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哈哈哈哈, 袁锦悦忍不住大笑,文莉君把头转向另一边憋笑。


    于哲掏出手绢开始擦于绍言的脸,一边擦一边乐:“抢食的小馋猫。”


    于绍言露出傻笑, 鼻涕挂了两行,几个人的笑声干脆放开了笑,引起周围好多人回头。


    小孩子吃完, 换两个大人吃。四个人吃完饭,干脆一块儿逛灯会。


    六点钟, 彩灯亮起, 把整个公园照得五彩缤纷。生肖灯、龙凤灯、三国演义灯、花草灯、碗盘灯、宫灯……精美绝伦。


    袁锦悦拉着母亲的手,指指点点。母亲也拉着女儿的手, 发表意见。


    于哲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相机:“文老师, 要不要我帮你们母女俩拍一张合影?”


    “真的可以吗?”离婚以来,文莉君一直忙着工作挣钱,还没和女儿单独合过影呢!“这冲洗费多少钱,我来给吧!”


    “不急不急, 照片要不了多少钱。这胶卷要拍36张呢, 我拍完了一块儿冲洗,到时候让绍言给小妹妹带到学校去。”于哲打开了镜头盖。“来吧!”


    文莉君赶快抱起女儿, 站在一组凤凰彩灯前, 母女俩一样的笑容甜美。


    一个明亮的闪光过后, 照片拍下了。文莉君慌忙说:“刚才闪光灯太亮了, 我是不是闭眼了。”


    “那就补拍一张,以防万一。”于哲拨动胶卷旋钮, 换了一张新胶卷。


    “那给你添麻烦了。”文莉君看了看后面的灯组。“我们换一个背景可以吗?”


    “没问题!”父子俩配合着母女俩换到一组仙女灯前,重新拍了照片。


    这一回,文莉君和袁锦悦眼睛睁得大大的, 甚至有点滑稽。


    “我来帮你们父子也拍一张合影吧!”文莉君友好地询问。


    于绍言高兴得立刻跑到龙灯的面前:“好好好,阿姨帮我们拍这个龙灯,我喜欢这个。”


    于哲把相机放进文莉君手中,给她指点了拍照的技术。


    摆弄一番比药盒子大一点儿的相机,文莉君把它凑到眼前,从小窗口看出去,父子俩各站各的,于绍言叉着腰,于哲有点拘谨。


    “嗯,你们父子俩亲热点儿好不好?”文莉君提议。


    于哲看了于绍言一眼,儿子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父亲把儿子抱了起来,于绍言伸出手,挽住了父亲的脖子。于哲僵硬了一瞬,头碰着头。两人都露出一般无二的英俊笑容。


    咔嚓!相片也拍好了。


    于哲收好相机,于绍言在旁边嚷嚷:“爸爸,再抱抱我吧!我太矮了,刚才你抱着我,我才看清楚彩灯长啥样。”


    “行吧!”于哲蹲下,把于绍言扛到了肩膀上。


    小男孩马上在上面得意地喊:“哇!坐马马肩太好了,上面的风景真美啊!”


    袁锦悦立刻踮脚伸着脖子看母亲,眼神里全是羡慕。


    文莉君看女儿不甘心的小脸,也把她举过头顶,让她坐在肩膀上骑马马肩。


    袁锦悦抱着母亲的头,往远处打量:“哇!高一点儿确实不错。”


    两个大人无奈摇头,扛着两个小鬼头,跟着人流慢慢走着。


    公园里有彩灯的地方,人潮涌动,没灯的地方,黑灯瞎火。于哲父子和文莉君母女,很快就被人潮挤散了。


    “啊!妹妹不见了!”于绍言坐在父亲肩头四下张望,没有找到半个人影。


    于哲四处打量,也没发现两母女的踪迹。


    文莉君被挤向了另一个方向:“啊,走散了!这可怎办,还说带你们一块儿打气球。”


    袁锦悦从母亲肩上爬下来,拽着她的手:“走散了就不找了,我们回去吧!待会儿来的人更多,很容易发生拥挤踩踏事故。”


    公园里有一部分人是下午来,吃了晚饭看灯。还有一部分人是天黑来的,直接看灯。电灯后这个时间段,游人确实是最多的。已经有人叫着鞋被踩丢了。


    “好,那我们就回去了。可不知会一声,万一他们一直找我们怎么办?”文莉君不想让于哲父子误会。


    “我们去公园大门找广播站吧!刚才我听见有小孩丢了,也在广播里喊妈妈。”袁锦悦记得刚才寻人启事来着。


    文莉君尚在犹豫中,一波人流冲了过来,差点把母女俩也冲散。吓得文莉君一把抱住女儿:“人太多了,走了走了!”


    不久后,公园的音乐声中插播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于叔叔和于哥哥在不在,于叔叔和于哥哥听到了吗?我和妈妈回家了,你们自己慢慢玩吧!新年快乐,再见!”


    什么鱼叔鱼哥的,周围的人腹诽着。


    “阿姨和妹妹回去了啊!”于哲和于绍言闻言停止寻找,笑着向公园的另一头走去。


    人生的道路,就如同今晚一般,有时相遇、有时相离。


    幸福的新年假期总是过得很快,文莉君上班,袁锦悦上学。


    新学期开学,校长在主席台上宣布,为庆祝亚运会的召开,学校要举行一系列的活动。包括但不限于,读书活动、作文大赛、运动会、歌唱比赛、呼啦圈比赛、绘画比赛、小报比赛……每个孩子最少要参加一个。


    小孩子们只要有热闹凑,都欢呼起来。


    本来袁锦悦对这些儿童活动兴趣缺缺,可很快她发现了商机。这些项目一旦获奖,学校除了颁发奖状还有奖品。


    一等奖的奖品很丰厚,有书包、文具盒、进口钢笔、三十六色的彩色笔、跳绳、羽毛球拍……二三等奖也有铅笔、橡皮。


    袁锦悦特别心水这套彩色笔。她现在有点喜欢画画了,文莉君送她的新年礼物就是一套12色的彩色笔,但是画图根本不够用。可商店里的彩色笔最多24色,远没有那么多颜色。


    其他奖品就算不用,也可以卖掉吧!袁锦悦的眼睛亮了起来。


    说干就干,袁锦悦先把所有项目都报了名。除了体育、表演类的项目只能本人参加,其他写写画画的项目,袁锦悦开出了价格售卖。


    一等奖三块,二等奖两块,三等奖一块,定金五毛,获奖后奖状荣誉归买主,奖品归她。


    小弟李高阳很忠实地帮忙放出风声,不到一个月,来找袁锦悦报名写作文的各年级孩子超过了20个,她收下定金,准备默默发一笔小财。


    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诚不欺我。


    袁锦悦突然就发现上学的妙处了,放学时买了根棉花糖请小弟吃。两个人中午走在去肉铺的路上,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于哲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等袁锦悦午睡前一个人帮忙收拾饭桌的时候,他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小妹妹,给,这是春节灯会拍的照片。”


    袁锦悦擦干净手,抖出里面的照片。两张照片,一张微微闭眼,一张怒目圆睁,很是有趣。“谢谢你了!”


    说完,袁锦悦从小摊子上挑了个发条小青蛙放进于绍言手里。“这是回礼,拿去玩儿吧!”


    于哲给小青蛙上了发条,这绿色的小东西就开始在桌板上蹦跶:“小妹妹,听说你可以代写作文参加比赛,那代画画呢?”


    “我画画水平不行,得奖还差一点儿。”袁锦悦深知自己没有艺术细菌,又菜又喜欢画。“小哥哥你画画怎么样?我有很多客户,各年级都有,可以帮你代卖的,要不要挣点零花钱?”


    “好啊!”于哲笑着答应了。“我画画比作文好点儿。反正放学后闲着也是闲着,挣点儿零花钱也好。”


    袁锦悦午觉也不睡了,逮着于绍言躲在中午的自习室嘀嘀咕咕,商量挣钱的方法。


    最后两人协商,比赛都参加,客源全共享。李高阳绘画、作文都不行,只能自个儿参加运动比赛,好歹拿两个奖回来。


    阳春三月,装裱完成的蜀绣巨型屏风《夏日荷塘》坐着火车前往广州,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


    文莉君小组完成任务后一拆为三。伍红玲、刘卉、文莉君各带了一个小组,以六扇屏风的方式复刻《夏日荷塘》。沈新华进步明显,被郭守仁叫去帮忙刺绣新大作品《红梅赞》。


    张娟在过年的时候,被两位好闺蜜守着天天刺绣,终于得到了显著进步。


    在文莉君和刘卉的联合推荐下,何东妹、韦青检查过张娟刺绣的小黄鸭,同意她跟着文莉君参与屏风的刺绣,成功升级到精品车间。


    大作品虽然难度大,但是奖金高,一楼二楼的精品车间的刺绣工人积极申请加入到刺绣小组中去。三套屏风合计招募了三十六名绣工,水平参差不齐。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韦青和文莉君还开了近一周的岗前培训,让大家学习新的针法和绣法。另有二十多个没加入小组的绣工,自愿旁听学习。


    为此,整个春天,有一种向上的生命力滋润着浣花溪畔。


    刚到四月,好消息传来,《夏日荷塘》获金奖了!创作者受邀到广州参加全国工艺美展的开幕式和颁奖典礼。


    韦青举起通知书,像个小姑娘一般跑去找文莉君:“莉君、莉君,我们得奖了,一块儿去广州领奖吧!”


    正在刺绣的文莉君手抖了一下,扎在自己的手指上。她顾不得疼痛,笑容已经绽开:“真的吗?韦老师!”


    “真的啊!你快看。”韦青的思绪已经顺着火车轨道飞向了远方,明亮的会堂、红色的舞台,金灿灿的奖杯!


    文莉君手捧着通知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得奖了,真的得奖了,还是最高荣誉百花金奖。这次比赛一共十个全国金奖,其中一个就是她的。这是做梦吗?


    “这是我们两个人合作的作品,我去找厂长打报告,你一定要和我一块儿去啊!”韦青像一阵清风,又刮走了。


    砰砰砰,文莉君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巨大的喜悦充斥着她。怎么就得奖了呢?太幸运了吧。


    “恭喜,恭喜!”同组的同事们集体恭贺她!


    “别夸我,我这是沾了韦老师的光。”如果没有韦青精美绝伦的稿子,哪有这么容易得奖。”


    刘卉和张娟冲过来,紧紧拥抱着她:“那也是莉君绣得好,用蜀绣的针法表达出了画面的美,传递出了深远的意境。”


    “也,也许吧!”文莉君脑海中闪现出自己这一年来的挣扎。


    为了表达工笔画中荷花的精致、荷叶的随性、小鸭的灵动、雾气的氤氲,文莉君为每一种物件都设计了一套组合针法,还刺绣了小样给组员作参考。


    因为针法复杂,这一年她剔除杂念,吃饭睡觉时脑子里全是飞针走线。刺绣到后半程,进度缓慢、画面杂乱、效果不明显,文莉君曾经一度怀疑自己。


    还好,在韦青的鼓励下,让她坚持最初的想法,带领小组如约完成了作品。如今她的技法明显娴熟许多,内心也不再惧怕大型作品了。


    也许,这真是她奋斗多年该得到奖励,心中有个小小的她得意起来。


    “莉君要去广州出差,帮我们带点儿东西吧!”张娟凑过来小小声说。“听说全国最新流行的衣服裙子,都在广州,样式特别好看。”


    “真的吗?”文莉君才兴奋了一分钟,又冷静了下来。“我出差了,丫丫怎么办?”


    第82章


    母女俩的小房间里, 换了粉色带花的双层窗帘,窗外是成片的油菜浪花。仔细看去,不少菜地变成了房屋, 据说当地农民在家开皮鞋作坊。


    屋子里,桌面上摆着的空汽水瓶插着一束盛开的油菜花。墙上挂着母女俩在灯会的两张合影,十分亲热。双卡录音机正在播放袁锦悦从同学家换来的粤语歌曲《千千阕歌》。


    “妈妈, 出差是好事儿,您一定要去。您别管我, 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袁锦悦从来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韦老师说, 这次出差要半个月呢!中间还有两个周末。”文莉君把正在叠的衣服都放下了。“算了算了,不去了。”


    “好不容易得奖, 妈妈怎么能不去呢?去外地见见世面也好啊!”袁锦悦爬上妈妈的腿, 像个皮猴子一样挂在妈妈脖子上。


    “录音机里这《千千阕歌》好听吧,这就是香港的。香港就在广州旁边,你不经常说电视里、杂志里女明星衣服好看吗?去广州一定能看到的。


    还有,你不去广州, 怎么给我带好吃的呢?听说广州的香肠是甜的, 虾蟹可以做成粥,早餐用小蒸屉装着, 品种很丰富, 特别好吃……”


    这些都是袁锦悦上一世的记忆了, 她曾经在这个地方打零工很多年。当年的她不知道去哪里才能生存, 听到了“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这句话, 就南下了,从此再没有回来。


    “丫丫咋啦?怎么不说话了。”文莉君抱住思绪纷飞的女儿,总觉得她轻飘飘的重量不明显。


    袁锦悦回过神来, 搂住母亲的脖子蹭着:“妈妈,广州是个好地方,是现在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广交会闻名世界,街上的东西又好看又便宜。难得有机会公费出差,去吧。”


    这一番话,说得文莉君心里痒痒的。“如果我真要走,你去刘卉阿姨家住几天,好不好?”


    “金豆豆哥哥大了,我就不去和他凑热闹了。我去周婆婆家住吧,她家有午睡大通铺,晚上可以让我睡。本来我就在她家吃午饭晚饭,请她再管我两周的早饭,应该没问题!


    周末我回家收拾下房间,照顾一下阳台的花草,反正楼顶的菜园子有钱奶奶呢!”


    袁锦悦故作轻松地跳下床,帮忙叠衣服。“周婆婆家离学校近,不需要坐公交车。这下我就可以睡到7点再起床上学了。”


    文莉君考虑再三,觉得女儿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就带着袁锦悦去了周婶家,拿出了四十块钱。


    周婶听说文莉君要出差,准备把袁锦悦寄养在这里两周,把钱退给了她。


    “嗨,你要出差尽管去,丫丫在我这里吃喝睡觉还需要给钱,那就太见外了。她平时帮着我管理小孩子,还给我出了不少主意。


    上次工商局来检查,这条街上包月餐大多没有食品经营执照,被关了三家。可丫丫早就告诉我,不要舍不得钱,必须办齐所有手续。结果真被她说中了,就我们店铺保留下来。我正愁没机会感谢她呢!”


