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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李流云 “不是阴魂,是冤魂。”


    “秉儿, 秉儿。”老祖母此刻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屋,“外头来了位道长,说是来找雅人的。”


    陆秉闻言立即起身:“哦对,我差点忘了。”


    周雅人思绪被打断, 抬头问:“哪位道长?”


    陆秉道:“太行道的修士昨夜已经抵达北屈, 今天在衙门里待了大半日, 询问这几日发生的所有怪事。他们当中有个叫流云子的少年修士, 起初跟县太爷打听你,这不赶巧了吗, 我说你就在我家里养伤, 他便说忙完了过来探望你。”


    “流云竟然来了。”周雅人立刻就要掀被下床,被陆秉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你别折腾啊, 我去请他进来就行了。”


    周雅人摇头:“不行,不合礼数。”


    陆秉闹不明白:“不合什么礼数, 来的又不是太行道的掌教天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而已,哪那么大谱。”


    老祖母也端着药碗来劝:“是啊雅人, 你仔细伤口, 可不能随便下床走动,先把这碗药喝了,让秉儿请那位道长进来就是。”


    正说着, 陆老爹已恭恭敬敬地伴着李流云进了屋。


    少年修士一身白衣, 面容清隽, 俊朗的眉目间透着股浑然天成的冷淡,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却相当气度不凡。他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温度,好像生来就高人一等似的, 一来就直呼其名号:“听风知。”


    陆秉没什么眼力见儿:“这位小道长你稍等,让他把这碗药喝了先……”


    “陆秉!”陆老爹沉着脸色制止道,“不得无礼。”


    “诶?”陆秉莫名其妙,他怎么就无礼了,“不是,爹……”


    李流云出声:“我想跟听风知单独聊聊,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陆老爹连忙应承:“当然。”随即朝杵在原地不知所云的陆秉使了个眼色,“陆秉,娘,我们先出去。”


    “哦哦哦,那……”老祖母看眼色行事,连连点头,将汤药捧到周雅人手里,并轻声细语的叮嘱了一句:“雅人呐,你记得趁热把药喝了啊。”


    周雅人应道:“多谢祖母。”


    “行吧。”陆秉点点头,只好端起自己还有剩的面碗出去吃。


    待三人退出房门,周雅人将药碗搁到一旁桌案上,打算以礼相待:“殿下……”


    “不必讲这些虚礼,你安心养着吧。”


    “没想到殿下会亲自过来。”


    “都说了我已入道门,无须称呼殿下。”


    “嗯。”周雅人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流云小友。”


    他冷淡的出言关心:“你怎么受的伤?还伤得这么重?”


    “我遇到了水怪。”周雅人言简意赅,“大河里出了罔象。”


    李流云波澜不惊的脸上掀起一抹惊诧:“什么?!”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近日在北屈发生的怪事,那些突然诈尸的送葬队就是罔象作怪。”


    “大河里怎会无故生出罔象——”李流云蓦地顿住,他忽而想到什么,“北屈鬼衙门墙屋倾颓,太行道曾经落下的禁制完全毁去,整块地皮几乎被铲掉了一层,基石裸露出大半,横七竖八的裂缝几乎蔓延出去三里地。”裂缝最宽处能够摔进去一个成年男人,深不见底,像遭遇过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而据当地百姓描述,这里当夜确实遭遇过一场天打雷劈的浩劫。


    李流云和众师兄弟抵达北屈时,第一时间赶至鬼衙门,几名弟子一天一宿围着那片废墟团团转。至今没摸清楚那道埋在基石下的古老阵法,因此废寝忘食的不肯罢休,纷纷怀疑自己学艺不精,并孜孜不倦地在鬼衙门摸索研究。


    然而天下之大,学海无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符道阵法多了去了,连天师掌教都不是无所不知者,何况这道法阵来自于千百年前的古人手笔。


    但李流云却万分清楚,他是太行道选定的下一任天师,拥有异于常人的慧根,对符道法阵的悟性极高,能窥破常人所不能窥,不然北屈这一趟也用不着他来。


    李流云续道:“鬼衙门被毁成这样,镇压下的太阴/道体必然已经打破。”


    “太行道果然知晓。”


    “当年掌教亲临北屈,也只看出来这里压着一道异常古老的阵法,我当初在传信中也对你如实相告了,并没隐瞒。至于太阴/道体里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囚着什么样的鬼灵,我也是今日才从刚刚出去的那位陆捕头口中得知。太行掌教当年都不敢轻易涉足探视的地方,只能保守用符法落下禁制,你却胆大包天地带着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闯进去。”


    李流云并不是要指责他,只点到为止的提醒对方未知境地的危险性,其中存在不可预见的凶险,甚至极大可能会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折进去。


    周雅人心里也十分清楚:“当时那种情况,实属无奈。”不是他一意孤行的要带人进去探险。


    “我知道你并非莽撞之人,能活着出来已是不易。但是太阴/道体破碎,那么囚于里面的魑魅魍魉就都会重见天日。”


    周雅人愣住,心头骤然一沉,因为迄今为止,他就只注意了一个白冤,也只盯着一个白冤,完全忽视了其他:“你的意思是,罔象可能是从太阴/道体出去的?!”


    “不敢妄断,但是在此之前,北屈乃至于周边河谷一带,闹过罔象这种水怪吗?”


    没有。


    起码一直没有听说过。


    罔象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才第一次出现。


    周雅人指尖僵硬,思绪野草一般开始疯长,却凌乱无序的没有章法。


    他一直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白冤身上,所有的疑点也都围绕着白冤展开,却忽略了罔象为何会莫名其妙冒出来?


    倘若白冤,罔象,都是存在于太阴/道体中的阴物呢。


    太阴/道体破碎,罔象自然就会落入大河。


    他当局者迷,幸亏李流云旁观者清。


    如果换个角度看,痋师的目标是太阴/道体里的罔象呢?诱骗孙绣娘在鬼衙门以死献祭,可能是为了找到太阴/道体,再放出罔象,操控罔象。因为它们能安然无恙地进到河冢取出痋引蛇卵,无须痋师亲自踩着秽土以身犯险。


    可是……


    “听风知,”李流云见他神色凝重,良久不语,忍不住出声叫魂儿,“听风知。”


    周雅人蓦地回神:“什么?”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罔象就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出现的。”


    “我听那位陆捕头描述,太阴/道体里有另一座复制出来的鬼衙门,里头完全是一座刑狱。不对,他形容是座地狱,地狱里关着无数被处死的囚犯,身上全都戴着镣铐,而镣铐的另一端牢牢锁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


    周雅人蹙起眉头,想了想当时的白冤,哪里青面獠牙了?


    结合鬼衙门地基下的法阵和陆秉的说辞,李流云大概能推测出个七七八八:“太阴/道体里既然是另一座被复制出来的鬼衙门,我想里面都应是死在北屈审判下的阴魂。”


    “不对。”周雅人纠正道,“不是阴魂,是冤魂。”


    李流云短暂地噤了声。


    然后周雅人有所保留地给对方讲了讲与鬼衙门紧密相连的太阴/道体,并将白冤和那些冤死者一视同仁的带过去。


    但李流云并不好糊弄,毕竟前有陆秉和两名衙役对那只厉鬼绘声绘色的可怖描述,再对比周雅人此刻极力想要轻描淡写的态度,就给人一种他好像在刻意隐瞒包庇什么的感觉。


    李流云审视他,这人又不太像心里有鬼的样子,只好道:“既然如此,那么不止是罔象,这些冤魂也都会重返阳世。”


    周雅人忽然被堵住了嘴似的,背脊僵住,太行道随便换个弟子来他都不至于这么费神应对。这李流云生于尔虞我诈的天家,皇室中人本就比寻常人诡计多端,哦不,足智多谋。何况他又为太行道钦定的下一任天师,即便现在年少,也是人精中的人精,脑子比陆秉之流强了不知多少倍。果然下一刻,李流云就道:“可是这么多冤魂都飘去哪儿了呢?为什么我们一丝一缕都没有察觉?”


    人精的言外之意就是:那么多冤魂从太阴/道体溢散出来,一时间无所依托,整个北屈都将被阴怨充斥。


    可现实并没有出现阴怨四溢的现象。


    那这些阴怨哪儿去了呢?平白无故的,难不成被哪只撑不死的饕餮一口吞了吗?!


    只有周雅人心知肚明,那些冤魂不散的怨念全都担在了白冤身上。


    周雅人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白冤推出去。


    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太行道又以除魔歼邪为己任,必然不能容她于世。而白冤如今刑伤加身,又被他封了灵脉,几乎就是任人宰割。


    于是他两相权衡,最后说:“不知道。”


    李流云俨然没料到他会回答不知道,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当然是饱含怀疑的。


    周雅人完全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目光,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转而去端桌案上的汤药,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汤药清苦,但是他不怕苦。


    李流云不再多问,从腰间抽出一柄折扇,上前一步搁在床沿:“大司乐托我带给你的。”


    周雅人摸索到折扇的瞬间怔了怔。


    “他说你出宫的时候匆忙,忘记带在身上,风师不能没有法器防身,让你诸事小心,寻到阴燧早日回宫。”


    周雅人颔首,面上不由自主多了丝恭敬:“知道。”


    李流云想了想,似乎没有别的正事需要交待,他和周雅人也不是那种拉闲散闷的交情,便叮嘱他好生休养后自行离开了。


    周雅人独自坐在床头,摩挲着手中折扇,明显能感觉暗中刺来一道恨意深重的目光。他并不介怀,而是低声搭话:“秦三?”


    秦三站在黑暗中,双手紧紧攥着,两只眼睛好似淬了毒:“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一出口就喊打喊杀,周雅人却不意外,秦三在河冢已经杀过他一次了,只是没有得逞。


    秦三眼中没有半分希望,只有恨,强烈的恨,如熊熊烈火般灼人,周雅人当然能够感受到,可是如果她不找个人来恨,她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周雅人愿意承担对方这份有些蛮不讲理的恨意,并轻声应下来:“好,我等着你。”


    那样的神态和语气,仿佛在纵容一个孩子无理取闹。


    秦三充满憎恨的眼眶中顿时蓄了泪,她狠狠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院外立刻传来陆秉大呼小叫的声音:“嘿这丫头片子,跑什么跑!老子刚给你捡回一条小命,连声谢谢都不说,撒腿就跑,给我回来!”


    老祖母立刻镇压:“你喊什么喊,有你这么凶神恶煞的吗?!”


    “不是,祖母,她刚刚差点儿撞着你。”


    “这不没撞着我吗!”


    “撞着了还得了,我打断她的腿!”


    “我叫你别嚷嚷!”老祖母气得啪啪就是两下子,语气随之变得心痛又怜惜,“这孩子多可怜呐,从小没爹没娘,一下子失去两个兄长,你有没有同理心……”


    陆秉吱哇乱叫的讨饶:“哎哟祖母别动手,我怎么就没有同理心了,我没有我能把她捡回来吗,谁知道她一醒过来就跑,横冲直撞的差点把你给撞着,我不得嚷嚷她两句啊。”


    “这天都黑了她能上哪儿去,还不赶紧追回来。”


    “不是祖母,跑就跑了呗,我追回来干嘛,以后咱家养着吗。”没等祖母扬起的大巴掌拍下来,陆秉撂下这话就冲了出去。


    第42章 昴七星 冷眼旁观的陈莺干脆利落地下命……


    李流云穿行在废墟之间, 时而仰首观天,时而低头查看基石下的阵法,眉宇间蹙着一丝疑虑。他非常清楚听风知有所隐瞒,所以才会感到疑惑不解。


    跟随其后的一名同门师兄不敢出言打扰, 他对这位天潢贵胄兼下一任天师历来敬而远之, 若不是这次一块儿同行来北屈, 估计他们这辈子连话都搭不上。


    除去李流云的身份特殊之外, 实在让人难以亲近,浑身上下丝毫没有少年人的朝气, 甚至比掌教天师那一干师尊长老还要刻板端重, 好像他小小年纪身上就压着多么大的重担似的,对谁都不苟言笑。


    直到李流云主动开口:“还有别的发现吗?”


    “唔, 我们今天刨出来几尊狱神像,按理说, 每座县衙的大牢里只会供奉一尊皋陶,但是我们今天居然挖出来三尊皋陶神像了,估计废墟里还有。”


    李流云再次仰头, 盯着夜空中的星宿, 默然开口:“天上西宫有七宿,昴主狱讼,典治囚徒, 居白虎七宿之中央, 性主刑杀。昴星明, 则天下狱讼平;昴星暗,则刑罚滥。”


    于是同门师兄抬起头,在西宫七宿中找到了那颗暗淡无光的昴星:“这……这是什么时候……”


    “三日前,正好是在这座衙署倒塌倾颓之时, 亦是太阴/道体破碎之时,天象中出现了昴星之兆。”


    同门师兄甚为震惊,这李流云难道昼夜都没闲着吗?


    除非李流云夜夜都在观测天象,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才会准确无误地知道天上何时出现的昴星之兆。他再反观自己,每日修习完符箓剑道就累得跟死狗一样钻被窝里蒙头大睡,只在长老师叔传道授业时才会去仰观天象,没在私下用过功,非常不思进取的当着一名资质平庸的凡俗。


    李流云心无旁骛地垂下眼,平铺直叙道:“衙署狱地皆是对应天上的星宿所设置,昴七星,天之耳目,主西方狱讼,因此牢狱通常会落建在衙门的西侧。”与此同时,李流云将目光落在废墟西侧,“昴宿所在十二地支‘酉’,酉为阴中之阴,是太阴之象,而酉宫昴宿本为刑狱所在,正好应用在太阴/道体里建一座道法刑狱,隐伏于水中之月。”


    同门师兄不禁咽了口唾沫,他隐约记得师叔曾经授课时讲过:昴星者,酉中有昴宿也,酉位西方白虎金位,性主刑杀,义司决断,死生出入之门户。


    “原来竟是如此。”他们废寝忘食都捉摸不透的阵法,这李流云居然轻而易举就给参透了。


    都说这位打小出家的皇子天资聪颖,是块修行的好料子,果然有些人生来不凡,也注定非凡。


    李流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镇在狱地的皋陶神像应该有七尊。”


    同门师兄虚心求解:“何以见得?”


    “七尊皋陶,代表昴宿七星阵。”李流云沉声开口,“皋陶造狱,为法之宗,因而被敬奉为狱神。此昴宿七星阵便是以狱神之神性,对太阴/道体内的囚徒施予皋陶之刑。”


    “皋陶之刑?!”同门师兄瞪着惊愕的双目,“难道是对那些阴魂……?”


    “嗯。”李流云道,“我需要诸位师兄弟帮忙在此地画几道符咒。”


    “当然可以,但是作何用途?”


    “隐伏在水月中的太阴/道体虽然破碎,但是这地基下的阵法还在,我们或许可以试试通过此阵,将逃出太阴/道体的东西捕捉回来。”


    “这……”同门师兄迟疑道,“这里都成废墟了,能行得通吗?”


