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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昏了头 “是你跟官府指认的王三虎吧?……


    白冤却格外平静:“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吗?”


    “我明明救了他女儿, 他凭什么诬赖我!还有你,不对,你什么人呐?你凭什么跑来诬赖我!”


    “我么?”白冤高深莫测地盯着他须臾,“能断你生死的人。”


    “什——什么?”曹大力以为自己听岔了, 脑筋转了几个弯, “断我生死?你?你是官府的人?”


    白冤扬了下眉:“可以这么说。”


    曹大力转而看向周雅人, 半信半猜疑道:“所以你是长安来的官?”


    未等周雅人开口, 白冤便应了:“对。”


    周雅人本就是宫中瞽师,协助大理寺办案, 虽为戴罪之身, 但说他是长安来的官,也并无毛病。


    “你们是来抓我的?”曹大力吓得往后缩, “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小花, 我是被冤枉的!”


    周雅人道:“不是你杀的自然不会冤枉你,我有话要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曹大力:“你想问什么?”


    周雅人:“这两年你也四处赶脚吗?”


    曹大力:“对, 我得出去挣钱啊, 不然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周雅人:“小花也跟着?”


    曹大力:“她不跟。”


    周雅人:“你出门赶脚,独留她在家中,以她这种特殊情况, 生活应该无法自理, 离了你, 她该怎么生活?”


    曹大力:“我托了村里的方大姐照看,每次出门前我就把她送到方大姐家中暂住,给些粮和钱,再掏点辛苦费, 方大姐也乐意帮忙。”


    像他俩这么问一句答一句都不够费事的,白冤示意曹大力:“继续说。”


    曹大力面露难色,内心纠结着,难以启齿似的开了口:“我一走,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方大姐也要忙活儿,家里地里都要她这个妇道人家去操持,不可能无时无刻盯着小花。于是那狗日的王三虎,不是个东西,就把小花哄骗到他家里……对她,对她行了不轨之事!


    “狗日的,欺负她傻,欺负她不懂人事,从那之后,王三虎就经常把人骗到他那口窑洞里,干那龌龊事,村里不少人都曾亲眼看见过,背后早就已经传开了。我那次出门四五个月,一回来看见坐在碾盘上编辫子的傻姑娘,肚子都大了!村里人在一旁取笑她,问她肚子里揣的谁的种,她没反应,别人就戳着她凸显的肚子问,肚皮是谁搞大的?是王三虎撒的种?还是方老爹打的种啊?”


    方老爹乃方大姐的老父亲,已经七十高龄了,村里人传,某一天看到方老爹在窑院里将手伸进了小花衣服里,傻姑娘还对着方老爹乐呵……


    村里人逗傻子,尽是下三烂的话,实在不堪入耳,毫无底线。


    “我当时气昏了头,”曹大力难堪而气急败坏地说,“因为她让我成了全村人的笑柄,让我在这个村子里抬不起头,我很愤怒,所以我气愤之下把她赶了出去!发生这种丑事,我颜面尽失,我不可能再把她留在我家里,我也不想再听到村子里大家每次取笑的时候,前头都带上曹大力家的那个傻子,那些话太难听了,简直不堪入耳,什么曹大力带了个傻子回来当婆娘,结果傻婆娘跟半个村的男人上过炕,谁来都可以,我再也受不了这些指指点点。我也后悔,我当初就不该把她带回来,当初我一时心善,却要因那一时的心善承受这些,我承受不了,我也不愿意了,我就不得不变成一个恶人。”


    周雅人心里极其不是滋味:“你明明知道不是她的错。”


    把她赶出去,就是让她自生自灭。


    “对啊,傻子懂什么,是村子里的那些人不是东西,怎么能怪个傻子呢,我当然清楚,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怪她,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跟王三虎……她傻,她都不知道她自己做了什么,她更不知道她对不起我,我当时看着她痴呆无知的模样,我真的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我恨她为什么是个傻子,没有廉耻。”


    曹大力无比酸楚:“当初,我明明是出于好心收留她,却又当了弃她不顾的恶人,我救过她,又害了她。他们说帮人帮到底,谁能帮到底,帮到底之后呢,我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我受不住啊。我没那个能力,我一开始就不应该——不应该多管闲事,我也不用做了好事,又办坏事。然后心里自责,愧疚,痛苦,恨他们。我也不知道我当初带她回来,会发生后来这么多糟心事。”


    白冤没说话,知道这都是人性,人性极其复杂,善恶从来不是绝对的。


    这世上可怜之人太多了,小花只是茫茫沧海中的一粟。


    “后来呢?”周雅人这么问。


    “后来,”曹大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停顿须臾才续道,“其实那日她在我家门口坐了一天,天黑之后就不见踪影了,没多久我便看见她出现在王三虎家中,住了个把月,我当然很气愤。所以她被王三虎撵出来后,我还觉得她活该,谁让她跟那王三虎走的,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再管她。她开始露宿村头,有时候脏兮兮地睡在羊圈里,跟癞皮狗抢骨头。但时不时地,她又会突然消失个一两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两天后又会睡到村头,我其实有些预感,她应该是被哪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带到了野地里去,只是我不敢多寻思,我心里有愧。


    “封口村的男人欺辱她,女人打骂她,即便这样她都没有离开过,她可能找不到出路,她只熟悉封口村这一亩三分地。再则,她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结局可能都一样。除非她能遇到好心人,但这世上有哪个好心人会一辈子关照一个傻子呢,我做不到,我也觉得,很难有人能做到。大多数人能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我赶她走的那天,我也跟她这么说,但是她听不懂,她一句都听不懂。


    “小花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人却骨瘦如柴。我没再管过她,我还是三天两头地出门赶脚,为生计奔波,直到有一天回村,我听邻居说,有天夜里小花来到我家门口,当时她光着下半身,上身只套了件肚兜,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青青紫紫的,像是被掐的,□□流了很多血,在那一边砸门一边捂着肚子哭。”


    说到此曹大力深吸一口气,抬手揩掉泪:“我回来的时候,的确看到自家门前一大摊干涸的血迹。她好像流产了,肚子应该特别特别疼,想来找我救她吧。但是我出门赶脚去了,当时并不在家。后来我才听说,是王三虎那不是人的东西,发泄□□时把她弄成那样的,完了之后却不管不顾,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但是命如草芥,何况还是个无亲无故人人欺凌的傻子,谁管她死活。


    曹大力将脸埋进手心里,久久没有抬起来:“是我的错吗,是我把她带到这里,又对她弃置不顾,所以是我害了她吗?”


    室内寂静无声。


    小花的悲惨从瓦塘青纱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曹大力没得到任何回应或谴责,终于从掌心抬起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说,我没这个义务管她的,就算那些亲生父母也会遗弃痴傻的孩子,把痴傻儿当作累赘,也许小花就是被自己父母遗弃的呢,我大可以不用负责,这样良心才能好受些。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花,大家都说,她肯定是那晚小产大出血,已经死在外头了,我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不知道她最后葬身何处。她受了那么多欺凌,也许死亡对她来说,反倒是种解脱。”


    曹大力喃喃:“活着,不如死了的好。”


    周雅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能下定论这人是死是活。”


    “对,后来见着尸体了。”


    白冤:“尸体在何地?怎么发现的?”


    “尸体在乱葬岗,被人挖出来的,大概半月前吧,我刚回封口村不到两日。”曹大力说,“县老爷有个亲戚,家中孩子病死了,生前没能成家,所以找到阴媒人,要给孩子配一桩阴亲。”


    又是阴亲,白冤蓦地抬眸。


    曹大力说:“阴媒人为他们在封口村觅了一名早夭的姑娘,就去乱葬岗起干骨,谁知他们找错了坟,挖出来一具大肚子尸体。那早夭的姑娘明明是个黄花大闺女,下葬的时候,肚子都是扁平的,这肯定不对啊,肯定挖错了。而且这具孕尸已经干瘪腐烂,认不清面貌,本来打算重新埋回去,结果有人认出来孕尸身上挂着的肚兜,就是失踪前小花穿的那一件。”


    白冤:“那具孕尸就是小花?”


    “没错,小花的尸体就是这么被发现的。”曹大力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因为是县太爷的亲戚家办阴婚,所以从县衙派了人手过来帮忙起干骨,你说天底下怎么就那么凑巧,这其中就有小花的父亲,梁有义。孕尸脖子上戴着颗桃花坠子,不值钱,但胜在精巧,那是小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东西,从来不肯摘,那也是梁有义曾经亲手给女儿打做的,因为她的本名叫作梁桃花。


    “封口村的村民都认识小花,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是我把人带到的封口村,肯定瞒不住。所以很快,梁有义就找上了门,二话不说就要提刀砍我,连句解释都不肯听,我知道他见了女儿的尸体,只想报仇泄恨,根本不分青红皂白。幸好衙门里的官差及时赶到,拦住了失去理智的梁有义,否则我当场就得毙命。”


    白冤:“你被官府抓了?”


    “过堂审问了我,前因后果我都在县衙如实交代了,小花出事失踪当时我远在外地,确实不在封口村,大家都能做证,小花的死真的与我无关,待官府查清楚之后,就把我放了。”


    周雅人:“是你跟官府指认的王三虎吧?”


    曹大力瞳孔颤了颤,他又没杀人,却平白无故摊上人命官司,肯定要把王三虎给咬出来:“我肯定要让官差去抓真正的凶手啊。”


    白冤:“你认为是王三虎害死了小花?”


    “难道不是吗,村子里谁不知道,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让小花小产致死,他有此下场,也死有余辜。”


    白冤没接茬。


    周雅人问:“当时在县衙,也是梁有义对你用的刑?”


    第72章 亏心事 “所以债主找上门,封口村人人……


    “是他对我用的刑, 但不是在县衙。”曹大力说,“我已经被衙门给放了,我是清白的啊,可那梁有义却不愿意放过我, 他怀疑是我故意将小花从瓦塘拐骗到了封口村, 所以就把我打晕绑到了一孔地窖中, 对我严刑逼问。我只要否认, 他就折磨我,非要逼我认罪伏法, 可我没做过, 就算他打死我,我也不可能承认。当初, 我的的确确是救了小花,我那个时候, 真的一点坏心都没有,我那时候真的看她可怜……”


    白冤冷不丁开口:“她后来不可怜吗?就因为她让你难堪,她即便惨遭欺辱, 你也麻木不仁。”


    周雅人补充:“梁有义愤恨的, 应该是自己女儿在封口村的遭遇吧。”


    曹大力语塞片刻,忽而问:“你们照顾过傻子吗?”


    白冤:“……”当然没有。


    “你们知道照顾一个傻子究竟有多不容易吗?对,当初是我把小花带到封口村, 所以她所有的遭遇都跟我脱不开干系, 她的死也跟我脱不开干系, 这一切都要怪罪到我的头上是吗,我必须要为她的生死负责。”曹大力心累道,“所有人都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可辩的, 就等那梁有义什么时候找上门,然后将我千刀万剐。其实我知道,我没几天活头了,梁有义一定不会放过我。但是人都贪生怕死,不然我也不会拼了老命从他那里逃出来,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地窖里。”


    周雅人:“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把我绑在地窖里私自用刑,结果他用刀子扎我的时候,不经意把麻绳豁了个口子,他没留意,我便在一处有棱角的石头上把绳子磨断了。他也不是没日没夜都在地窖折磨我,平日里肯定也要去县衙,有时候会走一天,有时候走一夜,我就是趁他不在的时候逃跑的。”


    白冤问:“梁桃花的死,真的跟你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曹大力数不清自己回答了多少遍:“我当时都不在村里!”


    周雅人沉吟:“不是你,也不是王三虎,还能是谁?”


    “什么?”曹大力愣了一下,“小花不是王三虎害死的吗?!”


    白冤给了个十足肯定的答案:“当然不是他。”


    曹大力满脸空白,愣愣定格在原地:“我、我也不是胡乱攀咬他,王三虎确实对小花……我也是听他们说。”


    周雅人:“他们是谁?”


    “村里的人。”


    “具体是哪一个人?梁有义问过你姓名么?”周雅人接连问话,“你有没有告诉他?”


    “有。”曹大力蓦地意识到可怕的事,面露惊慌,“难道他……”


    白冤道:“他会去一一核实,至于用什么方式,就要出去探探了,你都跟他说了谁?”


    “对门的孙、孙小娘,住崖畔的何老四,还有方大姐,马尖嘴。”曹大力忐忑道,“梁有义会去找他们的麻烦吗?”


    找不找他们麻烦不知道,但梁有义一定会从他们嘴里撬出伤害过梁桃花的人,然后去找那些人的麻烦。


    曹大力格外六神无主:“你们,你们会抓我吗?”


    白冤轻描淡写:“衙门都把你放了,我们抓你干什么,除非你真的杀了梁桃花,证据确凿自会有人羁押你。”


    “我没杀,”曹大力极力为自己申辩,“我真的没杀小花,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白冤:“仅凭一张嘴,我们就要相信你?”


    “我当时不在封口村,沿路赶脚的时候遇到很多村民,要借宿吃饭打水,他们都能替我做证,所以县衙才把我放了。”


    “这能说明什么?你们确定梁桃花就是当晚来找你求救时死的么?谁亲眼看见她当日因小产致死?不是说她那夜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不代表她当时死了,还是仵作推断出梁桃花的死亡时间就是那天夜里?县衙里那群傻狗……”


    周雅人这时咳嗽起来。


    白冤扭头看他:“你咳什么,我说错了么,县衙弄出的冤案难道少了,还不是一群傻狗?!”


    周雅人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他是真的嗓子不舒服,没有别的含义,就是咳得不合时宜。


    曹大力站出来维护:“县老爷没有冤枉我,那是明察秋毫,清官断案。”


    白冤都不稀得理他,转头示意周雅人:“出去看看。”


    屋门拉开的瞬间,曹大力便如惊弓之鸟,立刻把自己缩藏起来,生怕被人瞧见。


    灶膛下的地窖已经被人发现,不再安全了,这忽然冒出来的三人肯定不能信,万一出卖他就彻底没活路了,他必须重新找个藏身之地。


    要不然趁现在跑吧,再也不回封口村,世界之大,去一个梁有义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


    对,离开封口村,曹大力瞬间打定主意,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还想继续活。


    白冤和周雅人从屋里出来,却没见到小丁瓜的人影。


    白冤环顾四周:“让那小子在外面盯着,跑哪儿去了?”


