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好多年未曾下过这般暴雪。
而在这场暴雪中, 年迈的皇帝旧疾复发,崩逝在勤政殿。
原本就粉妆素裹的天地,挂满了白幡。
随着旧主的故去, 这座宫城里迎来了新的主人。
又是一年冬日。
方华殿内。
李岏指尖一抖,险些捏不住手中的文书:“什么!”
他豁地站起身来,嗓音发干:“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全福见他神色发白, 心中发突,愈发地躬下身来道:“宋娘子说, 她愿意了。”
李岏再顾不得,拔腿就欲往随云殿方向跑,刚出方华殿的门, 便险些绊在门槛上。
幸得一旁高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李岏方摆开他的手, 这才瞧见自己穿着寻常白色里衣,行动间衣衫不整,忙止住了发颤的腿,与全福道:“快, 去给我备衣裳, 我要更衣。”
全福忙躬身应是,身后早有小太监飞奔去寻了衣裳来。
李岏瞧见呈上来的是黑沉沉的玄黑,不由道:“这么深的颜色, 叫人瞧见心头就不快。”
小太监忙去换了新的来,却是一身素色, 皆是平日常穿的颜色。
哪知李岏却沉着脸不说话, 小太监心中惴惴,转头却瞧见全福捧了件菡萏粉色的织锦长袍,一时目瞪口呆眼前发黑, 这样艳丽的颜色,主上几时穿过。
全福公公莫不是糊涂了。
哪知李岏却转了神色,面上带喜,也不等人服侍,自取了衣裳穿起来。
他穿完打量了一眼远处的镜子,镜内的男子身型颀长,眉目模糊。
这一年来,她守着随云殿,哪里也不去,他每日去陪她说话,下棋,在随云殿处理公务。
而今,时光流逝,她终于被他打动,同意嫁给他。
李岏心头雀跃,目光下意识扫向自己的双腿,不由想起她曾说过他的腿又长又直,穿这样的颜色一定好看。
他一时面上发红,却来不及多想,又往随云殿奔去。
方进殿门,却见她已站在檐下,瞧见他来,冲着他面上一笑。
他有多久未曾见过她的笑容了?
她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叫他心口发紧,一时忘了行动间双手该如何摆动方是自然。
宋轻风见他行动姿势怪异,仔细一瞧,竟是手脚同步,顺拐了,到底忍不住真心笑出声来。
李岏走上前来,站在檐下,仰头望着她。
宋轻风止住了笑声,又看向他。这才发现他穿了一身从未见过的菡萏粉色,更是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眼俊美,显出少见的烂漫模样。
她看着他的模样,一时移不开目光,心中狂跳。
直到目光下意识移到他的眼下,那里原本是一粒手绘的朱砂痣,而今是一块约略发红的皮肤,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
她忙收回了心神,心口如被泥沙堵住一般窒闷。
李岏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就像一年多以前,那时她和他还都在一片美梦中,她对他一片迷恋,他再难抑制,一把上前抱住了她。
“太好了。”他狠狠抱着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他在她颈间低声道,“你愿意留下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他的呼吸喷在颈间,言语如炙热的烙铁,烫得宋轻风浑身发抖。
他感受到她的颤栗,将吻密密麻麻落在她的颈间道:“宋轻风,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我们一辈子,永远不分开。”
“这个世上,我们终于不是孤零零的两个人了。”
他说着,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将她抱进就近的暖阁。
他将她放在矮榻上,密密匝匝的吻落遍全身,轻柔的动作转而猛烈。
一个家?宋轻风脑中不断飘飖着这个词。
在室内灯火飘摇中,她余光瞧见塞在桌案下的草蟋蟀。
这些已经干枯发黄的草蟋蟀,瞬间又将她拉回到了那个梦里。
那个女子一把扔了剑,捧着蟋蟀来哄着她。
她的身后,是战火连天。
可她拉住了她的手,有了一个新的家。
在这一年里,她便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
宋轻风看了看不远处落在殿顶的乌鸦,挺立在屋顶上,傲视周围却形单影只。
脑海中却闪过另一人的身影。
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心内默道,再也不见了,太子殿下。
方跨出门槛,却突听身后传来喵呜声,随之有重物落地砸响的声音。
宋轻风下意识回头,却见原来是小白跳跃过来,在它身后,一只锦盒被打翻在地,里头的东西撒了出来。