    “我不确定那些东西和这道阵法是否还有牵连,”李流云其实并没有几分把握,但是这烂摊子不收不行,谁知道跑出去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放任不顾,恐会生乱。”


    “明白了,那就试试看。”


    “这几道符阵会颇费心力和时间。”


    “不妨事。”


    ……


    “秦三……”陆秉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越追这丫头跑得越快,他越喊这丫头跑得越凶,跟后边儿有狗撵似的。


    呸!谁他娘的是狗,老子是你陆爷爷。


    陆爷爷抡圆了两条大长腿,刚要撑开架势发动猛冲,奈何双臂摆动弧度过大,差点撕扯到肩胛处的贯穿伤。


    陆秉咬紧牙关,立刻被伤痛封印住了平日里堪称风驰电掣的速度。


    这秦三耗子似的尽往僻陋的巷子里钻,把他当作一只逮耗子的猫。


    但是负伤的陆大猫没叼到耗子,反被耗子“牵”着鼻子溜了几条街,很是生气。


    “你给我站住!”陆秉气不打一处来,大喝,“秦三!”


    正在客栈里打坐的白冤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大喝惊扰,蓦地睁开了眼睛。


    小耗子当然不可能乖乖站住等着大猫叼,一溜烟儿消失在了黑黢黢的拐角尽头。


    陆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他捂了捂自己的肩窝,感觉刚刚养好些的伤口又有点渗血,顿时不想追了:“我真是吃饱了撑的,管你这么多干嘛,不识好歹的臭丫头,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再怎么说也是土生土长的北屈本地人,总不至于被野狗叼了去。


    陆秉再三劝诫自己别操那份闲心,天下间可怜之人多了去了,谁管得过来,小老百姓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那街上无家可归的,饿鬼冻尸不在少数,难道全都捡回去不成?


    就他那仨瓜俩枣的役俸,养家糊口都有限,平日里又干不出来敲诈娼户勒索屠夫的行径,更干不出来在审案中收取贿赂这等贪赃枉法的恶行,估计随了他亲爹的刚正不阿。


    所以就算陆秉哪天想不开同情心泛滥了,将这些乞儿捡回去也养不活,反倒能把自己也搞得饥寒交迫,活活饿死。


    当然,他区区一介小捕头,并没有那么泛滥的同情心,私心只想让自己一家子吃饱穿暖,别让老爹和祖母挨饿受冻。


    如果手头再能宽裕些,就想改善改善生活,让一家子吃好穿好,估计也难献爱心。


    他陆秉这辈子能做的最大贡献,可能就只有在衙门里辅助县太爷公正办案,尽量给北屈县的老百姓一个公道。


    算了算了,陆秉最后想,就算我想管,这丫头也得不跑啊,他可没工夫上赶着管别人闲事。


    于是陆秉决定打道回府,谁知他刚转身,就瞄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因为暗巷太黑,实在辨认不清。


    拐角处一户人家亮着烛火,火光正好从半开的窗户打出来,照亮了途经窗外一名女子的半张面孔。


    只晃眼的功夫,陆秉脚下一顿,一时间竟没想起来这熟面孔为何人。


    究竟打哪儿见过呢?


    陆秉略微寻思,骤然灵光一闪:陈莺!那短命鬼沈远文的新妇!


    他们翻遍北屈都没找到的失踪人口居然出现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本欲开口震慑,唤那妇人站住,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了。


    他现在负伤在身,刚又追着秦三绕城跑了半圈,体力消耗颇大,不适合再来这么一遭。别刚跑了耗子又惊走兔子,最后啥也逮不着。


    陆秉当即收声,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想找准时机来个出其不意,将陈莺一招擒拿。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有条白影从客栈二楼窗台飘出来,孤魂野鬼似的缀在其后,像一缕袅袅升腾的青烟,比冷风还要轻盈。


    “我在暗中寻遍了,阴燧应该不在北屈。”


    前头的陈莺兀自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


    陆秉却心头一突,她在跟谁说话?随即又暗觉庆幸,还好自己刚才没有莽撞出声,否则岂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陆秉没怎么听清,她说什么燧?


    未闻第二个人搭话,陈莺又道:“长安那个瞽师来头不小,恐怕有些棘手,他这几日一直围着太阴/道体打转,应该也是冲着阴燧来的。”


    陆秉拧起眉头,长安那个来头不小的瞽师当然说的是周雅人,号称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的听风知。


    可周雅人是他一封十万火急的信笺召来北屈办案的,怎会是冲着劳什子阴燧来的?阴燧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跟那太阴/道体又有什么关系?


    陆秉心中疑虑重重,这沈家新妇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尽说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鬼话?


    还有,她到底在跟谁说话,为什么对方迟迟没有吭声?


    陆秉加快脚步,想逼近了瞧个清楚,同时脑海里闪过周雅人提及的那个身份不明的痋师,突然让他有了一种可怕的联想。


    这陈莺本就来路不明,日日跟沈远文同床共枕,想谋害亲夫在他身上种虫子简直不要太便利。


    沈远文失踪半月好不容易逃回家,她身为少夫人不在榻前侍疾,却因怀有身孕刻意避开,其实这也能解释得通,毕竟沈远文身上密密麻麻的脓包恶疾实在让人避之不及,谁知道会不会传染。


    但也因此,当晚的大难让陈莺逃过一劫。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她的精心安排呢?


    周雅人说过:“我不确定孙绣娘是不是痋师,但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即便她不是痋师,痋师也在帮她达成目的。”


    陆秉越想越觉得这陈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她如何在沈家人诈尸后突然不知所终,却又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俨然是故意隐匿起来了。


    若陈莺就是痋师,那这两个女人合起伙来祸害了多少条人命啊。


    且听陈莺漫不经心道:“那衙门里的捕头不是个饭桶,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既然阴燧不在北屈,我需得尽快撤离。”


    陆秉暗道:想跑?门儿都没有!


    他在黑暗中眼神锐利,如狼似虎地盯着陈莺的背影,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拿人。


    就在陆秉磨刀霍霍的时候,陈莺淡然侧过头,仅用余光瞄了眼暗巷:“唔,有条尾巴。”


    陆秉甚至没听清她低喃了句什么,只警觉自己暴露了,身体肌肉蓦地绷紧,当机立断冲上前捉拿陈莺。


    然而他才刚迈出两步,斜刺里突然扫过一阵凌厉的疾风,什么东西突然朝他猛扑过来,迅疾如同野兽,压着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其实早被发现了。


    “啊!”陆秉只觉腰间一阵剧痛,利刃捅进肉里并卡在了肋条下,随即刀刃在肉里狠狠一搅,疼得陆秉差点惨嚎。


    他咬紧牙关奋力朝对方猛踹一脚,就地滚开,挣脱了对方铁钳般的压制,那把锋利的刀子才没绞断他一根肋条。


    冷眼旁观的陈莺干脆利落地下命令:“杀了。”


    陆秉一把捂住往外涌血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速度犹如野兽的黑影再次袭来,陆秉拔刀抵挡。


    哐当!


    陆秉从兵刃擦出的火花中看见一张戴着铁面具的脸,他反手一劈,刀刃不偏不倚砍在那张铁面上,劈出一道裂口,铁面具的边沿扣进对方皮肉里。


    相互拼杀间,都是一击致命的杀招,铁面人手里的凶器直接抵在了陆秉颈侧的大动脉上。


    陆秉惊恐地瞪大眼,只觉脖颈一凉一痛,皮肉就被割开了——千钧一发的瞬间,刀刃即将往动脉深切一寸之际,一道白影旋风般从天而至。


    他听见陈莺惊诧出声:“谁?!”


    下一刻,铁面人就被连人带刀踢出去数丈,身体将破败的土墙砸穿,狠狠摔出了陋巷。


    陆秉简直目瞪口呆,盯着面前几乎有些晃眼的白影,难以置信,谁一脚能把人踹出几里地去啊?!


    这是那个,昨天跟雅人殉情跳河那个,啊呸,殉个屁的情,她就是那个满脸疤的丑八怪!


    “你……”陆秉瞠目结舌,没想到丑八怪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陈莺见了这阵仗,脸色骤变,拔腿就跑。


    陆秉情急之下脱口:“女侠,别让她跑了!”


    白冤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尊称定住了一瞬,然后一脚踢飞陆秉的长刀,朝着陈莺的背影飞刺而去。


    陆秉伸出手却来不及捞住刀柄,嘶声道:“留活口!”


    陈莺好似脑后长了眼,或者是得了背后这位要留活口的提醒,她在长刀即将钉入背脊的瞬间骤然一拐,纵身跃过那堵砸穿的墙洞。


    白冤刚迈出两步,突然脚下一滞,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不能让她跑……”陆秉焦急地扭过头,想请路见不平的女侠帮忙捉拿陈莺,谁知看到对方模样的瞬间生生卡住了话头。


    只见女侠不知中了什么邪,脸和脖子上的疤痕突然冒了流光,仿佛疤痕将要撕裂般,流光从内至外地浮动起来,逐渐溢出无数细小而古朴的字符,像蚂蚁在爬。


    陆秉惊愕瞪大眼:“那是什么东西?符文吗?”


    白冤垂下头,阴侧侧目睹自身刑伤处的铭文,心道:有人在阵基上动了手脚!


    有眼力洞穿鬼衙门阵法并有能耐影响阵法之辈,绝非不中用的酒囊饭袋,看来这是来了位克星。


    第43章 受刑者 “她就是太阴/道体里的受刑者……


    这位克星八风不动地站在一处残壁危墙下, 环视骤起的寒风扬起招魂幡——是凝聚的阵法搅动了此间地气。


    转眼工夫,鬼衙门的原址废墟上已经竖起无数张招魂幡,四面八方纷纷插满,迎风招展间, 仿若相连的墙垣。


    数名太行道弟子在魂幡筑起的墙垣中穿梭忙碌, 摆阵石, 画符箓。


    每完成一角阵石符箓, 那又冷又硬的阴风就呼啦啦地往里刮,上空的黑云越积越厚, 渐渐遮住了漫天星斗。


    蘸着朱砂画符的弟子们越画越心神不宁, 这阵还没落成,什么妖魔鬼怪都还没招来呢, 晴夜就突然变了天,乌云密布的, 一副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弟子踟蹰道:“师兄,咱们画的这些符咒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师兄略微沉默了一下, 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见过, 流云师承天师,所学肯定比我们要更加复杂精湛,认真照着画吧, 别弄错了。”


    “可不敢弄错。”


    符咒这种东西, 一笔不能错, 一撇一捺都要按照比例画,稍有不慎就会报废或者出岔子。而今又是外出布阵招魂,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搞砸了可是会连累自己小命不保。


    小弟子忍不住望了眼残壁下的李流云, 总担心下一刻会卷来一股妖风把危墙推倒,活埋了他。


    好在没多待片刻,李流云便远离了那堵危墙,寻寻觅觅的在废墟上绕了不知第几圈,完全有种拿脚掌丈量地皮的意思,顺便视察众弟子摆好的阵石和符箓。


    随后他停住脚步,在断裂的木梁下站定,用毛笔蘸饱朱砂,在基石上重重勾出一笔。


    一笔方落,一阵不寻常的寒风陡然卷入魂幡阵,携着股陈腐之气,仿佛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底捂了数百年,总算掀到了人间,让人瞬间感觉到不适,更感到不祥。


    不祥阴风撞响了布落在魂幡中的道铃,无数颗道铃缀在条条绷直的红线上,丁零当啷,开始此起彼伏地响。


    李流云握笔的手一顿:来了。


    说明这个地基上的阵法依旧牵系着太阴/道体里的东西,他的预料得到了印证,听风知想瞒也瞒不住。


    所有太行道弟子全都高度警戒起来,握着腰间的佩剑凝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守在自己的方位上严阵以待。


    小弟子手臂上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知为何有点心慌,那种危险即将降临的心慌。


    果不其然,极寒之气从背后扑来,将他扑了个透心凉。小弟子来不及哆嗦,整个人就被这股子刚猛气劲冲了出去,且听咔嚓一声脆响,剧痛传来,他觉得自己左边胳膊的骨头断了。


    与此同时,小弟子所守方位的一长排招魂幡被齐根斩断,断在了刚猛的劲风中,裂帛之声不绝于耳,招魂幡四分五裂,破抹布似的漫天飞舞。


    这一切尽在眨眼之间,哪怕他们早有准备也被打得措手不及,因为谁都没看清。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几个毛头小子就敢来此扯魂幡,天大地大是没地儿给你们试炼了么,非要跑到太岁头上动土。”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阴冷的声音和道铃毫无违和的融在一起,好像就贴在他们耳根子边,无处不在的响起。


    太行道弟子目下四顾,不约而同地拔出佩剑,其中一人大喝:“谁?!”


    他刚吼完这句,身侧的红线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动了,缀在其上的道铃剧烈晃动起来,响个不停。


    弟子紧张的心神被铃声扰乱,蓦地挥剑横扫,剑锋凌厉,削断了五根招魂幡。


    那声音又贴着他的耳根无所不在的传开。


    “我是谁都没搞清楚,就胆敢扯着大旗来此惹是生非,果然是初生牛犊,无知者无畏啊。”


    那弟子的剑招每次都徒劳地扫刺在空气中,而后背心一寒,骨髓差点冻透。他猛地回头,余光只瞥见一抹快如疾电的白色虚影,整个人就被撞飞出去,砸塌了那堵残壁危墙,当场呕出一口血。


    “唔?就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么,教你们落阵插旗的长辈呢?”


    又一太行弟子凛然正气道:“就我们几个足矣,无须劳动长辈亲至,你究竟何方妖邪,无须藏头露尾的,还不速速现身,出来受死。”


    语毕,就听背后一声冷笑,大言不惭的弟子连剑都没机会抬起来,身体就砸进了碎石堆里,像滚了遍钉床。


    “区区血肉之躯,连我的戾气都受不住,若不想命丧于此,就识相地扛着你们这堆碍眼的破旗,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西北角最年幼的小弟子伸长了脖子反驳:“这不是破旗,这是给你扛的招魂幡!”


    隐匿于无形的鬼魅好似听到了笑话,那笑声别提多渗人了:“所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孝子贤孙,居然跑来给我扛魂幡,”她言语轻慢,好似在逗弄这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可惜啊,即便是你们长辈,都没这资格!”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一点都不擅长跟人拌嘴,气结道:“你……好大的口气!”


    “所以呢,滚不滚?”


    一口寒气灌进耳孔,像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耳道往里钻,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猝然瞪大眼,感觉浑身的血液凉透了,汗毛凝了层冰霜,他居然无法动弹。


    这股子渗透血管的凉意冰得他毛骨悚然:“不……”


    “不滚,那就把命留下。”钻入耳孔的声音陡然间寒得惊心,小弟子狠狠打了个抖,脖子被一根锋利如蛛丝般的细线勒紧了,那声音附在耳边说:“我给过你活路。”


    生死一线间,小弟子悍然反击,像条搏命抗击的小兽,提剑乱舞,完全失了招数和章法,符纸随手撒了一沓,落叶似的满天横飞。


    细丝被乱剑切断,在小弟子脖颈一圈留下条殷红血线,昭示着他的小脑袋瓜差点搬家。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惊魂未定,乍然看见一抹虚影晃过,抹掉了他画在地上的符咒,那速度快如光影,他只觉自己眼前一花。


    魂幡招来的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小弟子一颗心直接哽在了嗓子眼儿,背后一排招魂幡应声而断,砍瓜切菜都没这么利落,他忽然恍惚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眼见竖起的招魂幡倒了大片,系着道铃的无数根红线纷纷从倾倒的旗杆上扯落,纵横交错着织成一张巨大的法网,撒向虚空。


    守株待兔的李流云算准了这一刻,纵身跃起,拽紧了法网线端:“收!”