    有些少年生性好动,让他长时间待在一处待不住,难免会去四下溜达。


    白冤身上刚担上一条新鲜的死冤,没闲工夫去找乱跑的小屁孩,径直朝对门那口窑舍走去,抬手敲门。


    笃笃笃。


    此刻已近晌午,村子里静悄悄的。


    笃笃笃。


    周雅人默默倒出一粒药丸干咽下去,让疲惫不堪的病体吊足精气神。


    白冤唤了声孙小娘,然而屋内毫无动静,她看了眼晌午的日头,心道:难不成出去了?


    正待此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冤偏过头,就见小丁瓜飞奔而来,手里挥舞着两张纸大喊:“药方,药方。”


    白冤不明就里:“什么药方?”


    “我爷爷,爷爷写的药方。”小丁瓜冲到二人面前,激动得呼哧带喘,“是我爷爷写的,我认得字迹,这是我爷爷亲手写的方子。”


    周雅人问:“哪儿来的?”


    “就在那边,”小丁瓜指着来时的方向,“那个崖边,有辆马车好像从悬崖上摔下来,车架都散了,地上好大一摊干涸的血迹,我就是在散了架的马车边捡到了这两张方子,被压在一块木头下,是不是,是不是我爷爷……”


    小丁瓜说到最后开始哽咽。


    白冤扫视上面那页的十几味药材,笃定道:“没错,是丁郎中给你开的那张方子。”


    周雅人意外:“我的?”


    “就是车夫送丁郎中回去抓药的那张。”白冤随手将药方拍进周雅人怀里,抬脚就让小丁瓜带路。


    山峁崖高数丈,马车自上摔下来,砸塌了村民半孔土窑洞,车厢四分五裂散在窑背上。


    白冤观样式与车帘足以分辨:“没错,是我们租坐的那辆马车。”


    他们昨日寻了一天都没找到,不承想居然在封口村撞上了。


    三人疾步走上前查探,只有车架没有马,缰绳绞断了,地上有一摊很大的血迹,还有一条拖拽的血痕:“村民应该把马拖走了。”


    周雅人:“车夫和丁郎中呢?”


    小丁瓜急红了眼:“我爷爷呢?”


    “可能跟着马车一起坠崖了也不一定,得去找村民问问。”


    如果摔下来的马被村民拖走了,马车上的人应该也会被村民发现后带走,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砸塌的土窑里已经没住人了,白冤毫不迟疑敲响临近一口土窑房的门,良久却无人应答,门后静悄悄的,好似一口空置的窑洞。


    不太对劲,这村子里的人呢?为何家家关门闭户?


    如今已过晌午,除了那个曹大力,她怎么连一个村民都没见着?


    正疑惑间,一名被背篓压弯腰的年迈老人,佝偻着身子从此地经过,三角眼一转不转地打量着三个陌生人。


    白冤迈过去:“老人家,劳烦跟你打听一下,这辆马车是不是前日夜里从塬上掉下来的?”


    老人的白发盘在头巾里,那张脸老成了树皮,上面爬满黄黄褐褐的斑块,就这么两眼无光地盯住白冤,却不吭声。


    白冤又问:“马车里还有两个人呢?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没等到老人的回答,小丁瓜十分焦急:“婆婆,其中有个人是我爷爷,您知道他们在哪吗?”


    老人沉默不语。


    周雅人道:“马车掉下来砸塌了窑舍,有没有伤到村民?”


    老人良久才终于观察完这三个来历不明的人,语速极慢地开了口:“你们是谁啊?”


    白冤:“……”好了,这慢性子一句没答。


    周雅人做了番自我介绍。


    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又语速极慢地开口问:“你们找谁啊?”


    白冤:“……”


    周雅人耐着性子指向四分五裂的马车:“我们要找这辆马车上的两个人,您见过吗?”


    老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眨了眨浑浊的眼睛,缓慢道:“死啦。”


    三人皆愣。


    小丁瓜的小脸唰一下骤然苍白,如遭雷击。


    老人摇摇头:“窑洞塌了,就给埋啦。”


    “不是,”白冤一时没转过弯,“把谁埋了?”


    老人充耳不闻,转身便要走。


    小丁瓜哇的一声哭出来:“婆婆,我爷爷啦?我爷爷啦?”


    老人摇头叹气,盯着脚下的路,自说自话一样:“埋啦,埋啦。”


    小丁瓜一把拽住老人的胳膊:“埋哪儿了?你们把我爷爷埋哪儿了?”


    老人腿脚蹒跚,被拽得踉跄不稳,立刻变了副凶相:“你拽我老婆子干什么,想摔死我吗?!”


    “你干什么?!放开我娘!”一妇人随着厉斥而至,一把将小丁瓜推搡开。


    小丁瓜哭得鼻涕泡挂在脸上,仍在问:“我爷爷埋在哪儿?”


    妇人莫名其妙:“你爷爷埋在哪儿,我们怎么知道。”


    “可是这位婆婆说,你们把我爷爷埋了。”


    妇人脸色一变:“胡说八道,我们怎么可能埋你爷爷,你爷爷谁啊?”


    “我爷爷,我爷爷姓丁,是给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瞧病的郎中,他前天夜里,就是坐着那辆马车,”小丁瓜打着哭嗝,指着马车的“尸骨”,断断续续说不清一句整话,“没回来,马车掉在了你们村子里,可是,我爷爷呢?”


    妇人反应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不是孩子,你先别哭了,这马车前夜从崖上掉下来,里头也没人啊。”


    小丁瓜一愣:“没人?”


    妇人“啊”了一声:“就一匹摔死的马,被乡亲们拖走了。”


    “我爷爷不在马车上?可是刚刚婆婆跟我们说……”


    “我娘年纪大了耳朵听不见,人也稀里糊涂说不清楚,倒是那辆马车砸塌了何老四的窑洞,把他养的那条土狗给埋下头了。”


    “土、土狗。”刚才感觉天都要塌了的小丁瓜打了下磕绊,所以他们刚才跟一个聋子问牛答马了半天,说的是埋了条土狗。


    丁郎中和车夫应是在马车坠崖前就下了车,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二人又去了哪里?缘何不见踪影?


    白冤却从妇人的话语中捕捉到另一个信息,追问:“你说那是谁的窑洞?”


    “何老四啊。”


    白冤问:“何老四人呢?”


    “不知道啊。”


    周雅人立刻又问:“孙小娘呢?”


    “不知道啊。”


    白冤:“方大姐呢?”


    他们俩这一来一回地换着人名,问得妇人有些愣,迟疑着摇了摇头。


    周雅人:“马尖嘴呢?”


    妇人还是摇头。


    白冤:“摇头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没见过?还是不在家?”


    妇人:“不知道,也没见过,都不在家。”


    周雅人:“你多久没见过他们了?”


    妇人:“好、好些天了吧,我记不得了。”


    白冤:“除了他们四个,村子里还有谁不见了吗?”


    妇人戒备起来:“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认识他们,又打听这些做什么?”


    “村子里很安静啊,”白冤四下一扫,“这些天突然消失了不少人吧?”


    妇人惊愕:“你——你如何知道?”


    白冤不回答她,自顾询问:“剩下的是不是人人自危,不敢出门?”


    妇人胆怯地后退一步。


    白冤精准拿捏:“因为心虚?”


    妇人掩饰般强装镇定:“谁、谁心虚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娘,我们赶紧回去。”


    白冤并不阻拦,盯着妇人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低声开口:“人这一辈子,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


    周雅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曹大力说,封口村的男人欺辱梁桃花,女人也打骂她。”


    “所以债主找上门,封口村人人自危。”


    第73章 讨债鬼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小丁瓜一门心思寻亲, 装不下别的事情,他胡乱抹掉眼泪鼻涕:“既然马车出现在这里,那我爷爷他们是不是也在附近?”


    白冤朝前头的妇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要不你再去问问?”


    于是小丁瓜转头追上去, 边追边进行了一番死缠烂打地询问, 得到的回答依然是马车上没人。


    白冤需要小丁瓜这副纠缠的劲儿去拖住对方, 然后趁妇人要扶老人进门前伺机开口:“小花怎么死的?”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将妇人镇在了原地:“你们是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


    白冤:“受人之托, 来打听一下梁桃花因何而死。”


    妇人推了推老人后背,让其进屋去, 转而探问:“受谁之托?”


    冤死之人, 白冤道:“如果不尽快查明真相,等梁有义慢慢追查, 挨个儿盘问,怕是会牵连更多的人。”


    王三虎被梁有义折腾死了这个消息还没从衙门漏出来, 甚至白冤是第一个知情者,在王三虎断气的瞬间被死冤召过去报丧,冤屈化作定契加诸于身, 她不能置之不理。如果冤孽太重不去化解, 很容易致使她心神不宁,性情癫狂,无论如何, 她还是想尽可能地理智一点, 体面一点。


    村子里人心惶惶, 妇人显然也在忌惮梁有义突然上门找麻烦。


    白冤观其面色,状似无意道:“到时候欺负过梁桃花的人,怕是都落不着好……”


    妇人果然心神不宁,接话道:“害死小花的王三虎, 不是已经抓起来了吗?!”


    半月前小花的尸体从乱葬岗挖出来,死因就在村子传开了,封口村所有人其实早就心知肚明,都暗中揣测是王三虎作孽。之后衙役来村子走访调查,她也是这么交代的。


    谁知道那原本无亲无故的傻子会突然冒出来个爹,那爹还在县衙里头当差,长相可谓凶神恶煞,绷着一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狠样子,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谁见了不害怕。


    除了何老四、孙小娘、方大姐、马尖嘴,村子里还失踪了好几个男人,就是接连莫名其妙地失踪,怎么找都找不到。而这几个男人,明里暗里的,好像都跟小花有点不清不楚。于是乡亲们开始猜测,是不是梁有义起了报复之心把他们给掳走了。


    失踪者的家属便自发去寻,自然是没寻着人,反而是那凶神恶煞的梁有义,隔三岔五会来封口村转悠。


    妇人说:“他腰里插一把长刀,手一直把着刀柄,做出一副随时要拔刀砍人的架势,吓死个人啊。他每次来,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满村子晃荡一圈,然后突然站在某家窑舍前,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周雅人问:“看什么?”


    “看人,看鸡,看狗,什么都看,窑舍里有什么他看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直挺挺地盯着看,那眼神,看得人毛骨悚然,”妇人一提起这场景就心头打怵,“有些顶不住他那种眼神的,鼓起勇气想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搭腔,光直勾勾盯着你,盯到大家心里头害怕,只能匆匆进屋插门躲起来。”


    时不时的,村子里便会少个人,大家自然而然就要怀疑到梁有义头上。好像他白天过来踩点,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偷人,哦不,掳人,大家防不胜防,不知道下一个将轮到谁。


    这么听上去,不禁让人想起那句会咬人的狗不叫,可见这梁有义是个闷声干大事的狠人。


    他什么都不需要说,单人提刀往那一杵,就让满村子人心中生怖——因为他是那痴傻姑娘的亲生父亲,是突然间杀到封口村的讨债鬼。


    妇人愁眉苦脸:“那些被他抓去的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周雅人:“这么多人失踪,大家没想过报官?”


    “怎么没报,报了也没用。”妇人叫苦不迭,“那梁有义在衙门里当差,官府肯定是要包庇他、给他撑腰的呀,当官的说咱们拿不出证据就是诬告,去衙门的乡亲当场就被打了几大板子,屁股都打开花了,谁还敢去硬碰硬,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怎么跟官斗?!”


    妇人说到此,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所以待那姓梁的牢头再来村里时,合计好的十几个村民把他团团围堵起来,让他放人他不放,依然用那种毒蛇猛兽一样的眼神盯人,当然就打起来了。”


    周雅人:“十几个人打一个?”


    妇人强调:“他有刀,又是练过的,大家要是不团结起来,根本拿他没办法。”


    白冤:“团结起来就赢了?”


    “肯定的啊,两边打起来,必然是要头破血流的,要不是给姓梁的打晕过去,大伙儿很难按得住他。后来洪老爹出主意把他绑起来,再慢慢审问他把人掳去了什么地方,可这姓梁的咬死不松口,牙关咬出血都不吐一个字,那凶狠劲跟条待宰的狼一样,去审他的人见了都怕。”妇人道,“我当时就在最外头看了几眼,没敢靠太近,第二天大清早就听见村民嚷嚷着喊,那姓梁的跑了。他跑了不说,洪老爹的小儿子也跟着不见了踪影,肯定又是被姓梁的给掳走的。他女儿是个傻子,他就是个疯子,他那傻女儿死了关我们什么事,他凭什么到处祸害人。”


    白冤挑眉:“怎么不关你们的事,那曹大力明明在公堂上招认,封口村的人,没一个善待过那个傻子。”


    妇人脸色陡然转阴,满腹怨愤:“他曹大力才不是个好东西,就是他作孽作歹,把那遭瘟的傻姑子带进村,才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好了,现在出了人命,那傻子亲爹找过来算账,大家都跟着他遭殃,全是他曹大力害的。”


    周雅人敏锐道:“他做什么歹?梁桃花怎么说也是被他所救……”


    “他当然这么说。”妇人嗤鼻道,打心眼儿瞧不起曹大力,“谁不知道他曹大力是个鳏夫,又穷又丑又抠搜,一把年纪讨不到媳妇,村里头连守寡的都看不上他,能不想婆娘么。我听说的可是他赶脚的时候,在瓦塘一片茂密的蜀秫地撞见有人在干那种事,曹大力就猫在暗地里偷看。”看着看着,自然就受不了了,浑身热血都往下腹涌,妇人说,“再加上他当时喝了几口酒,精虫上脑,拎着榔头就冲出去把那个男人敲晕过去,然后解了裤腰带迫不及待地往那女人身上扑。完事后才发现那女人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痴呆,于是曹大力就把那傻子给带了回来,白捡个不要钱的媳妇。”


    那傻子被带回来之后,曹大力接连好几个月不出门赶脚,天天关门闭户地窝在家里捣鼓,那傻子便不分昼夜的天天叫唤,过来人谁听不出来曹大力在干什么。


    白冤和周雅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后者开口问:“这件事你听谁说的?”


