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下不见天日且密不透风, 秦三每次经过这间窖室时,总会闻到一股异常难闻的恶臭。
未经陈莺和铁面人的准许,她是绝对不能随意走动的,不知是何缘故, 最深处的这一间窖室格外阴寒潮湿, 好似个冰窖般, 却时不时从门缝中透出股寒气跟恶臭。
陈莺倒是经常抱着她那堆瓶瓶罐罐在此间进出, 有时候在里头一待就是小半日,她也不嫌臭, 真不知道在里头捣鼓什么。
秦三踟蹰间实在捺不住强烈的好奇, 打算趁其不注意进去一探究竟。
她本想悄无声息的,却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里头的东西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秦三无法自控地尖叫起来, 自然惊动了陈莺和陆秉。
陆秉没办法自如行动,陈莺却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当她看见满脸惊恐趴在地上不断呕吐的秦三时, 陈莺满脸嫌弃地刹住步子, 没有立刻走过去。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这间地窖的中央挖了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坑上铺了张宽大的苇席遮盖。
此刻苇席的一角被秦三掀开了,里头传出某种东西吐芯子的咝咝声。
秦三骇得面色惨白, 整个人紧贴墙根, 黑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突出来, 直勾勾盯着苇席掀开的那一角,浑身控制不住地发着颤。
陈莺见她吐干净了才踱步过去,一把攥住其头发,猛地将秦三的脑袋往那坑里按。
与此同时, 坑里探出一颗吐着芯子的翠绿蛇头,将将撞在秦三的鼻尖上。
秦三疯狂地挣扎尖叫起来,陈莺却死按着她的脑袋不撒手。
秦三声嘶力竭:“救命!救命!”
听见声音的陆秉猛地摔倒在地,使出浑身解数才挪出去寸许,发生什么事了,秦三怎么了,陈莺要杀她吗?
“秦三!秦三!”陆秉大声疾呼,却无济于事,只能听见秦三更加恐惧的尖叫,他急得满头大汗,“陈莺!陈莺!你干什么!你别动她!”
陈莺听见陆秉干着急的声音,按着秦三的脑袋笑了:“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有人还以为我怎么你啦,瞧给他急的。”
秦三哭叫不止,早已吓得满脸泪水,死死闭着眼睛不愿意去看坑中恐怖如斯的场景。
陈莺默然听了听陆秉隔空对她喊话:“陈莺,陈莺,你放开她,陈莺,你住手。”
就跟看见她在按头似的,陈莺讥笑:“我让你天天伺候陆捕头,是不是都给你俩生出情愫来了?”陈莺说话间还自己琢磨了一下,“同病相怜,患难与共,再朝夕相处,这处境好像是很容易心生爱意呢。”
秦三痛哭流涕,不住地摇头挣扎。
陈莺不肯放过她,又将她的头往下使劲一按,威胁警告道:“他可是我的宝贝,岂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卑贱丫头能随便惦记的。”
秦三被迫睁开眼睛,立刻嚎啕大哭着疯狂尖叫起来:“啊啊啊,救命,救命……”
这一下,已经将秦三的头按在了坑底,磕头一样,正好磕在坑底那具腐尸脸上,半张脸已经烂没了,露出森森白骨来。秦三瞳孔地震,正好看见数条乳白色的蛆虫在腐尸的眼眶鼻孔里钻来钻去,但凡秦三稍稍移开视线,就能看到这具烂肉上爬满了蛆虫。
而尸身的颈间还缠了条翠绿的细蛇,那蛇脑一伸一窜,正好将腐尸烂眼眶里的蛆虫叼进嘴里吞咽下去。
陈莺用一种悉心教导的口气说:“你若是不听话,胆敢生出不该生的心思,就会躺在这里和他们作伴,当一具只会生虫的死尸,喂我的痋蛇。你不知道,这孵出来的痋蛇要吃尸生蠹才能活,它们正缺口粮呢。”
待吓唬够了,陈莺总算放开了她。
秦三猛地瘫软在地,好似被陈莺抽了筋扒了皮,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瞧给你吓得。”陈莺笑问她,“以后还敢乱跑吗?”
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三此刻呆愣在地,都快吓成痴呆了。
另一头,陆秉还在急切地喊着“秦三”。
陈莺淡淡瞥了地上的秦三一眼,不再管她,转身朝陆秉所在的窖室走去。
陆秉一见这毒妇,简直恨不能扑腾起来掐死她,可惜他拖着这具残躯有心无力,只能急躁又愤怒到满脸涨红:“秦三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陈莺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狼狈窝囊的模样:“急什么?!”
“陈莺,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陈莺有意逗弄人:“还能这么样,不听话,就杀了呗。”
她说杀人就跟眨眼一样轻松。
陆秉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陈莺蹲下身:“怎么?心疼啦?”
陆秉垂下眼睑,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可能是心疼吧,祖母和父亲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体会过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如今他和秦三落到陈莺手里面,能落着什么好,早就知道会是这种下场。
秦三手无缚鸡之力,陈莺捏死她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不对,你这是什么表情?”刚刚还那么激动地嚷嚷个不停,吵得人头疼,现在她说她把那臭丫头杀了,他却反常地平静下来,陈莺有点看不懂了,“不过贱命一条,值得你这么伤心?”
在陈莺眼里,别人的命都是贱命,于是陆秉问:“我这条贱命,你打算什么时候取走?”
“你?”陈莺想了想,干脆在他旁边席地而坐,“陆小爷,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嘛留着你的命。”
怎么没想过,可陆秉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至于是她吃饱了撑的,就想养个吃白饭的废物,然后从痛不欲生的废物身上找乐子:“为什么?”
陈莺从善如流:“因为我喜欢你啊。”
陆秉如遭天打雷劈,恶心得肺腑里翻江倒海。即便知道陈莺涮着他玩,他也觉得这玩笑恶心透了,前二十年吃的饭都能吐出来。
陈莺被他这副好似遭雷劈的模样讨了欢心,龙颜大悦,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笑完了才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薄情寡义,风流成性,有几条命够我喜欢。”
“确实,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的毒妇,沈远文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这丧门星,平白搭上全家上下七八条性命,还殃及了北屈无辜百姓。”
陈莺今天不知道误食了什么耗子药,居然丝毫不生气,还很有自知之明地感叹:“哎,你说可怎么办,我这种到处乱杀的脾气怕是改不了。”
陆秉每次听她说话,肠子都要拧成麻花,这祸害怎么不去死,然后心口如一的脱口:“你怎么不把自己给杀了。”
陈莺居然听乐了:“哎,你这人,你怎么能教唆我自杀呢?”
陆秉牙疼,不仅想教唆,更想亲自送她一程。
阎王爷打瞌睡去了吗,怎么还不把这只“人间厉鬼”拖进十八层地狱受千刀万剐之刑。或者老天爷什么时候能开眼,降一道天雷把这丧天良的祸害给劈死。
为什么还留她在这世上兴风作浪。
陆秉想,他早晚拖着陈莺一起下地狱,哪怕在地狱里也要死死拖着陈莺,让她永不超生。
陈莺每天面对一个哑巴阿聪,可能实在憋得慌,居然无所事事地坐着跟陆秉聊起来:“陆小爷,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厉害么?”
陆秉太阳穴突突的,腹诽心谤:你他娘的还想让我夸你两句不成?!
是夸你乱杀厉害还是变态得厉害?这癫婆心里没点数吗?!
被评为没数的癫婆很有几分兴致勃勃:“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痋师可是世间罕见。”
听她颇自傲地标榜自己,陆秉其实一直很好奇痋师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她这么滥杀无辜究竟图什么:“说得没错,像你这样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确实世间罕见,痋师除了害人还能干嘛。”
简直就是毒瘤一样的存在,怪不得痋术鲜为人知,如此倒反天罡,存在即灾殃,这么大颗毒瘤长出来,当然不被世道所容,任谁都想彻底剜除吧。
“陆小爷,这就是你没见识了吧?”
陆秉顺嘴套话:“那你让我见识见识。”
陈莺却卖起关子来,笑意深浓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很快,你就会见识到的,到那时,你可别拒绝我哦。”
哦你个头。
陆秉头皮一麻,他总觉得陈莺笑出了一口淬了毒的獠牙,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咬住自己的喉管磨牙吮血。
果不其然,不好的预感立刻应验,陈莺朝他摊开掌心,献宝似的问:“你看这是什么?”
两颗奶白的卵蛋?卵壳上隐隐可见细如蛛网的红丝,陆秉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且见陈莺两片抿过口脂的红唇开阖,煞有介事:“这是痋蛇引,世间绝无仅有的好东西,也是我费了不少心思才从北屈河冢里捞出来的,陆捕头,我打算把这个珍贵的宝贝种在你的身体里。”
陆秉脑子一轰,感觉颅骨要炸。
她说她要干什么?
一瞬间,陆秉的眼前闪过沈远文死前的鬼样,长满了核桃大小的脓疮,黏黏腻腻的脓浆血水从肿胀溃烂的疮包里溢出来,每一颗溃烂的脓疮顶端都有一个被虫子钻过的小孔洞,满身千疮百孔。
当时在一旁观望的陆秉和方道长扶着门框吐了一次又一次。
陈莺居然想……居然想……
“陆小爷,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嘛留着你的命。”
原来——原来是因为这个,陈莺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陆秉脑子嗡嗡响,他会变成下一个沈远文。
他记得周雅人在验沈远文尸身时提过:痋术是以活人为器皿种入痋引,也就是某种虫卵,再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人折磨致死,让受害者产生极大的怨念,然后以亡灵为媒介,将死者的怨念附着于生灵。
绝对伤天害理的玩意儿。
不行。
他绝不能变成下一个沈远文。
陆秉只觉脑浆血液在颅内沸腾,他猛地抬头,刚准备开口,铁面人阿聪此刻忽然现身,不知道铁面人这一晚去了何地,风尘仆仆地带回消息,对着陈莺一通比划,手语打得极快,可见事态紧急。
陈莺就地起身,边往外走边对阿聪交代:“果然不出所料,我就说这地方怎么会有燎祭之火,咱们之前安扎在这里,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居然从未察觉,藏得真够隐蔽的,你看见他们进去了么?没想到折一两胎痋引居然能有意外收获,也算因祸得福了,这趟倒也不白费功夫,瞽师以符薰目,那双招子能见阴,盯着他就能找到……”
能找到什么陆秉没听清,陈莺和阿聪已经步履匆匆走远了。
陆秉一颗心吊在悬崖边的树杈子上荡来荡去,稍不留神就得砸个粉身碎骨。
拜陈莺所赐,他都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了,窝在地窖里居然还能过得这么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突然一抹阴影遮挡过来,陆秉以为是那去而复返的祸害,转过头,却见是已经“被杀”的秦三。
陆秉蓦地怔住。
秦三受了巨大的刺激,鼻子眼睛一片通红。
敢情陈莺刚才故意涮他玩儿,这死女人满口胡言,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陆秉很快调整过来,松了口气:“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秦三脚步虚浮,缓缓蹲到陆秉身边,瘦小的身躯细细颤栗着。她真的太害怕了,害怕到必须找个地方靠一靠,于是小心翼翼把脸埋进陆秉的肩窝。
秦三这个举动让陆秉心里针扎似的,戳出一阵细细密密的隐痛,问话间连声气都轻软了几分:“她打你了吗?”
秦三在他肩上摇了摇头。
“她怎么折腾你的?”陆秉问,“有没有受伤?”
秦三吸着鼻子摇头。
陆秉的肩膀处很快湿了一团,却没听见半声啜泣。
秦三强忍住哽咽,靠着陆秉默默流了会儿眼泪,才逐渐从对方的体温中平复镇定。她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终于再次活了过来,秦三抹掉懦弱的眼泪,低声将那间窖室里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她用那个死人养蛇,那条蛇很细很细,翠绿翠绿的,钻在腐尸的身体里吃那些恶心的蛆……”
这描述听得陆秉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因为陈莺才刚扬言要在他的身体里种痋蛇引。陆秉在秦三的讲述里,自己已经变成了那具躺在坑底的尸体,一点点腐烂生虫,沦为痋蛇的口粮,供它钻进钻出的享用。
狗日的陈莺,就是准备这么祸害他吗,尸生蠹,简直他娘的丧心病狂。
天杀的痋师就该拉出去人道毁灭,哦不,天诛地灭。
陆秉立刻又想起陈莺离开前的后半句“瞽师以符薰目,那双招子能见阴,盯着他就能找到……”,找到什么不知道,他猜是那劳什子阴燧,但瞽师代指谁都不用陆秉细琢磨,这害人精一直派她那条狗腿子哑巴暗中咬着周雅人——怎么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呢,简直真实写照。
所以陈莺现在是要出去干什么?生而为人,再坏也该有个度,就不能消停的少作点孽!
