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8月19日, 国家发布了公告,发布了价格正式闯关的消息。原来的肉蛋菜糖四类产品价格放开涨了20%。现在所有商品放开定价,由厂家、商店定, 所有农产品、生活用品价格加速上涨。


    商品价格上涨,伴随着公交、商场、饭店、医院的价格也跟着涨,就是工资没涨。现在一家三口随便下一顿馆子, 就能用掉半个月工资。


    本想随意补一下的文莉君,思来想去还是把破损的丝线全部剪掉, 一点点重新刺绣补上。


    如果创作者都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商品, 还怎么期盼别人把商品当作艺术品珍爱呢?


    八月底,两个人带着孩子在省大附小报到的同一天, 在学校门口附近的茶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个孩子自找了椅子,于绍言开始翻看新学期的书本。袁锦悦则在看自己的缴费清单,这钱花出去,家里没剩几十块钱了。


    母亲现下刺绣的熊猫是还给韦青的, 还要贴上木头框架加玻璃的钱。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就靠着这点儿根本不够。


    文莉君准备向于哲收60块钱。不怪她收得贵, 因为肉价涨到了四块五一斤,家里已经改成一周吃两次肉了。


    听到修补价格, 于哲表情也挺肉痛, 无论谁在这个时候都很缺钱。


    文莉君对此还挺抱歉:“这玻璃框拆开, 我发现除了熊猫脚, 还有脚旁边的玻璃纱底布也撕裂了。所以用了差不多六天时间才全部修补好。如果你觉得六十太多,最低五十。毕竟您曾经在图书馆帮过我们母女俩一次。”


    说完, 文莉君打开了桌上的盒子,金丝绒布下的双面绣已经恢复如初。熊猫脚上的毛发顺滑平整,完全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小脚下踩着一只竹笋, 遮盖住了修补的底布裂纹。


    “这是您拆了重新修补的吗?”于哲凑近了细细打量。如果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修补,势必丝线的厚度高于周围,会很突兀。只有拆掉三层原线,重新接合原有丝线,融合原有的线条刺绣,才有这样的平整度。


    “是的!我想着就算是商品,还是尽量让它看起来完整美观一些。”虽然文莉君一直劝说自己,不要对作品投入太多感情,把她们当作普通的商品,可是她一拿起针,脑海里全是动物园里熊猫憨态可掬的样子。


    “文老师,别这么说!商品也可以是艺术品,您看佳士得艺术品拍卖会上,人们为了一件作品一掷千金。只要真的喜欢这件作品,愿意好好珍惜她。这件商品就是艺术品。您的这件双面绣对我而言,就是艺术品。”于哲想要告诉文莉君,他是珍惜这件作品的。


    文莉君听出了他的意思,她有些愣住了。自从婚姻失败,追求事业的尽善尽美,是她现阶段最大的目标。于哲居然明白她对于艺术创作者和商品生产者的纠结吗?


    “谢谢您对我的肯定!”


    “这都是您应得的,就按照您说的价格给吧!”于哲很感激文莉君记得他曾经的善举,从兜里摸出三张大团结递了过去,补上上次的钱。


    “最近物价涨得快,您还要养孩子,确实不能再让您降价了。”


    于哲能够充分理解文莉君,让她松了一口气,接过钱放在兜里。下个月发工资前,家里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谢谢您的理解!”文莉君由衷道谢。


    “不,应该是我谢谢您!如果以后我家经济条件好了,我还来找您买双面绣收藏。”于哲收起了盒子。


    “看这物价情势,您还是过几年再说吧。”文莉君大概能猜出他们家的矛盾,这双面绣不能吃喝还这么贵。如果是她,肯定不愿意买。


    文莉君盘算着,在刺绣商品熊猫的间隙,做点儿丝巾腰带什么的。这种产品来钱比较快,刺绣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于哲跟着也站了起来:“您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节约一点儿。昨天看新闻,中央说价格大闯关要结束了,物价改革方案还需要进一步完善。农副产品的价格应该不会缓缓。等熬过这几个月,说不定还会有普调工资的好消息。”


    “真的吗?物价不会涨了,还会涨工资?”文莉君欢喜起来。“我现在每天都愁猪肉涨价,家里已经快吃不起肉了。”


    两个孩子都是小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于哲也常常愁儿子不够吃。“说到猪肉,我知道这附近新开了一家肉铺,是个体户,比国营的猪肉价格还便宜几毛钱,前几天我买的肉才四块一斤,您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便宜几毛?肉的质量如何,不会因为便宜就卖母猪肉、瘟猪肉吧!”文莉君有些担心。


    以前的商店都是国营的,东西虽然少,但是放心。自从今年取消粮票、商户自定价格。现在冒出了形形色色的个体户,品种虽然丰富起来了,可质量也良莠不齐了。


    “我去买过,还不错。老板娘说自己家以前为肉联厂下游单位,在村子里卖过很多年猪肉,现在为了孩子读书进了城。她家猪肉便宜是因为到乡下农户家里收的。听说不少农户会养猪私卖。”


    猪肉以前凭票买,农户养猪都要上交,现在可以自己卖,当然就会有农户自己养猪私卖补贴家用。以前是有钱买不到,后来是有钱随便买,产品越来越少,价格当然越来越高。可随着供需关系调整,物价会慢慢平稳的。


    “那行,麻烦您带我去看看!”文莉君收拾包,招来了女儿。


    袁锦悦收拾了书包,牵上母亲的手。跟着于哲父子去买猪肉。


    于绍言听说今天有肉吃,在父亲身边跑过来绕过去,无忧无虑像条开心的狗子。相比之下,袁锦悦像个高傲清冷的猫咪。


    文莉君觉得这都是自己教育的失败,女儿一天天操心她的事儿,操心家里的事儿,就是没空管自己。以后要给女儿更好的条件,让她无忧无虑去做孩子。


    此时此刻走在路上,袁锦悦小脑瓜子里,全是对班上对老师同学的调查,想要在他们身上继续赚取零花钱。


    现在她被分在一年级三班,李高阳分在四班。班上的同学有三分之一来自省大的职工教师,三分之一来自省大附近的街道,还有三分之一是像她一样考上的择校生。


    从穿着打扮来看,除了她自己,择校生的家庭条件最好,省大职工的孩子次之,街道的孩子参差不齐。总体而言,都比百花潭小学的孩子经济状况好了很多。


    在他们身上赚点小钱应该不难吧!


    袁锦悦规划着自己的发财大计,肉铺到了。


    “老实人肉铺”离小学不远,在一条自发形成的菜市街的街口,这路口人来人往口岸很好。只是今天店铺虽然开着,门口却没什么人。


    “哎,来晚了,肉卖光了!”于哲感叹一声,快步走向肉铺。


    文莉君母女快速跟上,就看见桌子上、肉架上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有空荡荡的挂钩靠在墙角,标着价格的纸壳牌子还在风中摇摆。


    “今天开学,好多人来抢购,肉都卖完了!明天再来吧。”店铺里走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


    文莉君一看,这不是周婶的媳妇吴继珍吗!


    “继珍,你们真的搬过来了啊!”老乡见老乡,总是喜悦的。


    “哎呀!这是莉君啊,哟,还有丫丫,你们怎么来了?”吴继珍高喊一声。“妈,看看谁来了!”


    于哲一看,这是遇到熟人了。“既然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我和绍言就先回去了。”


    文莉君简单和于哲父子告别,和女儿跟着吴继珍进了肉铺。


    肉铺前店后家,中间隔着一个小院子,房子比黄连村的小了不少。


    周婶两步就从小院子里走出来,惊喜地喊着:“哎哟,莉君,丫丫!我还说等天气凉快了去蜀绣厂宿舍看看你们呢,怎么你们就先找到我了?”


    吴继珍赶快把店铺关了,四个人进屋。周婶抱着袁锦悦,拉着文莉君左看看右看看:“两个月没见了,看这脸色穿着,就知道你们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物价上涨期间,双职工家庭都喊吃不消,文莉君一个人带娃还能过得好,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文莉君见周婶红光满面、精神很好,小孙女王丽华健康活泼,非常开心。大家寒暄几句,周婶免不了讲起了袁家。


    “这两个月物价涨得快,田太婆遭不住了,没钱做不了饭菜。她去找袁鹏要,袁鹏不给。找袁鲲要,袁鲲也不给。


    袁鲲媳妇曹云现在在喜鹊合作社上班,每个月工资不低。袁鲲和田太婆都在打她的主意。可曹云是个厉害的,只要敢让她拿钱,她直接上手撕。你没看见袁鲲的脸,经常都是爪子印。”


    “他不还手的吗?”文莉君很好奇,袁鹏不是忍者挨打的性子,袁鲲也一样。


    “他们住在煤炭公司宿舍,周围都是袁鲲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他强迫老婆吃药生了怪胎,老婆没跑就不错了,他怎么敢还手。不怕第二天被妇联和工会的人找麻烦吗?”周婶笑着说。“坏人还是要恶人来磨啊!”


    “对,我妈妈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欺负。以后我妈妈不会这样了,她会厉害起来,我也会保护她的。”小姑娘举手发言。


    “好,我的丫丫真厉害!有你保护妈妈,妈妈就不怕啦。”文莉君笑着抱住了女儿。


    母女俩亲热,周婶也抱上小孙女。吴继珍接着讲:“田太婆找不到钱,袁大爷可不高兴了。他肯定不会工作,就把田太婆赶出家门挣钱。最后她在路口摆了个小摊,卖袜子针线这些小玩意。今年夏天这么热,活该她天天被晒!”


    一想到田秀芬肥硕的身材还在阳光下暴晒卖袜子,母女俩都笑了。谁大热天买袜子啊,选货都没脑子。


    “莉君啊,你现在一个人挺辛苦的吧,有没有再婚的打算呢?”周婶一直关心着她。


    文莉君摇了摇头:“我对结婚没什么兴趣,就这么过吧!我和丫丫两个人挺好的。”


    “莉君,有好男人还是不要错过了。你看袁鹏,他就不介意再找对象。我上次回黄连村,看见袁鹏和村子后面的夏寡妇说说笑笑的,可能有些想法。”吴继珍嘴快,说出了这个秘闻,被周婶瞪了一眼。


    袁锦悦一听寡妇就精神了,上一世,袁鹏也是娶了村后的夏寡妇,还生了个儿子,当作宝贝命根子似的:“后来呢?”


    “后来就没听说了,寡妇再嫁就只看钱,袁鹏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吧!”吴继珍摇了摇头。“再说,袁家虐待媳妇女儿的事情在我们村镇传开了,哪个女的不要命还敢进袁家。”


    这就对了!上一世袁鹏霸占了母亲的工资,领了她的抚恤金,用来娶了新老婆。这一世,他的工资撇了一部分给袁锦悦做生活费,积蓄又在年前花光了。


    寡妇又不是傻的,说笑可以,没钱凭什么嫁给他。连让他亲热一口,估计都是计费的。


    第72章


    听完袁家的八卦, 袁锦悦十分唏嘘。


    大时代背景下,每个家庭都如孤舟一般,只有团结一致才能闯过暴风雨。所有人抱团取暖, 连曹云都不会轻易离开袁家。


    “现在钱难挣啊!”周婶感叹。“我们肉铺全靠认识几个养猪的农户,才能有点生意。如果按照肉联厂定价卖,我们家一点优势都没有。可我们卖得便宜, 就没多少利润。城里的肉涨价,农户的猪肉也在涨价, 喂猪的鱼米粮食也在涨。大家只能熬着罢了!”


    吴继珍也抱怨:“虽说这肉铺租金便宜, 可卖肉已经养不活我们全家了。爹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铁林早上拉了猪肉, 白天就会出去工地打零工。还是莉君你好, 能有个铁饭碗。不知道哪里还有技术含量低一点的工作,我也想去找个班上,补贴一下。”


    “我只知道刺绣缝纫一类的工作,可今年蜀绣厂不招新工人了, 喜鹊合作社又离这里太远。”文莉君也没好办法, 三个女人唉声叹气起来。


    说到挣钱,袁锦悦鬼点子最多了:“周婆婆, 您别急啊!我有办法。”


    “哎呀, 我们读过书的天才小闺女有什么办法, 说来听听?”周婶一贯觉得袁锦悦聪明, 她说不定真有什么主意。


    小姑娘跳下母亲的膝盖,跑到院子里转了转:“周婆婆, 您家店铺上午有生意,中午以后就没客人了,可以把场地利用起来开辟第二职业。”


    “我这肉铺场地还能做什么呢?总不至于还要卖蔬菜吧。”吴继珍心说蔬菜也赚不了几个钱, 早上还得很早去另一个批发市场进货。


    “不用卖蔬菜,这些农副产品附加值太低了,我们要做加工过的产品,成本不高还不能太累了。”


    “那能做什么?不会没客人吧。”周婶疑惑,这世界还有这么好赚钱的事儿吗?


    小姑娘眼睛里闪着光芒:“省大附小离这里不远,我们就做学生午餐午睡点吧!”


    省大附小孩子大多家庭条件好,意味着父母是双职工的居多,中午吃饭午睡就成了个大问题。孩子们大多脖子上挂着钥匙,要么去省大食堂吃,要么回家热剩菜剩饭或者自己做饭吃。


    这些都需要孩子们自觉进行,万一偷个懒,中午这孩子就没饭吃了,也没人管是否午睡了。


    周婶只需要在院子里摆上小餐桌,为学生供应午餐,再提供一间房子给孩子们睡,一个中午就能轻松挣到很多钱。


    周婶一下子就明白了:“上午卖的肉留下一些,配上蔬菜米饭。午睡的床也不需要很大,做成男女生分开的通铺就可以。白天孩子们睡,晚上我们家里人睡,不耽搁。只是这午餐午休每天定价多少钱合适,如果没人来,我这不是白买菜,会浪费的。”


    “那当然不能按天零售,我们做包月,每月按25天算,每月定价20块差不多……”话还没说完,周婶和吴继珍脸色都露出了笑容。


    她们做生意的,立刻明白了袁锦悦的意思。包月挣大钱,还能稳定客源。


    吴继珍立刻说:“我明天一早立刻去做小广告,贴在电线杆子上。再去学校门口招呼家长,一定会有客人的。”


    周婶喜出望外:“还是丫丫聪明啊!那丫丫来做我家第一个客人吧,周婶不收你钱。”


    “那怎么行!”文莉君从不占人便宜。


    “怎么不行!我还想丫丫帮忙介绍客源,帮我拉生意呢!反正我们家也要吃午饭,多一双筷子的事情而已。”吴继珍觉得丫丫能来吃饭,是自家赚到了。


    周婶也觉得好:“省大附小离你们蜀绣厂宿舍起码两站路,你就别让孩子来回折腾了,让她在我这里休息吧。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招到小客人。到时候丫丫负责管理她们,就当抵消饭钱可好?”


