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推开客房门, 里头已然空无一人,只余淡到几不可闻的霜雪味,让这间陈旧的屋子显得略有些阴冷,那是萦绕于白冤周身的特殊冷感。
周雅人在回来的路上虽然已有所料, 但这一刻真没看见白冤还是揪起了心。
哪怕日防夜防地盯着也没能盯得住人, 他知道白冤不可能老实安稳的待着, 更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受制于他。
彼此打过这几次交道, 他自认为对白冤还算有几分浅薄的了解。
那是个绝不屈居人下的冷傲脾性,这副冷傲中又裹着锋利无比的暴戾之气, 受不得半点委屈。
更何况她受了这长达千年之久的压制, 突然出世,就像柄解开封印出鞘的快刀, 一朝重见天日,便迫切地想要杀人饮血。
白冤那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必然要泼进这清平盛世里,非闹出大乱子不可。
他预感白冤要生事,但又不知为何, 比起忧虑, 周雅人更多的竟是无奈,就像世间上避不开的因果循环,是久违的宿命。
这种宿命感曾一度让周雅人无望, 所以他想窥一窥天道, 然后变成了如今的听风知, 是朝中所谓的天耳圣人。
周雅人站原地顿了片刻,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城,疾步行至黄河边。
那更夫说白衣女鬼跟着送葬队去了,必然到了黄河, 所以他便沿着河岸一路去寻。
他要尽快找到白冤。
对于一个眼盲之人而言,开河的激流声与无数冰块碰撞声难免扰乱听辨力,再加上峡谷道路崎岖不平,行路便多了几分阻碍。于是周雅人手里握着竹竿,谨慎地放慢了脚步。
青衣袍摆扫过密实的枯草,凛冽的寒风扑过来,再挟着他的神识铺出去。
一瞬间,激流与冰凌的撞击声轰隆不绝,寒鸦振翅,野畜奔逐,枯枝败叶簌簌抖动,夹着人语喧嚣……所有峡谷荒原上的声音通通被放大数倍,天地间一切庞乱的杂音山呼海啸般灌入耳中。
周雅人要在这山呼海啸的杂音里寻觅白冤的踪迹,听得更是细致入微。这法子好使归好使,但耗费的时间一长,太阳穴便会如针扎一般。待到他收拢神识,两只耳朵就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听什么都不太真切,这是个无法避免的损害。
寒鸦在峡谷上空盘旋几圈,朝倚坐崖壁上的白冤飞落,细伶伶的爪子一把攫住她肩头的衣衫。
白冤坐得高,看得自然就远,遥遥就看见那青衣人向这边走来,竹竿不轻不重地点在地上,好似探路。
周雅人忽然脚下不慎,打了个趔趄,好在及时稳住了,并没有摔。
这一幕却让白冤拧起了眉,静静观察这人的步子。瞎子才会靠一根竹竿开路,而且走得踉踉跄跄。
可是在此之前,这人明明行动自如。
而且——他在看着自己,他看得见自己。
若真是瞎子怎么看得见她,不是瞎子又怎会看不清脚下的路,走起来这么磕磕绊绊?
白冤心中生疑,目光对视间,她拂开肩头那只寒鸦,冷哼一声:“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呐。”
周雅人现在耳力不好,要集中听力才勉强能听清白冤的讽刺,但他并不介意,一来便开门见山:“死于痋虫的那些人突然在昨夜诈尸,然后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
白冤不傻,听得出言外之意,见他风尘仆仆地找来就明白:“怀疑我在生事?”
毕竟她十二年前就在北屈生过一场事,闹得北屈人心惶惶,甚至惊动太行道掌教都亲自下山。昨夜她又跟着那群诈尸的送葬队出了城,独自待在黄河崖边不知道要干什么。周雅人当然有理由怀疑她,不怀疑她怀疑谁,还有谁有这么邪门儿的神通?
但是周雅人否认道:“我没说你生事,但你昨晚既然在场,应该最清楚事发经过。”
谁料白冤却道:“我不清楚。”
周雅人顿了顿:“昨夜发丧的那户人家姓秦,死者为两兄弟,其中秦二则是去鬼衙门祭祀你的孙绣娘她丈夫。孙绣娘跟沈家的牵扯我先不论,秦家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叫秦三,现如今不知所终,衙门也找了一天,你昨晚在这列出殡的队伍中可有看见她?”
怕白冤不清楚,周雅人又补充:“我之前带着你在她家借宿过。”
秦三曾经还被她狰狞的面目吓瘫在地,白冤当然有印象:“看见了,脏兮兮的那丫头。”
秦三倒也不是脏,就是从小面朝黄土背朝天,每日勤作细耕苦种田,皮肤晒得黝黑发黄,才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
周雅人刚要问其下落,就听白冤事不关己道:“端着灵位跳进黄河了。”
“你……”周雅人呼吸一窒,“你就看着她跳?”
“不然呢?”白冤侧了一下头,平淡的语气是种对生命的漠然,“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本来就不想活了。”
于周雅人听来,极度的冷酷无情:“所以你就见死不救?看着她去死?”
白冤盯着他愠怒的样子,冷笑一声:“怎么救?我被你下了符咒,堵死奇经八脉,比废人也差不多,管得了别人死活?你害我至此,好意思谴责我见死不救?!”
周雅人蓦地一怔,差点忘了这一茬,如此说来倒是他的责任了。
昨夜白冤听见异动,搭着西北风飘过来,虽知道灵脉封堵,但因为调理了半宿,自认为还有点发挥的空间,结果发挥了个“半途而废”。
白冤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废到这种程度,再加上刑伤,一个不慎就被挂在了十丈高的崖壁上,身不由己地吹了整日寒风,简直忍无可忍。
周雅人理亏地转了话头:“那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白冤:“……”
你还有脸问!
她能说自己是被西北风挂在悬崖上这么有损颜面的事情么?
遥想当年,上天入地她都不在话下,不知道有多威风。如今竟被这区区十丈高的崖谷给困住,上不去又下不来,真乃奇耻大辱。
白冤调息内里乱窜的邪火,不想看见眼皮子底下那个罪魁祸首,索性面不改色地轻阖眼皮,端得一副泰然自若:“打坐。”
实则是在冲灵脉。
待她找回一点点余力,她就立刻跳下去,这风吹日晒的破崖壁谁愿意待谁待!
周雅人站在崖下,自然需要仰视她,白冤面上不露形迹,他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遂问:“在这儿打坐?”
白冤不动声色地暗自咬牙,她但凡能换个地方,绝不在这幕天席地地干坐着让他观瞻。
周雅人不知道她的难处和困境,抬头仰视八风不动的白冤,心里揣度的却是,她守在此地必然有什么用意。
或许是在等待时机。
八成跟那行诈尸的送葬队有关。
周雅人斟酌,反正自己目前耳朵不太灵便,行动也会受限,暂且就在此静候着吧。
白冤许久未听下头人有何动静,掀开眼皮。
她坐在高处,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垂着眸,将人自上而下扫量一番。
周雅人站姿笔挺,个头虽高,但看上去过于清瘦,还没与他一起落入太阴/道体的那几名同伴壮实。但肩背挺拔,气质不俗,那张脸更是挑不出一丝半毫的缺点,完全是怎么好看怎么长,比只喝露水的大仙儿还要清雅脱俗。
只可惜……白冤的视线落在他的竹杖上,没忍住开口:“你看不见?”
周雅人没凝神,这句听得很含糊:“什么?”
“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么?”
周雅人便答:“眼睛看不见,耳朵还行。”
“眼盲?”白冤质疑,“不太像,分明能够看见我,装瞎吗?”
“没装,”周雅人如实道,“只能看见阴物。”
白冤话头一顿:“……稀奇。”
语气凉飕飕的。
周雅人意识到她可能不爱听,于是缄口不言,将竹杖倚放置崖壁上,自顾盘腿坐到崖下,也打起了坐。
这回白冤垂眸只能看到他头顶,发髻上插了根青簪:“你准备一直这么守着我?”
“嗯。”
“打算纠缠到什么时候?”
“倒也谈不上纠缠,”周雅人语气平平,“在太阴/道体的时候,你承诺只要我解开你身上的枷锁,你就会帮我。”
“承诺?”白冤听着新鲜,“谁跟你承诺了?”
周雅人:“……”
显然,白冤当时是勒着陆秉的脖子逼他斩的枷锁,并不构成双方达成协定这一说,所以她大可以翻脸不认,但是,周雅人道:“无论如何,我也算将你放出来了。”
没有他,她的确挣不脱那座“刑狱”。
“是。”白冤不置可否,“可你如今并不陷在囹圄里……”
周雅人打断她:“我一直都是戴罪之身,也一直住在宫狱中,除非有诏——我才能踏出宫狱得见片刻天日,待办完事,又再回到里面去。”
这是他用一双眼睛换来的皇恩特赦,周雅人说:“我一直都在囹圄里。”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好像谁都没办法还我一个清白,连我自己也不行。”周雅人深吸一口气,背负着沉重无比的冤屈,他费了很多力气,终不得自证清白,他一度不明白,“直到你说……”
金乌西沉,夜幕低垂之际,白冤终于攒够力气,从崖壁上落了下来。她尽量表现得利落轻盈,天外飞仙似的站在周雅人跟前,一点都没露出马脚,然后截过周雅人的话沉声道:“你身上担着刑劫,且命犯三刑,祸及六亲。”白冤给他下定论,“是颗灾星。”
周雅人一怔,没料到她还能再补一刀,一出口就直戳要害。
他刚要开口,白冤突然俯下身来,挟着一股压迫之势,与他面面相觑,鼻尖只差毫厘之距。
离太近了,周雅人下意识想要后撤,却被白冤扣住后脑勺固定在原地。
托着他后脑的那只手很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风霜寒意。
白冤直直望进他眼底,盯着周雅人略微浅淡的瞳仁,问话:“怎么瞎的?”
周雅人后脑勺落在她手里,被迫仰着头与其对视,脖颈拉出一道悠长的弧线。
这没什么值得他隐瞒:“薰的。”
白冤扬了一下眉:“自残?”
周雅人:“……”
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是了,白冤依然盯着他眼睛细瞧,里头倒映出她形如鬼魅般的缩影:“薰目为瞽,以绝塞众虑,然后甘心在大牢里做个盲臣?”
周雅人喉头滚了一下:“对。”这是他唯一的活路,否则他就会烂在大牢里,永无翻身之日。
“你倒是决绝,”这话并不是在夸他,白冤问,“用什么薰的?”
“符。符钉。”
“符钉眼啊。”怪不得能够看得见阴物,于是白冤终于放开他,站直身,无关紧要似的又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什么?”
她没什么耐性似的重复一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雅人。”
闻言,白冤眯了一下眼,目光再次停落在对方脸上,扫量一番,最后在心里总结,确实称得上“雅人”。
白冤移开视线,不着边际地开了口:“这寒冬真是萧条。”
只是她刚要转身,手腕就被抓住了,周雅人微凉的指尖正好扣在她的腕脉上:“白冤。”
他说:“这大河底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吧?!”
白冤没作声。
“我既然能发现太阴/道体,自然也能探到这河底还有些别的东西。”若不是早上陆秉忽然下来捣乱,他可能还会在河里摸探一阵。
白冤面无表情:“比如说?你探到了什么?”
“需要再探。”周雅人道,“可能跟那些死人诈尸有关。”
第32章 识大体 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曾经风光无限的沈家, 一夕间沦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宅,其恐怖程度力压北屈鬼衙门。
途径的百姓不是绕道,就是贴着墙根儿飞奔而过,谁也没胆量好奇靠近, 生怕沾了晦气就会撞邪丧命。
诺大的沈宅空旷死寂得可怕, 家仆尽数遣散, 只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留到了最后, 打算帮少夫人给老东家发完丧再走,结果大清早发现沈家人的尸体全都不翼而飞。
灵堂里摆着七口棺材, 其中六口成了空棺, 另一口装着沈大少爷的骨灰。
老管家吓得面无人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半天都没爬起来。
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老管家正六神无主之际,衙门里突然呼哧呼哧来了个官差。
在得知沈家六具尸体不见了之后, 那官差的神情甚至比他还惊恐,然后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那速度堪比脱缰的野马, 一尥蹶子就没了影。
老管家唏嘘不已, 胸口就跟擂鼓似的,心慌得差点跳出来,但他琢磨的却是什么贼居然会来盗尸体?
那些挖坟掘墓的盗墓贼都只是冲着陪葬品去的, 偷尸莫不是想敲诈勒索, 狠狠讹一笔大的?
于是老管家猛地反应过来, 就要去追那跑没了影的官差:“官爷,官爷,等等,您先别跑啊, 我们遭了贼啊,我家老爷老夫人的尸体被盗啦,我要报案。”
结果这一追上去就差点惊掉了魂。
陆秉这些日在鬼衙门出生入死,根本没来得及调查沈家与孙绣娘的诡案。结果这诡案兜兜转转又重新绕到了沈家头上,陆秉审完更夫,便立刻提审了主动送上门来的老管家。
老管家得知大宅院里不是闹贼而是诈尸,吓得腿肚子钻筋瘫软在地,许久才在陆捕头的官威下回过神。
“沈家六口人的尸体是如何不见的?”
老管家哆嗦着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颤声回答:“小……小的不知啊。”
陆秉大惊大骇之后,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他八风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上格外镇定:“你昨晚不是在沈家吗,难道夜里没有人守灵?”