宋轻风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
却在瞬间,浑身如定住一般。
她艰难地扭过头,双目死死地盯着那撒在地上的东西。
她眯了又眯,终于瞧清。
盒内撒出来的,除了那把她配的假钥匙,还有一个纸包裹的东西。
此刻那纸已松开,露出里头的一角。
泛黄的颜色,若隐若现。
她跨回门槛,却感到腿弯处如冻僵一般,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只能僵直地一步步挪上前去。
包裹的纸张在她颤抖的手下发出脆响,一点点揭开。
里头一只枯黄的草蟋蟀裹落出来。
草蟋蟀黑漆漆的两颗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送给你,别生气了。”
她一屁股跌坐在地。
混乱的梦境如潮水一般涌来。
等她从草丛里醒来,饥肠辘辘,却不知为何浑身疼得厉害。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四处打量环境,确认是刚进东宫时做的那个梦,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她记得这个梦里会出现那个小男孩。
果然因为浑身疼痛,她又四处张望,摔了个跟头,再抬头,便瞧见了那个穿着锦绣华服,却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她。
宋轻风一眼瞧见他眼下的红痣,鲜红似朱砂一般。
这男孩小小年纪,却一脸萧瑟,瞧见她的目光好奇地打量过来,他慌乱地伸出手来,想要遮住眼下的红痣。
他嗫嚅道:“这是,不小心……”
宋轻风拉下他遮住红痣的手,茫然问道:“你是谁?”
小男孩愣住了,打量了她好几眼确认她是认真的,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宋轻风摇了摇头。
小男孩低下头,木木地站着,像个小木头一般,浑身的生气似乎都消失了。
宋轻风道:“你也忘记你是谁了?”
小男孩道:“我也不知,我该是谁。”
“你家在哪?”
小男孩反问道:“家?”
见他这般神情,宋轻风牵住了他的手,如牵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面上却假装随意地道:“那没办法了,只好我带着你了。”
她醒过来时,大脑一片空白,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更没有家,彷佛她是从这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的一般,除了浑身的疼痛,心头也无乌云蔽日,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荒郊野岭,终于瞧见一个活人,还与她一般,失了记忆,也没有家。
她自然不想放过他。
她抓着他的手安慰道:“跟我走,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
小男孩看着她,瞧见风吹来,将她发丝散乱落在面上,发绳早不知丢哪里去了,她不断地用手拨来拨去,他一声不吭低头掀起深绿色的衣摆,用力拉扯,扯出一块破烂的布条。
他笨拙地用布条绑起了她的头发。
她随手摸了摸笑道:“你这衣裳不错。”
说完牵着他的手,与他走了不知多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气渐渐冷了,野果终究难以裹腹,两人年纪小,具都奄奄一息。
她饿中生智,一把拽过他脱了他的外裳,仔细洗了洗,可惜衣裳缺了一角,只能换些银钱买馒头。
拿到馒头,他却宁愿饿着肚子,生了气。
宋轻风哄骗他多时,他几日都对她不理不睬。
宋轻风到底有错在先,只好蹲在一旁,扯了路边野草来,循着肌肉的记忆,编了一只草蟋蟀。
她将草蟋蟀送到他的面前蹦蹦跳跳地道:“别生气了,看我给你表演,以后我给你买许多许多的漂亮衣裳。”
他绷了几日的脸到底松动,接过了草蟋蟀拿在手中。
过了许多才如大人一般地道:“以后莫要再随意脱旁人衣衫。”
宋轻风道:“我是瞧见你里头还有衣裳的,而且我给你买了件新的,只是粗布造的,不如你原来的好。”
他一时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衣冠不整,如何见人。”
他说起话来像是大人一般,摸到蟋蟀却到底生了孩童心性,玩起来爱不释手,上下仔细摸遍了问道:“这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自然是……”宋轻风话到嘴边,便卡住了,母亲?
她突然感到心脏狂跳,口干舌燥。
我母亲?在哪里?