    “真的吗?那太好了。”袁锦悦小脑瓜子开始打算,参与午餐计划能省钱。在学校兜售小玩意儿不方便,以后就在这个店里卖。一来二去,一个月省了二十块,相当于挣了几十块。


    自己多挣几十块,妈妈是不是就可以多睡一点觉了呢?看她天天刺绣,日夜赶工,眼睛好红,就像小兔子一样。


    当天袁锦悦也不回家了,把文莉君赶走自行去上班。她带着周婶婆媳开始详细策划,商量广告语、布置场地,定制一周菜谱。下午和吴继珍去文印店打印宣传单,贴牛皮癣小广告。


    还没等把广告贴完,已经有两个家长带着孩子去“老实人肉铺”搭伙包饭了。先交了一周6块钱,试吃。


    晚上,过于开心的周婶留袁锦悦吃饭,给她碗里放了好几块红烧肉,看着她吃完又给她加。说实话,袁锦悦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敞开肚子吃肉了,一点也没客气。


    等她吃够了,吴继珍才把打肉嗝的袁锦悦送上公交车。


    九月一日,袁锦悦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和老实人包月餐的小主管。


    早上出门的时候,袁锦悦带着忽悠成功的大客户李高阳同学,一同前往学校上课,中午两个孩子约好了一块儿去老实人肉铺吃饭。


    周婶对于李高阳十分欢迎,这是她们家第一个包月的客户。中午吃饭的时候,给他多加了两块排骨。


    李高阳本来并不在意中午吃什么,他只想跟着自己的老大玩。可周婶的手艺着实让他惊艳,这排骨肥肉相间烧煮得稀烂,吃起来可太香了,不愧是肉铺的老板。另两个自己上门的孩子也满意得不得了。


    当天放学后,李高阳带着他宣传的同学,袁锦悦带着自己班宣传的同学,还有另两个孩子的家长,都来做了包月搭伙。


    不出一周,周婶家的小院里就坐满了吃午餐的孩子,两个大通铺上,孩子们挤挤挨挨都睡满了。


    “这生意能做。”周婶果断地租下隔壁的房子,扩大了经营范围。


    等一个月过去,中午来搭餐的中小学生,竟然有三十多个。连带着这条街上跟风开了三四家中午搭伙的店。可只有周婶的店铺生意最好。


    等学生多了,袁锦悦在国庆后推出了第二个挣钱计划,小商品摊。守摊的当然是她的小弟李高阳。


    摊位就摆在午餐的店里,不需要单独开具营业执照。摊子的货源基本上来自城隍庙电子市场和大文具店。


    东西品类很多,文具、玩具、小零食、明星贴纸都有,每样东西不过几分一毛,可压不住东西诱人,数量还少,让小家伙们很心慌,生怕不买就没了。


    摊位上放了一个糖果小铁桶,来往的孩子们如果没看见守摊的,也能自行购买。铁桶里经常发出硬币掉落的声音。


    不管袁锦悦在店里任何一个地方忙碌,听到这声清脆的叮当响声,心里就会格外踏实。


    挣钱多好啊,钱是多美妙的东西啊!


    十一月初,天气寒凉起来。午餐学生稳定在三十五人左右,每人每月交20元伙食费,一个月就是七百块。


    周婶安排的两菜一汤,一荤一素,偶尔还有个小点心、小水果。午睡的通铺上,每个孩子有自己的小枕头和小杯子,睡得很舒服。不午睡的初中生,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写作业吹牛,互不干扰。


    除去成本,周婶每个月还净赚300左右,比纯粹卖肉挣得还多。全家上下都乐得合不拢嘴,直夸袁锦悦是她家的小财神。只要她家还开着铺子,小财神就随便吃喝,偶尔还让她打包饭盒带回家晚上和母亲分着吃。


    袁锦悦当然也不会白吃饭,除了出点子,还帮忙分餐、定菜谱、招揽学生,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小摊子卖的东西,除去成本分了三成利润给周婶,第一个月差不多赚了三十多块钱。


    李高阳第一次拿到的月工资和自己的午餐费一样多,整个人都惊了。“老大,你太厉害了,我才7岁,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那可不,你以后好好跟着我,有饭吃、有汤喝的。”


    “对对对,我要一辈子跟着老大混!老大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李高阳就像一块牛皮糖,下课就来找袁锦悦听命令。


    袁锦悦不想和他玩男孩子的游戏,他就乖乖跟着她和女生玩游戏。


    她们跳皮筋,李高阳就当桩子绷着皮筋,有时候出一条腿,有时候把皮筋举过头顶。她们翻花绳,他就伸出手指帮忙绷着彩线。她们打沙包,他就站在袁锦悦身前,帮她挡住。


    “哎!李高阳,你是袁锦悦的哥哥吗?天天这么护着她,我们又不会吃了她。她可是我们这里的大姐大!”同学们嘲笑他。


    李高阳不以为意,傻呵呵地笑:“我不是袁锦悦的哥哥,我是她的小弟,我要随时跟着我的大哥。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她的。”


    大哥?哈哈哈哈,小姑娘们笑得东倒西歪。袁锦悦一个瘦矮小的姑娘,从此有了个新外号,袁大哥。


    听说后的袁锦悦:“……”


    一年级最厉害的小霸王李高阳亲自叫大哥,那一定是厉害的人物,没过多久这名声越传越广。


    一个三年级的男孩子跑到一年级三班教室门口,大喊一声:“谁是袁大哥,出来单挑!姓袁的在不在?”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小姑娘走了出来:“烦死了,闭嘴。我就姓袁,有什么事儿吗?”


    “你们班没有别人姓袁了吗?你是大哥,我不信,你凭什么当大哥。”三年级男孩抄着手,全是不服气。


    “我是比赛赢的名头,除了体育类的比赛,我都可以,要不要试试?”袁锦悦带着讥诮。“但是开赌要下赌注的啊,输了钱归我。”


    小男孩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翻出两毛钱。“我有两毛,你一个小姑娘,我不和你比打架,赢了也不光彩。”


    三年级怎么也比一年级的文化课好,小男孩下定决心:“那就比数学吧!”


    男孩子通常数学都要好一点,袁锦悦一点也不稀奇,她也掏出两毛钱,下了赌注。


    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带着本子在学校后院的花池,找了个石桌椅坐下。不少孩子围拢过来看热闹,甚至还有高年级的小哥哥小姐姐。


    男孩子出了几个三年级的数学混合运算,袁锦悦都做出来了。袁锦悦就给他出了个分数方程式,男孩立刻懵了。老师还没教过呢!


    愿赌服输,男孩交出两毛钱,哭唧唧跑了。


    袁锦悦收好钱,嘿嘿又进账两毛。就喜欢这些不长眼的来找她做题,她的收入噌噌涨着,发大财指日可待。


    “还有没有来挑战的,大家可以来试试!三年级以下的谁能做出这道题,我奖励两毛钱啊。”小姑娘今天也大方起来。


    一个男孩挤出人群坐在袁锦悦对面:“小妹妹,让我试试吧!”


    袁锦悦一看,这不是于绍言吗?一年级在一楼,三年级在二楼,两个人难得在学校碰上了。


    第73章


    换了个人挑战, 还是三年级的,吃瓜群众更多了。


    一元一次方程式正式出现在教材里是五年级,三年级的于绍言解起来很轻松, 看来他自行学过了。


    袁锦悦愿赌服输,交出两毛钱,于绍言开心地叠好收进兜里。


    铃声响起, 围观的孩子们散去,于绍言和袁锦悦向着教学楼跑去。


    “小妹妹, 中午放学, 我来找你一块儿回家啊!”于绍言丢下话,跑上楼上课去了。


    袁锦悦并没在意他说的话, 放学时她和李高阳收拾了东西慢悠悠向着老实人肉铺走去。


    “哎!妹妹, 等等我!”于绍言背着君用书包跟了上来。“你怎么把我忘了。”


    “嘿嘿,确实忘了。”去省大的路和去老实人肉铺的路是一个方向,只是更远一些。


    李高阳第一次看见于绍言:“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是, 我是小妹妹的哥哥。妹妹, 你告诉你的同学,我们是认识的。”于绍言轻轻拽了拽袁锦悦的衣服角。


    袁锦悦回头看他, 就看到一向笑眯眯的于绍言眼睛有点红红的, 似乎有些话想对她说。


    她安慰李高阳:“哎, 这是我朋友于绍言, 你别介意!大家同路走走。”


    然后又介绍李高阳给于绍言认识:“这是我妈妈同事的孩子李高阳,我们都住在蜀绣厂宿舍。互相认识一下, 以后一块儿玩啊!”


    “你好,小弟弟!”明显高一头的于绍言伸出手,拍了拍李高阳的肩膀。


    李高阳扭动肩膀, 没让于绍言拍上第二下。他哼了一声,抢过袁锦悦的书包背在胸前。他胸前背后各一个书包,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没想到这小屁孩还挺不友好。


    “小哥哥别在意啊!”袁锦悦觉得对大客户的孩子还是要亲切一点才对。


    “没关系!”于绍言笑了笑,然后就不说话了。与他之前话痨的习性完全不符。


    袁锦悦见他不说,也没问,三个孩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到老实人肉铺。


    于绍言还不知道她在这里包月午餐午休,进去参观了一圈,饭菜看起来很美味,床很大,摊位上琳琅满目。


    他用两毛钱买了一个香水草莓橡皮:“这里不错,下周我也让爸爸给我在这里报名包餐吧!”


    “可以啊,就是现在男生报名的人多,午睡的时候会比较挤。”小老板很开心又拉来了一个新客户。


    “那谢谢你,我们下午见。”于绍言把草莓橡皮塞进袁锦悦的手里。“送你啦。”


    哎!袁锦悦捏着手中的橡皮有些想笑,于绍言不知道这小摊位是她的吧。


    “老大,要重新摆上卖一次吗?”李高阳笑得得意。


    “不用了。”袁锦悦收起小橡皮。她现在不缺这两毛钱了,有人给她送礼送钱,她还是很高兴的。


    第一个月小摊子挣了不少,第二个月、第三个月,逐步平稳,月收入在5-10块左右。作为零花钱,绰绰有余。


    下午没见着于绍言,袁锦悦收好小橡皮,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路过桥头小摊贩,还买了一个梁平柚子。


    家里早先屯的各种物资已经用了一半,房间里空气流通了不少。


    文莉君每天都在为钱发愁,虽说国家发文取消价格大闯关,也开始进行“菜篮子工程”。可价格一旦被市场掌控,根本跌不了下来。短暂稳定或者降价后,物价又开始缓慢向上涨。


    煤炭公司取消了票证购买,蜂窝煤涨价了,单位食堂也涨价了。蜀绣厂里所有人都在传工资再不涨,家里揭不开锅了,可涨工资的消息依然没有下来。


    高志川书记说,张厂长和隔壁蜀锦厂的厂长联合打了申请涨工资的报告,可上面迟迟没有下文。张红蕾厂长走路都躲着职工,文莉君快一周没见着她人影了。


    看到孩子带回来的柚子,知道她又为家里谋划,文莉君忍不住眼泪掉落下来。“妈妈没能力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也没能力让你专心读书,不去操心家里的事儿。我不是个好妈妈。”


    “妈妈说什么呢!”袁锦悦笑着抱住母亲,然后发现她热得惊人。


    女儿冰凉的小手覆上母亲的额头,果然,文莉君发起了高烧:“妈妈,你发烧了,快躺下。”


    “没事儿!可能是中暑了。”文莉君自己摸了一下,并不觉得热,还有点冷。


    都十一月了,中个毛线的暑。


    从去年袁锦悦重生以来,没有见过母亲休息一天,尤其是今年离开袁家后,母亲更是拼了命地工作。


    在蜀绣厂,她完成了韦青老师的三幅双面绣,波斯猫、金丝猫和孔雀,耗时半年。同一时期,她在家完成了四幅熊猫,终于还了杨心的债和韦青的人情,现在准备刺绣一幅梅花喜鹊图还给喜鹊合作社。


    可今年物价涨幅太大,袁锦悦读重点小学又花了大价钱,文莉君这点工资根本不够花。


    刘卉的丈夫金大勇虽然部队工资低,但他把收入、福利全寄了回来,保障母子俩的生活。


    张娟的丈夫关松烹饪能力强,在家里做好卤菜、凉拌菜,在人流量最大的省医院门口开了一个小摊子。两口子现在下班就外出卖菜,关雨婷只有每天去刘卉家写作业。


    钱引章种菜养鸡,多少能卖一点。钱多强城里乡下来回跑赚点差价,俨然成了宿舍院里的代购。


    连李华两口子,都有两边亲戚时不时寄送一点农产品过来,帮扶着小两口和李高阳的生活。


    别人家都是两个人,只有这个家里,全靠文莉君只有一个人。


    没有丈夫、没有父母兄弟,唯一的女儿还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虽说她现在省了午餐费,还能赚个十块、八块钱,但是对于家庭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蜀绣厂这点工资目前仅够基本生活开支,文莉君又不愿放弃女儿读好学校。还给她买新衣、买新书、买各种必需品,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她总觉得都是欠女儿的:“都是我不好,把丫丫带到这个世界来,没能让你过上好生活。还要你自己赚钱养自己。”


    “说什么胡话呢!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别多想。”小姑娘拽着母亲的手,让她躺上床,然后到隔壁钱引章家里借了一个水银体温计。


    “来,把胳膊张开。”


    “我自己来吧!”文莉君一旦平躺在床上,就觉得天旋地转,全身骨头沉重。她接过体温计塞进自己胳肢窝里。“我可能感冒了,丫丫离我远一点。”


    “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袁锦悦觉得身边没有太多人感冒,大概率不是恶性流感。


    文莉君闭上眼:“真抱歉,又拖累你了。”


    袁锦悦打来一盆冷水,给她额头搭上一块冷凉的湿毛巾:“妈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待会儿我去药店给你买点药,再熬点稀饭给你吃,很快就会好了。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度过这段日子的。”


    取出体温计,38.2℃。蜀绣厂本来有医务室,可惜现在已经下班了。袁锦悦给母亲盖好被子,挂好钥匙出门去药店。


    刚出门,就看见钱多强站在公共区域等她:“是你妈妈生病了吗?”


