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
不知是方睡醒, 还是小火炉上酒气氤氲,宋轻风只觉得浑身发热,双颊生出两团红晕。
李岏见她神色比自己预想中好了许多, 心头有些奇怪。
宋轻风看着漆黑一片的京师,茫茫的黑夜,轻声道:“她走了。”
她说完, 却看向李岏问道:“她真的走了吗?”
李岏眉头一动, 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身后道:“走了?”
他正欲解释,却在接触到她眼神的瞬间, 收回了声音。
宋轻风果然不等他回答,自顾张开手转了一个圈笑了起来道:“太好了!她没有死,她只是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宋轻风握住了他的手道:“谢谢您, 太子殿下, 谢谢您让我知道这一切,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最好的事了。”
最好最好的事。
李岏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连裙摆都是快活的,一时闭了嘴。
宋轻风指着天上的半轮月亮道:“你瞧, 至少我们抬头, 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呢!说不定她此刻也正看着这轮月亮呢!”
“说不定有一日,我们就会在某个酒肆,某个巷子, 某个小河边重逢。这世界总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只要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就总有重逢的一天,不是吗?”
李岏看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目光中满是希冀, 已是在幻想着在某一个雨后,她匆匆忙忙躲雨,不小心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而后两人对视相拥。
他一时不确定她在屋内看见了什么,可若她当真这样以为,那又未尝不可。
更何况,此刻他又如何忍心,戳破她的快乐呢。
宋轻风站在栏杆上,滔滔不绝地道:“听闻她的箭术绝世无双,说不定成了个猎人?若是我也射得一手好箭,我们在同一个山里打猎……”
李岏转了目光,自怀里摸了摸,却摸出一柄巴掌大的小弩箭,递给宋轻风道:“你的箭射得不错,到了该换弩箭的时候了。”
宋轻风停下了滔滔不绝地幻想,接过这只小巧的弩箭,箭身不知在他怀里捂了多久,触手暖暖的。
她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这弩比先头那把弩小了不止一点,弩牙只有米粒般大小,可形态设计却与那只落在随云殿的相差无几,甚至设计更是精美,触手轻盈温润。
她忍不住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摸了几遭,这才抬头不敢置信地道:“这,这是送给我的?”
李岏点了点头,而后自袖中又抽出一袋袖珍小箭来:“试试。”
宋轻风迫不及待地拿过箭来,对着黑暗射了出去,却听嗖地一声极轻微的声响,远处檐下的风灯不自觉地晃了晃。
李岏靠在廊柱上,看着她神情雀跃又专注,不由心中一动。
从第一次瞧见她歪歪扭扭的射箭,虽然从未中过靶心,他却瞧出她在这方面天赋过人,准头极好,只是碍于身型瘦小,气力有限。
不过短短几月,就能这般轻松地射中落叶,这不光需要独特的眼力,还需要强大的心算能力。
甚至他在她身上,瞧出了几分白楚楚的影子。
李岏一时晃了神。
生出这样的想法,叫他心头忍不住一跳……
“原来你早知道他会去,果然最了解他的,还是你这个哥哥。”宁旌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黑暗里的王府感叹道。
哪知李岚却摇头道:“我不了解他。”
但是他了解她。
他知道宋轻风嘴上不说,可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她一定不会放弃的,这一点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彻底死心,他才能真正带走她,他同样看着远处的黑暗里隐隐绰绰的灯火,心中无比后悔当初的决定。
宁旌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人。
一身寻常衣裳掩不住的姿容绝世,只是脸色发白,形容消瘦,他一时也生了恍惚。
以往人人都觉得这兄弟两人除了长相相似,其余全无相像之处,他曾也这般认为,可他而今发觉,他们骨子里是这般相似。
察觉到宁旌的目光,李岚转过头来。
宁旌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而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岚道:“小伤而已。”
“小伤?”
宁旌额角青筋跳跃,咬了咬牙道:“你总这般模样,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吗?”
“没有。”李岚道。
宁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里的错觉,一时生了闷气,不想与他一般见识。
大约几个月前,那个被太子殿下亲手杀死,早已死在皇城的大殿下,突然出现在镇北军中,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当即又惊又喜,延医问药,而那时的李岚形容消瘦,伤痕累累,昏迷前却抓着他的手叫他:“想办法回京。”
那时他也不知他为何急着入京。
只是他这般要求,他便依言入了京。
没想到,他冒这么大风险来京一趟,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吗?