小男孩察觉了她的异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闭紧了嘴。
他欲要安慰她,却听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响。
两人抬首看去,却见烟尘四起,一大队官兵正往此处来。
是寻他的人来了。
眼瞧着人越来越近,他急切地抓住她就往远处跑。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得天昏地暗,险些背过气去。
追在身后的声音终于远了。
小男孩皱了眉头,他知道两人躲得过今日也绝躲不得明日,若再这般下去,只会连累她,只是与她道:“明日我们分头跑,你往西边去,我往东边去。”
宋轻风抓住他的手道:“在哪汇合呢?”
小男孩勉强扯了扯唇道:“在西边的小镇。”
宋轻风道:“好,我在西边的小镇等你。”
夜幕降临,月光却照进来。
无意中一阵金光闪过。
她看着他手中捏着草蟋蟀,却隐约从袖口里透出金光。这些日子他捂得严实,何曾露出来过。
她却心中剧震,一把夺过他的手腕,瞧见一枚金镯正缠在他的腕间。
她不及细看,只觉得口中一甜,头脑一阵阵剧烈刺痛,天旋地转。
晕过去前,只瞧见少年惊恐的眼神。
等醒过来时,却正躺在他的怀中。
宋轻风看着他的脸,呆了片刻,而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就往远处跑,她的娘亲,还在山上等她。
等她跑累了摔倒在山脚下,却又忘了,只记得要往西边去,去一个小镇等人。
再后来记忆错乱,混混沌沌,零零散散的记忆分不清真假。
那个与她从夏末走到深秋,倔强倨傲的小男孩,陪她走过最痛苦,最无助时候的小孩。
原来,是他。
宋轻风将草蟋蟀揣进怀里,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了方华殿。
顺意见她来,忙迎上来笑道:“宋娘娘,您来了,陛下正在沐浴,奴婢带您去?”
如今陛下要与她成婚,宫人都改了称呼。
宋轻风扯了个笑,轻声道:“不必了,不要惊扰了殿下,不,是陛下。”
说着她轻手轻脚来到后殿,果然听见水响。
她在门外用力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扒在门边,小心往里张望,却见里头白雾缭绕,一人白衣拖地,正背对着门坐着,乌黑的长发披散。
顺意说的不错,他果然在沐浴。
而今已从池子里出来了,全福正在给他绞干头发。
他背对着门,似乎正专心致志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宋轻风瞧见他的背影,一时心中狂跳,震地连扶着门框的手都微微发颤。
却听李岏低着头道:“去随云殿瞧瞧轻风醒了没?哎别去了你去了别又吵着她,她昨夜睡得不安稳,正该好好歇息。”
“叫膳房备些清淡的吃食等着,她午膳就用的不多,又睡了这许久,只怕饿坏了。”
“晨时她还说想吃外头的那家酱铺子,今夜月明,听说西街的花市正热闹,她素来爱热闹,晚上便带她去西市逛逛,你速去叫人备马。”
全福含笑在一旁应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平日里少言寡语,所说也多是政事,而今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叫宋轻风愣在门边。
李岏说着说着,却起身道:“好了没,我去随云殿瞧瞧。”
全福忙拦下他道:“陛下,外头天寒地冻,您发还未干就出去,冻坏了可怎么好。”
哪知李岏很听劝,复又乖乖坐下道:“也是,大婚临近,我可不能冻病了。”
全福一下一下地与他绞着头发。
方才站起来的时候,宋轻风终于瞧清他手中的东西。
是一根绿色的发带,在他修长白皙的指尖缠绕来去。
是她的发带。
宋轻风心中狂跳,手指下意识扒紧了门框。
正低着头的李岏似乎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屋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落在屋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下雪了!”
下了雪,西街的花市会比往日更热闹,那头的红梅映着雪,在灯火之下如梦似幻,乃是京都冬夜里的一大盛景。
他忙催促全福手脚快些。
和她一起出宫去玩的念头一起,便打也打不住了。
雪越下越大,连带着天色都愈发阴沉昏暗。
李岏从浴房出来,便兴匆匆往随云殿去。
三两步跑到随云殿,却正碰见乌梅又绿都冒着雪方从外头回来。
两人瞧见他,虽心下惴惴,却都面带喜气地行礼:“拜见陛下!”
李岏面上转了温和,嗯了一声,见手上都捧了东西,不经意地问道:“拿的什么?”