    太行道弟子终于看清了那道藏在暗中兴风作浪的虚影,正在道铃织成的法网中瞬移突围,快如电光,顺带抹掉了他们布画在地上的符文。


    李流云一沓符箓掷出去,裹着罡气打向虚影:“天地自然,祟气分散!”


    虚影在法网符光中滞了一下,被迫现了形。


    但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这现形的妖孽是何样貌,突然尘烟四起,飞沙走石。那被困法网中的妖孽蜘蛛吐丝般,搞出来千丝万缕的冰丝,瞬间绞断了红线织成的法网。


    李流云手中一轻,只握住了不足一寸的红线头,绣花都不够。


    “法网破了!”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目瞪口呆,心跳如擂鼓:那怕不是只蜘蛛精?!


    直至尘烟中的妖孽露出真面目,所有人看清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仿如见了只在地狱里受过千刀万剐的厉鬼。


    震惊过后,李流云眼眸一沉,认出来那些疤痕意味着什么:“她就是太阴/道体里的受刑者。”


    同门师兄怔愣转头:“什么?”


    “那是刑伤。”李流云心头难抑震骇,“皋陶之刑。”听风知不肯如实交代的就是她。


    “所以她是……厉鬼冤魂?!”


    直觉告诉李流云,绝不是厉鬼冤魂这么简单,可她隐伏于身的冤恨阴煞却浓到泼天,就像荤素不忌的饿鬼吞噬了一片鬼蜮,良性全无。


    披着这么浓重的冤恨,绝计是要为祸人间的。


    李流云毫不犹豫的拔剑而起,剑气披靡,劈开了飞沙走石的尘烟,直斩白冤。


    白冤半眯起眼,盯着此少年的剑势,小小年纪,剑上竟汇聚了五行之气,修出了道炁,大才啊。


    白冤拔地而起,一跃数丈,带起的烟尘大浪似的卷向李流云的剑势道炁,随即她俯冲而下,并起的剑指同样汇聚出了一股炁,只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鬼炁,是修士们深恶痛绝、人人得而诛之的邪。


    “流云小心。”同门师兄拔剑相助,结果还没等他靠近战局,就被两股拼杀在一起的炁震飞出去。


    “师兄。”小弟子连忙托了他一把,师兄才不至于摔个倒仰,踉跄着站稳了。


    “这邪祟好生厉害。”小弟子道,“我们……李流云对付得了吗。”


    领教过邪祟厉害的师兄毫无把握,因为他刚才想去插手却连这两人的边都挨不着,战局中的气海好似狂浪,足以掀得人仰马翻。


    李流云的剑光扫得众人眼花缭乱,居然没有一剑捅在那邪祟身上,好几次还差点被邪祟抽了嘴巴。


    小弟子观战观得出了一脑门冷汗,时而紧张生气,时而焦急揪心,无比担惊受怕。


    就是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小弟子往好处想,都没占到便宜说明他们有可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他刚乐观到半途,李流云就在高空受了一脚踩踏,整个人从半空狠狠砸落下来,轰一声重响,骇得小弟子猛缩脖子。


    “流云!”


    所有太行道弟子纷纷摆开剑阵,一拥而上。


    白冤眸色一沉,眼中泛起阴狠杀意,因为体内脉气滞涩壅塞,以至于连几个小崽子都收拾不了,还让他们像泼皮一样在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


    白冤被迫没完没了的跟他们在这里舞刀弄剑,实在怒火中烧,索性把心一横,杀了清净。


    李流云只觉对方戾气暴涨,嘶吼出声:“别去!”


    狂风煞气掀过来,没能阻挡太行道众弟子上下齐心的英勇,协力摆开剑阵攻上去,居然架在了那只大邪祟的头顶。


    只是未等他们更进一寸,白冤暴涨的戾气就把他们震飞,尽数摔出鬼衙门这座废墟,生死不明。


    李流云脸色大变,顾不及同门死伤,强压住肺腑里翻涌的气血,起身快速捏诀,御同门数十柄长剑,倾全力注入道炁,势如破竹围剿而去:“伏诛!”


    道炁撕开戾气,其中一柄利剑直钉向白冤眉心。


    白冤蹙眉抬手,隔空截住剑柄,俨然有些力不能支。就在体内脉气即将封滞的前夕,白冤狠狠将悬在头顶的长剑震碎,然而后方的几柄长剑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拐了个向,裹挟着厚重的道炁,钉进了四方地基中。


    长风轰然掀开覆盖在表面的尘土砂石,露出了猩红如血的符阵!


    她自以为抹去一层就安然无恙了,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下头还藏着一层,而这一层才是真正对付她的法阵。


    白冤脑子里轰然剧震,颅骨四肢仿佛被神兵利器凿穿,死死钉在了“案板”上。


    李流云终于得以喘口气,囫囵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血,抬手蹭掉溢出嘴角的一滴血迹,缓缓开口:“我想这个阵法,应该与你脉气相连吧。”


    白冤依旧保持着仿佛被长剑凿穿的姿势,眼瞳骇然瞪大到极致,里头映着风卷云涌的夜色,一动不动。


    黑云压城,低压压垂在屋顶上,几乎要引人噩梦。


    周雅人夜里喝完汤药就昏昏欲睡了过去,然后一个梦又一个梦的接踵而至,他在梦里走马观花。从自在无忧陷入囹圄,绝望无望到只能等死,他无数次祈求天地,寄托从未显过灵的神明,终于在绝境的尽头看见一抹洁白无尘的身影,手里倒携一把报死伞。


    他不顾一切追上去,仿如见到一线生机:“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人的声音毫无温度,甚至比这死牢还要冰冷:“不是。”


    “那你来……”


    她说:“报丧。”


    “什么?”周雅人惶惑怔然,几乎有些木讷地问,“报丧?给谁?”


    他盯着对方冷漠的嘴角,听她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给你。”


    “什么意思?”


    “你死了。”


    你死了。


    周雅人倏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地从梦魇中醒来。他还没来得及回想这个梦有多古怪,外间就传来老祖母着急担忧的声音:“这都深更半夜了,秉儿怎么还没回来,我就让他去把那小姑娘追回来,怎么就去了这么久,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要不然你出去找找他。”


    陆老爹说:“他这么大人了,也不是头一次深更半夜才回来,您老就别担心了,先回屋歇着吧,我这就出去看看。”


    周雅人起身下了地,到堂屋唤住了正要准备出门的陆老爹:“我来找他吧。”


    老祖母上前拉住他:“雅人,你怎么下床来了,快回屋躺着去,我让他爹去瞧瞧就行。”


    “没大碍的祖母,我耳力好,正好听听他这么晚了还在哪里野。”


    “那好,那好,你帮我们听听他现在在哪。”


    周雅人心头有异,也担心陆秉万一遇到麻烦,遂在一张木椅上端坐下来,凝神静气,将自己的神识铺出去。


    北屈一隅邪风肆掠,毫无悬念的撞进了他铺开的神识里,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开口:“我想这个阵法,应该与你脉气相连吧。”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睛,腾地站起身,急切地对两位长辈道:“陆秉暂时没找到,但我有个朋友出了事,我现在出去一趟。”


    “诶……”老祖母还没来得及开口,周雅人便疾风似的卷没了影。


    第44章 铸刑鼎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


    黑云仿若九天上倒倾的狂潮, 泼墨似的滚涌起来,裹着隐而不发的隆隆雷鸣,盘旋在坍塌成废墟的鬼衙门之上。


    李流云扶起一张招魂幡,长枪般刺进地阵中, 长袍与魂幡在肆虐的狂风中猎猎飞扬。


    他剑势的道炁几乎将整片阵地犁了一遍, 最后精准无误的落下剑阵。


    与大阵脉气相连的白冤只觉数枚长锥钉进了百骸之中, 形神俱震。


    道炁横扫过处, 废墟之上现出一张庞大的阵法图腾,复杂程度简直叫人看了眼晕, 却是李流云费尽心思, 领着一众同门师兄弟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像铺在地基上的血祭台, 要屠杀邪魔祭天。


    因此风起云涌,天垂异象, 晴夜瞬息万变,将场面烘托得隆重而盛大,好像老天爷正等着收割这场祭祀。


    歪门邪道历来不被天地人世所容, 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是他们应尽的职责, 所以太行道弟子做起这些来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流云……”


    身后传来同门师兄的声音,李流云急速打断:“别过来,全部退出地基大阵外, 绝不可涉足半步!”


    白冤被这番话语惊回了神智, 失焦的双目渐渐落到实处, 定格在李流云身上,随即她像一尊杀神拔地而起,身后拖着鬼魅似的无数虚影,邪气冲天。


    与此同时, 李流云最后一道剑炁劈向阵眼,却陡然撞上一道横空阻拦的罡风——听风知到了。


    李流云这一剑豁出了十成十的功力,让半路搅局的人没能得逞,他那剑气虽然被罡风阻得偏移了毫厘,却也勉强吻合上了地基阵法的褶痕,总算没有空忙活儿一场。


    废墟上的阵法活了似的运行起来,赤红的朱砂血脉般开始流转,一沾邪煞气就噗嗤噗嗤的沸腾。


    白冤的身形在半空中倏然一顿,四肢百骸如同灌了盆沸腾的岩浆,那滋味儿别提多上头了,白冤恨不得一掌拍碎天灵盖,来个自绝而亡。


    但是轻易亡不了,她也没那么想不开,封印在身上的无数根刑枷顷刻间变成了枷锁,五花大绑的缠着她扎进阵基中,这一幕实在是——久违了。


    这份久违的记忆尘封在白冤的骨血深处,她是不轻易扒拉出来看的,有事没事想那些倒霉催的糟心事干什么,除了给自己添堵没有任何益处,这小兔崽子却让她用重蹈覆辙来回忆了一遍。


    真想立刻宰了他!


    但是目前宰不了,她刚要宰了这小兔崽子,就被刑枷五花大绑的拖了回去。


    李流云只被扑面的邪风怨气扫了一下,他不避不闪,岿然不动,当然知道那股子邪风煞气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不迫。


    他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来者何人,遂头也不回地开了口:“她被大阵所拘,衙署压身,困于法度……”


    李流云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因为自觉这北屈鬼衙门的法度说起来有些不太像话。


    呼啸的风声将李流云的话音盖了过去,迟来一步的听风知根本来不及阻止,云潮里的雷电轰然间砸落了下来。


    周雅人脸色骤变,惊心动魄的迈出脚步,仿佛自己这一步踩在了滚雷上:“白冤!”


    他方寸大乱的朝阵中扇出一道罡风。


    李流云狠狠一把拽住他:“听风知!”


    “放开。”他反手甩开李流云。


    “太行道除魔歼邪,你不应该横加阻拦。”李流云快一步压制住他,厉声提醒对方,“听风知,做你该做的事,阻拦我们是什么道理?!”


    “我知太行道除魔歼邪,但你可曾想过她无不无辜?!”


    雷电炮弹似的轰炸在废墟大阵中,尘土飞扬,碎石迸溅,又被风浪搅成齑粉。


    周雅人目睹白冤被枷锁绑缚,却在雷电砸落下来的顷刻间挣命似的对抗。


    能不挣命么,她比谁都清楚这道雷劫降下的将是什么……


    大阵被雷电震动,激活了埋在地基下的阵法,且见一座庞然大物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嗡嗡震颤的青铜声不绝于耳。


    一座恢宏无比的四方鼎逐渐在尘烟中显露出来,掀起的气浪腾涌接天,搅动层层风云,在四方鼎的上空形成巨大的卷云,酝酿出一场雷暴电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青铜鼎!”


    雷电劈空击鼎,天条似的落下来,在青铜鼎上劈凿出一行上古铭文!


    所有太行道弟子纷纷聚拢在李流云和周雅人身侧,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无比恢宏诡谲的奇观:“那是什么字?”


    “刑书。”李流云仰着头,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维持住表面平静,“铭文。”


    雷电行半空如狂矢,仿若九天之上降下的神罚,须臾之间,就在铜鼎腹壁上镌刻满了刑铭,雄伟慑人。


    青铜之音轰鸣震耳,激起惊风。


    太行道弟子骇目惊心:“这是……”


    “铸刑鼎。”李流云重复,“这是刑鼎。”


    刑鼎之下,白冤和他们渺小如同蝼蚁。


    狂风吹乱了周雅人的长发衣袍,他的双腿几乎站立不住,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李流云为什么会说:她被大阵所拘,衙署压身,困于法度。


    原来强压在白冤头顶的衙署是一座法度,是一座用法度刑书铸造的刑鼎。


    轰……


    雷电击鼎。


    仿如天道撞响了三重天上的梵钟,声震百十余里,刑书铭文在铜钟似的声浪中铺展开去,投照上浩瀚无垠的天际。


    看上去,漫天刑铭几乎从天幕垂下来,浮在云潮里,悬在虚空中,天降刑书于人间一隅。


    与此同时,一头金光夺目的神兽从刑书铭文的字里行间里猛冲出来,威仪赫赫的飞踏在刑鼎之上,仰天长啸,声震云霄。


    周雅人的喉咙里好似堵了块寒铁:“狴犴……”


    镇守狱地的狴犴神兽一跃而下,伏低兽首,一口叼住白冤的肩膀,用獠牙将她架在了刑鼎之上。


    白冤在兽口下身轻如纸片,四肢柔软无骨的垂落下去,完全一副被铐上绞刑架,无能为力跟谁较劲的姿态。


    她深知自己从来没有挣脱过枷锁,枉死者的冤恨无时无刻都与她形影不离,盘成了坑她千年的刑劫。


    心神大震的李流云终于缓过神,保持住镇定,找回自己的声音:“看明白了吗,落建在北屈的这个阵法。”


    周雅人怔怔望着刑鼎上的白冤,周围天地间的刑铭垂柳一样随风浮动,光影几乎照亮半边天,像极了燃烧在黑云层中的野火,他嗓子涩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倒是身侧的太行道弟子以为李流云在问自己,不太确切地答了一句:“这是天罚?”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李流云道,“这是有人在替天行道……唔,代天行罚。”


    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这句话让周雅人立刻想起镇在死牢的狱神像。皋陶造狱,画地为牢而作五刑。所以将尊为狱神的皋陶镇于太阴/道体,就是给白冤处以皋陶之刑,代天行罚。


    周雅人觉得其中四个字无比刺耳:“死于衙署法度下的冤魂不计其数,这算哪门子的替天行道?!”