    “是!”袁锦悦点点头。“我出去给她买药。”


    “药店太远了,天黑了,你一个小丫头出门不安全。我陪你去吧!”钱多强自行换了外出的胶鞋。“最近经济形势不太好,治安也不太好。听说有人拐卖小孩。”


    袁锦悦扭捏了一下:“谢谢钱叔叔,可您对我那么好,我们是没法回报的啊!”换言之,我妈妈可不会和你好的。


    “想什么呢!小丫头。”钱多强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我们是邻居,邻里间帮忙多正常。你妈妈好强不愿意别人资助,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很不容易。我作为男人都很佩服她。走吧,去买药。”


    只要不打母亲的主意,袁锦悦同意跟着他出门。路上还是忍不住说:“钱叔叔,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呢?”


    “快了吧!”钱多强双手插兜,甩着长腿慢慢走着。身旁的小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勉强跟上了他。钱多强又放慢了些脚步,两个人并行走着。


    “你们可能不知道,之前没找对象,是因为我妈性子不好,我担心娶了恶媳妇,让她受委屈。”钱多强突然说道。“后来我见我妈挺喜欢你妈妈,你们两母女相依为命很可怜,就想着我们成为一家人也挺好。”


    昏黄的路灯下,小姑娘听得胆战心惊,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你是邻居,还是未婚男。你俩真好了,唾沫星子不得把我妈淹死。


    “我妈妈不需要可怜,她需要的是尊重。她现在真的没有意愿再找对象了,她宁愿自己苦一点,也怕再找个不好的。”袁锦悦没说出口的实话,这年头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呢!


    “我知道,当不了夫妻,我们还可以当好邻居、好朋友嘛!”钱多强很乐观地说。“我明年29了,我妈已经拜托蜀锦厂、蜀绣厂两边的工会帮我找对象了,我想我很快就会结婚的。”


    “那,祝你成功!”袁锦悦松了一口气。“那叔叔以后生了小孩,我可以教他学习,就当还你帮我们的人情了。”


    “哟,小家伙不错啊,还知道自己来还人情。”钱多强忍不住又摸了摸袁锦悦的小辫子。“如果我以后也有一个像你这么聪明可爱的闺女就好了。”


    “会有的!”袁锦悦飞奔着向前,药店已经近在咫尺了。


    文莉君喝了粥吃了药,继续沉沉睡去。小姑娘睡在母亲脚下,既能挨着母亲,也不容易被传染。


    半夜时分,袁锦悦摸着母亲的脚踝,好像更烫了。


    黑暗中,母亲在高烧中说着胡话,双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丫丫对不起,妈妈不该带你到这个世界来,让你受苦。我也不该出生,让我妈受苦……


    为什么我运气这么不好呢?没有父亲、没有丈夫。我想要一个家,为什么那么难……”


    在袁家生活的一桩桩一件件,像深黑的潭水淹没了她,让她呼吸困难。


    袁锦悦爬到母亲的枕头旁边,握住母亲滚烫的手。“妈妈,你有我,我有你,我们在一起,就是家……”


    文莉君睁开眼睛,黑暗中能看见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她习惯性的梳理着:“对,我还有丫丫,我最爱的女儿。妈妈,会为你付出一切。”


    “妈妈,你别那么拼,我要不了多少东西。给我一口饭吃,一片瓦遮雨就够了。”袁锦悦抱着她的胳膊,躺在她的怀里,热热的格外舒服。


    “不管你要不要,妈妈都要努力奋斗,给你最好的。吃肉嘎嘎、穿漂亮衣服,读最好的学校。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们单亲家庭。


    别人家爸爸能给孩子买的,妈妈都能给丫丫买。别人爸爸能带孩子出去见世面,妈妈也能。别人能送孩子去参加兴趣班、补习班,学这个学哪个,妈妈也能……


    你等着,妈妈已经还完了欠债,我的下一幅刺绣,就能赚钱了。到时候,我们下馆子、买新衣服、买新学具,出去玩……”


    文莉君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嘴。


    “好!妈妈,好……”晶莹的泪花,从袁锦悦的双眸中滚滚而出。她的妈妈呀,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她一个人担了两个角色,想要给孩子能给的一切。


    这个繁杂的世界,她用她瘦弱的肩膀,独自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空。


    袁锦悦擦擦眼泪,为母亲换了一条冷凉的毛巾,看着她的呼吸慢慢沉重起来,再次沉沉睡去。


    小姑娘蜷缩在母亲脚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妈妈快点好起来,我要快快长大。


    第74章


    在女儿的精心照顾下, 文莉君早晨退了热度,请了半天假恢复,下午就支撑着回到了蜀绣厂。


    在文莉君刺绣了三幅艺术品和四幅商品后, 她脑子里有了艺术品和商品的概念。但是在于哲家摔碎熊猫刺绣这件事情上,她发现艺术品与商品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 —— 她的每一件作品,都是 “针尖上的二重奏”。


    刺绣既能带来美的享受, 也能填饱肚子。


    韦青毫不避讳自己画作的商业性:“最精美的商品当然是艺术品,被价格衡量的艺术品自然也是商品。我从不矫情, 画什么文人画、冷门的画。我的画就是要让大众喜欢。


    只要他们喜欢, 愿意掏钱包购买,就是最好的艺术品。你没看佳士得拍卖会, 那些受人欢迎的艺术品老值钱了。”


    “佳士得?我听一个朋友说过这个拍卖会, 是什么样子的?”文莉君记得于哲曾经说过。


    “哟,你这朋友是艺术界的吗?还知道佳士得,这可是世界最著名的艺术品的拍卖会,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总部设在伦敦, 每年都会拿出很多绘画、珠宝、古董进行拍卖。根据作者的名气, 艺术品的受欢迎程度,价格会有很大的差距。听说去年成交的梵高的油画向日葵, 价值2000多万英镑。”


    韦青故作消沉:“哎, 可惜我这辈子没机会有作品被拍卖了, 我还不够格。”


    文莉君被一串英镑数字惊呆了, 她没想到一幅油画居然值那么多钱。她看向韦青的眼神崇拜起来:“韦老师,将来你的作品一定会被拍卖的。”


    “借你吉言, 呵呵呵!”韦青捂着嘴笑了。


    文莉君也笑了:“孔雀绣完了,韦老师准备让我绣什么新东西?”


    “火候差不多了,我们干一票大的吧!”韦青从画桌后面站了起来, 来到她竖起来摆放的大画板面前。上面现在用布遮盖着,边角露出一点宣纸的痕迹。


    “我以前的大作品都是何东妹绣的,可何师傅最近几年都被郭主任霸占了,没有合适的绣工和我合作,我都不敢画什么大型的作品。


    现在我有了你,我们合作三幅绣品我都非常满意。我们来合作一幅大型双面绣屏风,充分展示国画和蜀绣的最高水平。”


    白布落下,文莉君看见了一幅高约1.2米,宽约3米的大型壁画,是之前韦青一直在画的工笔荷花小鸭。


    现在画面已经拼合完整,在连绵起伏的荷叶间,一支支荷花俏然伸出,舒展开优美的花瓣,如同姿态婀娜的女郎。


    荷叶下是浮萍、小鱼小虾小螃蟹的世界,几只毛色嫩黄的小鸭或游泳,或梳毛、或酣睡,让宁静的荷塘充满乡野童趣。


    清风拂来,荷花荷叶摇摆,淡淡的雾气萦绕,风中似乎有荷花的清香,混着泥土的味道。


    荷花宁静,小动物热闹,彰显着荷塘里所有生物蓬勃的生命力,好一幅意境悠远的《夏日荷塘》


    画太美,文莉君的双手颤抖起来。她能想象出,这要绣成双面绣,背景的白色宣纸会转化为淡绿半透明的玻璃纱。荷花荷叶和动物们会浮在半空中,立体感十足如同身临其境。


    “太美了!这作品将载入蜀绣的历史!”


    “对,我要创造蜀绣的历史。”韦青的眼中闪着星星一般的光芒。“你愿意和我一块儿合作吗?”


    “这作品,韦老师准备多久时间完成?”文莉君小心翼翼地问。


    “我算了算,四个工人,大概要用一年,如果六个工人,大概要用九个月。但是我们蜀绣厂能达到我要求的绣工,可能没有六个。所以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用一年时间刺绣一幅作品……


    文莉君倒吸一口凉气,她很想说愿意,可美好作品的背后是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还可能影响收入。


    蜀绣厂除了工资,还有一些奖金,10-50块钱不等。根据每个月完成作品的质量来计算。一个月能做完的作品,就按月结,超过一个月完成的作品,就在完成的当月结。


    孔雀这幅双面绣差不多三个月,一次性得到了三个月的额外奖金,总计90块。这幅刺绣需要一年,也就是说一年内不会再有奖金了。


    物价起伏不定,家里缺钱,一年后拿到的奖金说不定都不值钱了。艺术和生活又一次的拉扯开始了。


    韦青看出了文莉君的犹豫,轻轻叹气:“我们先找郭主任审批这个项目,等拿下来再说。”


    郭守仁和何东妹还在进行《竹林七贤》的刺绣工作,这幅大型刺绣已经进行了八个月,感觉还遥遥无期。眼看着年关将至,郭守仁和何东妹商量,必须加快进度了。


    听说韦青画了一幅大型屏风,郭守仁脸色露出欣喜之色:“韦青这是多少年没画大作品了。何师傅,走,我们看看去。”


    《夏日荷塘》前,郭守仁来来回回踱步,嘴里直念着:“好,好,太好了!”


    这幅《夏日荷塘》仅比《竹林七贤》略小,但是造型色彩全是创新之作,画面大气清新,十分抢人眼球。


    更重要的是这幅工笔画,表现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朴实无华的中华大地、乡土田园。不管是画技、主题还是寓意,都是上佳。


    何东妹看了一眼文莉君:“这下好了,韦老师的大作终于有人刺绣了。”


    “对!我现在创作灵感一个接一个。”韦青笑着拍拍文莉君的肩膀。“全靠莉君给我实现。”


    “韦老师过奖了!”文莉君羞涩地低下头。


    “确实是好!这可比上次您画的《芙蓉鲤鱼》屏风还要大气美观。”何东妹也很震惊。好看是好看,绣起来是要命的。“粗略算工时,如果你用四个人同时刺绣起码要一年!”


    何东妹话里有话,现在不比过去。以前物价平稳时,工人们很乐意制作大型作品,相当于给自己额外存一大笔钱,一次性拿到手里。而且作品规格越大,时间越长,拿到的奖金就越多。


    可现在,绣工都不愿意超过三个月拿奖金,最好一个月一结。


    就这个《竹林七贤》小组,如果不是何东妹自己高风亮节不拿钱带头干,下面几个绣工都要闹起来了。八个月没有奖金,眼看着同事们大包小包囤货,谁能坐得住?


    郭守仁对这事儿也是知道的。“韦青很不容易创作一幅大作品,我们设计室是支持的。这作品的精美程度非同一般,看得出来这是你的得意之作。可现阶段大作品制作有难度,楼下畅销的全是中小型的屏风摆件。韦老师,这事儿您看要不要再等等?”


    何东妹也劝说道:“您设计的金丝猫、孔雀,都挺好的,要不让莉君再绣几幅这样的?”


    “我不喜欢重复自己!”韦青放下白布,遮住了画面。不知道是为了避免被窗外的阳光直射,还是遮住自己的遗憾。


    “我希望主任能通过我的申请,让我组建刺绣工和木工小组来制作这件作品。我不是为了自己出名,是为了参加90年的全国工艺美术品展。”


    现在是88年底,全国工艺美术展两年一届。刺绣一年加装木雕框架,完成时间大约在89年底,全国展览的收稿时间在3月,4月出结果,5月进行表彰,时间刚好。


    “我今年45了,眼睛大不如前。”韦青突然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


    按照这个年代女工人55岁就能退休的标准,韦青干不了几年了。


    何东妹也46了,突然伤感起来。“我们确实应该把接力棒传下去,做小作品是没法锻炼人的。”


    男同志60岁退休,郭守仁也有些伤感,他今年48了。他也想在退休前做点记得住的好东西,所以才复刻了《竹林七贤》。


    “好,我支持你。但是刺绣工人你要自己招揽,如果一个月内没找齐。那就先缓缓。”


    现实的冷水,浇了韦青一头一脸。她眼睛里的火熄灭了,一屁股坐回画桌前:“知道了!”


    她最信任的文莉君都不愿意刺绣,其他人她根本看不上。四个绣工,一个都凑不齐。韦青脑海里是自己成长的过往,她没有爱人孩子,所有的青春热血都送给了蜀绣。蜀绣就是她的孩子。


    她只是想要在自己的巅峰时期创作一个完美的孩子,为什么办不到?是老天爷不让她如愿吗?