乌梅回道:“宋娘娘让奴婢去尚衣局,嘱咐按她要的样式做新衣裳,奴婢们手脚快,画了个样子来与娘娘过目。”
又绿道:“娘娘说想吃昨日宴上的桃花蜜饯,叫奴婢去盯着先做出来,热乎乎的才好吃。”
李岏不过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嗯了一声便越过两人。
方行了两步,却浑身一僵顿住了脚。
他忍住袖中剧烈发颤的双手,问旁边人道:“娘娘醒了?”
哪知站在一旁的侍卫奇怪地看了一眼,而后回道:“回陛下,娘娘不是去了方华殿吗?”
李岏面色发白,冒雪飞奔进殿内,触目所见,殿内空空荡荡。
她住在这一年多,屋内的一桌一椅连位置都未挪动过。
原来她从未想过要在此长住。
李岏感到冰水兜头浇下,一阵阵冰寒,刺得他阵阵战栗,几日的欢愉而今全都化成利刃,刀刀刺骨。
她何止未曾想过长住,她答应要嫁给他,不过是骗他的。
只是为了找机会逃出宫去。
而今宫人全都知道她要成为新后,又有谁敢拦住她的去路……
果然有了身份,出宫城的路畅通的超乎想象。
宋轻风回望巍峨宫城,粉墙金瓦,和当日来时一般。她想起曾在白楚楚的桌案上瞧过这样一幅画,画中的宫城正如眼前一般。
而白楚楚便在无事的时候,常常看着画发呆。
她好奇询问,白楚楚便指着画与她笑道:“这是他的家。”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
白楚楚笑道:“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后来她瞧见她将画撕了粉碎:“他死了,我却不能与他报仇。”
“为什么?”
“哎,这些家国大事,说来复杂了……”她笑着大口喝了一口酒。
是啊,说来复杂了……
李岏摇摇晃晃地转身出来,众人看到他的脸色如死灰一般,皆心下大惊。
“备马!”
高守领命忙牵了马来,他不待马站稳,便一个翻身,双腿狠力一夹,马儿如箭一般飞驰而出。
马疾驰,一路从宫禁出了京师。
风雪大盛,雪花不过片刻就糊住了他一头一脸,将他整个人包成了雪人一般。
冰雪冻住了头脑,他看不清前路,只感到眼前白茫茫一片,浑身早就麻木失了知觉。
只能无意识地一声声驱使着马向前,再向前。
就快要追到了。
可是四野茫茫,她成心要躲着他,他又要去哪里追她?
却在这时,听到高守的声音遥远又模糊地传来:“陛下,右面!”
李岏猝然转头,瞧见极远处一个人影,正往远处飞奔。
他冰冻的心生了丝活气,感到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狠命一抽,马儿爆发出最后一丝神勇,往右狂奔而去。
近了,近了!
前方的人显然听到身后声响,似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即便隔着漫天风雪,这个眼神从风雪里飘过来,落在他的身上,叫李岏眼眶发热。
是宋轻风!是她!
他发了疯一般抽打着马腹,马发出长嘶,喘着粗气,与他自己的混合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越发地逼近,他这才瞧清对面的一匹马上是两个人,那两人共乘了一骑。
而宋轻风缩在对方的怀里,只有一只小小的脑袋,从身后人的肩头处露了出来,一双黑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便又消失不见了。
李岏目眦欲裂,血红的双眼在风雪里格外的瘆人。
对面的马乘了两人,速度自然也比他慢了许多。
李岏死死盯着对方的后背,飞马上前,谁知突然马身剧烈一顿,一声长嘶后蹄扬起,巨大的惯性将他甩了出去。
跌落中他只来得及抽出腰间长剑,眼疾手快在落地前插入雪地,才生生止住了滚落的速度,纵然如此,他还是摔得一头一脸的雪,混着雪地下的污泥滚在身上,肋骨处随之传来剧痛。
李岏忍着剧痛,狼狈地自雪里抬头,却见前面两人越行越快,就要消失在眼前。
他咬牙想要再爬上马,可马已被绊倒,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显然也伤得不清。
侍卫们也早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天地一片寂静。
李岏再忍不住,狠狠抓着满地的积雪,对着远去的背影大喊,“宋轻风!宋轻风!你回来!回来!朕命令你回来!”