    “王三虎呗。”


    白冤刨根问底:“王三虎又是从何得知?”


    “那谁知道,好像是曹大力喝多了,自己讲出来的。”


    反正经王三虎口头转述,讲得下流又露骨,说那躺在野地里的女人嫩生生白花花的,摸上去溜光水滑,一掐一个红印子。傻归傻,但是滋润啊,因为傻子不懂廉耻,所以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傻子言听计从,再加上小花本身有几分姿色,于是王三虎也眼馋上了。


    难怪梁有义怎么都不肯放过曹大力,想必也是听了这些话,一时间很难分清孰是孰非。


    “他自己说出来的,酒醒了就没胆子承认。要我说,罪魁祸首就是他曹大力,结果他却被官府放了,现在也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当然,害死小花的人是王三虎,已经被官府抓了,冤有头债有主,姓梁的应该去找他俩报仇,三番五次来找别人的麻烦干什么。”


    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白冤说:“无缘无故的,梁有义为什么要来找别人麻烦?”


    周雅人:“村里失踪的这些人,跟梁桃花有什么瓜葛?”


    妇人顿了顿:“他们跟那傻子有什么瓜葛我怎么知道,我没亲眼见过,可不敢随便乱说,要负责任的呀,到时候惹火烧身,遭殃的就是我了。况且你们刚才也说了,曹大力在公堂上胡说八道,指责封口村的人对那傻子不好,那姓梁的听了肯定就怀恨在心啊。”


    白冤打量这间窑舍,没再见到别人:“家中只有你们娘儿俩?”


    话题突然转移,妇人还反应了一下:“啊,对。”


    白冤试探:“你丈夫呢?”


    妇人:“煤窑上工去了。”


    白冤:“什么时候去的?”


    妇人:“一月前。”


    也就是发现小花尸体之前,她丈夫离开了封口村。


    屋内啪的一声,众人循声而去,就见一个竹篓打翻在地,倒出来一篓子挽成团结的茅草草绳。


    刚才那位耳背的老人好似犯了错,手忙脚乱的半跪下身,惊慌得双手合十,求神拜佛一样举过头顶,嘴里碎碎念着什么,难以听清。


    “娘。”妇人紧张地走过去,蹲下身去捡地上的茅草绳。


    “别乱碰。”老人打了她一巴掌,继而双手合十地拜求,“恕罪恕罪,请恕罪。”


    说着还对着空气磕了个头,才神神叨叨地将草绳往竹篓里装。


    白冤扫视一眼,这屋内并未供奉神佛或大仙儿,便觉得这老人跪拜得莫名其妙,于是问出口:“老人家这是在作甚?”


    “没什么,”妇人转身出来,“你们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去做饭了。”


    她话语刚落,小丁瓜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噜起来。


    算算时间,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突然有点眼冒金星。


    于是周雅人掏出十几枚铜钱,劳烦妇人多做些饭食,他也饿得前胸贴后背,需要靠五谷来补充体力。


    白冤并未闲在妇人的窑舍内等饭,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日头渐渐夕斜,挂在一根抽了嫩芽的枝头上。好巧不巧,那枝头上正好栖着一只雀鸟,像栖在红日中的金乌。


    这一幕印在白冤瞳仁中,让其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她被囚于太阴\道体中是暗无天日的,时至今日,她都没腾出闲暇去看一眼这久违的天日。


    日中金乌未曾见过,月下蟾蜍倒是见得多。


    她从阴暗中来,一直走在阴暗中,悲欢离合,见的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悲和离,早就腻烦了。


    可是腻烦又能怎么样呢,这世上的苦厄永远少不了,冤恨从来不会放过她,她只能受着。


    白冤盯着天边“金乌”,忽而茫然:该怎么办呢?


    她才发现面对命途,自己竟是束手无策的。


    而今从太阴\道体出来了,然后呢?


    然后呢?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白冤转过身,看向正低头与小丁瓜说话的周雅人,斜阳的余晖照亮他眉眼,竟在破败不堪的寒窑下生出几分温情来。


    白冤有些恍惚,心头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个念头:把他养在身边……


    这念头来得并不突兀,之前在鬼衙门,她被架在刑鼎上的时候就有过。


    是不是寂寞太久了?


    应该是吧。


    或者那样的眉眼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可是——白冤犹疑起来,她要怎么把他养在身边呢?


    周雅人似有所感回过头,对上白冤的视线,后者不避不闪,坦坦荡荡盯着他看,目光却穿透前尘,看尽他累世刑劫,无须多疑,这是个要被永世打入刑狱的人。她的身上,同样担着周雅人的累世冤屈,是缠缚她的沉重枷锁,像一团团从未解开的死结。


    周雅人的死冤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多要深,她和他的每一场生死相逢,本就是命定的缘劫,何不就此笑纳了呢?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第74章 梁有义 人要找,冤要伸


    白冤转身走远, 望向日头西下的方位,霞光普照大地,将山原村庄镀上淡淡的橙金。


    她缓步来到悬崖落马处,仔细查看一地狼藉, 发现车轮中绞缠着几段干枯的茅草草茎。


    白冤抽出一根茅草端详, 上头溅了几滴血点, 应该是马血。她左右查看, 转眸间无意中瞥到那处坍塌的窑洞。


    马车坠下时砸塌了这口土窑,窑壁脱落一层黄土, 居然露出一块褐色石壁来。


    白冤目光一顿, 朝那块隐显的石壁走过去,细看之下, 才发现壁上竟有人工雕琢的纹理。


    这褐壁嵌在黄土中,总不至于是村民自己挖洞箍窑的时候, 特意雕个壁画装饰又用黄土覆盖起来,耗时又耗力,谁也没那闲工夫多此一举。


    白冤心头闪过异样之感, 于是就近捡了块有棱有角的断木头, 开始撬刮覆盖其上的黄土。


    她耗费了不少时间,直至夕阳彻底沉没,夜幕中挂上一轮弯月, 石壁逐渐裸露出来一大片。


    白冤缓缓扫掉灰土, 后退两步观看, 一只狰狞恐怖的怪兽跃然璧上。


    此怪兽的形态抽象诡异,头大如斗,顶上有个尖锐的犀牛角,怒目圆瞪如凸出的鸡蛋, 满口尖牙,长舌吐至胸前。怪兽身如雄狮,利爪下踏着颗人头——不对,下面还有浮雕。


    白冤蹲下身,再次将下沿的黄土撬开,一颗惊恐万状的人头逐渐显露出来。白冤继续撬开下半截黄土,慢慢刮出一片尸山血海,而怪兽踩踏在尸身之上,称霸人间。


    白冤站定观摩,不太明白这副场景代指什么,怪兽为祸乡里?


    她不知道这幅壁画有多长,有没有必要再把剩下的黄土扒开,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她不需回头确认,光听竹杖点地的动静就知道来者何人。


    “这是什么?”周雅人驻足,漆黑的眼前居然浮现出一堵晦暗不明的墙面,墙面是一团灰黑色气流。


    白冤这才回过头:“你能看见?”


    周雅人将自己眼见的场景告诉白冤,他靠近那片壁雕,抬手触摸雕刻纹理,分辩道:“镇墓兽。”


    白冤示意他:“你再往下摸摸。”


    待周雅人摸索到下方的雕刻,白冤才道:“踏着尸山血海的镇墓兽?一般来说,镇墓兽是墓主用以辟邪的,安置在墓中守护墓主亡灵安稳,以免被那劳什子山精野怪叼了去。但这里不是座坟墓而是个村子,山壁上所雕的怪兽应该……”


    应该不是镇墓兽,是什么白冤也说不好,但肯定有着某种寓意。


    白冤觑着正摸索着壁雕的周雅人:“你来干什么?”


    “久不见你回去,所以出来找。”周雅人的手抚过怪兽的利爪,再往前,是一半隐在黄土中的不明图案,“饭已经做好了,来叫你……唔,这是什么?”


    白冤顺手掰开覆盖在那处的土:“头颅。”


    “头颅?”周雅人摸上去有些复杂。


    于是白冤蹲到他旁边,盯着那颗壁雕的头颅说:“是颗戴着盔甲的头颅。”


    接下来,周雅人的手摸到哪处,白冤都会告诉他:“这是一截被腰斩的上身,肠子漏出来,挂在一根长矛上。这是一个被刺穿脖颈的士兵。这个人的左眼插着把刀,刀尖直接从后脑勺扎了出去。”


    她的声音平淡无奇,直述着壁雕上的画面,一个个残酷的死状,她却说得波澜不惊。


    周雅人摸索的手顿住,白冤的话也在此顿住。


    他当然知道白冤见惯了身首异处的死者,所以她才会这般平静淡漠,淡漠到近乎于无情无爱,可能于白冤而言,生死已然掀不起丝毫波澜。


    “白冤。”


    “有什么疑问?”


    听对方这一问,周雅人话到舌尖拐了个弯,只好正色道:“封口村相邻不远就是乱葬岗,黄大山昨日挖他女儿黄小云的尸骨时,从秽土中挖出一些矛剑和铁胄,以你之见,那里可能是一处战场。”


    “没错。”


    “这壁上雕的也是战场,而且死伤惨烈。”


    “所以呢?”


    “所以由此证实,你说得没错,乱葬岗曾经是个古战场。”


    白冤无语:“……显而易见的事情,你这难道不是一句废话么?”


    “即是古战场,又是乱葬岗,尸骨无数,凶鬼邪祟难测,所以人们才会刻镇墓兽压制凶邪,而雕刻在山壁上,是能将此山中的所有凶邪全都阻挡在山原之中,以免外泄伤人。”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镇墓兽会踏着尸山血海,因为人们认为战死疆场的将士是凶死的,他们怨念极重,恐会伤人。


    但又有一点疑问,白冤道:“辟邪就辟邪,雕个镇墓兽就完事了,为何还要踏着这群将士的尸骨?这些将士为家国战死,每一名战死疆场的将士,都可能是他们的丈夫或孩子,他们又怎会用镇墓兽踏着至亲的英灵?”


    “是啊,”周雅人沉吟道,“所以这面壁雕很有可能是敌军的手笔。”


    白冤却隐约听出了点别的意味,话锋一转:“你随军出征过?”


    周雅人摇头:“没有。”


    “瞽师知天时气象,惯以音占,卜吉凶气运,通常都会随军出征。”


    “大端近些年,边陲还算太平。”


    也就是他还派不上用场,在这个领域并无用武之地,所以周雅人对朝廷最大的用途就是寻找阴燧。


    一想到阴燧,白冤便心中不快,看向周雅人的眼神瞬间冷厉。


    感受到对方突然不友善的视线,周雅人疑惑不解:“怎么了?”


    白冤强压下那股窜至心口的怒火,转身便走:“我再四处看看。”


    对方突然阴晴不定,周雅人不明就里,心思哪怕再活络,他也不可能从随军出征直接联系到阴燧上去,太跳跃了。


    周雅人甚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饭做好了,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白冤的脚步未曾停留,她不需要。


    人要找,冤要伸,何必浪费时间去吃那顿于她而言毫无意义的饭。


    白冤估摸着,倘若真如村妇所言,梁有义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曹大力从他手上逃脱,他必然还会再来封口村找人。


    只不过因为他在狱中弄死了王三虎,县衙四处搜捕,梁有义为掩人耳目,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八成会夜访封口村。


    而曹大力家中地窖暴露,约等于失了阵地,攸关身家性命,他决计不会相信几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会替他保密,但又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所以曹大力一定会趁入夜后逃跑。


    夜幕最能掩盖行迹,而一切正如白冤所料的那样发展,鬼鬼祟祟准备逃亡的曹大力被蛰伏起来的梁有义逮个正着。


    经村妇的描述中就可以判断,梁有义绝对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他能一句话不说的观察封口村每家每户,不光人,连鸡犬牛羊都能瞪视半天,何况猫在某个地方伺机等候“猎物出笼”。


    曹大力猝不及防,被猛虎一样窜出来的身影扑倒在地,只见寒光一闪,曹大力猛地将持刀砍杀者蹬开,惊惧翻滚开去,慌不择路地爬起来逃命。


    刚爬起来,背后的人再次举起长刀,落下时只划破了曹大力后背的包袱。衣衫钱财掉落下来,曹大力顾不上捡,拼了老命往前狂奔。


    耳边响起呼啸而过的风声,曹大力甚至不敢回头望,但能清晰地听见身后人紧追不舍,心头叫苦不迭,怎么惹上这么一尊活阎王。


    活阎王今日非收他的命不可,捡起一块石头砸向曹大力的后脑勺。后者头破血流的踉跄几步,梁有义疾步追上,挥刀便斩,谁知曹大力晕头转向地往前栽,堪堪避开了这一刀。


    待梁有义再要上去捅人时,曹大力在天旋地转间挣扎出几分清醒,一脚踹在梁有义的小腿骨上。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梁有义连人带刀摔倒在地,他没顾得上爬起来,直接就朝曹大力挥刀。


    曹大力手忙脚乱的闪躲不及,抬胳膊挡刀,随即一声惨叫,刀刃嵌进了肉里。曹大力猛地后缩,胡乱抓了把黄土扔向扑上来的梁有义。


    近身肉搏,两人扭打成一团。


    梁有义要命,曹大力拼命,两人翻滚扑腾,打得你死我活。


    曹大力举起方才那块带血的石块,狠狠砸向梁有义持刀的手腕,一下两下三下,长刀脱手。还没等曹大力捡起那把刀,梁有义手指狠狠掐进对方挨过刀的手臂伤口。


    曹大力痛苦不已,捏住梁有义一根手指往反方向狠掰,直至手指头断骨错位,梁有义咬牙闷哼,紧接着太阳穴又挨了一记猛砸。


    待曹大力举起石头砸第二下的时候,梁有义猛蹿起身,一头撞在对方鼻子上。


    曹大力口鼻流血地往后倒仰,石头反手落到了梁有义手上。


    风水轮流转,梁有义翘着一根无法复位的手指,举起石头狠砸曹大力的头部,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直到曹大力再也无力反抗,满头满脸全是血,左眼也被砸破裂了。


    梁有义粗喘着扔掉石块,埋头四下寻找,找到了自己的刀。


    曹大力奄奄一息,掀开一只眼皮,只能从狭窄的眼缝中看见刀背上寒光闪烁,他极力为自己辩解,却气若游丝:“不是我……”


    梁有义提着刀,有些站不稳似的,原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沉声开口:“孩子呢?”


