淡的瞳仁,“对吧,你也把我当成他们口中所谓的鬼判了?”


    周雅人一愣,下意识开口否认:“你不是只给冤死之人……”


    “对啊,”白冤漫不经心地给他支招,“你可以学学孙绣娘,说不定我能考虑显个灵。”


    周雅人不上她的当:“十二年前,那个人冤死狱中无意间触到阵法,阴差阳错唤出你一缕神识。十二年后,那冤死之人的女儿又在鬼衙门以死为祭,是谁教她的这个方法,她又是如何知道以死鸣冤就能祭出你的?”


    白冤拧眉。


    周雅人索性将矛头指向对方:“十二年前你借机闹了场人尽皆知的‘鬼’,想引各路能人修士来北屈破开太阴/道体,最后却没能如愿。或许你那缕神识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太行道的阵法禁锢在了鬼衙门的大阵内,不得已在此蛰伏多年,终于某天遇到闯入鬼衙门的孙绣娘和沈家少爷,你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又故技重施,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手段,在沈家大少爷的身上种下痋引……”


    而那个蛊惑孙绣娘以死为祭的,其实就是白冤她自己。


    第28章 下归阴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合情合理地分析, 陆秉不也正是因为这桩案子,将他从大老远的长安请来的么,只要命案足够离奇,就可能引来各方奇人异士, 从而发现暗藏在鬼衙门中的太阴/道体。


    结果白冤听完他这席推论加指控, 疑问道:“什么痋引?”


    周雅人:“……”从这张布满刑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此难以确定, 白冤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管她真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周雅人还是耐心地对白冤解释了什么是痋引, 并大致讲述了因此引发的一系列惨案。


    白冤暗自在心里将对方所谓的“痋术”过了一遍, 然后想起孙绣娘在鬼衙门的大阵中近乎疯魔的念叨过:“去死,让他们都去死, 都去死,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满嘴这种类似诅咒般的怨毒祈愿。


    “她爹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枉,所以孙绣娘绑架了沈家大少爷,在其身上种下痋引, 目的是要为父报仇。”毕竟当年是沈老爷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 令那人惨死狱中。白冤前后梳理,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自己用痋术就把仇报了,还要我干什么?”


    周雅人一愣:“你觉得她多此一举?”


    所以依白冤所言, 痋引是孙绣娘所为, 跟她无关。


    “是啊, 此女本事这么大,真不一定需要我。”白冤甚至怀疑,也许孙绣娘也是误打误撞呢,因为孙绣娘在原本封印着她的大阵上献祭, 心中又怀着父亲的仇恨和冤屈,所以才歪打正着祭出来她一缕神识。


    “你不是白冤么,”周雅人道,“她要的当然是给父亲沉冤昭雪,比如当年那沈家幼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相依然不得而知。”


    白冤却道:“如今跟他们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谁在乎呢?”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周雅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些被你担在身上的冤魂。”


    白冤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握了握。


    周雅人问:“你受制于它们,对吗?”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你说能困住你的是不白之冤,所以你受制于它们,受制于这些不白之冤。”


    周雅人语气笃定:“是它们让你不得解脱,让你被囚困在太阴/道体这座道法冤狱之中,我其实很想问,你被困了多久?”


    地下无日月,具体困了多久白冤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一个接一个沉入太阴/道体中的枉死者身上估个大概:“少说也该一千年了吧。”


    周雅人大惊,难以形容心底的震撼,他觉得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才强压下那份汹涌起伏的心绪,理出一点头绪来:“秦朝?”


    “是,大秦。”白冤回忆,“熬过了混战和厮杀,秦王兵吞六国,一统天下,结束了群雄逐鹿的局面。”


    “你……”


    “很惊讶么?”


    非常惊讶,而且难以消化,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古的“人”。


    周雅人甚至不太敢信,但水底那座太阴/道体就是在秦之时期落下的,还有那三枚以秦币所布的六爻卦阵,而且:“鬼衙门是后来在秦狱之上建的衙,所以那些被填埋在地基大阵中的尸骨,都曾是关押在秦狱中的死囚,对吗?”


    白冤淡声道:“对,一群倒霉鬼。”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座刑狱。”周雅人道,“就为了布下这个阵法,不惜捏造冤案,罔顾刑法,冤杀秦狱中的所有囚徒?什么人会这么做?会这么不惜代价地对付你?”


    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仇怨?


    “这还用问吗,古往今来,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嘴上常常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白冤轻飘飘地说,“比如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除魔卫道?”