    韦青这个样子,文莉君也很难受。


    她们两人合作了三个作品,时间长达八个月。这期间经历了很多事,韦青一直支持帮助着文莉君,让她在精品车间站稳脚跟,教她刺绣针法,为她找来专业书籍。在生活中,两个人无话不谈,韦青甚至在文莉君离婚时为她做证。


    现在她只是想在退休前,制作一幅能代表自己终生成就的作品去参加比赛。


    如果获得荣誉,这也是绣工的光荣。参与过这样的大作品,文莉君将一跃成为国内顶尖的刺绣师傅。


    艺术还是生活,本来不该由文莉君这样的社会底层人选,可她的职业特殊,她必须选择。


    “韦老师,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文莉君希望自己能选择一条对大家都有利的路。


    韦青没有说话,给文莉君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是让她离开吗?文莉君有些委屈起来。


    韦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她还要养孩子。韦青可以为艺术而生,她必须先生存再生活。


    文莉君不能等着韦青改变主意,必须赶快拿到新画稿开始新工作。没有画稿的绣工,连基础工资都只能拿一半。


    为什么艺术和生活,不能兼顾呢?


    重回精品车间,文莉君找到了伍红玲:“组长,最近有没有其他画师的图稿需要刺绣的?”


    伍红玲闻言,从绣绷上抬头:“韦老师不愿意给你画稿了吗?”


    “不是,韦老师这次的画稿太大了,我一个人完不成。就算是四个人,也需要一年时间。”文莉君不好意思地说。“您知道我一个人养孩子,比较缺钱。”


    这年头,大家都缺钱。设计师和绣工基本上是双选,谁都有权力另择合作伙伴。


    “那我给你尽量找中小型作品。”伍红玲带着文莉君走到车间一角的木架前,从中抽出一叠国画。“这些都是等待刺绣的畅销款,存货告急了,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题材。”


    中小幅作品大多以花鸟鱼虫或小动物为主,一幅幅工笔画异常精美。变成刺绣更是栩栩如生,非常受市场欢迎。但文莉君绣过好几幅这样的作品,有些兴趣缺缺。


    伍红玲一幅幅翻着,突然,一幅仕女图映入眼帘。


    华服仕女倚靠在假山石上,姿态婀娜。手中握着一个书卷,侧头观赏,似乎十分引人入胜。头顶的芭蕉树枝叶潇洒,脚下的兰草丝丝缕缕。


    画面精致而小巧,是个考验绣工活计的好作品。


    “就这个!”文莉君取出画稿,越看越喜欢。


    伍红玲看了下落款:“她们居然漏了一张崔碧泉老师的作品,那就便宜你了,她的作品最畅销了。先去找崔老师了解下她的刺绣要求吧!”


    文莉君心想,喝崔老师是第一次合作,要给她留下好印象才行。“那我先去研究一下崔老师以前的绣的成品。”


    第75章


    崔碧泉年约三十五, 是省级大画家崔昌宏的幺女,和她的父亲崔昌宏一样,父女俩花鸟动物都能画, 尤其擅长画工笔仕女。


    她的画虽然不如韦青磅礴大气,但是为人亲切脾气好,同事们都很喜欢她。她的画作精致小巧, 经常被抢着刺绣。


    刺绣出的成品在外宾销售部和展厅里占有量很高、销量很好。绣工们公认她是设计室的主任接班人。


    文莉君带着画稿,路过韦青的画室, 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她忍住对韦青的探望, 走向了走廊尽头的崔碧泉画室。


    崔碧泉和擅长写意画和书法的尹凯共用一个画室,两个人一人占着一个画桌, 正在边作画边聊天。


    和绣工每个月要交一幅刺绣一样, 设计师每个月也至少要上交一张四尺对开的画稿,大作品则按照尺寸来折算时间。


    但是设计师绘画又和绣工不一样,设计师如果画的是写意画,可能最多几天就能完成。如果是工笔画, 工时在几天到十几天不等。剩余的时间要么写生, 要么学习,要么摸鱼, 自由度很高。


    和韦青日日作画, 创意大作品相比, 这两个设计师清闲了许多。可这些文莉君都管不着, 她只是一个小虾米。


    “崔老师您好!不知道您有没有空,我想请教您一下。”文莉君站在门口问。


    崔碧泉抬起头, 看见文莉君笑了起来:“哟,这不是文师傅吗?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快请进!”


    文莉君作为第一个勇于离婚迁集体户的女职工,厂里没有不认识她的。


    “组长给我派了一幅您的作品, 我想请教您看看,刺绣这幅画,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文莉君缓缓展开画稿,走进了房间。路过尹凯的桌子,略微点头打了招呼。


    “我看看是哪一幅?”崔碧泉伸手接过画稿。“是《芭蕉图》啊!这幅图是我的畅销款,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的。毕竟韦老师的作品难度更大一些。怎么,韦老师最近没有新作品了吗?”


    文莉君含含糊糊地说:“韦老师准备大作品呢,我暂时帮不上忙,先做点别的。”


    崔碧泉作为主任接班人,对设计室的各位神仙很是了解。韦青性子孤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趁手的绣工,肯定一门心思搞个大作品出来,结果文莉君来了她的画室。不言而喻,应该是绣工不乐意与韦青合作吧!


    今年通货膨胀,厂里都在搞短频快的小型作品,早点把钱拿到手才是正理。郭守仁新年开工的巨型刺绣屏风,全组人到现在都没有拿到奖金,后悔极了。


    只有她这样以及时满足市场需求的设计师,才是蜀绣厂最需要的。


    崔碧泉拉着文莉君的手摸了摸,手掌手指的肌肉匀称柔软,皮肤润泽光滑没有硬茧,一看就是认真保养过的。大拇指边缘捏针的地方微微有点硬,幺指的指甲略长,但是磨得很圆润,这是一双典型的绣工手。


    “文老师,您先坐。”崔碧泉让她坐在窗下她摆设的茶椅上,给她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听说您色感很好,丝线用得极细,绣出来的作品色彩丰富,又极其平整。你看了我这幅作品,准备怎么刺绣呢?”


    “崔老师,您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厉害。”文莉君捏着衣角低着头。“都是你们画得好,我才绣得好。我还是第一次绣人物,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没事儿,我们一起探讨探讨。你准备从哪儿开始?用些什么针法?”


    既然崔碧泉问了,文莉君也就根据她观察到的仕女双面绣试着回答。她准备从眼睛开始,先刺绣五官。再刺绣人物的脸部,颈部、手部。接着是头发、衣服和背景。


    针法上不复杂,主要以掺针、施毛针为主,绣线同样分三层进行叠加,上下层的线条要参差融合。


    这幅作品难在人物面部小,结构丰富,眼睛鼻子均要出彩。光面部五官皮肤起码要用上三、四十种颜色。仕女的皮肤娇柔嫩滑,还要用更细的线条丝理来慢慢叠加。


    文莉君说一句,崔碧泉点一下头。文莉君连连说下去,崔碧泉连连点头。旁边的尹凯被说得入了迷,也站在旁边跟着点头。


    “不错,不错!是有些真本事的。”崔碧泉的脸上扬起笑容,比刚进门时更加的愉悦。“那我就放心把作品交给你了。当然,我也有我的绝活儿,等你刺绣到衣服环节的时候,再来找我。”


    脸是最难的,衣服反而没有那么困难。文莉君放下心来,对韦青的感激更胜,她现在能娴熟地使用针法,都是和韦老师合作半年锻炼出来的。


    收起画稿,文莉君离开了崔碧泉的画室,再次路过了韦青的画室,里面依然安安静静的。


    她停在门口片刻,终于忍不住走了进去。


    韦青瘫在自己的椅子上,桌面空空,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墙上地画架。画架上的白布依然搭着,遮住里面创作了半年的《夏日荷塘》。


    “韦老师!”文莉君站在她的面前。


    韦青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莉君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哦,我忘了,我们暂时没有合作的作品了。”


    “韦老师,我真不是想拒绝您,我也很想参与这幅作品,只是您知道的,我家里……”文莉君真的说不下去了。


    “没事儿,没事儿!反正就算你一个人答应了也没用,我这幅画至少得四个绣工,缺你一个不多。


    我这作品画得不是时候,你等几天,我重新画一幅小一点儿的,市场喜欢的小动物。你先去找点儿别家老师的活儿干。”韦青强颜欢笑。


    能得到韦青的谅解,文莉君松了一口气:“好,我等着韦老师的作品,我先接了一张崔老师的稿子,尽快给她做完。”


    “这样啊,那你最近多去去她画室。她有几手针法绝活儿,好好学学。”韦青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是不是要放寒假了,你来不了,让丫丫来陪我几天好不好?”


    “好!”文莉君眼眶湿漉漉的,离开了。


    蜀绣厂宿舍楼顶,袁锦悦转了一圈儿,帮着钱引章把萝卜苗、白菜苗种了下去,还贡献了一泡尿堆肥。


    回到家,小姑娘做了家里的清洁,把从周婶家带回来的饭菜放在大锅里,用蒸汽保着温。进入冬季,一半参与午餐包月的孩子又选择了周婶的晚餐包月套餐。因为周六下午不上课,包月的晚餐少一天,比午餐便宜五块钱。


    孩子们饱饱吃一顿再回家,连作业都做得差不多了。家里只剩下母慈子孝,让家长们非常满意,这钱花得值。


    既然是袁锦悦出的主意,周婶自然给她免了晚餐,但考虑到文莉君一个人在家做饭麻烦。因此,周一到周五下午就用两三个饭盒装了晚餐,让小姑娘带回去和母亲一起分享。


    于绍言第一个报名参加晚餐。他的性子越来越安静,让袁锦悦很不习惯。


    她猜测他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说,她也没问。只有添饭的时候给他多加一勺,分肉的时候给他多加一块,气得李高阳脸蛋鼓鼓的。


    袁锦悦终于在一次于哲来接于绍言的时候,发现了端倪。


    两父子在包月餐店外的拐角处吵架,惊动了路过的袁锦悦,点燃了她的八卦心。


    她提着饭盒悄悄躲在邮筒后面,亲耳听到于绍言愤怒地质问:“妈妈只是要点钱,你为什么就不能给?你的那些书、那些古籍,还有那些破烂就这么重要?”


    于哲着急解释:“绍言,你妈妈要的不是一点点钱,她要钱买名牌包买化妆品买车,要钱给外公外婆换房子。爸爸买的蜀绣不是破烂,是我的工作素材。这个工作,只有这点工资,我能给的都给她了。爷爷奶奶给家里贴补的钱我也给她了,爷爷奶奶住了那么多年的老房子也没说要换。”


    “那你不能辞职吗?我看很多大学老师,都下海去南方挣钱。”于绍言的脸上是袁锦悦从没见过的尖刻。“你不是爸爸吗?你不是丈夫吗?你就不能为了这个家牺牲你的爱好吗?”


    于哲没办法解释别人辞职不仅仅为了钱,他只能垂着手轻轻摇头:“这不是我的爱好,是我的事业。我已经为此工作了十年,可能还有无数个十年。我要为蓉城梳理出自己的近现代历史来。”


    “这些工作有别人做就好了呀,为什么必须是你呢?”于绍言突然就哭了。“我妈妈要离开家了,你想想办法啊!”


    “你妈妈作为专职翻译,见过世面,已经看不起我了!就算我说会涨工资,保证不买任何素材,以后有挣外快的机会,一定会好好把握。她也不相信了。”于哲焦头烂额地在包里翻找手绢,递给儿子擦。“我会和你妈妈好好沟通的。”


    于绍言抓起手绢,狠狠扔在地上,脸上挂着鼻涕眼泪放狠话:“我妈妈如果不同意怎么办?你怎么就这么无能呢?”


    没钱,留不住妻子。可是挣钱,也没那么容易。于哲这样的学术派,这年头恐怕很难在市场上赚到大钱吧!


    于哲没法回答,于绍言转身回了老实人肉铺,路过邮筒的时候,分明看见了躲在后面的袁锦悦。


    他用袖子遮住脸,快速逃跑了。


    于哲愣在原地,尴尬地离开。


    眼下与远方,真的很难兼顾。袁锦悦只能叹息,赶快逃离现场。


    文莉君一回到家,就闻到了厨房的香味:“好香,是鱼吗?周婶给孩子们做鱼,不怕小孩子卡住吗?”


    “妈妈回来啦!”小姑娘正数着自己的收入呢,立刻放下毛票子,扑进母亲的怀里。“这鱼是周婆婆自己吃的,让我带给你尝尝。我第一次吃糖醋麻辣味的鱼,特别美味。”


    又是糖醋又是麻辣,文莉君也来了兴趣:“那我要好好尝尝学一下,下次做给丫丫吃。”


    母女俩打开饭盒,一个盒子里是两条红亮的鲫鱼,另一个盒子是回锅肉和炒白菜,还有一个盒子装着白米饭和泡菜。


    尝一口鱼,味道确实独特,文莉君不由多吃了几口。


    袁锦悦观察,母亲前几天完成了孔雀图后,一直愁眉不展的。今天眉目舒展,心情应该很好:“妈妈今天工作很顺利吗?”


    “嗯,我接了新画稿,是崔碧泉老师的工笔人物画。韦老师说她休息几天,再画新的作品。”文莉君确实为了这个高兴。


    小姑娘想了一下暑假的时候,韦青创作了一幅巨型作品,现在应该完成了才对,为什么又要画新的呢?母亲还去接了别的设计师的稿子。


    “韦老师还说,等你放寒假去找她玩。”


    “明天周六下午就没课,我也好久没看见韦老师了,中午就去找她玩玩。”袁锦悦打定主意要去探查实情。


    周六中午,袁锦悦带着小摊上的一个小鸭子玩具,去了蜀绣厂画室。门口的龚师傅早就认识她了,摆摆手就让她进去。


    韦青口里答应着要画新的,可才被榨干灵感的画家,哪里有那么快的产出。


    她站在画桌前,悬肘临摹着米芾的《蜀素帖》。一句“轻松劲挺姿凌霄”,来来回回写了七八遍。


    “韦老师,我来了!”袁锦悦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走了画室。


    “丫丫来了呀!”韦青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多日未见的笑容,把小姑娘抱在怀里亲了亲。


    然后韦青突然就说了一句:“丫丫,你妈妈欺负我!”


