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秉伸头探脑地往厨房方向瞅了瞅, 见他爹和老祖母没有出来,立刻退回房屋关上门,麻利地扒下身上这层皮,换了身舒适的便衣, 随即把带血的里衣团吧团吧藏到床底下, 打算等天黑之后偷摸拿去洗。
就是这衣服上扎的窟窿得自己补, 可是他一大老爷们儿又不会使针线, 陆秉琢磨之后请同僚的娘亲帮忙缝一缝,只要能糊弄祖母就行。
陆秉扎好腰带出屋, 迈过堂屋的门槛往厨房去:“爹, 祖母,饭好了没?”
陈莺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扫了眼地上的两具死人,悄无声息地隐藏于厨房的门墙之间。她手里的匕首滑下一滴血, 滴落在麦秆断茎上。
只要陆秉推门而入,她就能一刀抹了他脖子。
“爹——”陆秉抬手,刚触到木门, 院子外就响起隔壁王婶的喊声。
“陆秉, 你今儿在家呢,快,你祖母托我去磨坊帮她带了两块豆腐。”
“好。”陆秉收回推门的手, 转而走往院门, 接过王婶递过来的豆腐, “谢谢婶子,给您钱了吗?”
“你祖母用两斤豆子换的,快拎进去吧,我先回了, 你叔正在家里做饭,等着豆腐下锅呢。”
陆秉打眼儿望见王婶家的烟囱冒着烟,便应承着往回走,然而转身之际他发现,自家厨房屋顶的烟囱里却没有半点烟火气。
做饭热菜都需要生火,烟囱会冒出黑烟,但是这个细节并没让陆秉往心里去:“祖母,祖母……”
瓜架上的湿衣服被风吹到了地上,陆秉捡起来抖了抖灰,根本抖不干净,需下水重新清洗一遍。
然而厨房里静悄悄的,祖母没有应他,祖母不会不应他。
“祖母——”陆秉一手拎着豆腐,一手拎着脏衣裳,提高了音量,“爹——”
毫无动静。
他爹也不会不应他。
陆秉突然警惕起来,猛地推开厨房木门,年久的木门嘎吱一声,却没有因重力磕到石墙上,仿佛门后有什么东西挡了一下。
他爹和祖母从不在门后堆放任何东西,包括柴火,这是习惯。
厨房空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他爹和祖母却不见踪影。
陆秉环顾四周,下意识瞥见门下一截麦秆断茎上有滴鲜血,紧接着,他就嗅到了一股血腥气,陆秉整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前所未有的惊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未能抵撞上墙的木门嘎吱嘎吱反弹回来,陆秉咬紧牙关,扔掉了手里的东西,狠狠一脚踢到门上,将木门死死抵住,且听门背后一声低哼。陆秉心下一紧,顺手抄起竖插在柴堆里的砍刀,刀锋抵向被他压在门墙间的人。
当看清对方的脸时,陆秉骤然一愣。
陈莺朝他咧开嘴角,居然冲着刀锋扯了个笑。
不待陆秉动作,下一刻,粗长的麻绳猛地套在了陆秉脖子上,往后狠狠一拉,陆秉猝不及防,被锁着脖子拖拽倒地。也是在这一瞬间,陆秉看到了倒在灶台下浑身血的父亲和祖母,父亲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空洞洞地盯着他。
陆秉被麻绳勒得满脸紫胀,死死盯着毫无生气的父亲,猩红充血的眼中溢满泪水,双瞳几乎从眼眶里挤脱出来,喉咙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爹……”
陆秉痛苦万分地蹬着双腿,挥舞手里的柴刀砍向身后勒他的人,一刀未中,又是一刀,那人闪避间,手中勒绳的力道稍稍松了须臾。陆秉趁机狠狠拽住那人手腕,柴刀劈过去,且听对方闷哼一声,缠绕脖颈的麻绳蓦地一松。
陆秉剧烈呛咳起来,紫胀的额角与脖颈暴起交错的青筋,陆秉没有丝毫缓冲的余地,猛地翻身扑向要置他死地的铁面人,不分东南西北地举刀就劈。
铁面人一把攥住陆秉劈刀的手腕,狠狠踢向对方下腹,陆秉完全不顾腹痛,发了狠要斩断铁面人的脖子。
二人你死我活地缠斗在一起,陆秉像头不要命且发了狂的野兽,拳头比石头还硬,一拳接着一拳砸向铁面人脑袋。
一旁观战的陈莺差点以为铁面人的脑浆要被他砸出来,事实却连一滴血也没有溅出来。
铁面人最后一脚终于把陆秉踢倒在地,攥着陆秉握柴刀的手腕往石壁上撞,奈何陆秉死死握着柴刀不放,使劲拿脑袋去撞铁面人的头。
陈莺盯着如此血性的陆秉,敬他是条汉子,随即上前蹲下身,匕首狠狠扎进他的手腕里。
陆秉惨叫一声,转过头,目睹陈莺用力扎穿了他的手腕,柴刀终于握不住地脱了手。
陈莺居高临下地觑着陆秉痛苦到变形的模样,满面的汗和泪。
陈莺惊讶道:“怎么哭了?很疼吗?”
说话间,匕首再度往下扎,将陆秉的手腕钉穿在地上。
陆秉咬紧牙关,才不让自己惨叫出声,他咬牙切齿:“是你杀了我爹,杀了我祖母。”
陈莺坦然极了:“对啊,我还要杀了你呢,送你们一家子到阴曹地府去团圆。”
陆秉被铁面人死死按在地上,嘶声咆哮:“我杀了你——”
陈莺如盯丧家之犬,跟他讲道理:“我本来是要出城的,不想在这破地方待了,原本也没打算拿你怎么样,但是你却偏偏不肯让我走,非要挡我的去路,还联合一帮臭道士挨家挨户的搜捕,让我没有藏身之处,真是找不到地方躲了,才来你这儿避避风头。”
陆秉恨得心中泣血,恨不能一口一口咬死陈莺,泪水沁进地板里,他悲愤交加:“我杀了你——”
“很疼吧?”陈莺叹息一声,假作怜惜,“你说你让我走了不就好了吗,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你何苦劳师动众留我呢,留下我,可是要遭大罪的。”
“我杀了你!”陆秉奋力挣扎,血淋淋的手腕抬起,几乎将匕首从地板中拔出来。
陈莺嘶了一声,仿佛在替他害疼,掌心却死死压住匕首刀柄,将他的手腕牢牢钉在地上。
“唔,骨头真硬。”
铁面人默不作声地掰住陆秉的头颅和下巴,正待拧断他脖子……
陈莺突然犹豫了:“等等。”
铁面人手一顿。
“我看他似乎不错,杀了有点可惜欸。”
铁面人转头,无声看着她,似乎在问:哪里不错?
陈莺仔细端详陆秉的脸,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长得不错,体格强劲,骨头也硬,还有血性。”
陆秉困兽似的反抗挣扎,铁面人差点按不住他。
费力气压制着这样一条抵死反抗的汉子,铁面人无声摇头,意思是:不留。
斩草要除根,不能留后患,他们杀人,向来是不留余地的。何况陆秉这么一根硬骨头,不好控制,一旦有反咬的机会,一定咬死他们。
她当然知道同伙儿的意思,留着陆秉夜长梦多。
陈莺却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开口:“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于是铁面人毫不犹豫地拔出那柄洞穿陆秉手腕的匕首,利落的挑断他两只手筋,跟厨子砍瓜切菜一样娴熟,可见是位熟练工。
未等陆秉惨叫出声,陈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悄悄“嘘”了一声,像在哄他听话一样,竟然透着几分诡异的亲昵感。
接着就是断他脚筋,陆秉悲痛欲绝地盯着死不瞑目的父亲和祖母,赤红的双目拉满血丝,泪水决堤,滑进鬓角,喉咙只能无望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仿佛在痛不欲生地喊:“……爹……爹……祖母……祖母……”
铁面人匕首起落间,剧痛蔓延全身,鲜血从陆秉瘫软的四肢断筋处溢出,他终于无法挣扎反抗,整个人濒死般抽搐起来。
铁面人低垂着头,在陆秉衣服上拭干净匕首上的血,利索收入鞘中。
陈莺很满意:“这样不就省心了。”
铁面人瞥她一眼,打手势:走吧。
忽闻一声雷鸣,大雨终于从阴沉的云幕中泼洒向人间,陆秉彻底昏死过去,被铁面人拽住一条腿,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院外。
厨房地板上拖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直至院外,血迹便被大雨冲洗殆尽,留不下多余痕迹。
陈莺登堂入室,又堂而皇之地在陆家逡巡须臾,顺手取下一把油纸伞撑在头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走了出去。
然而斜风刮过来,油纸伞遮挡不住,雨水还是浇了她满身。
陈莺实在不喜欢下雨,未铺石板的地面很快变成泥浆,她的绣鞋和裙摆必定遭殃。不过车夫已经架着马车驶到跟前,并迅速打开厢门,帮铁面人将半死不活的陆秉塞进去。
陈莺淡声问:“如何了?”
车夫恭敬道:“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城门口的官兵换了岗哨,不会阻拦我们的车马。”
“那便出城吧。”
待陈莺收了伞坐上马车,车夫扬鞭,驱策马匹直奔出城方向。
车厢的座椅下还蜷缩着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当浑身血泥的陆秉被扔进来时,被五花大绑的秦三犹如惊弓之鸟,瑟瑟颤抖了一下,直到看清陆秉的面庞,秦三惊愕的瞪大双眼。
“唔!”她想喊,但是嘴被棉布塞住了。
陈莺淡淡刮了秦三一眼,问她:“认得他吧?”
秦三蓬头垢面地点点头。
陈莺问:“会伺候人吗?”
秦三只是瞪着惊恐的双眼。
陈莺道:“他现在废人一个,路上难免诸多不便,吃喝拉撒什么的,总得有人伺候他。”
秦三这才注意到陆秉两个手腕被切了道极深的口子,并且还在血流不止。她吓得面容煞白,嘴里唔唔个不停,陈莺却不理会,更不关心她想说什么,转而偏过头,抬手挑起一块遮挡的布帘,透过缝隙望见六七名衙役纷纷奔向屋檐下避雨。
黑子抹了把额头上的雨水:“这雨可真大啊,说下就下。”
衙役道:“这陈莺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害我们好找。”
雨滴从掀开的缝隙扑打进马车,陈莺合上布帘,挟持着陆秉和秦三,直接从他们面前掠过,再至岔路口拐个弯,途经小城南客栈。
客栈的幡子下立着两名太行道少年修士,门神似的镇在那儿,看上去倒是辟邪。
车夫目不斜视地架着马车从两名修士面前驶过,车轮碾过一处水洼,马车随即颠簸了一下,只溅起一瓢无足轻重的水花。
第52章 听不见 “是我弄错了吗,陆秉根本不在……
经脉的胀痛让周雅人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此刻又被一阵雷鸣声惊扰,好似就劈在自己头顶。
大雨砸在青瓦上,就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没来由的, 周雅人忽然有些心慌气短。
正是胸闷郁结之际, 斜风一下撞开了客房的窗户, 大雨毫不客气泼进来,浇湿了窗台下的木地板。
些许水汽飞溅到周雅人脸上, 他在潮湿的水汽中隐约嗅到一抹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正是这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搅得他心神不宁。
客栈掌柜在后院突然嚷了一嗓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杀鸡,让客人见血多不好, 赶紧去厨房里收拾!”
帮厨唯唯诺诺的应承着。
周雅人揉了揉眉心,起身关窗。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打窗下驶过, 突然颠簸的动静好似撵在他的心坎儿上,周雅人心跳猛地突了一下。
他连忙捂着心慌的胸口缓了片刻,冥冥有种不好的预感, 却难以判断, 他想占风,然而稍用风术,眩晕感立刻袭来, 他一把扶住窗台, 风雨瞬间浇湿了他的袖子。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半边身子都被风雨泼湿了,周雅人害冷似的打了个寒噤,不祥的直觉却越发强烈。
周雅人夺门而出,疾步穿过廊道, 恰遇一名太行道弟子。
“听风知。”
他问:“流云呢?”
太行道弟子见他行色匆匆,立即答道,“去鬼衙门守阵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去看看。”抛下这句,周雅人便往客栈外走。
“不是,听风知,您现在就去吗,”太行道弟子紧追一步,将手里的伞递过去,“外面下着雨呢,撑把伞。”
“多谢。”周雅人丝毫不耽误功夫,撑开伞冲进雨幕中,正好与远去的马车背道而驰。
镇在门口的两名太行道弟子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后,问身后那位递伞的同门:“刚出去的是听风知吗?”
同门点点头。
“听风知这是急着去哪儿?”
“找流云。”
“出什么事了吗?”
“好像没有,他说他过去看看,可能不太放心吧。”
“流云最擅长的就是阵法,一个人足以单挑我们所有太行道弟子,他亲自出马,听风知应该放一百个心。”
“谁说不是呢,可能听风知不太了解流云吧。”
听风知赶至鬼衙门时,李流云正和几名太行弟子安然无恙地坐在茶肆内讨论着什么,见冒着大雨而至的听风知,李流云微微有些讶异,忙招呼他到茶肆避雨。
三言两语得知地基大阵如常,周雅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并没松到头,因为心里的不安仍然在作祟。
他未做停留,转身奔往另一个方向,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冲撞过来,那人差点在他面前栽个跟头。
正是之前跟他们闯过太阴\道体的另一名衙役,在看清疾奔而至的周雅人时,衙役闷头就朝他撞了过去,语无伦次的开口:“出事了,家里,老爷子和老祖母,出事了,快,头儿呢?头儿呢?快让头儿回家!”
周雅人心惊胆战地追问:“出什么事了?”
衙役哭喊出声:“老爷子和祖母被人杀了!我找不到头儿……”
滚雷轰隆一声巨响,仿佛狠狠劈在周雅人的天灵盖上,劈得他神魂出了窍。
雨伞骤然间坠地。
衙役还未将这句话喊完,面前人便瞬间消失在了瓢泼雨幕中,衙役最后只瞧见一抹远去的残影。
屋舍里毫无生气,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散发着令周雅人窒息的死气,他长久的喘不过气来,差一点就在这股窒息般的死气中溺毙。
“伯父……”他腿软到站立不住,慌促地摸到地上已经失温的陆老爹,颤着手抚上陆老爹被割断颈脉的伤,裂口一指那么深。
还有老祖母,同样被割断咽喉,血尽而亡,尸身冰凉彻骨,他仅仅挨一下,就被冻得遍体生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祖母……”
怎么会——
怎么会——
周雅人几乎缓不过来,跪在两具尸体之间,体内的血脉瞬间凉透了,如同停滞流动的冰川,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看上去面无人色。
是谁?
是谁?!
周雅人难以呼吸般躬下身,是个匍匐的痛苦姿势,额头缓缓贴在老祖母无力垂地的手掌心。
耳边幻听般响起老祖母慈爱的声音:“雅人,来,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好孩子,你跟秉儿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
“饿不饿?祖母刚刚做了桂花糕,你和秉儿一块儿吃。”
“我啊,在长安住得不踏实,终有一天,还是想回北屈去,落叶归根。”
周雅人喉头紧得不像话,仿佛要呕出血来——陆秉!