    然而曹大力说完刚才那句话便昏死过去。


    梁有义弯下腰,拽住曹大力一条腿,拖死狗一样把人拖走了。


    白冤隐在暗处,冷眼旁观了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再尾随其后,穿过沟壑,步入山原,踏着快及人高的杂草,来到一处偏僻隐蔽的山崖。


    梁有义将崖畔堆积的杂草挪开,此地便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来,把曹大力拖了进去。


    白冤趁机闪入,贴着阴森冰凉的崖壁,里头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梁有义把曹大力扔在了地上,继而右边角落里发出一阵闷在嗓子眼儿里的呜咽,接二连三地响起。


    这崖洞中居然还有其他人,而且不止一个!


    难道是封口村失踪的那些人?


    下一刻,梁有义吹燃了火折子。


    洞内没有隐蔽之地,白冤瞬间在光火之中现了形。


    梁有义猝不及防看见洞内多了个人,大大方方立在那儿,差点惊掉三魂七魄。


    这白衣女子无声无息,从哪儿冒出来的?


    火折子骤然坠地,好歹没熄。


    “什么人?!”梁有义吓得抽刀指向对方,全身戒备,同时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意爬上背脊,不对,她是人是鬼?


    “梁有义?”白冤淡然处之,“这些人都是你抓来的?”


    她视线扫过角落,居然在五花大绑的四人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简直是意外收获:“丁郎中?”


    丁郎中手脚被缚,嘴里塞了团粗布,和其他三人一样蜷躺在角落里,此刻正仰着沧桑憔悴的脸,有些恍惚茫然,一时间竟没认出眼前女子为何人。他反应了半拍,才猛地回忆起来,朝白冤呜呜几声。


    第75章 方大姐 他没有哄骗用强,他是付了钱的……


    趁白冤扭头分神之际, 梁有义挥刀而起,想来个乘其不备,先发制人。


    然而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实在不太够看,白冤抬手一拧, 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了长刀, 反手架在梁有义的脖子上:“你要为女儿出气, 抓丁郎中作甚?”


    其动作快如闪电, 刀架颈前,梁有义不敢轻举妄动:“你究竟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你带我来的么?!”


    梁有义瞠目:“什……?你跟踪我!”


    白冤也不废话:“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别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封口村这半月失踪人口不下十来个, 其他人呢?”


    梁有义冷着脸:“不知道。”


    “杀了还是藏哪儿了?”


    “我只绑了这几个。”


    “不说的话,我就把你送回县衙。”


    梁有义丝毫不惧, 还是那句:“我只绑了这几个。”


    白冤盯住他的眼睛:“你弄死了人,以为为女儿报了仇了?可惜梁桃花并非死于王三虎之手, 你杀错了人。”


    闻言,梁有义骤然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须臾, 他又蓦地阴狠起来:“杀错了又怎么样,他该死。你知道什么?知道多少?还有谁害死了桃花?”


    白冤手腕转动,长刀直射而出, 插入洞壁之中。


    梁有义愣了一瞬:“你……”


    “我不知道, 但我也是来找真凶的。”白冤道, “其实你绑人也好,杀人也罢,我不太想管,但你冤杀他人, 容易给我添麻烦。”


    梁有义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可以报仇,但不能冤杀。”


    “桃花是被王三虎害死的,封口村人尽皆知,他死得一点不冤!”


    无凭无据,白冤不与其掰扯,转身朝丁郎中走去。


    “你干什么?!”梁有义大喝一声,就要动手阻挠。


    白冤身子轻轻一侧,脚尖踢中梁有义膝窝,致使对方单膝跪地。与此同时,梁有义握住洞壁上的刀,猛力一抽,刀刃直削白冤脖颈。


    仅仅毫厘之差,白冤岿然不动,并指夹住袭来的刀刃。梁有义骤然使力却不得寸进,随即腹部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扫飞出去。


    实打实挨了一记狠的,梁有义猛地呕出一口血,卷缩着捂住肚腹,好似内脏破裂了般痛得面部扭曲。


    白冤没料到血肉之躯这般不经踹,她不过轻轻——应该是轻轻一踹。她欲上前查看,谁知刚迈出一步,梁有义便如临大敌,骇然色变,一边吐血一边连滚带爬地起身逃出崖洞,好像身后的白冤是什么洪水猛兽。


    白冤立刻止步:这是怕了她了?


    她本不想伤人,奈何体内脉气时钝时堵,很难拿捏分寸,这完全归功于背后下黑手阴她的这位。


    毕竟此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抽刀抹她脖子,活该受此一遭,怨不得谁。


    梁有义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走出没几步,便整个人栽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总不至于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吧?


    白冤上前探其颈脉,还好,只是晕过去了而已,性命无虞。于是暂且不管梁有义,回身去给丁郎中松绑,旁边三人纷纷蛄蛹过来,“呜呜”示意白冤解救。


    白冤注意到其余三人身上皆有大大小小被折磨的伤痕,唯独丁郎中只是狼狈而已,头脸和胳膊上有轻微擦伤。


    丁郎中这把老骨头被生生绑了两日,手脚已经僵木,松了绑都抻不开,嘴巴也因为被粗布堵太久而发麻,说话不太利索:“菇凉……”


    白冤压根儿不管蛄蛹过来的其余三人,询问丁郎中:“你怎么会被梁有义绑到这里?车夫呢?”


    “窝们回其……”丁郎中揉了揉腮帮子,捋直舌头,“我们回去途中迷了路,马车突然在林子里失控!”


    “马车怎会失控?”


    “可怕啊!”丁郎中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白冤手腕,“撞见东西啦!”


    白冤蹙眉,低垂的目光盯住丁郎中抓着的手,强忍着没挣开:“什么东西?”


    丁郎中很激动:“不干净的东西啊!林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亲眼看见的!”


    蛄蛹过来的三人定住了。


    白冤:“什么样的东西?”


    “人影的样子,当时在雾里,白惨惨的,有一群,好像悬在半空,脚不点地的飘着,抬着什么箱子,不对不对,不是箱子,是轿子,抬的轿子。吓得我和车夫弃了马车疯跑,跑着跑着就跑散了,我也不知道我跑到了什么地方,结果就撞见刚才那个人,”丁郎中指向昏死洞外的梁有义,“大半夜的,又在荒郊野岭,我也不知道他是人是鬼,吓得掉头要跑,没想到他追上来直接给了我一下,等我醒来时,就被绑在这里了。”


    显然,梁有义以为突然冒出来的丁郎中发现了他在此绑架村民,唯恐丁郎中出去坏事,所以才把丁郎中一并捆了。


    他知道丁郎中不是封口村村民,也与梁桃花的事毫无关系,所以恩怨分明,并未施加伤害。


    短短两日,丁郎中受了不小惊吓,神经高度紧张:“快,姑娘,我们快去报官,那个人,他还杀人了。”


    “杀了谁?”白冤心道,难道其余那些村民都被梁有义杀了?


    “那个叫方,方什么的,”丁郎中指向其余三人,“他们知道,他们被关在这里亲眼所见,不信你问他们。”


    其余三人点头如捣蒜。


    白冤抽了其中一人堵嘴的粗布:“梁有义杀了谁?”


    那人开口便嚷嚷救命,不断央求白冤放了他。


    “我在问你,梁有义杀了谁?”


    “方大姐,他把方大姐杀了,他肯定还要把我们全都杀了,姑娘快救救我们,放我们走吧。”


    此人长相尖嘴猴腮,白冤问:“你叫什么?”


    “我、我叫马河。”


    白冤:“马尖嘴?”


    马尖嘴没料到对方竟然认得自己,愣愣点头。


    白冤一指旁边矮瘦的妇女:“她叫孙小娘?”


    被点名的孙小娘比马尖嘴还先点头。


    那么剩下的那个,莫不是:“何老四?”


    何老四紧跟着一个劲儿点头。


    身份确认完,白冤分别解了他们嘴上的“封印”,却不急着给三位松绑:“接下来我有话要问,你们必须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待事情弄清楚之后,我自然会给你们松绑。”


    三人异口同声:“什么话?”


    “除了你们三个、曹大力、方大姐,梁有义还有没有绑过别人?”


    三人纷纷摇头。


    白冤心存疑窦,却也不在这件事上过分纠结,转而询问梁有义为何杀害方大姐?


    当然又是那杀千刀的曹大力害人不浅,他们原本只是在背地里嚼嚼舌根,出于好心或不怀好意的提醒,没承想竟会祸从口出,成了那个知情者,被梁有义抓过来严刑拷打。


    本来嘛,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大家闲来无事围坐在一起,尽是东家长西家短地扒拉别人家闲话,里里外外是是非非全都能够翻个遍。好话说不上几句,难听的闲言碎语能倒几箩筐,尤其曹大力带回来的傻婆娘,一直被人言钉在耻辱柱上,哪怕村民当面笑她淫/娃/荡/妇,她也傻了吧唧听不懂。


    起因究竟是曹大力救了梁桃花,还是曹大力原本就是为非作歹的源头,谁也说不清。


    即便梁有义对其大刑折磨,曹大力都咬死不认,涕泪横流地坚称自己当初救了小花,他也是那个受害的苦主,这也是梁有义始终未对他痛下杀手的原因之一。


    梁有义恨封口村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的桃花在这里受尽凌辱而死。


    这孔崖洞中置有石桌石凳,桌凳上尽是干涸的血迹,据三人诉说,梁有义会把他们轮流绑在桌凳上严刑拷问,问的当然都是梁桃花这两三年间在封口村的遭遇,谁打过她,骂过她,欺辱过她。


    白冤之前在曹大力口中大概知道一些,那些事要让一个父亲听来,决计是受不住的,更何况梁有义对这些个知情者动刑,让他们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官府放了曹大力之后又抓了王三虎,狱中的同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押期间只要不闹出人命,任由梁有义随便逼问,于是王三虎在虎钳拔牙的酷刑下屈服交代:他没有哄骗用强,他是付了钱的。


    曹大力出门赶脚期间,小花都由方大姐照料看顾,而只要给钱,方大姐就会把小花洗干净了送到他窑屋炕上。


    而这件事,孙小娘、马尖嘴以及何老四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是被梁有义绑架过来逼问才得知,方大姐居然在背地里干出这种勾当。


    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可没有青楼怡红院,即便有,他们这群兜里穷得叮当响的村民也逛不起。


    于是现成的傻子不计成本,正好能拿来糟蹋贱卖,只要从手指缝漏几个铜板就可以,或者拿盐拿粮过来换。


    有些男人有妻室,不方便领回家去让婆娘发现,方大姐还专门腾了间窑洞出来,平日就把小花安顿在里头,以至于后来,只要有男人推门进屋,小花就会惯性脱衣服。


    任是冷血如白冤,听到这里心中也燃起一团怒火,不怪梁有义痛下杀手。


    孙小娘胆寒道:“那梁有义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把方大姐绑在石凳上,往她十根手指头里扎针,这么长的针,扎进去不拔出来,逼问她都有谁,方大姐说了十多二十个。”皆是封口村的男人,甚至连花甲古稀之年的糟老头子都有。


    白冤冷冷开口:“曹大力知不知情?”


    何老四接茬:“他俩虽然没有拜堂成亲,但那傻子也算是曹大力的婆娘,怎么可能会让他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背着他干啊。”


    “要说曹大力之前待这傻子,也确实不错。”孙小娘有一说一,“我住他对门,从没见他打骂过,傻子打翻面粉袋子在里头滚成个面人儿,他都是先把人拉起来收拾干净,叫小花别瞎扑腾,一点脾气没有。要换作是我,看她这么作践粮食,我能拎着棍子揍得她满地找牙。”


    也是因为孙小娘说曹大力平日里待小花不错,梁有义才没有一刀剁了曹大力。


    但是他没对王三虎心慈,更没对方大姐手软,他抓这些人,就是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封口村的人究竟是如何对待小花,如何丧心病狂的害死她。


    本来小花怀孕,方大姐给她灌过两回药,打过两回胎,遭了大罪。傻子可能也是长了记性,后来再逼她喝苦药,怎么也不肯了,即便灌进去也给吐出来,孙小娘说:“也是赶巧,傻子这一胎孕吐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吐什么,所以那汤药全都给吐了,孩子稳当当揣在肚子里,一天比一天大,就让赶脚回来的曹大力发现了。”


    再加上村子里各种风言风语,曹大力索性将傻子轰出了家门,给王三虎捡了回去。


    王三虎可没那个耐心伺候傻子,更无法忍受对方的蠢笨痴傻,何况吃喝拉撒全要他亲力亲为,于是不多久便将小花扫地出门。


    既然曹大力不要了,无主的傻子人人可以践踏,谁还愿意掏钱呢。


    小花就像破抹布一样被扔弃在外,从此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


    “方大姐收了曹大力的钱粮,转头又去收别人的钱粮,把傻子辗转腾挪的卖来卖去,”孙小娘良心未泯,愤懑道,“谁家闺女儿被这么糟蹋,也是要恨得把人千刀万剐的,活该梁有义拿针扎她手指,又拔掉她十根手指甲,最后活活折腾死。”


    白冤眉头一蹙,忽地想起乱葬岗那截断手来:“梁有义是否还给她上过夹棍?”


    孙小娘想也没想地点头:“上过。”


    白冤:“方大姐的尸体呢?”


    孙小娘:“被梁有义扔进乱葬岗了。”


    白冤:“什么时候?”