    这是拐着弯骂他伪君子呢,周雅人转念又一想,他在太阴/道体中也是对白冤起过杀心的。那些凌厉的剑风,挟着意为诛戮的风语咒钉向白冤,他当时没半分留情,所以白冤这番话他其实没法反驳。


    “但也不全然是你所想的这样。”白冤开口,“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大多是秦朝术士。”


    “术士?”周雅人十分惊诧,他觉得白冤是不是说反了,“布此阵法的才该是术士吧?”


    白冤冷道:“都是一丘之貉,最后自食恶果。”


    “什么意思?”周雅人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些术士怎么会……”


    言到此,周雅人忽地止住了后话,因为他忽然想起《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其中正好提到“坑术士”,难道跟这个有关?


    果不其然,且听白冤道:“秦王……不对,应该称其始皇帝。”


    秦统一六国后,秦王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遂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并为皇帝,并自称“始皇帝”。


    白冤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简而言之:“始皇帝讳死,重用诸多术士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终无所获。这帮术士因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肆抨击始皇帝,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囚禁秦狱,尸骨就成了这北屈鬼衙门下的地基。”


    周雅人听完一口反驳:“不对。”


    “哪里不对?”


    “鬼衙门的地基是用冤死之人做的阵,所以他们是被冤死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说是一群倒霉鬼啊,谁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抨击过始皇帝。”


    也就是受到牵连,但事情绝不仅仅像白冤三言两语说的这般简单,其中必然曲折离奇。


    周雅人默然须臾:“你不想说就罢了,不必绕着弯子糊弄我。”


    白冤觉得好笑:“不说自己来套话,倒先怪起别人糊弄你,怎么?我不过刚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看起来缺心眼儿么,还妄想着有问必答,让我全部给你交底?”


    周雅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随后才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北屈落下太阴/道体,你又是怎么被囚禁在这个阵法里的?”


    白冤跟他打了几回机锋,很清楚眼前人心思缜密,惯会刨根问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敷衍过去的。白冤懒得应付他,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她爱说不说。


    周雅人见对方闭口不言,也很识相地不再追问,转身将衣衫和幕篱搁在床边叮嘱她换上,并自行避出房间掩上门,去同秦三道谢告辞。


    他们住进一家稍显清冷的客栈,开了两间客房,周雅人问白冤:“需要吃点东西么?”


    “不必。”


    周雅人估计她也不食人间五谷,便就此作罢。


    他本打算回一趟陆家看看陆秉的伤势如何,谁知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雅人连忙撑住桌椅站稳,待这阵眩晕过去后才缓缓落座,自己给自己把了个脉,开好方子麻烦店小二帮忙抓药煎熬。


    因气血亏损严重,导致精力不济,周雅人服了汤药便缓缓昏睡过去,但又睡不太安稳,他其实需要时间静养,却没敢给自己加那几味用以安神的草药,一只耳朵总在下意识的“听墙根”。


    一墙之隔的房内当然没有丝毫动静,白冤甚至都没翻一下身,于是周雅人那根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哒哒哒。


    笃笃笃。


    再冷清的客栈也还是会有人声、脚步声、叩门声,时不时会有低语从门的缝隙漏进来。


    大多是店小二招呼前来住店的客人:“客官这边请,客官赶路应该饿了吧,需不需要小店帮您准备一桌酒菜?”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但不至于惊扰他。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静夜中响起,同时伴随阴森森的诵吟:“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此间夹杂着女眷的低泣,这是谁家在夜半送丧。


    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提着白皮灯笼,抬着棺材,撒着纸钱,一路念念有词的嚷:“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寒风卷着纸钱漫天飞扬,一张冥纸缓缓飘进客栈尚未掩上的窗扉里,落在沉眠之人的床边。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在梦魇中蹙起眉头,隐约听见黑暗中响起哗啦啦的铁锁声,整个人好似被绑缚得无法动弹。


    窗外的声音还在幽幽的诵念:“生死道异,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


    他陷在梦魇中,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苟延残喘,然后再次听见那雷霆万钧般的审判,仿佛来自九霄之上。


    “你有罪!”


    “你是个罪人!”