    “我说的代天行罚,”李流云修正道,“这其实是在效仿天罚。”


    “殿下既然看得如此透彻,就该清楚她身上担的都是沉冤,为何不分青红皂白。”


    李流云目光沉静,对质问丝毫不为所动,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如此维护她?”


    周雅人被问得一怔。


    “听风知,你是什么立场?”李流云不与谁论青红皂白,但论立场,处理北屈鬼衙门的变故就是他和同门师兄弟此番下山的目的。


    太阴/道体出了岔子,他们当然应该尽全力清剿邪祟,驱散凶秽,保北屈城安宁。


    “冤恨难消,煞气伤人,何况她与寻常邪祟不能同一而论,你别遇到什么东西都跟它们同病相怜,你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他只是还没变成一缕冤魂而已,但是他跟堂堂皇子殿下谈不上这些,李流云既没受过苦,也没遭过罪,更没尝过含冤入狱是何等滋味,难道说出来是能让对方感同身受么?


    没发生在他们身上过,谁也没办法共情谁。


    更何况,他一直觉得这位殿下性子颇冷,情感淡漠,可能轻易共情不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所以李流云先不论是非,只谈立场,他站在什么位置上,就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


    周雅人向来不是个意气用事的,此刻神智冷静下来,遂条理清晰道:“流云,这座刑鼎是以衙署里的法度刑条铸造的,可它每一条刑铭底下都是一桩桩冤假错案,目的就是为了镇压白冤,将她永远囚禁在道法刑狱之中,这个道法刑狱就是太阴\道体。我比你先到北屈,误打误撞进入太阴/道体,在里面见到她困于冤魂不散,多知道了一些事情,也对你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断定,这太阴\道体——很可能跟我要找的阴燧有关。”


    “什么?!”


    “你以为,这么一座道法之境、虚境乾坤,应当是怎么来的?”


    李流云何等聪颖,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这太阴/道体是以阴燧构建而成的?”


    周雅人语速极快:“然后将死于法度下的无数冤魂压在她身上,变成囚禁住她的枷锁。你想除掉她,可她身上的冤恨难消,若不顺势清除,怕是连太行道的掌教天师都超度不了,临到头又只剩下封印这一个办法。可是能封印住她的太阴\道体已经破碎,除非你我手里有阴燧,能重新再给她造一座太阴\道体。然后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以相同的方式在其上镇一座衙署,架起法度,做成下一个道法刑狱,再不断制造冤魂变成困住她的枷锁,就这样永无休止下去,你们干得出来吗?!”


    这席话听得李流云心头大震。


    周雅人却面不改色,镇定极了:“如果你们干不出来,也没有更妥当的办法,就把她交给我来处置。比起你们这么不计后果的硬来,导致事态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我的方式绝对更为妥善。”


    “可是……”


    “还有一句话你刚才说错了,我不是跟谁都同病相怜,我也有自己坚守的立场,倒是殿下应该好好掂量掂量我的话。”


    不待李流云开口,周雅人伺机动手,不讲武德,一扇子掀退了李流云及太行道众人,转身投进了风起云涌的大阵当中。


    第45章 遭雷劈 半死不活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病秧……


    一太行道弟子猝不及防被掀翻, 一屁股坐到地上,直接瞪圆了双目:“他干什么?疯了不成!”


    眼瞅着此人冲入大阵,首先推倒了他们辛辛苦苦立于阵中的魂幡,某弟子差点跳起来:“他要毁阵法!”


    “不是, 他站哪边的?”


    “这只邪祟我们好不容易才镇住, 他裹什么乱。”


    “赶紧拦住他。”


    众弟子七嘴八舌地急了眼, 怒气冲冲要往大阵里扎, 恨不得立刻把这裹乱的拖出来打死。


    李流云抬手拦住了这帮火冒三丈的同门:“危险。”


    不仅仅危险,他还掂量清楚了听风知的那番话, 权衡过利弊, 可能的确不好收拾,所以拦住了自己的同门, 别抢着上去凑热闹。


    “啊?危险就不去了吗,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毁我们的阵?!”


    同门师兄盯着黑云中的雷鸣电闪, 很有眼力见儿:“流云说得没错,确实很危险,效仿天罚的刑雷在上, 进去了很可能会遭雷劈。”


    小弟子愤愤不已, 扯着嗓门咒那个坏事的:“那就让他遭雷劈!”


    李流云忍不住侧目看了这名小师弟一眼,严重怀疑他可能有点心智不全,好像在真诚地疑惑, 怎么会有人这么缺心眼?


    他这声愤怒的大吼直上青云, 被白冤的耳力捕捉到。


    让谁遭雷劈?


    于是白冤半垂着眼, 觑见刑鼎下一抹渺小的身影,他腰间的青绿色缎带被大风扬起来,在虚空中漾出了涟漪,映在铭文的浮光掠影下, 好似水波一般。


    白冤并不乐意在此时此地看见这个人:他来干什么,蹚雷么?!


    就他那副扎几刀就能漏一缸血的身板,既怕冷又怕热的肉体凡胎就敢来这里蹚雷,是故意给她送菜的吧,好让雷电生劈活烤了给她加餐?


    不知死活的东西!


    还有那帮天天在猴山上扯旗,嚷嚷着除魔卫道的小兔崽子们不是自认为人间正道吗,正道居然就这么眼看着别人作死?


    作死的那位正在拔一柄钉于阵基上的长剑,就跟在兽口里拔牙一般,刑鼎上的狴犴似有所感,铜铃般大的凶目狠狠一瞪。火眼金睛即刻瞄住了周雅人这名捣乱分子,紧跟着巨型兽身飞扑而下,前掌如大山压境般踩踏下来,要跺死这只“小蚂蚁”。


    神兽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还好“小蚂蚁”速度奇快,招来股旋风把自己卷出去,将抽出的长剑斩向狴犴小腿。


    哐——


    剑刃所砍的小腿上直接浮起一层金色铭文,像覆盖狴犴周身的金色鳞片。


    这只狴犴乃刑鼎上的刑铭所化,刑书铭文组成了它的铜皮铁骨,可以说刀枪不入,周雅人这一剑斩下去,剑刃直接卷了边。


    他脸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避开,招来的飓风立刻将他托上半空,惊险万分地避过了狴犴的撞击,继而从狴犴腹下穿梭过去。


    周雅人长袖一甩,飓风将他稳稳托放到地面,手脚利落地拔掉李流云钉下的第二柄长剑,并顺手打乱阵石。


    白冤被无数条泛着铭文的枷锁挂在刑鼎上,微微眯起眼,看那人在凶兽爪牙下乘风破浪的穿梭,然后被狴犴一尾巴抽过来,差点儿送他上西天。


    周雅人连滚带爬地摔了出去,什么风姿都没了,青簪断成数节,整个人成了副披头散发的狼狈相。


    青丝和缎带纠纠缠缠的漾在风里,却更加飘逸出尘了。


    不过长成他这副模样,就算落拓潦倒加狼狈,也会透着一股颓废到极致的美,毕竟跳进黄河他都丑不了,半死不活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病秧子。


    他如果死在这,实在可惜了。


    要是能养在身边……


    这念头一闪,白冤蹙起眉,忽然认真想了一下,是他自己送上来的吧?拼了命地送上来!


    白冤寂寞了这么久,终于第一次闻到了人味儿,而不是永无止境的死人味儿。


    他身上的活气那么重,养在身边闻闻味儿也行。


    白冤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来自周雅人身上的,说明他又受伤了,或者身上的伤口裂开了。


    他根本对付不了刑铭所化的狴犴。


    白冤居高临下地开了口:“周雅人,把我身上的封印解开。”


    狴犴猛地朝他扑咬过来,周雅人足踏飓风直上,并没理会白冤的提议,手中折扇一扬,掀起天幕下的浓厚积云。


    云潮顺着他的风势涌动起来,竟然聚拢幻化成一条黑龙,清啸着从天边俯冲而下,一头撞向紧咬着周雅人不放的狴犴。


    蛰伏的雷电裹在风云中,一气幻化成龙,劈头盖脸地砸在了狴犴头上。


    天上“龙虎”相斗,各位太行道看客登时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盯着那一幕,情难自禁地惊叹:“我的老天,这是什么神通啊?!”


    刚才诅咒周雅人被雷劈的小弟子也傻了眼:“他就这么团吧团吧,就把云团成了一条活龙,还把雷电也给团了进去!”


    小弟子后怕不已,心里想:这能耐肯定不会遭雷劈,但是我会。


    “这境界,他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能吗?”


    李流云无语了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们知道。”


    小弟子傻乎乎地转头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谁啊。


    李流云淡淡道:“我刚才叫他听风知。”


    众弟子倒吸一口冷气,刚才情况实在太过紧迫,他们谁都没注意李流云称呼过那人的鼎鼎大名。


    众弟子一阵唏嘘之后,不时有人嘀咕:“听风知。”


    听风知在他们的认知里,可是掌教师父们口中连连称赞的那位“继往圣之绝学”的传奇人物啊。


    不见“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众弟子就一直觉得这位传闻中的听风知站在神职之上。


    如今见了“庐山真面目”,众弟子非常莫名地想跪,拜一拜“往圣绝学”。


    这话其实是有由来的,当年李流云身在宫中,听见父皇召见听风知时问道:“为什么选择薰目为瞽?”


    听风知答得理所应当:“为往圣继绝学。”


    好一个为往圣继绝学。


    当他真正将早已失传的绝学重新拾起来,足以证明此人不是耍嘴皮子而已。


    不仅惹得龙颜大悦,李流云也因此记住了这个人,满朝文武都记住了这个人。


    “他既然是听风知,应该跟我们一边的吧?”小弟子非常疑惑不解,“可是他为什么要拆我们的阵,去救那只邪祟啊?”


    没人回答他。


    李流云盯着前方——刀枪不入的狴犴被刑雷和黑龙撞飞,从高空急剧坠落,砸得北屈地动山摇。


    黑龙在雷电乱劈下解体,化成了来时的云烟,随长风而去。


    招刑雷劈狴犴,这一招确实机灵,说明听风知是深知这里头的门道。


    所有人都在地动中晃了晃身子,差点扎不稳步子,周雅人趁机拔出又一柄剑钉,毁去阵石。


    狴犴咆哮而起,周身的流光居然比方才黯淡了几分,周雅人仰头望天,是因为垂满天幕和刑鼎上的铭文黯淡了。


    周雅人虽然避开了狴犴暴怒的碾压,却被狠狠扫飞出去,整个人擦着雷电的余波撞到刑鼎上,喉咙里翻涌的血气再也压不住,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可他连缓口气的余地都没有,撑着刑鼎的一足站起身,亡命徒似的奔赴下一处阵角。


    就在他拔出剑钉的瞬间,阴影罩顶,仿若头顶这片天塌了下来。周雅人抬起头,庞大如山的狴犴已经压在了头顶,而他已经来不及逃生,死到临头地僵在了原地。


    临到这一刻,他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什么过往都想不起来,只浮过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魇,耳边响起白冤在梦里对他说起的一句话:“你死了。”


    他死了?


    他什么时候死了?


    周雅人极缓地眨了下眼,狴犴已将他踩在脚下……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局,然而压在他头顶的千钧之重陡然一轻,山峦似的狴犴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


    周雅人错愕半晌,骤然转头,就见阵中各处站着几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李流云和太行道众弟子在最后关头拔出了他们所布下的所有剑钉,让现世的刑鼎铭文顷刻消散,并一同抹掉了那头差点跺死周雅人的凶兽。


    原本被架在刑鼎上的白冤身轻如鸢,从云空中跌落。目测这样的高度,足以把一个血肉之躯摔成几段。


    周雅人掀起一道长风,平平稳稳地将她托了下来。


    他其实早已精疲力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因为旧伤未愈,又强行御风,早就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全身的筋脉好像都在膨胀,剧痛难忍。


    周雅人一步步朝白冤走过去,腿软得差点跪在她面前,心里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极限拉扯,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


    白冤觉得他这副模样好像一碰就会倒,惨得要碎了一样,居然让她有几分束手无策。


    但周雅人毕竟不是黏土烧制的瓷人,轻易碎不了,只是那双眼睛在风里渐渐泛了红,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好像有什么无比深重的情绪暗藏在里头,比方才的云潮还要汹涌。


    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直到他停在白冤面前,哑声问出一句话:“我也曾——求到过你这里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白冤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周雅人觉得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他顿了顿,才缓过来似的继续道,“你之前说,能求到你这里的,都是冤死之人。”


    白冤陡然意识到什么,直勾勾盯着周雅人。


    他红着眼尾,想起那个无故的梦,和她那把报死伞,她来梦里给他报丧,她说他死了,那么真实,就像上一世发生过的事,被永刻在了神魂里。所以,周雅人艰难道:“我也曾经,或者说上一辈子,我也曾是个冤死之人,求到过你这里吗?”


    白冤石化般立在当场,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面目模糊。


    他像求到神佛殿前的迷途者,辗转生死,历经万难,行完六道轮回,越过前世今生,携着一身凄风苦雨,终于走到白冤面前,像跪在神佛前一样虔诚,来寻一个答案:“我也曾求到过你这里吗?”


    她该怎么回答他?


    须臾后,白冤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对。”


    周雅人仿佛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在场不明状况的太行道弟子来不及反应,差点没惊掉下巴,比看到天铸刑鼎还要震惊。


    这什么情况?什么场面?他们刚刚冲动到想拜一拜的听风知,居然跪那只邪祟!


    所有人皆一副:我是谁?我疯了?我中了邪还是听风知中了邪?或者大家一起产生了幻觉?这大邪祟,哦不,尊驾究竟什么来头?


    全员风中凌乱了,连李流云都不例外。


    听风知怕不是吃错了药……


    而且那大邪祟好像还受得理直气壮!


    该不会大邪祟就是那位开创绝学的“往圣”吧?!所以听风知不仅拼死救她还跪她!不然这场面解释得清吗?!


    难道他们这一下子刨到了往圣的坟?还在往圣的坟头上可劲儿蹦跶?


    一个个明明没有被雷劈,可是脑子就好像被雷劈焦了似的,阵阵冒烟,闪过无数诡异猎奇的想法。


    弟子们一晃脑袋,赶紧将这种胡思乱想晃出去。


    往圣早死早超生,不至于沦为邪祟,还和他们打打杀杀。


    直到“扑通”一声,听风知整个人扑倒在地,众人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纷纷涌上前。


    第46章 很难猜 “你叫白鸢?纸鸢那个鸢?”……


    当夜, 一群穿着清一色道袍的少年井然有序地涌进保和堂。


    陆秉刚让何郎中包扎好腰伤,穿好衣服,就见一个接一个的白袍少年从半扇小门里鱼贯而入,不到片刻工夫就把不大不小的一间医堂塞得满满当当, 陆秉有些傻眼。


    这些翩翩少年乃太行道修士, 陆秉和他们白日里才打过照面, 自然认得:“这……”


    他刚想说:你们人也太多了吧, 这是要准备干嘛,包围保和堂?!