    “那您也把钱拿着。万一她学校要缴纳什么费用,方便点。”文莉君握着周婶的手,硬塞了进去。


    周婶想想,暂时收下了。等袁锦悦背着换洗衣服和被褥来住的时候,又把钱悄悄塞进了她的小钱包。


    “周婆婆怎么能要你妈妈的钱呢?给你零花吧,学校要交什么钱,你尽管开口告诉婆婆,婆婆都管了。” 周婶对袁锦悦就像亲生的孙女一样。


    吴继珍在女生的午睡室大通铺上,铺好了袁锦悦的床位,还放了一张小桌子,方便她在床上写作业。文莉君把一只新做的小兔子放在了枕头上。


    “不用啦,我妈妈给我留了钱,还让刘卉阿姨也保管了一部分钱,您可放心吧!”袁锦悦再把钱塞进周婶的衣兜,趁她不注意爬上了通铺。


    一边笑闹着,一边滚了好几圈。


    “丫丫摆脱给你们了,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广州土特产!”文莉君退出了午睡室。


    “我家什么都不缺,你不用客气,放心出差吧!”周婶和吴继珍出门来送。


    袁锦悦牵着周婶扬起笑脸,使劲挥手:“妈妈再见,我这几天就在这了儿逍遥啦!”


    女儿好似一点儿都不留恋自己似的!文莉君一步三回头,拎着轻便的行李包,跳上公交车,前往火车站与蜀绣厂众人会合。


    90年代的火车北站是蓉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车站外广场、车站候车大厅里,挤满了背彩条布包准备南下打工的人。文莉君好不容易才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两夜一天的硬座车厢全部满员,没坐票的人要么挤在过道上等着短途客人下车让座,要么在火车关节处打地铺。


    车厢里乌烟瘴气、味道古怪,抽烟的、脱鞋的、高声喊的、吃瓜子吐一地皮的,还有抱着鸡鸭、背着瓜果的。


    硬卧票少,检票严格,车厢里人少很多。韦青早正在整理自己的下铺座位,抬头就发现文莉君在询问列车员:“莉君莉君,快来,这是我们的位置。”


    文莉君对了下票根,她的位置在上铺。“韦老师,张厂长她们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她和巧巧去找餐车去了。”韦青指了指对面的铺位。“幸好买到卧铺票了,去广州的打工的人也太多了吧。”


    文莉君脱了鞋爬上上铺,这个床位接近车厢顶,旁边有个风扇正在摇头。床铺虽然比较干净,文莉君还是从行李袋里拿出自己的睡衣当作枕巾。


    这一次《夏日荷塘》获奖,邀请单位领导和主创人员参与。听了韦青的汇报后,张红蕾决定亲自带队,领奖顺便考察广州工艺品出口市场,如果能有机会认识艺术品商人和外国客人就更好了。


    于是,张红蕾钦点了蒋巧巧同行,她除了兼职工会工作,也是厂长在各方面的好帮手。


    经过她丈夫手买的火车票,就能把大家尽量安排在同一各区间,面对面好照顾。


    “都到齐了吗?”张厂长穿着宽松轻便的衣服,看上去随和了很多。“火车上人多,我们就不谈工作了。大家难得出一趟门,就当作是长见识吧!”


    韦青为了写生画画,坐火车去过上海南京很多地方,可莉君是第一次出远门。她好奇地在卧铺车厢、餐车、厕所、洗漱间转悠了一圈儿,装了一暖瓶壶开水给大家用。


    火车在呜呜声中缓缓驶出车站,视野开阔起来。大家停下龙门阵,望向了车窗外。


    夕阳下,城市的楼房渐渐远去,乡村田野和山丘沟壑,一点点铺陈开来。


    文莉君凝望着风景,心思已经飞远了。我的女儿丫丫,自出生以来,妈妈从没离开过你,你在干什么呢?


    正在被想念的袁锦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亲妈走了,她正好干点挣钱的活儿。手上的征文已经完成了一半,还剩下五十多篇。


    为了歌颂亚运会,袁锦悦写了好几遍北京好、场馆好、运动好、盼盼好,搜肠刮肚找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歌颂的。


    “丫丫,别写了,快吃晚饭吧!”周婶弄不清袁锦悦写的啥,只知道这个小闺女非常勤奋。


    有这么热爱学习的女儿,文莉君吃的苦头都值得。母女俩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前往广州的K194火车全程40个小时,要睡两个晚上,中间停靠的站台挺多。大家吃吃喝喝一路,广州就到了。


    出了广州火车站,张红蕾带着众人奔赴展览会场外的定点招待所,准备安置住处。


    蒋巧巧拿出蜀绣厂介绍信和获奖通知书:“同志,我们单位是四个女同志,受邀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览的,能不能安排我们住在同一个四人间?”


    招待所服务员连忙摆手:“哪还有四人间,只有八人间了。你们四个都不一定能安排在一个房间。哪儿有空,安排在哪儿。


    这次全国工艺美术展,每个单位都来了七八个人,还带了好多东西,床位不够用了。这工艺品展览居然和广交会差不多热闹。”


    上个月举办的春季广交会,聚集了世界各地的采购商和内地经销商。商品从食品、日用品、小家电到机械制品、电子产品,应有尽有。


    今年的成交大幅提升,连新闻上都大肆报道中国电子交易团成交首次突破2.5亿美元,能在世界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好多客人还没离开广州,全国工艺美术展又开幕了。很多人闻到了商机。反正还没离开,那就再逛逛呗。参展单位,艺术爱好者、艺术品商人络绎不绝汇聚到广州。


    张红蕾在招待所逛了一圈儿,确实是这样,陶瓷、竹编、木雕、锦缎、地毯就这么摊开摆着,有些房间里的箱子器具多到已经不能住人了。景泰蓝厂竟然占用了招待所的餐厅,摆了个小型展览。


    “我们来晚了,准备不充分。”张红蕾心慌起来,自从单位改制自负盈亏,上级不再派任务也不拨款,每天她两眼一睁就希望天上掉订单。“巧巧,你带韦老师、文师傅重新找旅馆。我打电话回去要支援。”


    高志川书记留守蜀绣厂,大清早泡好茶正准备到车间巡视一圈儿,就接到了张红蕾厂长的电话。


    刚想寒暄几句,就听见张厂长在电话另一端火急火燎地说:“让韩文超带几个销售人员和翻译过来,再把库房里丝巾、团扇、书签一类的小产品尽量多带些。还有,小型屏风也带几个过来。哦哦哦,还有,大型作品拍点照片来……”


    高志川挂了电话,整个蜀绣厂都忙活起来了。


    销售部主任韩文超当天完成材料收集工作,拍好照片,买好火车票。第二天下午,带着两个销售一个英语翻译跳上了去往广州的特快列车,与张红蕾会合。


    工艺美术展还有五天开幕,会场外已经自发搞起了交易会。各单位的供销人员和各地商人频频接触,有些产品已经成交。


    在韩文超到达之前,张红蕾带着三个职工赶快在广州的著名景点上下九街道、沙面等地参观。她们穿行过古朴的骑楼,在精致的洋楼前拍照,品尝了广式早茶和各种甜点。


    文莉君第一次感受到旅行的乐趣,再次感动女儿劝自己外出。如果不是女儿果断利落地推开她,母亲肯定舍不得年幼的孩子远行。


    亲妈出差广州,袁锦悦假装不在乎。只坚持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做噩梦了。


    梦里全是上一世的故事,母亲生病早逝,自己孤零零流落南方。醒来的时候是后半夜,空气里的温度仿佛寒冷得刺骨,心中空荡荡,一片冰凉。


    重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和母亲分离。思念的潮水在黑夜中淹没了她,枕头上是泪水,脸上是泪水,下巴滴下的还是泪水。


    外面静悄悄的,周婶一家还在睡梦中。


    空荡荡的大通铺没有安全感,袁锦悦抱着小兔子蜷缩在角落里,数着数字,就这么熬到天亮。


    早晨听见外面的动静,吴继珍起床去了厨房,袁锦悦才重新躺回被窝。


    第83章


    周婶来叫起, 袁锦悦拍拍脸颊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哎呀,周婆婆,我还想多睡一会儿呢!”


    “丫丫起床啦, 今天周六,下午就可以放学了,再坚持坚持……”周婶笑着来抱她。


    “好吧!”袁锦悦抱着周婶撒了一会儿娇, 她身上有股回锅肉的香味,其实很好闻。可越是温暖的拥抱, 她越是想妈妈。


    整个上午, 袁锦悦在学校都没精打采的,老师讲的东西本来就没趣味, 现在更是不想听。好不容易挨到下课, 中午回去吃了午饭,她就背着书包回去了。


    李高阳见她没有兴致,也不敢在老大面前说话。本来两个人计划好下午和金豆豆、关雨婷汇合,去城隍庙市场进货的。


    “你们自己去吧!我今天有好几个作文要写。”袁锦悦找借口忽悠走了自己的小弟, 让他们不要烦自己。


    回到家中, 她立刻丢下书包,扑在了被褥上。带着母亲味道的枕头被子, 终于安抚了她的心, 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抱着妈妈的被子衣服过了个周末, 袁锦悦充满电, 终于活过来了。她收起了妈妈的枕巾,带到了周婶家, 作为自己的枕巾。


    当天吃了晚饭,孩子们大多被家长接走,或自行回家。袁锦悦发现于绍言又被滞留了。


    吴继珍关切地问:“绍言, 今天你妈妈也要晚接?”


    于绍言面无表情地拿出作业开始写:“嗯!”


    于哲离婚后,于绍言被判给了林慕雨。母子俩住在林家距离省大附小至少有七八站路的地方。上学放学由林慕雨负责接送,单程接近一个小时。


    早晨还好点儿,母子俩一块儿出发,于绍言能准时到学校。可放学的时候,林暮雨因为各种原因,总会晚一点。好几个晚上,林暮雨快到末班车收车前才来接。


    于绍言很沉默,他好像习惯了母亲来得晚。写完作业,他摸出一张白纸和画笔:“小妹妹,今天画什么?”


    和袁锦悦写了几十篇作文,找不到写作题材一样,于绍言画了几十幅画,也不知道画什么了。


    两小只互相出了个馊主意,安静代笔。墙上挂钟的指针,不知不觉指向八点。


    “八点了,末班车是不是八点半收车?”袁锦悦收了纸笔,打了个哈欠。“你妈妈怎么还没来接你?加班这么晚,你妈妈好辛苦啊,和我妈妈一样。”


    于绍言看了一眼钟,叹了口气:“我妈真是加班就好了!”


    “不是加班,还不来接你,是你在家淘气,她不想见你?”袁锦悦揉了揉眼睛,眼睛红红的。


    “不可能!我在外公家住,舅舅舅妈表弟一大家子人,我怎么敢淘气。”于绍言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我妈妈找对象去了,这次这个她觉得还行。”


    这次这个,以前还有很多个?八卦之心好像有些被点燃了。


    袁锦悦记得,于绍言父母是在88年年底左右协议离婚的。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找对象实属预料之中。


    林暮雨嫌弃于哲挣不了钱,发誓要找一个比他有钱很多的男人。这年头,国内的有钱男人,就算是鳏夫,不一定愿意找离婚女吧。想象有多美丽,现实就有多骨感。


    袁锦悦不方便插嘴别人的家事,默默收拾着桌上的文具,剥开一瓣橘子分给于绍言一半。她退到墙角靠着自己的被子吃,双腿伸直。


    小男孩把橘子塞进嘴里,被酸得龇牙咧嘴。然后他也退到她旁边挨着坐,伸直了双腿。


    “我妈说她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就去国外找。国外的有钱男人不会嫌弃女人是否离婚,他们婚姻自由,很开明。”于绍言这句话确实有点道理,袁锦悦不由点点。只是看他的两条腿,好像比自己的两条腿长,有点烦人。


    想起袁锦悦也是离婚家庭的孩子,于绍言鼓起勇气问道:“妹妹,你妈妈给你找后爸了吗?”


    袁锦悦收回小腿,狠狠给他来了一脚。


    滚,我妈独美!


    虽然于绍言一个晚上都在抱怨自己的妈妈,当看到她风尘仆仆来接的时候,他忍住了怪怨的心情,不被宠爱的孩子正在迅速长大,装成大人的样子。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听话懂事的乖孩子模样,连撒娇都只有一点点。“妈妈,下次能不能早点来接我呢?”


    “看情况,妈妈加班不也是为了你吗?”林暮雨动手收拾书包,于绍言赶快自己动手,不敢让亲妈累着。


    “那你找后爸,也是……也是为了我?”于绍言忍不住问。


    “当然是为了你!”林暮雨回过头来,牵着他离开周家。“只要我找到个有钱人,我们就是富人了,能离开这个小城市去北上广甚至国外,过最好的生活,上最贵的学校。你不想要沙滩泳池别墅吗?”


    可我,并不想要沙滩泳池别墅,我只要爸爸妈妈在身边。于绍言望着母亲的兴奋地模样,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还有两天全国工艺美术展开幕,越来越多的艺术工作者和艺术品商人汇聚到广州。城里的宾馆、旅馆此刻已经人满为患。


    韩文超等人带着产品抵达广州,和张红蕾汇合,挤进了蒋巧巧预留的最后一个四人间,还是个半地下室。


    这几年,精品蜀绣的主要客户是港澳台人、东南亚客人和各国华侨。张红蕾换上短袖和小皮鞋,带着韩文超等销售、翻译杀向外国人聚集的白天鹅宾馆。


    韦青和文莉君作为专业技术人员不懂销售,帮不上她们的忙。两个人商量着前往粤绣研究所取经学习。


    出发前,两人已经翻找了图书馆里的资料。得知粤绣是广绣和潮绣的综合体,起源于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着广州自古以来对外贸易就十分繁荣,同属四大名绣的粤绣在这片土地上,有着称霸欧洲高档纺织品的辉煌业绩。


    50年代末粤绣研究所建立,将两种古老的刺绣合并为粤绣。80年代初,粤绣的技艺达到巅峰,连续为国家制作出两百多件国宾礼品。巨幅刺绣《九龙屏风》和《吹箫引凤》获得了全国工艺美术百花金奖,由此带来粤绣十多年的辉煌。


    两个人一大早兴冲冲到了研究所,期待着看到一个磅礴大气、热闹非常的粤绣胜地。


    可到了现场才发现,粤绣研究所陈旧的大楼门口没有停一辆旅游车,没有客人、没有设计师和绣工,整个研究所人去楼空。


    年长的守门人带着两人去了一楼展示车间:“我们研究所现在处于半停工状态,很多绣工都离开了。只有陈老师带着一组工人在工作,你们可以去看看。”


    一楼展示车间,年约五十的设计师陈艺芳正在一幅色彩艳丽的孔雀双面绣前讲解针法要点。一位老工匠带着几个中年绣工,正在听课做着笔记。


    仔细看看,车间里全是四十岁以上的老职工,还有个五十多岁的男绣工,本地俗称“花佬”。


    文莉君望向韦青,她的眼睛里,全是忧虑。一个年轻后人都没有的单位,必将走向终结。


    静静等待陈艺芳讲完课,韦青把介绍信递给她,表达了想要学习交流的心情。


    “欢迎你们,蜀绣的同胞们!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画室去吧!”陈艺芳热情邀请两人去了车间隔壁的画室。


    画室很大,墙上挂着一幅超过十米的长卷,上面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层层叠叠绘画着花卉植物和飞禽走兽。图稿已经完成了白描勾勒,就等着上色了。


    “真漂亮!”文莉君不敢想象这长卷刺绣完成后会多么震撼人心。


    完美的作品,落魄的研究所,更让人生疑。


    韦青不由问道:“粤绣不是四大名绣吗?你们为什么才这么点儿工人?所长、经理呢,怎么没看见啊,就你们几个怎么维持研究所啊。”


    陈艺芳给两人倒了杯开水,慢悠悠坐回了座位:“本来你说的这些人都有的,但是你们来晚了,早三年来,我们研究所热闹着呢!