    “你是个罪人!”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没有人肯听他诉冤,周雅人抬起套着重枷的头颅,无数次看见悬在头顶的铡刀,突然猛地斩落下来。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抬手摸上自己脖子,摸了一手心冷汗,自己并没被人首分离。


    正待他松一口气,却听外头传来阵阵惊叫声,距离甚远,但以他的耳力还是能捕捉到几句比较清晰的叫喊:“救命啊……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周雅人蓦地越窗而出,身形快如疾风,踏着清晨第一声鸡鸣赶至现场。


    男人赤着右足,应该是途中不慎跑丢了其中一只草鞋,他完全顾不上捡,一路发足狂奔,喊得嗓子沙哑:“出人命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终于男人看见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影,他几乎扑撞上去,险些刹不住脚。


    周雅人抬手撑了他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一脸惊恐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粗喘道:“快……黄河……我看见……有一群送葬的人抬着棺材,全部跳进黄河啦!”


    第29章 抬棺人 陆秉眼圈发红,内心气血翻涌……


    峡谷风云变色, 因为沉入水底的太阴/道体破碎,大河河段“被迫”提前开了河,原本坚厚的冰层被河水冲开一道巨大的裂口,激流涌动, 搅着破裂的冰凌相互推挤, 撞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流凌堆积形成冰塞, 拥堵在河道狭窄处排泄不畅, 致使水位逐渐抬高漫过河滩。


    积冰时不时冲砸在两岸崖壁上,褐色岩壁被锋利的冰刃拉出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好似酝酿着一场将至未至的凌洪。


    而鸡鸣时大呼小叫着“救命”的男人喊来了一帮官差民众, 大伙儿刚听完一嘴就前赴后继地往黄河赶,希望能来得及救人。


    陆秉伤还没好, 却第一个冲在最前头,边跑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谁大半夜的出殡?确定不是眼花吗?”


    “我真看见了。”本该带路的那人气喘吁吁缀在后头, 一来一回显然有点跟不上趟儿。


    旁边一壮汉身上斜挎着一捆麻绳,那是他平常用来绑货物用的,搭在驴车上, 被他顺手捞了出来, 有备无患:“好像是那户姓秦的三兄妹,家中两个哥哥都死了,因为是横死的, 所以找人算了日子要在半夜下葬。”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 这群送葬的人竟抬着棺材直奔黄河。


    好巧不巧, 又是那遭难的秦家,陆秉心头一突:“不会是大半夜没看清路吧,难道他们不晓得已经开河了吗?”


    “没准儿啊,这黑灯瞎火的出殡, 谁看得清。”


    但是这次开河的动静很大,水声也响,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哪怕看不清也能听见动静谨慎前行——如果这都能掉进黄河,除非所有人耳聋眼瞎。


    赶到黄河边的众人傻了眼,只见浮着大大小小冰块的河面上漂着无数纸钱和白丧布,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直挺挺插入水中央,只堪堪浮出尾端一截儿棺木还没完全沉没,像场法事刚做一半却中途搞砸了的黄河水葬。


    不知谁颤着声问了句:“人呢?”


    河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真的看见他们抬着棺材跳进黄河了,”淹死个人还不快么,他去城里找人救命,路上已然耽误了大半个时辰,再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只能是收尸,或者连尸都收不了,男人心慌不已,“不会是被冲走了吧,或者已经沉底了。”


    秦晋大峡谷的河流是自北南下的,人若是掉进大河会直接被顺流冲走,不可能安安稳稳留在原地等人救援——陆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男人一惊一乍地嚷嚷起来:“有人!有人!水里有人!”


    “哪儿?”


    众人倾着身子往河里看,一时没锁定目标:“在哪儿?”


    “那儿呐,那块冰下面……就那儿,棺材旁边,他在动!”


    于是众人看到浑浊的水面浮出来一把青丝,与水草无异,但那人的脑袋却并没冒出水面,而是潜到了棺材边,像条露出青背的黑鱼,隐没在冰凌中,压根儿看不真切。


    “愣着干什么,赶紧捞人啊。”陆秉说着径直往那漫上河滩的水里淌。


    “这节骨眼儿正跑冰排,危险呐。”


    救人心切的陆秉顾不上危险:“先捞人。”


    河水冰凉刺骨,一骨碌钻进陆秉靴腿里,他还没蹚几步,涌动的暗流便将冰块推挤过来。陆秉没来得及完全避开,锋利的冰凌从他小腿处擦过去,直接划破了裤管蹭破了皮肉。


    “小心啊,这些冰坨子就跟石头一样,边沿比刀还锋利,甚至能截断木头。”


    陆秉当然清楚,水劲太大,连那口插在水里的棺木都在撞击中被冰块削出道道缺口,更别说他这样的血肉之躯。


    小腿溢出的鲜血很快被河水稀释得一干二净,伤口却像被沙石摩擦舔舐一般,传来阵阵刺痛。


    不知为何,陆秉突然感觉水下起了股更加凶猛的暗潮,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水面上东冲西突,砰砰砰的横冲直撞。


    那股暗潮一猛子将陆秉撂倒,他在一众惊呼中砸入黄河,受过伤的肩膀正好磕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疼得他哼都哼不出声。因为整个人已经摔进了浑浊不堪的水里,陆秉连忙闭气,好歹没被呛着。


    “陆小爷!”