可惜陈莺彻头彻尾坏在根儿上,是恶的化身。
世上恶棍数不胜数,陈莺绝对其中翘楚,简直刷新了陆秉二十多年来对恶的认知。
刚担心完自己又担心别人的陆秉死咬紧腮帮,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第82章 压胜术 风吹以律,乃乐祖瞽宗托音寄言……
周雅人好像一步行差踏错就掉入猎户陷阱的莽撞之人, 疏忽大意地闯进别人设下的禁忌,于是莽撞越界的惩处立刻彰显出来。
白冤那句轻若叹息的提醒未能让他及时防备,就被风中的灰烬迷了眼目,卷进尘土飞扬中——他踩到了阵。
周雅人所踏之地犹如转动的轮盘, 悄无声息地滚动起来, 周遭气流莫测, 弹指间经历四时之变, 从万物复苏到草长莺飞,再从凋敝萧瑟到大雪冰封, 天地“变色”而京观屹立。
“居然敢来。”
周雅人被灰飞扑了一身。
未等他开口, 周雅人只觉喉头一紧,飘扬的灰烬在颈间聚成一只焦黑的鬼手死死掐住他, 妄图拧断他脖子。周雅人抬手狠狠一攥,那条焦黑的胳膊便狡猾地在掌心化成一捧灰烬, 根本攥不住,四散纷飞且无处不在地围住他,然后换个角度汇聚成利爪, 尖刺一样抓向他后背。
周雅人猛地闪躲开, 侧腰却撞上另一只鬼手,直扎进肉里。他手里的折扇快如残影,在周身上下扫荡, 将来偷袭的“七手八脚”尽数搅散。
然而这东西散了又聚, 聚了又散, 周雅人瞬息间不知打散了几十上百只鬼手,几乎应接不暇。
风能扬尘,风刃却绞杀不了可以“卷土重来”的灰烬。
“看见了么,”那声音幽灵一般, “葬身于此的所有武军和百姓,全都因你而死。”
“什么?”周雅人猛地一震,骇然抬起头。
鬼手趁机在他的侧颈挠出几道口子。
周雅人未能及时避开,踉跄间被狠狠撞飞出去,待他回击时残影立刻散成灰飞,风刃和符咒扑了个空。
“是你出卖了他们,害死了他们。”
“与我何干?!”周雅人从未到过此地,又何谈害死这么多人。
灰烬缓缓在他面前笼出一个人形残影:“你是罪人。”
它说:“你罪不可赦。”
此言一出,周雅人浑身血液瞬间凉透,曾经日夜纠缠住他的噩梦仿佛与现实重合。
“你害死这么多人,夜里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灰烬一点一点聚形靠近他,妄图击溃周雅人内心,反正人人都会做噩梦,“你应该以死谢罪。”
忽然扣下的罪责压得周雅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其实不该相信“鬼话”,它们鬼话连篇,最擅长妖言惑心,促使深陷者丧失心智然后被牵着鼻子走,可是白冤刚才告诉他:“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所以他跟这里脱不了关系。
“你的身上担着刑劫。”白冤的话言犹在耳,一字一句烙在他的脑海中。
冤有头债有主,所以这团化成灰烬的亡灵才会找上他,哪怕他历经生死,在轮回中脱胎换骨,却也系着累世深重的罪孽和冤债无法了结,需得他在此以死谢罪。
周雅人近乎涣散地盯着面前这座尸骸垒筑的京观,如果这么多人因他而死,那他还真是血债累累,罪孽深重,死一万回都不能赎其罪。
周雅人恍惚间,尖刺一样的五指悄无声息抵上他咽喉,下一刻就能在喉间掏几个血窟窿。
“你应该以死谢罪,”索命似的声音蛊惑道,“去给他们陪葬。”
可是……
尖刺扎入皮肉之际,周雅人猛地拍出符箓,黑影却好似早有所料,眨眼瞬移其身后。
周雅人旋即回身,扇面符光掠出,掀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厉风,将偷袭的黑影击成灰烬。然而只是转眼工夫,一拳破空而来,周雅人没能躲过去,脆弱到近乎致命的太阳穴遭到一拳重击,剧痛直抵颅内,将他整个人砸翻在地。
那一记重拳让他有些找不着北的发懵,第一时间居然没能爬起来。
然而刚才那股绞碎鬼影的厉风灌入累累尸山,京观突然响起沉闷的类似哀鸣的回声。
“听见了么?”
周雅人回过头,面色陡地苍白:“煞穴囚殃。”
“拜你所赐,数万万死殃被囚于煞穴,百年间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你若不死,叫它们如何安息?”
言罢,锋利尖锐的鬼爪直插周雅人颅顶……
而他被京观里沉闷的哀鸣摄住了神魂,好似欠下的累累血债讨伐上门,让他心寒胆战的难以动弹。
与此同时,一股凛冽彻骨的寒意扎穿了周雅人头顶那只邪恶鬼手。
不远之处忽然起了阵似曾相识的风旋,奏响了周雅人腰间的律管,响起哀怨凄绝的——死声。
死声中逐渐凝聚出一团透明如薄雾般的人形,好似一缕稀薄的亡灵,在眼前渐渐幻化出实质。
白冤身披白衣,长发如瀑,仿佛穿越漫长生死,倒携报死伞而来。
她上下扫了眼周雅人此时此刻的倒霉相,开口:“很不幸,你这倒霉催的累世冤屈全成了我身上的枷锁,一笔都没清。”因此她现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周雅人心头震荡地望着面前人。
报死伞是连接白冤和冤死之人的阴契,她以为周雅人这副表情可能想岔了:“唔,别误会,你现在还没死,只是咱俩要翻一翻旧账。”
周雅人喘着气儿,当然知道自己活着:“什么旧账?”
还能是什么旧账,前前后后费了那么多口舌,她说得不够清楚明白么,这人的脑子可能丢在了启门外,才会半天转不过弯来:“你曾经冤死在这里。”
周雅人陡地睁大眼:“所以这些武军根本不是因我而死?”
“整天跟我卖弄八百个心眼,结果被一捧骨灰哄得五迷三道,轻而易举着了道,难不成那脏东西的嘴很甜么。”白冤甚是鄙夷地看着他,话里带刺,“别顶着那副倒霉相,腿瘸了站不起来还是吓破了胆?”
周雅人撑起身,右边太阳穴隐隐作痛,估计已经青肿了,他人微命薄,实在背负不起这么多条性命。
白冤一眼洞悉其想法,漫不经心开了口:“既然来都来了,坟也扒开了,现在一整座尸山跟你有过节……要找你索命,多少也得给个交代。”
至于交代性命还是交代什么,全看他造化。
说话间,那条神出鬼没的利爪自白冤身后显形,直取其后颈。
小鬼难缠,白冤岿然不动,听风知已经先一步出手。
他在百忙之中问白冤:“你能还我清白?”
白冤却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方才不是提醒过你起风了,这不是你擅长的么?!”
灰烬卷在风中到处乱窜,焦炭似的鬼祟时而近在咫尺,转瞬便又在几丈开外,捉迷藏似的出其不意,狡诈且难缠至极。
周雅人并非蠢笨之辈,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
周雅人与那捧灰烬周旋之际,长风在阵穴中彻底荡开,沉寂数百年的京观发出哀恸悲怆的哭号。
这一阵哭号震得周雅人心惊胆战脊骨发寒,浑身仿佛麻痹了般,手里的折扇差点捞不住。
掀起的阵风从四面八方刮入京观,灌进数万万尸骸的眼耳口鼻,风吹“七窍”,化作白骨沉寂在此的骷髅发出参差不齐的哭号,仿若鬼哭。
那鬼哭催人肝胆,的确很能唬人,白冤剐一眼被震慑住的周雅人:“倒也不必怂成这样。”
不是怂,但此时此刻周雅人没工夫与其辩驳:“此地乃是煞穴囚殃。”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冤不置可否:“压胜之法。”
她顿了顿:“战胜者积尸封土筑京观,陈尸示众,除了炫耀武功震慑恫吓敌人外,封镇敌尸,还是为了压胜敌尸亡灵。”
白冤盯着白惨惨的骨殖和一双双空洞幽深的漆黑眼眶,仿佛目睹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死相,骷髅眼洞中迸射出凶戾之气,有些头骨上还扎着尚未拔除的刀箭,她波澜不惊道:“战场杀戮太重,凶死者怨念难消,必生凶殃尸鬼,秽气疠疫将成凡人之患,于是聚尸封镇,筑京观压胜亡魂。长此以往,这里自然就变成囚困凶殃尸鬼的煞穴墓狱,顺带手,还把那些早夭新死的殇女也囚困在启门之内。”
风吹尸窍为“鬼哭”,当一整座京观争先恐后的鬼哭狼嚎起来,听得周雅人心乱如麻:“此压胜之术嵌套在阵穴之中,显然出自方士之手。”
京观一“哭”,那捧骨灰不知随风飘到了何处,暂且没出来找茬,但是二人都未掉以轻心,谨防难缠的小鬼突遭攻袭。
“你管他煞穴出自谁手,已过百年,方士术士早死早超……”
白冤话音未落,那座好端端哭着丧的京观瞬间上演了一场“移山大法”,嵌在“山中”的白骨骷髅头“诈尸”般显露凶相,张开两排早烂没了皮肉的大牙,要吃人!
白冤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未及细想,翻手拍出一掌,威力可谓不小,却只打碎骷髅头两颗大板牙——京观一口将二人吞了进去。
周雅人显然也未料到突生变故,可惜自身并没有掀山倒海的力量。
二人眼前一黑,只觉危机四伏,默契十足的拔地而起,后背相抵的朝四周祭出杀招,且听铿锵有力的几声兵戈相接,擦出细碎的火星。
“煞穴中藏杀机。”有什么东西破空刺来,白冤徒手接下一支箭镞,转瞬便在掌心消散不见。下一瞬,京观四周陡然窜起幽蓝冥火,犹如弥漫开的战火硝烟,无数支箭镞瞄准了他们!
“煞穴中死气不泄,杀气难消。”周雅人盯着锋利无比的箭镞,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他虽有所涉猎,其实不善奇门阵法,一时也瞧不明白布阵的方士究竟如何做到的,反正是利用了死气和杀气,“以古战场封镇的京观就形成了此等杀局。”
言罢,周雅人纵身一跃,带起的长风朝着破空刺来的箭镞绞去。
密集的飞箭呼啸如疾电。
周雅人暴起的阵风将箭雨阻了一瞬,白冤借风势横行其间,冷锋扫荡过境,如雨的箭矢立刻镀上一层白霜,在半空中尽数消融。
须臾间,又一场箭矢接踵而至。
白冤心头一沉,眉头紧拧:“必须破了这杀局。”
不然耗死他俩也抵挡不住一波接一波的箭矢。
风暴自周雅人扇袖间卷起,他顺势抽出腰间律管,顶着黑压压的箭矢捏了个繁复的诀,零星三两支穿透风暴的箭矢贴着他的肩膀耳侧射过去。周雅人心无旁骛的垂眸,指尖的律管快如残影,随即在京观的哭号声中“呜呜咽咽”响起来。
风若无言之口,通过音律絮絮传达。
是风迹,有记言。
风吹以律,乃乐祖瞽宗托音寄言。
下一刻,悲壮的音符在万箭齐发的京观中轰然荡开……
瞽师仰起头,盯着密密匝匝的箭雨,瞳孔紧缩。
第83章 地法天 万法皆从斗出,万神皆从斗役。……
寒鸦在山原上空没头没脑地盘旋, 地上蛇虫鼠蚁到处乱爬,好像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捅了它们的窝,惊慌的四下奔逃。
前脚刚踩进乱葬岗的陈莺猛一把将阿聪拽到坟堆后,屏息敛气地隐蔽起来, 眼皮子底下正好经过一条手臂粗的青蛇, 甚至在她的小腿上纠缠了一番, 身为痋师的陈莺完全无动于衷, 压根儿不理睬那条缠人的长虫,竖起耳朵细听前方动静。
陈莺暗自咬了咬牙, 没料到关键时刻, 半路杀出几个程咬金。
而且程咬金们很是叽叽喳喳。
“我怎么不相信呢,那个小孩说听风知被一顶花轿抬进了乱葬岗, 他说的真是听风知吗?”
“眼盲,青衫, 竹杖,律管,还有流云转交的折扇, 不正是听风知的标配么, 谁会大冬天拿把折扇啊,肯定错不了。”
“而且流云师兄刚才也说,封口村那些村民被殃气扑了, 乱葬岗肯定有大问题, 是吧流云师兄?”
李流云一路上观察飞禽走兽, 蛇虫鼠蚁,手里捏了个自制的星盘,一边走一边对照天上的星斗,领着几名同门在坟堆间穿梭。
小师弟时常觉得流云师兄就像那个四处搜山的, 带着他们到乱葬岗巡山来的,首先便往高处攀爬,然后点兵点将似的清点此处连着几座山塬土峁,稍微遇到点风吹草动都要扒拉一下,结果扒拉出来一只唧唧叫唤的灰鼠。
李流云性子格外稳重,做事情不紧不慢的,很有主见,以至于师兄弟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跟着掌教或者长老天师下山办事的。
本来呢,他们做好了北屈的善后事宜,便一路追寻罔象及痋师的踪迹。然后在原村听闻,疑似痋师身边的铁面人杀害村民小铁柱,又因举办冥婚发生纠纷,两家在乱葬岗出了人命,事情非比寻常且相当复杂。
于是太行道众弟子顺藤摸瓜又辗转到了封口村,过程曲折离奇自不必说,反正最后他们从一老郎中孙子的嘴里得知了听风知的下落。
依李流云那意思,听风知可能是想以身入局。
如果此地真有邪祟作乱,那么他们身为太行道弟子,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被小师弟这么一问,沉默寡言的李流云开了口:“乱葬岗埋了众多死于非命之人,地中死气沉积,难免会闹凶殃,只不过……”
所有同门齐刷刷望向他,巴巴期待高见,众所周知,李流云一贯寡言少语,开口绝对不说废话,比长老们授学时的长篇大论要言简意赅得多。
小师弟最不稳重且心急:“只不过什么?”
李流云望了望天上星宿,又展望了一下山塬地形,皱眉道:“此地好像有斗葬。”
斗葬则是北斗星宿葬,众人颇为吃惊:“这里分明是乱葬岗啊。”
若是有斗葬,必出大墓,一弟子开口:“谁会把斗墓建在乱葬岗,这不乱来吗?”
李流云也这么想,所以他才犹豫不定,毕竟实操经验尚且不足:“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小师弟也学着李流云上高地展望,谁知没注意脚下差点一脚踏空。
“三木!”身后的师兄赶紧捞住他。
这位最年幼的小师弟名唤林木,据说是算命先生批八字的时候顺便取的名,太行师兄们都叫他三木。众弟子上下还有几个叫张淼、徐炎、陈圭、孙金,可谓集齐了五行之力,并称太行金木水火土。乍一听响当当的,很像那么回事儿,但实力参差不齐,只不过是弟子们开玩笑而已。
“多谢连钊师兄。”
连钊提醒他:“当心点,别上蹿下跳的。”
“我就是想看看这个斗葬。”但以他如今的资历,还看不出个门道来,只好泄气地转过头,一双无辜的杏仁眼盯着流云师兄,对方明明也比他大不了几岁,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李流云被他眼巴巴盯了一会儿,有些莫名,很快便会意般将手中的星盘递过去。
林木震惊地瞪大杏眼,难以置信地接住了来自天师传人的自制星盘。
李流云递完后便错身而过,向着他锚定出的方位而行。
林木呆若木鸡地维持着接星盘的姿势良久,搞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他刚刚就说想看看斗葬,然后流云师兄就好心地把星盘借给他了,多么慷慨啊。
是谁说天师传人孤高冷傲不好相与的?!
连钊见他还在原地杵着,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林木立刻抱着星盘跟上去,并且很是珍惜机会地边走边研究起来,但他实在学艺不精,抓耳挠腮都弄不明白:“流云师兄怎么看出来是斗葬的?”
李流云脚步一顿,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星盘上的磁石:“象天法地,天象即地形,此处与天星相对应,显然是有人以地法天,布落七星北斗阵,这里看不见了,高处能一览无余。”
所以他刚才一番不辞辛劳登高望远,是在综观全局。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木可谓是恍然大悟,由衷脱口:“流云师兄,你好厉害。”
李流云:“……”他好像被这句话狠狠蜇了一下,太行道由长老师尊亲自授业讲学,难道这些不是最基本的学问么,小蜜蜂,哦不,小师弟倒也不必如此“蜇”马屁,直接把李流云蜇得转身即走。
林木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无知:“刚刚流云师兄是什么表情?”