    孙小娘:“就前几天。”


    对上了。


    前几天铁面人杀死小铁柱,老张夫妇为给孩子配骨衬去找阴媒人,夜里途经乱葬岗时,突然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铁柱他娘的脚踝……


    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张夫妇以为撞了鬼,其实是还没咽气的方大姐。


    于是夫妇二人在恐惧的支配下,不仅剁了对方一只手,还把方大姐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白冤回忆,周雅人今早跟她说过什么来着,他在乱葬岗发现了断手主人的骨架和人皮,一想便知是那痋师的手笔。


    第76章 没人性 若是被她缠咬上,不死也得脱层……


    “她该死。”崖洞口传来梁有义重伤虚弱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转,半截身子倚靠着崖壁,好似没有余力爬起来,碎碎念一样重复着, “她该死。”


    确实该死。


    贼心烂肺的方大姐害人害己, 死也死得一波三折, 也算恶有恶报, 此等下场稍稍平息了白冤的余怒。


    孙小娘等人一听梁有义的声音,立刻吓得噤若寒蝉, 僵成四根木桩。


    梁有义缓声道:“姑娘,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和封口村村民之间的恩怨, 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感觉到对方靠近,梁有义没有抬头。


    白冤俯视他, 梁有义不过四十出头,像个潦草且饱经风霜的莽汉,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 内里却坚毅无比。


    白冤郑重道:“小花并非死于王三虎之手。”


    “那你告诉我, 不是他还能是谁?”梁有义没等到一个确切的回答,“王三虎该死,他害的也不止桃花一个。”


    白冤疑惑:“还有谁?”


    梁有义在地牢逼问之时, 王三虎挨不住大刑, 连偷过谁家鸡, 掰过谁家玉米地,全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以及:“他到邻村一户人家偷鸡摸狗的时候,见人小姑娘独自在家里睡觉, 便起了歹心把人敲昏糟蹋了。女子最看重贞洁,那姓黄的丫头怕得不敢声张,直到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投河自尽了。”


    “邻村可是原村?姓黄的丫头叫什么?”白冤敏锐极了,隐约记得老张说过黄大山家的闺女两年前在河里淹死了。


    梁有义细想了一下:“好像叫黄什么云。”


    “黄小云。”


    “对,是叫黄小云。”梁有义道,“你跟王三虎又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这么来替他说话,他王三虎根本就死有余辜。”


    十几岁的小姑娘认为清誉大过命,还未婚嫁的女子如果失了贞节会被视为一种耻辱,不止她,全家都会因她而抬不起头来。到那时,她会被所有人嫌弃指点,人言可畏,父母也会因她感到蒙羞,或者可能直接打死她。黄小云越想越害怕,于是趁大家还没发现她失贞之前投河自尽,永远死守住这个秘密。


    而黄家和原村所有人便都以为,黄小云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不慎失足落水淹死的,谁都没有怀疑追究过。真相就这么被黄小云一死了之、闭口不谈地带入了坟墓,时至今日才由梁有义牵拉出来。


    “我并非替王三虎说话,而是想找出真正害死梁桃花的凶徒。”


    梁有义抬头看着白冤。


    白冤居高临下:“王三虎杀了便杀了,他死不足惜,但凶手另有其人,你就不想找出来吗?”


    梁有义愣愣盯着她半晌,随即吃力地撑着崖壁站起来,因为肚腹绞痛,他佝偻着身子,站不太直:“姑娘,你、你不是来救他们的吗?”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救不救只是顺带手的事。”白冤无非是被冤死之人召过来,“丁郎中我要带走,至于其余三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原本以为快要得救了的三人听完目瞪口呆,什么叫其余三人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是不管他们死活啊!


    这还得了,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求救。


    白冤丝毫不理睬,三人便向重获自由的丁郎中乞求,指望同样遭遇过绑架的丁郎中能救他们于水火。


    丁郎中茫然无措的左看看右望望,很想替三人松绑又不敢擅做主张,毕竟那绑架他们的凶徒还在崖洞口杵着。而这位来救他的姑娘立场不明,似乎更倾向梁有义,于是丁郎中左右为难之下,审时度势,认为目前自身难保,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梁有义虽然凶神恶煞,手段残酷,却也情有可原,谁让封口村这些人不干人事,那样祸害人家闺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冤心里清楚,梁有义若要杀这三人早就弄死弃尸乱葬岗了,梁有义连曹大力都没狠下杀手,就是因为不愿伤及无辜。


    这样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心底始终有根清晰的底线,孙小娘、马尖嘴、何老四未曾对小花有过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梁有义应当不会伤他们性命。


    梁有义缄默半晌:“他们三个不能放。”


    孙小娘闻言直接哭了:“该说的我们都说了,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求求你放过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欺负过小花。”


    白冤不理会身后的喧闹,扬了扬眉,问梁有义:“为何?”


    不肯杀也不肯放,是打算绑到何时?还是怕放了他们会坏事?


    梁有义一只手按在肚腹上,几番斟酌后才肯开口:“七日前,有人半夜潜进县衙,剖开了桃花的肚子,把她的腹腔掏空了。”


    那肚腹原本是隆起来的,她生前怀着身孕,死的时候孩子可能还在肚子里。


    白冤蓦地一愣:“什么?!”


    “我怀疑曹大力,怀疑封口村的每一个人。桃花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有人来剖开她的肚子,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肚子里怀着个还未降生的孩子,梁有义万分不能理解,“难道就为了抢个死胎么?”


    不是死胎,白冤脑中思绪快如疾电,骤然闪过北屈河冢中,从秽土尸骨中取出的几包胎衣,那几颗痋引蛇引现在还揣在她的身上。


    白冤神色一沉:“梁桃花的尸体可还在?”


    梁有义:“在县衙。”


    看来她得亲自走一趟:“她大约什么时候死的?”


    梁有义:“仵作说,约莫两年前。”


    白冤:“死了两年,而你们半月前发现她的尸体,竟然没有烂成白骨?”


    梁有义嘴唇紧抿成一线,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尽量维持着沉着和冷静:“可能乱葬岗地质土壤特殊,再加上埋的位置不同,很多过世多年的尸体会被重新挖出来,举办冥婚进行二次下葬,这是此地的风俗,挖出来有的是干尸,有的是湿尸,有的是白骨。桃花则是湿尸,尸身并未严重腐烂。”


    没错,乱葬岗也有秽土,秽土能滋养孕育痋引的孕尸。


    白冤心念急转,难不成梁桃花的死跟痋师有关?


    兜兜转转,真是哪儿哪儿都有她搞事。


    搞事的陈莺趴在一口瓮棺上,面前摆着大大小小无数个形态各异的瓶罐,全都盖得严严实实。


    这间窑院是她当年置办的,枯井打成了地窖,埋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陈莺基本不住窑洞,常常待在枯井下的地窖中,有事没事瞎捣鼓。


    她掀开瓮棺,扒开秽土,脸色阴沉地盯着土壤中那块裹着红白黏液的肉团:“一帮子搅屎棍子,尽坏我大事!”


    铁面人把食盒里的饭菜摆上桌。


    陈莺越想越生气,拍桌道:“如果不是那帮人把尸体挖出来,这一胎肯定能成!你看这胎衣,皱巴巴的,已经开始瘪下去了。”


    铁面人摆好筷子,跟她打手语。


    陈莺说:“衙门的人半月前就给挖出来了,咱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孕尸离了秽土七八天,就跟活鱼离水上岸七八天一样,还有什么屁用!本来孕胎就得吸干母体才可能孕出一胎痋引,我好不容易让她们产出虫卵,谁知到这一步功亏一篑!我真是……”


    陈莺近乎暴躁,恨不得端起瓮棺给砸了,想砸又下不去狠手,毕竟自己含辛茹苦培育了两年之久。她不死心地将其埋在秽土中,也是妄想拯救一下,奈何胎衣一天比一天皱巴干瘪,想必是没什么拯救的希望了。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要养出一胎痋引实在太难了,跟秀才寒窗苦读几十年考不上功名一样,白费功夫。陈莺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个蛊婆容易得多,抓一把毒虫放进罐子里就能坐享其成。哪像她,尽干些杀人害命的勾当,孽作了不少,却捞不着成果,想想能呕两碗血,早知道不走这条歧途了。


    陈莺整个人郁结了好些天,心里还是过不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成功从河冢里捞出来几包孕育而成的痋引,不然她可能会去杀了那帮坏事的泄愤。


    铁面人跟她打手语。


    陈莺摆摆手:“没胃口,端给那俩人吃吧。”


    说到那俩人,陈莺抬起头,很是心血来潮地站起身:“我去吧。”


    陈莺拎着饭菜走进一间逼仄窄室,壁龛里亮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只余豆大。秦三尽职尽责的照料着不能自理的陆秉,正给陆秉喂水,见陈莺进来,秦三吓得手一哆嗦,不小心把水洒到陆秉衣襟上,只得手忙脚乱的擦拭。


    陈莺蹙眉,很瞧不上秦三:“笨手笨脚。”


    她一靠近,秦三便如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


    陈莺将食盒搁在地上,审视胡子拉碴的陆秉,怎么跟个流浪汉似的,又瘫又颓,实在不招人喜欢。


    陆秉跟战战兢兢的秦三不一样,陆秉直接无视了她。


    陈莺道:“我给你送饭来了。”


    阶下囚只能席地坐卧,身下连个铺地的稻草都没有,陆秉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陈莺蹲下身,打开食盒盖子:“都是好吃的,有鱼有肉,我刚才想了一下,你身上有伤,以后得让阿聪给你吃些好的。”


    陈莺知道他会是这个不理不睬的反应,此刻也不恼:“你那个朋友,周雅人,去了封口村。”


    果不其然,陆秉立刻有了反应,这人实在太好拿捏了,之前要死要活闹绝食,她就让秦三陪着他不吃不喝,结果怎么着,没两天便就范了。


    陆秉肯吃东西的时候,陈莺鄙夷地哼了一声:“也就这点出息。”


    心肠软的人是最易对付的,陈莺拿捏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知道陆秉不怕死,但他怕身边的人因他而死,陈莺心里不屑:光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有屁用,别人性命也要豁得出去啊,就这样还想跟我作对。


    陆秉骂她没人性,陈莺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最后气笑了,她跟阿聪说:“痋师如果有人性,那不完犊子了么,还养什么痋引。”


    阿聪表示非常认同。


    于是陈莺得到了安慰,心道外行懂个屁,滇南三大邪术就属痋术鲜为人知,几乎绝迹断代,就是因为入此道者需得丧尽天良,而她就是那个天选的坏种,陈莺对自己的定位极其清晰精准,认为自己非常符合走这种灭绝人性的路线,很有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毕竟痋引第一步便是要在孕妇腹中产出虫卵,而后埋入秽土中培育,这期间稍有差池就会功亏一篑,相当费时费命——费别人的命。


    同样是玩虫子的,她跟那些养蛊的蛊婆可不一样,陈莺觉得,蛊婆跟斗蛐蛐儿没什么区别,根本不配跟痋术相提并论。


    因为实在太难养出一胎痋引,先辈们会去寻找绝对隐蔽之地,比如河冢,一般人根本到不了,才会为后世留下弥足珍贵的遗产。


    昏暗的油灯下,陈莺盯着陆秉急切的目光,笑了:“你不是不理我么。”


    陆秉嘶哑道:“你要干什么?!”又想拿周雅人威胁他么?


    “不干什么呀,给你送饭。”陈莺道,“你每天这么要死不活的,我看了甚是无趣,陆捕头,你想不想重新站起来呢?”


    他筋脉尽断沦为废人,这罪魁祸首跑来猫哭耗子,能憋什么好屁?


    陆秉根本不接话。


    陈莺也不介意,她笑吟吟道:“陆小爷,你说句软话,我就帮你治好你的这双手脚。”


    “做梦。”且不说筋脉尽断根本治不好,即便能治,他也不可能对陈莺服软。


    陆秉做好了饭菜扣在头上的准备,但是陈莺这次并没有跟他翻脸撒气,相反的,她端详了陆秉好半晌,突然欺身靠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陆捕头,我觉得你肯定是个可造之才。”


    可什么才?他怕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挨得太近,陈莺的鼻尖几乎贴到他脸上,陆秉不知道她又发什么莫名其妙的癫,偏开头拉远距离。


    陈莺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吩咐一旁大气不敢喘的秦三给他喂饭,自己则转身迈出了逼仄的窄室。


    秦三浑身冰凉,直到陈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她才慢吞吞蹲到陆秉身边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和饭碗。


    一筷子菜夹到嘴边,陆秉却已倒尽胃口:“你吃吧。”


    秦三遂又默默放下了,她垂着头,良久才闷声开口:“我大哥,就是被她杀死的。”


    秦三后来才知道,自己原先恨错了人。


    陆秉看不见秦三此刻的表情,只能盯着她的发顶。


    现在这种境地,谈不上谁比谁好过,他甚至比秦三还要凄惨,实在说不出一句宽慰开解的话来。


    陆秉搜肠刮肚,还是打算提醒秦三:“你伤不了她,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就像他一样,拼了命都奈何不了对方,还被搞成这副德行,日日在仇人的鼻息下苟延残喘,简直生不如死。


    “要是有机会的话,”陆秉说,“你就跑。”


    秦三抬起头,红着眼眶看他:“我要是跑了,你呢?”


    “我跑不了了。”陆秉垂下眼睫,就看陈莺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


    这话听得秦三倍感恐惧,她不敢深思:“你的那个朋友,他是不是来救……”


    陆秉没让她把话说完:“希望他永远不要被陈莺这条毒蛇咬上。”


    秦三立刻能明白,陆捕头死也不希望那个人来。


    这条毒蛇凶恶狡诈、阴险狠毒,若是被她缠咬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77章 好寂寥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


    周雅人和小丁瓜没能走出封口村, 就被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村民拦住了去路。


    村民纷纷踏出自家窑舍,不约而同朝他们走来,夜间无人掌灯,只靠天上一轮弦月照明。


    小丁瓜面如纸白, 盯着面无表情围上来的村民, 油然而生一种惊悚之感:“你、你们, 干、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周雅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意识挡在小丁瓜身前,径直绕过拦路的村民。然而他可以毫无阻碍地绕过去, 村民却将身后的小丁瓜团团堵住。


    小丁瓜根本挤不过去, 迎面撞上一堵堵人墙,悚然出声:“公子……”


    “诸位乡亲……”周雅人立刻退回到小丁瓜身边, 后者紧紧一把抓住他,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


    起因是入夜之后, 小丁瓜耳边再次响起了婉转凄切的歌声,是同昨夜一模一样的曲调和唱词,哪怕捂着耳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心惊胆战的小丁瓜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却被纷纷出动的村民围堵其中。


    离近了他才看清, 这些村民竟全然闭着眼睛在走路,不知是梦游还是怎的,个个都跟游魂一样, 好似全无自主意识。


    未容周雅人把话说完, 小丁瓜惨叫一声, 双腿骤然离地,被左右两边几条胳膊悬空架起。


    “救命啊啊啊啊……”


    幸亏他紧紧抓着周雅人一条胳膊,后者猛地一把拽住他,将其往回捞。日夜劳作的村民力大无穷, 铁钳般箍住小丁瓜,劲头丝毫不松。两厢争抢间,差点卸下小丁瓜胳膊,他又痛又怕地叫喊起来。


    村民不管不顾,周雅人却怕伤着小丁瓜,遂出手敲击村民手肘。按理说都会因为痛麻松劲放手,但那架着小丁瓜的村民挨了一记,好似无知无觉。


    这些村民到底怎么了?