    “陆捕头!抓绳子!”


    壮汉立刻取下麻绳朝陆秉扔过去,后者挥舞着胳膊没抓住。


    众人七手八脚扔了好几次,奈何暗流凶猛,冰推浪涌,眨眼间就把陆秉卷到了河中央。


    眼见陆秉离岸边越来越远,众人急得失了方寸,那壮汉好几次试图蹚水,都被暗涌和冰凌逼退了回去。


    太危险了,那河中央居然肉眼可见地打起了漩涡,哪怕再好的水性也不敢蹚。


    陆秉在暗涌中挣扎,惊险万分地避开数十块差点撞碎他脑门儿的巨大浮冰,在水里憋了半天气,快要窒息的瞬间冒出头,还没等他喘上半口气,足以削骨切肉的冰刃就朝着他的咽喉削过来。


    陆秉大骇,惊慌失措的刨了两下水,就在那冰刃即将见血封喉的瞬间,一只手突然猛力拽了他一把,又将他的头颅死死摁进了水中。


    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水底的暗涌和拽着他的力道相互撕扯,陆秉和拽着他的那位还是避无可避地被冰坨子砸了三五下,即便没砸出内伤也应该硌出淤青了。


    意识到对方的搭救意图,陆秉在水底艰难翻了个身,配合着往某个方向游荡,下一刻他就被推上了河滩。


    明明是下河救人的反倒成了被救的那个。


    岸上的几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拖拽上去。


    “陆捕头,你没事儿吧?”


    “陆小爷,你怎么样?”


    陆秉呛了口水,咳得泪眼昏花,待看清另一个被乡亲们从河里拽上来的人时,那呛出来的眼泪哗哗直淌:“咳……周……咳咳周雅人!”


    陆秉边咳边吼,瞪着浑身湿透了的周雅人,明明带着一副愤怒的凶狠相,却红着眼睛泪眼婆娑,像个急红了眼马上要扑上来咬人的兔子。


    红眼兔子怒吼:“你死哪儿去了?!”


    在此之前,陆秉以为周雅人被活埋在了鬼衙门的废墟里,他冲进鬼衙门就开始挖,挖得十根手指头血肉模糊……最后被同僚生拉硬拽地架出来。


    他信了那个堂倌的话,以为周雅人死了。因为还有几名目击者也证实道,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衣客闯进鬼衙门,没一会儿工夫房屋就塌了。期间历经打雷闪电龙卷风,那青衣人没来得及出来,铁定被埋在了里头。


    那些自称亲眼目睹的人证说得信誓旦旦,陆秉为此伤心自责了许久,差点上京请罪。


    那么大个活人被他召来北屈,现在出了事,朝廷必然问罪,铁定要拿身家性命去赔的。


    现如今周雅人跟只水鬼似的,突然从黄河里头钻出来,陆秉眼圈发红,内心气血翻涌,几乎搅成一锅沸腾的粥,吼完整个人就泄了气:“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又怎么会掉进河里?”


    他可不是掉进河里的,周雅人缓缓起身,自动过滤掉第一个问题回道:“我也是听见消息先到一步,所以下河探探情况。”


    那呼救的男人还在大喘气,打眼认出周雅人,忙点头称是:“对对对,我跑进城来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他。”


    “这么危险你都敢往河里探?!”陆秉肩胛骨的伤口在水底被冰凌砸中,估计裂开了,加上冰水浸泡,正隐隐作痛。他干脆拄着长刀当拐杖,湿漉漉坐在河滩边,斥责完了又问,“探到什么情况了?”


    周雅人无所谓被他大呼小叫一顿吼,知道对方是因为担心到上火,便如实道:“这口棺材倒插在河底,正好卡在两块石缝之间,所以没被冰排推走,我在水下探了稍有片刻,暂时没发现其他落水之人的踪影。”


    陆秉脸色分外凝重,拄着长刀站起身,一刻也不敢耽搁:“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查清楚昨晚给秦家抬棺送葬的都有谁。”


    掉进大河里死不见尸,这些抬棺送葬的人究竟有没有出事,他必须尽快核实清楚,陆秉毫不客气地指使周雅人:“你跟我一块儿!”