身影未有半刻停顿,他大叫着,转了哀求:“回来……求你,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声音淹没在风雪里。
那颗黑黑的脑袋却再没有冒出来,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愿给他。
对面的人一甩马鞭,两人一骑竟直直地消失在视野里。
天地一片洁白,很快就掩住了行过的痕迹。
李岏跌坐在地,眼睛酸涩地再看不见身边的一切,只余脸上雪水融化,顺着脸颊滚落到衣领里。
他徒然地张开手心,里头躺着几粒色彩斑斓的糖。
“求你,”他喃喃地道,“不要抛下我。”
突然一阵风起,有东西从他们消失的方向飘来,飘飘荡荡落在他的眼前。
他冻得麻木的手伸出,落在指尖的,是一根绿色的发带……
“嗖!”
箭矢划破空气,发出几声锐响。
“中了吗?”
“风儿姐姐出手,哪有失手的道理。”说着话音落,对面几个骑马的悍匪,手中钢刀落地,自马背上滚落下来。
宋轻风收了手中小弩,与小云道:“回去吧,今夜就在这里过夜,估计还会有人来。”
自打北戎的四皇子得了镇国玉玺,登上了北戎皇帝的宝座,北戎的内乱便再未停住过。
据说这位四皇子有勇无谋,而他几位哥哥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因为一块玉玺,叫他得了宝座,众人自然不能臣服。
只是天色渐冷,总是有耐不住苦寒的北戎人来边境骚扰。
两人骑着小马,一路往林深处走……
“主上,在那处。”
马上的人转过头,盯着远处发呆。
高守道:“属下已派人查问过了,那位传说中的女神箭手,最近便在这处出现过。”
他还未说完,却见李岏已拍马飞奔而走。
高守忙带着人追上。
近年,边境出了位女神箭手,据说出箭百发百中,有北戎侵扰的地方,便有她的身影。甚至有传言说,这是消失了多年的白马战神回来了。
听闻消息,李岏不远万里来了此处。
果然在众多侍卫的搜寻下,李岏很快看见那个女子。
她骑着一匹白色的小马,自远处慢悠悠地走来,长发束在中央,发尾在晚风中飞扬。
七年不见,她早已褪去了稚气,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皮肤有些发黑,面上透出红。
李岏握着缰绳的手死死地握紧,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这么多年,他不敢来寻她。
那一夜,她头也不回地跟着李岚走了,他们只怕早结婚生子。
直到今年,他遇见了李岚。
或者说,李岚主动来寻了他。
他才知道,自打两人离开京师后,宋轻风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这么多年,连李岚也不知她在何处。
李岏看着人越走越近,却在离他还有数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显然宋轻风也发现了他。
她一时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怎么也想不到,他本该高坐宫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是此刻,马上的他已是成年,一如既往地高贵,即便是穿着普通的衣裳,也难以掩盖通身的气度。
她双眼发花,用力揉了揉,对面的人居然还在,不是做梦。
宋轻风按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停在了原地。
李岏打马上前来,两人都瞧见了对方的模样。
宋轻风想起很多年前,那粒落在屋檐下的血,他背部的伤好似还在眼前。
多年不见,似乎都变了,又似乎没变。
以至于宋轻风自然地问出:“你伤好了吗?”
李岏自然地点头道:“好了。”
宋轻风也点了点头,低下头看着脚尖,踢了踢脚蹬,两人一时无话。
“再见。”李岏道。
耳边传来马蹄声,她惊讶地抬头,却见他已当先拍马走了。
宋轻风看着他消失在远处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次重逢短暂地叫她心惊,原来只是恰巧遇见吗?