“没人守。”偌大的家宅仅剩下他和少夫人,灵堂前却摆着七口棺材,阴气比阳气重,谁敢守啊。
反正老管家没那个胆子,也自认没那个义务。
况且沈家已经没后了,也不是,唯一的后人还在少夫人的肚子里揣着。
“少夫人更不能去灵堂守夜啊,这是天大的忌讳。白事带煞,孕妇本来就应该避得远远的,以免被煞气冲着了,寒邪入体,那沈家就真的要绝后了啊。更何况少夫人悲伤过度,又受了那样的惊吓,事后就病了一场。所以我才壮着胆子留下来帮忙打点,也实在不忍心撒手不管,老爷生前待我不薄,还给我置办田产,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起码最后想要尽点心。陆捕头,沈家遇难当晚你们也在现场,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啊,糟了这么大的祸事,家里的仆人谁都不敢留下来,哪怕帮忙搭把手呢,给多少工钱也不敢啊。”
所有家仆在当晚吓破了胆,决计是不敢再踏进这沈家大门的,谁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吸血吃人的虫子呢,留下还能有命活?!
老管家指使不动他们,少夫人也指使不动,索性就将这帮贪生怕死的仆从原地遣散了。
所以除了更夫,没人看见这列深夜出殡的死人诈尸。
陆秉思绪纷乱地想,也许紧挨着秦家不远的王婆也看见了什么,只是摔破脑袋昏迷不醒,去帮她请郎中的黑子还没回来,不知道这老妪有没有大碍。
陆秉按了按一突一跳的太阳穴,强压下那股心力交瘁,其实是有些无从着手了。
他看了眼惊吓过度的老管家,忽然问:“沈大少爷和孙绣娘,究竟有什么恩怨?”
老管家六神无主,还陷在老爷老夫人诈尸的惊恐万状中,被突然问起大少爷的事,老管家甚至没怎么反应过来。
沈家闹出灭门惨案皆是因大少爷而起,大少爷又疑是被孙绣娘绑去了鬼衙门,再结合这两日听到的那些波谲云诡的流言……
老管家头皮发麻地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终于知晓了事情已经非同小可,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对陆秉如实相告。
他之前就跟陆秉透露过,孙绣娘绣工好,在沈家的绸缎庄子里做些绣活儿。因为针法比较独特,少夫人特别喜欢她绣的花样,所以招她到家里来过几次,这并不是胡编乱造的瞎话。
只不过孙绣娘不光绣工好,模样也好,在一众其貌不扬的女人中分外惹人注目。
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生得白皙风韵,屡次三番出现在沈家家宅,顺理成章就得了沈大少爷的青眼。
沈大少爷不算什么好东西,但也没有坏到丧天良,就是有些风流,按老管家的说法:“风流一点没什么,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何况沈家还是一方大户,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说得好像天经地义似的。
陆秉却对此不敢苟同,因为自家祖父祖母就是一夫一妻,他爹也没纳过妾。哪怕他娘早早地撒手人寰,他爹正当壮年当了官,媒婆几乎踏破了门槛,陆老爹也没动那续弦的心思。
陆老爹虽然在官场招风惹雨,却从不在外沾那些不三不四的名声,是个极度不解风情的老古板。老古板丝毫不为美色所动,所以在京城那种花天酒地的官场应酬中,特别像个遗世独立的异类,异类当然是不受待见的。
在对亡妻守节这方面陆老爹过于死心眼,况且也不想给小小年纪的陆秉找个后娘,更不想添置个其他女人在家里碍眼。
陆老爹早早就跟儿子发过话,待到百年之后,他要清清白白地去见亡妻,要跟陆秉他娘合葬在一起,夫妇俩分离了大半辈子,到时候两个人长眠地下,也就圆满。
前有亲爹树立好榜样,再反观起沈大少的下场,陆秉就想起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几乎将沈家“满门抄斩”。
陆秉凉声道:“怎么说那孙绣娘也已嫁作人妇,沈大少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老管家应承道:“确实不大体面。”但谁让这孙绣娘长得美啊,美人儿免不了遭人惦记,而且没少遭人惦记,何况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居然嫁给个一穷二白的货色,就更要遭人惦记了。
“没办法,少爷偏就看上她了。”
佳人应该配才子,沈大少爷自认为是个家财万贯的才子,起码比秦二那个目不识丁的窝囊废强了不知千百倍。
孙绣娘跟着秦二,着实糟蹋了佳人。不止沈少爷这么想,许多心怀不轨的男人都这么想,并有不少眼红秦二的人在暗地里啐骂:猪狗也配?
老管家话里话外对秦二没什么好言语。
陆秉拧着眉,心里暗骂:欺人妇辱人夫,什么东西!嘴上却平平静静道:“所以沈少爷就打起了他人妇的歪主意?”
陆秉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你也说这事儿不大体面,那沈大少爷用的什么手段,是威逼利诱?还是强取豪夺?”
“小的毕竟不是亲历者,更没有在旁边看着,具体也说不清他们俩是怎么好上的。”
此言何意?敢情是对郎有情妾有意的狗男女?
陆秉之前在那群碎嘴子的邻里街坊处,听了满耳朵男盗女娼,意思这孙绣娘好像也不是什么本本份份的良家妇女。
陆秉当时没往心里去,毕竟邻里最喜欢捕风捉影嚼舌根,不一定当真。再则沈家家大业大,沈少爷若真动了强占民妇的心思,那民妇估计也只能被迫屈服于淫威之下。
陆秉心思几转:“你这意思是孙绣娘直接就从了沈少爷?”
“也不是,起初孙绣娘并不情愿……其实我最开始知道这档事儿,是那段日子孙绣娘来家里给少夫人绣一扇屏风,结果午后她哭哭啼啼的闹到少夫人面前,指控少爷在房里轻薄她,想让少夫人替她做主。但是她不知道,少夫人其实不管少爷这些事儿。”
这倒让陆秉有些意外:“不管?”
“少爷风流嘛。这种事上,少夫人对少爷一向比较纵容。”
“还能纵容他在家里胡来?!”
老管家习以为常:“家里本来就有通房丫头,平常也免不了胡闹。”
陆秉讽刺道:“有通房丫头供他消遣还不够,非得祸害人良家妇女,是你家少夫人把孙绣娘招进来,结果人在你家中受了欺负却不管,就由着沈大少爷胡作非为,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没办法。”管家叹了口气,反正东家几乎死绝了,他也没什么好守口如瓶的,“少爷有通房丫头,也还会时不时出去寻花问柳。少夫人妇随夫纲,不随夫纲也不行,她没什么大的能耐跟本事,更没有什么娘家人撑腰。当初就是凭着几分姿色,迷得少爷忤逆老爷老夫人,闹得沈宅上下鸡犬不宁,终于逼得二老抛却那所谓的门当户对娶她过门。”
所以这少夫人很有点儿自知之明,也比寻常妇人想得开,她只要能安生过她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行,对于丈夫里里外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去管束他。再说管也不一定管得了,反倒闹得不可开交,夫妻不睦,讨不到好。因此沈大少爷格外放荡自由,甚至觉得这媳妇儿颇为贤良淑德。
陆秉虽然不读圣贤,但也知道贤良淑德压根儿不是这么冠名的,他很是不能接受:“你们管这叫贤良淑德?”
老管家没少受荼毒,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识大体嘛。”
一种米养千种人,所在环境不同,经历不同,所受的教育影响各不相同,都将导致每个人的思想千差万别。
陆秉在衙门里当差,也算见识过形形色色千种人,自然不会吃饱了撑的跟老管家掰扯什么叫作贤良淑德。
陆秉不在这点破事儿上较真儿:“少夫人不管,难道沈老爷老夫人也不管?”
“老爷老夫人就这么一根独苗,心尖儿上的肉啊,惯都惯不过来,还不是他要干什么就由着他干什么么,大不了最后多给点补偿。而且这种事情,有关名节,她一个女人,也不敢到处声张。”
孙绣娘确实没有声张,沈家估计也不怕她声张,毕竟北屈的县太爷和沈老爷子颇有点官商勾结的意思。
若告到衙门,官府不一定能替她伸张正义,反倒会因为那层官商勾结的关系致使她身败名裂,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陆秉不是没见识过这些官宦财主的做派,作了孽,就给受害者一笔银钱息事宁人。当然也有受害者不肯息事宁人的,造成的后果可大可小,指不定就要闹出人命官司来。
怪不得沈大少爷会被孙绣娘绑进鬼衙门折磨。
陆秉想通了前因后果:“孙绣娘收没收补偿?”
“没收,起初她性子很倔,怎么都不肯收。”老管家如实道,“但是秦老二收了。”
陆秉心惊:“什么?”
“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可能听到些流言蜚语吧,或者是孙绣娘说漏了嘴。那秦二跟头蛮牛似的,气冲冲就打上了门,结果被家丁一顿好揍。沈家也是有脸面的人,能由着他这么闹吗,几闷棍子给他打老实了,少爷就让我去支了二百两银票塞给他,然后好商好量的跟他说,‘你以后就别碰绣娘了’。这穷鬼当时攥着银票没吱声,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张票子,估计觉得这买卖划算吧,然后自顾从地上爬起来,攥着银票鼻青脸肿地走了。”
听到这里,陆秉就感觉差不多破案了。
他要是个女人,受了此等欺凌,自家男人没本事讨公道就算了,索性还收了对方的银票卖妻,估计也会气血上涌,拎把斧头劈过去。
他娘的,猪狗不如的东西!
难怪这老管家提到秦二就没半句好话,是他他也瞧不起这种孬货,没血性,窝囊废!
老管家见陆捕头面不改色,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正在心中破口大骂,继续道:“反正这事儿过后没多久,孙绣娘就不情不愿地跟少爷好上了。”
“什么叫不情不愿,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情愿!”
“倒也未必,我后来还撞见她主动上门来找过少爷几回。”
陆秉冷笑:“那是打定主意要沈远文的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女人逼急了,她能跟你拼命。
案发之后,外头的老百姓早就在捕风捉影的传,孙绣娘是因为绑架了沈大少爷,又砍死自家男人,自知逃不过罪责,所以才会在鬼衙门畏罪自杀。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抬头问:“所以少爷身体里的那些虫子,真是孙绣娘放的蛊吗?她后来主动来找我家少爷,就是预谋要害沈家?”
结果显而易见。
陆秉沉吟不语,转而问:“沈少夫人呢?昨晚人在何处?”
“她一直住在客栈,就白日里给老爷老夫人入殓的时候回沈宅打点,趁天没黑就回客栈休息了。”
第33章 寻仙踪 传说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
正待此刻, 外头一名衙役大步前来,边走边说:“头儿,老爷子来了。”
陆秉起身迈出去:“我爹?他来干什么?”
“这不看你受伤吗,老爷子拎着食盒, 给您送鸡汤来了。”
陆秉皱了一下眉:“我正忙着呢, 你先打发他回去。”
“来都来了, 别让老爷子白跑一趟, 又耽误不了多大功夫,这里我先替您问着, 老爷子还带了金疮药呢。”
早上在大河里泡了一遭, 伤口也有些开裂,一直隐隐作痛, 确实应该上些药,陆秉遂点头, 径直往外走,阔步踏入值守的班房:“爹。”
陆老爹正襟危坐,脊梁挺得笔直, 哪怕穿着布衣还能透出几分陈年的官架子, 他淡淡应了一声:“你祖母给你熬的鸡汤,非让我跑这一趟送过来,赶紧趁热喝了吧。”
陆秉一屁股落座, 揭开食盒的盖子, 将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鸡汤端出来。
陆老爹瞥一眼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 胡子拉碴的,脸色白得发青,有点气闷:“伤成这样,就不能安生在家养几天, 害你祖母整日提心吊胆的。”
陆秉捧着碗几大口灌下去:“案子越来越棘手,歇不了。”他一抹嘴,立刻开始脱衣裳,“爹,您帮我上点药。”
陆老爹拿起桌上那瓶金疮药起身,帮他拆开包扎肩胛的棉布,低声问:“我来路上听说沈老爷诈尸了,而且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可真有这回事?”
反正这消息已经在北屈传开了,陆秉没必要隐瞒:“昨晚打更的更夫说他亲眼看见的,说不准。”
陆老爹拔开金疮药的瓶塞,将粉末小心翼翼往陆秉的伤口上洒:“若真是这样,这案子就不是你们衙门里头区区几个捕快能办的了的。”
陆秉忍着疼,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身体下意识绷紧了:“我心里有数,太行道的修士估计今日就能到北屈。”
陆老爹颔首,转而道:“雅人呢,这几日都没见他回来过,你祖母刚才还在念叨,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幸好陆秉之前因为怕父亲和祖母担忧伤心,没有草率地告诉家里周雅人可能被鬼衙门活埋的乌龙事件:“他有重要的事情在忙,不过今早还跟我在衙门里办案,晌午的时候出去了。”
陆老爹这才稍稍放点心,上完了金疮药,开始给他做包扎,转而又想到什么开口:“对了,这沈家昨夜里闹诈尸,他们那新妇一个人守在大宅里,没出什么事吧?”
陆老爹口中的新妇自然是沈远文的妻子沈少夫人,陆秉道:“她怀着身孕,沈家出事以后她就搬到了客栈,没……”陆秉活到此忽地抬起头,敏锐道,“爹,你怎么会说她一个人守在沈家?”
“难道不是吗,那沈家的伙计仆人不是都散了吗,这么大的宅子也就剩下她了吧?”陆老爹道,“我昨晚回家时正好路过,就看见沈家这位新妇夜里打着灯笼回去,我当时还在想,这新妇胆子倒真是大啊。”
“昨夜?”陆秉面色一肃,“什么时辰?”
陆老爹略微想了想:“亥时。”
亥时已经夜深了,可那老管家明明说沈少夫人因怀孕避讳,要趁天黑前离开,怎么又会在亥时打着灯笼回去?
陆秉神色凝重:“爹,你没看错吗?”