    “我还有……”


    不容周雅人拒绝,陆秉直接逮了人强行拖走:“少啰嗦。”


    周雅人觉得俩大男人拉拉扯扯实在有碍观瞻,没挣两下就从容放弃了。


    身后壮汉迟疑道:“陆小爷,那棺材怎么办?”


    “现在下水太危险,你们留两个人先在这儿守着,等我回头找几个水性好的船夫过来打捞。”说着陆秉冷得打了个寒颤,脚下步子加快,他得赶紧回去把这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不然伤还没好全又囫囵感染个风寒,无异于雪上加霜。


    事态紧急,且攸关人命,二人直奔县衙。


    陆秉匆匆将此事上禀,然后分别派人出去,核实昨晚给秦家抬棺送葬的人都有谁,现在有没有回家。


    随后才在衙役值守的班房内换上备用的干爽衣裳。


    分派出去的黑子等人动作相当利索,没费多大工夫,就打听出来给秦家抬棺送葬的人都有些谁,一溜烟儿蹿访好几家,其中几户都是挨着的近邻。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令所有人出乎意料,陆秉好不容易腾出空灌一口热茶,差点烫着舌头:“什么?他们没去?!”


    黑子回道:“对啊,据说是秦三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昨晚出殡了,所以他们几个都好端端在家待着呢,谁也没去。”


    没去自然是好消息,说明没闹出人命来,但是陆秉却没办法放下心。


    “奇了怪了,”陆秉思忖道,“早上那人明明说,他亲眼看见一行人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


    见鬼了吗?


    但黄河里也确确实实落了具棺材,说明那人不是眼花,也没有胡言,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跑来求救。


    “莫不是另外请的抬棺人?”黑子提出质疑,“还是说昨晚出殡的不是秦家?”


    陆秉一愣,腾地站起身,火急火燎往外跨:“走,去秦三家里看看。”


    因为刚才听某人提了一嘴秦家要在半夜出殡,他们就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支送葬队是秦家雇的,但这大清早事发突然,谁也没顾得上去秦家核实具体情况。


    然而当他们急匆匆赶到秦家时,里头却空无一人,原本搁置在灵堂前的两口棺材也不见了。


    黑子道:“棺材呢?”


    陆秉沉着脸回道:“棺材可能在黄河里。”


    黑子心尖颤了颤,一听黄河就想起前几天那次诡异离奇的经历,夜夜噩梦缠身,每回惊醒都满头大汗,没睡过一宿好觉,为此眼下吊着一抹淡淡的乌青。


    陆秉吩咐下属:“你们去左邻右舍问一问。”毕竟一行人抬棺出殡,多少会弄出点动静来,他估摸挨着的近邻应该会看到或听到些什么,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但是大家白日里劳作一天很是疲惫,夜里自然睡眠沉,不是打雷闪电的阵仗很难被惊扰。有年纪大的,倒是说好像听见一声哐当响,但并没怎么在意。因为寒冬天的夜里风大,吹落一两块瓦砾石子儿很正常,便翻个身又继续睡觉了,没去在意。


    周雅人忽地想起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老妪,昨日他在秦家借住时还曾碰上过,那老妪一直在秦家帮忙治丧,周雅人当时正好听见她说:“我刚刚去请了刘大山,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抬棺,算命的说这横死的人得在晚上出殡,我也跟他们说好了……”


    周雅人将此人此事跟陆秉说起:“也就是上次秦三拎着菜刀冲进鬼衙门,跑过来拦路报信的那名老妪。”


    陆秉在记忆中扒拉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起来这么个人。


    第30章 送葬队 “我有预感,之前那些被劳什子……


    随后经过几番打听, 才知道那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独自住在巷尾一间残破不堪的茅草房里,大家平常都叫她王婆。


    周雅人和陆秉去到茅草屋时, 王婆正人事不省地倒在乱柴禾堆里。不知她这么躺了多久, 脑袋歪斜耷拉着, 额头磕破了, 干涸的血迹糊了半张脸。


    这场景让陆秉变了脸色,蓦地上前去探对方鼻息, 好险还有气:“王婆, 王婆……快,黑子, 去请郎中。”


    黑子应答一声,一溜烟儿跑走了。


    周雅人进屋蹲下身, 缓缓摸到老妪冰凉嶙峋的手腕,捻住其脉搏,沉吟开口:“陆秉, 先把她平放在地上, 动作轻点……”


    周雅人话到一半,王婆突然抽搐一下醒转过来,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骇然瞪大, 枯槁的手鸡爪似的抓住周雅人替她把脉的手, 干瘪的嘴巴张开,喉咙“嗬嗬”几下,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秦……秦……”


    王婆倒不上来气似的,喉管不断在嗬嘶嗬嘶。


    周雅人垂着眉眼凑近对方, 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轻声问道:“您想说什么?”