    “啊?”我妈妈欺负你?袁锦悦整个人傻掉了。


    第76章


    每次袁锦悦到韦青的画室来, 韦青都要去食堂小炒个菜单请她吃。今天韦青虽然告状了,可好吃的还是不会少。


    小姑娘端着碗,吃着小炒泡椒木耳肉片, 听着大姑娘韦青的愤怒控诉,主要表达了文莉君对她的不理解。


    虽然韦青的言语表情挺夸张的,在袁锦悦看来, 更像是在撒娇。


    吃完饭,韦青带着袁锦悦参观蜀绣厂的展厅散步消食。在这里观看他人的作品, 也观看自己的作品。


    这展厅袁锦悦还是第一次来, 充满了好奇。展厅中间按照高矮顺序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各式双面绣屏风,墙上挂着刺绣挂屏。花鸟鱼虫、人物风景, 应有尽有。精致程度与美观度比杨心店铺的东西好了不止一两倍。


    可韦青还是不满意。


    “你看看, 现在这里的大作品都售出了,剩下的全是小作品。新生产的绣品除了郭主任的大屏风,也全是小作品。体积小了,作品的美感有限。


    我们是蜀绣厂, 不是普通的合作社和私人作坊。我们有责任生产高质量的艺术品, 提高蜀绣的技术。”


    韦青一直认为,连蜀绣厂都只顾眼前利益, 谁来传承真正的蜀绣?


    当然, 韦青也表达了理解:“我知道你妈妈一个人养你不容易, 这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旦开始大屏风,她就有好几个月拿不到奖金。这段时间物价涨得快, 对你家确实影响很大。


    可我现在眼睛不行了,手也没原来稳,说不得会提前退休, 真希望在走之前,能给单位拿个大奖,也不枉我画了一辈子的蜀绣画稿。只可惜,目前我看得上的绣工,除了何东妹师傅,就只有你妈妈。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合作下去。”


    从被设计师挑,到被设计师求。母亲的能力得到认可,当女儿的还挺骄傲。


    “拿我帮你问问妈妈,看看她对作品是什么想法,但是我不保证能劝她参与您的作品哦!”


    “那是,那是!”韦青松了一口气。“我也不能强迫她,就是想争取一下。”


    转天周日,是文莉君在家刺绣的日子,她现在正给合作社刺绣喜鹊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年底前肯定能完成。


    为着早日拿到钱,


    家里的保暖设施已经升级了,小小的房间里摆了一个碳渣盆子,悠悠冒着热气。脚上套着软绵绵的胖棉鞋,手边放着穿棉袄的搪瓷缸,里面装着热水。


    不让母亲的手长出一个冻疮,是女儿今年冬天最大的目标。


    文莉君发现女儿今天有些不一样,以往她刺绣,女儿就会读书。最近女儿给母亲读的是张洁老师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


    文莉君很喜欢这个故事,为伐木工的孩子音乐天赋被发掘、被认可,最后考上音乐学院而欢喜。


    也许是因为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却一步步走到了蜀绣厂。


    可今天女儿在她绣绷前晃悠,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水果,一会儿问她喝不喝水,要不要加碳提高温度。


    “丫丫,你有话就说,别晃得我头晕。”文莉君终于忍不住了。


    袁锦悦笑逐颜开,捧着小钱包递给母亲:“妈妈,我挣了50块了,您数数?”


    文莉君搭眼看了看她的小兔子钱包,并不伸手:“丫丫挣的,都留给丫丫用。”


    “妈妈,那我拿来给家里过元旦,好不好啊?”


    “不好,这些钱都留给丫丫零花,家里吃饭过年还是用妈妈挣的钱。你也别把心思都用在挣钱上,好好学习才是真的。”


    文莉君很骄傲地说。“这幅画绣完,我就能拿到200块尾款,年前争取把崔老师的《芭蕉图》绣了,再挣点奖金,过个肥年。”


    “功课我都会了,上课好无聊的。”袁锦悦冷不丁地问。“那,韦老师的屏风,妈妈还考虑吗?”


    文莉君的手停顿了一下,复又开始:“语文数学你都会了,其他科目呢?也都会了吗?有没有什么你不会的?”


    母亲不答反问,女儿只有老老实实地说:“语文数学确实简单,就音乐、美术还有一点意思。”


    上一世,她的心思全在考试科目上,还真没认真学过这两个学科。所以在学校里,一周一次的音乐美术课,反而是她最认真的,尤其是美术课。


    “那就好!想学乐器或者画画,给妈妈说就行。妈妈挣钱给你买工具报班学习。”文莉君觉得钱就是给女儿用的。


    “妈妈,这两科升初中又不考,随便玩玩就得了,别费这个钱。”袁锦悦可不想增加家庭开支。


    “那不一样,人总要有爱好和理想,不能只看眼前事情。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说不定以后学的这些东西会成为你的事业呢?”文莉君觉得女儿有点点市侩,小小年纪钻到钱眼子里面去了。只要不挣钱的,没用处的都不想学。


    “那妈妈呢?为什么不选韦老师的屏风?”


    文莉君停下手里的针,望着女儿。她的问题和自己的问题何其相似,都是眼前利益和未来理想的抉择。


    “妈妈,你也知道,我们不能仅仅盯着眼前看,要看得长远些。给韦老师做屏风的奖金确实要晚一点拿到,可对蜀绣、对您个人的意义更大。


    韦老师说这几年来参观蜀绣的外国客人多,购买力强。大家抢着做外国客人喜欢的小东西。可流传至今的蜀绣,不是靠刺绣日用品、小作品才被称作四大名绣的!蜀绣人应该创新出具有我们民族风和本地特色的大作品才对。”


    “可家里经济这么困难,我先挣几年钱,过几年再做大作品也来得及!”


    妈妈为家庭着想,女儿心领神会。“那如果没有经济问题,你想参与大屏风的制作吗?”


    那当然是想的,人生能做几件大作品呢?做一件就足够骄傲一辈子了。


    “我懂了,我会和韦青老师商量的,完成崔老师这幅作品就去加入她的项目。但是就算我为了理想参与这个项目,我们还需要其他三位绣工。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选择理想的。”文莉君就知道,韦青找女儿做说客,她迟早会心软的。


    “如果,妈妈选择好好做屏风,丫丫也要好好学音乐美术才行!”


    “……”好吧,亲妈提要求了,女儿只能宠着。学艺术就学艺术吧!


    “妈妈,我觉得您和韦老师也不是只有两条路走,你们还有第三条的!”


    “是什么?”文莉君很好奇。


    “你们纠结的点是不能按月发放奖金,那就请工厂更改奖金制度啊!现在这个制度确实不合理,不利于激励职工挑战困难工作。”袁锦悦脑子里还有好多激励措施,只是不适合80年代的集体企业。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呢!”文莉君搓搓手。“以前大家都乐于做大作品,工作稳定,奖金高。现在不乐意,是物价涨太快,奖金积攒到年底会贬值。


    但是我们厂作品销量好,最近游客还多了呢!即使提前发放一部分也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每个月定下计划进行考核就好了呀,全部完成后再一次性发放剩下的部分。”


    袁锦悦竖起大拇指:“妈妈真聪明!”


    “我去找刘卉、张娟阿姨,看看她们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加入韦老师的屏风组。”文莉君丢下手中的针,匆匆出门去了。


    刘卉家里经济没有那么紧张,听说能参与这个屏风刺绣,立刻就答应了。这屏风一旦绣成了,她应该也就不用回日用品车间,相当于晋升一级。


    可张娟没有同意:“我这手艺,绣点被面旗袍还行,连波斯猫都绣不了。”


    “还有上次丫丫建议我们冬天不要卖卤菜,我家关松就改做了串串小火锅,生意好得不得了。晚上我和婷婷帮着穿串都忙不过来,我在家都没刺绣了,这活儿我就不去了。”


    各家有自己的打算,文莉君没有强求。


    周一一早,蒋巧巧、韦青、文莉君、刘卉就在高志川书记办公室门口等着他上班。


    高书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快把四个人请进办公室。


    蒋巧巧把韦青的画稿小样展示给高书记看,说了她现在遇到的问题,提出文莉君的建议。


    “书记,你看,这么美的屏风作品,不做多可惜。工人们不愿意刺绣,只是因为工厂不给按月发奖金。工人们的呼声,我们工会一定要向组织反映。


    国家在进行经济改革,调动积极性、提高效率质量,我们蜀绣厂也要与时俱进才行。可本单位不同其他,我们的年销售量和利润率是远远高于职工工资和物资成本的。物价涨得这么快,工资也该涨了。尤其是像文莉君这样的单亲家庭,饭都快吃不起了。”


    虽然有点夸张,但是文莉君只能低头认了。


    这半年,每天都有人问高书记,什么时候涨工资,他也能深刻领会职工的心情。


    他去参观过整个宿舍区,种菜养鸡、开缝纫小店、开副食店、在家里刺绣卖钱的应有尽有。大家无心工作,都在想方设法赚钱养家。工厂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深究。


    可现在看来,工厂的问题不是简单涨工资能解决的,是要改革收支分配制度。


    联想到8月的国家会议精神和上个月参加的省市各级的大会小会,都说到了集体企业要市场化的问题。张红蕾也和轻工局讨论了很多次改革方案,最后一稿已经通过了。


    高志川书记露出笑容:“时代变了,分配制确实该改改了!你们回去等着好消息吧!”


    真的会改革,那就太好了。四个人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等待消息的过程中,文莉君抓紧完成崔碧泉老师的仕女图,每个步骤完成后都会交给她看,每个局部的开始,也会请教她。


    崔碧泉十分满意她这种乐于沟通的态度,绣品效率效果翻了一倍:“文老师,听说你们启动了屏风的招募工作,就要开始刺绣了。那等你绣完韦老师的图纸,还能来我这里刺绣吗?”


    “那可能您等得有点久,这屏风要绣一年呢!”文莉君没想到崔碧泉这么喜欢她,还挺开心的。


    “一年不算长,我等你。等你的时候,我也要创作一幅大作品出来,作为我的代表作,也去参加比赛!到时候,文老师和你的小组,要一起过来帮忙哟。”


    崔碧泉算得很清楚,韦青年纪到了,这作品应该是她最后的辉煌。再往后,作为画家的她,创作欲望和灵感都会慢慢枯竭,眼睛和手也没法协调了。但是文莉君还很年轻,才30岁。


    第77章


    文莉君有点受宠若惊, 伸出手与崔碧泉握在一起:“好,那我恭候崔老师的大作。”


    “既然你我一拍即合,那我教你一个我的绝活儿, 这是蜀绣特有的针法。”崔碧泉拉着文莉君坐下,用一块手绷为她示范,锦纹绣法。


    锦纹绣法是专为展示古装人物的服装花纹质地发明的专用针法, 能充分体现出锦缎服饰的花纹色彩和华贵优美。


    小小的方寸间,先用齐针铺底, 再用同色绣线刺绣出网纹, 接着用短扎针将相互交叉的网纹线扎牢。最后在扎好底的底纹上,根据花色图案, 用钉金针、打子针、套针、滚针等多种针法刺绣组合图案。


    为了刺绣出光亮平整的图案, 模仿出丝绸锦缎的效果,文莉君可费了不少心思。


    就这样,一年中,太阳最早落下的一天, 冬至到来了。伴随着蓉城特有的阴霾天气, 晚上的街道甚至带着一些阴森。


    李高阳陪着袁锦悦先去老实人肉铺取晚餐,再一起坐车回家。于绍言也和他们同行, 只不过他是去吃晚饭写作业, 大约七点过, 于哲再来接他回家洗漱睡觉。


    如果不是周婶家不能过夜, 于绍言根本不想回家。家里就像个冰窖,父母已经持续冷战了很多天。


    从最开始的下海买房问题, 到后来香皂盒的摆放问题,于绍言的母亲林慕雨每件小事都要指责两父子做得不好。


    于哲开始还会辩解,后来只要被批评, 就不说话,安静等待林慕雨的发泄。时间长了,她也觉得没意思,丈夫不能理解她真正想要的,不能给她提供想要的生活。林暮雨搬到书房去住,下班积极参加各种应酬,回家越来越晚。


    和激烈的争吵相比,父母不说话不理睬的冷漠相处模式,更让孩子害怕。


    于绍言从同情母亲,指责父亲,到最后母亲嫌弃他,午饭晚饭都不管他。他慢慢的麻木了,他喜欢上学,喜欢包月餐,这些地方还有些人气,热热闹闹的。


    袁锦悦看出他的焦虑、烦躁、担忧、惶恐,可他没说,她也没问。偶尔会在中午分饭的时候给他多两块肉,晚上让周婶多看顾一下。


    这天,周婶给袁锦悦包了饭盒,又让李高阳帮忙提了个保温桶:“今天冬至,周婆婆给你做了羊肉汤,拿回去和妈妈分着吃。”


    “谢谢周婆婆!”袁锦悦最喜欢吃肉了,欢天喜地准备离开。


    刚出大门,于绍言拉住了她的书包带子。


    “做什么?”袁锦悦不悦回头,她还着急带饭回家。


    “能说几句话吗?”于绍言声音很轻,轻到不像个男孩。


    我们又不熟,不适合说心里话。


    袁锦悦很想这样说,可作为包月餐的管理员,她还是耐着性子关心她的客户。“小哥哥,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说看吧,虽然我也是小孩子,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说出来,总是舒服的吧!”


    说完这段违心的话,袁锦悦就等着他快点说完,她好回家。


    于绍言这个年纪的男孩不善于伪装,他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很难受却分解不了。他在学校里还要绷着面子,谁也没告诉。可袁锦悦上次分明看见他和他爹吵架,告诉她应该没关系的吧!


    “我爸爸妈妈好像要离婚了,我也不想再劝了,就这样吧!”于绍言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眼泪落了下来。


    “我以为他们是爱我的,为了我的心愿,他们不会分开。可他们其实都不爱我……”


    “他们离婚了,我该怎么办?我还是小学生……”


    “我爸爸让我跟着他,我妈妈也让我跟着她,我跟谁……他们一个爱事业,一个爱钱,都不爱我,我该怎么选?”


    这些问题,袁锦悦一个都回答不了,只能掏出手绢递给他擦擦。


    “我不敢告诉同学老师,我怕他们看不起我这个离婚家庭的。我知道你妈妈是一个人带你的,你是不是能理解我一点点?”