这一问倒让陆老爹不太确定了,他其实离得不算近,跟沈家这位新妇也没见过几面,都是在街上远远地打眼瞧过几回,就看身影觉着像:“应该没看错吧,而且这么大晚上的,谁还敢进沈家大宅。”
陆老爹已经给他包扎完肩胛,陆秉腾地站起身,利利索索穿好衣裳:“爹,你先回去,我现在有要紧事忙,就不送你了。”
说要紧就真要紧得很,不等陆老爹发话,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盯着陆秉挺阔的背影,陆老爹虽然向来嘴硬,心里头却没少担忧,捕快头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整天面对的不是刁民就是贼匪,还有走投无路杀人放火的亡命徒。
陆老爹原本坚决反对儿子入衙门当差,替陆秉在教谕身边谋了份稳当可靠的差事,但陆秉打小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性子跳脱,老实不住,循规蹈矩的活计干不踏实。便先斩后奏地换了份衙门里上蹿下跳的苦差,把陆老爹气得够呛,取棍棒揍了一顿狠的,打得陆秉三天下不来床,结果还是没能倔得过小兔崽子。
兔崽子长大了,翅膀渐渐硬了,自己能拿主意了,他这个老东西干涉不了了,索性由着他上天入地。
就是免不了担心,最近北屈闹的这几桩命案简直让人心惊胆战,陆老爹坐在家中更是没少担惊受怕。但是又别无办法,他如今一介草民,不适合过问衙门里的事,遂只能唉声叹气地收拾食盒回家去。
陆秉则软硬兼施地把沈宅老管家狠狠逼问了一通,实在诈不出多余信息才放过对方。
看老管家那战战兢兢又一脸懵的可怜相,确实对沈少夫人昨夜亥时回去的事毫不知情。
陆秉遂派人到沈少夫人所住的客栈找人,去而复发的衙役却扑了个空。
“人呢?”
衙役摇头:“不知道,客栈的掌柜说只看见她昨夜里出了客栈,然后就没再回去过。”
陆秉缄默下来,翻来覆去的琢磨那女人夜里又回沈宅做什么,不是忌讳吗,难道真不害怕,或者有没有撞见沈家死者诈尸,她现在人又在哪里,还在沈宅吗?
陆秉认真忖度良久,摸不准的事只能去现场核实,随即下了决断:“跟我去沈家看看。”
衙役心头一怵:“沈家现在可是凶宅。”
但是陆捕头一向说一不二,当即带着几名瞻前顾后的衙役前往沈宅。
经过这几日的境遇,陆秉自认为已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万一那沈少夫人真在宅子里,总得有人去瞧她个死活。
只是金乌已经西沉,夜幕低垂,天一下子黑尽了。
迈入沈宅的衙役个个心惊胆战,特别是朔风一刮,空寂的走廊呜呜作响,撩起挂在灵堂四周的白孝布,仿佛层峦叠嶂中藏着重重叠叠的鬼影。
衙役不禁打了个寒战,透过翻飞的白色布帘,在黑暗中隐约看见露天的庭院中反射出一缕银光。
衙役嗓子眼发紧:“头儿,那是什么?”
陆秉谨慎地踏入庭院,方方正正的宅院中放置着一口半人来高的大水缸,缸里蓄满了水,里头盛着清清冷冷的月辉。
不知谁接了句:“反光的是水。”
陆秉静静瞧着那轮倒映水中的满月,和在灵堂摆成一排的七口棺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
“这是太阴灵龛。”周雅人忽然出声,他在峡谷河畔滞留了几个时辰,身上的衣料被朔风吹得又冷又硬。
白冤长久地注视着嵌在地岩中的石窝,涡穴缸翁般大小,里面溢满一汪清泉,鉴出高挂夜空的那轮朗月。
白冤闻声,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侧开身,缓缓沿着河床边的石窝往前踱步,继而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秦之时,百姓称之为石臼仙踪,传说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下的马蹄印。”
古文曾记过寥寥几笔: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水,大溢逆流,无有邱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
周雅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白冤身侧,而再往前几里,就是这里记载过的孟门山,乃大禹治水所过之处,留下的仙踪竟成了太阴灵龛。
白冤道:“那些东西,便是寻着仙踪去了。”
周雅人足下一顿:“什么?”
“你以为这些仅仅只是太阴灵龛么,”白冤观察铺在河床上大小各异的石窝,“我之所以在这里耗到入夜,就是待明月高悬,月魄入地户之时,仙踪寻穴。”
周雅人怔然回过头,一张符纸就递到了他面前。
白冤半句废话也没有,吩咐他:“化进风里。”
周雅人接过那张符,指尖一触即离,他并不多问,扬手将符纸融进凛冽的寒风里。
原本漆黑的暗夜瞬间印出一道古老的符纹,龙飞凤舞的舒展在风中,如玉印般落拓在河谷之间。
他看清了这道符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制。
他当然不可能看懂,就为了这一贴符纸,白冤在此观山观河,耗了大半日才对应着繁杂的地势绘制而成,也算煞费苦心。
与此同时,周雅人原本闭塞的耳朵终于清晰起来,汹涌的波涛似炮轰雷鸣,骤然在耳际炸响,声震数里之遥——他的听力总算恢复了。
这是在瀑布之下。
滔滔急流垂直砸落,激荡的悬流在水底翻腾起阵阵浊浪,水沫飞溅如尘烟迷雾。
白冤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一步,因为她在腾空的水雾中看见了幢幢黑影。
周雅人显然也看见了隐于雾气里的黑影,摇摇晃晃的,类似鬼魅,便笃定那些皆为阴物。
它们行走在奔腾不息的大河中,脚踏翻涌不息的浊浪,却并未有丝毫沉浮,仿佛只是踩在软泥上。
周雅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行高矮不齐的黑影,隔开的列队中间抬着口长方形的大匣子。
那长匣子像极了一口乌黑棺材,两头套了粗实的麻绳,沉甸甸地坠在那行黑影的肩头,这情景猛地让周雅人想起了那支消失的送葬队。他们抬着棺材,仿佛走了一天一夜,到此刻还一直在洪涛雾气中走着,朦胧不清且摇曳不定,未曾消失却又渐行渐远,像倒映在山河中的一片灯影。
直到融进风里的符纹严丝合缝的侵入河谷地脉,潮湿的水汽骤然间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将白冤和周雅人裹在其间。
脚下的石窝在月下模糊了一下,忽地变幻成了“仙踪”,类似前人踏过的足迹,蜿蜒着直延伸入滔滔大浪里。
白冤没做迟疑,踩着“仙踪”往前行,不咸不淡的开口:“走吧。”
周雅人紧跟其后,彼此间明明只相差一步之遥,可是隔在水雾弥漫间,白冤的背影也显得模糊朦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雅人踏上翻卷的潮头,好似脚踩在虚空之中,心境也跟着摇摇欲坠地悬浮起来。当他再看向白冤的背影时,平稳中却显出了飘忽不定,仿如飘零云水间的一叶扁舟,在缓缓拉长变形。
然而隐隐约约间,他听见一把粗粝阴森的嗓子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喊:“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
“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那语调自迷雾中幽幽传来,许是因为遥远,略有些含糊不清,仿若徘徊不去的回响。
周雅人隐约中有点印象,这是出殡时给死人喊的送路词,在此刻恍然听见,跟咒语似的,平添几分诡异之感。
他努力定了定神,抬眼去瞧那一行抬棺送葬的黑影,目力所及处,却发现白冤的背影被拉扯得越来越细瘦,周雅人警觉不对劲,蓦地脱口:“白冤。”
行走在前面的人却充耳不闻,突然,那长发间猛地挣出一张狰狞的鬼脸,冲着他的面门张开血盆大口,嘶吼出声:“冤啊!”
第34章 青丝下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周雅人虽猝不及防, 但也早有警觉和提防,一记掌风劈过去,白冤如黑绸般的青丝立即被劲风掀开,墨发乍然而起,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纤细得一只手就能完全掐住, 只是脖颈上头爬满了伤痕累累的刑枷。
狰狞的鬼脸便是从这些刑枷中钻出来的, 更像从白冤的身体里钻出来,张大的血盆大嘴几乎裂到耳根后, 露出满口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 俨然一副厉鬼形态。
方才那鬼脸被周雅人的掌风迎头劈散之后,无数暗藏在青丝下的魑魅魍魉仿如重见天日般, 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咆哮着从白冤的身体里钻出来。
周雅人瞠目, 他还没来得及撤手,就被骤然回身的白冤狠力掀了出去,她仿佛遭人背刺了般, 凶狠厉斥:“滚开!”
发生什么事了?
周雅人完全反应不及, 根本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白冤却好似被无以计数的厉鬼缠身,匍匐着跪倒在地。
周雅人历来是不忌惮魑魅魍魉的,饶是他素日里再镇定, 此刻也露出了短暂的慌张:“怎么回事?”
发问间, 一道风符从他指尖掷出去。
“噗”一声, 风符好似火上浇油般点燃了白冤周身的戾气,且听一阵鬼哭惨嚎,戾气陡然暴涨,无以计数的魑魅魍魉再度猛蹿而出。
这一记非但没能弹压住, 反倒惹了更加疯狂的反扑。
奈何它们拼尽全力也只能挣出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因为手脚脖颈都被锁着无法挣脱的刑枷,只能不死不休地跟白冤绑在一起,然后你死我活的相互撕扯。
就像在太阴/道体里那样,彼此捆绑在一根枷锁上,谁也摆脱不掉谁。只是从如今的形式来看,它们更像从白冤身体发肤里长出来的恶鬼。
周雅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明明已经把那些枷锁斩断了:“为什么会这样?”
白冤整个人跪匐在地,十指痉挛般弯曲成爪,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伴随着哗啦啦铁锁绷扯到极致的巨大响动,她感觉无数根枷锁嵌在骨肉里,严丝合缝的扣在她每根骨头上,那些恶鬼每疯蹿一下,就拽着她的骨头往外猛扯猛拉,要将她拆成一堆零碎似的。
但是她有一把硬骨头,轻易拆不散。
白冤煎熬痛苦到抬不起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声:“……这……鬼地方……”
她痉挛着抓了把湿黏的沙土,然后嗅到一股腥膻的腐臭:“秽土。”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白冤明白过来,这鬼地方就是一处藏污纳垢,温养滋生邪恶的极阴之地,才会致使她身不由己的露出丑态。
因为压制不住——她孱弱到这种地步当然压制不住,那些躁动的怨念便趁机往外冒,疯狂地在白冤身体里作乱造反。
于是她终于克制不住,从牙缝中溢出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吟。同时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正来自于听风知的腰间。阴风奏响了他腰间的律管,响起一片怨愤无比的死声,凄惨且不甘。
当律管被怨煞冲响的一瞬,周雅人想起了那个去鬼衙门击鼓鸣冤的死者,都是含冤而死,又都死不瞑目。
凌厉的罡风裹着符箓从他手中射出去,白冤豁然抬了头,那张布满刑枷的脸跟缠在她周身的恶鬼别无二异,透着一股子骇人的狰狞恐怖。尤其她那双眼睛,已经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看得周雅人胆战心惊,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肉。
因为白冤已经徒手撕开了那道罡风,周雅人胆战心惊的退后半步,然而白冤却并没有扑咬上来。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黑伞,骤然间在头顶撑开,罩住了那张骇人的面孔。
与此同时,一声声惨烈的尖啸被收进伞下,丧心病狂的厉鬼也被突然收紧的刑枷狠狠绞进白冤身体里,重新恢复成伤痕累累的印记,变成她身上触目惊心的疤。飞扬的青丝缓缓垂落下去,服服贴贴地披散在白冤后背。
周雅人心惊肉跳地原地站着,手脚甚至有些发僵发麻,空气中的水汽飞沫已经将他的头脸和衣襟浸湿。
方才那一幕仿若惊梦,却又不是惊梦。
良久周雅人才缓过神,一眼不眨地盯着立于伞盖下的白冤,心口狠狠震颤了一下,竟有些微喘。
白冤摇摇欲坠,精疲力竭地支撑住自己,说话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孱弱:“吓到了?”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放不下姿态,想继续逞能,却又实在强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要往前栽倒,却被一条臂弯及时揽住了。
周雅人一欠身钻进了伞盖下,他抬眼去看,原来这伞盖下竟蕴藏着一轮八卦。
白冤被抽去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强弩之末般瘫在对方怀中,连眼皮子都掀不起来,只有本事动动嘴皮子了:“不怕啊?居然还敢上前来……那就劳驾代个步,赶紧走,这鬼地方不宜久留。”
于是周雅人躬下身,一只胳膊穿过白冤的膝弯,打横将她抱起来,自愿成为对方的代步工具。周雅人一步步踏上“仙踪”,穿行在水气迷蒙之中,虽然步伐稳当,但脚下总有着踩不到实地的虚浮。他想不通,也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将枷锁斩断了吗?怎么会这样?”
“你斩断的只是其形,仅仅让我从道法刑狱走出来而已,可它们的沉冤却是无形的枷锁,只要这怨念不死不休,那以沉冤生成的刑枷就断不了。”枷锁断不了就会缠到她不死不休,白冤一气说了这么长段话,有些窒闷,缓了片刻才继续补充,“所以——我也是个囚徒。”
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白冤还想说,其实我也挺冤的,可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周雅人听完,若有所思垂下眼,应了句:“嗯,你比我还惨上百倍。”他居然还指望一个比自己还惨上百倍的人帮忙洗冤,想想就觉得离谱。
白冤听笑了,但没笑出声,额头无意识抵在对方颈窝处,她只短暂的勾了一下嘴角。
周雅人低声问:“那你这样的处境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白冤没回答,仿佛也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月如银烛,照入地户,在大浪翻卷的瀑布下投射出两道交错成一体的影子,笼罩的飞沫几乎有些浑浊。
白冤极轻的嗅了嗅鼻子,总能嗅见一股腥膻的腐味,她甚至怀疑自己在腐烂,周身逐渐变得腥臭难闻。
因此不慎确定地询问:“我臭吗?”
“什么?”
“我是不是在发臭?”