    我们粤绣和你们蜀绣不一样。我们本来就是以服装、鞋帽、背面枕套刺绣为主的,艺术品制作较少。三年前,广州各大纺织厂引进了机器绣花提花流水线,刺绣的东西又快又便宜,谁还买手工刺绣啊!


    客商不在粤绣厂进货,熬了两年,两个刺绣厂都关了。没有粤绣厂,我们研究所也快解散了。年轻人去街头卖肠粉都比当绣工赚钱,谁也不愿意留在研究所等死。所长调走了,经理们留职停薪,去找别的活路了。”


    文莉君想起刚才看到的刺绣小组:“陈老师,您不是还在制作高档艺术品吗?高级艺术品市场也不行了?”


    陈艺芳摇摇头:“粤绣本就不如苏绣出名,品类多还便宜。各国的艺术品客商都去苏绣进货了。我是粤绣研究所最后的设计师了,会做点作品卖养活这些老搭档。


    我们想在退休前为粤绣做一点儿贡献,用一幅画把粤绣的7类38种针法都融会贯通进去。这幅画才开始,这研究所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完成……”


    走出粤绣研究所的大门,韦青和文莉君的脚步很沉重。


    张红蕾等人跑了一天业务,神色也很凝重。


    蒋巧巧解释:“前几年广州引入机绣,价格便宜量又大,国内客人对我们带去的手工刺绣的手绢领带一点兴趣都没有。就算个别愿意出价的,价格都压得很低,卖给他们,我们连成本都不够。外国客人对蜀绣还不够了解,没人给我们下单。”


    韦青和文莉君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忧虑。“哎!粤绣确实完了。”


    “怎么回事儿?去粤绣研究所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张红蕾有些担心。


    韦青把去粤绣研究所参观的事情说了:“机器刺绣的崛起,粤绣倒闭在即。厂长,我们蜀绣会不会也和粤绣一样的命运呢?”


    张红蕾盯着地面,半天没有说话。


    粤绣的今天,会不会是蜀绣的明天?


    “不会的!我们蜀绣在本地有比较大的市场,礼堂、宾馆还有我们的长期客户。到蓉城来旅游的境外客人今年有增长的趋势,我们好好抓牢别丢了。


    韦老师,幸好你们这次获得了全国金奖。以后我们真的就要全力进攻高端艺术品市场了。”张红蕾此刻只能说些鼓劲的话。


    韦青顿觉压力,重重点头:“我回去再画一幅大作品,争取为厂里多挣点儿钱!”


    韩文超跟着附和:“我们蜀绣是比粤绣更加历史悠久的产品,只要充分发挥优势,肯定能渡过难关。我看苏绣厂销售人员带着不少新产品,听说他们还扩大了生产规模。改天我去请教一下!”


    “对!我们要有信心。”张红蕾拍拍文莉君的肩膀。“文师傅,这次出来的见闻,回去不要全告诉同事们,尤其是粤绣的部分,免得动摇军心。我们回去好好合计合计,一定会走出困境的。”


    “好!”文莉君暗下决心,为了蜀绣厂,一定要多学多做好绣品才行。


    脑海里,她突然想起陈艺芳老人的话:我想在退休前为粤绣做一点儿贡献,用一幅画把粤绣的7类38种针法都融会贯通进去。


    她记下笔记,蜀绣技法也该早点梳理统计出来留存于世。也许有一天,蜀绣也会如粤绣般没落,总不至于没有一丁点儿准备。


    再有一天,全国工艺美术展正式开幕。


    第84章


    开幕式就在展厅大门口的台阶上举行。领导讲话剪彩后开始颁奖, 先铜奖再金奖。


    韦青和文莉君代表蜀绣厂拿下了百花金奖。和首都的景泰蓝、景德镇的青花瓷、南京云锦、青田石雕、广州砖雕、苏州苏绣等十家单位一块儿登台。


    高高的阶梯上,获奖单位代表站成一排,韦青举起证书淌下激动的泪水, 张红蕾也湿润了眼眶。


    文莉君穿着新买的淡紫色连衣裙,握着奖杯的手心全是汗水。


    阶梯下黑压压的观众,让她恍惚了一下, 她好像看到女儿捡废品攒钱为她换护手霜、夏季给她扇风降温,冬天烧热水袋炭盆为她取暖的模样。


    现在女儿仿佛双手做成一个小喇叭在呼喊:“妈妈, 你是最棒的!”


    是的, 我真棒!


    有了女儿的鼓励陪伴,她离开合作社、离开袁家, 专注刺绣, 走上了全国的领奖台。八百个日夜,文莉君,终于活出了人样!


    彩色的氢气球飞过广场,展览厅的大门缓缓开启, 为期半个月的展览正式开始。


    观众陆续涌入展览大厅, 去参观感受最美的工艺品。各国的艺术品商人代表团,跟在观众后面悠闲步入。艺术品展览同时也是艺术品交易会。


    五月的广州已经开始炎热了, 放在金奖展厅里的《夏日荷塘》正是一片绿意盎然。远远的就吸引了游人的目光。


    待走近一看, 形象逼真的荷叶荷花仿佛带着清香, 淡淡的雾气光泽带着清凉。小鸭嘎嘎, 鸟鸣声声,荷叶沙沙。人们自然而然地围拢了过来。


    这幅《夏日荷塘》前的观众数量比别的作品多了三四倍。


    文莉君十分佩服韦青, 她在设计这个稿子的时候,已经考虑过展出地的天气和摆放的效果了。能最大限度的利用天时地利达到人和。


    在展览开幕前,张红蕾已经在广州涉外宾馆接触过这些外国人。可他们贼精贼精的, 谁也没有承诺买任何产品。


    展览开幕、奖项加身,这些客人就不一样了。纷纷记录《夏日荷塘》的设计人、制作人和单位的信息。


    “他们终于知道蜀绣是好东西了!”蒋巧巧恨得牙痒痒地。“前几天去找这些客商,他们对作品照片看都不看一眼。现在看到实物,你看他们的眼睛,全是占有欲。”


    韩文超拍着胸口说:“幸好我们得了金奖,这作品可不能便宜卖了,我得报高价才行。”


    张红蕾竖起大拇指:“原作不卖,标个二十四万吧,留在蜀绣厂当镇馆之宝。超子,让他们给钱预定,可以选择完整的,也可以选择六扇的,明年再发货。”


    “没问题!”韩文超拉着翻译站到了《夏日荷塘》的旁边,开始介绍作品价格。感兴趣的客商自然开始询问细节,讨价还价。


    空跑了好几天的蜀绣厂众人,终于能接到订单。大家都松了口气。


    张红蕾伸出手,一边牵着韦青、一手拉着文莉君:“这次出门太有危机感了,机械化生产将来对我们手工业冲击很大,日用品刺绣迟早会被机器淘汰。只有高精端的艺术品才是蜀绣发展的方向。韦老师、莉君,以后你们好好干,不管做什么,我都支持!”


    这年头正式工基本和单位是永久绑定的,看见粤绣的没落,文莉君感到了唇亡齿寒的压迫。可此时张红蕾的话,将她消极的情绪变成了激昂的斗志,


    文莉君大声回答:“那我要去粤绣研究所学习。”


    韦青也在此时张嘴:“我要去粤绣!”异口同声,两个人都笑了。


    “好!都去,都去!你们手绘笔记效率太低,超子去给老师们买个最好操作的相机和彩色胶卷给她们用。”


    张红蕾吩咐剩下的众人:“留下两个守株待兔,剩下的人跟我我分头推销。”


    兵分三路,韦青和文莉君带着新相机、十几个胶卷重新回到粤绣研究所。


    当陈艺芳得知两人是来学习和传承的,她红了眼眶:“只要我们还活着,粤绣一定会灭亡。”


    陈艺芳带着两人打开落锁的展厅,阳光照在蒙尘的《九龙闹海》屏风上。金色巨龙上的金线脱落如断发,金珠撒了一地。墙角箱子里杂乱堆着未完成的刺绣,未装裱的绣片。


    陈艺芳拾起一个枕套:“这是最后一个学徒绣的,她去电子厂打工了。”


    韦青拉着陈艺芳的手:“粤绣千年都没有没落,不会被简单的机绣打败的。我们等一等,把老祖宗的东西收拾好、整理好。粤绣的辉煌一定还会回来的。”


    “嗯!我一定等着这一天。”陈艺芳为寻觅知音而高兴。


    离开广州的最后四天,文莉君和韦青在研究所调研,写笔记、拍照片、观摩制作工艺,交流会谈,忙得脚不沾地。


    陈艺芳没有藏私,将自己知道的粤绣秘密都告诉了两人。传统的喜庆题材、出口的西洋题材,现代的生活题材。独具特色的绒绣、线绣、钉金绣、金绒绣,甚至用孔雀毛和马尾做绣线,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粤绣。


    两个人连写带拍照,写满了整整两本笔记。文莉君还拿走了很多粤绣特有的丝线孔雀线、钉珠和绣片,回家研究。


    借着获奖作品,张红蕾带着销售们签了一沓订单。回程的火车下午出发,只给留了半天时间给四个女人买土特产。


    告别了粤绣研究所,文莉君加入了抢购大军。手里捏着张娟、刘卉开的购物清单,买了好大一口袋。


    轮到给自己购物,文莉君有些不知所措。还记得出发前,女儿念叨着广州的甜香肠十分好吃,文莉君买了两大包。又给女儿买了新的连衣裙、皮鞋、头花、发夹。


    “广州的成衣都是机器统一生产的,便宜又好看,你不给自己买两件?”韦青拎着一条健美裤递给文莉君。“你还年轻,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说不定还有好事等着你呢。”


    “我又没看上谁,能和丫丫好好过日子就行。”文莉君接过弹力十足的健美裤,店家又递给她宽松的长款衬衣搭配。张贴画上的模特摆出一个健美的姿势,穿起来确实时髦亮眼。


    就算不为别人,女儿看见母亲精心打扮自己也是高兴的吧!


    文莉君掏出钱包:“嗯,这裤子我要三条,还有连衣裙、大衣、皮鞋……”


    “这就对了嘛,我们要学会自己欣赏自己!”韦青说完,也拿出钱包,十分豪爽地说。“这健美裤也给我一条!”


    蒋巧巧和张红蕾听说后,一人带了一条。


    归心似箭,文莉君背上彩条布包,再次踏上绿皮火车,想念女儿的心思越来越强。归心似箭,文莉君的心已经到了蓉城。


    在周婶家的袁锦悦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擦擦鼻子对于绍言说:“我真写不出来了,你别接征文单子给我了,还有三天截止,哪儿写得完。就这样交上去,他们能得奖就得,不能得奖我也没办法了。反正参与的人多,肯定有几个得奖的。”


    于绍言涂完最后一张稿子交给她:“那我也画这最后一幅吧,这幅最好看,就送你参赛了。”


    这幅参赛作品画着吉祥物盼盼手持火炬奔跑的样子,确实挺好看。


    礼尚往来,袁锦悦也从包里翻出一篇最长的作文:“这是我第一篇文章,我觉得最好就没给人,送你了。”


    于绍言接过作文纸,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标题就叫《亚洲雄风》。


    “作文必须自己抄一遍再交,老师认识学生笔迹。”袁锦悦友情提醒着。


    两个人收好了作品,又靠坐在通铺上,伸着腿吃糖聊天,等于绍言妈妈来接他回家。可时针指到九点,林暮雨也没出现,于哲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吴继珍不客气地说:“我这里是包月餐,不是托儿所。这是你家的孩子,不是猫狗,不要随随便便就丢在我这里。这个星期已经有两次八点半来接了,今天已经九点了。你们家长再这样,我就不收你们在这里包月了!”


    “实在很抱歉,孩子妈妈今天加班了,刚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于哲跑得满头大汗,态度很是诚恳。


    于哲离婚的事儿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周婶家的人都能看出来。只有离异家庭的孩子,才像皮球般推诿没人管。


    “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是孩子的事儿你们必须管。动不动就把孩子扔在别人家里,太不负责任了。孩子还小,他还以为你们不要他了……”


    吴继珍严重警告于哲,于哲低头被训得无地自容,就像是被教导主任批评的学生。“我错了!以后他妈妈没接,我会来接的。我给您留个电话。”


    “你们家太特殊了,孩子的事儿请务必商量好。”周家帮于绍言出了气,才让他背着小书包跟着于哲走。


    于哲看向屋檐下的袁锦悦,向她挥挥手。听说文莉君出差,袁锦悦在这里寄住,也是个没处去可怜的孩子。


    袁锦悦不知道于哲脑补了啥,扬起笑脸给两人挥手告别。实则是提醒于绍言,记得抄写作文上交。


    一长一短两条影子在路灯下蔓延,两父子走得很沉默。


    “我妈妈今天是跟新对象相亲去了吗?听说上次的万元户又吹了,就是因为她要带我。”于绍言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她不要我,爸爸,你还要我吗?”


    于哲低头望着儿子可怜的眼神,忍了又忍:“爸爸,可能没办法照顾好你。孩子跟着妈妈更好!”


    “为什么?”于绍言不能理解。“我小时候不都是你带我玩,带我学习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于哲解释了自己的工作近况。


    “你妈妈说得对,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发展的,家里也没多少积蓄。将来你要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去国外留学,我都没有准备。所以,今年除了市政府的地方志项目,我还在帮无线电一厂调研写厂志,可能忙不过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于绍言的脸色越来越黑。


    在林暮雨面前,于绍言还要装一下,可亲爸是带自己长大的人。他使劲甩开于哲的手,带着哭腔怒吼:“我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你们既然都不要我,为什么要生我!”