    周雅人蹙紧眉头,一掌切其颈侧,那村民只是不受力般踉跄退后几步,却并未昏倒。周雅人趁机将小丁瓜捞回身边,然而七八只手再次拖住了小丁瓜,争抢间且听“撕拉”一阵裂帛声,小丁瓜的衣服被他们七手八脚扯坏了,一个红布包从他的怀中掉出来。


    周雅人下意识伸手接住。


    扒拉小丁瓜的村民陡然静止须臾,竟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


    小丁瓜面无人色,已经吓得满脸是泪,整个人像中了定身术般一动不敢动,生怕动弹一下就会被村民七手八脚地架起来。


    而周雅人在接住红布包的瞬间,听见了小丁瓜所谓的歌声。


    布包里裹着几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再结合那幽幽的唱词曲调,周雅人蓦地反应过来:“这是哪儿来的?”


    小丁瓜惊恐无比地瞪着双眼,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捡、捡的。”


    周雅人:“哪里捡的?”


    “乱葬岗附近。”


    好吧,晋陕之地时兴冥婚风俗,乱葬岗诸多寄埋的“孤男寡女”待娶待嫁,这小丁瓜稀里糊涂的随手一捡,怕是“收”了谁家殇女的嫁妆。


    嫁妆辗转落到周雅人手里,于是让他听见了殇女招婿,原本拉扯小丁瓜的村民转了个向,齐刷刷朝周雅人而来。


    局势陡然倒转,小丁瓜大惊失色:“公子……”


    周雅人略微理出点头绪,逐渐镇定下来,但令他感觉蹊跷的是,这些村民好像都被魇住了似的,难道集体中了邪?


    周雅人在心中几番掂量,决定顺势而为去瞧个究竟,于是抬手搭住了一名村民的肩膀,示意小丁瓜不要乱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小丁瓜吓得浑身僵硬久久无法动弹,眼睁睁目睹周雅人随着那群闭目而行的村民往前去,停在一台披红挂彩的喜轿前。


    不是,突然打哪儿来的喜轿?


    小丁瓜大惊大悚间居然有些恍惚发懵,感觉自身如坠梦中,还是产生了幻觉?


    四下寂静,无人提示他下一步该怎么走,周雅人伫立须臾,才伸手摸索到面前的轿杠和绫罗帷幔。


    周雅人心下纳闷儿,殇女招婿这么讲究?难道还要让他上花轿?这不是该给新娘子坐的么?


    纳闷归纳闷,周雅人也不过于纠结,他一个被招的婿,当然是给什么坐什么。


    周雅人撩开轿帘躬身而入,由四名村民闭着眼睛抬出村,行路间走得异常平稳,丝毫没有磕绊过。


    周雅人感应风向便知此行是往乱葬岗,他攥着手里的红包,听耳边娇俏婉转的声音幽幽开嗓:“三更天,阴云杳,囍院红烛魂幡飘,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你看那大红花轿,摇啊摇啊摇啊摇,凤冠霞帔红唇俏,莫误了好时辰呐,月儿下新人笑。”


    那声音好似附在耳边清唱,欢喜中透着股阴森与悲切,仿佛于阴阳间寻寻觅觅,终于等到了一场期盼已久的良缘。


    行过沟岔上斜坡,朦胧的月色洒在起伏的坟包地,花轿上的红绸子随风飘摆,无形中好似有双手掀动轿帘,欲想窥一眼轿中的郎官。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郎官着一袭青衫,身姿卓绝,幕帘翕开又合笼,只隐约窥见郎官一道完美的下颚弧线。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奴家为你备花桥,摇啊摇啊摇啊摇;”


    周雅人不动声色地听,唱词黏糊糊地钻入耳孔,含羞带怯的直达心底,好似人鬼情未了,真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意。


    “纸钱绕着白烛飘,莫误了好时辰呐,郎君与我蜜如胶。”


    轿撵忽而停驻,所有村民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直挺挺地僵立着。


    周雅人心生疑窦:这是到了么?


    他没有轻举妄动,端坐着静观其变。


    四下只余风吹草动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阴寒之气缓缓流转,过了好一会儿,轿撵动了,随着阴寒之气的流转而行,这一程居然非常漫长,漫长到似乎走不到头。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喜轿走走停停不知多少回,鬼知道这些人准备把他抬到哪里去,总不至于一宿都在乱葬岗里瞎溜达。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


    一声声郎君沁入心扉,好似数十只蚂蚁从心头爬过。


    哐当一声轻响,像曲词里唱的那样,喜轿在三更时候落了地。


    骤然蹿起的一股阴风挑开了轿帘,伴随着那声丝丝入扣的“郎君呐”,好似殇女掀开了喜轿的盖头。


    然而轿帘前空无一人,正对着一处张灯结彩的喜院,不同于封口村和原村的砖土窑洞,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舍内烛火摇曳,红绸飘挂,喜气洋洋地引新人入内。


    新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周雅人俯身下轿,这会儿功夫,抬轿杠的村民已不知所终。他未深究,踏入喜院来到屋前,推开两扇虚掩的木门,那一室烛光几乎有些夺目刺眼。


    周雅人畏光似的半眯起眼,扫过墙上张贴的大红喜字,视线落在正中榻上那名身穿喜服的新娘身上,大红喜帕遮盖着她的头脸。


    新娘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缓缓朝他抬起涂着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


    周雅人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迈过门槛,缓步踱到红烛幔帐下。


    新娘无声等待着——


    等待着——


    展开的折扇蓦地扫过,在室内掀起一股劲风,直逼新娘头上那顶红盖头。


    满室烛光骤然熄灭,盖头喜袍随风扬起,纱幔红浪般荡漾开来,直将周雅人裹挟其间。二指宽的红绸丝带恰恰罩上他眉眼,那殇女是何模样完全未曾看清,阴寒之气立刻扑面而来,伴随一声余音绕梁的“郎君”,周雅人被冲撞得倒退数步,足下还未来得及站稳,来势汹汹的阴寒之气倏忽停滞,殇女语带惊疑地开了口:“是你?!”


    周雅人一把拽开障目的绸带,纱帐红浪却兜头而下,那声音此刻自身后响起:“真的是你?!”


    周雅人头皮发麻,猛地转过身,背后空无一人:“谁?”


    一道闹鬼的黑影从纱帐间闪过,快到周雅人来不及捕捉。


    “真是久违了啊。”


    开场便是这样的对白,难不成遇到了故人?


    但他何曾在此地有什么故人:“你是谁?”


    殇女跟他你追我藏,好似一阵来去无影的风,转眼便消散到无迹可寻。


    听风知御风搅动,使出“捕风捉影”,细沙尘埃皆能卷入其中——那东西在上面。


    周雅人猛一抬首,一条焦炭似的黑影直砸而下,风刃急扫而出,被击中的黑影瞬间被打成灰烬,无处不在的飘浮在空中。


    一声低低的叹息响在耳畔,飘浮的灰烬却逐渐重聚成形,焦黑的手掌伸长过来,轻若鸿毛般抚过周雅人脸庞,亲昵无比地想要捧住自己的情郎,诉说着:“就算化成灰……”


    黑影话到一半,就被这位“情郎”毫不留情地拍成了灰飞。


    漆黑一团的鬼影根本面目全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然而刚才一瞬间,周雅人却仿佛从它的“黑眸”中看到了至死不渝的深情。


    奈何深情转瞬便化作灰烬,飘散在风中,变得无处不在:“你不愿意么?”


    周雅人第一次觉得棘手起来。


    欲招他为婿的殇女质问:“你不肯吗?”


    阴邪之气翻搅而起,飘飞的红浪绸布层层叠叠缠裹上周雅人,他无处回避,化风为刃,且听裂帛之音骤响,挂了满室的大红绸子分崩离析,下起一场缥缈的“红雨”。


    再看周雅人的身上,已然套上了剪裁合体的大红喜袍,正是当下用那绸布量身定做。


    究竟是哪家闺秀,这裁布制衣的手艺可谓精妙绝伦。


    周雅人欲扒下这身皮,灰烬却在红雨中聚成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伏击而来,七手八脚缠缚住他。周雅人正待应对,身穿凤冠霞帔的殇女却再次从飘零的烛光红纱中扑来,欲与他拜堂成亲。


    周雅人旋即挣脱束缚,与此同时,那殇女浑身一凛,一根木枝毫无预兆地洞穿了她的身体。周雅人猝不及防,被重重一推,整个人撞飞出去,砸进狭小封闭的空间。


    脚踩的地面骤然崩塌下陷,他悚然心惊,踏空般失重下坠,耳畔索命似的回响着:“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好寂寥。”


    第78章 死同穴 “我找阴燧,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周雅人最后关头一脚踏空, 头晕神眩,好似天地颠覆,乾坤倒转。


    他束手束脚地经历了一场天旋地转,从头到脚磕磕碰碰, 哪儿哪儿都撞得生疼。且听“轰”一声巨响砸落实地, 震颤之余, 他才终于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只是整个人东倒西歪地坐着,眩晕得厉害。


    喜轿翻天覆地地从崖畔跌砸而下, 被赶来的白冤掂扶了一把, 及时拽住轿杠,拖拽着砸落在地。


    继而“轰”一声巨响, 轿杠震麻了她的手掌。


    白冤不动声色静候须臾,两步迈到喜轿前, 抬手撩开轿帘。


    与此同时,凌厉无比的风刃自轿内杀出。


    白冤闪身避让,眉心染上一抹戾气, 转头看向轿内时, 却蓦地愣住。


    只见一袭大红喜服的周雅人扶着轿壁,病气不散的面上带着几分肃杀,却在认清来者的瞬间立即收敛了。


    “白冤?”


    大红喜服驱散了周雅人脸上的病气, 微妙地衬出几分血色来, 恰如哪家姿容无双的新郎官, 那张脸,竟是令新妇都要自惭形秽的容色。


    白冤被一声跌倒的动静拉回了神,杂草丛诡异地抖动了一下。


    周雅人敏锐侧耳:“谁?”


    刚要扫一道风刃,被白冤开口拦住了:“轿夫。”


    周雅人甚至反应了一下, 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她口中所谓的轿夫正是封口村村民。


    白冤盯着他这副新郎官的装束,很是觉得碍眼地讽道:“你穿成这副德行干什么,要拜堂?!”


    她把终于找回来的丁郎中送至封口村,本打算交给周雅人和小丁瓜后,亲自去一趟县衙验梁桃花的尸,谁知她才离开一时半刻,村子里就出了幺蛾子。得亏村里暗藏了个心智尚存的知情者,小丁瓜看清二人,从一堆柴垛里蹿出来,一头扎进爷爷怀中大哭一场,然后抽抽噎噎道出了夜里发生的怪事——周雅人被一顶喜轿抬走了。


    上一刻白冤才从丁郎中嘴里听到一件邪乎事儿:有一群人鬼不分的影子在雾里抬着顶轿子。因此吓得他和车夫东奔西突地失散了,丁郎中误打误撞被梁有义绑进了崖洞,那车夫去哪儿了?也像周雅人一样被那顶轿子抬走了么?


    按照正常逻辑,活人比死人要紧,于是白冤转而奔向乱葬岗,撞上一群闭着眼睛瞎溜达的“夜游神”。


    小丁瓜不是说周雅人被这群半夜梦游的村民抬走了么,然而轿子呢?给他抬到哪去了?


    荒山野岭的可不好盲目瞎找,于是白冤钦点了其中一位“夜游神”,让他再神鬼不知的重新游上一遭,将白冤领到了此地。


    而方才杂草丛中的异动,便是被白冤钦点过来带路的村民,他身不由己的脱离群众逆行后,突然睁眼“醒悟”,原地狠狠打了哆嗦,满脑子都是我在哪儿?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什么时候来的这?


    见鬼了的村民发现自己置身荒郊野岭,并且是一片坟圈子中,还未等他从惊惧中回过神,突然“嗖”的一声,有什么不明物体被利箭一样的凶器钉在了面前这棵树干上,待定睛一看,村民两眼一翻晕死当场。


    ……


    周雅人平白遭了白冤讽刺,从喜轿中探身而出:“小丁瓜昨日捡了个红布包裹的铜钱,乱葬岗有殇女招婿。”


    结合此地盛行的冥婚风俗,村民动不动就要来乱葬岗扒坟起骨的行径,白冤来路上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你准备代他入赘乱葬岗?”


    当地村民认为,殇者阳寿未尽,未享人伦,是为阴阳不调,孤坟不利,定然会化作孤魂野鬼回来作祟。


    周雅人道:“原本已经入了室……”


    “入的恐怕不是阳室,而是阴宅吧。”白冤瞥其一眼,不冷不热道,“殇女招婿,不就是要与其同穴。”


    人们不是总把“生同衾,死同穴”挂在嘴边,夫妻合棺而葬,情深意长都讲究个生死不离。


    白冤一抬手,指了指远处。


    周雅人转头“望”去,蓦地一愣,只见一名身着嫁衣的女子被一根木枝洞穿身体,牢牢钉死在树干上。


    白冤皮笑肉不笑地示意他:“去看看,你的新娘。”


    周雅人:“……”


    白冤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径直朝着那处走去,树蔸子下还躺了个吓晕过去的村民。


    自远望其实瞧不出什么名堂,待到近前倒能瞧出些许端倪,比如这么细细的一根小树杈子,怎么就能钉住一具身体,它挂得住吗?