周雅人微微低了头,鼻息若即若离地扫过白冤鬓边,充斥鼻腔的是股霜雪般的冷意,不带一丝人味儿,更不夹杂其他什么味儿。
他道:“不是你,是秽土。”
于是白冤松懈下来,她也担心自己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沤出一身难闻的恶臭。
然而周雅人越往前行,脚步则越发变得沉重吃力,他其实早已察觉这秽土的气味带着某种“毒”性,不然缠住白冤的冤魂不会突然间异常暴戾地挣出来作乱。
尽管这一路周雅人谨慎闭气,但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所以根本无法避免会吸入秽土的腥气。
直到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时候,周雅人蹙起眉,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感觉四肢关节好像都被锈住了。
他没有停歇,大踏着步子往前迈,怀里的白冤越来越沉重,好似托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他深刻领会了对方那句“鬼地方不宜久留”。
但是前路水汽迷茫,白冤的视线竟穿不透这层蒙蒙雾障。
好在周雅人当惯了不见天日的瞎子,无需靠双眼识路,仅凭着直觉踏入茫茫雾障中,仿若身处烟雨朦胧里,头脸和衣衫皆被水气洇得湿透了。
因为行走太过吃力,周雅人已经有些微喘:“大禹的‘仙踪’通往何处?”
怀里的白冤无声无息,额头冰块似的贴在他的颈窝处,没有回应。
“白冤?”
她实在没有精力,更对如今的处境感到异常不快,言语自然不耐烦:“我问谁去?”
周雅人:“……”
但白冤沉吟片刻,还是开了金口解答:“大禹治水,走的自然都是洪灾泛滥的地方,既是灾,就有无数死伤。大河存在至今岂止万万载,期间闹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洪灾,世人算都算不过来,葬身其中的人命牲畜更是不计其数。”白冤顿了顿,回忆道,“据说大灾大难之后,这流淌过万万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就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
这应当为一种天然形成的河冢,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冷声道:“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周雅人听到此,感觉浑身的关节越来越锈了,速度不由得慢下来,屏息道:“寻来干什么?”
白冤差点脱口而出:我管他们干什么。
随即她皱了眉,将心头那股子躁郁强行按捺住,嘴上还算和气地答了:“不祥之地,干什么的都有。”
白冤话音刚落,不祥之地就立刻体现起它的不祥来。
周雅人只觉地面一软,迈出的双脚陷进了豆腐似的软泥中,但不至于完全焊进去,再抬腿的时候粘了满靴子脏污不堪的稀泥。
这稀泥好似在血雨中泡了许久许久,趋近黑褐色,散发出非比寻常的腥臭味儿,熏得二人几乎窒息。
周雅人脚下依然不停歇,在软泥中踩到几处硬物,他预感那硬物应是骨头之类的东西。
白冤握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指节苍白到趋于透明,半垂的视线瞥见满地残骸,有人骨,亦有牲畜的骨头,混杂着难以分辨,半掩半埋的铺在泥地里,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
白冤不由得偏过头,鼻尖正好触及周雅人干净雪白的领口,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药味。
他的肩颈受过伤,所以是敷过药的。
但是清苦的药味中还掺和了一点别的,那是从周雅人身体皮肉中散出来的,一种好闻且带有温度的气味。
然而这气味并没让白冤好受半分,心里反而越发浮躁。双目紧盯着那截干干净净的领口,她有点想……有点想……
周雅人脚下一滞,感觉白冤在怀中轻颤:“白冤,你怎么了?”
“我……”白冤不可抑制地抬起手,一把抓住周雅人的领口,好似这只手不受她控制也不听她使唤般,被迫一点点收紧,“我想……”
“什么?”
“我想……”
她着了魔似的想……想什么呢?
两股心思对抗似的较着劲,白冤陡然睁开眼,瞳孔紧缩,在一片嗜杀的暴虐里挣出刹那清晰的理智,太阳穴好似被钢针狠狠扎透。
她想干什么?!
白冤理智回笼,内心的恶欲在秽土的催生下被无限放大,不对,她不该有这些恶欲,应该说,这是颗突然从秽土里滋长出来的祸心。
她骤然反应过来,这颗祸心想要杀了他!
杀了周雅人!咬断他的脖子,将他填进这片河冢里,让他从此化成一堆烂泥,一切罪孽就都结束了。
所有的苦厄皆是因他而起,杀了他,你将脱离苦海。
白冤,杀了他。
杀了他!
白冤怔了怔——所有的苦厄么?
周雅人完全不明所以,仍在问:“你想什么?”
想要你的命。
白冤仰起下颚,迎着耳畔那句“咬断他的脖子”张开口,亮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再想到那句脱离苦海,牙根便钻心似的痒起来。
只是还未等她朝周雅人的咽喉下嘴,浑身的刑伤就毫无预兆的发作起来,疼得她猛地蜷缩了一下。
牲口才会去撕咬,她不是兽,不至于被秽土散出来的瘴气熏到兽性大发,降格成畜生。
白冤发狠似的合上了牙关,好歹没狠到咬断自己的舌头,不过在自虐似的咬舌下,她总算止住了那股子差点按捺不下的恶欲和不可抑制的颤抖。
白冤冷厉的目光斜刺出去,在浓浓的水汽雾霭中瞥见一团逼近的黑影,她寒声道:“放我下来。”
斜前方刺来一道疾风,将原本平稳的空气拨乱了,周雅人在白冤开口的瞬间便感应到这股异动的气流,转身稳稳放下她的同时,朝猛扑而来的黑影辟出一记风刃。
第35章 死人怨 这群送葬队究竟来干什么的?……
“锵”的一声, 风刃拼刀似的撞在了某个坚硬无比的东西上,而凌厉的气劲却直取他面门而来。
周雅人稍稍偏头错开,脖子明显有些发僵,但他在这片水气迷茫的雾障中看见了对方——一张模糊不清的面目。
既然是能让他开眼的, 自然算不得什么活物了, 所以是从秽土里爬出来的东西么?
生了锈的关节令周雅人不如平常敏捷, 动作相当滞涩, 再加上脚下软黏的秽土,一踩一个深坑陷进去, 抬起来便是拖泥带水地沾上一鞋底, 进退都不太便利,出招时便慢了半拍, 侧颈就多了两条细细的血痕。
风符紧跟着钉进对方的眼眶,因为明白自身颓势, 所以周雅人下了狠手。
且听那东西从胸腔里震出一道古怪的闷哼,右边那只眼睛被戳出个黑黢黢的洞。
它只被钉得滞缓了一下,就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力大无穷的撕扯住周雅人的胳膊。
“咔嚓”, 骨骼脆响,胳膊骤然脱了臼。
唯恐这条胳膊会被硬生生撕下来,周雅人不敢硬扛, 顺着对方粗暴的力道被拖得腾空旋身。与此同时, 他的另一只手凝聚风刃, 利落地切下一颗头颅,腥臭无比的黑血喷溅在他脸上,周雅人眼睛都没眨一下,落地的时候已将那只脱臼的胳膊重新按了回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抬眸时却见白冤站在不近不远的秽土中,原本撑在头顶的黑伞已经收竖起来,倒携在手中。
那样静默无言的姿态,忽地让他记起第一次在鬼衙门见到白冤时,还有后来那个惶然的梦境——
他明明紧闭双唇,未曾张口,却恍惚听见自己在问:“那是什么?”
这一问好似从心底深处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对方却好似明白似的,回道:“报死伞。”
“你为何会来?”
“来报丧。”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周雅人的心里忽然涌过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但这股情绪来得相当不合时宜,因为那薄纱似的瘴气中隐显出至少三条黑影,他腾不出闲工夫去梳理其他。
“我那道开地阴的符箓至多能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可能就没路可走了。”白冤泰然自若的让开几步,“你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周雅人没料到,居然还限时效的,也怪他之前没有问清楚。
雾障中的黑影陡然间拔地而起,跃高数丈,如破空的箭,朝他俯冲而下。周雅人出手迅疾,劲风的锐气直接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因为迟缓,又因为以一敌三,周雅人杀出去的另一道风刃被反劫回来,直接扎穿了他的掌心。鲜血瞬间淌了满手,滴滴答答浇在秽土上,转瞬便渗进土壤里。
他顾不上疼,原本凝聚在掌心里的风符也被这道反切回来的风刃损毁了,周雅人侧身避开致命一击,与一张灰白的死人脸打了个近在咫尺的照面。
此“人”瘦脱了相,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长成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透着股与生俱来的营养不良。“它”个子却高,竹竿儿似的,浑身掂不出来二两肉,好像发育的时候只顾着抽条拔节,营养始终没跟上,整个“人”就饿成了一张皮包骨头。
如果周雅人眼睛完好,就一定会认出来这个“人”就是他曾在破庙里遇见过的秦大,最后不幸被血蛭蛀空血肉,惨死在北屈城外。
但他之前没“见过”秦大,此刻自然也认不出对方。
周雅人用带血的手掌重新凝了道风刃横斩出去,快刀迟到了一点,却相差了很大一截,只贴着皮肉齐根削掉秦大一只耳朵。
他皱了眉,不满自己越来越僵化的四肢,行动起来相当笨重,轻则被拖累受伤,重则必然丧命。
他当然不能让自己死在这里,喘息着退开几步,同时扯下一片衣襟囫囵缠紧手掌止血。浑身被水汽洇湿了,泡得太久,竟开始淋淋漓漓的往下滴水。待有一“人”纵身扑来之际,周雅人浑然不动,然后觑准时机甩出风刃直接将“它”开膛破肚了。
周雅人只觉眼前一花,被开膛破肚的东西竟然就像脱了层皮,骤然从敞开的膛肚里掉出来。周雅人慌不择路地后撤闪避,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却已兜头砸在他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逼近,周雅人视线受阻,根本无法看清楚。
什么东西?!
他心头一惊,随即肩膀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腰也在此刻遭到沉重一击,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肩膀被活生生咬下一大块肉。
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在更不是惊奇的时候。
没给周雅人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根尖刺的人骨正对他的心脏扎下来。
周雅人猛地翻身而起,踹翻了差点扎死自己的秦大。紧跟着他捏了一把风刀,周遭的气劲旋风似的卷了起来,带出一股绞肉碎骨的锋芒。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此刻打算生剖了眼前这个秦大,亲自瞧个稀奇。
就在风刀即将剖开秦大肚腹的瞬间,前方传来一声失控的尖叫:“不要——”
周雅人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因为这声音实在熟悉,那么的惊慌,恐惧,绝望,甚至痛苦……
“大哥……大哥,不要杀我大哥……”
秦三冲出雾障,整个人连滚带爬撞过来,以渺小瘦弱的身躯不顾一切扑向周雅人,扑向他手边的风刀。
周雅人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来个活生生的人,猛地收势,这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并非从秽土里爬出来的秽物,而是昨夜那列诈了尸的送葬队。他们也并非目击者所谓地跳了黄河,而是如同他和白冤一样,寻着石臼仙踪踏入了河冢。
“这是秦……”
还未等他出口确认,秦大就趁着对方犹疑,握着根尖厉的人骨骤然发难。
周雅人一把搡开秦三,骨刺狠狠扎进了他的锁骨。
白冤观望了片刻,不打算继续耗在这等了,她强忍身心上的种种不适,亦步亦趋往前走,眼底隐隐透着点不快与不满——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敢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他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白冤听着身后搏杀的动静,其实很不能理解,他难道没有恶欲吗?即便身在秽土也催不出半点恶欲吗?为什么还会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野丫头发善心?
除非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呆,打从娘胎就分不出好歹,否则世间长不出至真至善的人性。
人性多复杂啊,一边自私一边宽厚,一边计较一边包容,善良且又恶毒的集于一身,促成一个复杂矛盾的人。
她实在不愿意去琢磨别人,毕竟她连自己都捉摸不透,但止不住心思活泛。
或许那不叫发善心,仅仅只是因为那人心太软。
白冤依旧不满意,因为心太软往往害人不利己,否则他不至于被骨刺钉在秽土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白冤越琢磨越不满,以周雅人的体能,顶多在秽土的瘴气中挺半个时辰。明明肢体已经逐渐僵硬,行动越发不能自如了,却还不知道趋利避害,他图什么,图死得不够快?
那倒也不至于,不至于连这几只东西都收拾不了,否则死个废物不可惜。
白冤很伤脑筋,怎么满脑门子死来死去的呢?难道秽土里的死人怨就是想多拉几个人陪葬?到底是缺这一把烂骨头还是怎的?
她知道自己缠了满身邪恶,缠的尽是些不得好死的念头,当然会沁骨入髓的渗到她的心里去,水滴石穿嘛,这不足为奇,否则也没那么多误入歧途的人人鬼鬼。她一直浸泡在死怨中,很是厌烦这些攻心毒蚀的杂念,怕疯。
她若是不顾一切地疯了,应该会酿成一场人间灾祸吧,所以就算按捺不住,也要谨慎些疯,点到为止的疯。
白冤默默在心底叹气,觉得自己真不容易,从始至终没向世人捞到半点好处,反倒还要不遗余力地鞠躬尽瘁,为那些冤死之人去做讨债鬼。
讨债鬼这个词让白冤皱起了眉,她隐于云山雾罩般的瘴气中,无声无息地避开耳目,像一缕幽魂似的“飘”出去。同时又在心里盘算着,周雅人一身血气方刚的生人味儿,出现在毫无生气的河冢里无异于飘香十里的“人肉叉烧”,很适合留在原地招邪,引开那些麻烦。
于是白冤理所当然的撇下他,顺着仙踪探到根儿上,其实他们走到此地遭遇攻袭,白冤便大概知道就在附近了。
只是这群送葬队究竟来干什么的?
白冤远远瞧着搁置雾障中的那口棺材,和旁边几个闷头刨挖秽土的抬棺人,心里寻思,总不至于真是来这里下葬的吧?