    少年们没有包围保和堂, 倒是把他和何郎中给团团围在了中央。


    陆秉被这群修士围得有点心慌, 纳闷儿自己是不是触了谁的霉头,结果一张口, 就见其中一个少年背着昏迷不醒的周雅人,将其安置到了陆秉旁边的病榻上。


    周雅人的青衣晕开一团团血污, 嘴角下巴也挂着血迹,脸色却白得跟冰天雪地一样。


    “雅人?!”陆秉霍地从榻上弹坐而起,这一下起太猛牵扯到腰伤, 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他怎么了?他不是在我家养伤吗?怎么让你们抬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他在众人脸上扫过去, 目光最后定在了一张爬满丑疤的人脸上, 陆秉倒吸一口冷气——还是很不适应, 多看一眼仍旧无比瘆人。


    “怎么回事?怎么他好像伤得更重了?难道我爹打他了?都打吐血了?不对啊,我爹怎么可能跟他动手!”祖母就更不可能了,祖母一巴掌轻得跟爱抚一样,落谁身上都不痛不痒。


    “不是。”李流云淡淡道, “他刚刚闯了个阵。”


    “闯阵?什么阵?哪里有阵?我家可没阵!”


    “鬼衙门。”李流云简洁道,“那里危险。”


    陆秉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可太知道危险了:“不是,他已经伤得半死不活了,怎么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床上睡觉,闲出屁来了跑去那鬼地方闯阵?!”


    “鬼衙门出了点状况。”


    陆秉直言不讳:“你们不是一直守在鬼衙门吗,能出什么状况?就算出了状况也有诸位道长镇住场子吧,需要周雅人这个伤患去闯?”


    一少年嘴快道:“我们确实能镇住,但是听风知突然半道闯进来,把我们的阵法给拆了。”


    陆秉莫名其妙:“他拆你们阵法干什么?”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扫向旁边的白冤,但又不敢多看一眼似的,纷纷撇开视线,像憋着什么难言之隐,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气氛相当古怪。


    本来他们一群修道之士跟这个邪祟同路过来就别提多古怪了,但是谁也没吭声,大家心里都没底,非常纳闷儿这邪祟不赶紧趁机跑路跟着他们来干嘛?


    总不可能是自投罗网。


    邪祟兀自站在旁边,眼睛虽然盯着何郎中给周雅人宽衣解带,双目却有些放空。若说她在关心听风知的伤势吧,她又端着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特别不近人情。


    何郎中忍不住低喃:“哎哟怎么又伤这么重,之前包扎好的伤口全都裂开了,一个个的咋都这样瞎胡来呢,不把医嘱当回事,再这么下去,就算我是神仙也治不好你们……”


    陆秉性子急,刚刚已经在这里被灌了满耳朵念叨,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赶紧给他止血!”


    何郎中扭头就吼:“你给我安生躺着,再把伤口挣开我绝不会帮你包扎,这一宿都不够我忙活儿的。”


    陆秉迎头挨了顿呵斥,不敢顶嘴,孙子似的乖乖躺回病榻上。


    何郎中正待取药,转身撞上一堵堵挺立的人墙,他扫了眼人满为患的医堂,客气道:“诸位道长也都受了伤,是来诊治的?”


    显而易见,太行道弟子各个也都挂了彩,除了其中几个被白冤揍得伤筋动骨,其他人都是轻微的皮外擦伤,抹点自带的跌打膏药就能好,无需劳烦何郎中诊治。


    这么多人全部挤在医堂的确碍事儿,但是大邪祟镇在这里,万一她凶性大发,一口一个何郎中嚼碎咽了,怎么得了,他们当然要寸步不离地盯紧了。


    因此他们警惕十足地盯着大邪祟,大邪祟则盯着被何郎中摆弄的周雅人,各自琢磨各自的阴谋诡计。


    直到何郎中忙活完,又给几个伤筋动骨的弟子包扎好,天已经大亮。但是所有弟子依旧人墙似的立在医馆大堂,岿然不动,稳如老狗。


    就算送过来的伤患是什么了不起的重要人物 ,也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在此站岗吧?


    “守了一夜了,大家……都不去休息吗?”何郎中终于意识到气氛有些古怪,“他没什么大碍,诸位不用担心,都回去休息吧。”


    然而没有人开口回答。


    陆秉也早就觉察到了空气中的非比寻常,视线来来回回在这帮人身上扫射,他发现太行道众修士全部绷直而立,一刻不松地紧握着佩剑,像对峙,又像防贼,更像如临大敌,总之暗潮汹涌,气氛相当复杂。


    陆秉很难猜,在这份压抑下大气不敢喘。


    突然,身处人墙内的白冤动了。


    所有太行道弟子集体立正,佩剑不约而同地往上提了半寸。


    陆秉暗暗心惊:这是要动刀剑?究竟什么过节?


    然而白冤只是漫不经心地捋平了袖子上的一道折痕,就惹得在场众人杯弓蛇影。她忽然像是找到了一点乐子,因为这群少年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紧张什么。”


    一少年驳道:“谁紧张了?!”


    白冤顺势扫他一眼。


    森冷的目光像一盆冰水迎头泼来,少年道行不够,受冻似的差点儿原地打个冷摆子,刚才顶嘴的气焰顿时被灭了个干净。


    这邪祟太吓人了。


    周雅人迷迷糊糊醒转时,感觉满屋子都是沉着的呼吸,身边俨然挤满了人,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雅人,醒了。”


    这是陆秉的声音。


    “听风知。”


    这是李流云。


    “你们……”周雅人略感意外,开口时嗓子有些低哑,“……都在啊。”


    白冤身上有股独特的阴寒气,非常好辨别,即便她一声不吭,周雅人也能感知她所在的位置。


    她还在就好,周雅人略略松了口气。


    所以这群人事发后又一个不落地齐聚一堂。


    他当然知道太行道所有弟子在顾忌什么,周雅人转头道:“流云,让大家回客栈休息吧。”


    “你能应付吗?”李流云话里有话,要应付的自然是那尊镇在现场的邪祟。


    “放心。”他冲入法度大阵前说,让太行道将白冤交给他处理,李流云显然是应允了,才会在最后关头撤除剑阵,“还要多谢各位小道友出手相救,不然昨晚我就没命了。”


    太行道弟子受宠若惊,连忙作揖回礼:“听风知不必客气。”而那位稚气未脱的小弟子不假思索地追问:“可你为什么要拆我们的阵法呢?”


    好问题,各位师兄弟们都很好奇,巴巴等着听风知答疑解惑。


    但是当着正主的面,周雅人不愿多言:“此后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然后三言两语将大家遣回了客栈,众弟子走时一步三回头,显然不放心将他和大邪祟留下。


    在路上惴惴不安道:“我们就这么走了不会出事儿吧?听风知又受了伤。”


    李流云虽然心中忐忑,但他隐隐觉得听风知和那名邪祟有些瓜葛,不然也不至于冒死破阵。


    兴许是为了阴燧……


    或者就如他所言的那样:比起你们这么不计后果的硬来,导致事态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我的方式绝对更为妥善。


    那就暂且这么着吧。


    太行道弟子全部撤出去,保和堂顿时空旷下来,陆秉急不可耐的探身凑上前:“你到底怎么回事……”


    “陆秉,”周雅人打断他,“我有话想跟白冤单独聊聊。”


    “跟谁?”陆秉一时没反应过来,“白什么?鸢?谁?她吗?”陆秉看向对面端直的人,“你叫白鸢?纸鸢那个鸢?”


    “别管什么冤,”周雅人催促道,“你昨晚没回去,知不知道祖母很担心。”


    “我知道,我后来有让保和堂的掌柜帮我回去报个信儿,但是你猜我昨晚去追秦三的时候遇到了谁……”


    周雅人现在一点都不关心旁的谁:“有什么事我们稍后再说,我想先跟白冤谈谈。”


    陆秉顿了顿,被周雅人这话搅得心气儿不太顺,但是转念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或许周雅人跟这位叫白鸢的女子有更重要的事。但私心里又质疑他俩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比案子重要?居然还要让我避开,背着我密谈!


    陆秉心里相当不爽:“那我走?”


    周雅人颔首,一副就等你走的神情。


    陆秉默默觉得很扎心,不情不愿扶着肋下的伤站起身:“那我走!”


    周雅人觉察到什么,叫住他:“你是不是又添了伤?”


    “嗐!”可算关注到我了,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陆秉一摆手,“就昨晚被扎了一下,口子不深,咱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一会儿我再跟你细说吧。”


    合着跟周雅人说话还得排队。


    陆秉一摇一摆晃到了保和堂的后院,去看何郎中打着哈欠指点他的小学徒抓熬汤药。


    医堂里终于只剩下周雅人和白冤,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僵持片刻后,白冤在药案旁的椅子落了座,漫不经心道:“其实我也挺纳闷儿,你拆他们的阵法干什么?”


    白冤半带讥讽:“昨儿个不是还在猜忌怀疑,往我药粉里面投符灰么,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奋不顾身地来鬼衙门出手相助?唱哪出?”


    第47章 倒霉鬼 “确实歹毒了些。”……


    周雅人对她的讥讽充耳不闻:“我做了个梦。”


    梦魇太真实, 真实到直达心髓,以至于令他信以为真,哪怕至今,他都感觉自己沉浸在梦里, 周雅人说:“梦见你来给我报丧……”


    周雅人回想, 他被关在笼子一样的死牢里, 监狱如兽栏, 囚人如恶鬼。加身的皆是无止境的酷刑和折磨,他不肯认罪, 衙役就屈打成招, 那种绝望死死裹挟着他,让他但凡想起, 都会难以抑制的战栗。


    明明那是一个梦,他却固执地认为不是梦, 那是他一遍又一遍的亲身遭遇。


    “你说我身上担着刑劫,所以我猜测,我可能曾经——就是个冤死之人。所以我昨天才想来问你, 是为了求证。”


    白冤毫无心肝脾肺的开口:“求证过了, 然后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这一世和上一世,都是同样的遭遇, 两世入狱, 这不太寻常, 我就好像在重蹈覆辙一样。”周雅人道,“你也从来不问我身上背着什么罪名。”


    白冤盯着他眼睛:“什么罪名并不重要,你也并非两世入狱。”


    “此话怎讲?”他一直以为白冤不过问,是因为对他漠不关心, 更不在意,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同你所说一样,重蹈覆辙,无论你活多少次,生生世世都会含冤入狱。”白冤言语间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见过你很多次,很多很多次,这期间,你什么五花八门的死罪都担过,后来我也就懒得关心你身上背着什么罪,反正最后的下场都一样,不得好死。”


    周雅人震惊到五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遂一脸空白地看着她,喃喃自语:“生生世世?”


    “对,可能除了我,你就是这世上最大那个倒霉鬼。”


    “为什么?”


    “因为你命带刑劫,也就是世人所谓的命中注定。”


    “刑劫?”周雅人脑子乱成一锅粥,“哪来的什么命中注定,我又为什么会命带刑劫?”


    言到此,他忽地想起一个重复过无数次的梦境,令他极度痛苦而悲愤,身体像一把风化的枯骨,被刑具钉死在狱墙上。凄风扫过,是一句挟着审判的风语:“你是个罪人!”


    “你有罪!”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四个字,仿如雷霆之压,千钧之重。


    他曾经一直以为这种梦只是对现实遭遇的映射,因为日有所思。


    直到这一刻,周雅人才突然幡然醒悟般意识到,或许那从不是个来历不明的幻梦,他好似身处狂风骤雨中:“难道我曾经犯下过什么滔天大罪么,因为罪不可赦,万死莫赎,所以命里才会被打上刑劫,既是上天判下的罪罚,需要我生生世世去渡这场劫?”


    “唔,或许如此。”


    “可我犯过什么滔天大罪?需要我生生世世都含冤入狱,再含冤枉死,一直在刑劫里重蹈覆辙。天道轮回,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罪罚吗?”


    白冤蓦地一愣,随即评价道:“确实歹毒了些。”


    “歹毒”这个词正中下怀,周雅人略微沉吟,叹命运不公的同时,却想到另外一个最为恰当的可能:“在我看来,这更像是诅咒。”


    周雅人无比压抑地分析:“一种连生死都无法摆脱的诅咒,若不解除,它就会与我生死相随。”


    白冤听得有些出神,态度模棱两可道:“这样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摆脱这样的命运。”


    “若说是诅咒,你该如何摆脱?”


    “如果这东西跟诅咒没什么两样,自然是要找到解咒的方法,或者找到那个下咒之人。然而过了这么久,找人是绝无可能了,所以我只能寻找解咒的办法。”


    “如何找?”


    周雅人强行让自己保持理智和冷静,头脑清晰下来,才会具备良好的思考能力,他想:该从自身背负过的冤案着手。


    “很多事情,无需想得太过复杂,也许查出真相还自己清白,就是解开这个诅咒的办法。”惊震过后,周雅人终于静下了心,“你既然见过我,也知道我,为何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就会信吗?”人没有前世记忆,大多数只会相信他们认知范围以内的事情,何况周雅人不是个盲目迷信谁的人,疑心又重,腔子里起码揣了八百个心眼子,每天都在他那八百个心眼里钻营,她才懒得跟他耗神,白冤直截了当,“非但不会信,还会斥我妖言惑众,我犯得着么?如果你自己不意识到,我说什么都是妖言惑众,比如,我说你上辈子是头倔驴。你信不信?”


    周雅人:“……”


    肯定不信。


    “或者□□蜈蚣老鼠精。”


    周雅人:“……”


    你起码让我当个人,不要太离谱。


    “再说了,”白冤一点都不觉得离谱,继续道,“我就算见过你,也跟你不熟,你于我而言,仅仅只是个冤死狱中的可怜虫而已。”


    周雅人:“……”


    好,又变可怜虫了。


    周雅人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绷紧的神思也随之松懈下来:“你之前见到过不同时期的我,都是什么罪名和遭遇?”


    “前尘全是苦难史,过了就让它过了,还是别知道的好,”白冤好心奉劝他,“你何必来找不痛快,活在当下不好么。”


    “当下并不好。”


    “我看你就挺好的,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倍,懂得知足才会常乐。”起码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前几世那真叫一个惨不忍睹。


    “我就当自己是个旁观者听听。”


    白冤眼看劝不住:“确定要听?”


    “确定。”他认为,“多知道一些,兴许对我有帮助。”


    白冤牵了牵嘴角:“除了添堵还能有什么帮助,听了可别受不了。”


    周雅人抿了抿唇:“往事都如云烟,何况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前生。”


    说得倒是豁达,于是白冤松了口:“行吧,我且跟你说说,十恶不赦的罪名当中你就背了好几条,谋反,谋大逆,不孝,不道。与义父妻妾相\奸,败露后杀兄弑父,乱人伦,逆天道;烧杀抢掠,谋财害命,火烧东家十余口人,鸡犬不留;以及造畜蛊毒,杀人分尸,挖眼拔舌;实在是罪行累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白冤一条条罗列出他累世罪状,听得周雅人太阳穴鼓胀乱跳。


    当然,这都是他累世背负的冤屈,并非他真的做下过此等罄竹难书的罪恶。


    周雅人极力将自身和这些恶行剥离开,心里才隐隐觉得好受几分,他真怕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胚。


    因为在意,他才会在这节骨眼上插嘴问:“我那时,算个好人吗?”