    于绍言的眼泪鼻涕齐出,把粉色的小兔子手绢染得乱七八糟。袁锦悦嫌弃地想,这手绢不能再要了。


    “你没有爸爸,为什么你不伤心呢?我要怎么做才会让自己像你一样坚强?”于绍言蹲在地上,抱着肩膀,活像一只走丢了没人要的流浪狗。


    袁锦悦回头看看门外等着的李高阳,见他正在隔壁的报摊看新连环画。她立刻拉起于绍言,陪他到午睡室旁的男厕所洗了把脸。


    哭过后,于绍言冷静了些:“丫丫,我刚才这么多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袁锦悦帮他擦擦下巴,耸耸肩:“我能说什么呢?我不了解你父母,我不能随意给你建议,更不能指责谁。我家情况和你不一样,我是支持我母亲离婚的。如果婚姻已经成了地狱,为什么还要把两个人关在里面?


    不管他们谁对谁错,吵架也好、离婚也好、复合也好,都和你没关系,都不是你的责任。如果他们离婚,你喜欢谁就跟着谁,至少他们每个人都希望你跟着他。”


    袁锦悦算是看出来了,虽说经常看到于哲带着于绍言,参与教育更多一些。唯一见过一次的林暮雨是个势利眼,可亲妈毕竟是亲妈。小孩子话里话外更偏向自己的亲妈,估计是想跟着妈,又觉得对不起爸!


    旁观者清,林暮雨总想要最好的,从而逼丈夫从商,可手段并不高明。


    虽说这个年代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可谁知道风口在哪里?


    南下下海,说得好听。上一世袁锦悦亲眼看到失败破产的一抓一大把,最后成了外来户艰难求生。与其逼于哲去闯不熟悉的领域,还不如她自己凭借英语好的优势去闯。可她既想要钱,又不愿自己辛苦,离婚后大概率会很快二婚的。


    “小哥哥,冷静点。多看看多想想,刚才的问题,都会有答案的。”袁锦悦伸手拍了拍他高高的肩膀。


    于绍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眼神黯淡。


    “既然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你不如学会照顾自己。”袁锦悦提着饭盒离开了。


    经历过家庭的变故,了解了人性的自私丑恶。袁锦悦知道,那个无忧无虑快乐的小男孩,被迫长大了。


    元旦一过,轻工局的批示来了。张红蕾召开了全厂大会,宣布了市场化后蜀绣厂工资改革的具体措施。


    绣工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对于里面的会议精神,政策导向什么的字眼弄不懂。但是大家听懂了,基础工资普涨三成,基本和物价上涨持平。未来五年,每年根据物价情况进行10%~20%的普调。


    奖金方面,不管作品大小,考核合格后按月结算。超过一个月完成的作品,按照奖金的60%分摊到月进行发放,作品完成后一次性奖励剩下的40%。作品售出后,再拿出利润的5%作为设计室和绣工的额外奖励。


    这一政策的宣布,全厂上下欢欣雀跃。


    “这次改革后,我们蜀绣厂将不再享受上级拨款,不再享受上级委派的订单。我们不需要全额上缴利润,而是自己拉订单,自负盈亏,按时交税。同志们,我们要携手前进,努力生产出好作品,大家一起奔向小康。”


    蜀绣厂生产的绣品远销海内外,每个月都有不少外宾到厂参观。全厂职工没人觉得自己拉订单,自负盈亏是什么难事儿,反而觉得上级不截留,自己还能多拿钱呢!


    全场除了掌声还是掌声,整个蜀绣厂喜气洋洋的。


    听到好消息的蜀锦厂职工,下午就围堵了厂领导,也要求进行改革。


    两个工厂和宿舍区热闹起来了。


    大家杀了满地跑的鸡,泡发了夏天摘下的干豇豆,到小菜地里摘了新鲜的大白菜,家家户户做起了美食。


    家长不愁眉苦脸,孩子们又可以吃肉了。因为作业没完成就挨打的现象明显少了,院子里恢复了平和温馨的气氛。


    政策宣布后,除了财务室门口排着长队领工资,就是文莉君的绣绷前来自荐的绣工长队。


    去年大家都不愿意做大作品,可现在不一样了。作品售出有5%的奖励金,当然是作品越大,售价越高。波斯猫这般大小的卖800元,《夏日荷塘》这般大小的标价1万都亏了。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


    更何况韦老师这作品是奔着获大奖去的,一旦得奖,这是一辈子的荣誉。韦老师是谁,她上一个大作品,是进了大会堂的。


    韦青本来将招募刺绣小组的权力全权委托给文莉君,在工厂最艰难的时候,文莉君已经拉到了刘卉参与。所以,现在这个小组还剩两个名额。


    “文师傅,还记得我吗?我是日用品车间的郑招娣,我们一块儿考进蜀绣厂的,卉姐是知道我的……”


    “日用品车间的人就不要凑热闹了,这作品可不是你们这点儿技术能承担的活儿。我是精品车间的严凤。是何东妹老师第一批徒弟,您看看我的作品。”


    不仅人来了,活儿也带来了。


    排在后面的绣工们,纷纷回到位置上,抱来了自己正在绣的作品。


    “文老师,文师傅……”


    去年求人难,现在选人也难。文莉君自己做不了主,再一次躲进了韦青的画室。


    韦青戴上老花镜,和文莉君反反复复比对着大家的作品,誓要选出两个好手来。


    丁艳梅几个人看着文莉君被追捧,心里面酸水咕嘟嘟直冒,转身就在日用品车间说闲话:“离婚女就是不一样,天天再设计师和领导面前晃悠。不像我们这些老实人一心一意只会做刺绣。”


    “就是,她可会拍马屁了,还把女儿送给韦青当干闺女。那个老处女,生不出娃就抢别人的,都是一路货色。”钟兰的酸水也不必丁艳梅少。


    “你们几个又在说闲话,有闲心关心别人,不如提高自己的技术。现在工厂自负盈亏了,以后考核会更严格的。我们日用品车间再不出点精品货,统统都要并轨到二厂去!”赵勇怒喝!


    几个长舌妇吐吐舌头,回了自己座位。


    他说的不是假消息,上级同意蜀绣厂改革,是希望蜀绣厂增加活力,努力创收的。张红蕾深感责任压力,准备专注做精品,有意将日用品车间移到蜀绣二厂去。只是现在日用品车间效益还好,没舍得割掉而已。


    所谓的二厂,虽说是和蜀绣厂同时办的,可规模一点儿不像个厂子。


    因为二厂不过是借用了一个废旧仓库,将几个中小型国营蜀绣合作社合并在一块儿进行生产的。二厂主营范围就是人们常用的枕套、被面儿、手绢、服装等等。和私人合作社、私营作坊争抢生意,看起来档次就不咋地。


    今年的改革,蜀绣二厂也在改革之列,他们也要自负盈亏了。二厂的厂长据说宣布了政策后,根本睡不着觉。


    二厂的工作条件、福利待遇都不如蜀绣厂,赵勇一点儿都不想离开现在工作的环境,更舍不得蜀绣厂即将到来的高收入浪潮。


    唯一翻身的机会,找来找去,居然还在文莉君身上。刘卉因为参与韦青的屏风,已经接到正式调动通知,先去精品车间熟悉流程去了。


    赵勇偷偷包好自己刺绣的一件和服袖子,去了一趟韦青的画室。


    第78章


    韦青的画室本来面积挺大, 因着她脾气不好,也没画师和她分享,平时挺空旷的。


    可这几天, 她的画室挤进来很多人,还带了很多绣品。没人介意韦青臭脸刁钻,纷纷挤着上前自吹自擂。


    不管来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韦青都淡淡的:“知道了,把作品放下吧。我只认作品, 不认人。”


    来人就只有灰溜溜地离开, 下一个勇者接着推销自己。


    赵勇在韦青画室门前一看,张丹露也来了。这个叛徒!


    文莉君坐在门边刺绣, 一眼就看见了赵勇:“组长有事儿吗?”


    “哦, 没事儿,不,有事儿,我来看看我们车间的工人, 是不是不务正业跑来耽搁韦老师和文师傅工作了。”赵勇为了达成目的, 余尊降贵对文莉君使用了尊称。


    这一声文师傅,真的让文莉君呆愣了片刻, 下意识就去想, 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听到赵勇的声音, 好几个绣工跑了出来。日用品车间绣工看着刘卉升职, 都打着相同的主意。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赵勇走到韦青面前, 鬼鬼祟祟地从兜里掏出一块和服袖子,骄傲地抖落给她看。


    韦青当然认识赵勇,知道他和女职工不清不楚, 更知道他在文莉君住房问题上使的绊子。后来文莉君离婚迁户口得到厂领导青睐,赵勇又去骚扰她。


    所有人打心眼里都瞧不起他。


    所以,韦青连对其他职工的敷衍都没了:“赵组长,你来找我进组,先问问文师傅的意见吧!”


    被点名的文莉君明白,这是韦青给她机会打脸了。


    “文师傅,最近挺好的啊?怎么你发达了,就忘了老同事呢?”赵勇厚着脸皮对文莉君说。“以前你在我车间,我挺关照你的,这一次,你可不能忘本哦!”


    听完这番话,文莉君只想吐一口口水在他脸上。


    “我真感谢赵组长的关爱呢!在我分房的时候,诬陷我不遵守纪律还盗窃工厂丝线。在我离婚的时候,纵容组员对我造谣。等我离婚成功了,又莫名其妙来表达关心,实际上是骚扰我。”文莉君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这个组,不光看手艺,也要看人品。四个人要再一起工作一年,不利于团结的、人品败坏的,我都不要。如果你在前期我们缺人地时候来入组,说不定我还考虑一下,可现在大家都争着抢着进组,我为什么选你。


    元旦前,你们对我们爱理不理,现在我们让你高攀不起!”


    这几句话是女儿教文莉君的,今天她用来骂赵勇,相当爽!


    赵勇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灰溜溜地逃离了画室,出门就撞到了精品车间的组长伍红玲。


    同样是组长,日用品车间和精品车间的重要程度不一样,底气也不一样。


    伍红玲立刻呵斥:“哟,赵组长官威真大,走路都不长眼睛的吗?”


    赵勇的脸从猪肝色变成了茄子色,慌忙道歉离开。


    文莉君默默拍起了巴巴掌,看看别人怎么说话的,对待这种讨人嫌的,自己还得再学学!


    韦青招呼伍红玲:“伍组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玩?”


    伍红玲大大方方地摆上自己的作品:“我来自荐!”


    精品车间主任的未来接班人,居然自动加入韦青的小组,这作品的分量又加了三分。


    连高志川书记、张红蕾厂长都被惊动了,相约跑到韦青的画室观看作品。


    “确实好!”两个人越看越喜欢,高书记盛赞。“以后,这作品就是我们的镇馆之宝。”


    “过奖了!”韦青笑着回答。“能把这幅作品绣完就不错了。”


    “这作品摆出去肯定畅销,我们不能只绣一幅。今年参与作品的绣工,明年再带几个新人,我们要多复刻几套。”张红蕾计划。“我们蜀绣厂是四大名绣,展厅里全是小模小样的作品可不行,必须要多摆几幅大绣品,标个几万十几万的,让外国人知道蜀绣的高贵稀缺。韦老师,放开手继续创作吧!”


    本来准备封笔的韦青,突然就被委以重任,还有些小激动:“那,那我构思一下。”


    “对,好好构思。韦老师要不要出去采风?我们准备给设计师们一点特殊福利。每年一个月的写生假,交通住宿费用工厂全包,再发餐食补贴!你看喜欢吗?”张红蕾抛出橄榄枝。


    被惊喜到的韦青,稀里糊涂振奋精神:“好,我一定在退休前多创作几幅大作品。”


    “太好了,韦老师!”张红蕾握住韦青的手,两人心中全是昂扬激情。


    年前,文莉君完成了崔碧泉的仕女图。韦青的刺绣小组组建完成,组长自然是文莉君,组员有刘卉、伍红玲,还有一个沈新华。


    这是伍红玲推荐的好苗子,今年才24岁。针法虽说不如刘卉熟练,但是色感很好,劈丝挑线果断,下针藏针错误率底。模样也十分乖巧,圆嘟嘟的脸庞,红彤彤的脸蛋。一看就能体现蜀绣厂优越的福利。


    四个人从年纪四十岁的伍红玲,到三十岁的刘卉、文莉君,二十岁的沈新华。老带新,是蜀绣厂小组合作刺绣的常用配置。


    作品面积大,刺绣小组的工作地点再不能屈就在韦青的画室,集体搬去了一楼展示车间。


    还没开始正式刺绣,光是绷上几米宽的玻璃纱布,已经吸引了很多人。职工和游客围了个里外三层。


    何东妹带着《竹林七贤》的组员们前来祝贺:“当年我绣《芙蓉鲤鱼》时也有这么多人来看。”


    开工刺绣第一步是印稿,可这么大的稿子,制版机没法印制。


    韦青爬上板凳,用笔亲自一笔一画地描了上去。几个绣工就在旁边观察,在脑海中推演刺绣的过程。


    黄头发的欧美人,黑头发的东南亚人、日本人,还有操着拗口普通话的港台同胞,都好奇地打量制作过程。


    观众交谈时偶尔会通过翻译会问问旁边站着的几个绣工。


    文莉君还是第一次接受参观,紧张得不行,又说不好普通话,吞吞吐吐地解释不清。刘卉和沈新华更是吓得躲在了文莉君身后。


    这种时候,只有伍红玲比较有经验,沉稳地回答了问题。


    回家后,文莉君嘟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被女儿捕捉到了:“妈妈这是怎么了?”