白冤静观其变,直到听见一点咕噜咕噜的怪声,好像是从那几名刨土者的肚子里发出来的,类似于某种腹语。反正不是人话,于白冤而言,就跟狗吠猫叫差不多,完全听不懂。但能明显感觉它们在进行交流,因为它们的肚子正你来我往的咕噜咕噜。
待咕噜完毕后,一名抬棺人仔细在衣襟前蹭干净手上的污泥,慢慢蹲下身去,将双手缓缓伸进坑里,揣着千分谨慎万分小心地捣鼓了半天。
站在白冤的角度是看不见土坑里是什么景象的,她目不转睛的盯紧了,并不贸然靠前,以免打草惊蛇,直到那抬棺人捧着一团圆不圆扁不扁的肉球站起身。
那是什么玩意儿?白冤几乎望眼欲穿,说圆不圆说扁不扁,双手一捧那么大,目测是团饱满的肉。
怎么会是一团肉呢?白冤陷入深深地疑惑,什么肉?谁的肉?
埋在河冢秽土里竟然没有烂透,甚至看上去十分新鲜,就跟刚从身上割下来的一般。
然后另一人躬下身双手接过,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奇珍异宝,生怕磕着碰着,小心翼翼的放进铺满秽土的棺材里。
接着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肉球还没来得及从坑里捧出来,突然砰的一声破空传来,就见骨刺如飞箭般钉穿秦大,将其狠狠钉死在了棺材上。
那骨刺上的符咒仿若缠着一抹硝烟,秦大腹腔咕噜着抽搐了一下,整个人迅速萎顿下去,转瞬化作一滩黏稠的黑色液体,淋淋漓漓地漏出来,渗进秽土中,最后瘪成一张掏空了内里的皮囊,破抹布似的被骨刺挂在棺材上。
所有人转头望去,就见周雅人穿过朦胧的雾障,缓缓露出面目来。
那气质于白冤看来,完全是副“杀出血路”的模样,还略带了点所向披靡的意味,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丝杀气腾腾的狠劲儿。
他只淡淡扫了眼自以为隐秘的白冤,便对上那几名莫名诈尸的抬棺者,语言不通的双方自然没有闲话讲,唯剩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离周雅人最近的沈老爷首当其冲,被一股裹挟着符咒的风旋狠狠咬住。
这些披着人皮的东西甚是难缠,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料理的,周雅人方才仅仅杀那三只就颇费了一番功夫,何况现在面临八九个。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陷在这里却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晓。
钉死的秦大化作一泼墨黑的汤汤水水,依周雅人素来的见闻,应该不属于寻常的神魂七魄,他不得不问:“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冤前前后后观望这么久,大概心里有了点数:“罔象。”
“什么?”周雅人起手势捏诀,极力蜷伸发僵的手指。
咬住沈老爷子的风旋一圈圈扩大,卷起一阵浓烈刺鼻的腥风,一股一股地荡开,简直要把人绞成麻花掀上天。旁边两人立刻抱起棺材盖,连人带盖的扣在棺材上,死死护住里头的三块肉球,以免被妖风卷走。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白冤站在腥风外,盯着暴风眼里的情景,那是周雅人开启的巽阵。把几只罔象纳入巽阵当中,混着飘浮半空的水汽,看上去颇有点呼风唤雨的意思,白冤淡定道,“这里是河冢,产点水怪也不足为奇。”
竟是罔象,周雅人在传闻中听过,却是头一回遇见。
罔象乃水怪、水鬼。它虚无无定向,如水一般千变万化。披上人皮,就会像套进一个人形模子里,撑出饱满的人样来,让大家误以为死人还魂诈尸。
第36章 肉团子 “这是!
周雅人身体多处受伤, 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体热也在随之流失,让他感觉到了寒冷和眩晕,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他的行动起码比平时慢了两倍不止, 若不是借助巽阵的走位变换位置, 他早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罔象撕碎了。
周雅人时常庆幸自己习会了御风术, 只要裹一道杀咒符, 自然界无处不在的风就能成为他手到擒来的刀锋。流的血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索性捏成符咒, 召唤风旋扣下来, 镰刀似的收割了一只罔象的头颅。
原本打算再接再厉多绞杀几只,但是气脉滞涩,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与此同时,另一只罔象猛扑而来, 锃亮的匕首惊心动魄地朝他胸口狠捅下去。
哐——
匕首戳在了坚硬的东西上,竟没能够捅进他的身体里去,倒不是周雅人突然间变成铜皮铁骨, 而是胸前那里揣了面铜镜。周雅人反手一拧, 拧着罔象的腕颈将匕首尽根插进对方喉咙里,直接捅穿了脖子。
罔象咕噜半声,喷溅出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
周雅人一把推开它, 自己也踉跄着差点站不稳, 怀里的铜镜滑出去, 他用沾满血的手及时接住,镜面上还被溅上了几滴黑色的黏液。
周雅人瞥了一眼,铜镜被刀尖戳出来一条细小的裂口,然后他忽地一怔, 隐隐从镜面中看见一轮明月,和映在明月中的一名女子。
周雅人莫名其妙地心惊,转头望向巽阵外的白冤,那张脸便与镜中女子的面目分毫不差的重合了。
腰间的律管不知何时断断续续低奏起来,周雅人五感都被麻痹了似的,无论对身上的疼痛还是外界声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是这一迟缓,周围的罔象叼准了他立于巽阵所在的位置,群起而攻。
白冤已经三两步走到巽阵前,迎着对方两眼发怔的目光,早看出来周雅人已是强弩之末,如今面对群攻竟毫无反应,估计是被瘴气熏得快要石化了。
新鲜的血气不断从巽阵中溢散出来,白冤抬手贴上卷动的风旋,在周雅人被这群罔象活活生撕之前,将弥漫在巽阵中的水汽凝成了冰霜。
乱窜的气劲平息,时空仿佛瞬间静止,暴起的罔象骤然被卡在冰霜里纹丝不动。
白冤竭尽全力一攥,封堵住全身的灵脉差点自我了断般震碎,不禁咬紧牙关暗骂周雅人真不是东西。
巽阵中水气凝成冰霜,一股脑将其中的罔象封冻住,藏于人皮下的水怪慢慢冻成冰坨子,再遭白冤竭尽全力这一攥,将离她最近的那只罔象冰坨子四分五裂的攥碎了。
白冤受刑伤被封印,能发挥出的力量有限到仅此而已,于是这厢刚发完威,巽阵中凝结的冰霜转瞬就融成雨滴纷纷坠落,一触即溃。罔象同时解了禁,但都惧怕似的转向白冤,跟见了天敌一样,在她迈前一步的瞬间骤然退缩,如鸟兽散,抬起棺材风驰电掣地遁逃了。
谁也没余力去追,毕竟自身都难保,白冤甚至感觉到了天旋地转的眩晕。
周雅人长发凌乱浑身是血,握不住那面铜镜似的,手臂仿佛坠了千斤重。
他目光死死地盯住白冤。
因为就在刚刚那一刻,他隐约听到了孙绣娘在鬼衙门以命为祭时的音律,既模糊又断断续续,然后终于记起来当时的风音乐律。风里的祭文吹的是: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于太阴中,复生去而不亡。
白冤忍过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转身便去查看那处被挖开的土坑:“罔象在这里挖出了一些东西。”
周雅人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僵的挪过去:“什么东西?”
就见挖开的大坑里横躺着四具白骨,而其中一具白骨腹腔的位置,诡异地隆着一团不腐不烂的肉块。
肉块之外附着红白相间的腥膻粘液,筋膜似的缠绕其上,将肉团紧紧裹在白骨的腹部中,简直有种白骨怀胎的错觉。
那筋膜犹如草木根茎般四通八达的扎进秽土土壤里,好像在源源不断地吸收腐烂在河冢中的亡灵血肉。
白冤俯下身,直接上手去扒那层腥膻黏液,扒出一团带着血色的完整红肉。
其实是有些恶心的,但是白冤浑不在意,她的动作反倒因为谨慎而显得慢条斯理:“看上去就像白骨精怀胎数年,肚子里包着一胎没来得及诞生的鬼婴。”
说完这句话,她就莫名感觉自己像个蹲在坟地里帮白骨精接生的稳婆。
“这些可能是被活埋的孕妇。”只不过孕妇死后化作一堆白骨,腹腔里的胎儿却依附着秽土里的“养分”存活了下来。周雅人发木的手指颤了颤,想起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
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
面前被活埋的孕妇就是答案。
白冤不置可否,坑穴四周摆了阵石,组成一个小型的阵池,让白骨腹腔中的肉团子能在这片河冢里吸纳秽土地阴之气,一看就是人为。
为了养这几胎鬼婴?!
“这是一件完整的胎衣,”白冤小心仔细地抹去肉团上的褐红色脏污,擦干净后,几乎能透过那层近乎薄透的胎衣看穿内里,白冤近距离端详片刻,有点不太能确定,“但是里面裹着的好像……”
周雅人僵得膝盖都难以弯曲,所以没能够往土坑里跳,忍不住追问:“什么?”
孕育成型的胎衣里怎么也该是个孩子吧,白冤看不清楚:“好像是只奇形怪状的鬼胎。”
“奇形怪状?”周雅人询问,“怎么个奇形怪状?”
“反正不像个正常婴孩的模子,要不然我撕开来看看?”
周雅人没立刻作出回应,迟疑地看着白冤手里那团软肉,因为不确定里面究竟包着什么东西,有些难以抉择,万一撕开后蹦出来只祸害呢,以他们目前的状态实在没把握能够对付。
“你先别轻举妄动。”周雅人沉吟间猜测,“万一这里头孕育的是只罔象呢?”
所以那帮披着人皮的罔象才会抬着棺材前来接应。
这猜测似乎也挺合理,白冤直言:“那就扼杀在娘胎里。”
“等……”周雅人刚开口说出一个字,白冤的目光骤然越过他看向其身后,出声提醒:“小心。”
秦三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地握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疯魔了般朝周雅人的后颈刺来。
她的四肢也像吊着线的木偶,甚至比周雅人还要僵硬不便,所以这一波偷袭的刺杀并未得逞。
周雅人侧身避开,擒住对方握匕首的细瘦腕骨:“秦三。”
秦三瞳仁里布满血丝,面目透着一股子趋近于扭曲的恨意,眼下肌肉不受控制般抽动着:“你杀死了我大哥,你杀死了我大哥。”
“你大哥早就已经死了。”
秦三猩红的双瞳几乎从眼眶里暴突出来,视线犹如獠牙死咬住周雅人,恨不能吃他的血肉,嚼他的骨头,固执且阴狠地肯定道:“他回来了。”
“秦三……”
“他已经回来了。”她只知道一口一口养育过自己的大哥回来了,人也好鬼也罢,是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大哥回来,可是,“你又杀死了他。”
周雅人当然清楚她执着的是什么:“回来的并不是秦大……”
秦三充耳不闻,攥着匕首发狠地要往周雅人身上捅去,可是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了,她不依不饶的较着劲:“他死了,你又杀死了他,你把大哥还给我!”
白冤旁观秦三扭曲到变形的五官开口:“这丫头失了理智……唔……时辰到了……”
半个时辰,不多不少。浊浪铺天盖地漫过来,兜头砸向他们,瞬间淹没了河冢。众人只觉脚下无根,原本陆地一样的秽土瞬息万变,化作了滔滔汹涌的洪流。
三人渺小如泥沙,在洪流中随波逐流,最终被翻腾的大浪拍上了岸。
“……喂……喂……瞎子……喂……醒醒……”
周雅人奄奄一息躺在河滩上,身负重伤,流血流到遍体冰凉,却也命硬地吊着一□□气,不肯归西。耳畔遥遥响起阵阵呼唤,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神思却混沌一片。
白冤轻轻拍打他的脸:“瞎子,周雅人,醒醒。”
周雅人只觉身体沉甸甸的往下坠,神魂却轻飘飘地往上浮,有种神魂和□□即将分离的撕裂感。
他当然不想让灵肉分家,那必然是场上天入地的死劫。遂拼尽全力撕开混沌的意识,撬开紧闭的眼皮,睁开一条狭长的眼缝。
“醒了?”白冤见终于将他喊回了魂,适才松一口气,“你怎么样?”
周雅人漫长的反应了一会儿,神魂才逐渐归拢,他意识仍有些不清不楚:“冷。”
凉入骨髓的冷,让他整个人都冷透了,便本能的抬手想寻一片热源,但他触到的对象也是毫无温度的。
白冤扫了眼他贴上来的手背,淡声道:“我也不暖和,并且捂不热。那个要杀你的丫头倒是活着,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去把她拖过来让你搂着。”
头眼昏花的周雅人总算清醒过来:“不、不用。”
“怎么?”白冤问,“不是冷么?”
周雅人咬紧牙关撑起身,比起冷,他其实更疼,不记得被罔象扎了多少个窟窿眼,此刻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绝对消受不起人形暖炉。
因为大水突如其来吞噬掉河冢,他们连点防备都没有,周雅人还记挂着那包胎衣,却见白冤两手空空,遂问:“胎衣呢?”
“被一个大浪拍碎了。”白冤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灰白色、椭圆形如鸽子蛋大小的东西来,递到他面前,“胎衣里面包的就是这个,我只来得及捞出几粒,看看吧,认得出是什么吗?”
周雅人愣了一下:“不是罔象?”
“不是。”
“可我看不见。”周雅人接过两颗灰白色“鸽蛋”,细细抚摸,外壳不脆硬,是种皮革质感的厚膜,捏起来略带弹性。
白冤只好给他描述,并在月光下仔细看到灰白的革质表面分布着几缕浅淡的血丝。
“血丝?”他不禁拧眉,通过白冤的描述和手感判断,“难道这是……蛇卵?”
“什么?”
“胎衣里面怎么会是蛇卵?”这怎么可能呢,被活埋的孕妇即便怀的不是死胎鬼婴,也不该是蛇卵,周雅人沉声问,“胎衣是完整的吗?”