    “怎样算好人?”白冤道,“每个人对好坏的定义都不相同。”


    “是啊,那我换个问法,我曾经害过人吗?”


    “我怎么知道,”白冤只能说:“起码他们不是被你害死的,不然你也不会见到报死伞。”


    “报死伞?”


    白冤垂了眸,继续道:“至于遭遇,你前世所犯皆为死罪,结局自然不得好死。只不过你每一世的死法各异,腰斩,枭首,或没扛过严刑拷打,伤口溃烂恶化,秽气积成疠疫,染疾而亡,瘐毙狱中。


    “但也常常暴尸荒野,先受黥刑,在面上刺字,打上罪人的记号后,拉去荒山野岭服劳役。你造过桥,修过路,又在边塞筑长城,最后死在外族蛮夷的铁蹄之下。


    “唔,都是苦役,手脚还要戴着沉重的枷锁,挖过矿,伐过木,最后在采石场被坍塌的岩石砸死了。


    “对,还受过宫刑,修过皇陵,当然结局是在陵墓之侧给帝王做陪葬。


    “至于上一世,也就百年之前吧,你应该在陕州三门天险拉纤,大船撞上礁石,你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这命运简直绝了。


    周雅人听得心情异常沉重。


    他真的每一世都这么悲惨吗?


    如果将每一世的悲惨累加起来,简直惨上加惨惨惨惨惨惨惨……


    怪不得白冤刚才会说:可能除了我,你就是这世上最大那个倒霉鬼。


    可不就是么!


    周雅人心塞至极,他觉得他比白冤惨多了,白冤起码不用一次又一次经历苦厄后惨死,他就是世上最大那个倒霉鬼。


    若说枉死在鬼衙门下的沉冤是囚困白冤的刑枷,那么周雅人的命运就是他一轮又一轮的刑劫。


    “怪不得当初在我闯进太阴\道体之时,你一见我就说我是戴罪之身,原来是因为你早就见过我的每一世命运,所以才说我身上担着刑劫,对吗?”


    白冤微微蹙眉,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料到他会突然扯到上次初见。


    这人脑子能不能别转太快,怎么什么都能搭上线,显着他聪明了是吧?


    白冤选择装聋作哑。


    周雅人却不放过她:“因为担着刑劫,所以我才累世蒙冤,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你说你能救我,这话是真是假?”


    白冤被他一双眼含希冀的目光困住了似的,手脚居然不太自如。


    “白冤,”他执着问,“这话是真是假?”


    白冤不禁冷嘲:“我若信得过,会连自己也陷在这里?”


    “对啊。”周雅人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从秦朝至今,你一直被囚于太阴/道体,所见皆为北屈的沉冤,如何会知道百年前的我冤死陕州?”


    白冤眼皮一抖,毫无设防地被对方一针见血刺中了关窍,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刚刚都说了什么屁话?!


    现在抵赖还来不来得及:“我说过吗?”


    周雅人重申:“上一世,百年前,陕州三门天险拉纤,我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你是会抓重点的。


    白冤张口就来:“哦对,你的尸体被大河冲到了北屈,正好入了太阴/道体……”


    “白冤,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大端国土的地势呈西高东低,大河也是自西向东流入海,而北屈处在中游西高之地,陕州三门天险已是大河下游地带,难不成我的尸体还会自主游水,从陕州的涧谷中自东向西逆流而上,一直扑腾到北屈的太阴\道体?”


    她居然忘了大河流向这一地势因素,白冤忍着没咬断自己的舌头,硬着头皮圆说:“因为这里有河冢……”


    周雅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三门天险到此地何止六七百里地,河冢即便收尸也收不到六百里外去,何况又是逆流而上,你胡编乱造也别太离谱。”


    白冤:“……”


    她终于不耐烦了,懒得跟他胡诌:“行,我瞎说的。”


    “可是我又不觉得你在瞎说。”


    白冤:“……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既质疑又相信,但这并不矛盾,”周雅人条理清晰道,“因为你没有对我全盘托出,说一半藏一半,才会漏洞百出。我想,要么是这个太阴/道体没有完全囚困你,要么,就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你不愿意透露。”


    “既然知道我不愿意透露,那就识相的别瞎打听。”


    第48章 阴之精 “难道这块阴燧有何不同?”……


    周雅人正欲开口, 衙门里的黑子火急火燎冲进来,劈头就喊:“头儿——”


    周雅人和白冤转头望去。


    “呃,”黑子这才发现认错了人,在医堂东张西望地找人, “不是, 我头儿呢?”


    白冤扬眉:“头不是好端端在你脖子上顶着么?!”


    周雅人看向白冤, 她莫不是在跟人开玩笑?


    黑子看向说话的白冤, 当即吓得惊叫出声,连忙捂住了双眼:“哎哟。”


    白冤这副尊容确实谁见了都得吓一跳, 她却丝毫不在意, 镇定得不遮不掩,好像能吓死个人才好。


    在后院听见动静的陆秉此刻捂着腰伤晃进来:“黑子, 怎么样了?”


    黑子即刻转身迈向陆秉:“头儿,你还在呢, 我差点以为你回家了。你不是让我们全城搜捕那个沈家新妇么,哥几个将大大小小的街道僻巷搜罗了个遍,结果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真不知她躲藏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头儿, 你这腰子真是被她和她同伙噶的吗?”


    陆秉没好气:“你腰子才被她噶了。继续找,大街小巷找不到,就给我挨家挨户的搜, 我就不信她能钻了地洞。”


    “是是是, 钻了地洞咱们也得给她刨出来。”黑子领命而走, 来去如风,一溜烟儿刮没了影。


    病榻上的周雅人脸色一沉:“陆秉,怎么回事?你受伤跟陈莺有关?”


    “可不吗,我刚才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情, 昨晚我去追秦三的时候,无意中撞上了陈莺和她的同伙密谋,差点儿就遭了他们的毒手,得亏这位女侠……哦,白鸢出手相救,还没来得及道谢,结果……”陆秉露出古怪的神色,话题直接歪到了白冤身上,“那个,冒昧问一句,你昨天那什么情况?当时给我吓一跳,身体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那么多,呃,那啥?”


    白冤淡然颔首:“嗯,别人给我下了咒,所以就那样了。”


    “下咒?”陆秉吃惊,“谁给你下咒?”


    白冤忽然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用眼神指证周雅人:“他。”


    周雅人猝不及防地背了锅:“……”


    陆秉难以置信:“你?”


    周雅人无奈否认:“不是我。”


    白冤皮笑肉不笑:“不算你一份儿么?”


    如果参的符灰也算下咒的话,周雅人自知理亏地闭了嘴。


    陆秉即刻警惕起来:“不是,你干嘛给她下咒?”虽然如此问话,身体却提防着一点点往周雅人的近前挪,刻意与白冤拉开距离。


    陆秉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以他对周雅人的了解,周雅人不会好端端地往别人身上下咒,除非这人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周雅人极其自然道,“她之前受伤,我便在给她的药粉里加了一贴符灰。”


    陆秉闻言松一口气:“原来是治伤啊。”


    白冤却冷笑一声:“我岂不是还得谢谢你?”


    陆秉完全没搞懂她为何会是这副轻蔑且不领情的模样和口气,很单纯地想:难道不应该吗?


    周雅人觉得事到如今,很有必要化解一下干戈:“你当时伤得很重,我化在药粉里的那道符灰能帮你压一压刑伤。”


    白冤其实很快就发现了这点作用,但是:“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陆秉迷糊了,插嘴道:“不是,你们俩这种对话正常吗?不知道还以为你俩有什么过节?”


    确实有点过节,周雅人并不理会陆秉,心平气和对白冤道:“那种刑伤,我其实没几分把握,当时觉得封住你的灵脉可能会有点用。”


    “口蜜腹剑,你也确实打算封住我。”管他事后想来怎么找补,通通视为巧言令色,她也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蒙骗的。


    周雅人笑了一下,也不为自己辩解,坦诚道:“对,我觉得二者都不耽误。”


    陆秉越听越不对劲儿,刚想问他们什么刑伤,周雅人已经转过头来询问他昨晚之事。


    陆秉只好捺下心里的好奇,将昨晚的遭遇给周雅人简述了一遍,说到阴燧的时候,眼见周雅人和白冤同时变了脸色。


    周雅人压低眉眼:“她们是冲着阴燧来的?”


    白冤神色陡变肃煞:“你也是冲着阴燧来的?”


    语毕,二人针锋相对地对上了目光。


    只有陆秉完全不明所以:“这阴燧是什么东西?”


    白冤冷声质问周雅人:“你找阴燧干什么?”


    “无可奉告。”


    白冤腾地起身,眸中闪过一抹寒气逼人的阴狠:“周雅人!”


    陆秉吓了一跳,以为她立刻就要拔刀捅人,赶紧横挡在二人中央:“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陆秉是见识过白冤武力的,一脚能把人踹出去二里地,周雅人这半死不活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周雅人并不露怯:“看来我猜测没错,大河下的太阴/道体就是以阴燧构建的。”


    而她被囚禁在太阴/道体千百年,自然会反应过激,防备极重,他找阴燧,就是触她逆鳞。


    白冤冷眼如刀:“你想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


    “再给我造个刑狱?”


    陆秉听懵了:“不是,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阴燧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周雅人撇开头,避开白冤凌厉的目光,他不可否认,若有一天走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他会选择启用阴燧对付白冤。


    但那不是他找阴燧的真正目的。


    周雅人开口:“你不知道阴燧,总听过阳燧吧?”


    “欸?阳燧!”陆秉确实听过阳燧,“就是一种铜铸的凹面镜,将它对着太阳就能聚光取火,说这叫真火还是明火。”


    “对。”


    阳燧,金也。取金盂无缘者,执日高三四丈,以向,持燥艾承之寸余,有顷焦之,吹之则燃,得火。


    周雅人道:“阳燧可以聚焦日光,点燃干燥的艾草,取得明火。自古阴阳相对,日月相对,水火亦相对,所以相应的,有阳燧自然就有阴燧。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阴燧见月则津而为水,因此,阴燧可以对月取水,二则正是取水火于日月之器。”


    太阳为日,日者,至阳之精也,故在地为火。


    太阴为月,月者,至阴之精也,得日气而有光,故在地为水。


    所以,周雅人解释道:“用阳燧对日取阳之精得明火,用阴燧对月取阴之精得明水,水火皆从天上来,宫中用以祭祀占卜。”


    “原来如此,”陆秉终于搞懂了,“所以你找阴燧,是为了拿回宫对月取水,用以祭祀?”


    “他当然不是,”白冤道,“宫中不差这块阴燧祭祀。”


    陆秉听出她话里有话,遂问:“难道这块阴燧有何不同?”


    确实不同,周雅人不瞒他:“据说这是当年老子西行时,随身带出函谷关的一块阴燧。”


    “啊。”陆秉恍然大悟,“原来是道祖遗留下来的物什,那可了不得,难怪大家都在寻,可是都寻来做什么?祭祀占卜?”


    白冤不冷不热地接话:“用处自然多得很,老子那块阴燧承载着道,你用它——可以好事做尽,也可以坏事做绝。”


    周雅人顺应道:“阴燧载道,亦可对月取水,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因此才能在北屈构筑一轮太阴\道体。”


    陆秉豁然大悟:“你是说我们之前不慎误入的那个鬼地狱,不对,那个太阴\道体,是用道祖阴燧内的道法做出来的?!”


    陆秉想起之前掉入太阴\道体时,那人祖山的方道长在那叽叽歪歪说了半天:“道体就是道法之境,是虚境乾坤。是道法中的一个虚境,虚境中的一方天地。”


    更是一个道法刑狱,所以囚于里头的尽是冤死之人。


    他隐约记得方道长还说:“这世上,天下间确实无人有本事筑一个道法之境,即便太行道天师掌教都没那么大能耐,但若说是上古,或是千年之前的秦时期,能人异士辈出,还真有这个可能。但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是用道祖那块承载着道法的阴燧做到的!


    那时候陆秉听不太懂,现在前后一结合,总算明白过来了。


    “所以,”陆秉脑筋一转,“藏在鬼衙门井底的那座太阴\道体,是当年老子西行时落建在北屈的吗?因为道祖早就预判到了咱北屈将发生无数冤案?”


    “老子有没有算到这茬谁也不知道。”白冤开口,“但太阴\道体的确不是老子落建的。”


    “雅人刚刚不是说,太阴\道体是用老子的阴燧构建的吗,阴燧在老子身上……”陆秉说到此立刻反应过来,“难道阴燧后来落到了别人手里?而在北屈构建太阴\道体的另有其人?”


    白冤颔首:“对。”


    “你如何就能肯定这太阴\道体不是老子西行时途径咱们北屈,观此地天象地形有异,从而落下一座道体呢,就跟他西出函谷关时,在函谷关留下了五千言道德真经一样。”


    周雅人听明白了,合着陆秉是想老子能在北屈也留下点什么东西,比如一座道体。


    道体确实有,但不是老子亲自留下的,因为白冤是这太阴\道体的亲历者,亲历者当然最有发言权。


    她问:“老子西出函谷关是什么时候?”


    陆秉:“春秋……末了吧,具体咱也不知道。”


    白冤道:“而北屈这座太阴\道体是在秦国大一统后落下的,此间隔了几百年,阴燧早就易了主。”


    周雅人趁机探问:“那么你觉得,阴燧是落到了那群方士手里,还是痋师手里?”


    白冤默然看向他。


    周雅人与其四目相对:“你见过那个人吗?”


    陆秉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跟不上趟儿了,怎么说着说着他又听迷糊了呢,话题不要太跳跃:“什么那个人?你在说谁?”


    周雅人盯着白冤回答:“构建太阴\道体那个人。”


    陆秉啧一声:“你这不废话么,怎么可能有人见过,那可是秦朝以前的事了。”


    谁知白冤不咸不淡地扯了句:“见过。”


    陆秉猝不及防被打了脸,惊得差点扭断脖子,瞪圆一双铜陵大眼:“你快别扯淡了。”


    白冤轻描淡写地冲他一笑,笑得陆秉起了层鸡皮疙瘩,没眼看似的扭开脸,心道:你别对我笑,怪害怕的。


    嘴上却道:“那什么,实在不行,我让何郎中帮你治治脸吧?”


    白冤果断拒绝:“不必。”


    陆秉委婉相劝:“那个,我可以帮你付钱的,女子脸上落这么多疤,总归不太好。”太不好了。


    “你帮我付?”


    “你昨晚不是救我一命吗,我想着,报答一下你的救命之恩。”


    白冤明白了,她点头表示:“也好,你就把我客栈的房钱续一下。”


    周雅人:“……”


    陆秉反应慢了半拍:“……欸,没问题,你住哪家客栈?”