    于是王婆抽搐似的想附在他耳旁,枯槁如树皮的手死死抓着周雅人,用力到发抖“嗬……嗬……大……嗬……回来……嗬嗬来了……嗬……”


    老妪除了嗬嗬倒喘,每个字的发音都咕噜咕噜响,好似水底冒出来颗颗气泡,应该是喉管里兜着一口带血的浓痰。


    周雅人不动声色地压着眉眼,辨别出对方十分含混不清的话语:“您是说,秦大回来了?!”


    闻言陆秉脸色大变,怔怔看向周雅人,什么意思?什么叫秦大回来了?


    陆秉脱口:“秦大不是死了吗?!”就死在周雅人刚入城的当天夜里,秦大被血蛭蚕食殆尽,只剩一把骨头一层皮,还是他亲自带人去城外荒原收的尸。


    王婆骤然激动起来,满脸骇然之色,嗓子里高亢的“嗬嘶——”一声,又陡然窒息般卡住,随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名衙役行色匆匆跑进屋:“头儿,有个人昨晚看见那行送葬队了。”


    “谁?”


    “打更的更夫。”


    “带过来问话,算了,人在哪里,我们这就过去?!”


    “就在县衙。”


    更夫是在羊圈里被早起的农妇发现的,他当时脑袋朝地腿朝天,倒栽葱似的插在羊圈食槽里。农妇吓了一大跳,因为上个月家里才丢过一只羊崽子,便以为这贼又要来偷自家的羊,连忙喊出男人把这贼人拔出来。


    更夫被人抬出来扇醒的时候还有些发懵,脑门上鼓了个鸡蛋那么大的包,晕头转向地看着围着自己声讨的民众,很是费解。


    更夫撞了脑袋稀里糊涂的,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又遭莫名其妙锤了几大拳,顿时给他锤懵了。


    俩村民推搡着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五花大绑地捆去了县衙。


    在大家唇枪舌剑的谩骂声中,更夫才后知后觉醒过盹来缓过神,但他还没来得及为昨晚的所见所闻感到惧怕,刚睁眼就陷入了另一场纠纷,被一帮人拖牲口似的扔到了县衙门口。


    “官爷,我们抓了个偷羊的贼。”


    更夫急忙反驳:“我不是贼!我没偷羊!”


    一句辩驳立马引来众怒:“你没偷你跑到人家羊圈里去干什么,拾人羊粪呐,敢说不是贼。”


    妇人愤怒呵斥:“要不是你自己个儿在我羊圈里栽了跟头,被我亲手逮着,我那几只小羊就被你给偷走了!”


    “官爷,赶紧把这贼人关起来!”


    旁人跟着一个劲儿掺和:“对,把他关起来。”


    更夫拼命挣扎,奈何手脚被捆了个结实,大喊冤枉:“我真不是贼啊,我是昨天半夜撞鬼了……”


    奈何解释根本不管用,众人也并不给他狡辩的机会。毕竟都是贫苦人家,拢共就攒这点儿微薄家财,最恨偷盗的贼,妇人直接上前抽了他个大嘴巴子:“我撞你个大头鬼,少他娘的胡说八道。”


    这农妇膀大腰圆,膘肥体壮,堪比两个瘦弱无助的更夫,这一巴掌招呼下去毫不含糊,竟比她家男人的拳头还要孔武有力,直接扇肿了更夫半张脸。


    更夫眼冒金星。


    旁边人还在一个劲儿叫嚣:“抓现行了还敢狡辩,这种人就得抽死他。”


    “这不就是招了吗,只有贼才会趁半夜大家睡着以后跑出来偷东西,你看看他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岂有此理,他哪里长得贼眉鼠眼了?!更夫又是挨打又是挨骂,有口难辩,冤哭了:“我是个打更的啊,打更可不就是昼伏夜出吗,我不是贼,求官差大人替小的做主,小的冤枉呐。”


    边上人闻言一愣:“啥?打更的?”