    说完,他转身跑回了周婶的包月餐店。


    吴继珍关了门正洗漱准备睡觉,就听见房门拍得巨响。周婶只得出来开门,然后看见一脸泪水的于绍言。


    “周婆婆!”于绍言抱着周婶哭喊。“求求您,收留我吧!我能干活儿的,我很听话的,只要给我一口吃的就行。”


    周婶望着追回来的于哲,只能拍拍于绍言的背劝道:“出什么事儿了,和爸爸吵架了?”


    “我爸爸不要我了,我妈妈也不要我了。他们嫌弃我!”于绍言眼泪汪汪。


    周婶觑着于哲的脸色,温和劝道:“不会的不会的,你爸爸妈妈只是太忙了……”


    “胡说,他们骗我!他们根本就不想要我,都不想管我。”于绍言不管不顾,只喊着让周婶收留他。“婆婆,求求你了,我不回去了。”


    于哲很尴尬,伸手去抓儿子:“绍言,听话,跟我回家去。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不!”于绍言躲开父亲的手,抬头看见屋檐下一脸吃瓜表情的袁锦悦。


    “妹妹,你收留我好不好!”于绍言放开周婶,冲过去抱住了袁锦悦。她和自己一样是单亲小孩,为什么她的妈妈对她这么好,永远不嫌弃她是个拖累。


    “能不能把你妈妈分我一点点,一点点就行……”于绍言苦苦哀求着。


    吃瓜群众一时不察被于绍言的胳膊紧紧搂住了脖子,小脸涨得通红,差点被男孩的大力勒死。


    袁锦悦拼命大喊:“放手!快放手!”


    周婶和于哲冲上来三两下才把两个小孩分开。于哲生气了,把胡乱挣扎的儿子扛在肩头,像过年待宰杀的猪一样带走了。


    远远的街巷里传来于绍言的嚎叫声:嗯啊……嗯啊……为什么?为什么?


    和杀猪声确实一模一样,都是对生的绝望。


    劫后余生的袁锦悦后知后觉,单亲家庭里家长确实更忙一些,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好好说话,结伴出去玩了。


    单亲的孩子只能像小草一样,时刻期盼着阳光雨露的降临。


    第85章


    文莉君带着满满的收获和一身疲惫, 从广州回到蓉城的时候正是周六上午。


    张红蕾宣布好好休息,周一再聚工厂。大家下了火车,分道扬镳。文莉君风尘仆仆背着行李先去接女儿。


    袁锦悦一下课就直奔包月餐店, 把李高阳、于绍言远远甩下。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小姑娘像个欢乐的小鸟, 唱着欢快的调子扑进母亲的怀抱。母亲还穿着去时的衣服,身上带着火车上产生的机油和烟火味道。


    “乖丫丫!”母亲放下行李, 给年幼的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圈。


    “妈妈!我想你了……我好想你啊……”小姑娘委委屈屈地趴在妈妈肩头,好像和母亲分开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嗯!”母亲拍着女儿的后背, 闻着孩子带着红烧肉的甜香, 看来这半个月伙食不错。


    “莉君终于回来了,丫丫想你都睡不着,晚上还偷偷哭来着……”周婶笑眯眯地拿着小书包站在旁边。


    袁锦悦心头一惊,明明自己掩饰得很好。结果, 湿润的枕头仍然暴露了自己的软弱吗?“我没有, 我晚上怕热,汗水多!”


    文莉君瞧了瞧死鸭子嘴硬的女儿, 笑着把她放在地上。


    然后翻找行李, 给周婶家送了一包甜香肠、一包广式茶点, 给吴继珍的小闺女送了一顶小雏菊遮阳帽。


    同款的向日葵帽子, 文莉君给女儿头上也扣上一顶:“等丫丫放暑假,就能戴着帽子到处玩, 不怕晒了。”


    “好!”袁锦悦拿着书包,高高兴兴跟着母亲回了家。


    回到宿舍,文莉君给钱奶奶送去了一块素雅的暗花确良料子, 给张娟和刘卉拿出帮买的衣服鞋子,还各送了一条健美裤。“广州人都不怎么买料子了,街上的人都穿成衣。”


    “这是啥?”两个好朋友拽着弹力长裤,拉开又弹回去。张娟毫不掩饰:“这么紧,穿起来容易卡住裤/裆不?”


    “这么紧,把两瓣屁股墩儿勒得好明显!”刘卉觉得这裤子穿了和没穿差不多。


    “可以遮住的!”文莉君示范了健美裤搭配宽松衬衫和腰带的穿法。“这是香港流行的最新款式,好看吗?”


    张娟眼睛一亮:“好看好看啊!和电视剧里的女明星一样。”


    刘卉眉头紧锁:“欣赏不来!”


    “店家说这裤子很实用,可以穿三个季节,秋冬天可以配长裙大衣。”文莉君给两人描述了一下,总算是让她俩开了眼界,纷纷表达了对广州之行的羡慕。


    临别时,文莉君拉住张娟轻声问:“精品车间的新人考核,你通过了吗?”


    “你走后就考了,用的就是荷花条幅屏风。伍红玲组长和周英主任都同意我继续留下。”张娟伸出手指。“你看看,我这手,多嫩,是不是标准绣娘手?”


    “好了好了!知道你达标了。”文莉君轻轻拍下她的小胖手掌。


    “莉君为什么这么问?难道真的要分流?”刘卉关切地问。


    “还不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文莉君不方便详细说,但是广州的刺绣业发生了大变动,迟早会波及全国。张红蕾已经不止一次提起要改革日用品车间,专注发展高档艺术品市场了。


    好姐妹面面相觑,蜀绣厂院子里的紫藤花枝繁叶茂,枝条生长着,带着勃勃生机,怎么看都看不出蜀绣厂即将走向落幕。


    很快,全厂哗然,蜀绣厂真动刀了!


    壮士断腕,张红蕾向上级轻工局做了汇报,得到批准后,开始进行蜀绣两个厂进行改组。原蜀绣厂放弃容易被机器取代的日用品车间,专攻高档艺术品市场和蜀绣文物古籍的收集整理,并增加挂牌蜀绣研究所。


    蜀绣二厂不再收编合作社,将现有人员优化精简,专注高档日用品,如戏服、旗袍、睡衣、礼服等。设计师和绣工的培训,由蜀绣研究所统一承担。


    二厂生产的日用品除了出口,只留少量利润高精致的摆在蜀绣研究所销售部代卖,展厅里的小型摆件全部清空转意,中间显眼位置留出来放《夏日荷塘》。


    改制通知一下来,日用品车间除了极个别手艺精湛的留下外,连同李华在内的三十多个刺绣组长和工人,整体搬迁到蜀绣二厂去。不愿意去的,蜀绣厂补发三个月工资,留职停薪。


    全日用品车间鬼哭狼嚎!


    张红蕾和高志川的办公室被职工堵了门,有打感情牌的、有据理力争的、更有拍桌子骂人、耍泼打滚的。


    过惯了轻松好日子,谁愿意离开呢?


    搬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两个大佬躲了起来。李华本来要去二厂任副厂长,可他没有升职的快乐,只有被迫流亡的忧愁。


    他在一楼车间找到了文莉君:“工人们都弄不明白,好好的蜀绣厂为什么要拆分。你和张厂长去广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莉君深吸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出她在广州买的一床成品被套枕套。


    机器纺织的被套尺寸标准、花色干净、锁边精致。弹好的棉絮只需要塞进去,拉上拉链即可。需要换洗的时候,拆开扔进洗衣机就能洗。


    比现在普遍使用的用粗绵线把丝绸背面和白布被底缝在一起的样式方便多了,价格还便宜了十多块钱。清洗更容易。


    李华捧着被套来回看了几遍,最后深深吸气,长长吐气。再不离开,纺织品工业化的浪潮下,蜀绣厂所有人只能一块儿等死!


    这套床品最后被工厂买下,放在日用品车间里,谁都可以去看看摸摸。剩下的日子里,日用品车间异常安静,大家默默收拾了常用的绣绷绣针,带走了没用完的丝线。


    宿舍区里,有几块地里才抽芽的蒜苗没人浇水照顾倒伏在地。满院子泡的鸡被宰了,兔子被逮了。城里的宿舍小,养不了这些活物。


    李高阳抱着自己做的巴掌大小的三个机器人,送给了袁锦悦、金豆豆和关雨婷。除了体育,他最喜欢手工,这是跟着钱多强用废旧电子元器件和铁片螺丝拼合出来的。


    “老大、豆豆、关姐姐,以后不能陪你们去捡废铁找二极管了,我们只能在学校见见老大了。”李高阳说完,眼睛就红了。


    蜀绣二厂的宿舍区很远,李华本来想给儿子转学的,可李高阳死活不同意。家人勉强同意他读完本期再说。


    金豆豆抱着李高阳,哇哇大哭,惹得关雨婷笑着说:“人家阳阳、丫丫还没哭,你哭什么?”


    “我们四个是好搭档,现在少一个了,你怎么不伤心。是了,你们女娃娃不懂,我和高阳才是真正的铁哥们儿。哇啊……”金豆豆继续嚎着,李高阳受到感染也开始大哭。


    关雨婷把金豆豆扒拉下来,掏出手绢给他擦眼泪:“你是我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哥哥,别这样,又不是不见面了。将来大家还可以考同一个中学嘛!”


    金豆豆和李高阳勉强止住了哭,可还是一抽一抽地耸着肩膀。小学生没想过初中才三年,根本就当不了几天同学。


    袁锦悦收下小机器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钢笔送给他:“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大家同上一个中学,一个大学。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好朋友!”


    “是,老大!”李高阳收下钢笔,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和鼻涕一起出来了。


    五月底的周六阴云密布、雷雨将至,悲伤的气氛就此渲染开来,离开的每个人都如丧考妣。


    李华盯着卡车装好最后一车绣绷绣架,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工作了八年的单位,爬上了副驾驶室。


    另外一辆卡车停在宿舍区门口,好几户人家忙碌着搬家。


    车开动的时候,车斗里的好多女工泣不成声,丁艳梅等人的哭声尤其大。赵勇像被抽了脊梁骨,瘫坐在家具车上,他知道自己斤两,基本上他的职业生涯就在二厂到头了。


    文莉君从一楼的窗口望出去,卡车晃晃悠悠开得很慢。


    有人欢喜有人愁。蜀绣研究的这次分家改制,有人诋毁、有人支持、有人觉得幸运。


    “呸!活该。”张娟对着车尾吐口水。“就是钟兰这几个臭婆娘一天到晚宣扬自己多厉害,蜀绣厂多不公平,才让我差点以为自己也是水平够了,怀才不遇。结果到了精品车间,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就这刺绣水平和技术,他们将来还想和机器竞争,做梦!你们看着吧,这些吃大锅饭的,都没有好下场。”


    刘卉悠悠道:“幸好我们把握住了这最后的机会,加入了精品车间,保住了饭碗。都是莉君的功劳。”


    “对,都是莉君的功劳!”张娟挽着文莉君的手,悄悄问:“你是不是要升官了?”


    “啊?这你们都听说了,还没正式宣布呢!张厂长确实找我谈话了。”文莉君还挺不好意思的。


    三楼的车间空出来,原精品车间的人准备拆分。何东妹继续担任技术督导、周英担任车间主任,下设三个车间大组长。


    一楼为展示车间,兼具刺绣和表演,二楼为艺术品车间主要制作大型艺术品,三楼为精品车间主要制作小型精品。伍红玲在三楼任组长,蒋巧巧兼任一楼组长。


    文莉君被委任为二楼艺术品车间的组长,也是全蜀绣厂未来主力产品的车间组长。


    张厂长找文莉君谈过话以后,她已经紧张得三四天没睡好了。


    “你紧张什么,反正你上面还有周英主任和何东妹大师傅,你只是组织绣工进行生产而已。”刘卉也被选在了二楼,十分荣幸。


    “我怕我做不好,辜负了大家的希望。毕竟我太年轻了。”文莉君忐忑不安地回答。


    “我们这一行,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东妹不知何时走到了三个人旁边。“太年轻的浮躁,太老的眼睛又不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太拼命,才四十岁手就有些抖了,针孔也看不清了。


    所以你们也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争取多做两年。张厂长这一淘换人,后面肯定还有大动作。加把劲,你们的时代要来了!”


    何东妹这一番话,说得几个人心潮澎湃。


    日用品车间搬走,荷花六扇屏风掐着点完成送去装裱车间。绣工们找了个没有接待外宾的日子,相约一块儿转移到分配的房间,打扫清洁、摆好工具,码放好柜子里的小零碎。一派欣欣向荣。


    紧接着,文莉君的任命书到了,她第一次以干部的身份参与了周一的行政会议。张红蕾带头鼓掌,欢迎新兴技术骨干的加入。


    “谢谢各位领导,我一定会好好完成研究所任务的!”文莉君手心里汗涔涔的,捏着的本子和笔都打湿了。


    张红蕾笑着翻开笔记本:“同志们,我们的任务艰巨,为了所有人的饭碗,一定要拿出全部激情和智慧,让蜀绣跑在机器制造的前面。”


    “好!”全体行政人员异口同声。


    “现在讲一下几项重要的工作任务,未来一周,我们将接待23个国外旅行团,韩文超主任继续负责,分别是……接下来,研究所接到了两个重要官方订单,唐卡挂毯、省政府献礼亚运会开幕式的礼物,其他的畅销款也要补货,请周英主任分配一下……


    设计室需要好作品,请郭守仁主任放在心上,组织设计师研究一下,能不能提高数量和质量。干部们,还有没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


    所有人习惯了被分配,刷刷刷记录着每人发言。


    文莉君抬起头来,犹豫着该不该说话。


    张红蕾看见她跃跃欲试的小眼神一笑:“文组长,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


    第86章


    第一次被人称呼组长, 文莉君有点晕!


    同桌的主任、组长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她的脑袋更晕了。放在嘴边的话,哆哆嗦嗦说不清:“我, 我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想法,说说看吧!”张红蕾鼓励着。


    文莉君觉得自己此刻的脸一定是红的,但粤绣的危机感迫使她勇敢发声:“厂长, 能不能把蜀绣厂的现有技术成果进行汇总,将蜀绣常用针法绣法、色彩搭配方式、常用题材工具等进行一个梳理。写一本类似《雪宧绣谱》的书。”


    原来是这样, 其他人不明白。可张红蕾知道, 蜀绣要和机器赛跑,就要做好输的准备。如果什么成果都没留下, 弄不好蜀绣就失传了。


    “我理解文组长的想法, 趁着蜀绣厂现在的效益还行,我们就该做点惠及子孙的事儿,我们就把蜀绣的一切写成一本书,永世流传!”张红蕾看向同样露出欣喜笑容的高志川。“这件事, 请高书记带着文组长负责吧!”