连钊略一思索:“尴尬吧。”
“别人夸他他觉得尴尬吗?”
连钊也是这段日子下山后才跟李流云接触,不太了解其性子:“应该是不太经夸吧。”
经过北屈鬼衙门一行,他们真正见识了李流云的本领,无不叹服,林木很怀疑:“他这么厉害,天师难道不会经常夸他吗?”
连钊认为:“他是天师亲传弟子,天师对他寄予厚望,平日里肯定颇为严厉,轻易不会夸。”
“说得也是。”
两人缀在李流云背后嘀嘀咕咕了一路,所言皆被藏身暗处的陈莺听了去。
“太行道天师京宗亲传弟子,”陈莺探出头,目光紧紧锁定住李流云背影,眼睁睁看着这少年凭着所谓的“斗阵”之说,领着一帮少年精准无误摸索到了启门处,“这来头,果然不是庸碌之辈。”
陈莺在北屈藏头露尾的时候,虽没想过天师京宗会亲自出马,带头的起码也该是位年过半百且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太行道仅仅派了几名初出茅庐的少年来平事。
兴许是借此由头让他们下山历练的。
起先北屈闹出那么大动静,天师的这位亲传弟子却不慌不乱,处理得井井有条,然后毫不耽搁地来到此地,几乎没怎么在乱葬岗里绕弯子,就找到了斗葬的启门。
陈莺很糟心地想:老娘在这地头窝了两三年,从山这头跑到山那头,又是挖又是埋,都从来不知道此地另有乾坤。
这群少年一来就能摸对门,搞得她都想去太行山上拜个师。
阿聪不声不响地在她旁边打手势。
以免打草惊蛇,陈莺跟他回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她倒也不是怕了这几个太行道弟子,就是觉得要谨慎行事。
等这群叽叽喳喳的少年仿佛探险似的踏入启门,陈莺才从坟丘后面现身。
俗话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个二个的都是替她探路的。
被当成探路者的少年们穿过启门就遭遇了风暴,兜头掀了个四仰八叉东倒西歪,慌乱中大家又抓又搂的欲想抱团。
林木高声嚷嚷:“不对啊,这“斗葬”里怎么会有八级大风,嗷嗷嗷师兄抱紧我……”
“三木!”离他最近的师兄吼出一嗓子,猛地一把抱住林木,下场则是被一起卷上了天。
“鬼啊——”有人嘶吼一声,尾音直接劈了叉,修士怕鬼也是蛮神奇。
被卷至风暴中的少年们惊恐万状瞪大眼,且见半空中一颗庞然大骷髅头张开巨口,一口“吃掉”了五个少年。
太行道弟子生平头一遭见到这么庞大的巨型骷髅头,跟座山似的,更何况还被骷髅一口吞了,直接绝望了。
那一刻他们脑中闪过的念头皆是: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死了”的念头尚未完全落地,就被万箭齐发的场面吓了个魂飞魄散。
说好的斗葬究竟是个什么地狱陷阱?
众弟子根本来不及从被骷髅吞吃后就要遭遇万箭穿心的场景中切换,刺激得人都傻了,哪能想到一脚踏进了绝境呢?
哪怕天塌下来都要维持镇定的李流云也变了脸色,事态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然而密密麻麻直射而来的箭矢没有把他们扎成万箭穿身的刺猬,而是截止头顶被卷进了风暴之中。
惊出一身冷汗的李流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扭过头,果然在风暴之下看到了衣衫翻飞的听风知。
听风知好似力不能支的轻晃了一下。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太行道弟子奇迹般活了下来,傻愣愣瞪着铜陵大眼,屏息闭气到差点窒息,他们三魂七魄才仿佛从阎王殿里挣脱出来,魂归肉身,纷纷大喘一口,诈尸般从地上爬起来,目睹一场史无前例地以一抵万箭,不对,不是以一抵万箭,因为那半空中分明还有一道快如残影的白影,在风暴中卷起一场盛大的霜雪。
眼花缭乱的太行道弟子异口同声。
“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
“听风知!”
周雅人无暇他顾。
若说同门几人没一个发现,李流云却是看清了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吞噬的——那是一座累累尸骸封筑的京观。
“斗葬竟是一座京观墓。”李流云脱口,“听风知,这是以古战场杀气形成的十二杀局。”
“什么?”连钊一连三问,“什么京观?什么古战场?”
李流云没工夫跟他多作解释,对风暴之下的周雅人道:“这些杀气是当年的一场战役。”
杀气化作战场上的万箭齐发,直接将他们拖回到古时的战场中去。
且不追究这帮太行道少年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李流云善于洞悉各种法阵,他的到来对周雅人而言绝对是莫大的助益:“什么十二杀局?”
“这是以地法天布罗的斗阵,封镇京观压胜众兵亡灵,使其魂囚斗极。你我皆知,北斗勾连空间与时间,斗柄运行所指可辨四时、十二地支。”
无需李流云多作解释,周雅人便已明了,此乃天道星学,可观星授时,宫中有专门负责历法、天文、星占的天官,一直遵循天有道则不失秩序。北斗七星运行一周刚好为一年,十二地支用以纪时、纪月,地支纪时时将一日分为十二个时辰,就是李流云所言的十二杀局。
连钊也不是无脑之辈,他盯着被暴风霜雪消弭的危机,完全没办法松口气:“也就是说,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将杀气冲天?!”
李流云不置可否:“万法皆从斗出,万神皆从斗役。”此言讲的便是,所有道法都与星斗离不开关联,所有神灵也是通过星斗来号令,李流云道,“死骨凶秽,战死沙场的兵众更甚,布阵者便是利用北斗阵法号令京观内的凶殃,驱使催动杀局,主灭绝,为死地也。”
“灭绝”“死地”二词让太行道众弟子悚然心惊。
第84章 无穷音 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
周雅人旧伤在身, 御风术发挥到了这具病体所能承受的极致,气力在过程中一点点耗竭,他非常清楚自己撑不了多长时间:“如何破?”
李流云还没参悟到破阵之法。
周雅人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地等对方想办法,手中律管转动, 八风之音重续, 律气瞬间在京观荡开……
此地既是战场, 便关乎江山社稷生死存亡, 当年必有擅音占的瞽师随军而行,无论战捷或是战败, 瞽师都会于此间留下风迹, 以风律之声,托音寄言, 功绩败绩皆挟风载于“天地之册”,这是独属瞽矇的“史册”, 不以文载且以风传耳闻,是以合阴阳五行之作。
且闻听风知手执律管低喃一句“天效以景”,京观骤然拉开历史的帷幕, 造景般显露出黑云密布的古战场, 银甲压境,战线长达数里,数以万计的兵阵看得人触目惊心。
在场的太行道弟子生于太平之世, 包括李流云在内, 自小居于太行山潜心修道, 也从未游历过偶会滋事的边塞,因此从不曾真正见识过兵祸战乱。
随着周雅人道出一句“地效以响”,原本凄凄沥沥的乱音骤然一转,战场上鼓声与号角声突然交织响彻, 自周雅人手中的“律管”荡开,几乎震耳欲聋。
五音生于阴阳,分十二律,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
于瞽师而言,阴阳五行十二律,中有万古无穷音。
方才悲壮的音符自京观中一响,他便知道此律乃亡国乱世之音。
周雅人采风迹“立象”,以律管审声辨音——十二杀局中的古战场便浩浩荡荡显露出来。
在场所有少年目瞪口呆,振奋地盯住古战场上显现的“象”,完全身临其境。
林木头一遭见闻,被这个声势浩大的场景震慑住了:“这个……这个是什么……”
李流云一直无缘得见瞽师采风“立象”,整个人定住当场,好半晌才回过神,开口解答林木的疑问:“在还没有文字的先秦时期,那些传说和神话就是瞽矇通过风音寄言的方式,口耳相传的流传下来的。”
林木没听懂:“风什么言?”怎么就能扯到先秦时期?
连钊倒是长了耳朵,只是不明其意:“风音怎么寄言?”
“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律得风气而成声。在瞽矇听风的体系当中,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风为声之宗。”李流云毕竟鲜少回宫,其实并不多么了解瞽师,只偶尔于听风知答疑解惑时提过几句,“据说,瞽矇会将当时所发生的事迹,一言一行或一字一句都效以八风之音,合阴阳五行之声,在风中‘立象寄言’。”
“什么意思?”连钊震惊了,“显露的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吗?”
李流云道:“三皇无文,结绳以治,自五帝始有书契。我们总说,没有文字就没有历史,因为所有的事迹无从考证,便一股脑归咎为神话传说。但其实不然,很多事迹,瞽宗早已将历史寄于天地之道,供后世听风考证,这也是听风知的职能之一。”
只可惜遗迹难觅,自春秋战国诸侯争霸,礼崩乐坏,乐教制度崩溃瓦解。身兼讽诵之职、听风制律的盲人乐官纷纷散落民间,或沦为权贵们纵情声色的优伶,进退俯仰无序,声音淫靡无度,于是盲人乐师终不可以道古。
后世能听律闻古者已寥寥无几,失去掌六律合阴阳的瞽师,那些无文字记载的传说传着传着,就成了虚不虚实不实的神话。然而他们不知道上古时期瞽宗早已通过听风制律、托音寄言的方式记载,只有真正继往圣绝学者才足以从中“闻古道今”。
“所以人们常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李流云一指前方战场,镇定道:“听风知采集风语,这叫闻道,也就是大家总是误以为的通灵,自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迹。”
世人愚昧,这哪里是什么通灵?!
好比《吕氏春秋·古乐》中云: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
便是以天地自然相合之风音制乐,以祭上帝。
先秦礼乐治国,乐律并非用以歌舞升平的消遣享乐。
所以于瞽师而言,阴阳五行十二律,中有万古无穷“言”。
连钊及一干太行道弟子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其中深意,不知觉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原来所谓沟通天地的圣人,能以耳通神,闻声知情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李流云不解地看向几位同门,大家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在那盲目崇拜吗?
几位慕强的太行道少年历来听风便是雨,经李流云一番讲解,对场上“立象”的听风知佩服得五体投地。
且见千军万马集结城门之下,旌旗在朔风中展动如云,忽闻风语:天元十七年,后梁景安王刘昌渝举大军四路北伐,兵围蒲州,郡守卢恒死守拒敌。
“天元年号,”李流云有些印象,“应是岐朝末年。”
林木不甚了解:“岐朝末年?”
李流云出身皇室,自然知晓历朝历代:“战乱之世,处处都是起义和暴乱。”
周雅人的声音低而沉缓:“王朝更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岐末内忧外患,战乱厮杀六十余年。”
军阀割据,各拥兵甲据地称雄,大大小小的政权在此间先后建立,或恃强而凌弱,或结党以伐异,兵戈四起,迭相吞噬。
分裂,混战,可谓天下大乱。
蒲州之战只是乱世一隅,箭矢随磅礴的战鼓声齐发,嗖嗖声不绝于耳,成千上万的箭雨划破长空,如拖着长尾的星辰急坠,杀气逼至!
太行道几名少年屏住呼吸,完全被杀气腾腾的一幕震慑住,因为一场即将发生的死伤,不对,是早已发生且已成为历史的再现,几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都发什么愣?!”
突然一声厉喝传来,惊醒了沉浸在“古战场”上的众人,太行道弟子纷纷瞠目,大惊失色。
因为“立象”中如星辰急坠的箭矢扎破古今,早已形成十二杀局中的杀机,而被京观吞噬的他们现在就是活靶子,即将被乱箭扎成刺猬。
自以为是旁观者的太行道少年其实早已身在其中,待要反应已经来不及了,个个僵挺如尸般准备受死。
娘诶,先前就差点遭遇万箭穿心,居然还没从中吸取教训如此大意?!
无数箭矢已经逼至跟前,就在锐利难敌的箭镞抵满全身即将扎肉穿骨之际,骤然被一片蔓延开来的冰霜凝固住。
且听那道略有几分耳熟的森冷女音道:“都是榆木疙瘩么,到这种地方来发愣,找死不成?!”
身旁乱箭纷纷飞落,唯独扎向少年们的箭矢在冰霜间消融,让他们再次死里逃生。
惊骇无比的太行道少年们,终于看清了那道穿梭在漫天星箭下的白影,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对方究竟何方神圣。
那阴森森的气息绝非为人。
然而这么眼熟,是谁来着?
“她她她她……”林木对这声音和语气简直记忆犹新。
李流云当然一眼便认出了对方,他拔剑扫开几波飞射而至的乱箭:“是那位太阴受刑者。”
李流云丝毫不觉意外,听风知让他们把这位交给他妥善处置,太行才在最后关头撤了鬼衙门的刑鼎大阵,放任他俩离开北屈,所以与听风知出现在此处的除了她不会是别人。
此刻太行道少年们终算反应过来,纷纷拔剑荡开箭矢自保。
“对。”林木口无遮拦,“就是那只邪祟。”
邪祟轻轻捏住一支差点刺穿林木咽喉的箭羽,语气轻慢:“怎么,现在不是孝子贤孙给我扛魂幡的时候了?这么没大没小。”
“你——”林木气结,刚要回嘴,却在看见对方手中那支箭覆霜消散时哑了火。
这邪祟瞬息间接连救了他两次!
这邪祟怎么这么好心?
“唔,太行道怎么派几个黄口小儿来送死?”白冤广袖一扫,带起的霜雪搅散了无数箭矢。
林木被寒气狠狠冻了个激灵,听了她这话,立刻又气又急:“你说谁是黄口小儿,我今年十五了!”
白冤轻笑:“果然是只刚出窝的雏鸟。”
被看轻的雏鸟脸都气红了,奈何对方已经快如残影般卷着箭矢而去,只余一阵冻人的阴风扑熄了少年的气性。林木忿忿转过头,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只看见不近不远的李流云,于是话头拨转:“她刑伤好了。”
李流云此刻应接不暇,又帮林木斩了波箭矢,百忙之中“嗯”了一声。
“不是,这谁啊?”连钊肩膀被锋利的箭镞擦过,身上已有数道深浅不一的划伤。然而辗转避闪间,忽然撞到一个陌生人,差点当邪祟砍死。
周雅人侧目:“此人乃误入启门的乡民,劳烦阁下照看一二。”
京观统一将所有踏入启门的活物吞噬进来绞杀,梁有义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身上虽然有些功夫,却并不能抵御阵中杀机,一直在万箭激射下奔命躲藏,很是狼狈,当然离不开周雅人及白冤的照拂,他才能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
“怎么还能有村民被卷进来!”这可不是闹着玩,连钊虽然自顾不暇,但也二话不说地将梁有义纳入庇护之下。
古战场上箭矢如雨般倾盆而下,中箭身亡的将士不计其数,连钊身陷乱象之间,有种自己也在披甲上阵的错觉。
身旁无数士兵被乱箭射杀,鲜血喷涌飞溅,连钊下意识朝自身看去,误以为那血泼到了自己身上,但是白衣道袍上却什么都没有。
随着战鼓雷动,裹着铁皮的巨大撞锤正以万钧之力,一下下撞击着厚重的城门,撞击声震耳欲聋。
城楼下架起了云梯,悍不畏死的将士们前赴后继地攀爬其上。
城楼上则架起一排排投石车,上装机枢,石块为弹,大大小小的石块混着利箭齐发,砸得攻城军头破血流,利箭穿膛,一波又一波攀梯者从高耸的云梯坠落身亡,接着滚烫的热油浇下,泼洒在云梯上的士兵头身,惨叫声不绝于耳,随之一把火点燃十多架云梯,一气儿烧死梯子上的人。
同样身陷杀局中的太行道少年,盯着高空抛砸下的砲石陡然色变。
砲石的威力能砸死几头横冲直撞的大蛮牛。
“这谁顶得住啊。”不知何人哀嚎一声,“流云,怎么办?”