    “怪不得叻,你打更地跑去做贼偷羊,那简直防不胜防。”


    “你别血口喷人,老子没偷羊,老子……”


    衙役被他们吵得脑仁疼:“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偷没偷羊到公堂上说去,在衙门前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结果一上公堂受审,原本普通的偷窃案突然巨变成惊悚离奇的诡案,这更夫失心疯一样,给在座的诸位摆了段夜半撞见送葬队的奇遇。


    县衙大清早正在查那一行跳进黄河的送葬队,大半衙役被陆秉调度出去查那些抬棺人,好巧不巧,这更夫居然亲眼看见了。


    县太爷沉思片刻后,立即起身绕到后堂,命人赶紧去通知陆秉回来,转而低声问跟随其右的师爷:“太行道的修士何时才能到北屈?”


    “应该快了。”


    县太爷神色十分凝重,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人祖山的方道长呢?找到了吗?”


    “没有,底下人就只在孟门码头的茅草屋内发现他的道袍,但是人却不知所踪。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可这冰天雪地的,又是刚开河,不是那么好找的,再加上衙门里实在缺人手,既要查案,还要到处找人,如今鬼衙门塌了不说,又出了这档事,您看,我们衙府里连个站岗跑腿儿的人都快调动不过来了。”


    县太爷听他墨迹半天,细数了一堆让人焦头烂额的破事儿,顿时有些急:“那人呢?你们连个人都找不到吗!现在出的这种事,不找方道长找谁,那去太行道一来一回,远水解不了近火,中途耽搁的这段时间总得有个懂术数的道士镇着吧。”


    别说外头人心惶惶,他也惶惶。


    师爷更惶惶:“这……这实在……”师爷实在翻不出个方道长来,再加上东奔西走的陆秉和黑子一撞见他就必然逮着他问方道长下落,把师爷问得头大如斗,简直恨不得掀了衙门里的活计亲自带队出去寻。


    “实在找不到哇,”而今师爷很想随便抓个野道士顶上,稳住浮躁的县太爷先,但是他不能,因为兹事体大,来路不明的野道士根本镇不住场子。


    师爷毕竟不像别人那样亲眼目睹这些怪事,此刻还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相信:“不会真有邪祟作乱吧?”


    “鬼衙门是个什么地方,咱北屈人人都清楚,怎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塌了,变成一片废墟,你说……”外头百姓都在传什么鬼衙门墙屋倾颓,太行道所布下的法阵已毁,那原本禁锢在里头的邪祟就会跑出来作祟,听得人心惊胆战。


    再加上手底下的人都在议论,上次黑子他们在鬼衙门的讼堂上,亲眼见到了一排悬梁的官差,说得千真万确。怕传出去会生事端,县太爷不得不按下这则人心惶惶的消息,封了手下人的口。


    县太爷抚着胸脯里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感觉要大事不好,不对,已经大事不好了:“我有预感,之前那些被劳什子血蛭吃空人的怪案只是个前兆。”


    师爷闻言,骇得脸色都白了一层。


    县太爷忍不住推了把师爷的肩:“快点去快点去,赶紧把陆秉叫回来。”


    文弱师爷经不起吓,此刻有种草木皆兵的恐慌,被县太爷一爪子推得汗毛倒竖,吞着口水说:“大人,已经派人去叫了。”


    “怎么这么慢!”


    被嫌慢的陆秉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回到县衙,当场提了更夫过来问话,结果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北屈的鬼祟事件没有最玄只有更玄,而且一桩接着一桩没消停过,陆秉简直要怀疑这人间是不是已经被妖魔鬼怪横行了。


    按理说敢在夜里打更的都不是什么胆小之辈,哪怕在深夜遇到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顶多也是心跳突突两下,不至于太过慌张,但是——


    一提及昨晚,更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谁家会在大晚上出殡呢,我也是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结果,”说到结果,更夫的瞳孔都在颤,“结果就看见抬棺的人居然是沈家老爷和沈老夫人啊,还有沈二爷,那几个……”


    周雅人闻言一愣。


    陆秉反应极大,倏地抬起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你说谁?”


    “沈家老爷和沈老夫人……”


    北屈县姓沈的多了去了,陆秉刨根问底:“哪个沈家?”