    “我们小组搬到一楼去了,今天来了好多客人。”


    “那妈妈不是应该高兴吗?”女儿偏着小脑瓜,有点看不懂母亲。


    “可是我普通话不好,口才也不好。外宾问问题,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全靠伍大姐解围。”成了一组人,伍红玲让大家别叫她组长。


    “没关系的,妈妈。普通话可以练,口才也可以练,一回生二回熟嘛!”袁锦悦对母亲露出一个笑脸,鼓励她。


    文莉君放下手中的绣活儿:“这最后一幅熊猫绣完,妈妈想调整下现在的生活节奏。”


    “对,该调整调整,妈妈太累了。”袁锦悦举双手赞成。


    “我想读书!”文莉君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了口。“每天听你读书,我很喜欢。这次工厂涨了工资,保证了奖金,我算了一下,一个月差不多有200块钱了。我再每年刺绣个两三幅双面绣就行。剩下的时间,我想复习高中的知识,将来有机会报考电大,学点东西,圆一个梦。”


    母亲的两个梦,成家和读书。一个失败了,另一个总要去实现的。


    “真的太好了。”女儿伸出手,和母亲抱在一起。多读点书,母亲在这个社会更容易立足吧。


    “那,丫丫也要好好学画哦!我们一块儿努力。”文莉君笑着拍拍女儿的后背。


    啧啧,又来了。母亲生怕孩子太聪明,错过学习了。


    袁锦悦只能叹气:“好,我好好学!我们一块儿进步。”


    她心中憋着一口气,期末考了满分,年级排名第一。文莉君终于不啰嗦女儿读书的事儿了。


    散学典礼这天,中午在老实人包月餐吃最后一顿午饭,孩子们就要开学再相聚了。


    周婶欢天喜地地给袁锦悦包了个大大的红包,还给她买了新款的棉袄、崭新的双肩书包。


    “丫丫,婆婆真舍不得你,过年你带妈妈到我家来玩好不好啊?婆婆给你做好吃的。”


    “没问题,我和妈妈商量看。”袁锦悦把棉袄红包都塞进了新书包,高高兴兴背在身上。


    等两婆孙亲热告别完,于绍言等在门口,递上了一个纸包。“谢谢你上次安慰我!”


    袁锦悦心中惶恐,她可真没安慰人的本事,只能算是个好听众。“你能想开了就好。”


    小男孩的脸上很平静:“我不是想开了,是放弃了。他们已经离婚了!年后拿离婚证。”


    “我被判给妈妈,她搬到外婆家去住了。因为外婆家那边没什么好学校,所以我还在这里读书,中午晚上还会在周婆婆家吃饭,吃了饭我妈再接我回去。”


    “周六我爸会来接我到省大,寒暑假可能也会回省大。以后放学,我不能带你去省大玩了,周末放假还是可以的。”


    袁锦悦盯着他眼睛看,我什么时候想去省大玩了?你这番自言自语很奇怪。


    “小妹妹,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知道我最重要的秘密。我相信你不会把我家的秘密告诉别人。”


    “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其他小朋友们的。”袁锦悦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于绍言的朋友,但是对包月餐的众人保密是没问题的。“我妈妈可以知道吗?她还挺关心你的。”


    上次文莉君听说于绍言父母闹矛盾,还自责来着,不该劝他买下自己的作品。


    袁锦悦当时就纠正了她,要离婚的人会因为任何理由分开。双面绣屏风,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文莉君只是摸着女儿的头:“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


    “随你吧!”于绍言眼睛望着远方。


    街的另一边,于哲背着包,步伐缓慢地走了过来。“我们回去吧!”


    袁锦悦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于哲比上次父子争吵时还憔悴。头发乱糟糟的,下巴青乎乎的冒着胡子渣。这么冷的天,黑色大衣敞着,一颗扣子已经不见了。


    于绍言安静地背着包,跟在于哲身后对袁锦悦说:“妹妹再见!下学期见。”


    于哲看见袁锦悦挥挥手:“小妹妹,代问文师傅新年好。”


    “嗯!谢谢。”袁锦悦举起手挥了挥。“祝你们新年好!”


    新年一点儿都不好,父子俩心中是一个声音。


    父子两人转身走向远方,一样的节奏、一样的姿势。两个人都驼着背,就像有千斤重担。


    价值观、婚姻观、生活细节、理想追求的不一致,导致离婚的热潮,从农民到知识分子,滚滚袭来。


    第79章


    刺绣小组核算工期, 还有不到一周过年,这《夏日荷塘》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工的。何东妹建议文莉君先做好充分的准备,心中有数, 上手不慌。


    文莉君带着大家先把丝线选了,荷叶选了四十多种,荷花三十多种, 鸭子三十多种,其他的东西四十多种。选好的丝线系在一条长布包上, 标记好号码, 整整齐齐排列起来,非常壮观。


    小手绷一人一个, 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绣法。


    荷花用上了压瓣绣法, 荷叶用上了浸色绣法,都是比较传统固定的针法,但是荷叶上的露珠、残缺的边缘、上面的反光就要用上多种针法。更何况那些鸭子、小鱼、小蜻蜓等物。


    大家探讨了一阵子,对于刺绣顺序、针法套用等, 意见都不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韦青大手一挥:“我们也不要闭门造车了, 去外面学一学。”


    在韦青的带领下,文莉君几人拿着介绍信, 去了蓉城档案馆查找蜀绣的文史资料, 再看看有没有苏绣、湘绣、粤绣、羌绣等相关文献。


    刘卉、伍红玲、沈新华三个人不过初中、小学文化, 书本丢了很久。坐在档案馆里翻书看字, 半天就受不了了,直喊眼睛疼。


    盯着针尖不疼, 盯着小字疼。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


    伍红玲提议,韦青、文莉君继续查找资料,她带着另外两人去走访蓉城比较有名的蜀绣合作社和商店, 实地考察学一点东西。


    文莉君本就有心向学,已经自行购买了高中教材,有时间就会读一读。对于档案馆的资料,读起来虽然生涩,但也不算太烦。


    韦青见她认真看书,边记边想,自己溜到了其他楼层,去找绘画资料去了。


    桌上摆着《雪宧绣谱》,是民国时期著名刺绣大师沈寿,以从业四十年的苏绣为基础撰写而成。书中总结了传统的十八种针法,独创了“仿真绣” 技法。书中还介绍了湘、粤、蜀三大绣种及少数民族绣种。


    原版书不能带走,文莉君发现其中的精妙,干脆全文抄写起来。一边写,还一边在旁边,用线条箭头画上自己理解出来的针法布局和行针顺序。


    “文老师这是在看《雪宧绣谱》吧!”旁边有声音传来。


    文莉君抬头,这人竟然是于哲:“于教授,真巧。”


    “这书不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性刺绣理论著作,被誉为刺绣界的天工开物。只可惜这本书是苏绣的,不是蜀绣的。”于哲顺势在桌子对面坐下,望着她手边的书册。


    “我在搜集蓉城历史文献的时候找过,蜀绣的古籍寥寥无几。很多人都只知道苏绣,不知道蜀绣和苏绣有何区别?”


    “蜀绣起源早,苏绣发展好。蜀绣、苏绣其实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针法、绣法、构图名称不一样,使用起来是一样的。在题材上,两种刺绣各有地方特色。”文莉君简单介绍着,还给于哲画起了线条示意图。


    于哲微微点头:“听你这么说,苏绣的平针与蜀绣的掺针确实有很多共通性。”


    文莉君没想到于哲真的懂刺绣,放下笔和于哲探讨起来。


    两个人从苏绣到蜀绣,从古代到现代,聊了半个多小时不重样。


    “文老师在做什么复杂工作,需要到档案馆来查阅资料?”普通人觉得绣工是纯粹的技术活儿,不需要那么高的理论知识。


    文莉君悠悠叹气:“蜀绣厂准备制作一幅大型刺绣,作为这个刺绣小组的组长,我希望能用最快、效果最好的针法进行表现。可还没正式开始刺绣,在针法和绣法上,大家就产生了一些分歧。我只能临时抱佛脚,提升一下自己的专业水平。”


    看不出来,绣工也不好当啊!


    “既然这样,我记得有几期《中国工艺美术》杂志对刺绣有专门的论文介绍,我去问问工作人员有没有。”于哲站起身。


    文莉君赶快阻拦:“于教授,这也太麻烦您了,让我自己去吧。”


    “没事儿、没事儿,学校放假了,绍言也不在,我闲着呢!”于哲转身而去。


    是了,听女儿说这人离婚了,文莉君记了起来。当时她还很奇怪,于哲看起来脾气很好,对妻子孩子多有照顾,为什么还是要离婚呢?


    女儿说是因为于哲不想放弃自己的文史工作,不愿辞职去赚大钱,所以于绍言的妈妈不满意了。


    文莉君不明白,于哲工资也不低啊。还是说其实女人有追求更好生活,更好配偶的权利?


    不多一会儿,于哲回来了,带了另外一本线装古籍书和其他几本绝版书,一一展示给文莉君看。


    “这本是《存素堂丝绣录》,里面收录了清代至民国初年的丝绣藏品目录。这是85年出的《印染织绣》,这是今年出的《湘绣史话》。档案馆里面没有新杂志,近两年的《中国工艺美术》可能要去市图书馆借。”


    “哦,谢谢!这可太有帮助了。”文莉君眼睛都亮了。她赶快收下了书,先记录下他们的标题和书号。今天是不可能全部看完摘抄完。


    见文莉君已经开始记录了,于哲放下书,静悄悄准备转身离去。


    “谢谢您!那,祝您和孩子,新年如意。”文莉君委婉地表达了关心。


    于哲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一双坚定温和的眸子。他记得儿子曾经提过,小妹妹袁锦悦也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婚了,她跟着母亲过日子。


    同样是离婚,这女同志倒是一点儿不在意,专注工作,活得很精彩。看来知识分子顾虑太多了啊!于哲自嘲地笑。


    “也祝您和小妹妹新年好!”于哲挥挥手,今年终究要过去了,新年即将到来。


    文莉君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比刚见面时比起来,要精神多了。


    1989年的新年,对文莉君母女来说,是幸福的开始。市场物价在国家调控下,逐渐回稳。各单位企业,给员工们涨了工资,发了补贴。


    蜀绣厂自负盈亏后,第一次发放的福利相当实惠,大米清油、猪肉板鸭,香皂洗衣膏,还有瓜子花生大白兔水果糖什么的。张红蕾宣布,以后三八节、五一节、儿童节、国庆节照着这个规格再发一次。


    全厂欢呼,开心领走了各自的福利。


    回到宿舍,张娟、刘卉、钱引章给袁锦悦送来了新年的礼物。张娟送的是漂亮的毛线帽和围巾,刘卉送来的是新文具盒,钱引章让钱多强搞来了一块电子表。


    这表不是戴在手上的,一条金属链子下挂着一个圆柱体,香烟一般的粗细大小,红彤彤的外壳。中间一块显示屏,时间数字清晰可见。


    “这东西可贵吧!”文莉君有点不敢收。


    钱引章连连摆手:“不贵不贵,这是上海那边走/私进来的,在国外就是个小孩玩具,只有我们这些乡巴佬觉得稀罕。送给丫丫玩儿。”


    袁锦悦低头看着胸前的电子表,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再抬头看着金豆豆和关雨婷眼巴巴望着的眼神,突然觉得这电子表项链特别棒,特别漂亮。


    当她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袁锦悦愣了一下。有妈妈宠着,自己越来越像个小孩了,上一世的经历和记忆好像慢慢模糊起来。


    “给你们戴一会儿吧!”袁锦悦取下项链,挂在了关雨婷的脖子上。“嗯,小心点儿,别弄坏了。”


    等开学,她还要去学校里面炫耀呢!


    当小孩也不错,日子简单、快乐也简单。


    文莉君给这三家还了差不多价位的礼物,四家人热热闹闹在刘卉家吃了一顿年夜饭,1988年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1989年开年,文莉君带着刺绣小组正式开始《夏日荷塘》的刺绣工作。日常的闲暇时分,文莉君重拾高中的课本,复习语文、历史、政治这几个学科,周末和节假日,集中精神刺绣了三幅熊猫,挣了一千多块钱。


    家里经济稳定,袁锦悦也放松了不少。她终于开始专注自己的学校生活,找来找去,只有美术好玩一点,暂时作为自己的努力方向。


    国家蒸蒸日上,“菜篮子工程”建设卓有成效,市场物价稳定。母女两人的生活很简单,很质朴,时间如梭,一年的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


    ……


    1990年春节前,《夏日荷塘》的工作基本完成,韦青请文莉君小组下馆子,点了冒烤鸭、芋头烧鸡公、咸烧白等硬菜,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


    “这一年,辛苦大家了!”韦青难得举起杯中酒,文莉君等人也举起杯,大家就着低度数的米酒畅饮了一番。


    “今天我特别要感谢一个人,我们的文莉君,文师傅!”韦青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在她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支持我去完成梦想。”


    “韦老师别这么说!是您给了我机会,让一个才到精品车间一年的新工人,就能参与《夏日荷塘》这样的大作品。这一年,您指导帮助我太多,我学了好多东西。”文莉君的眼睛里也全是泪花。“谢谢您!”


    “对,谢谢韦老师!”伍红玲、刘卉和沈新华举起了杯子。


    “谢谢你们,谢谢所有人。接下来,我将指导你们复刻这个作品。我有一个新的想法。”韦青拉着大家坐下来。“这屏风绣出来又大又笨重,参展自然是好东西,可如果要售卖,单价太高,体积太大,就没那么受人欢迎了。


    我想把屏风拆成六幅条幅,做成折叠屏风。这样你们就能带领小组分头制作,每个条幅安排1-2名工匠,三个月就能完成屏风的刺绣。你们也能分享制作大屏风的经验,最快速度地带出徒弟,整体提升蜀绣厂刺绣的水平。”


    伍红玲作为老工人,深知韦青这番作为,对所有人的帮助。她站起来对着韦青敬酒,杯口举过头顶:“谢谢韦老师无私分享。”


    “敬韦老师!”文莉君举杯回应,大家再次一饮而尽。


    吃完这顿饭,因为《夏日荷塘》聚在一起的五个人,就此分开了。这一年,五个人同进退,一起工作,一块儿吃喝,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相互间的默契越发的浓厚。


    搞得张娟都吃醋了。


    刘卉笑着捏她翘起来的小嘴巴:“谁叫你偷懒不上进,不愿意跟着我们进组呢!”