    白冤再次示意他:“把盖头掀开看看。”


    周雅人:“……”


    这话虽然听上去不太对劲,但正事要紧,周雅人不跟她计较,伸手扯盖头的时候听白冤阴阳怪气地说完:“看看你娶了个什么玩意儿。”


    周雅人顿了好半晌,在看清盖头下的真面目时,还是难掩讶异地脱口而出:“……刍灵。”


    刍灵乃茅草扎成的人马,用以殉葬。


    草扎的人自然很轻,一根小树杈子吊得起。


    周雅人:“殉葬的刍灵居然在乱葬岗化成殇女作祟。”


    白冤道:“是被殇女的殃气所附。”


    她方才赶到的时候,这茅草扎的刍灵正壁虎一样扒在喜轿前,带着喜轿往悬崖下坠,打算拉着里头的周雅人陪葬,哪怕他不愿意也没什么卵用,这本就是场强买强卖的招婿,把人整死了算完。


    若不是白冤及时捞了喜轿一把,又钉散附着于刍灵的殃气,周雅人这会儿怕是已经成了谁谁谁的死鬼相公了。


    “封口村就在乱葬岗十里地之外,我来时遇上了那群帮殇女接亲的村民,个个梦魇似的闭着眼睛在外游荡,也是被乱葬岗的殃气扑了。”这些村民并无自主意识,待第二天清醒过来,也不会记得自己半夜三更上坟圈子溜达过一圈,当然,树蔸子下晕过去的这位除外,白冤若有所思道,“他们既然能无知无觉地把你送到乱葬岗,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封口村失踪的那十几二十个村民,会不会也是被这殇女招了婿?”


    周雅人怔住,因为白冤这个猜疑不无可能。


    白冤盯着这具披红挂彩的茅草人,不由想起马车车轮之中绞缠的几根茅草草茎,还有白日里那个耳聋的老人装着一竹篮茅草绳,篮子打翻之后,老人胆战心惊地又跪又拜,难不成就是在让刍灵赎罪?


    那耳聋的老太婆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说,刍灵就是出自她手?


    白冤不得不把自己的猜疑告诉周雅人,又把找回丁郎中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这很难不让我怀疑,车夫和丁郎中半夜看到的那一群抬轿子的人,就是封口村村民把同村男丁抬入乱葬岗与殇女合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只好怀疑梁有义为小花报仇,抓走了村里的这些男人。”


    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周雅人紧紧皱着眉头,如果真如白冤所料,这些失踪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方才也算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白冤扫视此地的坟包,不知道是哪一座胆大包天的作祟:“知不知道是哪家殇女?拜堂了么?”


    “唔,说来惭愧。”主动送上门的周雅人不肯就范,于是与那位殇女打一架后不欢而散,至于是哪家闺秀,姓甚名谁,周雅人并不知晓。他大致将事发经过讲述一遍,并且凭直觉判断,“那姑娘似乎认得我,而且生前应该死于一场大火。”


    白冤蓦地回头看向他,半晌未曾开口,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雅人心口位置印着个灰扑扑的手掌印:“心口怎的有个掌印?受伤了?”


    周雅人摁了摁心口位置,不算疼,只是稍稍有些窒闷,他不甚在意道:“还好,被殃气撞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他“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时候,无论入室也好,入坟也罢,当他置身瓦舍时,好似挤进了一场生与死的罅隙中。


    白冤没听过这么抽象又模棱两可的形容:“什么意思?”


    “那里好像是一处生死出入之门户。”


    白冤心头一突,被周雅人一句话戳中要害似的,脸色陡变。


    她被困太阴\道体不得而出,哪怕裂开一丝缝隙都恨不能钻出去,道体纳生入死,活死人的葬身之地。十二年前她有幸从生死罅隙中漏出去一缕神识,没搬来救兵,反倒又让太行道下了道禁制。


    周雅人进过一次太阴\道体,所以他能感觉到,乱葬岗暗藏玄机。


    “你别告诉我,这鬼地方还有一个太阴\道体?”白冤很难相信,怎么可能呢,“你当这玩意儿是不要钱的杂草么,满地都有?”走几步就能给他碰上一座。


    周雅人沉吟片刻:“我说的——是阴燧。”


    白冤瞠目。


    周雅人盯着她:“是构建太阴\道体的那块阴燧。”


    对,道祖老子的那块阴燧承载着道,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因此能在北屈构建一轮太阴\道体。


    而阴燧载道,它本身就是道体,如若遗落到某处,或者被有心人藏匿到了某处,寻常人当然不可能轻易找到它,它自身承载的道体就会罩护住它,或许要穿过这所谓的生死出入之门户,才能发现阴燧。


    白冤想透这一点,看向周雅人的目光几乎缩成了针尖。


    周雅人被她尖锐的视线扎着,不得不解释一句:“我要是图谋不轨,大可以不必告诉你,然后借着解决殇女的由头暗自去找。”


    “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又包藏什么祸心,比如说,又聋又瞎的伤残现在只能借我之力。”白冤不近人情道,“你比谁都清楚,什么方式可以对付我。”


    他只能说:“我找阴燧,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很显然,白冤一个字都不相信。


    此时此地并不适合闹分歧,况且他也只是猜测,究竟是不是阴燧还另说,万一不是呢?


    喜轿坠崖的时候,他在天旋地转的某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风迹。


    那风迹仿佛被阻隔在另一个乾坤之中,只在他脚下踏空的瞬间漏出来一丝一缕。


    周雅人想:有没有可能被殇女拉去陪葬,就能穿过那扇生死出入之门户?


    第79章 葬身地 这群猪狗根本不配。


    有没有可能被殇女拉去陪葬, 就能穿过那扇生死出入之门户?


    当周雅人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白冤面无表情地斜眼觑人:“凡俗都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既然这么上赶着入赘, 我也不便多管闲事。”


    言外之意便是:爱死不死, 关我屁事。


    周雅人:“……”他一向不善言辞, 总能被白冤怼得哑口无言。


    兴许是跟白冤有把报死伞的牵连, 就好像搭着某种因果似的,他总下意识地想要顺着对方的脾气, 不管嘲讽也好, 疾言厉色也罢,他都计较不起来。


    也或许, 他曾亲眼目睹了担在白冤身上的冤恨,和那一条条数不尽的枷锁, 皮开肉绽的反噬白冤。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鬼衙门中那一幕,死不瞑目的冤恨几乎要将白冤拆骨剔肉的肢解,而那些数不尽的沉冤中还有他的一份。


    周雅人其实很想知道, 为什么白冤会承担这些?与生俱来就是如此么?


    这其实跟职责所在的官员断案大不一样, 白冤受制于死冤,死冤对她更像一场不讲道理的奴役,她会被冤死之人召唤, 被死冤挟持。她究竟什么来历, 周雅人屡次想问都没问出口, 怕被视为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周雅人一个盲瞽,却很有眼力见地捕捉到了白冤不甚愉悦的情绪,识趣地不再提这个可能性。


    倒是白冤挤兑完人,又斟酌着开了口:“你说的没错, 咱们在乱葬岗来回几趟都没发现什么异样,这股作祟的殃气又是从哪儿泄出来的?很可能就藏匿在阴燧的道场之中,从生死出入之门户泄出来的。”


    周雅人应道:“所以我们应该找出殇女的阴宅。”


    乱葬岗阴风习习,吹动乱七八糟的坟头草,窸窸窣窣的扰乱视听,白冤环顾四周,沿着大大小小的坟堆而行:“阴燧倒成了殇女庇护所,任它来去自如了。”


    来去自如四个字无意间提醒了周雅人:“这些村民好像是在挖出小花尸体后才接二连三开始失踪的,因此村民纷纷怀疑是梁有义为女复仇抓走了他们。”


    而在此之前并没有发生谁无故失踪的事情。


    白冤一点就透,紧抓重点:“你的意思是,生死出入之门户就在梁桃花的葬身之地,被几名衙役歪打正着挖破了,才会泄出这一缕殃气出来作祟?”


    “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你知道梁桃花的葬身之地在什么位置吗?”


    周雅人说:“梁有义肯定知道。”


    他们先是在原村找黄小云的埋骨之地,现在又到封口村找梁桃花的葬身之地。


    白冤果断决定把梁有义提过来,怎奈她不辞辛劳折返一趟,梁有义却不肯领路。


    “为何?”


    梁有义只小憩了一会儿就被来者惊醒,他骤然睁开眼睛,见是白冤去而复返,立刻卸了防备,脊背松松垮垮的塌下去。而白冤身后,又多了个不速之客。


    梁有义并不关心来者是谁,只淡淡瞄了两人一眼,便耷拉下眼皮,要死不活地靠在崖壁上,一只手捧在肚腹,毫无血色的双唇开阖:“我走不动。”


    周雅人有所察觉:“你受伤了?”


    梁有义肚子上的那一脚是白冤亲自踹的,没轻没重,目前来看应是用力过猛,可能真的把人踹出了个好歹:“你不是要找凶手吗,事关梁桃花之死……”


    梁有义虚弱打断:“凶手已经找到了。”


    “我说过王三虎并非……”


    “封口村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梁有义虚弱地打断白冤两次,言语却非同寻常的坚定,他憎恨封口村的所有人,于他而言,封口村每一个人都捅过桃花一刀,活生生把他的孩子捅死了,“他们该死,他们自作自受,这是他们的报应!”


    白冤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报应?什么报应?”


    她可没说这些失踪的村民发生了什么。


    梁有义有种说漏嘴的怔愣,随即闭口不言。


    白冤这会儿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你躲在这处崖洞,一直监视着封口村的一举一动,一定见过村民每逢夜半三更便会把轿子抬进乱葬岗吧?!”


    梁有义扭过头去,拒绝回答,自以为装聋作哑便能守口如瓶。旁边躺着五花大绑的曹大力等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梁有义用什么法子弄晕了。


    “他们把轿子抬到了哪里?”白冤问,“是不是梁桃花的葬身之地?”


    可惜她半道菩萨心肠的劫了那顶喜轿,按理说,轿子其实还没真正抬入阴宅——主动送上门却又不肯乖乖就范的周雅人被中途掀了出来,当然加上白冤搅局,这门强抢民男的阴亲注定成不了。


    再者那领完路的村民睁眼“醒悟”后,糊住七窍的那口殃气就散了,就算没散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因为白冤觉得,村民抬轿子送亲也只走半程,到此为止了,而那只壁虎样扒住轿子的刍灵,才是真正要将新郎官引入阴宅的东西。


    没办法,她当时如果不及时拖拽一把,轿子从高处坠落,周雅人恐有性命之忧,毕竟把人搞死了才好搭骨屍嘛。


    装聋作哑的梁有义闻言抬起了那层耷拉的眼皮。


    白冤并不想跟他磨嘴皮子浪费时间,但这苦主为了他那傻姑娘,活活折腾出一副为人父的凄惨相,硬生生给白冤磨出了几分好言相劝的耐心:“你是不是觉得,那群村民做的孽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连乱葬岗的鬼神都看不下去?”


    梁有义张了张口,终究没忍住:“难道不是么?人若作恶,自有天收!”


    这话白冤不敢苟同,祸害遗千年,早就屡见不鲜。


    好人历尽苦难结果被匆匆害死,吃人不吐骨头的作恶多端者,却能逍遥快活寿终正寝。


    人善被人欺才是这世间的真实写照,不然哪来那么多的意难平。


    屁大点的小丁瓜和周雅人又没与封口村村民同流合污,那乱葬岗的鬼神不也不分好歹要把他们收进去。


    “也就是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乱葬岗的鬼神是在替你和梁桃花伸张正义。”


    鬼神伸张正义也好,作恶作祟也罢,有什么区别吗,反正结果正中他下怀。


    “还是说,”周雅人适时开口,“你觉得是桃花死不瞑目,回来找他们索命了?”


    梁有义蓦地一怔:“桃花当然死不瞑目,当然要回来找他们索命,那些祸害过桃花的人,都该去给桃花陪葬。”


    “像这样,被喜轿抬去与她配阴婚?”周雅人难得尖锐道,“你觉得,他们配吗?”


    梁有义浑身一震,气血瞬间翻涌上头。


    他们配吗?


    这句话利箭一般洞穿了梁有义,扎得他鲜血淋漓,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他们不配。


    这群猪狗根本不配。


    梁有义骤然间怒从心起,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好像遭到了莫大的耻辱,哪怕死,这群腌臜污秽的杂碎也不该脏了桃花的轮回路。


    周雅人这句一针见血戳进了梁有义的肺管子,再适可而止的好言提醒几番。


    梁有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呛进肺管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硬是撑起腹痛难忍的身体为他们带路。


    梁有义虽目睹封口村村民半夜三更抬花轿进乱葬岗,却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缘故。他暗地里尾随过几遭,不是莫名其妙跟丢了,就是自己突然失去意识昏睡过去,翌日清早在坟头上醒来。


    这显然也是被殃气冲了。


    梁有义当然不如白冤邪祟难侵的阴煞之体,能在乱葬岗横行霸道,所以他压根儿没见过村民将花轿抬到了什么地方,白冤起码还见到了,所知比他略深。


    于是梁有义自行揣摩出了神鬼出手替天行道,或者是他的桃花死不瞑目回来索命的剧情,然后盯着这帮村民,目送他们一个个去送死却不自知,难道不是遭了报应么?


    他看着这场报应终于降在封口村,日夜盯守,以此排解那已侵心入骨的愤恨。


    梁桃花被发现后尸体抬进了县衙,因此他没寻思再到女儿的埋尸地看看。


    一般情况下,土就是土,土生土长的人们不会较真地区分这片地都是什么土。


    那处埋葬过梁桃花的坟坑还未被填实,而从扒拉开的泥壤可以得见,这是秽土。


    坑底能看出棺木的压痕,还有绑过棺木的断绳。


    梁有义也说,挖坟开棺时,桃花应是被人精心收殓的。


    一个无亲无故的傻姑娘若暴毙路野,好心路人肯挖坑埋掉就算仁义之举,谁还会花钱破费,为其置办一口薄皮棺材呢?