    高志川算了算日子:“这本书做完, 我差不多就可以退休了,没有一点遗憾了。”


    会后, 高志川去轻工局申请文化保护项目, 文莉君接到了唐卡挂毯的订单。


    穿着民族服饰的客人通过翻译给了要求, 挂毯日常收藏在寺庙里, 重要节日会铺在山头接受信众朝拜。所以大是第一要素,色彩鲜艳亮瞎眼是第二要素, 针法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


    客人报出来的尺寸是8X12米,周英和文莉君都吓了一大跳。这是蜀绣厂建厂以来接到的最大规格的刺绣作品。


    画稿是客人提供的,设计师只需要放大, 纯属体力活儿。所以郭守仁选了男设计师尹凯来干。


    四楼的活动室被腾空,尹凯一个人裁纸、贴纸、复刻线稿,很是辛苦。文莉君加紧催着二楼的组员完成手上的任务好腾地方,时不时还去帮尹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挑灯夜战,新的流言又开始了。


    刘卉、张娟下班后到四楼来一起贴纸:“多两个人,少一点闲话。”


    文莉君十分感动:“闲话就闲话吧,离婚一年多,我已经习惯了。”


    “那不行,我姐妹以后还要谈恋爱的,怎么可能由着别人胡说八道。”张娟理所当然地说。“我们莉君人长得漂亮,手艺好、工资高,怕不是个香饽饽哦!我不信大家不给你介绍。”


    这一年来,确实有不少热心大娘坚持不懈给文莉君介绍,可她都没同意。


    介绍人都挑着好的说,听起来一个个比一个唬人,有干部、转业军人、青年路摊主,个个条件都好。可文莉君知道,介绍人是不说缺点的,接触的时候男人都会伪装。结婚后才发现本性,已经来不及退货了。


    上过一次当就够了!


    “我不喜欢介绍!”文莉君无所谓地说。“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挺好的。”


    “还好啊?”刘卉忍不住吐槽。“豆豆爸常年不在家,你看我一个人带孩子多辛苦,幸好他还会寄钱回来。要不然,我都想离婚再嫁算了。这几年离婚的人多起了,感觉没有前几年歧视离婚人士了。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也不用想太多。”


    文莉君笑笑:“那是你没离婚,感觉不到歧视的目光随时都在。这不我才和尹老师一块儿加了两天班,你们就着急慌慌来帮我辟谣。总有人觉得我上赶着找男人,我偏不找。


    我要等着好男人来找我,诶,然后怎么样,好男人找我我也不干!我傲气着呢!”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来,文莉君对自己离婚的事儿越来越不在乎了。一旁端着墨汁盘子,跪在地上用毛笔凝神绘画的尹凯没有发现几个人的蛐蛐,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一眼。


    天黑了,袁锦悦偷偷溜进了蜀绣研究所,给母亲和她的同事们送绿豆汤、西瓜,顺便催亲妈早点回家休息。


    文莉君摸摸女儿汗湿的额头:“只要女儿好,我这辈子就值了。”


    有这么体贴乖巧的女儿,刘卉和张娟羡慕得不得了。所以,当文莉君接到学校电话,说袁锦悦违反校规要受学校处罚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


    “莉君,别急,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再说,丫丫这么乖,肯定是弄错了。她不会干坏事的。”刘卉看文莉君火急火燎地拿着包出门,连工作服袖套都来不及脱掉。


    “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丫丫!”文莉君匆忙去找周英请假。“我相信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省大附小的教务处在一楼,过道上来来回回很多孩子,好奇地向里面张望,今天又该谁倒霉了。


    教导主任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桌子上的毛票、元票,铅笔橡皮跟着颤动。面前站着两个孩子,高个子的于绍言,矮个子的袁锦悦,两个小孩儿已经被训一个小时了,早就神游天外了。


    文莉君慌忙坐上抱鸡婆车赶赴学校,远远看见于哲也冲进了教务处。


    “你们终于来了,看看你家孩子干的什么好事儿!”还没等两个家长把气喘均匀,教导主任已经噼里啪啦开始骂了。


    于绍言和袁锦悦对视一眼,知道这件事地后果远超预料。两个人低眉顺目,一副乖乖小可怜的模样。


    “当家长的,平时不要只顾着自己上班,还是要管管孩子啊!我们省大附小的教育,从来都是和家长携手共进的。学校教再多知识,家长不教人生道理、为人处世,这孩子是成不了才的。”教导主任开场白非常唬人。


    于哲和文莉君看了看安静如鹌鹑的两个孩子,赶快表态:“主任说得对,我们确实没教育好,一定改正。”


    “事情是这样的……”教导主任巴拉巴拉愤怒控诉了十分钟,于哲和文莉君才终于弄清楚这两个孩子到底做了什么。


    本期学校搞亚运会系列活动,拿出一大笔经费购买奖品。旨在让孩子们通过参与各项比赛,增强对祖国举办重要赛事的荣誉感和自信心,顺便选拔特长学生。


    可着两个还是盯着小孩子都想获奖的心理,为上百个小学生代写征文和代画征稿,赚取了一笔非常可观的润笔费。


    六一节前夕,各大奖项评选出来后,获奖的孩子除了付尾款,还要付出奖品,最后只能领到一张奖状。于是,就有同小院儿的家长发现,同样是一等奖,为什么你家孩子有奖品,我家子涵没有呢?还有个别孩子是偷家里的钱付尾款的,也被家长发现了。


    一顿黄金条子教做好人后,家长们查出这些奖状都不是自家孩子凭实力得来的,有个小团伙专门售卖作品挣钱。这些家长闹到了学校,把校长都吓了一跳,教导主任和大队辅导员查来查去,发现这些比赛奖品和代写钱,都到了袁锦悦和于绍言的腰包。


    教导主任粗略统计两个人的金额和奖品,接近四百元。


    这个年代,两百块相当于老师一个多月的工资。学校震惊了,这完全是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违反比赛的公平公正原则,破坏同学间的团结友爱,树立不正确的金钱价值观……


    一向开明的校长怒了,这也,太捣蛋了!


    “总之,这两个孩子犯了严重的错误,学校肯定不会姑息容忍!”主任定调。


    文莉君在主任面前态度良好,唯唯诺诺承认错误:“最近出差了,对孩子关爱不够,所以出了这样的意外。悦悦才二年级,可能分不清哪些事儿该做,哪些不该做。孩子以为挣钱这事儿,只要买卖公平就可以赚。”


    “这是公平买卖吗?卖考卷,卖比赛名额,这是作弊!你们不要助长唯金钱论,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思想。”教导主任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的作文绘画比赛,现在被搅得一团糟。他们查实的有一百多个,万一还有没坦白的呢?时间太久远,很多孩子都记不清了。


    于哲连忙道歉:“是,我们错了,我一定好好教育孩子。钱的事儿,一定全部退还!”


    “为什么要退还,说好了公平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于绍言还挺不服气。


    看到儿子梗着脖子犟嘴,恼羞成怒的于哲顺手就给于绍言脑袋上轻拍了一下:“闭嘴!”


    于绍言本来就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如果于哲轻言细语,他可能也就顺杆子下去了。可父亲不仅责骂他,还打了他一下。“我不闭嘴,我没错!”


    袁锦悦睁大双眼,本来两人商量好低调点儿,蒙混过关算了,没想到于绍言居然闹开了。


    “这么看来,你这个四年级的是主犯了哦!说吧,是不是你教坏一年级的?”教导抓住主犯,肯定还要严惩。


    “你说我是犯人就是犯人,你说我是主犯就是主犯,是就是!有什么了不起。”于绍言大喊大叫。


    “买卖是公平的,我挣的钱是清白的,大家都是自愿找我们出作品的。凭什么买稿的人没错,卖稿子的人错了。我们付出了时间、智慧和劳动,每个字、每笔画,都是晚上熬夜辛苦做出来的,凭什么退钱?我不退!”


    袁锦悦也大胆起来:“我写的文章,他画的画,你们可以看看,值不值这些钱!我们接受批评教育,以后不再做这样的生意就是了,但是钱不退!”


    “对,不退!”于绍言大声附和。


    教导主任没想到两个孩子越来越强硬:“你们,你们就这么在乎钱!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就这么被金钱的腐臭打败啦?钱对你们来说这么重要?”


    “对!重要。”于绍言不知道触动到了哪个点,他突然流出了眼泪。“如果不是因为没钱,我妈妈就不会离开了。”


    袁锦悦嗓子涩涩地:“老师,你是不能理解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的。我们只是想给家里减轻经济负担,让父母少辛苦一点儿。”


    于哲本来涨红了脸,还要痛斥儿子的,现在心脏被揪了起来,呼吸一窒。他伸手去拉儿子的胳膊,被于绍言侧脸躲开了。


    文莉君的眼睛红红的,提了个缓兵之计:“主任,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把孩子带回家劝劝。钱的事儿,先别急。”


    教育的目的不是罚款,要让孩子心甘情愿知道自己错了,才会改。


    教导主任估计也想明白了,这样争吵下去不是办法。这两个单亲家庭的儿童,不能用常规的方式教育。


    “事儿就是这样的,你们斟酌着处理。就算退钱,这些钱也不会还给这些买了稿件的孩子。他们妄图不劳而获,也应该受到惩罚。


    但是不义之财就这么进了这两个孩子的腰包,以后他们故技重施,一天天只知道挣钱,荒废了学业怎么办?”


    “老师说得对!学生的责任还是应该搞好学习,把时间用来不务正业,确实浪费生命。”文莉君凝视着袁锦悦,小姑娘突然打了个哆嗦。


    亲妈,不会真的要收拾自己吧!自己还从来没有挨过母亲的批评责骂呢!


    第87章


    袁锦悦没想到, 文莉君走出学校,心平气和地邀请于哲父子俩一块儿吃晚饭商量这件事。


    大家去了一家烧菜饭庄,默默吃了一顿蘸水豆花、红烧排骨加蔬菜。


    饭后, 文莉君让袁锦悦和于绍言出门去玩,然后给于哲的水杯续了开水:“真抱歉,我知道这件事肯定是我家丫丫的主意, 绍言跟着跑偏了。是我对她疏于引导,今天才闯了祸。”


    “您怎么能肯定是小妹妹引导绍言的?她才二年级。”于哲有些不解。


    文莉君笑了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工装:“我虽然只是个女工人, 但我女儿特别聪明。她很早就能发现很多潜藏的危险,抓住很多机会和机遇。我能到蜀绣厂工作、顺利离婚迁户口, 都是我女儿的功劳。


    她一直以来都在想方设法赚钱, 卖过废铁废报纸,种过菜养过鸡,协助开包月餐,还组装过电子玩具, 翻录磁带。我以前觉得这些事儿都不是坏事, 消磨时间还能体验生活的艰辛,也就由着她干了。可她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只是为了赚钱而赚钱, 利用她能利用到的一切资源。


    最重要的是, 她挣的每一分钱, 都是为了我!”


    言语终了,文莉君哽咽了。她用双手遮住眼睛, 继续说道:“是我没给女儿安全感,没和她说清楚,哪些钱能挣, 哪些不能。真抱歉,连累你们了。”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绍言会和小妹妹搭伙卖画,应该也是为了我。”于哲深深叹气。


    “他觉得我没钱,他妈妈才甩了我,现在对他也不搭理了。”于哲的嗓子也哑了。


    于绍言单纯的认为,如果他有钱,母亲就多看他一眼,父亲就会更爱他一点,两个人就不会离婚了。


    “说来说去,孩子没有安全感,都是家长的错。他们替我受了苦,我不应该责备他。”于哲的声音轻得犹如一片羽毛,却揭穿了最残忍的事实


    家庭如同房屋,单亲的家庭,倒了一面称重墙。从外面看也许光鲜亮丽,可实际上已经岌岌可危了。生活在里面的孩子惶恐不安,只能想方设法撑住另一堵承重墙,或者自己成为承重墙,让家还像个家。


    “既然于教授明白,就别苛责孩子了,他们替我们受苦了。”文莉君放下手,眼睛微微红着。“钱的事情,我们去学校和主任商量,该退的退。退出来的钱,捐给学校的贫困学生吧!但是,惩罚记过什么的,我不能让学校做,太残忍了!”


    “嗯,我支持你的决定!”于哲抬头凝视着文莉君,这是一个好母亲。


    同样是单亲家庭,她和孩子相处的时间也很少,对孩子的管控也很低。


    但是她相信孩子、理解孩子,不会轻易责骂孩子。如果孩子犯了错,她宁愿自己道歉,自己反思,也不会粗暴地指责她。


    今天他没忍住,打了儿子一下,伤了孩子的心。“我会试着让绍言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和他好好聊聊,交交心。这一年我加了很多课,接了不少活儿,确实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子不教父之过,古人早就说过了。于哲正视了自己身为家长的失职,反思后立刻改错。


    文莉君微微点头,这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父亲。


    两个人聊完,于哲感谢文莉君的指点,主动付了四个人吃饭的钱。他给林暮雨打电话找了个借口,把儿子带回了省大的家。林暮雨听说于绍言想在省大住一段时间,巴不得丢掉这个小尾巴。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跟着自己家长回去了。


    袁锦悦的小手被母亲牵着,迎着夏日晚风慢慢往家里走,心中开始忐忑起来。“妈妈,你不骂我吗?”


    “我骂你做什么,妈妈没有教好你,是妈妈的错。妈妈没有给你安全感,也是妈妈的错。你只是想帮忙减轻家庭负担,什么错都没有。”母女两人顺着浣花溪边走,哗啦啦的河水轻快地翻滚着。


    “可是我……毕竟被学校老师逮住批评了。我确实不该卖征文的,和卖考卷作弊也差不多了。”亲妈帮她求情,袁锦悦反而不嘴硬了。“只是这钱挣起来又快又爽……我没忍住,参与的人太多了……”


    还知道认错就好,可惜女儿还是一心一意在钱上。


    “丫丫,妈妈理解你想挣钱的心情,你有空的时候挣点儿零花钱无伤大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用上所有时间经历去挣钱,就算挣得再多,也没有将来你走上社会挣得多。”文莉君现在见识了广州的繁华,心中隐约知道未来经济形势会更好。


    袁锦悦回想了一下前一世,亲妈说得没错。现在辛辛苦苦挣的一百多块钱,还买不起几十年后的她随手喝半瓶的进口矿泉水。


    “妈妈现在当组长了,工资加奖金差不多两百块,还有给杨心婆婆刺绣熊猫刺绣挣的钱,我们一年存款能有一千多。妈妈很能挣钱,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知道丫丫总是担心妈妈。可我们离开了袁家已经快两年了,我也不是过去受人欺负的小媳妇了。妈妈变了很多,更强大了。”


    文莉君一直觉得,女儿总是担心妈妈被欺负,时时刻刻操心她的事儿,这种女儿像妈的感觉很是奇妙。“请你相信妈妈,妈妈能照顾好你,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的话,女儿听明白了。母亲请求女儿相信她,她能够撑起整个家。“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赚这种钱了。”


    女儿还想着赚别的钱呢,文莉君笑着拉女儿靠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指着滚滚东流的浣花溪水。


    “丫丫,你看这河水,滚滚东流一去不回。就像我们的时光一样。人有大半辈子时间来上班挣钱,但是年少时明明有更多选择,更多体验。


    你现在把时间都只用来赚钱,那你想学的东西,想交的朋友,想做的趣事就错过了。丫丫,错过当下,你会遗憾吗?”