白冤亲手将这团肉球挖出来的,她万分肯定:“完整无缺,没有动过手脚。”就好比仍然揣在孕妇肚子里一样完完整整,绝没有破损后再重新缝补的迹象。
可是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孕育出一肚子蛇卵?
周雅人蓦地抬头,脑子里炸雷般轰了一下,他想起了沈家大少爷沈远文布满脓疮的身体:“这是痋引。”
传闻中神秘到鲜为人知的痋术,竟是用这种方式孕以痋引的吗?在河冢里,以秽土,用孕妇……
周雅人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这一包胎衣里孕育的既是蛇卵,那么肯定也有一胎蛭卵,因为种在沈远文身体里的痋引就是血蛭。罔象是种无形无状的水怪,若想上岸到陆地上来,必然需要一副躯壳在世间活动,所以就用血蛭蛀空人类血肉,然后鸠占鹊巢。”
白冤听完他的分析,垂眸盯着手里的蛇卵:“所以罔象抬着棺材进河冢,就是冲着痋引去的。”
周雅人抬眸直视她,目光针尖般锐利:“你不也是冲着痋引去的吗?”——
作者有话说:我怀疑哪吒就是包着胎衣出生的肉团子。
第37章 月宫镜 像一场无妄之灾,天旋地转般被……
白冤沉默着与其对视, 良久后开口:“周雅人,疑心病是不是太重了?”
“你一直守在河道边静待月魄入地户,知道石臼仙踪通向河冢,更清楚如何打开通道, 目的和那些罔象一样明确。”前后种种由不得他不起疑心, “打从一开始, 北屈发生命案, 就是孙绣娘在沈远文身体里种下的痋引蛭卵,孵出了血蛭。而她是在鬼衙门……”
压根儿不需要周雅人把话说完, 白冤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遂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因为孙绣娘来鬼衙门搞了个自杀式血祭,让那布在地基下的阵法响应了她, 祭出我一缕神识,所以她犯下的种种杀孽, 就理所当然要归咎到我的头上?”
不容对方开口,白冤条理清晰地往下捋:“因为我在这一环跟孙绣娘产生过关联,所以她一切的所作所为都跟我脱不开关系?!
而今我追着石臼仙踪来到河冢, 将将好又从秽土里挖出来一箩筐痋引, 证据确凿,你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她用来害人性命的痋引是我给她的。以此类推, 我就成了那个幕后主使, 操控孙绣娘给沈远文种下痋引蛭卵, 以痋术在北屈杀人害命,是为了让罔象取而代之,帮它们获得躯壳在人世间作乱,是这个逻辑吧?”
周雅人原本要质问的话全被对方截了去, 反被堵得无言以对。
白冤冷笑一声,夹枪带棒地开了口:“也是,看上去柔弱无骨的人类女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在你眼中,孙绣娘更像是被邪祟操控的傀儡吧。而我,我就是从太阴/道体里爬出来的邪祟恶鬼,腔子里没有那颗肉长的人心,是个遗了千年的祸害。何况被锁在怨气滔天的刑狱里不得见天日,一但出世,必定丧心病狂到大开杀戒,孙绣娘就成了我第一把大开杀戒的刀。”
不可否认,周雅人心头那点儿想法全被对方扒了个干净。
白冤没作停顿:“哦对,我想起来你之前说过,我为了出世,引各路能人修士来北屈破开太阴/道体,十二年前闹了场人尽皆知的‘鬼’,但是没能成功,所以十二年后就操控孙绣娘种痋引害命,这次闹得就更大了,因此达到了目的,托你的福,我才能从那鬼地方出来。”
周雅人平心而论:“难道我不应该有这些怀疑?”
“没说不应该,实在合情合理。”白冤忍着脾气说完,忽而又忍不下了,当即翻脸,“但她所作所为,干我屁事!”
周雅人愣了一下,因为她这句有些粗暴的否认,竟然透着一股子光明磊落。
白冤磊落道:“你也别在背后绞尽脑汁的疑心猜忌了,不如现在摊开来。”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拐弯抹角。
“好,你说与你无关,那么我请问,”周雅人索性跟她直截了当,“孙绣娘在鬼衙门献祭,并不是为了牺牲自己的性命吧?”
白冤扬了扬眉,不明白这话又是从何而起。
周雅人听风知律,直到上一刻在河冢才完全破译出来,当时鬼衙门吹响律管的那阵死声:“是因为有人告诉她,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于太阴中,复生去而不亡。”
他一眨不眨盯住白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白冤没受过这样带着紧迫的注视,不禁拧起眉,短暂的没有作声。
周雅人身体关节发僵的症状还未完全消退,此刻扛着冷入骨髓的寒意和阵阵剧痛,在白冤的沉默中加重语气:“月中化生,它说的是月中化生。”
白冤不动声色:“所以呢,月中化生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周雅人掏出那面铜镜,推到她面前:“孙绣娘以为,她这么做不是在赴死,而是在复生。只要抵达太阴/道体,就可以复生不亡。”
白冤接过他手里的铜镜,盯着里头映照出的月轮:“所以你认为是我诱骗她托死太阴中,能够复生不亡,以此引导她在鬼衙门放血献祭?”
“她受了蒙蔽,根本不知道这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死路。”
“所以她这么做不是在赴死,而是在求长生。”白冤翻到铜镜背面,详看其上的图纹,“这面月宫镜的寓意倒是贴切,雕的是民间传说中的嫦娥奔月,那嫦娥不就是吃的长生不老药飞升成仙。还有玉兔捣药,捣的自然也该是长生不老药。唔……所以压在大河下的太阴/道体,就是孙绣娘想‘奔’的月吗?!”
周雅人道:“是不是跟你一样?”
白冤不明白:“什么一样?”
“她或许在步你的后尘吧?”
白冤是真没转过弯来:“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周雅人挑明:“其实——你也曾是那个求长生的人吧?”
“哈?”这说法实在相当新奇,白冤简直要洗耳恭听。
“传说不是讲,那个偷吃长生药奔月的嫦娥,被永远囚在了月宫中吗?!”周雅人目光犀利,大胆揣测,“是不是跟你的处境非常相似,你也被永远囚禁在太阴/道体,囚在这沉于大河地下的‘月宫’中,长达千年。”不腐不休也没烟消云散,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铁证。
水中月和天上月,不都是月吗。
只不过这水中月是鬼衙门的一座道法刑狱。
白冤居然忍不住要点头附合:“挺有意思,你怎么不干脆说我就是嫦娥?”
可以啊,周雅人立马干脆利落地往下接:“传说捕风捉影,编纂的可能就是某些前人的离奇事迹,而这个传说中的嫦娥,或许就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的故事也不一定。只不过你登不了天,奔的也不是那九天之上的太阴,反而把自己坑进了道法刑狱,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么?”
“什么代价?”
“长生的代价。”周雅人确确实实没见过她这么古的人,“从秦朝至今,一千余年,你托身于太阴,复生而不亡。”
白冤听笑了:“那么请你用那双被自己熏瞎的双眼看清楚,我这算哪门子长生?”
“你当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所以你现在认为,这个太阴/道体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坟?”
周雅人毫不客气地点头:“约等于自掘坟墓。”
白冤沉吟片刻,似乎将他前后这番推论认真思忖了一番:“你倒是挺会琢磨,我甚至不觉得荒谬,但是你自己信吗?”
“一半一半吧。”周雅人平静道,“所以想请你帮忙解惑,打消我心中疑虑。”
白冤没有应承,而是静待他说。
“这个故事讲的是长生。”周雅人忽然发现,“自古以来面对死亡,上自君王下至黎民,世人总会生出长生的妄想。比如秦始皇帝,就曾不遗余力重用术士,为他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而你之前说过,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就是这帮为始皇帝求长生药的秦朝术士。鬼衙门又是在秦狱之上建的衙,地基下压着这帮术士的尸骸。所以,孙绣娘才会捧着月宫镜来鬼衙门求长生,二者之间其实是有关联的。我其实有些隐约的猜测,但是没办法将前后衔接起来,所以我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被困入太阴/道体的?”
这个问题之前他就问过,甚至旁敲侧击的套过话,只是白冤一直守口如瓶的不回答。如今对方既然让他摊开来,周雅人自然不会错过:“嫦娥是吃仙丹奔的月,你呢?”
事已至此,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白冤思起久远的遭遇,实在太久远了,她甚至需要努力去重头回想一遍。
“我么,那就得从秦朝术士说起。”白冤索性坐到周雅人旁边的卵石上,注视着自上而下的滔滔河水,卷着泥沙,不断冲刷着河岸。
白冤飘忽不定的目光沉在这浑浊不堪的长河中,似乎透过长河望着那场光怪陆离的曾经,她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缓缓开了口。
“当年这群术士因开罪始皇帝,被囚于秦之狱地,唯剩死路一条。”整件事说来话长,白冤剔除细枝末节,尽量长话短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当个冤死鬼,生前都不是省油的灯,怎可能安安生生地受死?更何况还要蒙冤受屈,当然死也不能善罢甘休。术士嘛,修得杂七杂八,少不了会钻营一些歪门邪道,走投无路之际,索性放血作符,以命为祭,在死牢起阵以求白冤之道。”
“白冤之道?”
白冤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当人们真正走投无路,总是习惯在绝境中依托于天地鬼神,认为天不藏奸,地不容恶,天地自有公道。他们再也不会比这一刻更加虔诚,希望苍天有眼,六月飞雪,天垂异象,来昭示这场冤情。”
听到此,周雅人下意识抿紧苍白的双唇,他又何尝没在死牢中祈求过天地,为他洗去这身不白之冤。
“然后……”然后她就像一条活鱼,被突然兜头而下的大网捞进了血气冲天的大阵里,去响应这些死人所求的天地公道,“我就被拘在了他们以死为祭的血阵中。”
白冤甚至记不清被大网兜住前的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当时又在做什么。
像一场无妄之灾,天旋地转般被秦狱生擒。
周雅人惊疑:“你是被他们的血阵所召?”
“还因为他们是冤死之人。”白冤道,“这些术士的死冤在阵中化作了刑枷,从此给我戴上了镣铐,将我牢牢缚住。只有让他们沉冤昭雪,才能解开我身上的桎梏。”
周雅人不由自主坐直身体,盯着白冤布满了刑枷的侧脸,尤为触目惊心。刑枷从她额角至脖颈一路蔓延到衣领里去,而这一道又一道刑枷缚住她,至今都未曾开解,足以说明:“这些术士的冤情并未得到昭雪。”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这套意为“天地公道”的枷锁。
“含冤受屈者想沉冤昭雪,自有人想深埋真相。”
周雅人一颗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那人得知我的来历,便利用秦狱之阵将我囚于太阴/道体。”白冤似是不愿意多说这段经历,潦草的一言带过,“跟想杀人灭口一个道理,只是那人没有别的方法除掉我,只能采取这种封印和镇压的方式,将真相一起永远埋在地下。”
周雅人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白冤摇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愿透露。
她自顾道:“封印这种东西,其实很难说能维持多久,即便多么坚固的城池,也总有房倒屋塌的时候。指不定到哪天,我这只活鬼就能挣脱封印从地底下爬出来,到那时可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乱子。为了防患于未然,那人就琢磨出了这么个万全的法子,在秦狱的遗址上建造衙署,再在术士那道绑缚住我的血阵上添一爻卦阵,那么从此以后,所有死在审判下的冤魂就会沉入太阴/道体,变成困住我的一把又一把枷锁。”
如此长年累月,在北屈衙署冤死的人越来越多,白冤身上的枷锁也跟着越来越多——封印就这么一层叠着一层往上添砖加瓦。这么长此以往下去,还出得去个屁,白冤甚至以为没有再重见天日的一天。
“原来竟是如此,”周雅人难掩心头惊震,骤然想起他入太阴/道体所看见的情景——纵横交错的铁锁像一张织就的大网,一端牢牢拴着无以计数的死囚,另一端则捆缚在白冤身上。
那一根根铁锁之上刻着密密匝匝的古老铭文,像一道道叠加的禁锢,层层叠叠铺满了圜丘。
看上去,她的身上就像穿了件布满铭文的外衣。
原来那竟是用无数人的沉冤,给白冤打造的一把又一把枷锁。
第38章 长生药 “世上真的会有长生不死药吗?……
这么多冤情背在身上, 周雅人没来由生出一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不知道是为白冤,还是担在她身上那些数不尽的冤死者?
周雅人嗓音喑哑:“这些刑枷,还能解开吗?”
“如何解?”白冤反问, “如今已过千载, 朝代都不知换了几茬, 与此事相关的人也早已作古, 甚至都不知道死了几十回,难道让我去寻那个罪魁祸首, 然后挖坟鞭尸还他们清白吗?”
“是啊, 我觉得你会。”
白冤蓦地转头看向他,这睁眼瞎凭什么这么笃定?!
“你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挖坟鞭尸这种事她肯定做得出来, 周雅人笃定道,“身上的刑枷一日不解, 事情就永远不会了结,你不可能一直戴着镣铐过下去。”
周雅人非常清楚,上过镣铐的人, 一定想把镣铐卸下去。
“我当然会。”白冤的目光阴寒得仿若利刀, 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 抽其筋, 将其挫骨扬灰。
周雅人盯着她阴狠的神态, 心头猛地闪过一个奇异的猜测,这批术士是为秦始皇帝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因为终无所获而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肆抨击始皇帝, 最后招来杀身之祸。
史书也是这么记载的,短短的只言片语。可如今看来,这批葬身鬼衙门的术士是被冤死的,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术士,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长生不老药?”