    一县豪商巨贾可是北屈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连街边讨饭的乞丐都见过,更夫自然也认得:“就是咱们北屈城里最大户的那个沈家啊,开绸缎庄子的沈庭山沈老爷子。”


    陆秉整个人都绷紧了,下意识脱口:“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就在前不久,失踪已久的沈大少爷沈远文突然从鬼衙门里逃回去,从身体里钻出来的血蛭几乎将沈家灭门。沈庭山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其弟沈二爷一干血亲被吸干血肉,只剩下几具骨头架子和蔫瘪下去的人皮。


    那场面陆秉哪怕回想都会不寒而栗,何况这更夫说昨晚抬棺的居然是死去的沈家人。


    “所以我说撞见鬼了啊!不对,是诈尸!”更夫继续道,“不止沈家人,我还看见抬棺的队伍里,还有同样死了的方大年,差点没把我吓死。”


    突然听闻陌生名字,周雅人插嘴问:“方大年是谁?”


    陆秉脸色很不好:“就是你还没来之前,被血蛭吸干血肉的其中一个人。”


    周雅人蹙眉,面色凝重,手指抵着腰间律管,轻轻滑了一下,然后听见更夫说:“那几个抬棺的肯定都不是活人啊,官爷。”


    周雅人瞬间想到方才老妪昏迷前说秦大回来了,更夫又说看见了沈家老爷老夫人抬棺,抬的还是秦家的棺材。


    周雅人沉声问:“你确定自己没看错?”


    更夫被问得一怔愣,随即斩钉截铁地摆手:“没看错,绝对不可能看错,别的不敢说,我这眼神好得不得了,而且,”他说着一撩裤腿,露出跪破皮肉的膝盖,“我当时吓破了胆,跑的时候左脚绊右脚,直接跪在了棺材边,原地给抬棺的沈老夫人磕了个头。我以为我会死在当场,但沈老夫人可能因为受了我这一拜,所以才会放我一条生路。我就这么跪在地上,直到他们抬着棺材走过去,我都不敢站起来,也实在腿软得站不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说着说着更夫发起了毒誓,“官爷,我真的亲眼看见了,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或者让我被这支送葬队抬走!我真的没有偷羊啊!”


    陆秉一点都不关心他偷没偷羊。


    若放在之前,他可能还要认为更夫满口胡言乱语,但是经历过鬼衙门和太阴/道体的亲身体验,陆秉半点都不质疑更夫所言,对方说得真切,他也确信无疑。


    更何况此刻,被县太爷派出去查实的衙役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头儿,大事不好。”


    陆秉沉着脸,强撑着镇定开口:“直接说。”


    衙役一脸骇然:“沈家——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当晚死于非命的沈家人,尸体全不见了。”


    闻言,陆秉一屁股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然后猝不及防与目瞪口呆的更夫看了个对眼。


    更夫仿佛受了大刺激,惊吓过度的表情甚至略带了几分茫然:“尸体……不见了?”


    衙役觑了一眼蹲地上的更夫,没避讳他,继续开口:“还有他说的那个方大年,我也立即跑了趟义庄,那方大年的尸体也不见了,不仅如此,之前被吸干血肉那几具放在义庄的尸体全都没了。”


    平白无故的尸体怎么可能消失不见,更夫想起自己昨晚撞见的出殡队伍,忍不住瑟瑟发抖:“我就说我没有骗你们吧,官爷,我真的撞鬼了,不是去做贼。我看见沈老爷他们抬着棺材往出城的方向走了,然后我刚要从地上爬起来,谁知一抬头,又看见一个白衣女鬼从屋顶上飘过去,一阵风似的,那阵风还带着白霜……”


    周雅人蓦地抬首:“什么白衣女鬼?”


    更夫突然被打断,磕巴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啊,那应该是只女鬼吧,大半夜的,从头到脚都被白衣遮得严严实实,还会飞,幽魂似的跟着那列送葬队去了,呜呜呜呜,我当时吓得拔腿就跑,不跑指不定还会撞到什么见鬼的东西,结果一个不慎就摔进了别人的羊圈里。”


    周雅人腾地起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急匆匆迈出了门槛。


    陆秉听懵了,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半路突然冒出来的白衣女鬼又是什么东西,就立刻追着周雅人的背影喊:“你上哪儿去?!”


    当然是回客栈。


    白衣女鬼,一阵风似的,还带着白霜。更夫这形容让他第一时间想起了住在客栈的白冤。


    周雅人脚底下好似缩地成寸,没给半句交代,三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陆秉还在对着他的残影喊:“这邪了门儿的案子你不管了?!”


    陆秉焦头烂额,满脑门子冷汗,他跟衙门里的这些阳间兵除了抓人,可半点儿斗不过邪祟,更何况还是一群诈尸的邪祟。


    有了之前的惊吓,陆秉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指使手下人:“你快去,给我盯着他,有事回来禀报。”


图片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