李流云踢开一块砸向周雅人的砲石,腿脚痛麻:“听风知……”
喊杀声如雷贯耳,周雅人强忍着发胀的筋脉,攥紧手中律管退后半步:“殿下对蒲州之战可有印象?”
“没什么印象,史书记载不过寥寥几笔,仅用蒲州城破一语带过。”
“是吗?”史书上一句蒲州城破,却是无数将士粉身碎骨,和城门上下的万千死伤,“然后呢?”
李流云气息有些不稳,提剑荡开一大波来势汹汹的箭矢砲石,他虽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历代史籍却都有翻阅:“没有了。”
甚至连此战封尸筑京观的记载都没有。
若非瞽矇留下风迹,托音寄言,这里就只是轻描淡写的蒲州城破四个字,为打了胜仗的景安王记功。
周雅人回头,正好看见战旗下一张阴戾至极的面目,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一眼就能在千军万马中认出来这个人——景安王刘昌渝。
满眼怒意的刘昌渝一声令下,战鼓号角齐鸣,阴霾密布的古战场上即刻亮起一簇簇耀目的火光,齐刷刷架在了将士们的弓弦上。
一簇簇火箭被弓弦送上云霄,穿越城楼散落各处。
蒲州城内顿时惊声四起,兵民到处躲藏,无数火箭点燃了柴堆房屋,兵民根本来不及扑灭,便在慌不择路间死于射杀。
不过须臾,蒲州城内便光焰烛天,浓烟滚滚。
历经一轮轮生死大战,攻防厮杀,厚重的城门被撞锤击破,守城的将士蜂拥着冲杀而出!
与此同时,京观十二杀局内的形势骤变,幽蓝冥火映照出形如骸骨的殃气,凝聚成万千兵众,正是囚于煞穴的尸殃,武军亡灵,到死都在坚守“蒲州”,举着兵戈朝这群“不速之客”冲杀而来。
太行道众少年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别到头来他们一行人没被乱箭射死乱石砸死,而是在京观中耗得力竭而亡吧?!
“流云师兄!”林木嗷嗷直叫,“快想办法!”
“在想了。”李流云镇定的口吻总算透出一丝紧迫来。
“赶快赶快,我已经打了半个时辰了,它们杀出来了!”
“别催。”
“我快顶不住了,要累死了。”
“来我这边。”
第85章 封刀令 杀不服,杀叛逆
形如骸骨的尸殃举着兵刃砍杀而出, 太行道五名少年郎的剑法出奇一致,和他们平日里在山门习武练剑时如出一辙,跟同时磕了颗定心丸一样摆开剑阵,没有人慌。
白冤不知何时跃上了城楼, 立于高墙俯瞰这群少年对付尸殃, 难免想起他们当初齐心协力跑到鬼衙门上蹿下跳的场景。不得不说, 几个少年虽初生牛犊, 但也还算有两下子。主力依然是那个姓李叫流云的,剑气最为霸道, 在同门的协作攻势下横扫一大批尸殃。
看得出来, 这批小崽子不是盘散沙。
少年们数十张驱邪除祟的符箓抛撒出去,仿若烧红的烙印般洞穿尸殃。
只不过, 陷入杀局的少年们涉身听风知“立象”的战乱中,剑气斩殃的刹那, 面前便有“当年”的将士被斩首,削去头颅的脖颈立刻喷射出鲜血,猝不及防的林木仿佛被泼了满头满面, 直接原地懵了瞬息。但他来不及迟疑, 便要执剑斩杀那些前赴后继冲来的尸殃,亦或者是,蒲州的守城之兵!
一时间, 城门口死伤遍地。
连钊一剑刺穿尸殃咽喉, 在“立象”的干扰下, 仿佛活生生刺穿了一个兵丁,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并且惶恐,因为他很真实地感觉自己在杀人。连钊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画风,转头想让听风知收了此等神通:“听风知, 能不能……”
然而连钊话到嘴边,忽地看见听风知风卷残云般从跟前儿掀过去,好似过境的暴风卷着利刃破开层层叠叠的尸殃。听风知显然没有任何压力,他是风中立象的那位,虚虚实实他比谁都分得更清楚,于是直截了当杀了过去。连钊眨了眨眼,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场景,更加残酷血腥了。
且听风中再度响起一则寄言:蒲州城溃,刘昌渝纵兵抢掠,肆行屠戮。
“什么?”李流云慢半拍的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目睹大军踏着无数尸骨冲进城,将屠刀挥向了城中百姓。
无数挥动的白刃刀光刺目极了。
城中男女老幼尖叫哭喊着奔逃躲藏,却无不被乱刀砍杀,攻城军杀红了眼,逢人便屠,杀声惨呼震天。
五名初入世事的少年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个个面如白纸,二话不说就要上去救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百姓。然而他们的剑穿梭不到当年混战的蒲州城,也拦不下挥砍向百姓的屠刀,他们生不逢时,没办法在百年后的古战场救苦救难,却也不肯放弃的想要屡屡施救。
长枪从李流云格挡的剑刃穿过去,一猛子扎进白发老人的眼窝,洞穿头颅,拔出长枪的瞬间鲜血和脑浆迸溅,仿佛热油般泼到李流云执剑的手背上。
“他们还要屠城吗?!”连钊终于崩溃了,“百姓何辜!”
林木不断捏剑诀拍符箓,使出浑身解数却只是徒劳,到最后已然双目通红:“怎么会这样?”
他们谁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刽子手举起屠刀,毫无人性的大肆屠杀。
喊杀惨叫声沸沸扬扬,但凡有闭门不出者,直接火烧屋舍,出来一个杀一个,不出来便被活活烧死。
攻城军打砸烧杀抢掠,蒲州城巷中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血光。
一声尖利的哭叫和哀求响起,李流云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奔逃而出,然而双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里面的人拖了回去,那双扣住门框的手指甲翻起,只在木框上留下几道血手印。
他听见了裂帛之声,紧接着就是姑娘凄厉的哭喊,李流云忍无可忍冲进去,凌厉的剑气却什么都阻止不了。那姑娘被按在地上,还在挣扎着向前爬行,却遭士兵拽着脚踝拖回去。
堂屋摆着一口寿材,另一个抄完家,搜刮完钱财的士兵抓起寿材里的两颗棺材钉,蹲到挣扎的姑娘身边,让同伙死死按住,然后用棺材钉将她的双手钉穿在门板上。
因惨叫声太过凄厉,士兵粗暴地将抹布塞进姑娘嘴里堵住。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李流云难以面对般退出去,心口剧烈起伏着,他白着脸,逃也似的远离了这间屋舍。然而惨遭奸/淫的妇女满城皆是,他被灌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和残忍笑骂,不肯就范的妇女或被乱棍打死,或被钉穿四肢任人欺凌。
李流云握剑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突,却怎么都避不开这人间炼狱,终于他在下一个满地碎骨碎肉的路口吐了出来。
李流云肺腑翻涌,弯腰曲背的在尸堆旁吐得嘴里发苦,却还是压不下胃里那阵极度不适的恶心。
然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李流云狼狈的抬起头,正好有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被枪杆捅穿了腹部,兵丁夺过婴孩儿狠狠一摔,李流云扔了剑,条件反射般冲过去接,婴孩却穿过他摊开的双手,无情的摔死在他的脚下。
李流云面色空白了一瞬,双目空洞的盯着自己的双手。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屠宰场,蒲州百姓命如蝼蚁,攻城兵暴虐无道,如屠六畜。
师父曾经的问话忽然就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了下来:“流云,你可知当一个王朝逐渐走向覆灭,意味着什么吗?”
他答:“改朝换代,新旧政权的更迭。”
京宗隔着香炉注视他:“意味着灾难。”
李流云抬起头,默默听师父说教:“国破则家亡。大厦将倾,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无论是王朝末年的战乱,还是新政立国之初的动荡,此间必将经历长达数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混战。群雄逐鹿,一路攻城掠地,厮杀屠戮日日不绝,百姓危如累卵,命如草芥。你在史籍中见过‘兵所屠灭,城邑丘墟’、‘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但你可有真正深切体会过?”
当时的李流云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是如今,举目望去,刀光、血光、火光交织成片,腥气冲天。而就在他的正对面,一名反抗的百姓惨遭开膛破肚,血和肠子漏了一地。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十分心平气和,与师父陈述事实:“纵观历史,没有哪个王朝做到过长治久安。”
“但是他们都想做到,包括大端。”
于李流云看来,这是一种痴心妄想……
但如果做不到呢?是不是就会历史重演,像无数个城陷的蒲州城一样,万万人同日而死。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箍住了李流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并非想亲眼所见,然后切身体会,被历史的洪流冲击——史籍中血腥残酷的战役历历在目,死于兵慌城破的民兵人数触目惊心。
李流云不忍地转开目光,便见从火光中疾行而来的周雅人。
“听风知……”他嗓子已经嘶哑了,“停下吧。”
然而对方置若罔闻,直接从他面前疾行而过。
李流云猛地意识到不对劲,此人为何身着白袍而且浑身是血,好似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虽然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但此人明显看得见,而且衣着服饰完全不同。
一名正被兵卒压制的男人看见了他,大喝一声,猛地挣开兵卒,捡起地上的断刃就朝疾行之人刺过去。
满身血的疾行人骤然转身,染血的双瞳闪烁着零星碎光,像恐惧,却又并非贪生怕死的恐惧,那断刀没来得及刺进他身体,逞凶的百姓就被身后的兵卒快一步抹了脖子。
这个长得像听风知的人逃过一劫,却并没有因此驻足停留,立刻抽身而去。
李流云怔怔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似乎没听清那个百姓的声音,但从其怒不可遏的神态口型看,好像在痛骂“叛贼”。
那是个叛贼吗?他背叛了蒲州?投靠了攻城军?
可这人不是听风知吗?为什么会同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他要去哪儿?
李流云怔愣须臾,不及细想追上前。
屠杀仍在继续,一排排百姓被压跪在地,头颅贴地,引颈受斩,李流云已然不敢侧目而视,目光死死锁定前方。
那人闯过刀光火海,踏着横尸血泊,期间遭到数名走投无路的百姓攻击,他受了伤,但仍旧顽强的从血泊中爬起来,滚过刀锋,一往无前的奔往某个方向。
他要去干什么呢?
“流云!”连钊追上来唤住他,“你差点跟我们走散。”
李流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离了同伴,正待开口,就见那位太阴受刑者居然也在,并且还跟林木并行。
林木眼睛鼻子通红,跟个刚哭过的受气包似的,因为他刚才亲眼目睹绝境中的妇孺扑进火海,或有的抱着半大的孩子投井自尽,少年们倾尽全力想要施救却无济于事。
结果这没良心的邪祟冷不丁冒出来说:“我劝你们少在这里瞎蹦跶,不如攒着力气应付十二杀局。”
林木当然气不过,顿时急头白脸怼回去,却又不得不承认这邪祟说得没错,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风中遗迹。
“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破城后居然对老百姓大开杀戒!”
白冤瞥一眼义愤填膺的幼稚鬼,见他眼红得跟个兔子似的,开口道:“蒲州城兵民殊死抵抗,迫使攻城军久攻不下,因而造成无数伤亡,他们自然恼羞成怒,攻破后以屠城泄愤。”
“泄愤?!”林木瞠目,一方面难以置信,另一方面更难以接受,“拿老百姓的性命泄愤?!这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
白冤无情打断:“他们手里不是拿着锄头菜刀在反抗吗?”
说的什么话,屠刀之下还不许人反抗吗,林木出离愤怒了:“他们只是为了自保,被逼反抗,否则就只能任人宰割!”
白冤觉得这群打山里来的吉祥物实在天真:“在攻下蒲州城的将领眼中,这不叫自保,这叫叛逆。自古以来,叛逆者诛,蒲州百姓一旦被扣上叛逆的罪名,必然遭到清洗。”
难道举着锄头闹起义的还少吗?
林木百般不服气:“凭什么?!”
“就凭蒲州城不降。”这话是李流云接的。
白冤侧目,这里头总算有个明白人:“百姓若不顺服,必然造成或大或小的隐患,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杀不服,杀叛逆,等把这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杀尽了,自然就绝了后患。”
再者,这些征战四方的将士一路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攻城略地之后,主帅自然要犒赏部将。
至于怎么犒赏呢?
城中财富遍地,女人、美酒、金银,随他们自拿自取,也算鼓舞士气。
于是杀入城中的士兵仿如无恶不作的匪寇,奸/淫劫掠,打砸杀戮,可谓灭绝人性。
况且,攻城军还得树威,胆敢抵抗,就会跟蒲州一样的下场。不然今后每攻一座城,守城的兵民都玩儿命抵御,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即便打了胜仗也会损兵折将,代价惨痛。所以要杀鸡儆猴,警示周边城邑,抗拒者诛,但降者不屠。
“杀尽?!”林木断章取义的只能听见这两个字,差点跳脚,“简直岂有此理,丧尽天良,难道老百姓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死在乱世兵戈下的百姓还少么。
“本来就是屠城,能有什么活路,除非……”白冤忽然驻足,盯着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色人影止住了话头,须臾后,她的视线落在周雅人的背影上。
与此同时,这片掀起的腥风血雨中,喊杀和惨叫与铭记的风语同时响起:“在下观澜,求景安王封刀!”
是的,除非封刀!
李流云的心脏猛地巨烈震颤起来,几乎破开他胸膛:是刚才那个人!他居然叫观澜!
满城刀环的声音叮叮当当,高举的白刃不计其数,手起刀落,便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终结,除非攻城的主帅下令封刀,屠戮才会停止,百姓才能免于一死。
所有太行道少年却在看见面前的场景时愣住了。
连钊茫然须臾:“怎么……有两个听风知?”