一旁的小云道:“风儿姐姐,我们回去吧。”
宋轻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也翻身上马,马鞭甩起,却到底忍不住回头,瞧见远处烟尘四起,人已成了一粒小黑点。
她摇了摇头,他们分别已是七年,而他们曾相处的时间,却不足两年,所有的过去早就烟消云散,他淡忘了她也好。
何况而今他身份不同,出现在此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而今走了好,别再到这里来了。
宋轻风回了营地,与众人商议明日之事。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日。
这日众人人追着游寇走到边境荒郊野外,天色已晚便在当地安了营,半夜宋轻风从睡梦中惊醒,感受到脚底的震颤。
她心中一惊,翻身而起,轻声叫醒了众人。
众人寻着声响摸黑过去,却见远处外火光冲天,一支不知何处来的北戎散兵,正被一群村民围住了。
她与几人打好暗号,设了埋伏。
不过几个冷箭发出,北戎人已是惊慌失措,好些人滚落下马。
正要换个地方,哪知突然不知从哪里哭着跑出两个睡眼懵懂,三四岁的孩子,正冲向北戎人。
宋轻风顾不得多想,冲上前去,一把将两个孩子抱进了怀里。
她躲在暗处射箭,本极是优势,而今突然暴露出来,离北戎人极近,乃是大忌。
等北戎人反应过来,一把举起刀来向自己砍来。
可宋轻风自己手里抱着两个孩童,若是松开手去挡,孩子必会暴露在敌人的刀前。
电光火石间,她知道自己此次凶多吉少,只能尽力弯下腰来,将两个孩子护在怀中,脑海中飞快地道:“对不起啊,再也见不到了。”
若是早知今日,前日相遇,她便该与他多说几句话。
刀剑入肉的声音响起,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
宋轻风睁开眼,却见一道颀长瘦削的白色身影站在身前,将自己完全地笼罩在了身后。
黑暗里李岏转过头来艰难地开口道:“还好我来得及时。”随着他的话语,有血自他的唇边溢出。
而身旁人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主上!”刀剑拼杀愈发激烈。
是高守带着人到了。
宋轻风目眦欲裂,松开了孩子一把抱住了李岏。
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插着那柄本该在自己身上的刀!
鲜血正自那伤口处汩汩而出。
宋轻风拼命用手去按,却怎么也按不住,而李岏的脸上已血色尽失,苍白羸弱,她惊恐地大哭起来:“不要死,你不要死。”
李岏却艰难地抬起手来,擦了擦她的眼泪。
他指着远处的身影道:“现在你们自由了,想怎么在一起就怎么在一起。”
宋轻风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李岚砍下敌手的头颅,此刻正向他们走来。
宋轻风收回目光,紧紧抱住李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地道:“别怕别怕,我这里有药,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着就慌乱地自怀里掏药,哪知紧张中,从怀中掏落了一堆零零散散的物什,只是没有药。
她便拨那堆杂物边哭道:“明明还有的,我记得还有的。”
“别找了,没用的。”
李岏却自她掏出的一堆杂物里取出一个白色的面人来。
没想到这么多年,这枚面人早就干裂变形,只是面人的嘴角,还紧紧抿着,挂着不情愿的神情。
他看着这个与李岚八分相似的面人,一向冷漠的面容松动,似乎露出委屈的神情来:“宋轻风,我不是谁的替身,我只是嫉妒他,比我先遇到你。”
宋轻风找药的手停下来,复又抱住他道:“不,你从来不是谁的替身。”
说完却见李岏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汩汩而下。
她抱着他,心头充满了恐惧。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前面,她在边境这几年,知道他在京师做皇帝,必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便足够了。
可没想到,他哪里有一个皇帝的身型,浑身瘦得只有骨头,而今又要为了自己死在这里。
若是可以重来,几日前重逢,她该抱一抱他,与他说一说这些年她的所经所历。
听他说一说,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
只是而今这一切都似乎都晚了。
李岚已飞奔到近前,将人从她手里抱走了,宋轻风感到空荡荡的怀里,举目四顾,一片冰寒。
好在在李岚的一番精心调养下,李岏的伤势慢慢恢复过来。
这日宋轻风煮了满满一锅粥去看他。
却见他靠坐在床头,微眯着眼睛看着她进来。
他拍了拍床边,宋轻风端着饭盒坐在一旁。李岏却一把抓过她来,重重地吻落在她的唇上。
“殿下!”
李岏松开一瞬,轻声道:“叫我的名字。”
“玩,玩完?”宋轻风不确定地道。
在她窒息前,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我记得几日前你说,只要我活下来,便要嫁给我。”
“这次,是不是又要骗我?”——
作者有话说:完结撒花![烟花][玫瑰][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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