陆秉呢?他在哪里?有没有出事?
周雅人抬起头,额上沾了老祖母掌心的血。
他必须立刻找到陆秉,但是心脏和神智搅作一团,混乱不堪,他强逼自己静心静气,压下一股又一股腑内翻涌的气血,强稳住心神将神识铺出去。
调动神识的瞬间,因为过于急切,气血凌厉地充斥全身,经脉骤然胀痛起来。
使用听风术应当循序渐进,缓慢拓展适应,但是此刻的周雅人已经惶急莽撞到失了方寸,神识顷刻铺出去好几里,四面八方的嘈杂声山呼海啸般齐灌入耳,耳膜穿孔般狠狠刺痛了一下,扎得他几乎失聪。
但是周雅人全然不顾,迫使自己沉浸在足以震耳欲聋的喧闹中,焦灼万分地捕捉陆秉的声音。
没有,没有,都没有。
周雅人毫不自知地握紧了老祖母冰凉彻骨的手,将神识再度扩宽数丈,他陷在里头翻山越岭般搜寻陆秉的下落。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浑身的经脉被气劲强撑到极限,即将爆裂,但他仍在扩宽神识,他还可以,神识还可以铺得更远……
周雅人死死攥着老祖母的手,心念间划过昨晚因为等不到陆秉回家,老祖母坐到深夜都不肯入睡,日日都在牵挂陆秉的安危。
他知道祖母放不下。
周雅人像是为了安抚老人家,握着她苍老如骨的手低喃:“我会找到陆秉的,祖母,我会找到陆秉的,别担心,别担心。”
老人无声无息,只是半睁着浑浊无神的眼睛,目空一切地“盯”着他,“盯”着他比谁都担心的慌张模样。
周雅人的神识已经翻越至北屈城门,雨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砸遍全境,砸进他耳蜗,几乎要淹没掉所有声息。
他开始出现耳鸣了,可他还没听见陆秉,他必须撑下去。
一道车轮声在耳膜上无情辗过,似乎颠簸了一下,恍然就让周雅人想起了窗下驶过的马车,他曾隐约嗅到一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周雅人自己还未理清此间的因果关联,就凭着直觉冲了出去。
大雨兜头浇下来,他在风雨中急奔,耳边的嗡鸣声愈加强烈,让驶出城门的车轮声越来越渺茫。
他快听不见了。
这是听风术最大的弊端,过度消耗会致使他失聪,造成的后果可能是暂时的,也会是永久而不可逆的,因此他每次都拿捏着分寸。
然而此刻,周雅人却全然不顾分寸,死死吊着那根弦,固执不肯松懈,气劲在经脉中疯蹿,快刀似的碾过四肢百骸。
于是他在快刀碾轧的剧痛中一脚踏空,狠狠摔下八级台阶。
周雅人扑在满是积水的石阶上,顷刻间,耳目都被封闭了,分不清来路,也分不清去向。
世界骤然静得可怕,也黑得可惧。
但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听不见。
周雅人再次调动神识,铺天盖地的雨声如雷贯耳,如被尖刀扎穿,缓缓从耳道里溢出鲜血。
一道声音自身后低低响起:“你已经瞎了,还想变成聋子吗?”
周雅人想爬起来,反复几次都跌了回去,翻涌的肺腑再也压不住,他猛地呕出一口血。
周雅人完全失了方寸,更辨不清方向,如今除了耳鸣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周雅人盲目地挣扎了片刻,终于胡乱拽住某个人,他隔着大雨看见对方模糊的面容,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听不见自己近乎哀求的声音,听不见自己拽着对方说:“白冤,帮帮我。”
白冤垂眸盯着他满头满脸的雨水,湿了个彻底,也许他哭了,不然眼睛怎么那么红,甚至连求她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陆秉可能就在那辆出城的马车上,你帮我把他找回来,求你了。”
真是可怜见的。
他听不见任何回答,白冤转身即去,周雅人还没来得及松开抓着她的手,就被对方抽离的力道扯着扑倒在地。
他漆黑的世界中,只能看见白冤远去的背影——正是出城的方向。
周雅人终于力不能支的倒下去,远远盯着白冤离去的方向,直到白影消失不见,视线归为一片彻头彻尾的黑。
周雅人却不敢阖眼,守在原地望眼欲穿的等,约莫过去半刻钟,一刻钟,如瀑的雨势渐渐小下去,他终于攒够力气坐起身,缓缓靠在石阶旁。
等到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雨停了。
或许寒冷会使痛觉变得麻木,他五感尽丧,看不见,听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期间好几个经过的百姓走过来问他怎么了,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周雅人都毫无反应。
于是这些人只好莫名其妙地越过他走了。
而五感尽失的他,哪里都去不了。
直到白冤去而复返,他再次看见了她,也只看得见她。
周雅人踉跄着撑起身,跌跌撞撞扑过去,几乎扑进白冤的怀里:“陆秉呢?”
白冤抬臂撑住人,嘴唇翕动,可周雅人听不见,又急切追问了一遍:“陆秉呢?”
白冤这次摇了摇头,她顶着狂风骤雨一口气追出数十里地,途中拦截下四五辆马车,但都没有发现陆秉。
周雅人愣了愣,肚腹内忽然有种肠穿肚烂的绞痛,逼使他缓缓躬下身去。
怎么会没有呢?
“是我弄错了吗,陆秉根本不在马车上。”
如今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的周雅人什么都做不了:“回去。”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倾轧向白冤,才堪堪支撑住自己不倒下去,“回陆家。”
第53章 桂花酿 他应该跟陆秉一起回来的。
陆秉攒了不少好人缘, 事发后进出陆家的人络绎不绝,惊动了衙门上上下下所有官差,连县太爷都亲自来了。
风声一经走漏,又惊动了半座北屈城, 命案一桩接着一桩发生, 现在居然连衙门里的陆捕头都全家遭了殃, 免不了人心惶惶。
一石激起千层浪, 保和堂的掌柜与何郎中双双挎着两大箱子药材挤开人群,急切地抓住拦在院门口不让他们进的衙役:“我是郎中, 我是郎中, 让我进去给老太太瞧瞧……”
黑子眼睛鼻子通红,回头看见何郎中的瞬间, 他嘴唇抖了抖,一张口肯定就哭了, 所以他哽得发不出声来,竭尽全力的憋着,才能不让自己泪洒当场, 只无力地冲何郎中摆摆手, 像是在说不用了。
确实不用了,仵作此时已经在给老爷子和老祖母验尸了。
何郎中医术即便再高明,也不可能起死人肉白骨。
黑子摆手, 又像是无声地驱赶他们, 意思是:“回吧, 大家,都散了吧。”
保和堂的掌柜不肯罢休,一把抓住黑子摆动的手腕:“陆小爷呢?家里出这么大的事,陆小爷呢?”
陆秉不知所终了。
厨房的地板上除了陆老爹和老祖母身下的两大摊血迹, 还有好几处血迹,留下的痕迹甚至可以看出,当时厨房内必然经过一场剧烈的打斗。而厨房至屋檐的地板上有一条长长的拖拽出来的血痕,俨然是有人将另一个浑身淌血的人拖拽了出去。
陆秉染了血的平安符正好落在现场,那是老祖母在长安的寺庙里求的,陆秉一直贴身带在身上。
截止屋檐外,大雨洗了遍天地,将所有痕迹都冲刷没了,所以他们根本无法判断那个血人被拖去了哪里。
衙役仵作除了围着案发现场团团转,屋外找不到任何人来去的线索。
后来又得到隔壁王婶子证实,陆秉晌午时正在家中,她还过来送过两块豆腐。
那么浑身血被拖拽出去的人是不是就是陆秉?
如此推断,头儿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黑子几乎不敢往下细想,想岔了就跟要老命似的,于是他终于没憋住,在保和堂掌柜的这番追问下,背过身,抬手捂住了眼睛。
不多时,太行道的修士来了,他们有的直奔命案现场,有的四下查看,李流云则迈进堂屋,看见听风知阖眼倒在软榻上,不知是睡是醒。
而白冤立在榻边,手持银针俯下身,一根接一根地扎进周雅人的皮肉里。
“你做什么?”李流云不放心地走上前,“听风知。”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白冤不紧不慢地将银针刺入周雅人的太阳穴,语气毫无起伏:“他聋了,听不见。”
李流云这才发现,听风知的耳道孔竟在往外渗着血:“他怎么回事?”
白冤挑了一颗揉成团的棉球,轻而仔细的擦拭周雅人渗血的耳道,简而言之:“作死。”
棉球很快被血染红,白冤扔掉,又挑一团棉球擦拭另一边耳道,才又补了一句:“为了找人。”
身处陆家院子,李流云不必刨根问底,扫过一地浸血的棉团,也知道听风知这么不惜代价是为了找谁。
李流云上前去摸听风知的脉。
白冤垂着眉眼,自始至终没分给李流云半个眼神,她在案几上捻一根银针,执于燃起的油灯上,以火舌舔过针尖后,才往周雅人的耳畔扎。
白冤专注的转动银针,谨慎掌握扎刺的深浅,几乎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直到将周雅人扎成只刺猬,总算卓见成效,缓缓止住了他耳道内的渗血。
白冤在心底松了口气,这才扫一眼旁边的李流云:“摸出来了吗,我有没有乘机害他?”
李流云不动声色撤了手:“听风知昨日冒死救你一回,我想你也不会乘机加害于他。”
白冤冷冷一笑,直起身:“我看你这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眼儿比这瞎子还多。”
李流云并不反驳:“仁者见仁,不过还是多谢你施予援手,才保住听风知不至于双耳失聪。”
失聪就不会再是听风知了,李流云是知情者,到那时,周雅人的下场必将凄惨。
他走投无路,薰目为瞽,以绝塞众虑,然后甘心在大牢里做个盲臣,费尽心机才在末路挣出这条转机,若是聋了……
又聋又瞎是为废物,没有半点利用价值,那么留给周雅人的只剩死路一条。但他连死都没办法一了百了,还得流放下一世重蹈覆辙,继续他没完没了的因果报应。
白冤看周雅人的目光难得露出一丝悲悯。
为了找一个陆秉,他是真豁得出去,甚至连自身都不顾了,至于吗?
然而周雅人的所作所为告诉她,至于。
之后的几日中,他稍一恢复听觉,就会立刻调动神识铺出去,在一切风吹草动中寻找关于陆秉的蛛丝马迹。
但是陆秉就好像从北屈销声匿迹了般,音讯全无。
周雅人面无人色,脸皮甚至比棺材里即将下葬的陆老爷子还要惨白。
白冤从不试图阻拦一个顽固的人,只偶尔隔着窗户冷眼旁观,随他去折腾,折腾到精力耗尽,耳边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他才肯善罢甘休,力倦神疲的倒下去。
每当这个时候,白冤还是会看不过眼,她将酒坛子一撂,从铺着青瓦的屋顶落入房内,点燃灯火,打算再替他扎几针。
谁知这次周雅人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白冤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醇香的酒味:“你喝酒了?”
白冤自顾在豆大的火苗上烧银针,没回应,回应了聋子也听不见。
周雅人说:“桂花酿,是祖母亲手酿的。”
白冤烧针尖的手一顿,因为这坛酒确实是她从陆家地窖下扒出来的,闻起来醇香无比,索性就不问自取了。
而且主人家双双躺在棺材里,她也问不上谁去。
周雅人掀开眼,目无一物地望着虚空,自语似的开口:“还在长安的时候,陆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伞盖大的桂花树,每到花开的季节,祖母就会让陆秉去采了桂花来酿酒,或做羹汤,也做桂花糕,总少不了给我留一份。”
他说:“老人家的手总是香的,桂花的香。”
周雅人眼珠迟缓地转动,定在白冤脸上,才算落到了实处,他问:“还有吗?”
白冤搁下银针转身出屋,没多久拎进一坛子酒,重重执在他面前。
周雅人摸索着撑起身,揭开酒坛封口的盖子,醇香的酒气扑鼻而来,闻着就差点醉了。
他没用茶碗,抱着坛子仰头豪饮几大口,却如同饮刀,酒液辛辣割喉,一路横劈入胃,要见血封喉似的,又在肺腑点燃一把烈火,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这滋味相当不好受。
其实周雅人鲜少饮酒,几乎不饮,但是陆秉喜好这一口,也总用酒肉招待各路朋友。陆秉当年在长安,确实交过一帮酒肉朋友,总拿自家祖母亲手酿的这坛桂花酿出去炫耀。
因此第二年,祖母又收了街坊邻里院中的桂花来给他酿酒。
所以他说:“这是祖母给陆秉酿的酒。”
周雅人知道,老人家最放不下这个孙儿,烧香拜佛时从没求过大富大贵,求的全是平平安安,甚至给周雅人也求过一个平安符,跟陆秉随身携带的那个一模一样。
周雅人狠灌几口酒,他若找不回陆秉,老人家泉下有知,如何能够瞑目?
事发后周雅人不是没有询问过衙门里的人,陆秉或者伯父祖母在北屈有没有跟人结过怨?所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黑子说:“干我们这行的,难免结怨,对审判不服的,怀恨在心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过了那么久,也没出过事儿,至于老爷子和祖母,是从未跟人结过怨的。”
“过了那么久没来找事,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报复?”李流云道,“虽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远了不说。”周雅人哑声道,“陆秉现在办的这起案子,才是最危及性命的。北屈接连发生命案,包括沈远文一家,皆被痋虫血蛭吸干血肉。而我怀疑痋师是陈莺,陈莺也正在这个时候藏匿了起来,衙门里的人找不到她。”
“对,头儿让我们去找陈莺,但是她已经不在客栈了,头儿还带我们去过沈家的灵堂,都没找到人,没承想头儿会无意间撞见她,结果被她身边一个戴铁面具的人捅了一刀。”这还得了,黑子说,“于是头儿连夜将我们这帮兄弟召集起来搜捕陈莺,挨家挨户地搜。”
周雅人低沉到沙哑:“兴许就是这样把人逼急了,陈莺无处可藏,直接杀到陆家来,拿陆秉开刀……”
黑子浑身一怔,手里的刀差点端不住。
更何况周雅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陆秉,人若不是死了,就是不在北屈城内了。
一同销声匿迹的还有陈莺和那群披着人皮的罔象,周雅人很难不怀疑,陆家遇难之事跟他们没有关系。
周雅人就这么一边推想一边豪饮,一坛子桂花酿很快见了底。
他应该跟陆秉一起回来的。
他当时若是跟陆秉一起回来,一切或许就可以避免。
他为什么没有跟陆秉回来,周雅人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责自怨中。
白冤倚在桌旁,跟一个又聋又瞎且意志消沉的人搭不上话,待周雅人自己把自己放倒了,她才不慌不忙的近身上前,在油灯火苗上燎热银针往他耳侧的穴位上扎。
许是酒劲上头,周雅人原本病入膏肓似的白脸上爬了几分薄薄的血色,嘴唇也添了红润,颇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活气,总算不再一副死相了。
第54章 不当人 杀人其实是件体力活儿
一夜之后, 周雅人稍加恢复了些许听觉,就又开始新一轮的寻觅。
白冤照旧坐在青瓦上,冷眼旁观地看着一群代替陆秉披麻戴孝的衙役,正忙前忙后地布置灵堂, 并张罗着若找不回来陆捕头, 就替陆家二老下葬。
凡事讲究入土为安, 他们好像个个都跟这家人感情深厚, 跟陆秉感情深厚,时不时还会在两尊棺椁前痛哭流涕一场, 真真像一群痛失至亲的孝子贤孙。
周雅人没出来哭, 他只是一个劲儿的消耗自己,把那双瞎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熬得通红, 看上去也和这群哭红眼的衙役没什么区别。
这不由得让白冤想起那个叫陆秉的青年,跟她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从未深交,只隐约记得有些咋呼,性子比较跳脱……
唔, 似乎还挺热忱, 白冤想起来,他临走时塞给周雅人一两碎银,是替白冤续客栈的房钱, 虽然说是为了报恩——知恩图报也是一种美德。
白冤麻木地扫过凄凉的灵堂, 胸腔里似乎没有心, 而是装着块结了坚冰的寒铁。见过的生死多不胜数,白冤觉得事不关己,实在很难动容。
她移开目光,透过窗棂瞥见周雅人。
如果继续放任周雅人无休止无节制的折腾下去, 他的耳朵迟早会彻底聋掉。
白冤本不想多事,不想干涉,却又一次次替他施针,这已经算干涉多事了。
她应该转身就走,何必耗在这里。
白冤当然走过,却总在踏出北屈城垣的时候刹住步子,好像身后有双手突然拖住了她的双腿,有个声音哀求似的说:帮帮我。
然后又把她拖回到这座挂满白孝布的灵堂小院。
可不就是被他拖着么,周雅人在她血脉中下的禁制还未解除,等同于缚住了她的手脚,天高地阔,她没办法自由来去。
但她更没义务陪周雅人在这儿耗,于是白冤忍不住开了口:“你再这样下去,非但找不到人,你也会沦为一个又聋又瞎的废物。”
也许这句不冷不热的话起了疗效,不多时,周雅人便将铺出去的神识缓缓收束回笼,总算没有耗到精疲力竭失去意识。
白冤诧异了一瞬:居然肯听?!