他们一会儿看看惨不忍睹的血人,一会儿看看手执律管折扇的周雅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刻为蒲州百姓向刽子手请命的叫作观澜,只是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是“立象”中的“人”。
也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牵系。
周雅人怔然盯着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情难自禁地跟了上去。
刽子手威风凛凛立在城楼上,观摩自己攻下的城池,又将在他的军功上记下辉煌的一笔。
景安王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战绩,欣然接纳了来者呈上的“战利品”。
林木惊疑:“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涌上城楼,欲想一探究竟。
白冤盯着满身血污的观澜,一副凄惨又潦倒的德行,通红的眼底仿佛要泣血,明明恨不得与其同归于尽,却还要忍辱负重的献宝交易。
“这是什……”
未等少年们看清,风中“立象”的情景倏忽转变,风语和号角同时响起:景安王得阴燧,下封刀令。
号角声便是封刀令。
以号角为信,闻声即封刀。
众人还没从“景安王得阴燧封刀”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孤身离去的观澜就被一条麻绳套住脖子拖进了黑暗。
第86章 点天灯 先别无理取闹,拔剑刺你身后。……
一个紧咬牙关、面目狠戾的男人正用尽全力勒着麻绳的两端, 双臂肌肉绷紧到极致,用力间暴起根根青筋。另外两个男人则死死按住因窒息挣扎的观澜,几乎要压不住那双踢蹬的腿。
周雅人踏着被鲜血泼洗的青石板,半截身子陷入阴暗, 亲眼目睹了这场绞杀。
他无能为力地站在立象之中, 只是数百年后的一名旁观者。
旁观观澜濒死之际, 沾满血污的手从按压着他的男人身下挣脱出来, 痉挛着穿越时空洪流,猛地抓住了他。
恍惚间, 周雅人好似与那双在绝境中涨到充血的双眼遥遥相望, 那是一双无畏生死且又死不瞑目的眼睛,传递着不甘和绝望, 饱含到死都无法澄清的遗恨。
观澜极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根绳子勒住了他的咽喉, 让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雅人盯着一点点窒息而亡的观澜,浑身发冷,仿佛那条麻绳绞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木瞠目:“他们为何要杀他?”
此人明明让景安王下令封刀, 保住了蒲州城剩余百姓, 可这几个逃过屠杀的蒲州百姓却要活活勒死观澜。
李流云得以窥见一点经过:“因为在蒲州百姓眼里,此人是叛贼。”
林木不知前因后果:“怎么会?”
李流云记得:“史籍有载,蒲州之所以城破, 是因为郡守卢恒身边一位名叫观澜的客卿, 与景安王里应外合。”
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叛贼。
但出乎李流云意料的是, 记载里这位叛贼客卿居然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这难道会是巧合吗,李流云心中难免生起疑窦。
置一城百姓于死地的叛贼能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蒲州城破后的第三日,叛贼观澜被义士绞杀, 用麻绳套着脖子挂在桥洞之下,供所有路过的幸存百姓观瞻。
而吊死在桥洞的观澜脚下,是因他惨死的蒲州兵民,尸积河塞,赤水断流。
白冤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悬于尸河之上的观澜,单薄得像一件挂在桥下的血衣,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淌,浇在尸山血海之上。
白冤当然见过观澜的死相,背负着叛贼的骂名到死都百口莫辩。
她当年麻木不仁地想:世上那么多冤死之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不然她能怎么样呢,她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囚徒而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谁。观澜即便死得再冤再惨,也有比他更冤更惨之辈,反正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白冤所见所闻都是一缕缕死冤,如此背景之下,她能有什么寻常的思想。
战争本就非比寻常的残酷,太行道这帮少年没见惯生死,因此在“立象”中又哭又闹、义愤填膺地上蹿下跳。
白冤却没那么轻易动容,因而显得没心没肺,哪怕到这一刻,她盯着吊死的观澜,语气依然不咸不淡:“蒲州郡守卢恒将妻女托付给观澜,结果妻女转头落到景安王手中成为人质,景安王以此胁迫蒲州归降,谁知郡守卢恒心硬如铁,选择抛妻弃子践行忠义,令景安王钦佩不已,于是为表敬意,景安王活活烧死其妻女,以全卢大人忠义之心。”
什么叫抛妻弃子践行忠义,为表敬意活活烧死其妻女,林木听得目瞪口呆,分不清她这番话到底是在讽刺谁。
可白冤说的这些细节史籍中并未记载,李流云看向她:“你是如何知晓?”
白冤顺口便道:“道听途说。”
周雅人当然知道白冤所谓的道听途说,是来自面前这位观澜的冤情,他握律管的指节又冷又麻,并顺着僵麻的胳膊扩散及全身。
“哭丧着脸有什么用,几百年前的……”白冤瞧着周雅人那副悲从中来的模样,蓦地住了口。
她说的本就是事实,何故要在意别人的感受?
可有些人天性使然,就是容易多愁善感。
以免戳人肺管子,白冤将那番高高挂起的风凉话咽回肚子里,生硬地转了话头:“郡守卢恒战死原野,应该也是有迹可寻的。”
周雅人经她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甚至在观澜的尸身前滞留了许久。
他强行收敛起全部心神,往前采集风迹,正如白冤所言,立象中层层铺开另一轮混战。
白冤开口:“这是一场夜袭。”
景安王率兵于蒲州城二十里外扎营,虏役周边所有村□□石伐木,大量制造攻城器具。这期间,蒲州郡守卢恒计划寅时夜袭大营,结果严密的部署泄露,景安王将计就计,在袭营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亲自领兵的卢恒大军遭到伏击,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却见送出城的妻女亲眷尽数被俘,纷纷堵着嘴绑在几根树干木桩上,胁迫他归降。
“景安王曾三次将劝降书帛射于蒲州城楼上,卢恒一律烧毁。”白冤扫视立象中的厮杀,“这一次,景安王便以卢恒妻女亲眷作为‘劝降书’,奈何卢恒誓死坚守忠义,景安王只好一把火将活捉的‘劝降书’烧了。”
只见妻女亲眷早已被油浇透,数名兵卒掏出火折,只待景安王一声令下。
卢恒发了疯似的与敌军厮杀,恨不能立刻杀至妻女跟前,取景安王首级。
周雅人在一片混战中寻找:“为何不见观澜?”
“谁让他跟郡守卢恒不沾亲只带故,正巧又与景安王身边那位师长是故交。”白冤目光辗转在卢恒妻女亲眷身上,“景安王区别对待,没把他也绑过来一把火烧了,应该算他倒霉吧,没死在这场火里,一行人唯观澜独活,那么多满脑子阴谋论的人,理所应当要把他视作叛贼。”这些都不需要深度剖析,但凡有一个人怀疑,观澜就会有罪,乱世中谁真会区分青红皂白,白冤“唔”一声,“中间那位应该就是郡守卢恒的女儿吧,你看她胸前挂着的那枚勒玉。”
玉勒子呈圆柱形,半指长,柱身雕着精美的纹饰。
周雅人皱起眉,听白冤道:“刚才观澜献阴燧的时候,卢恒女儿胸前这枚勒玉系在景安王腰间,只不过,玉柱边缘被火烧出了炭色。”
周雅人惊讶地转过头来,因为在方才那种满城屠戮的立象中,他根本没工夫注意这些细枝末节,更不可能注意景安王浑身上下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他当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观澜身上。
不止周雅人,在场的太行道少年以及梁有义也没对这枚勒玉留下半点印象。
“我想,景安王不至于稀罕一枚火烧玉吧?”白冤也没指望他们留意,反正回头翻一翻立象就能一清二楚。
“你再看这位死到临头的郡守千金,”早已哭得泪如雨下,她虽然被堵着嘴哭喊不出来,却无数次对着景安王撕心裂肺的闷吼,说不出口的话仿佛要刺破喉咙,那眼神痛苦到极致,又恨得肝肠寸断,白冤忽然从中品出了点别的意味,“你觉得,她看景安王的眼神清白么?”
“什么?”周雅人显然难以置信,但经白冤此言,也蓦地感受到非同寻常。
太行道的愣头青们没怎么见识过爱恨,全都震惊了。
乱世中的男女如果隔着国仇家恨,稍不留神就会坠入万劫不复,比如这位郡守千金就走了厄运。
月色下,景安王泰然自若地觑着骁勇善战的蒲州猛将,陷在他设下的包围圈里,已是强弩之末。
随着他一声令下,火折子轰地点燃了树桩上的活人。
刀枪下的卢恒猛地回头,大火瞬间吞噬了他的妻女亲眷,熊熊火光好似能将他的双目烧穿。
“许是因为这夜黑路暗,景安王将卢恒的妻女点了天灯,”熊熊火光骤然照亮暗夜,白冤的语气却还是惯常得不轻不沉,“来给卢大人打亮。”
一瞬间,他们好像听见了卢恒的嘶吼咆哮,声震如雷。
景安王嘴角上扬,露出残忍嗜杀的笑意,一张一合的双唇仿佛在说:“有妻女亲眷为卢大人掌灯,这来路可觉亮堂?”
卢恒目眦欲裂。
同样目眦欲裂的还有见证景安王暴行的太行道少年,林木更是怒发冲冠,一蹦三丈高。
白冤抬手按住这位动不动就炸毛的少年:“做什么,不过一场立象,你蹿上天也没用。”
然后,林木眼睁睁看着烈火中扭曲挣扎的人,下一刻,数柄长矛利刃捅进卢恒的身体——一代忠义良将就此殒殁。
“景安王就是个恶魔!”因为被白冤压制,愤怒交加的林木忍不住迁怒他人,跟白冤叫嚣,“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只有恶魔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才会无动于衷!”
白冤无动于衷道:“是哦,我应该学你一样又哭又叫。”
林木像只斗鸡一样奓起毛,差点朝白冤扑过去:“你——”
“三木。”连钊及时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你冷静点,这都不是真的。”
林木情绪激动地反驳:“这是真的!”
连钊突然就没办法驳斥他,因为这一刻的风之立象,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
“乱世之中,举着屠刀的人比比皆是,这算什么,”白冤不甚在意的开口,简直要将无动于衷贯彻到底,“有的屠城者生性残暴,热衷虐杀,先刳肠抉眼,笞面鞭腹,苦酒灌创,然后斩之。”女子则为军赏。
疾恶如仇的少年白着脸石化当场,白冤决定放他一马:“世道险恶,还是回你们的深山老林扯旗吧。”
白冤说话间无意扫见一旁的李流云,心下纳闷儿,这小子脸色怎么比三木还白?
但李流云并不像林木一样愤起跳脚。
白冤当然没闲工夫关注少年们的心理健康,打断欲要开口的林木:“好了,先别无理取闹,拔剑刺你身后。”
第87章 冤死鬼 是时候该还那冤死鬼一个清白了……
遭遇伏击战的蒲州大兵全军覆没, 无一生还,经十二杀局催动,凶死的士兵在立象中陡然起尸——实则为战死荒原的尸殃。
闻言,林木条件反射的拔剑转身, 刺散了一只举着大刀砍他的尸殃。
刺完之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明明非常抗拒这只邪祟, 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地听从了对方的指令。也正因为他身体力行的言听计从, 才没有被尸殃所伤。
但是,她刚才是不是说他无理取闹?!
林木脸色腾地涨红, 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恼的, 这刹那也顾不上去跟对方争一口气,不然就真显得他无理取闹甚至胡搅蛮缠了。
连钊护着梁有义提醒同门:“大家小心。”
太行道全员戒备, 纷纷交托后背应对尸殃。
尸殃凶相毕露,所有兵戈挥砍而来, 擅闯京观的几人此刻对阵的竟是成千上万的尸殃大军,乌泱泱的庞大规模看得少年们悚然心惊——又要打仗,只不过这次陷入包围圈的是他们, 无路可退的众人只能硬着头皮对战。
太行道的符箓黄纸满天飞, 和兵戈化作的刀光剑影撞在一起,炸出漫天的“火树银花”。
一脸狰狞的骷髅头猛地蹿起,几乎扑到梁有义脸上, 他惊吓连连, 大吼着挥手乱舞, 被尽职尽责的连钊连拖带拽,一剑斩殃,动作行云流水。
林木年纪虽小,危急关头也不拖泥带水, 但是以一敌百实在难以招架,林木逐渐处于下风,开始有些应接不暇。
好在李流云一道剑气扫过来,帮他荡开一批前赴后继的尸殃,林木这才得以喘口气。转头便见那位恼人的太阴受刑者快如残影,看得林木眼花缭乱,压根儿识不清她的招数。且见那身法透着股凌厉,所过之处必然掀起寒霜,就跟闹寒灾似的,来去“冻死”一大片。
挥砍着长矛刀枪的“死骨”瞬间被冰霜封冻,刀光剑影凝滞在半空,白冤抬手拉扯,指间仿如缠绕着万千冰丝,绞散了撞上来的“冻死骨”。
白冤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尸殃大军之中,稍微侧头避开扎刺而来的长矛,劲风拂起的青丝泛着银霜,让她看上去像个行走在魍魉间的雪人,纯白中显出几分不可侵犯的神圣。
年幼无知的林木不禁怀疑:她生前是被冻死的吧?
可能在某个数九寒天的严冬里,天地被冰雪覆盖,将她的尸身封冻,永远禁锢于雪山冰窟之中,就成了霜雪塑造的邪祟。
胡思乱想的林木差点被削掉半个耳朵,得亏他反应及时,耳垂才只被刀光划破点皮肉,于是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在这种危急关头三心二意地揣摩那只从上到下都透着神秘诡异的邪祟,完全是作死。
从始至终被大家视为邪祟的白冤眯起眼,目光越过尸殃凝聚的“千军万马”,看向已经烧秃了的几棵树。
火势不灭,树干上歪倒着烧焦的扭曲人形,仰头张大嘴,仿佛在火堆里无声惨叫。
烧透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几声脆响,一截枝桠炸裂坠落,白冤开口:“有没有觉得这地方熟悉?”
周雅人离她不近不远,掀起一阵风刃刮出去,杀伤成片,他扫视立象中的地形,并没领会白冤的意思:“哪里熟悉?”
白冤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个瞎子,走过路过却没亲眼见过,遂直言道:“这地方就是黄小云的埋骨地。”她一指烧死郡守千金的那棵树,“黄小云的娘和铁柱娘就是双双扎穿在那棵树上。”
周雅人蓦地一怔。
“果然是不祥之地。”
数百年前,郡守卢恒的大军在此全军覆没,妻女亲眷在此被点天灯。
“怪不得这里会形成燎祭之火。”周雅人盯着被活活烧死的人形,痛苦地在烈火中挣扎出各种扭曲的姿态。
郡守千金在烈火焚身之际亲眼目睹父亲被长矛刀枪捅穿,发出异乎寻常的凄厉悲鸣,直到那双眼珠被烈火烧瞎也没有闭上。
她怎么闭得上眼呢?