    袁锦悦愣了,两世而来,她都只想赚钱,让自己有安全感,从没想过赚钱以外的事儿。夜深时,她也想过,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继续活着,总不会只是单纯为了钱吧。如果想要钱,她完全可以重复上一世的经历,南下打工,重当销售。


    再走来时路,当销售真的是她喜欢的吗?


    眼见女儿露出深沉的目光,文莉君又心软了。她把女儿抱在膝头,和她一块儿看萤火虫飞舞。


    “我不知道!”袁锦悦靠在母亲怀里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现在小学的功课太简单了,我根本提不起兴趣听。”


    “那你要不要跳级?”文莉君轻柔地问她。“只是你现在个子太小了,跳到初中高中,难免受欺负。妈妈不指望你成名成家发大财,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丫丫有什么喜欢的兴趣爱好吗?唱歌、跳舞、体操,妈妈有钱,妈妈可以送你去少年宫学。”


    既然不能挣钱,袁锦悦也不想乱花钱,母亲挣的都是辛苦钱。她想了想回答:“我对国画还有点兴趣,要不还是让韦老师教我吧!我帮她干干活儿,和她说说话,她不会收钱的。”


    跟着韦老师学画,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能培养女儿的本事,还能让女儿收收心,她可太野了。任由她发展下去,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大事来。


    文莉君又想着,韦青不愿意收费,那就送一份礼物吧。“那我给韦老师商量一下,暑假你到妈妈单位来!”


    “好!”母亲温柔包容,袁锦悦的心平和下来,她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路。这一生她大概率会留在蓉城,和母亲共度一生。她必然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事业。


    滚滚浣花溪水流去,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我还能给同学卖文具和磁带吗?”袁锦悦最后问道。


    嘶,文莉君顿觉脑子好痛:“最好,不要在学校做生意!”


    袁锦悦思考了下,不在学校做生意,那就继续包月餐的生意吧:“好的,妈妈!”


    文莉君不知道女儿阳奉阴违,三天后,她约着于哲到学校交钱还奖品,让两个孩子给教导主任道歉。


    于绍言看起来被亲爹好好安抚过了,眉目平和,又有一点儿一年级快乐男孩的样子。两个孩子把挣到的钱和奖品全退了,不够的部分用自己的零花钱贴上了,基本没用父母的钱。


    两个小屁孩很顺畅地给老师道歉认错,两个大人都松了口气,主任接受了道歉。两人提出孩子是初犯,人错态度良好,学校不得记过处分,记入档案。主任同意了。


    这笔钱捐给了五个贫困生,用来购买奶粉和文具。教导主任无奈向校长汇报,从此有了独生子女难管,单亲孩子难管,离婚家长难沟通,独生子女+单亲孩子=难上加难管的刻板印象。


    同学们间也传开了,单亲的娃娃缺钱不好惹,大家要远离。


    袁锦悦和于绍言经过这事儿被同龄人排挤,彻底成了好朋友,校园里经常看见两个人带着李高阳这个小尾巴一块儿玩。


    处理完女儿学校的事儿,唐卡挂毯正式进入绣制的阶段。


    文莉君第一次当艺术品车间的组长,就接到这么大一个活儿。唐卡的面积接近100平方米,根本不可能按照常规蜀绣的绣法工作。


    经过和尹凯、何东妹的讨论,这幅绣品的针换成了缝被子的粗针,蚕丝线换成了同样闪亮还不容易被虫蛀的进口合股化纤线。绣工不需要劈线,一股线穿上去直接使用。


    唐卡主要是远观,绣品也不用分三层刺绣。按照蜀绣绒绣画的方法,尽量用平针压针掺针这两种基础针法打底,辅以打籽针、刻麟针、扎针点缀。


    刺绣底布用缝纫机拼接成8米长2米宽的长布条,定制了一个超大木绣绷,浅浅绷上。文莉君选了十二个手快劲儿大的绣工,同时开始作业。


    八米宽的绣绷前,整齐坐了两溜。文莉君坐在中间,随时观察两侧绣工的进度、选用的颜色和针法位置。


    闷热的六月,头顶的电扇哗啦啦地响,绣工们的手上下翻飞。这一个布条绣完,还有另外五条。最后全部绣完,将会把布条缝纫在一起,拼接处用线再次刺绣覆盖。


    这个大工程,粗粗算算,至少大半年。眼下这一条是打样的,文莉君不敢懈怠,带着工匠们全力以赴。


    袁锦悦安安静静在学校过完了六月,七月一到,暑假就开始了。按照母女间的约定,她去了韦青的画室报道。


    以前都是来玩的,这次是正式拜师。文莉君准备了奶粉、黄桃罐头和水果,还带了一个自己刺绣的熊猫香包作为拜师礼。


    韦青年纪大了,对吃的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她当即把黄桃罐头打开,给袁锦悦分了一碗:“小丫头来就来,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巴不得有人陪我玩。这些吃的你拿回去给丫丫好好补补,这个香包我留下了。”


    香包里装着清心明目的香草料,垂着长长的流苏。鼓鼓囊囊的丝绸面料上绣着可爱的熊猫,小巧玲珑,十分让人喜欢。“这是杨心老师家的新产品?”


    文莉君是不会送蜀绣厂产品的。“是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熊猫刺绣突然大受欢迎。货架上凡是熊猫制品都只剩了一个做样品,全卖光了,我和刘卉根本忙不过来。


    丫丫去看过一次,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多做一些小件,这就是其中之一。这熊猫难度不大,有点像是丫丫看的动画片人物,非常受年轻人欢迎。杨心家的绣坊工人就能做,速度快来钱也快。这个是我做的,您喜欢吗?”


    袁锦悦嘿嘿一笑,这可是几十年后流行的萌宠造型,圆脑袋、大眼睛,手脚粗短。谁看一眼都要被萌晕投降。


    “喜欢,非常喜欢!这造型不错!”韦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她突然她扔下香包,在桌上铺了一张生宣纸。


    “我知道熊猫为什么受欢迎了,这亚运会的吉祥物就是熊猫盼盼,这是帮我们熊猫打开了知名度啊!机会难得,不要错过了。”


    文莉君还站着发愣,袁锦悦这个伺候过韦青画画的小助手已经跟上去摆盘子,倒墨水换清水钵了。韦青抓起一只狼毫浓浓蘸了一笔墨汁,用力顿在纸上,接着转点压起勾……


    几笔下去,一只憨态可掬的萌熊猫打滚图就这么水灵灵地画出来了。


    第88章


    母女俩的眼睛俱是一亮, 韦青这速度没几个人能达到。


    “韦老师准备让我妈妈刺绣吗?”袁锦悦大概猜到了韦青的想法。


    韦青收笔,开始题字盖引章:“对,你妈妈绣了好多熊猫, 她最熟悉。这幅作品可以代表蜀绣研究所,代表巴蜀省送到北京去,庆祝亚运会开幕式!”


    借着亚运会的东风, 蜀绣和蜀绣的熊猫肯定会一炮而响的!


    绣品效果必须精致漂亮到扯人眼球,文莉君重重承诺:“我安排好唐卡的任务, 这熊猫由我亲自来绣吧。”


    接过稿纸, 文莉君先去找周英汇报,再找张红蕾汇报, 把蜀绣送礼这件事申报上去。张红蕾大喜过望, 写了申请书匆忙出门找轻工局去了。


    轻工局听说了好事儿,也顺利上报给了轻工业部,再到亚运会组委会。这年头送开幕式礼的还不多,组委会十分欣喜地答应了。


    轻工局接到上级表扬, 转达给蜀绣厂, 张红蕾顺便提出要给蜀绣总结历史经验和技术成果,把历年来的蜀绣技法、针法、文物绣品整理出来成册存档。轻工局当然积极支持, 把这任务委托给了市文化馆。


    市文化馆正在组织撰写蓉城近现代历史呢, 蜀绣发展史和技术成果这也算是蓉城发展的一部分吧。


    馆长找到了四位撰稿人:“蜀绣厂这个宣传册任务, 不知道哪位老师愿意跑一趟?”


    就有人问了:“这任务时间是多久, 有没有润笔费?”


    给文化馆编撰虽然没有稿费,可是原单位都会发工资、算上班工时的。这额外多出来的文稿要求, 要用额外的时间写,如果不给钱,大概率不愿意接。


    “好像没听说, 应该是政治任务,就一个月时间。大家都知道,我们写作也不能光为了钱……”馆长开始巴拉巴拉讲奉献,几个人假装记笔记、写文稿,都挺忙的。


    市场经济下,人们的心中俏然发生着变化,光讲奉献没钱的活儿没几个人干,蜀绣厂院离市中心,费时费力,大家只能用沉默表示拒绝。


    “我去吧!”就在馆长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有人发话了。“反正省大放暑假了,我比较空闲,蜀绣厂离省大也不太远。”


    馆长一看,这不是于哲吗。“好同志,真是好同志。我们文化馆给你补贴交通费和午餐费,辛苦你跑一趟吧!”


    拿着介绍信,于哲转天去了蜀绣厂做实地调研采访,资料收集齐后回家统一撰写。


    高志川书记接到介绍信,热情招待于哲喝茶吃点心,并叫来了文莉君。


    文莉君在车间安排好唐卡刺绣,在唐卡旁边另辟了一个角落准备刺绣熊猫。既能完成熊猫任务,又能盯着唐卡的进度,帮助组员解决大型刺绣的难题。


    听说文化馆派人来编撰蜀绣的成果资料,她放下针跑着就去了。


    “文组长,这是文化馆派来的撰稿老师,同时是省大历史系的于哲教授,专业可太对口了。我们蜀绣厂就是需要这样的专家,来帮忙梳理下我们的经验成果。”


    “于教授,这是文组长,是我们艺术品车间的负责人,掌握了最多刺绣技术,非常善于学习和创新。这收集整理蜀绣成果的项目也是她提出来的。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她。”


    高志川笑得白头发颤颤巍巍的。


    “文组长,好久不见了,希望合作愉快。”于哲伸出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文莉君没想到来撰稿的竟然是于哲,喜出望外握上了他的手:“于教授,好久不见,欢迎欢迎。我们这些工人文化程度不高,一定全力配合您。这次麻烦您帮我们写稿子,希望蜀绣也有《雪宧绣谱》这样的成果集。”


    于哲听见文莉君提《雪宧绣谱》,笑了“这要求也太高啊!”


    “哎,文组长认识于教授啊,这可太好了,大家沟通肯定更顺畅了。”高志川觉得认识就更好了,不会出现知识分子瞧不起工人的情况。


    “是呀,这是我女儿同学的父亲,我们经常讨论育儿问题。”文莉君笑笑,两个人才合作解决孩子违反校规的事儿。


    于哲也想到了这件事,看向文莉君的眼神多了些合作成功的了然。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具体工作了,于教授就在我们单位午餐吧,待会儿张厂长和我都到食堂来陪你。”


    “行!”于哲伸出手和高志川握手告别。


    高志川是部队转业搞思想工作的,对刺绣技术了解不深入。既然是文莉君提出的整理蜀绣资料,她应该有自己的考虑,这事儿就全权交给她了。


    文莉君伸手接过于哲的包,带着他往车间里走,给他在自己绣绷旁边安排一张桌子一个板凳。


    “于教授今天先在这里休息,我带您参观了解一下蜀绣厂现有的格局和工作流程,然后看您想要找谁深入交谈收集素材?”文莉君可没有妄想自己一个人能提供出所有的材料。


    于哲在艺术品工作车间溜达了一圈儿,站着观看刺绣唐卡的过程。


    蜀绣厂难得有陌生男性,还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穿白衬衫的教授。女同志们忍不住打量起他来,接着窃窃私语。


    这眼光不善良,可也抓不到什么证据,文莉君向来无视。在单位去辩解流言无用,把工作做到极致就行。


    参观了艺术品车间,于哲在过道站定:“这《蜀绣绣谱》的体量比较大,不是几千字能完成的东西。我可能需要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蜀绣厂能给我安排一个独立房间做采访和资料整理吗?”


    “今天我会梳理一个大概的结构提纲给你们看,如果蜀绣厂同意,我再给你采访的名单和时间表,麻烦您帮忙安排。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文字资料和史料,要麻烦您提供。调研这段时间,我可能要随时打扰你。”于哲很抱歉地看着文莉君。


    这意思就是,文莉君要给于哲找个大一点儿的安静房间,设施齐备。自己大概率还要陪着,随时为他提供协助。


    于哲是来帮忙的,厂里肯定大力支持,高志川立刻安排了一间贵宾休息室给他。里面吊灯、地毯、真皮沙发,还有红木的茶几。


    “这地方不错。”于哲打开了贵宾休息室的门,窗外是紫藤花架,门外是招待区的喷泉假山,很有意境。“那我们开始吧!”


    文莉君带着于哲从一楼销售部、展厅开始参观,再到绣工的车间、装裱的车间、设计师的画室……


    韦青知道袁锦悦人小心野,特意选了颜真卿的正楷教她练字,希望她通过长时间的练习养成堂堂正正、四平八稳的性格,磨炼浮躁的心性。


    袁锦悦本来是来学国画的,被韦青忽悠:“学国画,必须学书法。学书法首先学颜真卿。”


    练颜真卿正楷需要站立悬肘写大字,每个笔画都要凝神下笔、力透纸背,相当费体力和精神。小姑娘练了几个字就喊累得不行,不得不坐下休息。


    此刻她正在捻着羊毫上的毛须,哼着歌儿磨洋工,就看见母亲带了于哲进来参观画室。


    “于叔叔!”小姑娘放下笔,扑进了母亲怀里撒娇。“妈妈怎么和叔叔一块儿来看我了?”