周雅人在一阵耳鸣中想:七日了,他和太行道以及衙门的官差一起找了七日,陆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老即将下葬,如果陆秉活着,怎么可能不回家?
陆秉如果活着却不回家,是不是被挟持了?
周雅人其实一直耿耿于怀那辆驶过窗台的马车,那隐约飘散的血腥气,后来总让他觉得是陆秉身上的血气。
与此同时,黑子快马加鞭,十万火急驰入城门,卷起长风,刮到陆家院外时几乎来不及勒住缰绳,手忙脚乱地从马鞍上摔下来。他没顾得上站稳,就这么横冲直撞推开院门,闷头撞到周雅人跟前,举起一块玄色铁牌子急喘不已:“大……大人,腰牌……头儿的腰牌……”
捕快的腰牌历来都是随身携带。
周雅人霍地站起身,这一下起太猛,他只觉眼前一黑,周雅人摇晃了一下,劈手夺过那块冷硬玄铁:“哪里发现的?”
腰牌上带着干透的泥和血。
“离北屈十五里开外的小树村,一条南下的斜道上。”
周雅人呼吸一滞:“南下?”
“头儿这段日子压根儿就没去过小树村,他的腰牌怎么会落在那么远的地方,这是不是表示,陈莺把头儿绑走了,然后他趁对方不注意,悄悄把腰牌扔在了路边?”
自从上次听完周雅人的话,他就坚定不移地认为陆家是被陈莺所害。
找到这块腰牌的瞬间让黑子激动到颤抖,如此是不是可以证明,头儿还活着?
周雅人心绪翻腾得厉害,果然没错,陆秉被人挟持,并且早已带离了北屈。
南下,竟是南下去了。
周雅人骨头发寒,因为他当时给白冤指错了方向,又愚蠢地在北屈耽搁了整整七日,此时再追为时晚矣,陆秉早就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周雅人一颗心乱七八糟的跳起来,太阳穴更是鼓胀得厉害。
陆秉现在怎么样了?伤到了哪里?伤得重不重?有没有生命危险?他身上本就旧伤未愈,又流了那么多血,受不受得住?
诸多念头在脑子里冲撞,周雅人得不到任何答案,他也想不明白,行凶者为什么会把陆秉抓走?
无论行凶者是因为什么,或有任何目的,周雅人一点点将浮躁的心绪捋平,暗下决定:哪怕踏遍山河,他也要将陆秉找回来。
翌日,陆老爹和老祖母下葬,周雅人在二老坟前磕完头,便毅然离开了北屈。
黑子和衙门几个跟陆秉交情极深的衙役戴着孝,一路将周雅人和白冤送到城门外。
马车渐行渐远,黑子忍不住紧追上前:“大人,拜托您了,一定要找到我们头儿。”
“我会的。”周雅人应承,诺言一样。
黑子缓缓停下追逐的脚步,注视着南下的马车,却久久不愿离去。
好像他们从这一刻就开始等待和期盼,盼着陆秉耀武扬威地回来,然后指点江山似的指使他们办案,把他们指使得团团转。
这些年他们这批人跟随陆秉养成了习惯,做事不大带脑子,本来脑子也不够用,凡事都听陆头儿的,陆秉指哪就打哪,带着他们把案子推进得有条不紊。
衙门底下人有能力把事情理得顺顺当当,县太爷自然也省事省心,几乎当起了甩手掌柜。
但是陆秉突然遇害了,他们这帮虾兵蟹将就好似一众群龙无首的散沙,心里头没着没落的,突然不知道该指望谁。
于是黑子回过头,恰巧看见立在城门口的县太爷。
县太爷的岁数能当黑子他爹,身边跟着的师爷更年长一些,两鬓已经斑白,续着山羊胡,从来都是笔墨册子不离手,此时正记录着旁边那位少年修士说的话。
李流云小小年纪,眉宇间透着股贵气,说话的样子一丝不苟,看上去比二位长者还要持重端方。
他们在说北屈这段时日来接连发生的命案,可以肯定乃痋师所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将由太行道弟子全权接管,衙门只需配合行事。
许是聊到陈莺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痋师,黑子走近时听见县太爷叹道:“如此说来,沈家真是引狼入室啊。”
师爷笔尖一顿:“沈少爷作风不端,再加上二老纵容,那陈莺必定怀恨在心……”
“但也不至于下此狠手,简直穷凶极恶,那些死于非命的老百姓何其无辜,连陆秉一家都遭了她毒手!”县太爷愤慨不已,转而又道,“李道长,后来那些死者突然诈尸,抬着棺材去跳黄河,也不知何故,现在大家都在谣传他们死不瞑目。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吓得没人再敢接打更的活儿,我只能让衙门里的捕快轮流替上。这牵涉这么多条命案,总不能糊里糊涂的揭过去啊,就算移交给太行道处理,但在此前,本官为一县之长,怎么也得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李流云平静道:“那些被吸干血肉的死者之所以诈尸,是被罔象附体。”
县太爷大惊失色:“罔象?”
李流云不得不向县官解释罔象这类东西,师爷跟在后面奋笔疾书,一边手忙脚乱的蘸墨。
黑子上前,默默替师爷端着砚台。
“北屈居然有水怪?!”县太爷听完吓白了脸,他想起来,“前段日子气候那么冷,结果突然开了河,动静极大,果然不正常。”
结果怎么着?死去的那些人就全部诈了尸,还被人看见它们抬着棺材跳了河。
原来竟是从河里爬出来的水怪在作祟。
李流云没多解释,听风知启程离开,他则要留在北屈处理后续,这是昨夜他们就商讨好的。
李流云道:“我们不知罔象踪迹,也不知它们会在何时何地再次出没,最好让城里乡里的百姓别靠近河道。”
这也是听风知的意思,他虽然没有在北屈捕捉到有关罔象的踪迹,但是不表示它们就不在北屈了。因为听风知在岸上,听不见水下的动静,如果罔象潜在水中化作了水波呢?听风知不敢保证,因此为了安全起见,太行道的弟子也得在北屈守候一段时日,静观其变。
再则,李流云道:“罔象披上了那些死者的人皮,所以需劳烦大人找来城中最好的画师,将那几名死者的样子一一画下来,再发告示,张贴画像,让北屈百姓全都能熟知,若是再见到这些面孔,一定要远离并且通知我们。”
师爷终于记述完一大段落,手有些抖。
听到此的黑子突然插嘴问:“那,那之前人祖山那位方道长在大河边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我们找了好些天,只在码头工的茅草屋里找到他的道袍,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被水怪拖走了?”
李流云也不迟疑,点头就道:“有可能。”
说起这位方道长,县太爷不由叹气:“方道长也是个很不错的好人呐,真是可惜了,我们始终没能找到他。”
李流云与方道长素未谋面,因此并不为他人过多扼腕,只道生死莫测,便转了话题:“还有在鬼衙门建造高墙一事,以免生人误入出岔子,当为眼下重中之重……”
县太爷师爷提鬼衙门色变,决计不敢有丝毫懈怠,当然是抓紧招工建造,能起多高起多高,如果实力允许的话,恨不得起他个几百几千丈高的高墙,将此地隔绝在北屈城之外。
因为这一切,好像都是那鬼衙门蔓延出来的大祸——孙绣娘在鬼衙门献祭,沈大少在鬼衙门长满了脓包,那一个个核桃大的脓包居然是血蛭的巢穴,所以沈大少就类似个人形的“蜂巢”,再从“蜂巢”里孵出来无数吃人的毒虫。
虽然后来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疑似痋师的陈莺所为,但一提鬼衙门那要老命的地方,县太爷还是两股战战。他身为北屈一县之长,无论是道听途说还是查看县志,能不知道那鬼地方埋了多少冤魂吗,怕是比黄泉路上的阴魂还要多。
这位县太爷当年是被朝廷发配到北屈来当官的,走马上任期间,徇私舞弊在所难免,不然他一个外地来的孤家寡人,到北屈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难站得住脚跟。他要立足,要明哲保身,他也很不容易,所以他必须给乡绅面子,给地头蛇台阶,一边还要安抚手下,做到攘外安内。
陆秉那个愣头青懂个屁的立身处世,就连他那在长安城做过官的老父亲都不懂得立身处世,没几年就罢了官,卷铺盖回乡,何况当儿子的陆秉,哪里知道官场里这些水深火热的门道。
所以陆秉常常对他很有意见,背地里骂他草包,官商勾结。别以为他不知道,他只是装聋作哑,懒得跟这愣头青计较。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捕头拧不过县官,陆秉拧不过他。每当要包庇某乡绅某商贾时,县太爷便会对陆秉施以官威镇压,不然就干脆把陆秉支开,将事情交给另外一名特别听话懂事的捕快处理,只要结果无伤大雅就能糊弄过去。
县太爷这些年苦心经营,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办过几桩人情世故上的迷糊案,但自认为还没无法无天到冤杀无辜,因此不至于害怕的同时还亏心。
只是一想起陆秉,县太爷连日来担忧难受得睡不了一个好觉,只偷偷在师爷面前抹过泪,比如这天,他在书房瞌睡了片刻,然后泪眼花花的惊醒,一把拽住正伏案写字的师爷说:“我刚梦见陆秉了,我梦见那臭小子在外头饿了肚子。”
师爷的胳膊被县太爷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拽,毛笔在纸上斜划出去一道墨杠,这页算是白写了。师爷停下笔,叹了口气:“大人,也就是你,这种时候担心陆捕头能不能吃饱穿暖。”
毕竟大家现在头等关心的大事,全是陆捕头的安危,活着比什么都强,饿他两顿算什么。
师爷说完又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是不是饿了?要不要我去厨房端些点心?”
县太爷泛着泪花的双眼一瞪,没好气:“本官不饿!本官的心可没你那么大,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本官是梦见陆秉在外头挨饿!”
事实上,陆秉确实如县太爷所梦一样在挨饿,秦三只在他半昏半迷的时候给他喂过几口水吊命,因为他一旦醒转就拒绝吃喝,秦三怎么喂他他都不张口,好像打定主意要饿死自己。
陈莺并不在意,随便他去闹绝食,爱吃不吃,反正饿死了她也不觉得有多可惜,甚至还很不近人情地说:“哦?他不吃,那你也跟他一块儿饿着吧,你俩都别吃了,我看谁会先饿死。”
于是秦三也陪陆秉一块儿饿着了,接连饿了两天。
其实秦三倒还好,她过惯了穷苦日子,以前粮食不够,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饥肠辘辘的习惯了,就比较扛得住这种饥饿。
只是陆秉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溃烂,并且高热不退,秦三非常害怕,怕他烧坏了脑子。但那坏女人却不肯给他看病治伤,存心要折磨死陆秉似的,甚至还丧心病狂地说:“烂了就给他切掉嘛,哪里烂了切哪里,我养的虫子正好还有腐肉吃。阿聪,你去,把他身上的烂肉切下来。”
于是那个叫阿聪的铁面人就提着匕首过来了。
秦三只要看见他掏刀子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因为她见识过了,这铁面人一路上一句话不说,却是个心狠手黑的狠角儿,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他活剐了陆秉身上一块儿腐肉,真就丢进了陈莺揭开的一只陶罐里。
陆秉惨白着脸,能感知到剧痛,却忍着一声不吭。
秦三目睹陆秉被剜下腐肉后那片猩红的血肉,受不住强烈的刺激,滚着豆大的泪珠撇开头。
她除了撇开头,什么都做不了,他俩都是案板上的鱼肉,待宰的羔羊,不知道何时会成这铁面人的刀下亡魂。
因为那陈莺的性情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变鬼一会儿变态,就是从来不当人。
陈莺若发起疯来,一刀一个就把她和陆捕头宰了,秦三怕得大气都不敢喘。
其实秦三除了照顾陆秉的短暂时刻外,一直都被麻布堵着嘴,双手也被反绑在身后,避免她会在有人的时候突然作妖,引起没必要的麻烦和注意。
但是现在她的束缚被解开了,秦三哪怕看见面前有个威武雄壮的大汉经过,也不敢吭声。因为她之前趁机向一名路过的人求救,那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铁面人一刀劈了,热血霎时喷溅了秦三满脸,滚烫得如同泼了她满脸热油。
秦三吓死了,也吓老实了。
她不敢再乱说话,更不敢向外求救,但若途经村庄小镇或进城,铁面人还是会堵了她的嘴将她绑起来,以免横生枝节。
毕竟在人多的地方闹出幺蛾子,他不可能全部灭口,杀人其实是件体力活儿。
第55章 去投宿 “你怕是要活不成了。”
一场泼天大雨过后, 山川冻土上的冰雪悄然融化,寒冬将逝,初春接踵而至。
车轮压折了枯枝,发出“啪”一声脆响, 惊飞了停歇在秃树枝头的寒鸦, 振翅间飘落下一根轻盈的黑羽, 忽上忽下地扬在空中, 随风来去。
马车内时不时溢出几声压抑的闷咳,是周雅人用帕子捂着嘴, 以防自己咳出来的动静干扰到同行的白冤。
他这次大伤元气, 气劲冲得经脉涨缩且不必说,双耳也一直嗡鸣不断, 有时候耳孔中会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耳朵不灵了,连车马行驶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 好似隔绝了外界,他现在的状态类似于一个耳朵背的耄耋老翁。
周雅人的身体从昨夜开始出现低热,但于他而言这并不算什么大碍, 只是浑身疲软无力, 连坐端正都异常困难,索性倚靠在马车上,病恹恹的用帕子捂着嘴闷咳。
于旁人看来, 却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白冤真怕他受不住马车颠簸, 下一刻就会被颠散了架,卒了。
于是她口不择言道:“你怕是要活不成了。”
孱弱的周雅人经受着舟车劳顿,浑浑噩噩靠在车厢内壁,神思已然涣散, 完全没听清对方这句风凉话。
“什么?”