    世道如此,好心人可能不少,但绝大多数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梁桃花实在命苦,从生到死都没能交上好运、遇上好人。


    稀里糊涂的怀着不知是谁的血脉,最终成了秽土中的一具孕尸,又在县衙遭人剖腹取胎,足以百分之百让白冤笃定此乃痋师所为。


    真是该死啊。


    那么多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可怜人却成了泉下枯骨。


    周雅人昨夜刚在乱葬岗发现人皮骨架,此刻两厢一结合,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来气。


    白冤扫其一眼,明显知道他又在钻什么牛角尖,出声问:“怎么样?”


    “嗯?”周雅人缓了须臾才偏过头。


    白冤仔仔细细看了遍坟坑,俯身嗅了嗅那股泥腥味:“我们猜错了么,坑里的秽气都快散尽了,却并没发现殃气。”


    错了么?周雅人努力定了定神,太阳穴像有一根细针扎过,他试图倾听周遭常人所不能闻的异动,凭着哪怕一丝一缕的风迹寻根溯源,就像他在北屈找到太阴\道体。周雅人扬手,风师的折扇在乱葬岗掀起一阵清风。


    白冤直起身:“你做什……”


    “风吹众窍。”他轻声回答了对方,“风行无所不入。”


    也就是不管蚂蚁洞还是耗子洞,只要有孔有眼有条缝,就没有风钻不进去的地方。


    风吹众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好似吹笛时手指按住不同的孔眼,会发出不同的乐音。


    而风行山川地窍之中,也会发出忽高忽低的地籁之声,声声入耳,需要听风知逐一分辨。但他耳力不及,耳孔内结了痂,尚未恢复,涉猎范围不广,只够在梁桃花的葬身之地附近搜罗一遍。


    “这里也没有村民的尸骨啊,”梁有义莫名其妙地杵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难道不是桃花吗,你们到底……”


    白冤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梁有义话到一半收了声。


    周雅人目不视物,像静止的一尊塑像,耳边掠过山川地窍给予的反馈,仿佛奏响了一曲高低连贯的乐章。


    这是听风知才能听懂的、来自山川地窍的“乐章”,一点都不悦耳,甚至非常杂乱无序。有些来自坟茔棺椁,应是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钻出来的孔,时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活像小寡妇哭坟。


    周雅人微微侧了一下头,继而很轻地皱起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梁有义:“你可知知县亲戚家那个早夭的孩子葬在何处?”


    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前后不靠的问题,把梁有义问懵了:“什么”


    周雅人道:“不是说县老爷有个亲戚,家中孩子病死了,找到阴媒人给孩子配一桩阴亲。”


    “啊,对,”正是因为这桩冥婚,他才发现自己三年间苦苦找寻的女儿已经死于非命,梁有义说,“葬在,葬在他家祖坟啊。怎么了?关那孩子什么事?”


    官僚乡绅的祖坟必然选在一处风水宝地,于是周雅人不答又问:“原本要与那孩子结阴亲的姑娘葬在何处?”


    梁有义稀里糊涂地又将他们领去另一处相隔不太远的坑穴,兜兜绕绕,辗转几折,荒无人烟且到处都是乱坟的地势极其相像,就算不像,被乱七八糟的坟头草一盖,也萧条得难以分辨,以至于百姓时常找不到自家人坟头,接连几回闹出乌龙挖错地方。


    此次到目的地一看,果不其然,出殃的生死门户不在梁桃花的葬身地,而是那名与知县亲戚家孩子配阴亲的姑娘的葬身之地。


    第80章 半启门 道体会显现出它的内核。


    挖开的阴宅像一道撕开的裂口, 缓缓泄出非肉眼可见的浊气。


    听风知薰目为瞽,见阴不见阳,自然能看见升腾虚空的浊气中若隐若现一堵薄而透明的半启门,由于浊气窄而不高, 所以只能觑见一隅, 有点类似于雾霭中的蜃景。


    启门常见于墓室、墓祠及石阙画像之中。


    所谓半启门, 就是门扉一半开一半关, 有的会雕刻一名从中探身出来的男子或女子。


    白冤显然也看见了浊气中的这扇半启门:“开什么玩笑,难不成这种地方还有墓?”


    一般来说, 有身份地位的讲究人才会修陵造墓, 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讲究人绝不会把墓室安在乱葬岗这种大煞之地,自身魂灵难安不说, 对子孙后代也极为不利,除非是哪位天杀的堪舆师存害人之心, 把墓主及家人蒙在鼓里。


    未知真相,也无法妄下定论。


    “这墓非同小可,是罩在道场之中的。”如果不是被衙役歪打正着挖到阵基上, 殃气外泄升腾, 他们不可能在乱葬岗发现这扇启门。


    “哪门子道场?阴燧?”白冤径直朝着那道虚实不清的启门迈过去,边走边道,“这便就是墓门了?我倒要瞧瞧, 是哪位家大业大的殇女夜夜招婿, 地下打了几孔墓室, 住得下么?”


    一逮着机会作祟,什么七老八十歪瓜裂枣的都往阴宅里抬,真是饿久了屎都吃,一点不带挑。


    周雅人没料到她说进就要进:“等等, 当心……”


    阴燧在此,就算刀山火海她都要闯,何况区区一座墓室而已,白冤从不瞻前顾后:“你要是顾虑就在外头等着。”


    说完便消失在半启门之中。


    周雅人半句话没说完,算了,她胆大包天,好像从来不知道趋吉避凶慎重行事。


    见白冤半点不耽误,周雅人只能仓促的朝梁有义道了句有劳,叮嘱对方此地不宜久留,便紧跟白冤踏入启门。


    梁有义瞠目结舌,凭他□□凡眼绝对是看不见那扇启门的,只见白冤一脚迈在穴坑之上,按理说应该一脚踏空落进坟坑才对,但是对方却凭空隐身不知所终了。


    梁有义一知半解地听了二人方才的对话,又目睹他俩前后脚凭空消失,吃惊之余,立刻想到封口村那些被抬进乱葬岗的男人,真的都死了吗?


    答案无从知晓,梁有义一颗心被大手狠狠攥紧,他站不稳似的,一步三摇地朝着二人消失的虚空走去。


    半启门内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下一刻撞墙撞鬼都有可能。


    空气中溢满一股陈腐难闻的血腥气,白冤引燃一盏符灯,光晕所照之处皆是空旷,空旷之外则是照不透的黑。


    这鬼地方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墓道,白冤不疾不徐往前走,道路中央竟然直挺挺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


    男人身高不足七尺,体型略粗壮,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白冤。


    她提灯上前,悄无声息地绕到男人正面,这张犹如厉鬼一样的脸上好似糊了半斤铅粉,煞白煞白的,发青发黑的血管却如蛛网布满整张脸和脖颈,睁开的双眼完全被怨煞腐蚀染黑——看来这位便是被殇女招来的婿,显而易见,此人已经无半点生气了。


    白冤打量间,斜刺里陡然扑来一股阴寒之气,她不避不闪,徒手攥住那把扑袭而至的阴邪——唔,这么轻。


    这手感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东西,白冤斜睨一眼,指头轻轻勾扯住一根草茎,仿佛正中要害,且听凄厉一声惨叫,做新娘打扮的刍灵瞬间被她扯散了架,变成一堆七零八落的断草。


    白冤继续往前,途经两名死状如出一辙的新郎官,顺带手拆了两只刍灵。


    随着接二连三的殃气扑面而过,那些咽不下去的最后一口死气无声却又仿佛声嘶力竭,由不得白冤视而不见。


    有阴燧镇在此地,埋葬在乱葬岗的死人魂灵就被纳入了道场,包括那些早殇的女子。


    她们英年早逝寄埋荒坡,又因为当地的冥婚风俗,在父母的安排下经阴媒之言进行婚配,虽然尸骨被起走葬入夫家阴宅,但魂灵却被拘于此间。


    谁知铜墙铁壁的道场裂开一隙,成了唯一一道突破口,于是被强行婚配的殇女们纷纷“照章办事”,出来作妖,履行这不知道传承了几百年的习俗。


    周雅人怀里揣着殇女的“聘礼”,踏入启门之际,复又听见那自阴间而来的唱腔:“……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没完没了。


    披红挂彩的刍灵现身黑暗,几个闪现就到了跟前。


    周雅人不及它近身,风刃无情地劈开了茅草人,不多一会儿,一排八九个顶着盖头的“新娘”阻了他去路。


    这么打眼看去,颇有几分任君选妃的意思,只是众妃都是前来索命,周雅人也不可能娶个茅娘回去。


    他没立刻扔了那包晦气的“聘金”,以及没扒了这身招摇过市的喜服,也是为了以身作饵。


    风刃倏忽横扫而出,一排八九个“新娘”骤然拔地数丈高,风刃扫了个空,“新娘们”从四面八方包抄围困而至。


    刍灵不过一口残存的殃气,一打就散,并不棘手。


    周雅人待要应对,谁知“新娘们”竟飞跃过他,朝着他身后而去。


    梁有义随身携带火折子,随着一点微弱光线的照耀,迎面撞上一群穿嫁衣顶盖头的新娘子。这场景实在恐怖如斯,梁有义骇然瞪大眼,连连倒退不及,被凶厉无比的新娘冲撞在地。紧接着窒息感骤然袭来,像是被攥住了喉咙夺走了呼吸。


    数道风刃接踵而至,咔嚓斩首,其中一个裹着盖头的茅草人头骨碌碌滚到梁有义脚边,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冒。


    恐惧之余,梁有义心中立刻窜起另一个念头:“桃……桃花?”


    周雅人捕捉到这句颤音,生怕他钻牛角尖,于是道:“只是刍灵,村民用草茎扎的茅娘而已,不是桃花。”


    梁有义抬眼看去,这一眼骇得他差点叫出声。


    只见一袭红衣装束的周雅人面如冠玉,却与另一名身着喜服面孔煞白、全脸爬满黑色青筋、仿若僵尸的村民相对而立。


    这村民梁有义当然见过,封口村的每一张面孔,哪怕谁的脸上长了几颗痦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梁有义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或许两者皆有,说话竟吞吐起来:“他死……死了吗?”


    周雅人其实早有所料,被殇女抬走的村民必然凶多吉少:“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他该死,该死。”


    周雅人这才转向他:“这里不是你该进的地方。”


    “我要进来看看,我要看看这些恶人,有没有遭到报应。”梁有义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近。


    此刻,憎恶之人的尸体一点都不会让他感到可怖,反倒让他觉得大快人心。


    周雅人当然理解一位父亲深入骨血的痛恨:“此地凶险,接下来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周雅人点燃一盏符灯,替梁有义引路。


    这一路少不得要碰到那些僵死的村民,梁有义一个一个数过去,每一个他都认得,中途却碰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个人不是封口村的村民。


    白冤提灯而过,也曾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前短暂驻足过——同样是撞见殇女招婿,车夫俨然没有丁郎中好运。


    即便见惯生死,白冤还是觉得,他不该命丧于此。


    穿过那片陈尸的黑暗,便来到了莽原上的乱葬岗。


    白冤迟疑一下,有一瞬差点怀疑自己已经出了墓,再加上她一转头,看见了结伴而行的周雅人和梁有义。


    这二位方才不就守在启门外的,白冤挑了下眉:“我出来了?”


    周雅人如果不瞎,此刻估计也会同她一样犯糊涂,毕竟穿过那扇半启门,所到之处居然还是乱葬岗。


    就好比他在北屈卷入太阴\道体中,里头葬着的仍旧是一座鬼衙门,当时陆秉和其余几人纷纷误以为回到了北屈鬼衙门。


    道体就是对现实地形及建筑的一种复刻。


    白冤很快也回过味来了,所谓的墓,就是这座乱葬岗。


    周雅人之所以笃定已入阴燧道体,是因为瞽师穿过半启门便开了阴目,看见了眼前一切景象。


    伴随着无处不在的陈腐血腥气,周雅人站在了一座土墩高台前。


    如果白冤没记错的话,这种随处可见的土墩高台只是秦晋之地再寻常不过的山塬土峁,其上埋葬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枯骨乱坟。


    但是面前这一座土墩高台中,密密麻麻地嵌着一排又一排人骨骷髅头。


    寒意侵皮入骨地渗透了周雅人,迫使他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京观……”


    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他们都未曾想到,乱葬岗居然是一座用尸骸垒筑的京观。


    之前他们就知道,此地是一处古战场,而那些战死的将士,被一层泥土一层尸骸夯实堆砌成尸冢,土盖泥封,成了堆其貌不扬的土墩台,融于山塬土峁的地形中,让人难以发觉。


    如果夯土不塌或不去深挖,京观终不能见天日,除非穿过半启门踏入墓冢道场。


    就像北屈城中的鬼衙门,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座废弃封存之地,因传言闹鬼而人人畏惧,但是当人走进去,却又连鬼影都瞧不见半只。


    而踏入北屈太阴\道体的那座鬼衙门,乃道体复刻现实之境,就会看见无数冤死于公案下的冤魂被囚刑狱。


    道体会显现出它的内核。


    同样的,人们所见的乱葬岗就是一座乱坟满地、荒草丛生的山丘,直到他们踏入道场,才扯开山丘的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


    怪不得村民一挖就挖出来被血肉滋养的秽土——这是一座真正的尸山。


    白冤在尸山前回过头,看向面无人色的周雅人,好像这座尸山倾轧在了他的身上,要将他粉身碎骨压进地狱里。


    “周雅人。”白冤第一次这么慎重地叫出他的名字。


    周雅人方才从那股不寒而栗的惧意中挣脱出来,听见白冤说:“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什么?


    倏忽闻言,他愣了许久,似乎很难理解白冤的话中之意,却又好像似懂非懂的,难以抑制的悲伤起来。


    一股强烈而无形的悲痛突然凶猛地攥住了周雅人,逐渐催红了他的眼眶,竟让人想要恸哭一场。


    可是为什么呢?尸气熏眼吗?


    他情难自禁般,朝着尸山迈步,脚步落下的那一刻……


    “起风了,”白冤轻叹似的提醒他,“听风知。”——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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