白冤蓦地一怔。
“对于区区数十年寿命的人而言,长生的诱惑实在太大,如果真的有,那么能接触到它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周雅人推测,“长生的机会摆在面前,身为凡俗很难不生出贪念,所以最终没有上呈秦始皇,而是起了贪念的那人自己窃取私吞,才必须捏个由头除掉这帮知情者,也包括你。”
白冤盯着周雅人,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透露过多信息,因为对方实在有些过于聪明了,几乎闻一知十。
“如果那人服了长生药,会不会活到至今……”周雅人言尽于此,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世上真的会有长生不死药吗?”
没有亲自求证当然不得而知,但最起码,这一切都与长生之事相关。
或许埋在北屈鬼衙门下的,正是一个有关于长生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在秦朝术士的冤情里。
经过这几次跟白冤的交流,他发现只要触及到某些趋于真相的领域,白冤就会忽然沉默下来。
比如现在,他的推测很有可能探索到了事件真相的一角,所以白冤才会再度一言不发。
他当然能洞察白冤说话间一直在避重就轻的隐瞒些什么,她可能坦白了一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谁知道呢。”缄默后的白冤不咸不淡地回了这么一句,随即转了话头,“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是怎么被囚在这鬼地方的,该谈谈你的猜测了。”
“嗯。”周雅人很快从繁杂的思维里抽身而出,周身的寒气直往骨缝里渗,他的体温已经降到了冰点,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细细颤抖起来,却强行忍耐,硬撑着接上之前的话茬,“我怀疑,孙绣娘之所以捧着月宫镜来鬼衙门求长生,是因为她可能知道地基下有个秦朝术士所布的法阵,而这个法阵,就是托生往‘月宫’的长生之门。”
知道了白冤“奔月”的经历,算是拨开了遮挡眼前的重重迷雾,这条线梳理起来便尤为清晰,周雅人不带半句废话:“一定有人知道冤死在鬼衙门的人会沉入太阴/道体,成为囚禁你的枷锁,然后再偷换概念,捏造成这是秦朝术士留下的长生之门,他们当年其实已经为秦始皇找到了长生之法。再告诉孙绣娘,只要身负冤屈到鬼衙门献祭,就能打开这扇长生之门,从而托死太阴在月中化生。”
进入太阴/道体,就是进入了长生之门。
这也是为什么周雅人先前会怀疑,白冤也是那个为求长生而入太阴化生的人。
大河里的浊浪几乎冲进了白冤心头翻涌,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是啊,这样既能申冤复仇,又能额外求一个长生。”
“曾经将她亲爹冤死的沈家人几乎死了个干净,”可白冤转念又想,“孙绣娘其实不知道太阴/道体里还有个我,她没认为真的能在鬼衙门为父申冤,因为沈家人是被她自己所种的血蛭咬死的,既然大仇得报,就无须假他人之手。她只是需要这份来自于亲生父亲的冤屈披在身上,求死又求生。”
一句“求死又求生”莫名触动了周雅人,就像曾经想死又想活的他自己,在狱中苟延残喘的矛盾着,然后尝尽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处。
重伤失血后又遭受天寒地冻,周雅人头脑越发昏沉,但仍在坚持运转:“孙绣娘的痋引是从何而来?是那个引导她去鬼衙门献祭的人给她的么?”
“哪里来的引导她的人,好像从始至终就只有她。”起码在白冤看来,从始至终都是孙绣娘一人所为,没有旁的谁掺进来搅和,“你难道从没想过,她就是痋师吗?!”
“想过,痋师才会需要痋引,”跟剑道需要用剑,符道需要用符一个道理,痋术自然需要用痋引,周雅人沉吟道,“但是孙绣娘已经死了,就算她去鬼衙门献祭的时候不认为自己会真的死去,也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是去太阴中复生,不会再返回人世了。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驱策罔象去河冢秽土挖那几胎孕育在胎衣里的痋引,挖出来了她也用不着。而这几只罔象是在孙绣娘死后,顶着人皮化作人形,去河冢秽土里挖的痋引,所以我才认为,在不排除孙绣娘也是痋师的前提下,这个痋师还可能另有其人。”
他的怀疑并不是毫无根据。
周雅人的手指冻僵了,几乎握不住掌心里的两颗蛇卵:“所以我之前怀疑是你诱导孙绣娘献祭,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找到河冢。”
“所以我最可能是那个痋师?然后冲着痋引去的。”
“确实,但又不太像,目前看来痋师很可能与罔象是一路的,如果是你驱使操控它们,没道理让罔象前脚踏进河冢,你后脚再费尽周折跟进去。”并且还身不由己地吃了场苦头,差点被满身冤孽反噬。而且在河冢的时候,白冤看似轻车熟路,但又似乎对里面一无所知。
她对秽土里埋葬的白骨、胎衣甚至胎衣里培育的痋引蛇卵根本毫不知情,那种不知情并不是佯装出来的。
周雅人道:“所以我认为你进河冢,是因为别的缘由。”
“确实,”白冤坦诚,“我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我知道,那些秦朝术士生前在河冢里藏了某样东西。”
闻言,周雅人背脊麻了一下,昏沉的脑子瞬间被刺激清明了:“藏的什么?难道那些埋在秽土里的痋引是秦朝术士藏的?”
“应该吧。”白冤斟酌开口,“确切来说,他们当年埋的是四名用来孕育痋引的女人。”
周雅人受寒似的咳嗽起来,身体早已抑制不住地战栗,厚重的衣料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他冷得快要熬不住了:“咳,怎么会。”
相较周雅人的反应,白冤倒没觉得太意外:“秦始皇自天下各地搜罗来的术士龙蛇混杂,我想这群异士怪才当中,少不得就有几位痋师,只不过……”
白冤话头一顿,微微皱了皱眉头。
周雅人垂着眼睑,隐约可见自己睫毛上凝了层白霜:“只不过什么?”
“他们既然以命为祭,要向天地鬼神求一个白冤之道,必然该把最重要的环节,诸如能证明他们蒙冤的人或事物呈禀天地。而这生死一瞬,他们的不甘和遗恨统统指向河冢,甚至将打开河冢的符纹烙印进了死怨里。”让白冤不想记忆深刻都困难,所以她才能这般熟门熟路地摸进河冢,几乎没遭遇到太大阻碍,“结果他们藏在河冢里的遗物竟是几胎痋引蛇卵,这是什么用意?又代表什么?”
总不至于仅凭几胎还没孵出来的蛇卵,就能证明那些术士是被冤枉的?!就算当时能,如今也已过去了千年光阴,挖出来的蛇卵还有意义和实效吗?
周雅人对痋术实在不甚了解,只听过只言片语的传闻,甚至以为这种邪术早已失传。而今初次碰上,自然也摸不出多少头绪:“也许……现在只有那位痋师知道。”
“也就是说,我需要去揪出这位痋师。”
“对。”
“罔象呢?”
“唔,我们似乎没办法跟罔象沟通。”基本属于跨物种了,就像人类听不懂鸟语。
于是白冤想起罔象从腹腔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心中古怪的升起另外的忧虑:“难道你能确定,痋师就是可以无障碍沟通的人类么?而不是同罔象一样的其他什么阿猫阿狗?”
周雅人:“……”
他还真没有把握确定,他是没见过活的痋师的,当然死的痋师也没有见过,传闻也没说痋师一定是人。
周雅人不确定道:“应该——是个人吧?!”
是人是鬼或者别的东西都得揪出来再说。
如今三胎痋引蛇卵被罔象挖走,剩下的一胎又被大浪拍碎,白冤只捞回来不到十颗蛇卵。
她盯着蛇卵壳上隐约可见的血丝纹理,思索道:“这些蛇卵在秽土里埋了上千年,还能孵出来蛇吗?”
说完,白冤才注意到周雅人嘴唇青紫,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一刻居然显现出了病入膏肓即将入土的死相。
因此他开口说话时,那有气无力的口吻就好像在交代遗言:“很难说痋引会存续多久,这期间它们一直被完整包在胎衣里,看上去就像一直在腹腔中孕育着,跟刚孵出的蛇卵别无二致。”
白冤盯着他止不住哆嗦的虚弱模样,终于开口慰问:“你怎么了?”
对方这迟了半条命之久的关怀让周雅人静默了一瞬,他心里百感交集,咬紧了不停打颤的上下牙:“冷。”
第39章 皆蝼蚁 “放心,我暂且不走。”……
只是冷而已, 白冤以为他是足以能够御寒的:“挨不住了?”
“我伤得重,又失血过多,确实挨不住。”
“你怎么不早说你挨不住?”
因为事不宜迟,时不可失, 他怕换个环境, 一拖延时间, 白冤自己在心里消化完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不愿意跟他深聊这么多了,于是他就硬挺到现在:“能不能……帮忙生个火?”
话音刚落, 即刻捕捉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他警惕起来:“有人。”
白冤霍地站起身,就见一条黑影从青灰色的岩壁后探出, 一边往前确认又一边驻足着回头呼喊:“在这里,头儿, 快过来,人在这边。”
闻声,周雅人顿时松懈下来:“是陆秉。”
“他怎么会找来这儿?”
“他担心我安危, 派了人跟着我。”
被陆秉派出来盯梢的衙役一路尾随至大河边, 然后惊恐万状地目睹周雅人和一个毁容毁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白衫女子在崖壁之下接了头。
因为此女子容貌实在太过狰狞惊悚,衙役简直不忍直视,只能遥遥相望且绝不敢多望, 遂躲在隐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这俩人也不知道为了点什么, 刚刚还好端端在河岸边上散着步, 一番交流过后居然双双携手跳了河。
跳河?
不是,上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他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漏看了的,怎么俩人突然就想不开去跳河了?
不,不是跳河, 是这二人从从容容地往河里走。
这义无反顾的架势——难道要殉情?
不可能!
此女如此丑陋,谁瞎了眼才会跟她殉情。
娘诶,衙役陡然一个晴天霹雳,这从长安来的瞽师不正经是个瞎子吗,瞎子不辨美丑,跟谁爱得要死要活都不稀奇。
待衙役奔过来想要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对疑似殉情的亡命鸳鸯已经消失在了大河里,雷鸣般的洪涛被白蒙蒙的水汽完全笼罩住,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衙役一刻不停地冲回去禀报,吓得陆秉面无人色,带了人马火急火燎的赶至现场。
陆秉心急如焚,几次三番忍不住要冒险下河,被几个下属连阻带拦的劝住了。
如果人真的跳进了黄河,早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哪还会留在原地等着你下水打捞,为此他们就沿着河滩往下寻找。
果不其然,就在孟门山附近寻到了奄奄一息快要冻死的周雅人。
陆秉以为自己摸到了一尊冰雕,周雅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湿透了,整个人哆嗦不止。
陆秉赶紧脱了外袍往他身上裹,转头又扒掉身边下属的外袍给他再裹一层,严严实实将周雅人包成颗粽子,余光扫了眼旁边的白冤,眼睛就像被毒蜂蜇了,有点抽筋。
这模样也太可怕了。
他刚才来时就跟白冤打了个照面,骇然一惊,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镇定,陆秉无比仓皇地移开目光,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周雅人身上,生怕多看一眼就会闪瞎了狗眼。此刻用余光瞥见,也是不敢直视的,边给周雅人裹外袍边低声询问:“她是谁?”
周雅人牙齿打着颤,一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倒是蹲旁边查看秦三死活的黑子出了声:“欸,这丫头,是这丫头……”
陆秉扭过头:“谁?”
“秦三啊,她怎么会在这儿,诶哟,都翻白眼了,还有气。”
陆秉第一时间想到那列跳进黄河的送葬队,神情严肃地问周雅人:“你就是去捞她?”
周雅人:“……”这倒不是。
“带回去。”陆秉当即发话,转身蹲地上背对周雅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我背你。”
周雅人体虚僵硬到爬个背都吃力艰难,稍微一倾身就牵扯到伤口,他攀住陆秉的肩,强忍着没哼出痛吟,偏头时正好看向白冤:“跟我们一起走。”
白冤站的周围空荡荡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对她退避三舍。
众衙役时不时瞄她一眼,又立刻避之惟恐不及地撇开视线。她坦然自若,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尊容吓退了一片,冷淡道:“我回之前的客栈。”
周雅人便道:“我也同你回客栈。”
陆秉当然不同意:“你回个屁的客栈,你当然是跟我回家去。”
“不行,陆秉,你送我去……”周雅人打算坚持。
陆秉没好气打断:“你看你这副样子,就剩半条命了,我不得给你去请郎中啊,家里还有祖母和我爹能照顾你。”
白冤适时开口:“放心,我暂且不走。”
像是得了保证,于是周雅人安稳下来,不坚持闹着要去住客栈了。
陆秉却觉得纳闷儿,不禁撩起眼皮正眼去瞧白冤,然而这一眼依旧看得他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奓了起来,赶紧背着周雅人大步离开。
待这批人走出数丈之远,白冤才亦步亦趋的缀在末尾,往北屈城门的方向去。
陆秉中途实在没忍住回了次头,发现那女人隐在黑暗中,像一抹小小的白点,才又忍不住开口追问:“刚才那女人是谁?”
周雅人忖度须臾,轻声道:“朋友。”
“什么朋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在哪儿认识的这么个人?”
周雅人含糊道:“唔,刚认识。”
“我没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别在这儿问东答西,你知不知道她的脸……”
“嗯?”