因为听不清,这一路他和白冤几乎不怎么言语,再加上他一直在强忍煎熬,没办法集中精力去听旁的声音。
“我怕你挺不过去,在你临死前,不如把我身上那道符咒消了。”
周雅人这回认真听见了,但从白冤嘴里似乎一直没什么好话,估计也是看他有几分油尽灯枯之象。
周雅人道:“不至于。”
他想他什么酷刑折磨没受过,这点苦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咬咬牙就能挺过去。
但是病来如山倒,许多人可能染个风寒都挺不过来年开春,何况周雅人外伤内伤叠加在一起,稍有不慎就能索了他的命。
白冤没再多言,视线从他苍白的唇线掠过,停留在鬓边。周雅人用来绑发的飘带松了,青丝散落在雪白颈项间,莫名让白冤想起那次周雅人闯入鬼衙门拆阵——他在凶兽爪牙下乘风破浪的穿梭,然后被狴犴一尾巴抽过来,周雅人连滚带爬地摔了出去,什么风姿都没了,青簪断成数节,整个人成了副披头散发的狼狈相。
青丝和缎带纠纠缠缠的漾在风里,却更加飘逸出尘了。
能有这等姿色的男人实属罕见,即便孱弱病态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免不了教人心生恻隐,觉得他瞎了可惜,聋了可惜,死了更可惜。
就像长安城有幸见过听风知的人,无不遗憾他是个瞎子,然后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了。
转而又慰藉似的补一句:人无完人,总有缺憾。
但他不是生来就瞎的,他是为了苟活才选择熏目为瞽。
熏目为瞽仅仅四个字,背后却要为此付出多少努力和代价?
白冤有些出神,且见周雅人头轻轻一歪,闭着眼昏了过去。他在北屈心急如焚到不计后果地折腾了数日,得知陆秉被挟持后又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伤情加重病体难支,在这场颠沛中彻底消停下来。
白冤没拦着他作死,任由周雅人日夜兼程去折腾,总有他力不能支的时候,这不就双眼一闭昏过去了吗?
待周雅人彻底失去意识,马车于夜幕中驶入村落,缓缓停在一户农家前。
村子落建在黄土山原的沟壑间,村民则穴居于土崖下的窑洞中。
车夫下去敲农户家的门,无人应声,车夫又多敲了几下,迟迟未听见回应便作罢了,以为这户家中无人,遂驱着马车换下一家。
下一家他也敲了好几下,刚要疑心没人时,门内传出一声比较迟疑的问话:“谁啊?”
车夫忙道:“我们是路过的,现在天色已晚,想在此借宿一宿,您看是否方便?”
门缝内似是有一双眼睛在往外窥探,良久不客气道:“不方便。”
“我们不白借宿……”
门内人不耐烦打断:“不方便不方便,你们赶紧走。”
车夫没料到对方竟是这种态度,怔了一下,却也没再纠缠,只好又换一户去敲门,结果依然被拒之门外。
接连碰了三次壁,车夫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往年他也载过远客南下,途经这村子时也曾在农户家中借住过,使些银钱他们都会热情招待,并没遭到过这样的冷遇。
车夫走回马车前:“姑娘,这村子奇了怪了,敲了三户都不肯让我们借宿,我再去前面问几家,劳您在此稍等片刻。”
白冤淡淡嗯了声,转眸瞥一眼靠着车厢昏睡的周雅人。
片刻后那车夫去而复返,显然没有敲开农户家门:“姑娘,村里人不愿意给咱行这个方便,我们怕是要往前再赶一程了,就是这黑灯瞎火的夜路不好走,您二位当心坐稳。”
“好。”
马车往前驶去,白冤在哒哒马蹄声中挑开竹卷的帘子,扫了眼寂静无声的村子,只见依稀两三户的人家亮着微弱的灯火,其余几户皆是漆黑一片,好似早早地就歇下了。
再往前行,途经一户门框上挂孝布的人家,看情形应是家中有亲人离世不久,才刚办完丧事,紧闭的门窗前还散落着几张没来得及收拾的纸钱。
夜里见到这类场景难免犯怵,车夫“驾”一声,有意驱使马车快速经过。
十字路口插着三炷燃到底的香,火星子将灭未灭,旁边倒扣着一只灰白色陶碗,碗内扣着夹生饭,应该是当地祭路的某种风俗。
路口撒满了纸钱,这也是出殡经过十字路口或河边桥梁时,丧主要撒一把买路钱打发“外祟”的风俗。
白冤视线掠过,不经意瞥见路边倒着一个什么东西。
由于马车行驶过快,白冤晃眼而过,没怎么看清楚,遂身体前倾着想要多加留意。奈何她刚靠近,马车忽然颠簸一下,促使毫无意识的周雅人身子一斜,脑袋顺势歪在了白冤肩头。
白冤:“……”
她犹疑再三,最终缓缓放下了竹帘。感受到肩膀上压着一颗头的重量,白冤静止不动了。
她入定似的端坐着,其实是有些不习惯被人靠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马车某处,连余光都不曾瞥一下靠在她肩头的周雅人。
白冤正襟危坐,肩膀平直,比学堂里的夫子还要端直几分。即便马车跑得左摇右晃,她身在其中都没有跟着晃动一下,整个人稳如泰山。
车轮碾过一处凹凸不平,马车上下颠簸的幅度有些大,周雅人的脑袋无力往下垂坠。白冤依然目不斜视,但是面无表情抬起手,稳而准地托住了对方下颚。
这一托,她才摸到对方的皮肉格外滚烫。
周雅人俨然是烧迷糊过去的,他在昏沉中感受到这股凉沁沁的触感,然后无意识地贴着那片清凉蹭动了一下。
白冤只觉托着他的手心好似点了簇火苗,火苗又斜斜地往她肩颈里燎,周雅人滚烫的额头贴上了她的侧颈。
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的白冤蹙起了眉,她更不习惯被人贴着了,何况对方的体温还这么滚烫灼热,形如火炉。
她抬手就能把人拨开。
于是白冤犹疑再三,缓缓闭了闭眼,最终将那只托起过对方下颚的手放下了。
不习惯也不是不能克服。
不习惯也不是不能容忍。
不习惯也不是不能将就。
罢了。
白冤端直坐着,尽量忽视颈间那片灼人的火烫,打算就此入个定。
怎料车夫突然一勒缰绳,马车急刹骤停,靠在白冤肩头的周雅人差点一头栽下去,幸而白冤一把将人按在了原地。
“哎哟……”
“哎哟喂……”
外面同时传来车夫和另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狗吠,吼人似的呜呜汪汪。
白冤冷声开口:“怎么回事?”
“我刚才没留神,好像撞着人了。”车夫立刻跳下马去查看。
路边瘫坐着一名年近四十的农妇,穿着打满补丁的夹袄,脸色蜡黄,正捂着脚踝哎哟连天地喊疼。
车夫手忙脚乱地想过去搀扶,但是那只细瘦的土狗挡在农妇身前,凶狠地冲车夫吠叫。
车夫忌惮那只狗扑过来咬人,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样啊?撞着哪儿了没?”
农妇跌在地上叫疼:“我的脚,我的脚疼啊,我这条腿动不了了。”
“这……”车夫想上前查看,奈何那只狗逼得他不敢靠近,“这位大嫂子,实在对不住啊,这黑灯瞎火的,我刚才没留神你会从小路突然转过来……你能不能招呼一下你这条狗,我怕它扑过来咬我,我帮你看看腿伤得严不严重。”
农妇见这人说话挺中听,并没有一上来就倒打一耙,吆五喝六的指责她瞎了眼吗不看路,明明看见有马车经过还敢往前凑,怕不是想讹人。
在农妇的印象中,这些驾马车的人多数狗眼看人低,脾气冲得很,撞了人比谁都凶恶,骂完人就直接驾车跑了,压根儿不管谁死活。
但是这车夫还知道下来关心慰问,俨然不是个恶人,于是农妇稍稍放下戒心,将那条忠心护主的土狗招呼到一边。
车夫连忙上前,蹲下身小心挽起农妇的一截裤腿,肉眼并不能看见有何损伤,但是一碰一挪就会痛得农妇难以忍受。
马车其实没怎么冲撞到她,只是农妇惊吓过度,情急后退时崴了脚才会摔倒在地。
白冤撩开竹帘探望:“伤重吗?”
马夫抬头回道:“这位大嫂可能扭伤了脚,走不了了。”
白冤淡淡打量对方的脚踝一眼:“你是住这附近吗?”
农妇点头,并没看清出声问话的人:“对,我就住前面不远。”
“那便稍你一程,送你回去吧。”
如此,车夫便搀起农妇,攒了力道将她扶上马车。
农妇坐稳后才发现,马车内坐着一男一女,男子生得好生俊俏,但是面色苍白无血,一副病重虚弱的模样,像是患了重疾,正不省人事地靠在女子肩头。
而那刚才跟她说话的女子蒙着面目,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浑身透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霜寒之气。
农妇莫名觉得有些发冷,本想答谢,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有些惧怕似的朝角落缩了缩,吞吞吐吐道:“那个……打、打扰了。”
白冤半句废话也没有,理所应当地“嗯”了一声。
就好像真的被她打扰了似的,农妇有些畏惧且尴尬,不免低下头,她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
外面车夫开口询问:“大嫂子,是前面这条路吗?”
农妇忙探头出去,给车夫指路:“对,是,再往前拐个弯就到了,你跟着我这条大黄狗走就行,它认得路。”
“好叻。”
于是农妇又把头缩了回来,偷偷睨了白冤一眼,又睨了昏迷不醒的周雅人一眼,心下琢磨,这两人如此靠在一起,应该是夫妇吧?!
农妇没忍住又多瞧了几眼。
马车没多时停在一处半下沉式的窑院前,马夫热心地将农妇搀下去,又搀进院门,几乎是有些殷切地让大嫂注意脚下,又一边关心她脚伤,几句话就拉拢了关系。
农妇顺嘴问他们去向,车夫常年东奔西跑在外头拉客,性格颇为圆滑,很会跟人打交道,自然而然就带入了自己的目的:“我们要去的地方远咯,这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疲惫得很,还没找到下榻的地方休息。本来想再赶一程,到城镇去找间客栈来着,结果天太黑了没看清路,这不,一不留神把大嫂子你给撞伤了,实在过意不去,一会儿我再帮你瞧瞧伤没伤着骨头。这马儿也奔袭一天了,再赶路肯定受不住,如今人困马乏的,继续赶路的话,万一再撞着别人就不好了,所以想请问大嫂子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此打搅一宿。”
不容对方拒绝,车夫连忙补充:“哦,当然了,我们肯定不白住,会付你食宿的费用,还有治腿的药钱。”
农妇原本是有些防备心的,但是经过刚才事发后的一系列铺垫,隐隐觉得他们不像什么杀人害命的坏人,尤其这车夫格外心热面善,看着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便只略微犹豫了一下,就点头同意了。
车夫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转而往外头跑去:“姑娘,不用连夜赶路了,咱们今晚在大嫂子家里借宿一晚吧。”
农妇扭伤了脚无法走动,家里又只有她和一条大黄狗,于是收拾客房铺床的活计就由车夫代劳了。
农妇让他到里屋的柜子里取棉被,又告诉他米粮存放的位置,让他们自己生火做饭。
农妇虽然扭伤了脚,但能坐在灶台后帮忙添柴烧火。
车夫动作麻利地添水淘米,就这短短一会儿工夫,车夫得知她家原本三口人,但是丈夫和儿子不在家,农妇说:“这不大河开河了吗,俩男人都去码头帮工了,要挣钱的啊,不然吃啥喝啥,冻土现在又种不出庄稼。”
两人一来二去正聊着家常,悄无声息的白冤突然闪现厨房,打岔道:“我刚看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什么人过世了?”
白冤说话的声音略带一股冷意,又这么冷不丁插一句,难免让农妇生出几分怯意,何况这时候白冤仍然掩着面目,这种藏头露尾的装扮着实让人不放心。
但是对方提起那家丧事,农妇脸色大变:“好几天前,我们村来了个戴着铁面具的凶徒,把老张他儿子小铁柱给杀了。”
第56章 新月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覆着薄红的俊……
白冤揪住重点:“铁面具?”
农妇手里捏着根干柴, 一时忘了往灶膛内添:“对啊,村里的狗娃子亲眼看见的,吓得他趴在地上不敢喘气,所以凶徒才没有发现他, 不然, 恐怕连狗娃子也活不成。”
白冤追问:“那铁面人是何装扮?”
小铁柱被杀害后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细节自然会在村民口中扩散开, 农妇描述:“那人个头儿很高,偏瘦, 扣在脸上的铁面具有些发黑, 穿灰布衣裳,随身带着把长刀, 他正是用那把刀小铁柱杀害的。”
外形装束正好与上次白冤见到的铁面人相符,她问:“他身边还有别人么?”
农妇立刻道:“有, 有个小姑娘,当时就是那小姑娘跟小铁柱说了句什么,狗娃子没听清, 谁知那铁面人手起刀落, 直接就把小铁柱杀了。幸好狗娃子前面有一堆草垛挡着,他腿一软就吓瘫在草垛后面,才没被那凶徒发现, 不然肯定是要把狗娃子灭口的。”
白冤生疑:“小姑娘?多大年纪?”她记得陈莺看上去并不像个小姑娘, 硬要说, 怎么也得是个大姑娘。
农妇蜡黄的脸被灶膛内燃烧的火焰斜照得通红:“据狗娃子说,那小姑娘估摸十五六岁吧。”
“长什么模样?”若说十五六岁的话,就不应该是陈莺。
“听说模样还不错,眼睛是眼睛, 鼻子是鼻子的,长得倒也端正。就是特别瘦,细伶伶地跟个瘦猴儿似的,皮肤有点黑黄,穿的粗布衣裳,一看就是个乡下丫头……”
白冤听这描述,不禁想起跟罔象进入河冢那脏兮兮的丫头。
农妇道:“脸上还是额头上,还有块伤疤。”
待听到这句,白冤蓦地笃定了,那脏丫头当时还在河冢朝周雅人捅过刀子,额头确实磕了道伤口。
前脚跟罔象进河冢,后脚又跟陈莺铁面人搅和在一起,这丫头什么路数?
白冤问:“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谁?”
农妇被问得一愣:“没了啊,狗娃子就看见他们俩,那铁面人杀了小铁柱之后,就把那小姑娘这么一提溜,一把给她提溜上了马车,然后就跑了。”
说不定陈莺和陆秉就在马车内。
农妇续道:“狗娃子见马车跑远,立刻从草垛后面窜出来冲过去,但是小铁柱已经没气儿了,哎哟,流了好多血,把身下的黄土都染红了一大片。”
车夫忙问:“报官了吗?”