哪怕化成灰,她也无法闭眼。
悲愤和怨恨像从火焰中释放出的滚滚浓烟,铺天盖地地溢散开来,笼罩住整个尸横遍野的战场。
黑烟萦绕下,阵亡将士的所有死状都显得更加恐怖诡谲,仿佛下一刻,凶死的将士就会化作厉鬼反扑撕咬——化作乌泱泱的尸殃大军。听风知的立象和十二杀局重叠,估计把他们当成了那千刀万剐的景安王,蜂拥杀来。
连钊护着一个累赘梁有义,差点落得跟郡守卢恒一样的下场,一名太行道少年飞跃而至,及时帮连钊架住十来柄长矛。在巨大的重刺下,少年全力以赴地抵御,突然咔嚓一声,执剑的手腕骨折了。
“闻冀!”
“没事!”长剑蓦地脱手,闻冀立刻换左手接剑,祭出杀招,与此同时抬起右臂。连钊杀殃间隙,单手将对方的腕骨拉扯复位,两人打了个默契十足的配合,惊险地从长矛下躲过一劫。
“那个谁!”连钊还未松口气,忽地瞪大眼,冲白冤大喊,“小心身后!”
临危关头,他一点儿也不记得白冤姓甚名谁,也没顾得上像三木一样叫她邪祟。
白冤浑身气脉滞涩,原本轻盈敏捷的四肢像被灌入了铅,骨肉秤砣一样沉甸甸地压着她躯体,行动骤然变得沉重又笨拙,以至于被几只尸殃逼得连连闪退。
“她怎么了?”林木很不能理解,明明刚才还一副天下无敌手的样子,怎么转眼就跟被废了一身武力似的。
李流云是知情者:“听风知封过她灵脉。”
大批尸殃扑来的瞬间,白冤一把将周雅人拽到身前当盾牌,后者并未挣脱,顺势甩出数道风刃化险为夷。
她晦气地看了周雅人一眼,很不客气地拽着“人形盾牌”左右抵挡。
众少年不经意回头时,就见这位把听风知薅来薅去的大杀四方,简直目瞪口呆。
她不是被听风知封了灵脉么,怎么还能把听风知薅成这样?
听风知居然就任她这么随便薅?
周雅人非常被动地被白冤指哪打哪,一点脾气也没有,未免对方撕了自己衣服,周雅人不得不扣住白冤腕颈,衣衫不整地告饶:“手下留情。”
白冤被他滚烫的掌心灼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之前本就高热未退,病得不轻,却一路表现得若无其事,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然而此阵利用北斗阵法号令京观内的凶殃,催动十二杀局,古战场的杀气便会源源不断地形成尸殃大军,根本没个头。
李流云观气观形,在同门的掩护下不断拨动手中星盘,踏着无数尸殃纵身一跃,对应大阵的各个方位,尝试找出破局之法。
周雅人一手攥着白冤,折扇在指尖翻得眼花缭乱,扇面浮光掠影,随风斩去,生生将拥挤的尸殃大军豁开。
符风猛地撞上“天灯”。
卢恒的妻女亲眷早就成了焚烧殆尽的人形骨灰架,符风一吹,漫天飞扬,简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锉骨扬灰。
灭掉卢恒全军的景安王最后驻足在焦树前,从灰堆里拾起那枚已经烧至变色的勒玉……
漫天骨灰突然化作焦炭似的厉鬼朝景安王扑过去,恨不能撕碎这一切!
但是没有用,它根本撕不碎“立象”中的景安王,于是张牙舞爪的灰烬将怨愤化作屠刀挥向“立象”之人,怒吼:“停下!”
握着律管的周雅人差点被斩手。
“怎么,见不得光的前尘往事被挖出来,恼羞成怒了?”白冤将周雅人重重拽了个踉跄,“倒也不必急着狗急跳墙。”
“停下!”怒吼声如尖刀一样刺痛所有人耳膜,浓烟和骨灰化作无数索命的亡灵扑向周雅人。
符风刀刃从他的扇面杀出,却有一缕避开符刃击杀的黢黑鬼影猛地近身,捅刺进周雅人腰间。
一只覆着冷霜的手迅速捏散尖刺鬼刃,才没有扎进深处,但也已经有血渗出。
白冤眼底一沉:“岐末至今,四百余载,够久了吧,是时候该还那冤死鬼一个清白了。”
焚烧的浓烟和灰烬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危机也变得无处不在。
“没想到会有人记下这一切吧,”白冤提防着开口,“明明是你秘密联络景安王暴露行踪……”
“闭嘴!”暴戾之刃凶狠地扎向白冤眉心,“灰烬”发了疯,却扎在一把绽着符光的扇面上,符光瞬间将它打成原形——化成灰烬。
“我见过大多人,基本死于无知和愚蠢。”白冤道,“景安王是什么人?他杀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都多,难不成你以为,征战沙场的景安王会为了你不攻蒲州?”
白冤的脸上明晃晃写着“简直可笑”四个大字。
江山霸业面前,儿女情长就是马蹄下的野草,白冤很难理解这姑娘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情比金坚胜过一切?
那得多么感情用事才能搞出这么大一场悲剧。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
看来这一次是真的狗急跳墙了,无数的鬼影袭来,周雅人目不暇接,几乎舞出了三头六臂。
“你身为郡守卢恒之女,不知道蒲州乃兵家必争之地?”白冤出言无忌,“因为你那点儿女私情,连累自己全家乃至蒲州百姓做了景安王的刀下亡魂,然后让护送你的观澜背锅。”
“是他!本就是他!”鬼影调转矛头,狠狠抓伤周雅人小臂,“是你泄露我们行踪,背叛我父亲,才让蒲州城陷,我杀了你!”
律管蓦地脱手,白冤迅速接住。
周雅人折扇一转,锋利的扇沿直接削掉鬼影半个头颅,即便如此,怨恨却不消散,它把周雅人当成了观澜,要对其掏心挖肝。
“你是要杀他灭口,让他永远做你的冤死鬼,你害怕……”
“闭嘴!”
“你怕你对景安王那点私情被人知晓……”
“没有私情!你闭嘴!”
白冤非但不闭嘴,还要把灰烬气得灰飞烟灭:“别人就会知道,是你秘密私会景安王,不惜把自己和生母送给情郎当人质,胁迫自己父亲受降。”
“胡说!胡说!”
“你应该认为景安王就是承天命之人吧,于是自以为高瞻远瞩的选择投靠他,奈何你爹是头不会顺应局势的倔驴,兵临城下都不知变通,腐朽又很死脑筋。但是你不一样,苟延残喘的岐国气数已尽,你审时度势,认为良禽就该择木而栖,于是跟景安王献了个以身为质的馊主意,逼迫亲爹投靠景安王……”
鬼影暴跳如雷:“放屁!你闭嘴!”
“然后抱着母仪天下的妄念,想着事成之后,景安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蒲州,会许你皇后之位。”
“简直一派胡言!”
“确实敢想敢为,可谁又能料到你那亲爹是个死节的,不惜拉着全家殉岐,”白冤言到此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跟这捧死不足惜的“骨灰”多说了句废话,讲道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一根筋的人因为信念,将生死置之度外,干出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举。可惜,他那自作聪明的女儿从来不懂。”
空气突然凝固了般,李流云和周雅人同时回过头。
连林木也没想到,惯常阴阳怪气的邪祟居然会吐出两句人话来,虽然她说卢恒一根筋也不算什么好词——邪祟可能真的不会好好夸人。
撇开对错不论,时势造人,卢恒身体力行地为国捐了躯,将忠义二字刻进骨髓神魂,至死不渝。
可惜此女不懂她父亲,白冤冷冷道:“你更没想到,你不惜一切选择的景安王,真的要烧死你。与虎谋皮必将为虎所噬,我是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我看你死到临头那副模样也不像活腻了。跟自己亲爹生了异心,就自以为和景安王是一条心了?事实证明,你二位也不过是各怀鬼胎罢。”
黑影发了狂地撞向白冤,恨不得跟其同归于尽。
“恨吗?恨有什么用。群雄逐鹿,争霸天下,乱世拼杀的枭雄们今日生明日死,踩着尸山打天下,”白冤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接将周雅人推出去挡刀,替她应付这凶煞恶鬼,毫无心理负担的继续嘴下不留情,“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搅动风云,左右蒲州战局,我是不知道卢姑娘生前多大一张脸,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要往火坑里跳,顺便捎带上父母全家,卢恒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好女儿竟有这么大出息,伙同景安王拖着他和蒲州百姓下地狱……”
“没有,我没有!”
“这勾当确实上不得台面,任谁都会耻于承认。唔,想必卢大人的尸骨也被镇在这座京观吧,不知他老人家有没有听见……”
终于,化成灰的黑影受不住刺激嘶吼:“我没有!我只是怕他在大营遭到突袭才让刘昌渝撤兵!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绝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背叛我父亲!”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乱杀的尸殃突地静止,一杆长枪及时悬在连钊头顶,他差一点命丧黄泉。
律管在打斗中途落到白冤手里,“立象”方才便已消散,但是大家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有区别吗?”反正结果都一样,白冤的声音响在寂静的京观内,显得格外轻飘,“蠢货。”
第88章 杀师阵 “这是骨律?”
黑影骤然溃散成灰烬, 卷着骨灰的滚滚浓烟在空中翻涌,如同暴风席卷时滚涌的天边黑云。
在白冤看来,更像一场自欺了数百年的谎言分崩离析后,无法承受真相的挣扎。
她的父亲、母亲、兄妹手足, 以及蒲州将士和全城百姓全都因她的过失命丧黄泉, 她背负不起, 哪怕死一千一万次, 她都背负不起。
她死不足惜,应当千刀万剐, 化成灰烬, 永世不得超生。
卢家世代忠良,而她身为郡守卢恒之女, 承蒙父母生养疼爱,怎能不知父亲铮铮铁骨、忠君报国之志。面对兵临城下, 不降不退的父亲就对部下坚定不移地说过:“君王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她自小耳濡目染, 怎能不理解父亲的信念, 君王与国家共存亡,为官者当与百姓共存亡,士族与君王号令共存亡。他身为蒲州郡守, 面对贼寇入侵, 必当寸土不让, 誓死不降。
当年并非父亲要送她们离开蒲州,而是做好了全家死节的决心,只不过父亲的心腹想要保住卢大人一家妻儿老小,遂瞒着卢恒让观澜护送她们撤离。
这一切却因为她的错判犯下弥天大错, 她背负不起,卢家百年清誉更不能因她之过沾上污名。
好在有人替她背负了罪责,顺理成章地当了那个千古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不是她,不怪她,一切都是那个观澜,是观澜叛变。
谁知数百年间,尘归尘土归土,忽然来了群挖坟掘墓的不速之客,剖出了尘封的真相。
白冤道:“你酿成大祸不敢承认,于是将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成了替罪羊的观澜死无对证,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心里好受许多。”
是啊。
灰烬在浓稠的黑烟中撕心裂肺的翻腾,它不肯罢休,不愿面对,穷尽一切地想让这份罪孽轻几分:“如果,如果当初打开城门受降,蒲州的将士和百姓,是不是就会幸免于难?”
景安王不是三番五次说过,受降不屠吗?
“你认为蒲州遭到屠城,是因为卢恒死守不降造成的?”白冤吃饱了撑的才会跟它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也不想从任何角度评判历史的伤疤,“给你一百个理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吗,我没那闲工夫陪你在这儿自欺欺人。”
生死或许自有规律,但无法避免人类变着花样地作死。特别战乱纪年,作死者乌泱泱的前赴后继,无论想收拾山河以战止战,亦或者追名逐利建功立业,人人豪气干云,抱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凌云壮志,抛头颅洒热血。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且看这位开国之君景安王就能理解。
“我背负不起……”
“你背负不起,就活该冤死观澜。”
十二杀局忽然静止的刹那,李流云终于洞悉了大阵关窍:“听风知,这只烧成灰的阴孽就是阵灵!”
李流云话音刚落,就听那团裹着灰烬的浓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它死不超生,与京观融为一体,成了煞穴中的阴孽,守着蒲州城万万将士的枯骨。
滚滚烟灰聚成庞然大物,像一团扭曲抽象的人形怪物,流动着向所有人倾轧而至。
周雅人挥动折扇,衣袖间仿佛夹带着风雷,翻出层层叠叠的符光,转瞬间铺天盖地,居然有种行云布雨之象。
疯狂的大笑声戛然而止,扭曲的浓烟裹着灰烬朝周雅人的屠灵阵撞来,声如叹息地低唤:“观澜——”
它说:“不劳你出手,杀我者,唯有燎祭之火。”
周雅人蓦地愣住,就见浓烟中亮起星星火光,一经点燃,猛地蔓延开去,迅疾而凶猛,燎得置身其间的诸位少年四下乱蹿。
谁也没料到,这种情况更是闻所未闻,阵灵居然会自焚!
烟熏火燎的少年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狼狈不堪的脸上看到了匪夷所思。
就是说,别太荒谬,它是阵灵欸,居然能通过自己的意志自行消弭?
一把燎祭之火不仅将阴孽烧了个灰飞烟灭,还将凶神恶煞的尸殃付之一炬。
与此同时,铭文自白冤眉心一闪,一缕黑气抽丝般从她额间消散,恰巧被扭过脸的林木看见,他瞪大眼:“那是什么?”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白冤神色平淡道:“清了笔账。”
观澜沉冤昭雪,她和这位冤死之人“强买强卖”的阴契消除,缠身的死冤自然会随着冥讼散去。
说话间,白冤的视线自周雅人脸上掠过。
林木追问:“清了什么账?”
“陈年旧账。”
得,答了等于没答,林木也不揪着问,他最在意的是:“你刚才,你怎么知道那只阴孽跟景安王这么多底细,以至于拆穿它之后,阵灵以燎祭之火自焚。”
谁知白冤竟说:“我不知道啊。”
林木吃惊,良久才反应过来:“你是在诈它?”
白冤不置可否,当然心里也有个七八分猜测,便基于这个猜测展开质问:“一盆一盆脏水往它头上泼,总有一个屎盆子适合她,如果都不适合,就给它扣顶万恶的屎盆子,对方受此污蔑,多半会口不择言,急于反驳自证。”
就像郡守之女卢千金这般,不打自招。
林木叹为观止,不知不觉间已经凑到白冤近前。
一旁的连钊开口:“既然阵灵已灭,大阵也该破了吧。”
连钊这话问得很没底气,因为他们依旧身处京观之中,四壁的夯土内嵌着无以计数的白骨。
尸殃散去,那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仿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周雅人道:“按目前情形来说,危机四伏的十二杀局已经破了。”
“可是我们怎么还在京观内?”之前他们被京观一口吞吃入“腹”,连个通行的墓道墓门都没有,放眼望去,这就是座垒起的尸山,来去无路,林木问,“要怎么出去?”