    白冤一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因为客栈门楣上的招牌不太显眼,她根本没注意叫什么名字,通常都是来去如风地走窗户,客栈掌柜还以为她天天足不出户。


    周雅人遂替她答了:“小城南。”


    “行,我一会儿就去趟小城南,”陆秉烦躁地挠挠头,“那现在什么情况啊,这案子真是越查越离谱,我瞧那陈莺表面上人畜无害,谁料她居然藏得这么深,又在暗地里打阴燧的主意,此人绝对不简单。”


    周雅人道:“我怀疑陈莺才是给沈远文种痋引的人。”


    “什么?”陆秉虽然觉得陈莺有大问题,但是这桩命案却没联系到她头上,因为已经认定孙绣娘才是杀害沈家满门的真凶,复仇也好讨公道也罢,毕竟那沈家冤死她爹在先,后沈远文又欺占她身子,尽不干人事儿,怪不得孙绣娘绝地反击。


    结果周雅人却怀疑陈莺才是那个杀人害命的凶手。


    “陈莺可是沈家的新妇,跟夫家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对沈远文下此毒手?”陆秉嘴快完,立刻想起沈大少爷极不检点的淫靡做派,试问哪个女人能不介怀,“莫不是她因妒生恨?起了杀心?”


    周雅人摇摇头,没有铁证很难定论。


    “不行,等我抓到她,一定好好审……”


    周雅人再也不希望陆秉掺和此事,打断道:“如果真是她,那么这个人就会很危险,不是衙门能够对付的。陆秉,此案非比寻常,既然太行道的人到了北屈,他们自会全权接管,你们不必插手了。”


    辛苦办了这么久的案子,陆秉断然不能说撇下就撇下:“这怎么行……”


    “你要明白厉害,昨晚不是才刚吃过她的亏,是嫌肋下那刀扎得不够深,没要了你的命么?”


    “不是……”


    若不是白冤及时出手相救,其实已经要了他命了。


    周雅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像一位沉稳的兄长在训他个不懂事的:“你趁此请个伤假回去安生养几日,顺便多陪陪祖母,她老人家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因为北屈出的这桩命案,她每天都为你提心吊胆,你夜里不到家她便睡不着觉,你就让她一把年纪了还天天陪着你熬?”


    一提老祖母,陆秉立刻老实了,什么都不比自己的小命重要,“那你呢。”


    “我?”


    “你也跟我回去养着吧。”陆秉说,“咱俩一块儿养。”


    第49章 添热闹 “听风知得跟我们走。”……


    保和堂门口忽然传来一句不容置喙的声音:“不行。”


    众人回过头, 就见李流云不知何时站在狭窄的门前,身后隐约可见几名没散去的太行道弟子。


    陆秉惊讶:“你们不是都走了吗?”


    周雅人耳朵灵敏,早就听见这帮人去而复发,一直悄无声息地守在保和堂门外。


    太行道众人确实打算离开的, 但是半道又尽数折返回来, 因为大家实在不能够放心把受了伤的听风知和邪祟留在平民堆里。


    为了防止那邪祟掀什么风浪, 众弟子决定时刻盯守。


    李流云道:“听风知得跟我们走。”


    陆秉侧身面对李流云:“不是, 这位小道友,听风知身上还有伤, 能跟你们走哪儿去?”


    李流云视线转向一侧的白冤, 目的明确地答:“小城南客栈。”


    周雅人:“……”


    陆秉:“……”这小子刚刚是不是在听墙角?!


    白冤无声笑了,这帮少年莫不是怕她寂寞, 特地跑来给她添热闹。


    白冤的身侧头一次凑足这么多人头,颇有些新鲜。


    她在保和堂借了顶竹篾编的斗笠, 是药徒上山采药时佩戴的,挂在墙角显眼处,白冤戴着正合适, 又以纱掩面, 就这么脚踏实地地出了保和堂。


    此刻大街上已经都是来来往往赶早市的百姓,街道两侧纷纷支起各种小摊儿,做起买卖。


    太行道众弟子见大邪祟居然堂而皇之往人堆里扎, 心惊胆战, 齐刷刷涌出去, 人多势众的挤到白冤四周,将赶集的老百姓与她完全隔开。


    周雅人很想阻拦,提醒诸位道友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


    但是斗笠下的白冤却笑了,心情颇好地问离她最近那名小弟子:“我会吃人吗?”


    小弟子不够沉稳, 听完整个人都炸了毛:“你休想!我们绝不可能让你害人!”


    “嗯。”白冤点点头,“那你们可得寸步不离把我看紧了。”


    小弟子咬紧了牙关,看得出来有种想对大邪祟拔刀的冲动。


    结果大邪祟唯恐天下不乱:“那我饿了怎么办?你们几个小崽子,我先吃了谁?”


    一旁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瞪圆了眼,不可思议道:“你想吃我们?!”


    白冤扭头盯住他:“嗯,你看上去年纪最小,肉应该最嫩吧?”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吓得打了个寒噤。


    这小孩儿一点经不住吓,周雅人出声:“你别吓唬他们。”


    “我可没吓唬,我吃他们的话,就不吃别人了。”


    李流云随即上前一步,将受惊的小弟子拽到自己身后挡护住,迎面对上白冤的视线,脸上没有丝毫惧意:“昨晚看在听风知的面上,我们才放你一马,你若要生事,我不介意再铸一次刑鼎。”


    “口气不小,那刑鼎是你铸的吗?”


    刑鼎是在刑狱阵基之上建造的衙署,是衙署里累计千年的法度,即便白冤将鬼衙门夷为平地,也无法摧毁这尊用法度铸造而成的刑鼎。


    它是一座衙门的鼎魂。


    鼎魂当然不是他铸的,他资历尚浅,还没那么大能耐,李流云说:“我只要能让刑鼎现世,足以克制你就行,若假以时日,我定当不比那个人差。”


    白冤沉默须臾,心思已经拐了几个弯:“所以,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是你催动的?”


    “对。”


    白冤不得不正眼相待:“真不是你们长辈?”


    “长辈并未下山。”


    “哦,”白冤了然,经过一处冒着热气的汤锅摊位,锅里咕咚咕咚滚着气泡,她随意扫一眼,边走边问,“哪个山头?”


    李流云:“……”


    又不是盘踞山头的土匪,这问话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哦,这邪祟一直当他们是群在山头上扯旗的猴儿。


    素来涵养极佳的李流云只略略顿了一下,便道:“太行山。”


    白冤走马观花地看过去,望见满眼的人间烟火:“哪门哪派?”


    李流云古怪地看她一眼,可惜只能看见那顶破旧的斗笠:“太行道。”


    太行山上太行道,乃大端国教,耳熟能详的程度怕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但是白冤并不清楚,所以听完鼎鼎大名的太行道无动于衷,她自从太阴\道体出世,第一次融入市井街道。


    一小摊贩谄媚讨好地招揽着路过的女客,试图推销背篓里的绣花鞋。


    一名顽童泥鳅似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趁其不备把脏手伸进蒸屉里,但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就被眼尖的老板拧着耳朵扔到了路边,让小兔崽子滚一边儿去。


    白冤扫过龇牙咧嘴的顽童,热情揽客的摊贩,喜笑颜开的女眷……心境突然闲了下来,随口闲聊似的问:“你师父叫什么?”


    这并非不能说的秘密,李流云如实相告:“天师京宗。”


    白冤又问:“你叫什么?”


    “李流云。”


    “比起天师京宗,你有几斤几两?”


    李流云神色微敛,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问:“自是不能与师父相比。”


    “那就请你师父亲自下趟山。”


    李流云驻足,防备道:“做什么?”


    “你既然师承京宗,想必你师父在阵法之上的造诣极深,我请他下山,当然是要他彻底拆了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


    李流云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白冤轻蔑道:“我要是把你们这群小辈的性命攥在手里,你猜你师父会不会乖乖下山?”


    李流云面不改色地摇头:“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以黄河水源为流脉,裹着无尽的沉冤跟鲜血,通过长时间的蔓延浸润,已经扎根整座北屈。若要拆毁,很可能致使北屈地崩山摧。就算事先迁走所有百姓,也是摧毁一座城池,代价未免太大,难道让这些人全都无家可归成为流民?大多数人清苦奋斗一生,才好不容易攒出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难道你要让我师父亲手将其付之一炬?那么这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师父不可能葬送整座北屈城,背这一世骂名。”


    这李流云倒是坦诚,所说皆非虚言。


    白冤之前妄图毁阵的时候,北屈城发生过地动山摇,房倒屋塌,大阵随即反噬,差点儿将她碎尸万段,从而留了一身久不弥合的刑枷。


    好比强行撬锁,锁是会坏的。


    李流云最后补充:“要不要惊动我师父,你应当三思而后行。”


    对方句句都在要害上,攸关一座城池的覆灭,所以想请这些自诩正道的修士破阵是绝对行不通的,搞不好把人招来了,光是嘴上那套假大空的苍生仁义都能烦死她。


    喊打喊杀除魔歼邪都是其次,白冤最不耐烦听那堆仁义道德,特别上了年纪的老东西磨叽起来没完没了。


    白冤斟酌:“难道以京宗的经验,就没有无须动土的法子?你年纪轻看不透……”


    “我虽年纪轻,但师父倾囊相授,我自懂得其中关窍,若想不毁城郭,就只能把起源于阵基中的沉冤解开,死怨才能得以消散,跟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一个道理。你身陷其间,应该非常清楚此阵不可强破,否则等同于毁城,而你与此阵脉气相连,必然也会遭受无法估量的后果。”


    白冤深深拧起眉,这不是又绕回了原点,遂话不过脑地脱口:“什么后果?”


    李流云抬起眼皮盯她一眼。


    白冤觉察他不同寻常的目光:“盯我干什么?”


    李流云话到嘴边,迟疑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若有朝一日,这大阵被强行毁去,不仅北屈百姓遭殃,你也会被完全吞噬。”


    “什么意思,我跟着一起灭亡了呗?”


    “这样倒还干脆,起码能除掉一只邪祟。”


    周雅人原本默然不语,听到此,终于觉察事态并不简单,他迈近一步:“流云,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冤却没什么耐性了:“少废话,说重点。”


    李流云便直言道出:“老子阴燧载道,造出一座道体刑狱,而施加在你身上的刑罚则是一种专门针对你的刑符,你如果被刑罚处死,沉冤却不会消,你就会被大阵里的沉冤吞噬,然后彻底变成它们。”


    一席话石破天惊,仿佛一滴水滴进滚油中。


    李流云说:“你将不再是你,而是它们。”


    白冤定在原地,心头仿佛坠着千钧重的大石:“什么它们?”


    “当年以死祭阵——让你与血阵脉气相连的它们,它们是谁,你就是谁。”


    周雅人呼吸一滞,心头大震。


    白冤怔怔站在原地,眼前人影憧憧,是来来去去的平民百姓,他们百人百态,每个人的模样和表情都不一样。


    白冤盯着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一脸空白地听见李流云说:“等你彻底被沉冤吞噬,变成它们,就会化成它们的模样。它们若有百人,你就会有百面,有千人,你就有千面,你会变成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但你永远不会再是你自己。”


    所以她最终的结局是会变成那群冤恨难消的术士?!


    须臾,白冤空白的脑子才重新回血:“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我是白冤,它们是不白之冤。”


    若不能为其白冤,白冤便会被不白之冤吞噬殆尽。


    这阵法其实非常简单粗暴,她早该明白的,或者说,她其实早就明白,甚至也曾亲口对周雅人说过:“秦朝术士放血作符,以命为祭,在死牢起阵以求白冤之道。”


    她被血阵所召,术士的死冤在阵中化作了刑枷,从此给她戴上了镣铐,将她牢牢缚住。只有让他们沉冤昭雪,才能解开白冤身上的桎梏。


    否则,白冤就会沦为不白之冤。


    “原来如此。”奈何她如今才明白这个阵法的终极,和她或许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白冤重复着,语气已然冷定下来,她看向李流云,“倒是多谢你今日的提醒。”


    李流云没来得及开口,白冤则话锋一转:“我看你已然得了你师父真传,那就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劳动京宗亲自下山。既然这地基下的阵法关系到北屈满城老百姓的性命跟财产,你们太行道必然不会坐视不理,那就辛苦你和你这群同门小朋友,发挥一下余热,在此阵基上罩一道阵法,以免哪些个不长眼的误入其中。”言到此,白冤语气陡然透着凛凛杀气,“但若有哪些个不要命的胆敢来闯,我要他们有进无出,明白吗?!”


    李流云怔了怔,只觉冷气袭身,形同威压,嘴里舌头僵硬了似的,竟令他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直到白冤拂袖而去,那股凛冽的寒气和威压才骤然撤消。


    在众太行道弟子道行清浅,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周雅人疾步追上她,牵扯到伤口的隐痛让他蹙起眉:“白冤,既然你见过那个构建阴燧的人,可知他是谁,什么身份?”


    白冤脚步一顿,语气不善:“我说你怎么一个劲儿地往我跟前凑,原来是为了阴燧。”


    打从一开始,周雅人在北屈鬼衙门发现井里沉着一轮太阴\道体,就猜到此为老子的阴燧所构造,并怀疑阴燧可能就在太阴\道体之下。


    但是道体破碎后,他什么都没有捞着,阴燧根本不在道体下。


    周雅人不否认,只是坚持询问:“你认得那个人吗?”


    “认得,当然认得。”白冤阴冷道,“他化成灰我都认得他!”


    周雅人被对方满身的暴戾之气慑住了:“是谁?”


    白冤狠狠盯着他,眼仁透着一股恨意深重的红。


    周雅人被她用这样的眼神恨着,只觉遍体生寒。


    白冤眼中的恨意暗潮似的来势汹汹,好似积压已久的话将要冲口而出。但她却偏开了头,眨眼间,那股汹涌的暗潮便隐忍着缓缓退去了,白冤的面目重新覆上一层冷若冰霜:“不知道。”


    “可你刚才分明说认得……”


    “因为见过,我才说认得,有问题吗?”白冤示意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无数百姓,“大街上这些人我现在也都打眼儿见过了,我知道他们是谁吗?”


    周雅人语塞,唇色苍白。


    “至于阴燧,”白冤话锋一转,“我自会亲自去寻,绝不可能让它落到任何人手中。”


    周雅人心知肚明,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他。


    此刻小城南客栈已经到了,白冤不再理会对方,转身迈了进去。


    第50章 不太平 “说谁是野猫呐?”


    向来生意惨淡的小城南客栈头一回招待这么多贵客, 掌柜嘴角咧到了耳朵根,连连招呼伙计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生怕有丝毫怠慢。


    太行道众弟子从昨晚忙活到现在,水米未进, 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才在集市途经大蒸包白馒头, 小馄饨热汤面, 一直非常努力地忍饥挨饿。此刻咕咚咕咚灌完两碗茶, 某小弟子一抹嘴角,捧着空茶碗去走廊探头探脑地张望片刻, 见大邪祟径直回了房间, 立刻扭头吩咐掌柜店小二准备吃食。


    旁边人紧跟着催促:“掌柜快快快,饿死了。”


    “各位道长别着急, 马上马上,马上就来。”


    李流云则跟随周雅人进了单独的客房, 掩上门,在里面进行了一番深度洽谈。


    这次周雅人不再有所隐瞒,因为白冤已经现了身, 在那样的一个环境彻底暴露在太行道众修士面前, 他自然没什么必要继续遮掩。何况李流云如此精明聪颖,透过阵法就已经猜出了大概,周雅人很难继续隐瞒, 也瞒不住, 还不如主动给对方一个交代, 遂将前后一切全盘托出。


    李流云听完,长久地皱着眉头:“所以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来历?”