“肯定报官了啊,当时老张就拉着狗娃子去衙门报官了。”
“抓到那铁面人了没?”
农妇摇头又摆手:“到现在都没抓到。”
白冤问:“知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当时马车往南去了,但是官府去追的时候,又有人说看到他们根本没走远,还在村子外头绕了个圈子呢,说不准那凶徒还在这附近。”农妇说得心中惶惶。
“怪不得。”车夫把铁锅盖上,“我们进村里来投宿,大家都不肯开门。”
“这刚出了人命,谁也不确定那凶徒到底走没走,乡亲们心里都害怕,而且你们同样驾着马车来,谁有胆子开门啊?!若不是刚才发生意外,我这扭伤了脚,又瞧你们面善,不像什么恶人,我也不敢大着胆子让你们留宿。”
白冤没再多问,转身离开厨房,朝房内走去。
……
周雅人隐约感觉有只手在自己腰间摸索,可他实在昏沉,头脑阵阵眩晕,眼耳封闭时身体就变得异常敏感。那只手摸上他腰身,一寸一寸抚过肚腹,紧接着居然往他衣襟内探入。
这是谁想干什么?
周雅人挣扎着想令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出于本能的抬手扼住那只探进衣内的手,只是他毫无气力,绵软地捏住了对方手腕和自己半截腰带,无声阻止对方胡作非为。
白冤则从他腰间探摸出一只精致的白瓷瓶,淡声问:“这是太行道那小子给你的?”
此刻周雅人耳不能闻,并且处于昏睡不清的状态,自然是无法回应的。
白冤见他没反应,就明白他耳朵聋着,遂毫不在意的收回手,抬腕之时,由于周雅人仍然抓着她腕颈,挂在他虎口的那根腰带随之扯开,衣襟蓦地松了。
周雅人眉头蹙紧,在一片眩晕中抗拒:“别……”
白冤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没听清,于是她缓缓朝他俯身下去:“你说什么?”
周雅人竭力掀开眼皮,其实瞎子睁不睁眼无甚区别,但他却透过眼隙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白影,正缓缓朝他压下来。
“别……”
他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全部力气,难以动弹,更避无可避。
白冤俯身靠近了,侧耳倾听:“什么?别?别什么?”
周雅人耳朵里嗡鸣不绝,抬手想将对方推开,但是胳膊肘实在过于软绵无力,手掌轻抚似的搭在了白冤肩上。
他认为他使了很大的力气却推不开对方,但于白冤而言,他的指尖轻轻在自己肩侧点了点。
白冤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这人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她甚至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被点的肩膀处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但是并没有,她只看到几根修长净白的手指攀着她,在肩上隐隐有些发颤地扣紧了。
白冤理解不了他这番肢体语言,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去理解,她直起身,从小小的白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捏碎了,送到鼻下闻了闻。她见周雅人这几天就是服用的这种药丸,疗效虽有,但作用不大,并不是专门用以治标治本的东西,顶多就是缓解疼痛,补一补血气。
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白冤倒出一粒,喂进周雅人口中,暂且帮他吊住命。
白冤堵上瓶塞便要放回去,眉眼一垂,这才发现周雅人的腰带解开了,衣襟散了。上好的丝绸极其丝滑,雪白的领襟微微敞开,露出凹凸有致的一截锁骨。往下一寸有道结痂的疤,白冤不清楚他是在这几回的哪一次伤的,但是颈侧那道疤痕却是她在太阴\道体内用铁锁勒出来的,她当时威逼利诱地下了狠手。
白冤顺势撩开他衣襟。
周雅人胸怀陡然一凉,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喉头艰涩地上下滚动,苦涩的药丸便顺着食道吞咽下去了。
他当然知道此刻扒开他衣服的是谁,周雅人绵软的手再次阻止对方,低哑出声:“白冤……不行……”
白冤一顿:“嗯?”
他似是无法面对般偏过头去,面朝夯实的土墙,耳根渐渐爬上一层薄红。
“什么不行?”白冤扫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已经结痂了,不需要上药。”
说话间她无意瞥到周雅人腰侧处一抹淡粉色的新月印。
白冤心头急跳了一下,行为已经快过脑子伸出手,探入对方凌乱雪白的里衣,扣住了那柄劲瘦的窄腰。
周雅人陡然一僵,腰腹蓦地绷紧了,绷出几块线条流畅的薄肌,甚至感觉对方微凉的指腹不断在腰侧摩挲。
周雅人猝不及防。
白冤低头蹙眉,不断用手指去蹭周雅人腰侧那处印记,新月非但没有被蹭掉,反而愈发嫣红,绽在净白如雪的肌肤上。
她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你这里怎么会……”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覆着薄红的俊脸。
周雅人不由自主绷紧了躯体,并在白冤的指腹下细细轻颤起来,他没经历过这个,原本发烫的体温更是高热。
白冤攥着他腰身,指腹有些用力地压在新月上:“你这里怎么会有道新月印记?”
周雅人耳旁一片嗡鸣,完全盖住了白冤的声音,他听不见,只能心惊胆颤地看着白冤再次俯下身来,清冷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扫在耳侧,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能不能听见?”白冤凑近了问,终于察觉到对方的异常,有些不解地蹙起眉,“你抖什么?哪里难受?”
周雅人战栗着咬紧了牙关,满脑子都是男女授受不亲,白冤却毫不顾忌的扯开他衣袍伸手进来,在他昏沉乏力的时候乘人之危的抚弄他。
白冤未得到回应,于是垂目瞧了周雅人片刻,瞧着他似乎极力隐忍的样子。
白冤不知他犯的什么病症,竟隐忍难当成这样,遂伸手去探他的腕脉。
周雅人原本抗拒的手被白冤一把扣住,反压在床榻上探脉。
周雅人被这一下压得心乱如麻,却无法挣脱。
白冤摸他脉象不稳,时涨时虚,浮而无力,涩而蹇滞,沉吟道:“内息紊乱,血亏气虚,淤血不通……”
这还没完,白冤眉头越压越低,摸了把乱七八糟的脉象,这人也实在伤得乱七八糟,身体完全亏空了似的,最损的就是气脉。
而周雅人浑身各处经脉确有针刺刀刮之痛,时轻时重,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的。
须臾后,白冤撤回手,视线瞥过那朵蹭不掉且被她越揉越红的新月,胎记一般落印在腰侧,但她十分清楚,那新月不是胎记。
与此同时——
“姑娘,饭做好……”车夫热情洋溢踏进屋,正巧撞见这不清不楚的一幕,登时瞠目结舌的住了口。
“我不用。”白冤异常平静冷淡,丝毫没觉察到此情此景有何不妥。
车夫反应奇快,立刻非礼勿视地闪退了出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上房门,打着磕巴应承:“啊,啊好的。”
他铺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今晚会跟这位公子挤一宿,而这位姑娘则跟大嫂子凑合一下,谁料……
瞧这情形,车夫转身往厨房走,打算再去问大嫂子要两床被褥打地铺。
白冤完全不知道引起了多大的误会,浑不在意的将周雅人散乱的衣襟一拢,心无旁骛地给他系上腰带,又将瓷瓶塞回他怀中,便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留下周雅人茫然无措地躺在榻上,绷紧的身体终于卸防似的松懈下来,终于逃过一劫般。而他在方才那场暗涌的抵抗中耗竭了力,尤其腰肌异常酸软,接踵而至的还有无尽的疲倦,席卷着将他拖入昏沉中去,以至于周雅人虚实不清的以为那是场乱梦。
乱梦中有人扯开他衣襟,一只微凉的手探进来,握住他腰身,沉而缓地摩挲,揉捏,蹭弄……
他似躲不过去,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动承受下来,修长的身体在那只手地来回抚摩下绷紧了。
他觉得热,体温节节攀升,耳畔扫过若有似无的气息,腰间那只手忽然下滑一寸,停扶在他凸起的胯骨上——于是当夜周雅人发起了高烧,烧得整个人面红耳赤,耳尖红得仿佛要滴血。
第57章 掀盖头 “苍天无眼,我死亦不会瞑目!……
此刻吃饱喝足又喂完马的车夫见房门开着, 便张望着进来收拾被褥打地铺,结果瞥见榻上的周雅人脸色有异,凑近了用手背试探其额头,随即跟烫着了似的“哎哟”一声, 连忙叫来人。
白冤去探周雅人额头, 好似摸到块热炭。
车夫站在黄土砌的炕榻前, 面露几分担忧之色, 毕竟他们接连赶了几日路,这位温文尔雅的雇主则在马车内连续咳嗽了几日, 听上去实在病得不轻, 于是忍不住要提醒:“姑娘,这染了风寒也不是桩小事, 你别大意了,得先把热毒退下来才行, 不然一直这么烧下去,怕是会烧坏脑子的。”
白冤也没料到周雅人会持续几日高烧不退,现如今还呈越烧越高的趋势, 她微蹙眉, 似是在不满这人孱弱成负担。
农妇行动不便,在屋外听着他们说话,大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村里没有郎中, 得去镇上请才行。”
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个赤脚大夫都没有, 即便白冤认识几株能用以祛热毒的药材,但此时节寒未去春未来,黄土塬上荒芜光秃,连颗嫩草都没来得及生长, 自然采不到草药,于是只能辛苦车夫跑一趟,连夜去镇上请了郎中回来。
郎中一把年纪了,济世救人了大半辈子,被十里八村誉为再世华佗,连牲口都能对症下药。
他替病榻中的周雅人把了许久的脉,锁紧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舒展过。
老郎中微垂着头,耷拉着松弛下垂的眼皮,态度极其认真专注,把周雅人的腕脉摸了一遍又一遍,好半晌才抬起头:“公子这是受了内伤,损了气脉啊。”
白冤静待一侧:“没错。”
老郎中心里顿时有了计较,然而他匆忙带来的一箱子专治风寒之症的药材也就派不上多大用场了。
老郎中诊完脉,又上下其手将周雅人浑身摸索了一遍,随后才紧锁着眉头展开一卷泛黄的纸页,借着昏暗的油灯,伏案写下满满几大篇药方,时不时还会慎重地斟酌一番才又落笔。
待默写完毕,老郎中轻轻搁下笔墨,将几张墨迹未干的药方交到白冤手中:“还得劳烦你们叫人再跟我走一趟,这方子里有几味名贵非常的药材,我那里也是没有的,得去镇上大一些的药铺里才能买到。公子体质薄弱,加上沉疴未愈,又伤到根基,必须要坚持服药,静心调养才行啊。”
白冤疑问:“沉疴?”
“应是旧伤太重落下的病根,”老郎中说,“我发现他膝关节似乎断过,可能当时未得及时救治,或者草草包扎了事,骨头长歪了,后来又敲断了重新接上的。”
车夫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隐约感觉膝盖骨挨敲了般难受。
白冤却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周雅人下过大狱受过酷刑,经历断骨之痛在所难免。
老郎中问:“比如梅雨阴寒之季,公子的身体筋骨是否常年隐痛?”
“不知。”
“姑娘不知道?”
她跟周雅人相遇相识才仅仅十数天而已,彼此防贼似的防着对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示弱,白冤上哪知道他身上有什么陈年隐痛:“我与他不熟。”
默默杵在一旁的车夫闻言惊讶不已,这二位——同车同榻,居然不熟吗?!
车夫难免要想起昨晚无意中撞见的一幕——难道这都不算熟?!
于是老郎中没再多言多问,转头去收拾笔墨和药箱。
白冤捏着药方斟酌一番,决定带着病患随大夫去镇上安顿,毕竟借宿在民妇家中自是不比镇中客栈方便。
但是老郎中阻拦道:“还是先别折腾他了,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可经不住腾挪,比我这把老骨头都差远了,况且夜里风大寒重,若是再受风邪侵袭情况就更糟了,就让刚才那谁,跟我回去抓药吧。”
也只能如此。
身无分文的白冤只好解下周雅人腰间的钱袋付了诊金,又给车夫一锭银钱去镇上抓药。
于是不辞辛劳的车夫再度驾上马车,载着老郎中驶出窑院。
外头夜色深重,寂静无声,渐起的雾霭遮盖了星月。
土窑内的桌案上亮着一豆灯火,将白冤的影子斜拉在炕榻,叠压在周雅人身上。
她闭目入定时周身一丝气息也无,好似一尊静止石化的雕像,完全封闭五感,与外界彻底切割,逐渐在气海中凝结出一股彻骨的寒气,一触成冰。
寒气在体内运转扩散之际,奇经八脉迅速凝成寒霜,封冻住气血。
白冤的体内瞬息间便如同冰塑。
那股子寒霜从奇经八脉渗透出来,逐渐覆住狰狞可怖的刑疤,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她周身刑枷仿若挂满了霜花,形似雪中雾凇,晶莹洁白。
白冤闭目打坐,周遭流转的霜寒之气缓缓扩散开来,凉浸浸地拢住正高热难耐的周雅人。
原本火烫燥热的躯体得以沁润纾解,于是下意识想要挨近这片清凉解燥的区域,但他四肢无力又意识昏沉,只堪堪将胳膊垂落下去,搭上一片洁白的裙裾。
白冤此刻浑身封冻,完全感知不到外界。
须臾后,那蔓延扩散的霜花仿佛在逐渐融化,寒霜褪去间,竟神奇的治愈着狰狞刑疤。
蜿蜒在白冤脸颊额角的疤痕慢慢开始弥合,肉眼可见的长出新嫩皮肉,一点点变得光洁如初。
刑疤正随着寒霜一起从她脸上消退,渐渐露出那张清冷到近乎薄情的面容。
白冤即便不言不语闭着双目,也自带一股凌厉到不近人情的威压,绝不是会让人感到亲近的那一挂面相。
就如现在这样,整个人冷若冰霜。
霜花退至下颚间竟受阻般停滞住——是那道碍事的符咒在经脉中作祟。
白冤不疾不徐的耗着,眉目冷定从容,然后心无旁骛的调节内息,约莫一炷香过后,覆着刑疤的霜花终于又褪下去寸许。
刑疤被抹去的过程是无比漫长且煎熬的,无尽的沉冤纷至沓来,皆是亡人的不甘与怨愤,她都一一承担了。
忽然。
“冤枉。”
一声绝望透顶的喊冤毫无预兆地撞进她的神识中。
白冤眉梢微微一抖,身体陡然像被扯进漩涡中一般,差点走岔了神。
她连忙稳住心神,护住封冻的奇经八脉,然而又是一声凄绝的喊冤撞进她封闭的五感之中。
“我冤啊。”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白冤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收紧,识海遭受戾气冲击,又一道不甘的死怨强加而至。
“冤枉。”
“冤枉啊。”
“苍天无眼,我死亦不会瞑目!”
白冤倏然睁开双目,黑白分明的眼底尽显煞气。
她周身的霜雪还未来得及消退,冷冽的寒气则瞬间扑灭了桌角那一盏豆火。
白冤入定时神魂受创,有些坐不稳的撑住炕榻,却不慎搭在了一只过于热烫的手掌上。白冤心神动荡,并不在意自己抓到的是谁的手或其他什么,用力攥紧了。
冤枉!