周雅人静默须臾,感知风气在里外四处流通,以便寻找一个可供通行之处,他径直迈向一侧:“这处相对薄弱,劳烦诸位小友帮忙挖开。”
“啊,对啊!”没出路可以挖一条出路啊,林木一拍没过弯的脑门儿,立刻和几位师兄蹲过去动土。
周雅人趁机退后几步,避开众人耳目,身形不稳地晃了晃。他强行咽下一口涌上喉咙的腥甜,拭去一点溢出嘴角的血,伸手从怀中摸出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奈何他刚张开嘴,那口强咽下的血就杀了个回马枪。
“听风知!”
“你受伤了?”
“伤哪儿了?”
“严重吗?”
少年们纷纷围拢过来。
周雅人摆手:“没什么大碍,就是积压的一口淤血,吐出来就好多了。”
白冤越过几名少年,捏住对方摆动的手腕,精准切在脉搏上。
少年们忍不住追问:“他怎么样?”
“我真没事。”周雅人欲想抽回手,奈何白冤力道随之加重,一时没能挣脱开。
僵持须臾,白冤才松开他,配合道:“没事。”
单纯的少年们顿时松一口气,嘱咐听风知歇着,自行蹲回墙角挖出路。
周雅人将两粒药丸和血咽了:“多谢。”
“我看你应该不想死这么早,却又一点不惜命。”
周雅人筋疲力尽的,听笑了:“我被你……”
他话了个开头又顿住,可能觉得自己没立场怪对方。
白冤立刻知道他想说的是刚才她抓他挡刀之事。
周雅人想了想,又觉得话说一半容易引起误解,遂补道:“折腾的。”
而且是翻来覆去的好一阵折腾。
白冤没接茬,盯着他揩净唇边的血迹:“你这个人……”
周雅人抬眼看她,迟迟没等到下文:“我怎么了?”
“能活到今天,确实不易。”
周雅人:“……”
不过确实,他这多灾多难的平生能活到今天确实不易。
白冤本欲将律管交还给对方,伸出去的手中途收回来,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骨律?”
“嗯。”
“什么骨?”
“鹤骨。”
林木好奇心重,特别是方才见识过听风知用骨律“立象”,再加上流云师兄一通讲述,他对这一门产生了浓厚兴趣,忍不住追问:“为什么用鹤骨做律管?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确实是有讲究的,”周雅人跟几名少年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小友听没听过鹤鸣通天?”
“啊,听过,先秦《诗经》里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林木有印象,但一时没想起来,白冤瞥了眼这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小孩儿,帮他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对,就是这句,我之前听过,但是没记住。”他一向是个背书困难户,时常连道法经文都记不牢,但是口诀又必须死记硬背,因此总被罚抄经,师父会“和蔼可亲”地说,没关系,多抄几遍你就记住了。
“鹤历来被誉为仙禽神鸟,虽居于地却翱翔九天之上,”不用干活的周雅人难得闲下来,旁观几名吃苦耐劳的少年挖出路,尽量通俗易懂的给他们讲解,“这是用丹顶鹤的翅翼做成的律管,羽翼展翅飞翔时会生出风,翱于天地,便如风行天地之间,因此又称作风翼。有句话叫‘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说的是鸡在天将明时报晓,鹤在夜半时鸣叫,鹤鸣夜半正好在子时,这是一个阴极阳生的时刻,天地阴阳二气在子时交接转化,所以先圣取丹顶鹤遗骨中的翅翼制作律管,骨律就能勾连阴阳贯通天地,在风中‘造景立象’。”
林木大开眼界:“听上去好神奇啊,竟是取遗骨做的。”
他起初还以为是射杀仙鹤,拔毛剔骨来制骨律,真是罪过罪过。
连钊问:“这支骨律是先圣之物?”
“对。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配地。乐者可以阴阳二气,依循五行之性,效法万物以成律。”
周雅人说话间,白冤手里的骨律忽然响了,是她心血来潮送了一缕阴风灌进去,音细如丝。
白冤问:“我作的乐是什么声?”
周雅人:“……”
见他怔在原地,白冤又灌一缕阴风吹响律管,声音实在不太悦耳,真要形容的话,像一曲丧乐,很不吉利:“问你呢?”
周雅人顿了顿,如实道:“死声。”
每一次遇见白冤,她掀起的乐律都是死声。
但此话一出,太行道少年全体静止了一瞬,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显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她身上死气那么重。
白冤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将律管扔给周雅人,待她转过头时,静止的太行道少年们纷纷低下头,一边表演“非礼勿视”,一边装聋作哑的认真刨土,无声胜有声地演绎了一场“我们没听见,我们什么都没听见”,继而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非常识相。
连钊:“不用说,京观肯定是那景安王筑的,厌胜士兵亡灵。”
另一名少年名叫于和气,太行山上很多不着调的师兄们会唤他生财,凑了个和气生财的寓意。
于和气道:“而且他身边必然还有个修为高深的术士,才会布此大阵。”
闻翼:“积尸为京观,定煞穴,囚凶殃杀气为十二杀局,再以阴孽做阵眼,可谓机关算尽。”
林木:“能布下这么险恶的阵法,我看这布阵的术士也是个险恶之徒,对吧流云师兄?”
林木说话间扭头去寻求赞同。
李流云原本捏着星盘观察京观,听见同门师兄弟的谈话,忽地转过头来,从他们的言语间捕捉到某个关键点,“积尸为京观,积尸,积尸……”
连钊注意到李流云神色凝重,不禁担心起来:“流云,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白冤了然道:“积尸,你指的是星宿舆鬼吧。”
舆鬼即鬼宿,《天官书》记载:舆鬼谓之天庙,天目也。为朱雀之头眼,白色如粉絮者,谓之积尸,如云非云,如星非星,主丧事。
连钊道:“那不是颗尸星吗?”
人间生死劫数投射于星象,天道以死气为鬼,鬼宿则与亡灵息息相关。
据说鬼宿乃亡灵所居,众鬼聚集之处。在天象中,鬼宿不像一颗星,而呈现出一团白蒙蒙的模糊雾气状,是堆积起来的尸骸和阴气,因此又名“积尸气”。
偶有大祸大灾之年,鬼宿那团白雾便会阴气大盛,此为星辰之变,表象之应。
所谓天垂象,见吉凶,以“示”人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因而李流云习惯透过星辰之变观视天戒和预示:“我入启门前发现此地为斗葬,但困阵内却始终未能找到破解的关窍,是因为我忽略了积尸为京观,实则是以万万尸骸死气堆积成鬼宿,叫作尸星煞穴,被压在斗阵之下。”
相当于在斗葬中嵌套了另一个阵穴,他却一直将大阵当作斗阵看待,所以始终不得其道,直到阴孽自焚。
天象之中,鬼宿被压在北斗七星之下,而斗魁之“魁”字,便是取自星辰天象,斗字压在鬼字之上,因此能以斗阵厌胜凶尸祟灵。
李流云迎着成千上万双骷髅眼的“注目”,开口道:“但这处尸星煞穴,分明是座杀师阵。”
“什么?!”几名少年不约而同脱口。
“杀师阵?”这同样出乎周雅人意料,“确定吗?”
杀师阵,顾名思义,便是杀布阵之师。
李流云非常确定:“施术者布尸星鬼宿,穷尽战场杀气聚为刀戟剑戈之刃,凶煞难抵,会反杀其身,术师布此阵必受诛戮。”
连钊道:“怎么可能,你说那术士不惜自身性命布的这个阵法?”
“这么说术士死于自杀?”白冤举一反三,“怪不得他布的阵灵会自焚,感情是一脉相承。”
“啊,”林木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
第89章 图什么 “我哪有往她跟前凑!”……
那么问题来了。
连钊从夯土中刨出几截森森白骨, 充满敬意的轻拿轻放,捧置一边,他大为不解道:“既然下此阵法自身必遭诛戮,术士为何还要这么做?不要命了?”
找不到趁手的铁锹, 林木只好用自己的佩剑松土, 琢磨道:“会不会那术士也不知道此阵会杀师。”
周雅人认为不合理, 术士如果没两下子根本完不成尸星煞穴:“做到这种地步非同小可, 布阵者不可能不清楚此阵害人害己。”
挖土的闻翼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道:“有没有可能因为凶死的士兵怨气太重, 为保一方安宁, 术士才不得不以性命为代价。”
林木附和:“很有可能啊。”
李流云摇头:“若闹凶祟,筑京观厌胜便可, 但大费周章布尸星煞穴,聚战场杀气役万众凶殃才致杀师。”
众人实在想不通了。
白冤道:“这个阵法既伤人又害己, 那术士图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很茫然。
“对啊,图什么?这么不要命的牺牲, 总该有个目的吧?”
既不是王公贵族的大墓, 也没有陪葬的金银财宝,为什么术士会不惜性命为代价,大费周章的布一个尸星煞穴, 难道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没有发现的?
顺着这个思路, 连钊猛地站起身:“阴燧!大家难道忘了吗, 屠城之时观澜将阴燧交给了景安王,我忽然想到,术士做这一切会不会跟阴燧有关?”
周雅人颔首:“确有可能。”
“你们看清观澜手中的阴燧了吗?”闻翼开口,“不知道是我当时站得有些远还是太偏, 都没看清那块阴燧。”
当时立象的画面切换很快,那东西捧在观澜手中交予景安王,谁都没能看清楚。
连钊回忆:“我当时好像看见是块银白色的。”
闻翼反驳:“不是,每次太行的祭典礼上你又不是没见过,取铜锡合金铸的阴燧,怎么会是银白色?”
林木道:“银白色,连钊师兄看到的怕是观澜的手指。”
“手指我能看错吗,你问流云和……”
“阿嚏……”林木吸了一鼻子灰,狠狠打了个喷嚏,随着喷嚏响起,他们面前的夯土猛地塌了个洞。
少年们眼疾脚快地退开,很是惊叹地望向林木,连钊开口:“可以啊三木,早知道你一个喷嚏就能冲开京观,咱们至于费劲巴拉的挖半天么,弄得满手都是土。”
明明是他们几个挖松了底下的夯土才塌的,林木当然知道师兄跟他开玩笑,使劲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周雅人道:“先出去。”
虽然阴孽自焚,十二杀局已破,但谁也不想在尸星煞穴中多留,毕竟这是座封筑着万万兵卒尸骨的京观。尸骸嵌在夯土中,无数双黑洞洞的窟窿眼正“注视”着他们,盯得少年们后脊背发凉,纷纷脚底抹油。
前脚刚跨出京观,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们齐齐傻了眼,眼前根本不是走出大阵的光景,而是从一个是非之地踏进了另一个是非之地。
这是一间宽敞的山室,幽暗如夜空的四壁布满星辰,看似繁乱无秩序,但在善于观星的李流云眼里,这里每一颗星辰的排布都与周天星辰所对应,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罗——这是造了个铺满星象的极夜。
连钊:“这是什么情况?”
白冤抬脚便要跨进星辰满布的山室。
“等等!”正观察着墓室星辰布罗的李流云脱口而出,他话音刚起,周雅人蓦地拽住了白冤。李流云提醒道:“别贸然过去。”
白冤蹙眉:“畏首畏尾。”
周雅人很是无可奈何:“我知道你无所畏忌,但是这群少年跟着你我涉险,行事就不能肆无忌惮。”
“这还不简单,”白冤道,“让他们避开不就行了。”
周雅人:“……”好主意。
于是白冤果断遣返他们:“你们先退回京观。”
众少年:“……”
林木没料到会遭驱赶:“不是,我们也想看看这里有什么玄机啊。”
白冤:“有什么好看的,别在这儿碍事。”
居然被嫌弃了,林木最烦她这副语气:“我们什么时候碍事了?!”
白冤:“现在。”
林木气结:“你这个人……”
话到一半就被无情打断:“我不是人。”
“哈,你承认了吧,你这只邪祟……”
“我是你祖宗,”白冤轻飘飘地斜睨他,“你忘了你还在我坟头插过魂幡,孝顺点儿赶紧撤回去。”
“孝……”孝你个头,林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反驳哪句,“你没完了是吧,你别忘了,你被听风知封了灵脉,现在根本使不出招儿,可能还不如我们呢,你别太嚣张!”
很好,周雅人心底哀叹,这位率真的林木小道友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不忘帮他拉仇恨。
果不其然,矛盾即刻转移,那位眼神斜睨的对象顺理成章换成了周雅人。
阴别人的下作行为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吗?
周雅人脸上无光,显然林木小道友引以为傲,因为后者压根儿不清楚听风知是怎么在背地里乘人之危,才封了白冤灵脉的。
这件事情吧,其实有些难以启齿,周雅人拍了拍正气凛然且绝对要以正压邪的林木小道友:“我是乘人之危,才封住她灵脉。”
林木的杏仁眼倏忽瞪圆了:“你,你乘人之危?”
“嗯。”
“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林木雄赳赳气昂昂的势气顿时弱减下去几分,但是,“但是,她又不是人,邪祟阴险诡诈,跟她谈不上乘人之危。”
白冤听笑了:“比起阴险诡诈,还是你们的听风知更甚一筹,我这只邪祟实在愧不敢当。”
在看听风知羞愧的神情,林木彻底瘪了气,好像支撑他的正义突然瘸了个腿儿,站不直了,顿时底气跟着不足。
“至于被封灵脉使不出招儿,这事儿也好办,”白冤睁眼说瞎话,“我只要现在开个荤,吃几个在太行山上修行的小道童就解决了,嘴边就有现成的。”
白冤的确忽视了自身灵脉阻塞,差点托大,刚才若贸然行事,受伤事小,丢脸事大。
信以为真的林木小脸一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骗你的,要吃早吃了。”李流云淡淡开口,他真觉得这位小师弟心智不健全,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心眼儿全实的,性子还急,一点就容易炸毛,不怪对方总涮着他玩儿,跟耍猴似的。
白冤不咸不淡地继续胡诌:“没骗你,没早吃了你们是因为不太饿,暂且把口粮囤着。”
林木:“……”
李流云下意识看了白冤一眼,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爱跟林木贫,一点儿也不像个正经的邪祟。
白冤瞥向李流云:“你看我做甚?有什么意见?”
李流云一本正经:“你别吓唬他。”
衬得白冤很不着调:“怎么,邪祟的本分不就是作祟吓人。”
李流云:“……”感情您这是在尽本分?!