    “不清楚来历,倒是有点像民间话本子里编撰的鬼判。”


    李流云不敢苟同:“你信么?”


    周雅人摇摇头:“话本子而已, 都是凭空编撰的,不可信。”


    “嗯,不过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风无所不入,听风知可闻声知情,职责就是去伪存真,辨别传说真假。北屈鬼衙门之事应当被瞽师采集在册,呈交大司乐,奏禀圣上。”


    “自然,我会尽职尽责,但是北屈这地方没有留下什么可以供参考的风迹,我采不到记言,很多事则无法得到证实,而白冤的确来历不明。”


    李流云有疑:“没有记言可寻?”


    周雅人笃定道:“半点也无。”


    “这里既是秦之狱地,又有秦朝术士葬身于此,遗留下此大阵和道体,可不算微末小事,居然没有留下风迹记言?”


    “我在北屈逗留数日,期间神识铺出去好几次,确实没有捕捉到相关记言。倒是有一些沉冤残留,在此地形成天然的风迹,才让我能尽快找到太阴\道体的所在,但都不是记言。”周雅人道,“或许是被刻意抹去了,又或许,这里的一切从来都不为人知,他们被当成不见天日的秘密永久尘封,所以不会有人在风迹留下任何记言。”


    作孽者恨不得将所有知情人灭口,消灭证据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在风中留下记言,让后世看见他的罪证?


    即便后世子孙没一个争气,早八百年前就把听风知情丢到了他姥姥的姥姥的姥姥家,彻底荒废了往圣绝学。


    因此周雅人继往圣绝学,顺理成章被吹捧为通天地而合鬼灵,而其他人则简单粗暴地认为,这本领就是通灵,能请神问鬼,并将其推上通天彻地的神坛。


    周雅人道:“至于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排除白冤不谈,攸关整座北屈城……”


    李流云自然心里有数:“放心吧,我会起阵罩护,并知会衙门修筑高墙,以隔绝生人。”


    李流云做事向来稳妥,也比旁人更加周密,周雅人历来对他放心,得此允诺,自己便无需多舌多言。


    即便任何人不提,李流云这次受师命下山,也会尽全力收拾鬼衙门的烂摊子。只不过要在地基上罩一个什么阵法,他还需要费一番心力去布罗。


    李流云隐隐思索,也许应当对应昴七星。


    这都是他接下来要操心的事,还有藏匿暗中害命的痋师和陈莺,事情非比寻常。


    方才从保和堂出来,他们这一行人与陆捕头分别前,李流云顺便分派了数名太行道弟子与衙役协作搜捕陈莺。


    另外还有罔象不知所终,也需要他们身为修士者追踪寻迹。


    李流云布阵也需要人手,还要留一部分弟子在客栈盯住白冤,以防大邪祟随时生出异变。原本还算人多势众的太行道弟子一下被分拨成了薄弱的四股,人手居然有些不太够。


    早知道应该多带些师兄弟下山,但谁能料到区区一座北屈城,居然如此多棘手之事,光用嘴说,他和周雅人就聊了整整大半日,差点儿磨破嘴皮子。


    时间紧,任务重,李流云在客栈合眼不足两个时辰,就投身到了鬼衙门的地基大阵中,要给这地头罩个金钟罩,还要杜绝往后有动歪心思的人,让他们有进无出。


    周雅人负伤在身,已经折腾不动了,只能老实待在客栈休养。


    由于昨晚强行御风,过度透支而耗损元气,过度程度几乎致使他全身经脉扩充膨胀到极致,差点当场爆裂。还好及时收势,若再来一次,铁定一命呜呼,绝对不是开玩笑。


    周雅人通体筋脉一直在隐隐钝痛,甚至出现了轻微的耳鸣。他之前跟白冤和李流云说话时还能分散一点注意力,此刻独自一人,就只能硬生生捱着,又委实难捱。


    ……


    陆秉非常听劝,确切来说,他一向都比较听周雅人的劝。既然对方苦口婆心,他就干脆回去歇着吧,不蹚这浑水了。


    人要有自知之明,他一介凡夫也没那除魔歼邪的本事,更何况又受了伤,行走都不利索了,掺和进去只会碍手碍脚,没必要逞这个能。


    既然有太行道的修士全权接手,他也放心。


    因此自保和堂出来后,陆秉就回了趟衙门,写好条子向县太爷告假,顺便汇报案情进展,并把接下来的事宜交接给衙门里顶班的人。待一切处理妥帖后,陆秉才捂着肋下的伤,一步一挪地踏出县衙大门。


    他站在硕大的鸣冤鼓前,抬头望了眼阴沉沉的天,晨曦被密布的云层遮盖了,陆秉走下台阶,嘴里嘀咕:“怕是要下雨。”


    一张黝黑黝黑的熟面孔挑着担子路过,笑着打招呼:“陆小爷。”


    陆秉抬头应了一声,扬了扬嘴角,与挑担子的人擦肩而过。他在衙门当差这些年既没欺男霸女,也没鱼肉乡里,甚至约束管教着手底下一帮差役,不让他们压榨老百姓,还算比较得人心,亲热些的便会称他一声陆小爷。


    陆小爷回家途中摸出一吊钱,在平日时常光顾的早点摊前买了几大袋肉馅儿包子,给辛苦搜查了大半宿疑犯的属下送过去。


    衙役挨家挨户的敲门搜问,扭头看见陆秉,纷纷称呼。


    “头儿。”


    “头儿。”


    “嗯。”陆秉将一袋肉包扔他们手里,“都还没吃吧,先垫一垫。”


    其中一名衙役隔空接住,打开纸袋,迫不及待捏出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大咬一口,高声喊:“谢谢头儿。”


    其余的衙役立刻凑过去,纷纷捻出纸袋里的肉包,大咬大嚼:“谢谢头儿。”


    陆秉问:“黑子他们呢?”


    “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


    陆秉便往前右拐,将肉包一袋一袋散出去,最后到巷子口喊了声:“黑子。”


    “欸!”黑子应声,不多时从民户家中小跑出来,“头儿,你怎么来了?”


    陆秉将最后两袋肉包塞他手上:“你们都先吃点东西,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黑子嘴里叼了一个,又拣出来两个捏在手里,剩下的全部递给了旁边的同僚们。


    陆秉提醒他们:“这陈莺不简单,可能非常危险,你让大伙儿小心点儿。”


    黑子一个劲儿点头,嘴里嚼着包子含糊道:“刚刚太行道的修士也来了,也说陈莺不简单,但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怀着身孕,能有多危险,总不能跟我们拼命?”


    “你说呢,连我都被她身边的铁面人捅了。”


    “是是是,她身边的人是个非常危险的高手,连头儿都吃了他的亏,我们就更不敢大意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陆秉说:“不止她身边的人危险,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总之你们全都给我当心些,只要见到人,立刻吹哨子,太行道的修士会立刻过来帮咱们拿人。”


    黑子狼吞虎咽的塞下去俩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明白明白。”


    陆秉交代说:“我刚跟县太爷告了假,这段日子在家中养伤,暂时就不回衙门了。”


    “哎哟,不是我说啊头儿,你现在就该在家里躺着,还跑过来送什么包子,反正饿不死我们。”


    陆秉不跟他贫:“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几个也要服从命令,如果衙门里有什么事,或者案子有什么进展……”


    “放心吧头儿,我们又不是不听差遣,咱们县太爷虽然草包了点,但也还算能顶点事儿,你甭操心。如果案子有什么进展,我每天散衙了就去跟你汇报。”


    陆秉一巴掌扇过去:“说谁草包呢!”


    黑子矮身躲开了:“头儿,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陆秉翻脸不认,“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大不敬的话。”


    黑子嘟囔:“你总说。”


    这次陆秉的巴掌实打实扇在了黑子背上:“少废话,滚去搜人。”


    “得叻。”黑子抬腿便走。


    陆秉不经意抬头,视线突然扫见二楼酒肆,四指宽的窗缝里站着个人,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


    陆秉与其目光相对了刹那,窗缝里的人随即一闪而过。


    “站住!”陆秉厉喝一声,拔腿就追,并吹响了指哨。


    刚走几步的黑子以为他在呵斥自己站住,扭头却见陆秉捂着肋条跑入酒肆,直奔二楼。


    黑子立刻追上去,大喊身后几名同僚:“你们,快去堵后门!”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人从酒肆的侧窗跃出,身轻如燕,飞檐走壁,正巧撞上闻哨音赶至的两名太行道弟子。


    陆秉爬上二楼的窗台,翻不过去,只能指着那飞檐走壁的女人对太行道修士喊道:“陈莺!别让她跑了!”


    陈莺回头觑了他一眼,立刻调转方向,跃下围墙,逃进僻巷。


    太行道修士紧追而去,几名衙役同样穷追不舍,途中撞得一名挑箩筐的百姓原地打转,又踢翻了一名乞儿的破碗,里头装着一文好不容易讨来的铜钱。乞丐连忙扑向那枚滚动的铜钱,用脏污冻烂的手把铜钱扣在地上,整个人横栏在巷子中央,将两名奔逐的衙役绊倒在地。


    衙役叫骂一声,继续爬起来追人。


    陆秉站在窗前远远望着,见太行道弟子与陈莺只差一步之遥,马上就要捉拿她时,陈莺突然从袖中放出冷箭,将两名太行道弟子逼退两步。如此不够,她的暗箭突然一转,居然射向了蹲在屋檐下和稀泥的三名孩童。


    陆秉看得心头一紧,好在太行道弟子身手敏捷,拔剑挡下了射杀孩童的暗箭。


    陆秉在窗前捏了把汗,咬牙切齿:“阴险!歹毒!”


    且见陈莺趁机脱身,在尽头一拐,栅栏挡住了陆秉的视线,他便再也望不见了。


    这样的身手和足下功夫,连太行道修士都很难撵上,陈莺果然深藏不露。


    陆秉想起之前周雅人说过陈莺此人:“在外跑江湖的人身份相当复杂,很难摸得清底细,卖脂粉也许只是表象,用来避人耳目隐藏身份罢了。”


    在那之前,陆秉一直把陈莺当作普通民妇看待,谁能料到,她能是个心肠歹毒的祸害呢?


    陆秉等在原地,直到几名衙役悻悻而归,倒是那两名太行道弟子沿着踪迹追远了,一时半会儿不知去向。


    陆秉大约候到了午后,迟迟不见太行道的弟子折返,才在黑子的劝说下回了家。


    院子里的簸箕打翻了,黄豆撒了一地,老祖母正蹲地上拾豆粒,抬头看见孙儿跨入院门,立刻站起身,气势汹汹迎上去:“陆秉!你现在真是野了性了,一晚上不着家!”


    陆秉连忙服软讨好,没多久便哄得老祖母转怒为喜。又见厢房的屋檐下架着一把木梯,他爹正将几块青瓦盖在屋顶上,见了他劈头就吼:“臭小子,知道回来了你!”


    “哎哟您老站那么高,快别嚷嚷,稳住了先。”陆秉赶紧走到近前扶着木梯,怕他爹摔,地上碎了几片瓦砾,问,“怎么了这是?”


    老祖母道:“刚才翻进来一只野猫,凶的咧,一下蹦过去,把咱家屋顶的瓦片都给踩碎了几匹,这不,看看,还把我院子里的豆子也给踢翻了。”


    陆老爹道:“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猫,我看这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赶紧上来把窟窿眼补上,免得一会儿漏雨把屋子给浇了。”


    “怎么不等我回来,您这把老骨头就别爬这么高了,当心摔着。”


    “呸呸呸,”老祖母轻轻裹了他一下,“快别胡说八道。”


    陆老爹则道:“就这么点事儿,等你回来?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天不见黑绝不着家!今儿倒是稀罕。”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快赶紧下来,换我上去。”


    “眼看我就完事儿了,用不着你,一边儿待着去。”


    陆秉只好替陆老爹把着木梯。


    老祖母兴师问罪:“我昨晚叫你去找秦三那丫头,你给我跑哪儿去了,人呢?怎么就你自己回来?”


    怕二老担心,陆秉隐瞒了自己又被扎了一刀的事儿,装得没事人一样:“她可能是怕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身上又有伤,实在追不上她,后来又遇到一个失踪的疑犯,我就追捕疑犯去了,一直折腾到现在,谁还顾得上她呀。”


    “可是那丫头……”


    “祖母,我这还饿着肚子呢,您先给口吃的呗。”


    老祖母最怕饿着他,但凡陆秉喊渴喊饿,就会立刻喂水投食。陆秉稍微见瘦一点,立刻杀鸡炖肉给他补回来,闻言也顾不上追问了,转身就去厨房给他热饭菜。


    陆秉扶着木梯,直到他爹修补好瓦片从屋顶上下来。


    “雅人昨天半夜突然出去了,行色匆匆的,我担心有什么事情。”


    “我知道,我昨晚正巧跟他碰上了,他跟那群太行道的修士在一起,就那个,昨晚来家里找他的那位。”


    “哦,殿……流云道长。”于是陆老爹悬了一宿的心才安下去,“北屈近日不太平,你们在外面一定要多加注意。”


    “我今日跟县太爷告了假,这段日子会在家待着。”


    “不去衙门了?”


    “伤着呢。”


    “我就说,人又不是铁打的,你那伤口抻开好几回了……欸你别动了,我收拾就行。”


    “就这点事儿,我顺手就干了,抻不着。”


    父子二人说话间,分别收梯子打扫碎瓦,又将散落一地的黄豆粒拾进簸箕里,端进堂屋。


    黄豆捂了一个冬,老祖母担心受潮长虫,原本打算晒一晒,结果端出来一簸箕,没晒两时辰又变了天。


    父子二人忙活完,陆秉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陆老爹则出堂屋去储水缸旁洗手,顺便能帮老人家端两盘菜。


    奈何陆老爹踏进厨房,第一眼却没看见亲娘年迈的身影。


    陆老爹尚未觉察出任何异样,背后突然悄无声息地站了个女人。


    陆老爹前迈两步,就当他看见倒在灶台下血泊中的老母亲时,背后寒芒一闪,陆爹只瞠目结舌的张开嘴,来不及发出半点声息,就被利刃断在了咽喉处。


    陆老爹立刻捂住飙血的咽喉,嘴唇胡子颤抖着,张张合合,却只能无声且断续地喊:“秉……秉儿……”


    陈莺握着锋利无比的匕首,觑着陆老爹缓缓委顿下去,倒在灶台下。鲜血从他的指缝源源不断溢出来,淌红了胸前的衣襟,煞是惹眼。


    陈莺残忍地勾了勾嘴角,低声开口:“说谁是野猫呐?”


    陈莺盯着死不瞑目的陆老爹:“我这人心眼儿小了点,怪就怪,你的好儿子不该挡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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