冤枉!
冤枉!
魔咒似的响在耳际。
白冤努力定神,身体隐约变得透白起来,像一道能够透穿的虚魂,即将从这间土窑洞内消散而去。
她紧锁眉头,牢牢抓住周雅人的手。
昏沉中的周雅人似是被她攥疼了,又经寒气袭身,激得他半睁开眼眸,昏眩中看见一具薄透的虚影。
他下意识想要抽手,却被对方越发攥紧,攥得骨骼生疼。
待那抹虚透的身影重回实质,白冤才缓缓松了抓握的力度,好似在这短暂须臾间终于挺过一遭。
白冤侧头望了眼窗扉,夜色长久得好似看不到黎明。她估摸了一下时辰,那去镇上抓药的车夫早就应该折返了才对,此刻怎会迟迟没有回来?
白冤心底生出疑窦,莫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哒哒马蹄踩在黄土沟壑间,顺着延绵的土丘往前行,悬挂车厢前的风灯在行驶中不断晃动。
黑咕隆咚的夜路上渐渐笼起了雾霭,暖黄的风灯只能照见方寸之距,车夫看不清前路,遂拉着缰绳减慢速度。
“这都走多久了?”车厢内的郎中忍不住撩开竹帘,露出小半张沧桑老脸,“怎么还没到啊?”
车夫扭头回答:“还没到呢,您坐稳了。”
老郎中一把岁数眼神儿不大好,又是在起雾的夜间,更难分辨,他迟疑地打量道路两旁,却觉着分外陌生。
他行医数十年,这十里八村的大道小路他奔走了大半辈子,往返原村的道儿更是烂熟于心:“不对啊,不对不对。”
车夫:“什么不对?”
“这路不对,你是不是走错道儿了?”
车夫心疑:“怎么可能,我们来时就走的这条道啊。”
老郎中眯起眼睛,越发觉得这条路途陌生:“不对,你先停车,让老夫下来看看。”
车夫一勒缰绳停下,跳下马去搀扶老郎中。
“按理说咱们走了大半个时辰,早该到了。”老郎中借力下了马车,提着那盏风灯在薄雾中探路,随即一拍大腿,“哎哟喂,我说怎么着,果真走岔了,这不是回镇里的道儿啊。”
车夫吃惊:“啥?我真走错了?!”
“可不就是吗!”
“那……那这是上哪儿的?咱往前走能拐到镇上吗?还是得掉头回去啊?”
“这……”这一问却把老郎中难住了,因为他也不认得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为保险起见,还是掉头回去比较妥当。
但此段道路尤为狭窄,不易调转马头,便决定再往前行驶一段。
然而周遭的雾气越来越浓,前路也越发看不清,车夫生怕一个不慎就走到悬崖边上。正待提心吊胆之际,前方的黑幕中忽然响起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
此铃声一响,马儿便受刺激般嘶鸣起来,马蹄踱得焦躁不安。
车夫和郎中几度坐不稳,屁股颠了好几下。
这马不知何故突然失控,竟在雾霭中横冲直撞的疯蹿起来。
老郎中哎哟一声,身体失衡栽倒一侧,差点撞了脑门儿。他情急之下抓住车厢壁,才没让自己翻腾出去:“怎么回事?啊啊——”
车夫连忙抓紧缰绳,狠狠制住扑哧带喘的躁动马匹,大声疾呼:“吁——吁——吁——”
兵荒马乱好一场,车夫扯缰绳的手心虎口直接磨破了层皮,过程中折腾出来一身大汗,才好不容易制住突然失控的野马。
“哎哟,哎哟喂……”郎中一把老骨头差点儿颠散了架。
车夫也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但还未等他安安生生喘口气,便见雾霭中黑影憧憧。
悬挂车前的风灯在方才那场横冲直撞的颠簸中剧烈摇晃着,照得雾霭中的黑影也在光晕中张牙舞爪的晃动,晃得车夫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瞠目结舌道:“什……什么东西?!”
而被晃得七荤八素的老郎中从马车门帘后探出来,晕头转向的张望了一眼,只觉天旋地转:“晕,哎哟,我头晕,你到底怎么赶车的,这马抽的什么疯,怎么就乱跑……”
车夫瘫倒在马屁股上,面如白纸,手指哆嗦地指着前方:“有……有……”
于是老郎中揉了把昏花的老眼,努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抢话道:“有人!”
这一嗓子几乎把车夫从怪力乱神的惊恐中喊回了魂,他缓过劲儿来道:“人?”
“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赶夜路……”老郎中说话间搭上车夫后背,却摸到一片汗湿的衣料。
老郎中明显感觉手掌下的身体在战栗,而他话到一半猛地戛然而止,因为他好像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中看见许多张惨白惨白的面孔,阴森森的悬在这夜色雾霭中,个个紧闭双目,诡谲地朝他们而来。
“啊——”
“啊——”
“啊——”
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地响起。
老郎中和车夫齐齐跳了马,整个人疯了似的夺命狂奔,每一次回头,都好似能看见藏于暗夜雾霭中的鬼脸,在身后对他们穷追不舍。
“有鬼啊……”
“救命啊……”
惊惧的叫喊在山原中回荡,传出阵阵阴森不绝的回音。二人无头苍蝇般四下狂奔,吓得谁也顾不上谁,以至于双双跑散。
车夫跌跌撞撞,几乎撞得头破血流,衣服被枯枝划破了,皮肉被荆条剌出道道血口,然而恐惧胜过了一切皮肉上的痛感。
车夫铆足了劲地往前逃,双眼几乎不看前路,最终一脚踏空滚下斜坡,后脑勺狠狠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他觉得疼且头晕,但还是不管不顾的从地上爬起来,膝盖骨几乎打不直,却还是踉踉跄跄地往前奔。后脑勺的热血流了一脖子,他也顾不及,因为他看见前头有一间亮着烛火的瓦舍。
车夫滚了一身土,跌跌绊绊闯入瓦舍中,慌乱间一把推开两扇虚掩的木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蓦地愣住了。
且见屋舍内挂着红绸布,燃着红烛,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而正中榻上端坐着一名身穿喜服的新娘,大红喜帕盖住了她的头脸。
车夫狼狈不堪地停在门槛外,愣愣盯着室内喜气洋洋的一幕,手足无措地唤了声:“姑娘。”
姑娘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缓缓朝他抬起涂着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
那手指真白啊。
车夫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雪白玉手,气喘如斗,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鬼迷心窍的迈过门槛,亦步亦趋来到红烛幔帐下。
新娘无声等待着——于是车夫颤巍巍抬起一只沾满泥血的肮脏粗手,缓缓在新娘的默许中掀起盖头。
第58章 小丁瓜 “香火味。”
农妇一瘸一拐从屋内挪到窑洞大门口, 神色有几分不安:“那位大哥昨夜去镇上抓药,怎么去了一宿都没回来啊?”
她盯着白冤立于窑院的背影,光看这纤长薄挺的身形体态都忍不住要在心头赞叹。
这姑娘虽然瞧着苗条细瘦,身上却没有半点儿弱柳扶风的娇柔, 反而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势, 那薄厉如刃的脊背透着股冷厉的劲头, 让人有种靠近她恐会割伤手的锋利之感。
总之这姑娘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 看着比镇上那位为非作歹的土财主还要不近人情。
于是农妇不太敢往她的跟前凑,只隔着一段距离搭话:“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还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我出去看看, 屋里的人还没醒, 劳烦帮忙照看一二。”白冤说完便迈出窑院,沿着车辙印去寻。
斜上方的土坡有两口土窑, 包着麻布头巾的老汉从土窑步出来,正将沉重的行囊往骡子上装载, 听见下头有动静,老汉便停了手里动作打量生人。
白冤目不斜视往前走,偶尔经过两名挑着箩筐的村民身侧, 一辆驴车驮着沉重的酒坛从岔路转向, 毫不迟疑地压着车辙印辗过去了。
驴车扬起阵阵尘烟,于是白冤驻足,盯着黄土路上一道又一道交错重合的车辙印默然半晌。待那阵扬起的尘埃落地, 她才抬脚前行, 正好与从另一条岔路上疾奔而去的小少年相错而过。
那少年个头不高, 穿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裤腿紧紧扎在鞋袜里,抡圆了腿儿狂奔,双颊和鼻子被寒风吹得通红, 好似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少年呼哧带喘的闷头跑了一气儿,一直跑到原村,跟那名往骡子上装载完行囊的老汉打听完王大才的家,便一头扎进底下的窑院里,连声大喊。
“爷爷!爷爷!王婶!”
此刻农妇正在厨房烧火做饭,起初耳闻有人在叫爷爷并未多么在意,直到听见这人好像也在叫自己,便拄着根柴火棍一瘸一拐出来查看情况:“欸,小丁瓜,你怎么来了?”
小丁瓜满头大汗地跑到农妇跟前,气喘吁吁道:“婶儿,我……我爷爷呢?快让爷爷跟我回去,天杀的胡癞子快把他家媳妇儿给打死了,等着爷爷回去救命呢。”
王婶闻言立刻愣住了:“胡癞子把他媳妇儿……不是,你爷爷,丁郎中昨晚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小丁瓜乃丁郎中乖孙儿,这十里八村但凡找丁郎中看过病的人几乎都认得。
小丁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没有啊。”
昨晚夜半突然有人在药铺外大力拍门,将爷孙二人从睡梦中惊醒,着急忙慌的请丁郎中出诊一趟。
小丁瓜迷迷糊糊从被窝里支起脑袋,俨然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嘟囔着问了一嘴正收拾药箱的爷爷去哪里?
老人家慈爱地拍拍他的头让他躺进被窝继续睡,说自己要去原村的王大才家里一趟,结果这一去就是一整宿。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情,因为夜里太晚不好赶夜路,爷爷有时就会被好心的患者留宿在家中,所以小丁瓜这次也并未过多担心。
谁知天刚麻亮,就有人抬着被打得浑身是血且奄奄一息的胡癞子媳妇儿来到药铺,于是小丁瓜火急火燎就跑来寻爷爷赶回去救人。
闻言,王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丁郎中昨天晚上没回去?”
“没回啊,爷爷不在您这儿吗?”
王婶顿时慌了:“他来我家里看完诊就连夜坐着马车回去了啊,”可二人这一去,不仅那位去镇上抓药的大哥一宿没回来,来给窑屋里看诊的丁郎中也一宿没回去,“坏了坏了,怕不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去抓药的大哥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小丁瓜骤然就急了,嘴角往下一撇,眼看就要哭,但被门口的动静暂时打断了。小丁瓜扭过头,只打一眼,整个人就呆傻住了,且见一容貌冠绝的男子扶着门框缓慢步出来,像是行动不太灵便。小丁瓜鲜少见过此等姿容,认为世间美好的东西莫过于金石玉器,此人便是那最无瑕的白玉精雕细琢的。
就是面色有些过于苍白了些。
周雅人耳朵仍旧不太灵,却也听了个前因后果,知晓那二人是因为自己一夜未归,遂道:“先别慌张,也许半道去别的地方看诊了也不一定,我们出去找找看。”
不知为何,这人一开口就仿佛插进来根主心骨,小丁瓜没来由得稳下心神,立刻刹住了兵荒马乱的思绪。
“对对对,你先别着急,先去找找看。”王婶连连点头,又补充道,“因为那大哥迟迟未归,早上姑娘已经出去找了。”
王婶因为扭伤了脚踝,行动不利索,只能目送二人前后脚出门。
小丁瓜寻爷爷心切,越走越急,一股脑地奔在最前头,四下张望着大声呼喊:“爷爷,爷爷……”
小丁瓜逢人就要问上一句:“叔,见没见过我爷爷?”
“婶,你有看见我爷爷吗?”
村民纷纷摇头,免不了要对此询问一二,手边儿没紧要事的也会帮忙找一段,其他村民也连声答应着帮忙留意。
小丁瓜一口气奔出去二里地,此刻回头才发现那身着青衣的男子缀在后头几丈远,手里执着一根不粗不细的竹杖,探路似的点在地上,正有些吃力地跟着他。
他是个瞎子。
小丁瓜略微有些吃惊:“你……”他立刻收敛声色,“那个,你……你看起来还病着吧,你回去王婶家歇着吧,不用跟来,我自己去找我爷爷就行。”
周雅人以竹杖点着地,并不打算让他一个孩子独自去:“我没什么大碍。”
“山原上沟壑多,弯弯绕绕的,路不好走。”若是稍不注意摔沟里去,胳膊腿儿还能有好?
虽然小丁瓜委婉没有明说,但是周雅人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瞎子总是会被特殊对待,所以他一直表现得与常人无异,鲜少被人瞧出端倪,奈何近日听觉损伤太过严重,他没办法再像之前那般游刃有余的行动,甚至连走路都笨拙了起来。
此事因他而起,周雅人俨然不会袖手旁观:“放心吧,不会摔,我能跟得上你。”
话说到这份儿上,小丁瓜见他执意跟着去,就没再多言,只不过走出去几步就要回头瞧上一眼,反倒成了顾虑。但是正如周雅人所言,他撑着根竹杖走得倒还算稳当,也没有拖累他寻人。
他们逢人便问,几乎将村子里外打听了个遍,可是谁也没看见过丁郎中,于是就往回镇子的原路上折返。
兴许爷爷现在已经回药铺了呢,小丁瓜在途中一遍遍自我安慰地想,说不定就在他火急火燎地出门后不久,与回家的爷爷错开了。
寻思间小丁瓜越跑越快,周雅人不得不加快脚步。
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回到药铺,只有邻居家那豆丁大的丫头坐在药铺的门槛边,一勺一勺往自己的小嘴里喂饭。
小豆丁见小丁瓜满头大汗跑回来,立刻捧着大瓷碗站起身迎上去,稚气道:“丁瓜丁瓜,你终于回来啦,他们等不及丁爷爷回来啦,刚刚把人抬走啦。”
小丁瓜不关心别的,劈头就问小豆丁:“我爷爷没回来吗?”
小豆丁眨眨眼,嘴角边还挂着一颗饭粒儿,她回头望望自己身后又望望小丁瓜身后,并没瞧见丁爷爷的影子:“没有啊。”
小丁瓜不死心:“一直没回来?还是你没看见爷爷其实已经回来了?”
小豆丁甩着脑袋摇头:“我一直在门口守着呢,谁来了我都知道。”
小丁瓜不相信,绕过她就往家里冲,将药铺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果然不见爷爷的踪影。
小豆丁捧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对在药铺里外打转的小丁瓜歪了歪头,她说:“丁爷爷不在,丁爷爷去哪里了?”
继而又转脸去问追过来的周雅人:“你是谁,是来找丁爷爷瞧病的么?”