“你不是熟知阵法么,”白冤道,“这间墓室有什么禁忌不能贸然过去?”
李流云没有回答,而是捡起一粒碎石直击地面某点,就见墓壁上的星辰与四面瞬间拉出根根细如蛛丝的连接线。
连钊吃惊:“这是什么?机关?”
“天蚕丝。”李流云道,“锋利异常,可削骨断肉,杀人于无形。”
如果方才他们贸然过去,必然触发机关死于天蚕丝绞杀。
李流云右拐几步,又在地上捡了几颗小石子儿,目光在各个角落扫了一遍,分别以石击中墓顶上对应的几颗星辰,并且击星的前后顺序绝不能有分毫差错,否则一旦出现“星辰之变”,会牵动天蚕丝纵横相交,拉满整个墓室,他们将没有任何安身之地。
李流云将最后一颗石子击中关窍,削骨断肉的天蚕丝蓦地回收。
李流云沉稳道:“你们注意看每一颗击中过星辰的石子,它们的落子处就是安全地带,踩着落子走就不会触发机关。”
连钊不禁赞叹:“厉害啊流云。”
经过这一路相处,少年们逐渐发现李流云虽看似严肃刻板,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接近。
可能是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又是天师的关门弟子,在太行山上一直独来独往,从不与弟子们结交,大家总觉得他因着出身高贵所以为人也冷傲清高,不屑与他们这群卑微的庶民为伍。
但其实不然,这段时间无论他们发问还是讨教,李流云从不拿桥,还会有一说一。
同门渐渐对他改观,也渐渐跟他走近不少,称呼不知不觉间从天师亲传弟子和李流云改成了流云。
闻翼道:“还得是流云。”
周雅人遵从宫中规制,一直习惯称其殿下,被纠正过几次也没改过来:“再过几年,殿下就可以承天师衣钵了。”
“听风知过誉……”
李流云客套话到一半,就被林木打断,自豪道:“当然,流云师兄本来就是下一任天师。”
白冤瞧着林木那副小样儿就想发笑,又不是他自己厉害成那样,替别人自豪个什么劲儿,好像李流云当了天师他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似的。
“还算有点用。”白冤撂下这句便踩着李流云的落子朝前去。
这话林木自然不爱听,扭头就跟了上去,冲着白冤的背影质问:“什么叫有点用?你还不是踩着我流云师兄开的路!”
“不然呢,我自己走?”
眼见白冤另一只脚要落在没有石子儿的地方,林木大惊失色:“不行!”
身后几名少年也跟着心头一紧。
然而白冤不过虚晃一脚,稳稳落在石子处。
连钊实在看不下去了,逮住三木说:“不是,你惹她干嘛!”
“不是,连钊师兄,”林木心急,“明明是她……”
“她跟我们本来就是正邪不两立,只不过现在身处同一个瓮中,你若是真的激怒了她,她完全可以不顾我们死活随便乱来,懂不懂。”
林木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危机,整个人呆了呆,一阵后怕漫上心间,却又想起白冤在万千箭雨下救他们性命,下意识认为这邪祟不会害他们:“可是……”
“行了,”连钊当然知道小师弟什么秉性,别人给颗半文不值的糖果就能换走他一锭银子相报,遂打断道,“你离她远点,别总往她跟前凑。”
闻言,林木觉得连钊师兄简直离了大谱:“我哪有往她跟前凑!”
在十二杀局的时候,连钊不知看到这小子凑过去多少回了,只要对方一开口,这没长心眼的小师弟就恨不得变身长颈鹿,脖子拉伸几尺长。他若是在太行山能这么向学,延颈企踵的听长老传道,一定大出息。
况且歪门邪道什么的,最能蛊惑心性,像林木这种道心未经打磨的,若是着了邪祟的道,很可能误入歧途,连钊当然要紧盯林木以免生出岔子。
这间墓室里的机关防不胜防,前路险况不得而知,为安全起见,连钊只好让梁有义暂且待在原地,等找到出路再将他带出去。
梁有义整个人已经吓懵了,话都说不出,这帮人说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做什么,绝不敢有任何异议,安分守己地在几名少年的全力相护下苟到了至今。
第90章 夺阴燧 难道这就是白冤的来历?……
“这是……”
“这是……”
“这是……”
“这是……”
少年们先后有序地踏着李流云掷出的落子, 穿过以浩瀚星辰布罗的机锋阵法,一个接一个地吐出“这是”两个字,硬是震惊的话不出下文,像几个呆愣的结巴, 齐刷刷杵在原地卡了壳。
连周雅人、李流云也怔在当场, 直到白冤呢喃般开口:“……太阴。”
只见效法极夜的墓室尽头, 众星拱月, 一名双颊凹陷的中年男人在满月中闭目打坐。
此人蓝袍加身,精瘦如柴, 发冠上绣着枚阴阳图纹, 俨然是名修道之人。
他肤色发青暗沉,又因盘坐月象之中, 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衬得此人面色如生, 一时间很难分辨对方是死是活。
“他——”林木没忍住问,“活着吗?”
此人毫无生息,周雅人能够笃定:“死了。”
可那面色如生的样子极具迷惑性, 比起“死”这个字眼, 此人盘坐月象的沉静神态,让闻翼觉得:“这间山墓打造得就如一座天体,而他像修身成道者, 在太阴中坐化。”
“对, 不像死了。”
几名少年很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但都克制住了这股冲动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以星辰月象烘托打造出来的场景,给人一种踏进圣地遇见了太阴神仙的错觉。但少年们谁也不至于真的糊涂到,以为自己在尸骸堆积的京观中见到了月仙。
连钊:“他,他不会就是那个布阵的术士吧?”
于和气:“看上去是, 因为他死于自己所布的杀师阵,所以他把自己也葬在了这里?”
林木咦声问:“他手里托着什么东西?”
术士双手垂于腹前,合掌间托着块银白色的圆弧物什,那物什微微张开一指来宽的缝隙。
闻翼转着脑袋左看右瞧:“这不是只大蛤么?他抱着只大蛤干什么?”
白冤长久注视着那只微微张开的蛤壳,冷不丁开口:“这是阴燧。”
几名少年震惊地转过头,俨然一副怎么可能的神情。
于和气质疑:“这不就是海河里最常见的蚌壳么?怎么可能是阴燧?!”
林木附和:“对啊,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阴燧什么样……”
“诸位所见的阴燧皆由匠人铸造。”并且要选在十一月壬子日的夜半,因为这个日子的夜半阴气最盛,炼成的阴燧故而能对月取水,周雅人道,“大家从一开始就对阴燧形成了一个固有的认知,便认为阴燧本该就是合金打造的样式。但在先秦之前,先贤所握的阴燧并非来自人造浇铸。”
“没错。”李流云也道,“多处古籍都有阴燧乃大蛤的记载,月盛时置于月下,取阴之精则生水。”
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未曾真正了解过,也从未亲眼目睹,像连钊林木他们这样,哪怕承载了老子之道的阴燧就摆在面前,他们也会因为不认得此物而与阴燧失之交臂。
林木非常震惊:“这么说这只大蛤,真的是道祖老子的阴燧?”
“我明白了。”李流云怔怔盯着面前的星辰月象,心头起伏激荡,“这是太阴炼形。”
白冤侧首:“什么?”
“这是记载于《老子想尔注》中的长生之道,”李流云记得原文说的是,“‘太阴/道积,炼形之宫也。世有不可处,贤者避去,托死过太阴中,而复一边生像,没而不殆也。’此处的太阴/道积,炼形之宫,说的就是太阴炼形。”
周雅人立刻明白过来:“阴燧本身取水于月,是采月之阴/精的法器,千百年来皆如此。那么道祖老子的‘道’积于阴燧之中,自然而然就聚出了太阴\道体。”
“没错,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轮月象。”李流云接话,“乃太阴炼形之宫,被称作不死之境,若能托死其中,便可死而复生,没而不亡。”
“死而复生?”连钊惊诧不已,“你说他在这里能死而复生?”
林木瞪大眼:“他会复活?”
“依我看来,在太阴中炼形便是他求的长生之道。”老子西出函谷关留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五千言道德经书,李流云说,“道生万物,生死往复,他得了老子的“道”,便是得了炼形之宫,因而选择在太阴中托死复生,就像……”
李流云言到此,忽然转头看向白冤。
其余少年不明就里,也跟着转头看去,又不解地看向李流云,不待他们追问,李流云便盯着白冤笃定开口:“就像你。”
白冤好似听见什么天方夜谭,扬起眉:“我?”
林木更是吃惊连连:“像她?她怎么了?”
“按听风知先前所言,秦之时就沉在北屈鬼衙门的那座,用来囚禁你的太阴\道体正是以道祖的阴燧所造,那何尝不是另一座太阴炼形之宫呢?而你今日仍旧站在这里,不就印证了那句‘托死过太阴中,复一边生像,没而不殆’,从而获得这具不死阴身?”
闻言,所有少年整齐划一的站直了,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白冤,怪不得啊,怪不得她能“活”这么久,居然是这么“活”下来的?!
李流云此言一出,对周雅人的冲击亦是不小:“不死阴身?”
难道这就是白冤的来历?
周雅人想起孙绣娘以死为祭,在鬼衙门拜月,所图的“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过太阴中,复生去为不亡,故寿也”,正是指的太阴炼形,同样出自《老子想尔注》,渴求于月中化生,复生不亡,从而获得不死阴身么。
白冤不否认,她也觉得这小子说得非常有理且有据,如果李流云能不指着自己印证这件事的话,她可能就要信以为真了。
先前周雅人也将她类比成传说中那位得长生而“奔月”的“嫦娥”,不料自掘坟墓被永远囚在了“月宫”中,这也是所谓的长生的代价,挺有意思。
无论是“月宫”还是“太阴炼形之宫”,都是奔的长生,而在旁人眼中,她仿佛已经在太阴中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
白冤一指盘坐于月象中的术士,问:“按你的推论,他也能修成不死阴身?”
李流云不敢妄断:“若假以时日……”
“他恐怕没这个时日,”白冤越步上前,朝着月象中人而去,语气平添了几分傲慢,“求生求死的凡俗最能异想天开,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妄念和填不满的欲壑,他凭什么与我相提并论?!”
周雅人率先反应过来:“白冤。”
白冤头也不回,一步踏入月象,踩进渡着银辉的屏障:“我从未为人,何谈托死?”
李流云蓦地一怔:“什么?”
谁都没来得及琢磨她那句“我从未为人,何谈托死”,就见月华被白冤一步踩出阵阵涟漪。“这术士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场避世托死,妄图在月中化生,寿无穷极。”银辉漫溢,圣光般渡在白冤周身,她仿如踏月而行的谪仙,“然后布十二杀局为尸星煞穴,利用古战场的凶殃和杀气来守住他这一亩三分地——太阴炼形之宫。”
但凡有人误入启门或者擅闯,都将死于伏埋京观之中的杀局,无一能够生还。
只可惜,此阵局遇到了白冤和周雅人,还有一个精通奇门阵法的天师传人李流云,就算到了它的破局之日。
这帮人无法无天,不仅闯过了注满死骨的“鬼门关”,直抵太阴炼形之宫,还要打搅他修长生之道。
周雅人慢了半拍,没能及时阻拦白冤,就见她堂而皇之“登”了月,直取术士合掌间的阴燧。
“不可妄动!”李流云出声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白冤碰到阴燧的瞬间,立刻察觉出异样,继而反手打出一掌,将上前的周雅人击退数步。
众人来不及揣摩白冤为何忽然翻脸,好似把听风知当作了抢夺阴燧之徒,然而愤怒还没在少年们的心中成形,墓室骤然发生星辰之变,数根天蚕丝绷杀在周雅人方才停驻的位置,白冤猛地撤掌,手臂依然没能安然避开,滴滴血珠将落未落的挂在丝线上。
无数根天蚕丝绷杀入月象,穿针引线地扎向“登堂入室”的白冤。她身如残影,从足以削肉断骨的丝刃下滑过,回头朝那帮不知死活的少年发话:“还不快走!”
此乃罩护太阴炼形之宫的最后一道机关,极其凶险。
少年们深知非同小可,白冤话音刚落,他们立刻拔腿就跑,手忙脚乱地闪避着横七竖八的天蚕丝,这要命的玩意儿极其坚韧,剑斩不断,还会随着星辰变幻而变换,稍不注意挨上去,破皮出血都算轻微伤。
少年们的身上已经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唯一庆幸的是这上面没浸什么见血封喉的毒,不然他们早已全员阵亡,无一生还了。
然而,虽没有见血封喉的毒,却也能立刻见血割喉——一根天蚕丝突然“无中生有”地横在当空,转过头的林木立刻就得引颈受死。
“三木!”连钊骇得破了嗓。
惊风而至,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捞住了林木往前倾的小细脖子。微凉的掌心捂在他喉颈之际,林木狠狠吓出了一身冷汗:“听风知……”
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小命呜呼了。
周雅人顺势带着林木后退一步,他们尚未脱险,墓壁上的星象却再次发生变幻,横七竖八的天蚕丝如同罗织的网,要令他们无处可逃。
“小心!”
“快!”
“躲开!”
“流云!”
少年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星象机锋下的他们全都处于生死一线,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所有人瞪大眼睛,心头大骇。
千钧一发之际,太阴月象中突然爆出万千冰丝,绞缠住横竖交织的天蚕丝,强行牵拉住变幻的星辰机关。
周雅人以一个九十度后仰的姿势卡在天蚕丝和冰丝之间,不能上也不能下。
李流云则是单脚着地,身体倾斜,剑指东方地卡在其中,但凡平衡不好的人就得栽在天蚕丝刃上。
其余少年更是卡得形态各异,齐齐定格出千姿百态的塑像,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暗中蛰伏已久的陈莺窥准时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劫胡机会——此时不夺阴燧,更待何时?
陈莺一下指令,黑影蓦地从暗处蹿出,灵敏异常地穿过无数“生死线”,直奔月象!
白冤陡然转头:“谁?!”
黑影快如疾电,从她眼前一闪而过,朝术士而去。
白冤刚要腾出手收拾这只从阴沟里蹿出来的老鼠,场上的阵局立刻不受控制地运转,切向阵中几名大活人——差点被切的林木心惊肉跳,当即大叫一声,白冤不得已,她牵制星辰之变的同时,同样被此阵牵制。
只片刻迟疑,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她眼皮子底下夺走阴燧。
“休走!”白冤寒声道,一根绞着天蚕丝的冰丝绕住黑影的脖子将其猛拽回来。
且见浮光掠影,阴燧高高抛了出去,正好被伺机而动的陈莺接住。
待黑影被拖拽到脚下,已经只剩一具挂着人皮的骨头,白冤一脚将这把烂骨头踹开:“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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