陆秉必须要让这位瞎了眼的老交情知道对方是副什么惊世骇俗的尊容:“巴掌那么大张脸上,就像爬了十几条蜈蚣啊。”
这形容倒是贴切,他当然知道,周雅人说:“嗯。”
“我的人差点以为你瞎子看不见美丑,要跟她殉情。你就算是瞎子眼不见为净,也不能找个满脸是疤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
“你别以为我现在在跟你胡扯,她那样的,都不能说丑,胆儿大的见了晚上都得做噩梦,哪个有眼神儿的男人敢要?只有瞎子!更何况碰上你这样堪称花容月貌的瞽师,难保她不想打你主意,长点儿心吧你。”
周雅人听了他这番离离原上谱的离谱发言,都懒得张嘴解释。陆秉若是知道这位巴掌脸上爬蜈蚣的女子就是被镇在太阴/道体里的那位,不用见晚上就得从噩梦中惊醒。
陆秉转而又道:“她脸上怎么回事,是被人划了几十刀吗?不对,那疤痕不是刀刃划出来的,更像鞭子抽出来的,其实也不太像鞭痕……”
周雅人伏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实在不想搭理他了。但是陆秉一直聒噪个不停,故意不让他安神,他知道陆秉是怕自己就这么睡过去,一会儿就醒不过来了。
陆秉脚下奇快,几乎是在背着他奔走,又忌惮周雅人身上的伤情,不敢真跑起来会颠伤他,只能尽量让这块驮人的背脊平平稳稳:“……还有那个不让人省心的秦家丫头,你怎么找到她的?从大河里捞出来的吗?她不会是跟那群……诈尸的东西混在一起跳的黄河吧?这丫头究竟怎么回事?疯魔了还是怎的,连群死鬼都不怕,就这么跟着往大河里跳,居然都没把她给淹死,可真是命硬。还有你……周雅人,你搭个话!”
周雅人含混不清的“唔……”了一声,算作搭话。
陆秉也只需要知道他还清醒着没昏死过去就行:“还有你,明知道有情况你还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行动,不知道让我派调人手过来协助吗,就算你觉得我手底下都是群不堪大用的废物,但起码能够善个后,在你快要淹死或者冻死前及时把你扛回去,我今天要是没赶过来……”
“谢谢你,陆秉。”周雅人气音微弱。
陆秉没好气:“别光嘴上谢,咱俩都不是彼此客套的人。”
周雅人孱弱的牵了一下嘴角:“但是我身边还有个人,不至于就冻死了。”
“刚刚那个女人么?就她?”陆秉嗤之以鼻,“弱不禁风的,身板比纸片还薄,跟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能扛得动你才怪。你即便再清瘦,里头也是条人高马大的骨架子,很有些分量在,连我扛你都费劲。”
说完他还真就喘上了。
周雅人:“……”你真别看不起她。
其实他很想告诉陆秉,恐怕在她眼里,你我皆蝼蚁。
陆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一味地说话来吊住周雅人的精神:“你今天离开之后,沈家的管家就来衙门报案,我顺便从那位老管家的嘴里,问出了一些关于孙绣娘和沈远文的牵扯。他俩跟街坊邻里传的闲话差不多,是有层不清不白的关系,但孙绣娘一开始是被沈远文强迫的。后来可能因为反抗没用,她自己的丈夫秦二还因此收了沈远文二百两银票,估计走投无路了吧,她一个妇人根本无力与财大气粗的沈家相抗,只得半推半就的顺从了……还有那个沈远文的新妇,我总感觉她有点猫腻……”
陆秉一路喋喋不休,嘴没消停过,时不时要逼周雅人回应一声,直说到口干舌燥,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扛进保和堂,扯着嗓门儿叫嚷开:“何郎中,赶紧出来救人。”
掌柜连忙从柜台绕出来接待:“哎哟,陆小爷……”
“别耽误工夫,他伤势很重,何郎中呢,叫何郎中赶紧出来,人刚才受伤挨冻,已经昏死过去了。”
第40章 讨公道 这群术士当年也是被υ┩骺雍……
周雅人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傍晚, 是被床前一阵呼哧呼哧的动静扰醒的。
陆秉刚从衙门回到家中,径直到厨房的灶台边扫荡一圈,随后就捧着个盛满面条的大陶碗进屋,一屁股坐到病床前的矮凳上, 饿死鬼一样开始狼吞虎咽。
他生得人高马大, 又天天在北屈衙门里外上蹿下跳地奔走, 食量自然不小, 一顿能吃两口人的粮,周身上下却没多长一寸赘肉, 尽是结实精悍的瘦肌。
陆秉从来不是什么斯文人, 也谈不上是大老粗,身上自有股不拘小节的气度, 不讲究且也不粗俗,随性惯了, 大嚼时腮帮处的咬肌鼓动着,一张脸几乎埋进陶碗里。
周雅人忍不住开口提醒:“你慢点儿吃。”声音虚弱又沙哑。
陆秉立刻从陶碗里抬起头来,含糊道:“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周雅人头脑昏沉, 嗓子发干,被包扎过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他浑身乏力, 感觉实在不怎么样, 哑声道:“倒杯水给我。”
“好。”陆秉立即起身, 放下吃到一半的汤面碗,转身给周雅人倒了杯温水,把人扶坐起来喂了小半杯,“饿不饿, 我爹熬了粥一直温在锅灶里。”
周雅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点头道:“当然饿。”
“你等着,我这就去帮你盛。”
陆老爹专门熬的肉糜粥,里头搁了几味补血养气的中草药,很适合给半死不活的伤患吊命。
“你先吃粥,一会儿再喝药,我爹正在厨房盯着火候熬药呢。”
周雅人喝下一碗掺了补药的肉糜粥,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气神儿,昏沉沉的脑子开始清醒活泛起来,自动浮现出陆秉昨夜滔滔不绝地讲过孙绣娘和沈远文的事,他当时听了个七七八八,还没来得及仔细分析就昏了过去。
如今再想起来,周雅人思忖间,觉得很有必要把实情告诉陆秉:“其实孙绣娘和沈家还有很深的过节。”
陆秉停箸,吞咽下嘴里的面条:“还有什么过节?”
“十二年前那个冤死狱中被抛尸荒野,子夜又回鬼衙门击鸣冤鼓的死者,正是孙绣娘的父亲。”
陆秉目瞪口呆,整个人呆若木鸡。
“沈老爷的幺子溺死于大河,就一口咬定是被那个当时在场的男人所害,衙门里的官员狱卒收了沈家的钱财,便在狱中对其施予酷刑,妄图屈打成招。”周雅人从容道,“沈老爷不肯接受丧子之痛,更不愿意相信幼子可能是因为贪玩不慎失足,所以咬定了被歹人所害,要给他的幼子偿命。衙门里的糊涂官拿钱办案,根本不分青红皂白,顺水推舟的定个罪,正好能给沈老爷一个交代。”
“那个……”陆秉终于缓过神来,“那居然是孙绣娘的父亲?!”
“你没查过她的背景来历吗?”
“当然去查过。”还剩小半碗面条,陆秉顾不上吃了,直接搁在桌案上,“但这孙绣娘是秦大半年前从乡下领来的,她原本是跟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相依为命,住在大河对面的一口地下窑洞里,后来那老人出去拾捡柴禾的时候,被路边吃草的山羊撞进沟里摔伤了,正好给路过的秦大遇上送去接骨,又帮忙掏了药钱,到后来秦大扛了两包白米面,就把孙绣娘带回了北屈给秦二做新妇。”
这样的来历身世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可疑:“我派人过去打听的时候,老人已经离世了,这个岁数的老人家身体日益衰朽,加上病痛又多,耐不住寒,听村民说是在入冬落雪的头一个晚上咽的气,之后孙绣娘独自赶回去料理的后事。”
“她独自回去的?秦二没跟着?”
“我估摸着,那时候孙绣娘正好遭遇了沈远文的强迫,秦二非但没帮她讨回公道,还收了沈远文的银票。夫妻俩自然是不可能和睦相处,妇唱夫随的,她甚至起了将秦二碎尸万段的怨恨,怎么可能让秦二跟着去料理亲人后事。”陆秉说,“帮忙送葬的村民说她当时守在坟前一天一夜,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旁人见了都忍不住跟着落泪。都夸那瘸拐老婆子没白白养活这拾来的丫头,有良心,嫁出去了还晓得回来给她送终。因此我们得知孙绣娘是老人在硷畔捡的,但她怎么会是……”
陆秉说到此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吗?知道亲生父亲在北屈冤死,所以才会找上沈家?”
周雅人一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十二年前孙绣娘已经记事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起码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但不一定知道自己父亲的下落,不然仅隔一条黄河,她早就已经寻来了,用不着等到十二年后的今天。”
鬼衙门这桩诡案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流传出去的都是有个冤死狱中的人夜半诈尸,而非连名带姓地道出其姓名,他被传成了一个无亲无故甚至无名无姓的可怜虫。
无名小卒,命如草芥,没人在意他死活,唯一可能会记得或知道他姓名的,可能就是那群作孽的官员狱卒和沈家人。
后来人们再度提起,嘴里通常都以从前有个冤死狱中的人成为故事的开端,讲述者和倾听者可能会惊叹唏嘘,却也无关痛痒。
甚至连周雅人都还不知其姓名,所以孙绣娘很可能是被秦大带来北屈,又被沈远文强占欺凌之后,无意中听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冤死者的姓名。
比如沈老爷与沈老夫人依旧对幼子的死耿耿于怀,时常伤感怀念的谈及幼子,并无意中透露了那个死人的姓名,恰巧被孙绣娘听到……
又比如沈远文某时某刻对孙绣娘谈及他其实还有个弟弟,十二年前不幸在大河溺亡,从而提到害死他幼弟的死者,就是那个在鬼衙门诈尸敲鸣冤鼓的人……
她再一深入追查打听,就能挖出来冤死者为何人。
“所以孙绣娘在遭遇沈远文强迫之后,从一开始的抵抗转变到后来的顺从,很有可能是这期间让她获知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死在了大牢里。”
陆秉一点就透,顺着周雅人的思路往下梳理:“因此她才会把沈远文绑进鬼衙门,就是要在曾经冤死自己父亲的地方折磨沈家人,以此来讨回公道?!”
“应该是吧。”可惜孙绣娘和沈远文已经死了,没有当事者能来讲述这段经过和原委。
陆秉思来想去了片刻:“可你又是从何得知,孙绣娘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冤死者的女儿?”
“我……”周雅人不打算将白冤供出来,顿住须臾,随即作出一脸高深莫测,沉着道,“当时在鬼衙门的讼堂前,听见了死声。”
“死声?哦对,”陆秉想起之前在鬼衙门里所发生的情景,后脖颈依旧凉飕飕的,后脑勺也阵阵发麻,“你是听风知,能以耳通灵,闻声知情。不过,是什么死声?她的遗言吗?她还交代了什么?”
周雅人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这个‘以耳通灵’和‘闻声知情’,并不是陆秉所以为的那样和鬼神沟通,只好干巴巴答道:“……没有。”
“所以她在沈远文的身体里养虫子,就是为了迫害沈家为父报仇?”
“不一定。”
“什么意思?不是她干的吗?”
“我不确定孙绣娘是不是痋师,也不确定沈远文身体里的痋蛭是不是她种下的。”周雅人严谨道,“但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即便她不是痋师,痋师也在帮她达成目的。”
如此说来,案子又变复杂了一层,陆秉抓耳挠腮,他以为凶手铁定就是孙绣娘没跑了,怎么又多冒出来个痋师:“也就是说我还得继续往下查。”
“你昨天提到沈远文的新妇是怎么回事?”
“对,沈家那个少夫人……”陆秉将前日里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包括老管家说的白事带煞,怀有身孕的女人理应在入夜前避开,以免被煞气冲着。
可陆老爹却在亥时亲眼看见这位新妇打着灯笼回沈宅,明明有忌讳,却还明知故犯的在亥时回去干什么?这不是很奇怪么?
而恰恰就在她重回沈宅的当夜,被血蛭吸干血肉的沈家人诈了尸,其中还包括秦大以及之前死于非命的另外几具。陆秉再派人去找这位沈少夫人时,她却莫名其妙地不知所终了。
陆秉从昨天开始找到今天,始终没找到其下落,故而越寻思越蹊跷,情不自禁就要开始疑心,“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失踪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周雅人对这个沈家唯一的幸存者是没有几分印象的,此刻却忽然想起来,当初沈家的老管家提过一嘴,沈少夫人特别喜欢孙绣娘绣的花样,所以专程招孙绣娘到沈宅去过几回。
这两个女人难道有什么牵扯?
周雅人道:“务必找到沈远文这位新妇,还有,她在嫁入沈家之前,是什么来历?”
“此前她好像一直四处奔走,居无定所,大概半年前跟着一行从西北来的商队辗转到北屈,在街边摆摊儿卖胭脂水粉,和沈远文相识好上之后,就留了下来。”
“在外跑江湖的人身份相当复杂,很难摸得清底细,卖脂粉也许只是表象,用来避人耳目隐藏身份罢了,”周雅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诶,叫什么来着,”陆秉脑子一时短路,差点没想起来,“陈……莺,对,叫陈莺。”
陈莺。
周雅人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脑子里有许多理不清的隐线交杂着。
从他来北屈遇到的种种来看,鬼衙门是在秦之狱地建的衙,地基下压着秦朝术士的尸骸和大阵,永远封镇住北屈大河下的太阴/道体,通过沉冤给囚禁于太阴/道体里的白冤套上无法挣脱的枷锁。
还有埋藏在河冢秽土里的痋引蛇卵,以及披着人皮踏入河冢挖走痋引的罔象,其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痋师。先在北屈种下痋引血蛭蛀空活人,那人皮骨架就成了罔象的寄身之所,这一切看似就是这名痋师在背地里操控。
那么,白冤也曾是被痋师封印囚禁的吗?
秦朝术士的死怨直指深埋在河冢秽土里的痋引蛇卵,或许就是在指证痋师?这群术士当年也是被痋师冤枉坑害的?
假如当年真的有颗长生不死药,并且落到了痋师手里,他服用之后是否活到了如今?
那么如今这个藏匿暗处接触孙绣娘的痋师,会是当年坑害白冤和术士的那个痋师么?他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早做了,为什么会跨越千年之久?
难道这期间生了某种变故?或者并没有长生不死的痋师?!
周雅人所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脑子里仿佛涌进了十万个未解谜团,勾着他不断深思。
抛去所有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测,如今冒出来的线头就是沈远文的新妇陈莺,她会是那个痋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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