“不是。”周雅人轻声回了她一句,“我是陪小丁瓜一块儿回来的。”
小丁瓜背对着站在药柜前吸了吸鼻子,眼眶已经微微发红了,但他忍着没有哭,心里一个劲儿往好处想,爷爷只是一宿没回来而已,也许就是去这十里八村的哪户人家瞧病了,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
但是等了不到半刻钟,他又心浮气躁的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不行,我还是得去找爷爷。”
周雅人便握着竹杖站起身,跟着小丁瓜出了门。
小丁瓜跑出去几步又忽地停住,回头对周雅人喊:“你不用跟着了,你又看不见路,我自己去找。”
周雅人刚开口:“我也要找人……”
小丁瓜已经转头跑开了。
周雅人无奈叹了口气,点着竹杖跟上去,因为走太急,胸腔发闷倒不上来气儿,周雅人时不时会捂着嘴闷咳一阵。
他们走的还是通往原村的那条路,小丁瓜打算这次去原村邻近的村子问一问,便在岔道上拐了个弯。
许是体质太差,周雅人浑身开始冒虚汗,闷咳间忽然嗅到一抹很淡很淡的香火味儿,混在寒冽的空气中。
前头小丁瓜迎面瞧见个路人,逮着对方就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爷爷?”
“你爷爷?”
周雅人循着清冷的声线抬眸望去,正好对上白冤的视线,脑海里突然不受控的闪过某个不恰当的画面,顿时面红耳热起来。
“对,我爷爷,大概这么高的小老头!”小丁瓜将手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两颊很瘦,往里陷进去的,穿一件蓝布棉衫,右边袖子胳膊肘有两块这么大的补丁,肩上挂了个药……”
“箱”字还没说完,小丁瓜就瞥见对方手上正好拎着个灰扑扑的药箱,箱侧有个铁皮打的补丁,铁皮子磨得油光锃亮,跟爷爷背的那个一模一样。
小丁瓜蓦地朝药箱扑过去,一把搂了过来:“这是我爷爷的,是爷爷的。”
白冤在他抱住药箱的瞬间便松开了手。
小丁瓜仰头问:“我爷爷呢?他的药箱怎么会在你手里?”
白冤收回目光,正视面前这孩子,简短回答:“我在路上捡的。”
“捡……的?”小丁瓜突然变得凶悍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斗鸡,瞪着眼睛强调,“爷爷出门给乡亲瞧病,药箱从来不离身,你在哪里捡的?”
说着他打开药箱翻查,里面的草药已经所剩无几,箱子不知在哪里磕坏了,盖子关不太严实。
小丁瓜心头一慌,那些不好的担心再也摁不住地冒了头:药箱都摔坏了落在半道上,难道爷爷真的出事了?
周雅人摒除一切不该有的杂念,原地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朝白冤走过去:“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我在药箱的附近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和血迹,他们昨晚应该是遇到了什么状况。”
“还有血迹?”
“不多,几滴而已,但是人和马车都不见了踪影。”
听见血迹的瞬间小丁瓜已经开始抹泪了:“会不会——我爷爷遇上劫道儿的了啊?会不会已经遇到危险了啊?”
二人突然不知去向,谁也不敢轻易断定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但是白冤在此地徘徊良久,隐隐觉察出了一丝不寻常,但是她又说不出哪里有异:“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周雅人刚才就闻到了:“香火味。”
白冤道:“有村民不久前来这里祭拜过先人?”
周雅人接话:“或者是附近有神庙?”
于是他转头询问土生土长的小丁瓜,小丁瓜沉浸在爷爷遇到歹人的万分惶恐中,顾不上理会他,这会儿正搂着药箱伤心抽泣。
白冤没多余的耐心静候他哭:“还没找到人之前先别急着哭,等找到了要哭要笑随你便,现在问你话就立刻答,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小丁瓜被她不好相与的神色和言辞震慑住了,张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泪眼婆娑的收了泣音。
周雅人也没空安慰孩子,温声重复了一遍,小丁瓜被他问得有些不知所云:“神庙?好像,好像没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白冤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坟茔呢?”
小丁瓜用手背蹭去鼻涕泡,忍着哭音解释:“我一般都在药铺里守着,只有时候会跟着爷爷去其他村子里给人瞧病,但是很少会往这边来,因为住这头的拢共也没几户人家,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神庙。但是坟头倒是挺多的,这边有些偏远了,越往前越荒,大家就会把过世的亲人往这地头埋。”
也就是多余的这小孩儿也不知道,白冤便不再废话,先寻着香火味儿去找。
既然前不久有人来此上过香,也就有见过车夫和丁郎中的可能,只要先找到坟头,就能判断是谁家的亲属。
但让白冤他们找到的并不是神庙或者坟头,而是设于荒山野岭中的一方天地桌,桌案上铺着一块红布,置着生了斑驳铁锈的香炉,炉中插着三炷早已燃尽的线香,只剩不到两寸短细的竹签。
奇怪的是祭桌上的果盘烛台都被掀翻了,干枣瓜果凌乱的散了一桌一地,甚至还有几颗被踩扁了。
周雅人拾起倾倒在桌角的酒壶闻了闻,壶里已经空了,酒水尽数洒出去,完全浸湿红布滴落到地上,渗透了桌下的黄泥。
湿泥旁留有一处火烧焦土的痕迹,枯枝下掩着一撮尚未被风彻底吹走的灰烬。
白冤扫了眼乱七八糟的桌台:“周围连座孤坟都没有,谁会在这里摆桌,祭拜什么?”
周雅人搁下酒壶,摸索到两只空酒杯,垂首间被一缕随风飘动的布料扫到肩。他顿了一下侧过身去摸索那抹有些粗糙的料子:“这是什么?”
白冤随口应答:“魂幡。”
“附近没有坟冢,却有人在此设祭桌立魂幡?”
白冤刚要搭茬,却在远处树根下瞥见一张暗红色的帖子,她走上前拾起,将帖子翻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里有张帖子,”白冤缓缓念出声,“上面写着,汝既早逝,大义未通,独寝幽泉,每移风月。但生者好偶,死亦嫌单,不悟某氏有女,复同霜叶,为女礼聘,以会幽灵,择卜良辰,礼就合吉,设祭灵右……”
周雅人听到一半,便渐渐蹙起眉头:“这是冥婚文书?”
小丁瓜年纪小,见闻少,惊讶道:“冥婚?”
“嗯。”白冤遂不继续念了,祭桌上又扯红布又摆红烛的,俨然是在为死人操办冥婚。
周雅人问:“这是谁的冥婚?”
白冤扫一眼字迹,上头有名有姓,写得格外详细:“张氏男祥,字铁柱,年十五,命在金。黄氏女祥,字小云,年十七……”
白冤念到这,便盯着第一行那个分外熟悉的名字,低喃:“张铁柱。”
周雅人偏头:“怎么了?”
白冤捏着薄薄一张有些潮润的冥婚帖,指尖染了红:“正巧就是原村的人。”
“你知道这个人?”
“昨夜我们借宿的那家妇人刚好提到过他。”
那农妇提的是:“好几天前,我们村来了个戴着铁面具的凶徒,把老张他儿子小铁柱给杀了。”
白冤简短阐述一遍。
两件事骤然冲突在一起,令周雅人心绪波动巨大,差点反应不过来。
第59章 清障碍 “你没流过血吗?”……
周雅人心绪波动巨大, 差点反应不过来:“陈莺在这里?!”
“确切来说,跟着她的铁面人几日前来过这里,他杀张铁柱时,目击者只见过一个不满二八的小姑娘, 陈莺并没露面, 兴许躲在马车里。”白冤顿了顿, 又道, “据村民描述那小姑娘的样貌来看,跟铁面人在一起的人应该是秦三。”
“什么?!”周雅人惊愕, “秦三?她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谁知道。”
周雅人默然片刻, 心里掠过无数种可能:“回原村。”
白冤皱眉,早料到了他听见这个线索会沉不住气:“我有必要提醒一句, 你瞎了不打紧,聋了可就真成废人一个了。”
周雅人领会她的意思, 坦诚相告:“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耳朵都不太好使。”
如今他连正常听他们说话都要竭尽全力地集中注意力, 即便如此还会时不时出现耳鸣之症。
这一日下来颇为劳神, 但凡他有丝毫懈怠或不专注,双耳便如同塞满了吸饱水的棉花,被堵得严严实实。他什么都听不真切, 能坚持到现在全凭自己硬撑。
也就是说即便他想轻举妄动, 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冤没什么同理心:“自找的。”
周雅人不反驳:“先回原村。”
他唤了一声小丁瓜, 后者倔强道:“我爷爷还没找到,我不去。”
“先去原村问问来此地办过丧事的张家人,有没有见过丁郎中。”
小丁瓜闻言,立刻抱着药箱跟上他们:“张家人会见过我爷爷吗, 如果他们也没见过怎么办,她说找到药箱的附近有血迹,我爷爷肯定受伤了,如果是遇到劫道的……啊,我们应该去报官!”
周雅人耳边嗡嗡响,好似正在闹蜜蜂,耳旁有人如此喋喋不休非常干扰他的听辨力,一脚不慎就踩在了凹陷处。
周雅人踉跄着站稳,得亏没有崴了脚,手里攥紧了竹杖借力,即便格外谨慎了,偶尔还是会被枯藤斜坎儿绊几下,他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路,走得越发狼狈。
白冤沉呼一口气,终于慢下步子,脚尖踢出去一块石子儿,砰的一声,替盲人扫开了挡在他前头的石块。
如若不然,周雅人下一刻恐会摔一跤不可。
白冤的举动格外自然,仿佛只是顺便踢了颗自己脚边碍眼的石子儿。
周雅人算是避过一劫,可那小丁瓜却遭了殃,正好一脚踩在那块石头上,搂着药箱摔了个狗啃泥。
“啊!”
周雅人侧耳倾听,才意识到脚边扑了个人,立刻俯身去扶:“怎么摔了?”
白冤驻足,瞥了他二人一眼。
小丁瓜扬起头,小脸上顿时挂了两行鼻血,他没什么心眼儿地说:“我踩着石子儿了。”
白冤不冷不热道:“多看路,少聒噪,就踩不着石子儿了。”
“我哪有聒噪,”小丁瓜不疑这绊脚石来路不明,害他栽了跟头,自认倒霉地爬起来,结果一抹鼻子,又一惊一乍的叫嚷开了,“啊,血,血,我流鼻血了,我流鼻血了。”
周雅人连忙掏帕子给他擦,干干净净的一根白帕子染了血。
只有白冤冷眼旁观:“多大点事儿。”这孩子皮糙肉厚的,摔不坏。
听了她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小丁瓜满眼委屈:“我都流血了!”
白冤:“你没流过血吗?”
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流血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小丁瓜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流血?!”
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白冤一愣。
她历来只见过生与死,血和泪,大多数的死亡都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更或者缺胳膊少腿。
好像人人都很惨烈,应该说,每一个冤死在她面前的人都很惨烈,她便习以为常地以为,这就是世人的常态。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还有一部分人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无伤无痛,所以流个鼻血都要大惊小怪。
周雅人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安抚道:“血止住了,自己再擦擦,我看不见,不知道有没有蹭到其他地方。”
小丁瓜接过帕子跟他道谢,真心实意地认为对方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还关心道:“还有没有摔着别的地方?”
小丁瓜摇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忙说:“没有。”
“那走吧。”
“哦。”小丁瓜应承着转过身,弯腰曲背地去捡地上的药箱,箱子这一下算是彻底磕坏了,怎么都关合不上。小丁瓜蹲地上捣鼓了两下,打算捡根结实的枯草暂时捆绑起来,等带回去再修。
“咿……”他扒拉枯草的时候扒拉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红布包,疑惑,“这是什么?”
待他抬头想要说话时,白冤和周雅人已经逐渐走远了。
小丁瓜来不及翻开看里头具体包着什么东西,随手将红布包和擦了鼻血的帕子往怀里一塞,又急慌慌扯了根枯草囫囵两下绑住药箱,便小跑着去追那二人。
待要追上时,小丁瓜忽地放慢了脚步,因为他隐约看见一颗蚕豆大小的小石子儿从白冤指尖弹出去,横在周雅人前面的枝丫瞬间偏移了出去。
于是后者畅通无阻地迈了过去。
小丁瓜傻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鼻子有点疼。
他又看向前头的白冤,且见她挺着背脊,肩膀自然放松,弹完石子儿的那只手随意地背在身后,指尖还夹着一颗弹丸大的石子儿在把玩。
不知为何,小丁瓜居然从这个女人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悠哉的感觉。
前路明明可以直行,但是那带路的女人却绕了半个大圈的远道,无声无息地选了条平坦的地势走,避开了凹凸不平的直道。
小丁瓜看到这里,心里顿时就不怎么埋怨她刚刚扔石子儿绊倒自己了。虽然她态度冷淡,说话也不中听,但是好像人还不赖,别的不说,起码对这瞎子蛮照顾的。
小丁瓜尾巴似的缀在后头,终于不吵不闹了。
难得他消停下来,白冤这时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扫了眼老实巴交的小丁瓜一眼,指尖不空闲地把玩着一粒石子儿。
从小丁瓜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一点斜睨的眼角和长睫。
但冷不丁被那余光一扫,小丁瓜就莫名有些忌惮她,生怕下一刻对方手里的石子儿就会弹到自己脚下,所以他一定要认真看路,绝不能像刚才一样粗心大意。
山原之上起了风,吹落了树枝上零星几片枯叶,若再定睛一看,就能发现拔尖儿的枝头上抽出了嫩芽。
听风知无需用眼睛去看,便能在风中感受四时之变。
初春已至,万物复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竹杖飞溅过去了,之前坑坑洼洼且枯藤石块满地的路途忽而变得平坦起来,使他没有再被绊过脚。
而这一道,白冤是他的领路人。
周雅人抬眸,盲眼中拓下了对方清冷的背影,随着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她细长又灵巧的指尖。
眼盲的人心不盲,他又历来比别人敏感许多,当然知道此刻的坦途是怎么来的——有人走在他前头,悄无声息地替他扫清了障碍。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周雅人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有种发潮的热意。
既然对方做得无声无息,他便也不动声色。
三人安然无事回到原村,来到一户挂着白丧布的窑院前。
村子里就这一户人家办丧事,昨晚马车正好途经过,白冤道:“想必这里就是张铁柱的家了。”
但是大白天的门窗紧闭,院子里空无一人。
小丁瓜着急知道爷爷下落,第一个跑上去敲门:“有人在家吗?有没有人?”
周雅人等了片刻,没听见别的动静:“屋里没人吗?”
白冤试着推了推窑院的门,推不开:“门闩是从里面插上的,应该有人在家。”
小丁瓜闻言,又大力捶了好几拳。
砰砰砰!
砰砰砰!
嗓门儿也大了好几倍:“开门啊,有没有人?!”
喊完他又继续砸。
哐哐哐!
哐哐哐!
许是被这阵接连不休的砸门声砸得心慌,屋内总算响起了动静。
窑洞门缓缓拉开不宽不窄的缝隙,刚好能探出一颗不圆不扁的脑门儿,那脑门儿上盘了条二指宽细的黑布条,做贼似的往外探头探脑,哑声问:“谁啊?”
声音不大,刻意压低了,甚至带着几分怯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小丁瓜张嘴就喊:“欸,叔,是我,我是小丁瓜,镇子上丁郎中的孙子,您开下门行吗?”
“丁郎中的孙子?”那人语气有几分疑惑,半个脑袋仍然卡在门缝里不愿伸出来,“你有事吗?”
“叔,我就是想问一下,您有没有看见我爷爷?”