    “哎!人各有志吧。”张娟叹息着。“现在工厂到处都在传,日用品车间效益不好,可能要整体搬到二厂去。我在考虑是跟着去,还是想办法留下来。”


    文莉君想都不想地回答:“当然是想办法留下来,二厂主要生产日用品刺绣的辅料和用品,利润可没有这边儿的高,全靠薄利多销。那边的住宿条件也没这里的好,他们是老房子筒子楼,厕所厨房都在走廊尽头公用。”


    “可我家老关白天上班,晚上卖副食,家里不算太缺钱。”张娟就是赖着嫁了个好男人,一辈子都活得轻松恣意。


    刘卉瞄了她一眼:“你家这副食摊子又不是正规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不让你摆了,到时候婷婷读书缺钱,你们怎么办?想想我们多不容易考进蜀绣厂,你的手艺丢了多可惜!”


    就算男人再有钱,有工作,女人也要能养活自己。


    这是刘卉在文莉君身上学到的经验教训。所以她是不指望金大勇的,平时在家她也会接杨心和喜鹊合作社的私活来做。


    张娟深知两个姐妹说的都是硬道理,只能点头答应。“哎,那我努努力,你们可要帮我。”


    市场经济下,蜀绣厂自负盈亏。吊车尾的绣工都有可能会被分到二厂去,混吃大锅饭是不行的,张娟只有重新振作起来。


    文莉君笑着说:“我们这个参赛大屏风绣完,要复刻三组商品出来。娟子,你绣个双面绣手绷来,我推荐你参加复刻小组。如果韦老师和何师傅看得上,就能留下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卉姐,快快快,快把你绷子、丝线分我点儿,我过年的时候正好在家钻研。”张娟笑着挽上刘卉的胳膊。


    刘卉摇摇头:“哎,你啊,三十岁了,还是个孩子。”


    “我才十八岁!姐姐们最好了,帮帮我吧。”张娟不管不顾地撒起娇来。


    三个女人笑闹着,三个孩子就像没看见似的,眼睛盯着春晚看,嘴巴里塞着香喷喷的瓜子花生。关松和金大勇自顾自喝酒吃肉。吃过这顿年夜饭,1990年正式拉开序幕。


    第80章


    正月初一母女俩睡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觉, 才洗漱出门。


    别人有娘家回,母女俩和文家已经一年多没来往了,文莉君也断了归家的心思。既然被抛弃了, 就带着孩子好好过吧。


    只是母女俩不知道,文家袁家闹了好几场,还有曹云在里面煽风点火, 整一年都不得安宁。没吃他人苦,说话自然轻松。现在知道袁鹏是个无赖, 文家终于庆幸文莉君该离婚。


    李桂兰想起女儿孙女孤身在外, 动了恻隐之心想去探望。可王翠果把钱袋子收得紧,把她看得严。她还没忘了, 被文莉君扇了大嘴巴子的事儿。


    离婚这事儿的严重性也在慢慢降低。身边离婚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蜀绣厂已经有三个离婚的职工,听说还有两个正在离婚的路上。


    袁锦悦的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包月餐群体里除了于绍言,又新增了两个单亲没人管的小孩儿。


    文莉君一向觉得就算离婚了, 也要给孩子最好的。所以初一出门, 就是逛街、购物、玩儿。


    两人打扮得体体面面,穿着新裁的大衣棉袄, 戴着新围巾帽子。文莉君一直展示着这样的自己, 告诉别人, 离婚女并不可怜。


    先去了百货大楼, 看展厅里陈列的电视机。未来3月,电视机即将取消用票购买的规定, 来预定电视机的人排起了长队。


    文莉君看了好几款彩色电视机,无比羡慕地说:“明年,我们争取明年买一台。”


    “还是算了吧!”袁锦悦搭眼看了看标价, 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进口的5000,国产的3000,母女两个人不吃不喝,两年才能买一台。


    “可家里只有我们俩,寒假你经常一个人在家,也太寂寞了。”母亲摸摸女儿的头,好吃好喝喂了一年,肤色好多了,可个子勉强只长高了一丢丢。


    “我觉得安安静静挺好的呀。”小陀螺不觉得自己矮,这个身高体重还能让妈妈抱、妈妈背,不用买公交车票,可太幸福了。


    “可我们母女俩天天只在单位宿舍学校两头跑,什么新闻消息都不知道,也太落后了。”文莉君总觉得自己就算读了高中书,和韦青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要不我们买个收音机吧!可以听新闻、听音乐。”


    柜台的售货员给搬来了一台巨大的双卡收录音机:“给你们推荐这款进口的新款机器,可以当收音机用,还能播放磁带。音乐磁带、英语磁带都可以。还能翻刻磁带。原装1780,这是上海组装的1200。”


    “有没有国产的,便宜点儿的。”袁锦悦在柜台下面冒出半个小脑袋。


    “有国产的,但是质量没有进口的好。”售货员脸色一下就没刚才热情了。


    文莉君摸摸兜里的钱:“先看看国产的。”


    售货员冷冰冰地抱来两台双卡录音机,一个叫红灯、一个叫美多,都是上海无线电厂生产的国产录音机。


    袁锦悦拿起说明书,仔细看了其中的功能,和进口的一样。可以播放收音机,还可以刻录磁带。


    红灯800,美多400,毋庸置疑母女俩选了便宜的。接着在柜台选了两盘十块钱的进口磁带,一盘新概念英语一、一盘港台流行歌曲。


    小姑娘很有心机地买了四个5元的空白磁带。


    “买这么多空白的干什么?”文莉君一边数钱,一边悄悄问。


    “当然是翻录罗。以后妈妈有想听的音乐或者学习资料,可以把磁带借回来,我们自己录。”


    袁锦悦心中盘算着,除了学习资料,还能录上最流行的音乐磁带出租。一盘磁带一周出租1块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财。等流行过去,就把磁带洗了刻新的。


    自从袁锦悦入学的时候做题打赌赢了全校小学鸡,等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已经没人再找她做题了,绝了她这部分收入。


    亲妈不准她跑工地捡废铁,周婶铺子上的小摊子也面临竞争。顺着省大附小放学的路上,开了好几家卖文具玩具的杂货店。她这小摊子一个月最多入账几块钱,还不够买零食的。她已经盘算着关掉小摊子回本了。


    等过了年,让金豆豆几个陪她去城隍庙电子市场看看,市场里的小摊贩藏着走私磁带和空白磁带,更多更便宜。


    回到家,文莉君给录音机找了个最显眼的位置摆放,这是家里继电灯、电风扇、手电筒后最重要、最昂贵的电器。


    五斗橱旁边,小姑娘搭着小板凳爬上去,打开开关,关小音量按钮,旋转着寻找广播频道,指针慢慢向右行进着。


    慷慨激昂的女主播正在汇报:“今年9月,即将在首都召开的亚运会是全亚洲的盛会,我们的吉祥物名叫盼盼……”袁锦悦用彩笔标注了一下指针的位置。


    换一个频道,京戏声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文莉君笑道:“这样板戏现在还这么受欢迎啊!”


    指针继续跑,交响乐响起,旋律优美。再换一个,英语频道,正在讲述一个国际形势,中东局势。


    袁锦悦静静听了一会儿,已经有好多单词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丫丫能听懂吗?”文莉君问道。


    “听着玩儿呢,我英语没那么好。”袁锦悦换了个小品《主角与配角》,这是春晚看过的节目,母女俩又笑了一阵。


    听听玩玩,时间已近下午四点,文莉君也不想重新烧煤做饭,干脆带着女儿去逛文化公园的灯会。


    文化公园的灯会起源于1981年,至今已经十个年头,成人门票只要1块钱,是本地人过年最喜欢去的场所。


    从下午开始,蓉城人以家庭为单位就开始进入文化公园,先看灯组没开灯的样子,再看戏台上的表演,有川剧、杂耍、流行歌曲,还有训猴的。接着逛美食集市,吃巴蜀省代表名小吃。


    除了品尝过的军屯锅盔、豆花饭、伤心凉粉、钟水饺、甜水面,还有三大炮、荞面、酸辣粉、龙抄手、臭豆腐、羊肉串……


    文莉君最爱小吃,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去买!丫丫占坐。”


    袁锦悦占着两个座位,等着母亲。美食集市人潮涌动,人人都想找空位。


    一个大娘带着孙子,一屁股就坐在了袁锦悦旁边的空位上:“来来来,这里有空位。”


    “老婆婆,这里有人了,我妈妈马上就回来。”袁锦悦提醒她。


    大娘屁股一动不动:“你一个小娃娃占什么座,你妈来了抱着你坐。你看我家孩子也是抱着的。”


    大孙子不小了,看起来起码五岁,流着黄黄的鼻涕:“走开走开,这是我的座!”


    “我先来的,凭什么让你!”袁锦悦怒了。“把座位还我,等我们吃完再让你。”


    “你先来的,谁能证明?反正我已经坐下了,你能拿我怎么办?”大娘翻了个白眼,对着远处打招呼:“儿子,媳妇,这边,这边……这有两个位置。”


    眼看着座位就要被对方抢走,袁锦悦紧张起来。她一个弱小的小姑娘,就算嗓门再大,也拼不过别人一家四口。


    “妈妈!妈妈!你快回来。”袁锦悦看不见母亲,只能站在椅子上高喊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回头,可就是没有母亲,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大娘的儿媳妇端着碗倒是过来了,边走边喊:“有位置了吗?”


    大孙子跳下来,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拽袁锦悦:“妈妈,在这儿!”


    袁锦悦占着位置又不能躲,眼看着脏手就要到自己面前。


    “放手!”另一只男孩的手抓住了大孙子手腕,给他扔掉了。


    袁锦悦定睛一看,这不是于绍言吗?


    于绍言对着她眨眨眼,小声说:“你别乱叫,我来处理!”


    说完,于绍言大喊起来:“不准欺负我妹妹,这是我家的座位,我们先来的。爸爸,妹妹找到座位了。”


    于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着大娘还算客气:“大娘,这是我们的座位,麻烦你们让一让。”


    于绍言已经在袁锦悦脚下挤着坐了,很霸道地喊:“让开让开,别让我们去找公园管理员来。”


    大娘本来欺负袁锦悦是一个小丫头,现在来了成年男人,她只有抱着孙子,重新站起来:“凶什么凶,我说了不让吗?不就是坐一下歇歇脚。”


    大娘的媳妇儿子看见于哲身材高大,穿着黑大衣,戴着金丝眼镜,一副干部的模样,自知不好惹,几个人端着碗重新去找座位了。


    位置空出来,于绍言也从凳子上溜了下来:“文阿姨还没回来啊,那我们陪你等等吧,免得位置又被占了。”


    两父子守着小姑娘和两个座位,于哲好笑地说:“小妹妹,我们又碰面了,这次也是为了吃东西。”


    蓉城就这点儿大,省大离蜀绣厂不远,在灯会上碰见真是难免。


    袁锦悦很大方地问:“于叔叔和小哥哥吃东西了没?要不你们也买点儿吃的,等我和妈妈吃完,座位让你们。”


    “好呀!”于哲笑眯眯答应了。


    说话间,文莉君端着三只碗回来了,抬头一看,又是熟人。“哟,是于教授和绍言啊,好久不见!”


    文莉君还是去年在档案馆见过于哲了,这回看他,已经没有当时的憔悴了。


    “妈妈,刚刚多亏于叔叔他们了,我们的位置差点被占了。”小姑娘第一时间伸手接过把妈妈手里的碗放在桌上。


    “那太谢谢你们了!”文莉君笑着招呼两人,“刚买的三大炮,大家一块儿吃,这儿有筷子。”


    于绍言接过筷子和纸碗,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哇,好甜,真好吃。爸爸,你再去买一份。”


    “好!待会儿就买,等阿姨和妹妹都吃了饭再说。”于哲拉过儿子站在一边儿。


    “那何必呢!”文莉君笑着拉过于绍言。“让孩子们先吃,我们大人再去买了第二轮吃。来,绍言坐下,和妹妹一块儿尝尝。这是酸辣粉、这是龙抄手,我再去买两碗三大炮来。”


    于绍言被摁坐下了,开开心心抱起碗,逛了一下午,他是真饿了。


    于哲没办法,只好和儿子说:“那你先吃着,第二轮的小吃我去买。文老师,你带下路,我去买三大炮。”


    两个大人又去买小吃,袁锦悦端过一碗酸辣粉,尝了一下,好辣。又端过龙抄手,鸡汤配着抄手,味道香极了。


    于绍言吃完两个三大炮的糯米丸子,夹了一个递给袁锦悦:“不好意思,只剩了一个了,你还要吗?”


    “不要了!”袁锦悦毕竟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我妈妈待会儿给我买。”


    “那你的抄手能给我一个吗?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于绍言笑得很谄媚。


    “……”小姑娘用筷子夹了一个抄手,给他放进了装着红糖的碗里。


    “……”这不就串味了吗?趁糖味不浓,于绍言赶快吃掉了抄手。哟,这带糖的抄手味道独特,也不错。


    等于哲和文莉君买了好几种小吃终于挤了回来,于绍言已经吃掉了桌上的酸辣粉、三大炮还有半碗龙抄手。袁锦悦一脸嫌弃地咬着筷子头。


    于哲一看,就知道儿子馋了,这美食集市的食物分量太少了:“来来来,小妹妹,这是叔叔买的,你先选。”


    文莉君也把碗盘放在桌上:“别生气了,有这么多呢,想吃什么就吃吧!”


    “不好意思啊,妹妹,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不小心吃多了。这些都是你的。”于绍言把碗盘往她面前推。


    袁锦悦矜持地选了三大炮和一碗鸳鸯粉,慢慢吃了起来。


    说停筷的于绍言,又看上了伤心凉粉,白色的条状凉粉配着红绿色辣椒葱花,勾人食欲。他把它端到面前:“这个一看就好吃。”


    文莉君本想提醒一下这个特别辣,被女儿一手拽住了,还对她眨眨眼。文莉君秒懂领会,这是不要说话的意思。


    果然,于绍言才吃第一口就叫嚷着:“好辣好辣好辣!”


    眼泪混着鼻涕一块儿喷了出来,十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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