    “你好好写字,妈妈是来工作的。”自从把袁锦悦交给韦青,除了吃饭,文莉君几乎不回来打扰,就是不想让她撒娇偷懒。


    袁锦悦眨眨眼望着于哲:“于叔叔是来工作的吗,是以后都在蜀绣厂了吗?”


    “我是应邀来帮忙写稿的。”于哲温和地伸出手摸摸小姑娘的小马尾。“希望这个暑假能完成任务。”


    “您整个暑假都在这里吗?那小哥哥怎么办?”于绍言放暑假是要跟着于哲的。


    “我不会天天来,绍言去爷爷奶奶家住了,过几天我带他来找你玩。”两个孩子都是单亲,现在是共犯过事儿的同犯。


    年少时的玩伴,一块儿丢手绢的情谊不一定记得,但是一块儿干坏事的革命友情永久流传。


    “那太好了,一定要让小哥哥来找我玩哦!”于绍言来了,袁锦悦就能从写大字中解脱了。


    “好!”于哲笑着答应了。


    有亲妈盯着,袁锦悦撑着酸痛的胳膊装模作样又开始练字。于哲参观了一圈画室,听韦青给他介绍墙上的新作《花团锦绣》。


    这也是一幅大型屏风,只比《夏日荷塘》稍窄一些。上面是以牡丹为主的繁花,还有三只拖着长长金色尾羽的红腹锦鸡。


    于哲参观完一圈儿,重新回到贵宾休息室,铺开稿纸,开始撰写蜀绣厂的生产流程,需要询问采访的点、需要作证的材料点。中午和高志川、张红蕾简单表达了感谢,于哲继续工作。


    第二天一早,于哲给了文莉君采访清单:“这是我想采访的职工,能请您帮忙约一下吗?”


    “没问题!”文莉君接过提纲稿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和采访人要求。没有名字,都是职位,比如装裱车间工人一名、精品刺绣车间资深工人一名、资深画师一名。


    “昨天和工人们聊天的时候,我发现有很多术语我也不知道。请文组长在旁帮我解读一下。”于哲发现绣工的文化水平不一样,口音听起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理解起来十分困难,加大采访的难度。


    “没问题!”文莉君本来就打算把熊猫绣绷暂时搬进去,一边完成刺绣任务,一边听于哲的询问。


    第一批被采访的工人是制作室的后勤、工厂的库房管理员,于哲首先梳理的项目是蜀绣的刺绣材料和工具。


    这部分采访用了两天,很顺利地就完成了,文莉君跟着长了见识。


    原来蜀绣不光用锦缎和玻璃纱,还有化纤布、棉布、麻布、十字绣布等等。绣线更是五花八门,纯棉的细线粗线、蚕丝的、化纤的、金银的、动物毛发的,颜色多达几百种。


    工具还有剪刀、绣花针、手绷、绷架、画粉……这几人怕口述不清楚,还把实物也搬来了,整个贵宾室的茶几都占满了。


    采访完,于哲就把笔记本上零零散散的内容,整理到稿纸上。


    文莉君好奇地看,一个个钢笔字锋利遒劲,和他表露的柔和气质很不一样:“这就是蜀绣的绣谱吗?”


    “还不是呢,这是初稿,等我回去还要重新梳理一遍!这几天可能还有补充修改。”于哲埋头整理,力争做好。


    记录在稿子上的第一句话:蜀绣所用工具都是很普通的日常用具,制作简单、价格便宜。可越是普通的材料,越能产生奇迹。将简单的工具搭配起来达到极致的美学效果,这就是蜀绣的魅力……


    “写得真好!”文莉君不由赞叹。“您比我在书上看到的作家,写得还好。”


    于哲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一双清澈好奇的眼睛里。这里面,能看见自己闪亮的眼镜,和嘴角勾起的弧度。


    已经很久没有人说他写得真好了,还是十几年前和前妻一块儿读书的时候,她说过一次。可后来,她只会说,写这些有什么用,又变不来钞票。


    “谢谢,我就只会玩笔杆子。还要儿子替我挣钱。”于哲自嘲着。


    “怎么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字写好,文章写好的。您只要乐意,肯定也能挣钱。但是,您宁愿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就像现在,只有您愿意来帮助蜀绣厂……”


    文莉君想说,这个物欲蓬勃的时代,总要有人为信念努力。


    没想到一个绣花女工居然能理解自己的事业追求!


    于哲深深看了过去,她微笑着,就像温暖的风。吹进了他早已荒芜不堪的戈壁滩,带来了细密雨丝,落在干涸的石头上。


    看着他表情变换,文莉君意识到太靠近了,默默退后两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于教授您先忙,我去把工具还了。”


    “哦……好!先拍几张照片再还。”于哲吩咐道,然后低下头继续写。


    文莉君拿出蜀绣厂的相机,给针线手绷等工具拍了照,轻轻离开了贵宾。于哲抬头看着她操作,相机用得很熟练,可胆子很小。


    “拍,拍好了,我去还工具了。”文莉君放下相机,慌忙离开了。


    总觉得文莉君像是在逃跑,于哲笑了笑,好像有些东西在发芽。


    第89章


    第二阶段于哲计划采访绣工, 梳理蜀绣的基本术语、针法、绣法和代表图案的完整刺绣法。这个工程量就有些大了,几位老师傅记忆力不好,师承不一样, 有些针法和绣法各有各的称呼。


    就拿掺针来说,有叫参针的,犀针的、长短针的、毛套、散套的, 大概十几种。于哲记得眉头打结,每次都要多问几遍这个字怎么写。


    文莉君很快明白她在此地的重要性, 不同绣工的表述, 让于哲误以为是不一样的东西。她作为专业人士及时补充,并让于哲看自己使用掺针实际刺绣熊猫的毛发的效果, 方便画出示意图纸。


    “这下明白了!掺针其实就是长短针的活用, 幸好有你在。”于哲忍不住上手想摸一下熊猫被掺针刺绣的小尾巴,被文莉君赶快逮住手腕拿开了。


    “这是国礼,您可不能摸,沾上人的油脂灰尘, 绣品容易变色长虫。”文莉君仔细观察了一下, 没有被蹭到。


    于哲一下红了脸:“抱歉,抱歉!我就是太好奇了, 您这绣得太快、太准确了。我还以为这熊猫您至少要刺绣一个月呢!”


    “我都绣过十几幅了, 闭上眼睛都能刺绣。”文莉君得意地笑。


    她接到的第一幅商业刺绣作品, 就是熊猫。这几年复刻了至少十多幅, 每一幅都畅销,每一幅都能挣钱。她越绣越好, 越绣越快。这次给厂里完成任务,也能提前完成。


    “可我看这幅熊猫的眼睛和我家的不完全一样,立体感十足, 这不是蜀绣的传统针法吧。”于哲现在能看懂蜀绣了,蜀绣讲究平光亮齐。平就是指平整,齐就是指整齐。


    “是不一样,这熊猫眼睛我用了粤绣中的钉金绣,只是没有衬厚底,薄薄一层垫底进行覆盖刺绣,让熊猫的脸部更有立体感。”文莉君拿出纸笔,为于哲示意。


    “有意思,你为何想到要偏离蜀绣传统来刺绣。”于哲不解。


    文莉君笑答:“熊猫本来就不是只有一种样子,针法也该跟着活物变。这次我去粤绣研究所学习发现四大名绣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很多针法只是名称不同,绣法一样。既然如此,融会贯通学习才能更好地传承蜀绣。”


    “你这是把蜀绣绣活了,现在看来,我有幸能购买到您刺绣的第一幅熊猫双面绣。”于哲评价道。“真好!”


    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真好,文莉君突然觉得有些心慌,赶快岔开了话题。


    于哲就像没注意似地,跟着转移话题。


    文莉君心中奇怪,于哲的眼睛好像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盯着她的时候,总像藏着很多话。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


    袁锦悦是个小人精,她敏锐地发现母亲有了变化。


    原来文莉君上班时,最爱穿宽松的衬衫裤子,可最近一个月她把自己的连衣裙翻出来挨个穿了一遍,包括去广州买的淡紫色连衣裙和从广州带回来的乔其纱旗袍。


    头发也不再是单一的麻花辫,天热会把辫子盘起来,天凉会把头发披起来。虽然没有画全妆,偶尔她会擦一点点口红在唇中间。抿开后看起来唇色红润,气色很好。


    这一变化直接观感就是变美了,三十出头的女人本就是最美的。兼具少女的灵动和熟女的韵味,还有过来人的沧桑破碎。


    搞得在谈婚论嫁阶段的钱多强,忍不住往家里送了好几次西瓜和哈密瓜。袁锦悦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一边吃一边打击钱多强。


    你别想了,我妈独美!


    刚入八月,气温更高了,文莉君穿了最流行的花朵太阳裙。这是一种宽边吊带裙,肩膀半露,长长的脖颈如同优美的天鹅,女儿拉着她往蜀绣厂走,忍不住就要赞美几声。


    “妈妈,你这样真好看!早就该这样打扮了。”袁锦悦挺喜欢母亲这种状态的。好好工作,好好爱自己。


    “是,是吗?”文莉君低头整理了下自己的肩带。“我就是觉得再不穿就老了,老了就没机会穿了。趁年轻抓紧再花哨一下,这些裙子以后都留给你。”


    “我可不喜欢这些花裙子,您留着慢慢穿吧!”袁锦悦拉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进了工厂大门。


    文莉君和女儿路过贵宾休息室。


    她今天的打扮让于哲眼前一亮,又赶快移开目光。“莉君,你来了,来看看昨天我整理的杨心采访稿和技术要点。”


    “好!”文莉君给女儿挥手再见,接过稿件坐在沙发上开始认真观看。


    这本来是这一个月来的日常,送亲妈去一楼工作,自己上二楼练字。可袁锦悦突然发现,经过了一个周末,于哲的称呼变了。


    刚开始时是文老师,后来是文组长,今天怎么变成莉君了呢?


    她刚上楼,又下楼跑到贵宾休息室窗户上偷瞄,就看见于哲给母亲倒了一杯凉水,坐在了她的旁边,给她指着上面新增的专业术语内容。


    英俊儒雅的中年男人,秀丽大方的成熟女人,坐在一起交流,语气很熟捻,笑容很亲切,怎么看都不对劲。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亲妈没发现吗?不仅没发现,亲妈好像还羞涩一笑,拿起笔在稿子上涂涂改改,两个人笑得更开心了。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袁锦悦回忆起来,昨天母亲和于哲一块儿外出拜访了杨心,说是采访蜀绣的知名老工匠。


    母亲回来后,给她带了一块奶油泡芙,做晚饭的时候一直哼着歌。


    也许不是昨天,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母亲慢慢变得爱打扮,爱笑。她的心情产生了变化,是不是有了别的想法。


    袁锦悦心中咯噔一声,一只野兽从阴暗处跳了出来,疯狂地尖叫:危险!警告!危险!警告!


    于哲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还是衣冠禽兽呢?他到底对母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她对他另眼相看。教授,叫兽,果然是一个东西。


    只是碍于这是蜀绣厂,袁锦悦忍住了冲进去质问的心思,带着怨愤走进了韦青的画室。


    “丫丫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韦青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又带着戾气,就像别人欠了她一千块钱似的。


    “太热了,我烦得很!”袁锦悦放下小书包,倒墨水、润笔、铺纸一气呵成。


    没有证据,不要着急,袁锦悦举起笔,气沉丹田开始写大字。


    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她能一口气能写两张大字了,可今天心慌意乱,才写了一张就觉得手酸腿酸。


    “我去上个厕所!”袁锦悦扔下笔,又溜到一楼偷看。


    这一次文莉君没有坐在沙发上了,她坐在窗下刺绣熊猫。第一幅熊猫已经寄走送到北京亚运会组委会去了,这一幅是要放进销售部做样板的。


    于哲坐在沙发上专心写文,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太多交集。


    刚才是不是看花眼了,袁锦悦咬着手指甲离开。


    可到了中午,文莉君端来饭菜给于哲,袁锦悦拉着韦青加入一块儿吃。就算是四个人一块儿吃饭,文莉君和于哲没有太多语言交流,袁锦悦都觉得于哲看母亲的眼神,含着款款情意,太不清白了。


    到了下午,袁锦悦终于忍不住问韦青:“韦老师,您看于教授是不是对我妈有意思?”


    “是啊!你才看出来啊。”韦青慢悠悠地在锦鸡上涂色。


    “什么?您早看出来了,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呀,看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呀。”袁锦悦觉得自己白活这么多年了,现在才发现。前几天还接待于绍言参观蜀绣厂,这真是引狼入室啊!


    韦青笑着放下笔:“虽然我没有结过婚,可也是谈过恋爱的。我知道男人喜欢女人是什么样的。你没发现,于教授来的时候穿着蓝灰色的衬衣,还有点褶皱。第二天他就换成了纯白的衬衣,熨烫得十分整洁,头发胡子都干净清爽得要命。我记得我大学的教授,忙起来经常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


    这些变化袁锦悦没感受到,她还以为于哲是因为到外单位公干,绷面子呢!“不,不会这么吧!”


    韦青低头看着桌上的红腹锦鸡,鲜艳长尾的雄鸟,低调柔和的雌鸟。“男人精心打扮,总不会是为了工作。”


    “那您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提醒我妈妈?”袁锦悦扔下笔,急吼吼地嚷嚷。


    “为什么要提醒?”韦青重新拿起笔,开始为雌鸟染色。“你妈妈如果不愿意,自然不会察觉,你看她对你家邻居钱多强献殷勤就一点儿不感冒。可她如果对于教授也有想法,自然就能感受到。关键都在她自己……”


    袁锦悦如遭雷击,她开始以为是于哲这个离婚男不要脸,孔雀开屏勾引母亲,看来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


    亲妈一直说不要人介绍,不相信别人介绍的,难道她想自由恋爱?离婚女,有自由恋爱这个说法吗?离婚女还相信爱情吗?