那人说:“我怎么会看见你爷爷,没看见。”
小丁瓜顿时就急了:“不是啊叔,您好好想想,昨晚我爷爷来原村给人瞧病,结果到现在都没回去,也找不见人,但是却在西头的荒山上找到了爷爷的药箱,我怕他遇到什么歹人了,所以想来问问您,昨晚你们在西头荒山上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爷爷?”
“昨……昨晚……”那人不仅磕巴,甚至还带了颤音,“没……没有。”
“叔……”
“没见过,快走。”里面的人说完,啪一声关上了门。
但是不过片刻,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
但这会不是砸了。
笃笃笃!
敲得不疾不徐。
笃笃笃!
还挺有节奏感。
笃笃笃!
没完没了!
里头人被敲得心烦意乱,于是乎,门又张开一条缝,那人颇为不耐烦:“别再敲了,都说了我没见过你爷爷。”
“哦,是这样。”白冤缓缓开了口,音不大,“我们在山原里闲逛时,无意中捡到张铁柱和黄小云的婚书,我寻思这种东西不该乱扔,就专程给你送来了。”
白冤说完,便听见里头一阵抽气声,她道:“开门吧。”
屋内磨蹭了好一阵,才听木门嘎吱一声。
白冤的视线越过低院墙,见一身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犹犹豫豫迈出门槛,脊背弯着,脖子也有些前倾,走路时蹑手蹑脚。
男人到院子里抽开门闩,打眼看见门外两位气质容貌皆不凡的男女时,稍稍迟疑了一下:“你们……”
周雅人有礼有度:“这位大哥,叨扰了。”
男人防备的拦在院子门口,丝毫没有要招待人进门的意思:“婚,婚书呢?”
白冤不疾不徐地问:“冥婚啊?”
男人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在我身上,顺道想跟主家讨杯水喝。”她也不问方便与否,更没有立刻将帖子奉还。
男人堵着门跟她对峙,此刻不远处有一白胡子老头拉着牛车慢悠悠走过来,男人避讳什么似的,立刻拉开门将这几位不速之客让了进来。
他没允许几位不速之客进堂屋,反倒转过身,匆匆上去将自家屋门挂上锁,警惕万分得就跟防贼偷窃一样,才留下几人在院子里等候。
此人一系列行为举止实在让人不太舒坦,白冤环视一周院内,角落圈了个鸡栏,鸡毛倒是不少,但是没听见任何家禽的叫声,旁边还凌乱无序地码着几捆稻草和干柴。
她目光扫过西北角有半块石磨,放着一些简易的农具,下头摆了个烧过纸钱的铁盆,里头还有见底的灰烬。
周雅人蹙眉,隐隐约约间闻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应该是从堂屋的门缝里散出来的,正当他靠近屋门的瞬间,去厨房取了一大瓢凉水的男人出来,厉声呵斥:“你干什么?!”
周雅人脚步一顿,停在院中,离屋门尚有四五步的距离。
男人疾步挡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将瓜瓢往周雅人身前一怼,直接戳到他腰间,将周雅人戳得后退半步。
“不是说渴了吗,喝吧。”
周雅人顺势捧住冰凉的瓜瓢,并没计较对方的言行,温和有礼地道了声谢。
男人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我孩儿的婚书……”
“在我这。”白冤回应,状似无意的关心一句,“孩子下葬了?”
铁柱他爹老张点了点头。
白冤随口又问:“昨晚办的?”
老张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心在麻布衣裤上蹭了几下,还是闷不吭声地点头。
“葬哪儿了?”
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好生奇怪,老张觑她一眼,戒备道:“你们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路人,随便问问。”
老张拧了拧眉头:“劳烦把婚书还给我吧。”
第60章 配骨衬 “爷爷嘴里长虫子了。”
“不着急。”白冤说, “你昨儿个夜里是在为令郎配骨?”
配骨衬就是所谓的冥婚。
老张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都来送冥婚帖了,她显然是明知故问,自家的事情跟她一路人有什么关系, 你说送婚帖就送婚帖, 结果揣兜里迟迟不肯拿出来, 还赖着问东问西是想干什么?
此时老张已面露不悦:“这是我们的家事, 旁人就不必过问了吧,水已经端来了, 几位要喝赶紧喝。”喝完赶紧走。
老张下逐客令, 白冤却不为所动:“我雇的车夫以及请的郎中昨晚不巧在那附近失踪了,所以这才前来跟你打听一下。”
老张耐心告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我没看见丁郎中。”
白冤意有刨根问底的架势:“马车呢?他们当时驾着一辆马车。”
老张眉头越皱越紧:“没有,没见过什么马车。”
“是吗?”白冤左右看了一眼, “家中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
老张:“……”
“孩子他娘呢?”
老张应付道:“在屋里,已经睡了。”
“她昨晚应该也在吧,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也什么都没看见, 这些日子以来伤心过度,好不容易才睡下,你们别去打扰她。”
白冤:“原来如此, 那么昨晚你们遇到了何事, 以至于配骨仪式突然中断呢?”
此言一出, 老张的脸色瞬间变了,眼中掩不住惶恐之色:“什……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你们快走吧, 我要,我要忙了。”
老张开始赶人,柿子先挑软的捏,他直接把小丁瓜往外推。
“欸……大叔……”小丁瓜被动地想要躲。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多打搅了。”一直沉默的周雅人开口,“不过最后还是得跟您打听一下,与令郎配骨的黄小云是哪家闺女?也是原村人么?家住何处?能否帮忙指个路?”
老张顿住:“你……你问这个又作甚?”
周雅人缓声道:“两家既结骨屍亲,想必昨夜黄家也有亲眷到现场,既然二位没见过我的车夫和丁郎中,我们自然要去黄家问一问,万一他们当中有人看见了呢。”
闻言老张都惊了,完全没料到这二人居然还打算去找黄家人:“你们这是要干嘛?!”
周雅人理所应当地答:“我们找人。”
老张顿时急了:“我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没见过,真的没见过,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
周雅人淡笑道:“大哥您别急,没有不信,我们只是要去问问其他人。”
说完便转身欲走,老张却突然拦住他去路:“不是,你,你别去。”
白冤不动声色地扬了下眉,果然瞎子的心眼子最多。
周雅人的确有几分揣度,遂试探了一下,结果一试这老张就绷不住了。
“为何?”
老张一把抓住他,好像生怕他们跑了:“不能去,你们不能去。”
周雅人也不挣脱,任由他抓着胳膊:“为何不能去?”
白冤觉出一丝猫腻来了:“做了亏心事儿吧?”
老张被她一戳,有些心虚,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反正不能去,黄家的人没来,他们肯定没见过,你们,你们不要去问,这事儿,俩孩子配骨衬这个事儿,不能对外声张。”
果然有问题,周雅人的脸色沉了几分:“所以是你背着黄家,偷掘了黄小云的尸骨来给令郎配阴婚?”因此才会半夜的时候偷偷摸摸去山上办。
这话听来,倒让白冤有些意外:“哦?盗尸?”
小丁瓜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老张脸色刷白,慌神道:“不是的,没有,我们没有。”
老张急于解释:“我起初就是想让俩孩子在下头互相做个伴儿,免得在地下孤单寂寞,你们可别出去乱说!”
白冤道:“你未经允许就擅自刨了人家闺女儿的坟,即便我们不说,这事儿能瞒得住么?”
老张显然没什么底气,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但又拽着周雅人不肯撒手:“我没有,真没有,你们别出去乱说!也别去黄家,他们不在场!”
周雅人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手在隐隐发颤,但仍然回道:“恐怕不行。”
老张没承想那张冥婚文书居然会被这俩路人捡了去,若是再让他们去了黄家,这偷摸办的事儿不就揭穿了吗,到时候闹起来,那黄家人再去报官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老张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我求你们了还不行吗?!”
小丁瓜看不下去,忍不住大声谴责:“求我们有什么用,你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你们简直……”
正诱人交代呢,眼见火候快到了,白冤当然不能让这小孩儿打岔,立刻制止道:“你别多嘴,边儿待着去。”
小丁瓜气到脸红脖子粗,不得不又把话憋回去。
白冤趁机开口:“那便展开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见对方欲言又止,白冤为撬他的嘴,又道:“我们只是路过而已,既不想管闲事,也不想为难二位,若是迟迟找不到人,还得上别地儿打听。”
老张被逼得没办法,哭丧着坦白:“我也是没有法子,我家铁柱才刚满十五啊,就这么被歹人给害了,他即便是平日里有些淘气,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冒犯了谁,也不至于要取他的性命吧,他究竟干什么了啊要这么狠心把他杀了……”
老张一提及就狠狠戳到了痛处,他一下子伤心到了极点,捏着拳头哐哐锤砸自己的胸口,哭诉起来:“我可怜的儿啊,就这么没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爹娘可怎么活啊。”
小丁瓜见他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突然又极度不忍心起来,红着眼睛替他难过。
这种情绪很难不被感染,特别是两鬓斑白的老张苍老憔悴的痛苦模样,实在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这一声声哀泣也很难不令周雅人动容。
好像只有白冤置身事外般面不改色,甚至四平八稳地问了句:“然后呢?”
老张悲恸欲绝:“我辛辛苦苦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拉扯大,还没来得及给他说门亲事,铁柱说没就没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这是让我老张家断子绝孙呐。”
小丁瓜闻言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的没说出半句话来,因那痛哭格外揪心,他又红着眼睛闭上了嘴。
老张不断拿袖子揩泪,眼底猩红一片:“既然生前未能婚娶,死后肯定是要给他配骨的。那黄大山家的闺女儿两年前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淹死了,属于早殇,生前也没许配夫家,入不了祖坟,就一直寄埋在西山乱葬岗,等着配骨,于是我们就找了阴媒人去说这门亲事。”
话到这里都还正常,老张家也算是按照当地婚丧嫁娶的规矩办事儿。
周雅人侧耳:“阴媒人?”
老张以为他不懂:“就是专门给尚未嫁娶就离世的男女说阴婚的媒人。”
白冤追问:“那荒山上有处乱葬岗?”她今日却未曾走到那里。
“对。”老张点头,“但那黄家人狮子大开口,要的聘礼比活人还高好几倍,我们这家徒四壁的,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银钱。铁柱他娘便带了几斤米面去说情,你说那闺女儿一直寄埋在乱葬岗也不是个事儿,有合适的就该尽早办了妥当。但是好说歹说,黄大山就是死活不同意。他只认钱,说给够了钱才把黄小云的骨头卖给我们,他这是拿自家闺女儿的尸骨做买卖,铁柱他娘当时说了句,‘天底下哪有这么当父母的’,就被黄家人搡了出来,对我们骂骂咧咧说,‘没钱就别给你那短命的儿子娶鬼妻’”
这话实在让老张怀恨在心,他恨恨道:“那黄大山有个儿子,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如今也到了该娶媳妇儿的年纪了,我知道他们家打的什么主意,铁定是想拿着卖闺女儿骨头的聘礼去给儿子定亲,他们家做得出来!”
白冤听明白了:“黄家人不同意,所以你们就去盗尸。”
“盗尸”二字令老张脸色大变,这是罪名,若闹到官府去是要下狱的,他当然惶恐不已。
老张辩解说:“我们也是为俩孩子着想,那闺女儿不幸摊上这样的父母,只能一直被丢弃在乱葬岗做孤魂野鬼,我们把她的干骨起回来与铁柱配阴,就能好生安葬了她。”
他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孩子好。
小丁瓜年纪不大,但也明白不告而取为之窃,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是别人家不同意,你们就不能擅自这么做。”
老张没好气:“你一个小娃子你懂什么……”
“我爷爷教过我……”
“你爷爷,”老张打断他,“丁郎中确实也应该教过你,等他百年之后,你也得给他那已故的亡子操办这么一场。”
小丁瓜蓦地一怔,显然猝不及防:“什么?”
“就是你那早夭的爹,不然丁郎中养你干什么?不就是为这点用处!”
“什么叫这点用处,我爹死得早,以后我给我爷爷养老送终。”
老张讲道理:“丁郎中没亏待过你,是该你替他养老送终,这十里八村儿都知道,毕竟你那爹当年死得太早,到现在还埋在西山那棵树蔸子底下没入祖坟。其实丁郎中早就已经花了大价钱,通过阴媒人订好了一户人家的闺女儿,就等着自己百年归事那天,你这做孙子的趁湿丧办干丧,配桩阴婚给你爹圆坟,然后随同丁郎中一起迁入祖坟。”
小丁瓜听愣了,因为这些事,爷爷从来没跟他提过半句。
许是当地风俗不太相同,周雅人听得一知半解:“什么叫趁湿丧配干丧?”
“给刚去世的人办丧事,就叫湿丧,而去世已久并入土的逝者已经成了干骨,再为其办丧事,就叫作干丧,一般需要重新再操办的都是冥婚。”老张解释说,“早夭的子女,阳寿未尽,没有传宗接代,是不能葬入祖坟的。我们这儿的规矩,冥婚也不是随时都能办,得等家里头亲人过世,有湿丧了,才能办干丧。所以丁郎中的儿子到现在都死了几十年了,还没有办成。”
“等等,”白冤疑问,“丁郎中有几个儿子?”
“就一根独苗。”
“一根独苗死了几十年,”白冤转向面容发白的小丁瓜,那他这所谓的孙子……白冤迟疑道,“这孩子才不过十几来岁。”
如此推算,小丁瓜不应该是丁郎中的亲孙子。
的确不是亲孙子,认识丁郎中的人几乎都知情,这也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秘密。
丁郎中儿子早夭,十三岁那年上山采药时不慎跌落悬崖,颈骨断裂而亡,丁郎中发妻因此抑郁而终,没再能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小丁瓜低着头,垂在两侧的手指头紧紧抠住棉裤,很显然,他对自己的身世心知肚明,也时常听见邻居叔婶们提起,本就是明面上的事情,大家闲聊间也从不避讳谁。
小丁瓜是丁郎中某日出诊时从路边捡回来的小乞儿。
小乞儿当时瘦骨嶙峋地窝在一个断了气的老乞丐怀里,身上拢共没有二两肉,比柴棍还细瘦,衣衫褴褛的几片破布甚至兜不住屁股,浑身上下都是青青紫紫的冻疮,两腿间垂着比麻雀脑袋还小的命根子被冻得紫红交加。
小乞儿太小了,甚至还不明白生与死,稀里糊涂地靠在老乞丐怀里,饿得两眼翻白地叫爷爷。
他以为爷爷只是跟往常一样睡着了,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背着他去城里讨食吃。
他等啊等啊等,等了一天或者好几天,爷爷始终没有睁开眼,身上还爬满了许多小虫子。
小乞儿就趴在爷爷身上捉虫子,捉完一只又一只,怎么捉都捉不干净,肉虫子甚至越来越多,不断从老乞丐的眼耳口鼻中蠕动出来。
丁郎中就是在这时路过此地,看见小乞儿趴在一具生了蛆的腐尸旁,正无知无畏地捉着蛆虫往草丛里扔。
此情景骇得丁郎中倒吸一口凉气,惊震不已:“孩子,你干什么?!”
小乞丐仰起头,一脸的懵懂天真:“爷爷嘴里长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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