    母亲吃了婚姻的苦,好不容易跳出火坑,为什么还要往里面跳。


    乱了,乱了,袁锦悦的脑子乱了。她本来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母亲,可现在她不能确定了,这事儿脱离她的认知和掌控。


    这一天怎么过去的,袁锦悦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只知道练大字,一直写、一直写,直到内心稍微平静下来为止。


    韦青看着小姑娘乱七八糟的字迹,什么也没说。至少练字确实能让她冷静下来。


    快下班时,于哲整理了手上的全部资料,“我已经来这里一个月了,再走访几个老工人,我在蜀绣厂的调研任务就结束了。接下来,我将去图书馆、档案馆调取资料,补足蜀绣的历史传承部分。不知道遇上问题,还能不能来请教你。”


    “没问题的,有问题您尽管问。”文莉君坐到他身旁,拿起笔写下了两个电话号码。“这是我们车间的电话,这是我们宿舍的电话,都能找到我。”


    她想了想,又写下一个地址:“这是我家的门牌号,周末和晚上我都在,您如果遇到什么难题,电话里说不清楚,也可以上门。”


    于哲拿起另一张纸,也写下两个电话和一个家庭地址。“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们想到什么需要补充的素材,请联系我。8月20日以后,我要提前上班备课,周末可能有空。”


    “好!”文莉君收起于哲的信息,折好放进了自己的挎包,磨磨蹭蹭也不说再见。


    “忙了一个月,一直没空带孩子们出去玩,绍言闹着吃好吃的。听说耀华西餐厅最近推出了儿童餐,要不要带两个孩子去尝一下,我们大人顺便长长见识。听说西餐厅环境很不错,桌上还点着蜡烛。”于哲收拾好了纸笔,也没有离开,拿孩子当借口邀约。


    烛光晚餐是随便两个人就能共享的吗?在门外再次偷听的袁锦悦终于忍不住了。


    她冲进门来,拉起母亲的手就往外走:“妈妈,下班了下班了,我肚子好饿,回家给我做饭吧!于叔叔,再见了,慢走不送啊!”


    文莉君猝不及防被女儿拽走了,只来得及挥挥手。


    于哲站在门口看了看两个人的步调,笑着去向高志川告别。


    “这一个月辛苦你了!”高志川握着于哲的手。“我们没想到整理资料这么费时费力,这写出来都不是《绣谱》了,是中国蜀绣大全了吧!”


    “既然我来了,肯定要把蜀绣所有的历史技术资料尽量整理好。估计这本书的最后成稿会在十万字左右,希望你们不要催我。”于哲算了下,至少要用上三个月时间重新撰写,三个月时间修改,能明年完成就不错了。


    “我们不急,您尽管好好写,蜀绣厂全体员工都感谢您。”高志川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厂领导研究决定给你的润笔费,不多,希望您在写这本书的同时,能帮我们蜀绣厂多写几篇纪实报告给领导们看,多多宣传蜀绣。”


    于哲看了下信封,信封鼓鼓的,里面的票子还不少,他没有伸手:“我是接到文化馆任务来的,本来就会根据资料写成专稿,放进蓉城史料里存档。当然也会送交上级观看。


    这次的工作,我只是起到一个整理撰写的作用,关键还是各位绣工和设计师的功劳。这钱我不能收。”


    “于教授,这是您应得的,是我们厂的心意。”这钱不光是稿子,还有暗含的宣传费在里面。高志川还想劝说,于哲已经背上资料出门去了。


    这下只能拜托文莉君去送钱了,高志川带着信封去找文莉君,文莉君已经带着孩子下班了。


    “改天吧!”高志川慢悠悠踱回了办公室。


    第90章


    文莉君被袁锦悦拽回家, 立刻换衣服生火做饭:“丫丫你去楼上看看今天什么菜熟了可以吃。”


    到了夏天,楼顶小菜园的蔬菜瓜果也到了盛产期,茄子、黄瓜、空心菜、扁豆、番茄完全能满足母女俩的生活需要。


    袁锦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妈妈, 我想和您说说话可以吗?”


    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很难得,文莉君闻言,立刻坐在了床边:“丫丫有什么心里话, 尽管告诉妈妈,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袁锦悦握住座椅的木头边, 与母亲对视着。


    文莉君上身前倾, 专注在女儿身上:“嗯,你问。”


    和母亲谈论这个话题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可袁锦悦实在担心:“妈妈, 你……你,咳咳,你看上于教授了吗?”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文莉君有些慌乱:“丫丫,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看你最近和他好像挺熟的……”他还喊你莉君呢, 袁锦悦心里翻了个白眼。


    原来是这样,文莉君笑了, 笑了更好看了, 怪不得会被于哲看上。小姑娘笑不出来, 脸色反而更阴沉了。


    “我和于教授那么熟, 还不是因为你啊!”母亲无所谓地找了个枕头靠在床上。“别看我们这个月经常交流,其实基本上说的都是工作。唯一闲聊的话题, 就是怎么带孩子。毕竟我们都是单亲,有着共同的难题。”


    文莉君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对孩子隐瞒的,慢慢回忆诉说着。


    “你和绍言都是好孩子, 可惜遇上我们这样的父母。说实话,当单亲家庭的孩子不容易,家长更不容易。丫丫比较体贴妈妈,我可以全力拼事业多赚钱。可可绍言是个男孩子,总觉得是因为于教授的原因父母离婚的,和他的冲突比较大。”文莉君叹了口气。


    “都是离婚单亲家庭,能劝,就劝劝吧!能帮忙,就出点主意。他也给我找国外的育儿书看,看看怎么培养你这个天才宝宝。我们当父母的,只能尽全力而已……”


    原来两个人都是在聊育儿问题吗?


    “我不信,我看你最近挺喜欢打扮,人家不是说啥,女为悦己者容吗?”袁锦悦叉着腰站起来,总觉得母亲避重就轻。


    “哎,丫丫,不是你说让妈妈多打扮,让自己精神点儿的吗?我这次去广州,买了好几件新衣裳,再不穿就过时了。”


    文莉君伸手抱过女儿在膝头。“妈妈现在是小干部了,代表蜀绣厂协助于教授,相当于是接待文化馆领导。我不得捯饬捯饬?”


    听起来确实很合理,但是,袁锦悦还是不信:“可我看你们互相看彼此的眼神都不一样!”


    这小家伙还偷看呢!文莉君把气鼓鼓的小金鱼抱在怀里拍拍背:“哪里不一样?”


    “就,你看他的时候笑眯眯的,他看你的时候色眯眯的。他还叫你莉君!没礼貌。”小金鱼嘴巴翘好高,还能吐泡泡。


    文莉君笑得更开心了:“经过这一个月,大家都那么熟了,我可不好意思让教授喊我组长,是我让她喊我名字的。他听见刘卉她们都这么喊,也就跟着改口了。”


    “那不一样,刘卉阿姨是你朋友。”


    “哦,于叔叔不能做我朋友吗?”


    袁锦悦快被亲妈气死了,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离异男和离异女,年龄相当,彼此熟悉,鬼才会做纯朋友。


    “妈妈,如果,我说如果,于叔叔追求你怎么办?”


    文莉君张了张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应该不会吧!于叔叔是大学教授,生活在象牙塔,他不会看上我这个工人出身的。”


    “如果是真的呢?”袁锦悦跳下地,抓着母亲的手,逼视着她的眼睛。


    “想想袁鹏、袁大山、袁鲲、文建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袁锦悦的诉说下,文莉君脑海里浮现出袁鹏举起来的铁掌,不由打了个哆嗦。


    “于哲是教授又怎样,他穷抠抠的,工资还没你高,他肯定是贪图你的美貌和高工资。他还没精力能力养儿子,肯定想找个免费保姆,给他洗衣做饭带儿子。妈妈要小心,别被他外表骗了,后妈可不好当。”


    文莉君没想到女儿想到这么远去了,她下意识想摇头说不会,可于哲温和的模样却在心里鲜明了起来。


    白衬衣金边眼镜,整齐飘逸的头发,气质沉稳成熟。他说话的语调低沉缓慢,知识渊博、风趣幽默,很吸引人。当朋友,真是不错。


    那么他对自己真有超出朋友的想法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里,好像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含着别的东西。


    年少时为了生活奔波,没有机会暗恋过谁,第一段婚姻是相亲来的,母亲哥哥说好,就嫁了。三十多岁了,自己还从来没有被男人追求过,文莉君有些害怕,又隐隐有些期待。


    “妈妈,我只是怕你再被打!我怕你再被欺负。”袁锦悦的眼眶红彤彤的,妈妈和男人在一起,就像把钞票露出衣兜,可太危险了。


    “知道了,妈妈会注意的。”文莉君抱住可怜巴巴的女儿,袁锦悦微微放心了一丢丢。


    “我不反对妈妈有异性朋友,可于叔叔不一样,他肯定没安好心。妈妈以后和于叔叔来往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判断下,可以吗?”袁锦悦仰着小脸,眼神透露着渴望。


    “好!”文莉君答应一声默默起身去厨房煮绿豆稀饭,凉拌黄瓜。


    脑子里很乱,文莉君一直以为自己是把于哲当朋友相处的,但是自己真的只把他当作朋友吗?他才华横溢、做事专注、待人温和,自己都看见了,还看进了心里。


    可能潜意识里,那些漂亮的衣服、红润的口红,不完全是因为工作。他看向她的时候,他温言细语的时候,她心底深处,有一丝丝欢喜。


    反正于哲已经回去了,这事儿看起来就这么结束了。


    站在贵宾休息室门口,文莉君最后看了一眼于哲曾经坐过的沙发,把女儿说的话抛诸脑后。然后默默收拾了熊猫绣绷,打扫干净贵宾休息室,重新回到了艺术品车间。


    唐卡挂毯边条已经基本完成,色彩艳丽,色块明晰。能想象出将来这幅绣品铺在山头,在阳光的映照下,是怎样的震慑人心。


    文莉君让韩文超去请客人来观看,定下模板继续完成剩下的部分。


    听到组长说请客人看了再绣,十二个绣工都站了起来,捶腰扭脖子,甩着手指。


    张娟伸了个懒腰:“可算是能休息一阵了,这细针绣多了,猛不丁来绣粗针,咔咔绣挺爽,就是费手劲儿。”


    布料粗糙,针粗线粗,需要费力扎穿布料再反复绷紧。


    刘卉也在这个组,她藏好线头,站到了两个人旁边:“莉君的采访完成了?”


    “嗯,完成了!过几天再去采访个老绣工,然后就等三个月后的稿子了。”


    文莉君正在仔细检查着线头凸起的地方。这幅刺绣的线头都是打了结藏进线簇里的,这样才能保证不会滑丝,但也不能太大影响画面平整度。


    当她发现一个超大线结的时候,就会用锥子挑出来弄出线头,再用针重新打结调整,多出来的线头剪掉。


    等她检查完毕,张娟对着她耳朵轻轻说:“听说于教授走了,他还回来吗吗?你不去找他多讨论下稿件。”


    文莉君停下手中的剪子,狐疑地看着她。


    刘卉嘴角带着窃笑,拍了张娟屁股一巴掌:“就你话多!”


    “那我关心关心我姐妹怎么了?反正大家都是单身。”张娟白了刘卉一眼。


    “给莉君介绍的,她都看不上,这一个总算是莉君自己认识的。我看着人家大学教授学问好,形象也不错,说话轻言细语的,和介绍的歪瓜裂枣都不一样。”


    张娟转身对着文莉君挤眉弄眼:“哎,怎么样,你觉得于教授能入眼不?我看你对他挺好,还每天给他打饭送过去一块儿吃。”


    “我这不是帮着节约时间搞工作吗?”文莉君觉得自己的初心很单纯,就是想搞好工作。


    “那他也是这么想的吗?我看于教授挺喜欢和你聊天的。说说看,你们一天到晚聊些啥,他有没有暗示过你什么?他到底怎么打算的,想和你结婚吗?”


    好朋友居然问了和女儿一样的问题,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有意思?文莉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好姐妹不回答,刘卉只能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反正男人不说穿,女人也别主动。可如果他有这个意思,莉君确实可以考虑考虑。错过这个,下一个还不知道是怎样呢!”


    “卉姐说得对,好男人可不好找。”张娟得意扬扬挽着刘卉的胳膊。“我们都嫁了好人家,也希望莉君有个好归属。”


    “知道了!”文莉君没有答应什么,可也没有拒绝什么。但是再见到于哲,文莉君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


    周六的上午,两个人约在省大门口见面,一同前往团结镇。根据杨心提供的线索,这里住着她的一位师姐,算是已知还活着的最年长的资深绣工。


    梧桐树下车站旁,于哲穿着暗纹的淡蓝色合身衬衣,黑色的西装长裤皮鞋。肩上挎着平整的公文包,手里举着一把雨伞。看见文莉君下车而来,于哲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莉君来了,那就一块儿走吧!”


    文莉君这两天脑子里全是于哲,现在看见他阳光般的笑容,想起他的笑容下隐藏着小心思。慌忙中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能嗯嗯。


    于哲把伞往文莉君的头上移过去,遮住了一大片阳光,自己的肩膀暴露在了阳光下:“今天天气预报34度,别中暑了。”


    “哦!”文莉君只能低头答应,脸却悄悄红了。


    也许是热得吧,文莉君没多想,拿出手绢擦了擦脖子,一点儿汗也没有。两个人搭上了公交车前往长途汽车总站,又坐上了前往团结镇的长途汽车。


    公交车上,两个人站得挺远,可长途车上,两个人自然挨着坐在了一起。幸好车比较空,三个人的座位,两个人坐挺宽敞,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文莉君靠着窗户望向窗外,于哲坐在过道望着车头方向。两个人不言不语,就像不认识似的。


    以前每天大家说说笑笑不觉得奇怪,可现在文莉君刻意不说话,两个人的氛围反而怪异起来。于哲弄不懂文莉君为什么突然变冷淡了,他有心起话头,又怕文莉君继续嗯嗯。


    下车后,于哲依然举起伞,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


    此刻已近中午,日头毒辣从头顶洒下阳光,文莉君走得满头汗水,一看于哲暴晒的肩膀,她默默靠近他了一点,肩膀微微挨着他的胳膊。


    这回伞刚好遮住了两个人,不偏不倚。文莉君突然觉得这条小路好长好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头。


    “马师傅的家还有多远?”于哲望着街道两侧密集的绣坊商店,很是讶异于一个小镇的蜀绣商店居然生意这么好,不知道藏着多少能人异士。


    文莉君摸出杨心写的纸条:“马师傅家的店就在街子的尽头,她本是这镇上第一个开绣坊的。可惜她家女儿媳妇没有继承到她的手艺,孙女儿也不愿意学。徒弟们学了本领都自己入厂开店去了,生意大不如前。”


    “那我们来得还算是时候,再过几年机器绣花替代人工绣花,这条街……”于哲叹了口气。


    连粤绣那么大的工厂研究所都岌岌可危,何况民间的绣坊。


    两个人加快脚步,去了马师傅家的店铺。


    三开间黑瓦白墙中式房,面向街道的一面是店铺,里面摆着柜台和货架,一个绣绷架子放在一侧,上面绷着一块白绢,绣着半幅神像。


    柜台后面的妇女靠在柜台上看小说,抬头看见两个人进来,懒洋洋地抬头:“绣品很多,价格公道,随便看看吧!”


    文莉君笑着出声:“我们不买东西,来看看马师傅,她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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