宁旌愈发有些气闷,拧起酒壶来灌了一口。
他看着远处被利剑砍断的门槛,想起那个总是恣意飞扬的女子,当年自己为何没有不管不顾,也这样跑过去呢……
宋轻风意犹未尽,只觉得连风都不冷了。
她收了礼物,又与李岏道:“谢谢你啊。”
“嗯,”李岏点了点头,将一件衣裳披在她的身上道:“天气已晚,回宫去吧。”
“好。”
两人顺着来时路方走到下面,却见高守凑上前来,与李岏耳语了几句,李岏听完,转身道:“你且进屋等我片刻。”
宋轻风点了点头,见他跟着人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她心中激荡,索性也不进屋,只沿着连廊慢走。
不知行了多久,却听有熟悉的人声低低传来:“如何了?”
却是一个人声道:“放心,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摆的,那位宋娘子没有起疑。”
宋轻风心中一惊,隐在黑暗里,瞧见朦胧光影里,说话的正是王府的那位管家。
管家道:“如今他老人家已带着人走了,快寻些人手,将阁里的东西撤了。”
“是。”
宋轻风紧紧抓住廊柱,看着对面的人果然往阁楼方向去了。
老管家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异常,也便匆匆走了。
阁楼上一盏微弱的烛火移动,很快消失在门后。
是了。
听闻镇北王十几年未曾踏入过京师,这些年他皆在西北。
这座王府不过是个没主的空壳。
试问他又怎么会在这王府内建一座阁楼,专门放置自己在乎之人的东西呢?
那些东西,分明就是故意放在此处,引人去看的。
至于引谁去看……
“怎么了?”
宋轻风一惊,转过头,却见一人拧着灯笼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
烛火明灭之间,他的面容也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怎么了?”李岏重又问道。
宋轻风只觉得嗓音干涩,心凉了半截,飞扬的心沉沉落了下来。
她不死心,还是问道:“是真的吗太子殿下,她真的远走高飞了吗?”
李岏扯了扯唇,抚上她的肩头道:“嗯,是真的。”
说完却见宋轻风面色不对,满身寒霜,他心中一跳,生了不好的预感。
索性也不细问,飞身上了阁楼。
王府正收拾的仆从不妨他突然转了回来,正收拾间全都吓了一跳。
即便屋内昏黄,李岏还是一眼瞧见那副铠甲和墙上的画。
这些东西为何会在此处?这屋内原不是这样的!这并非自己要给她看的东西。
难怪宋轻风从屋内出来,会是那般的表现。
不过瞬间,李岏便想到这屋内是特意为他此次前来做了手脚,而能料在他前头,又能指使宁旌配合的人,除了李岚,再无旁人。
李岏看着这些人的动作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仆人唯唯诺诺,跪倒在地,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们恐有闪失,收拾,收拾一下。”
宋轻风方才只觉得如当头冰水泼下,喜悦早就荡然无存,而今瞧见屋内景象,心中仅存的幻想与憧憬消失了彻底。
而今这局面,李岏知她一定误会了,忙解释道:“此处并非我安排……”
宋轻风木木地盯着地面打断道:“太子殿下这般戏弄,可是觉得很有意思么?”
李岏心头一紧,欲要抓住她的手腕道:“不,确实不是我安排的……”
“那,”宋轻风抬起头来,任由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道,“她真的远走高飞了吗?”
李岏抿了抿唇,“是”这个词却再说不出口。
“好了,”宋轻风抽出自己的胳膊道。
她看着仆人手中还未来得及收卷起来的那副画,画上骑着白马的身影已被卷起不可见了。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空欢喜,根本不会有这世间的再次重逢。
她浑身的光一寸寸暗淡下去,没有愤怒,只是耷拉着脑袋,自怀着掏出捂热的那把弩箭,递还了过去道:“难为殿下愿意为了我一个小小的女子大动干戈演这一场,连这箭都是提前想好了。如今已演完了,还给您。”
说着她递出去,不想李岏未曾接稳,这把小弩落在地上。
啪嗒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不大,但在武勋大典之上,却是大凶之兆。
宁旌想要用力地拨开人群,虽然看不见,但他心中却知这是武勋大典的玉璋跌落的声音。
他只能愈发用力地往前挤,可他还未成年个子还未长全,被身周高大威猛的侍卫挡住了视线,只能拼劲全力想要推开碍事的侍卫和密密麻麻的大臣。
“此等欺世盗名,滥杀无辜,心狠手辣之人,有何面目受领武勋大典!”
激喝声远远传来,缥缈虚无,宁旌满头的汗却瞬间冷了下来。
他止住了往前的动作,如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而今停下来,却又能从人缝里瞧见远处高台上的景色。
人缝很细小,他能看到的画面也很小,但是那画面里,一女子一袭白铠,黑色的发随风而舞。
此刻她一手拄着长剑在地,俯身撑在剑柄之上。
正是白楚楚。
他瞧不清她的面目。
却瞧见面前的地上,玉璋断为了两截。
白楚楚开口,声音很轻,却叫人浑身发寒:“你说什么?”
宁旌看不见对面的人,却听到台下有人嘶哑地叫喊声:“你以为杀光了所有人就能高枕无忧,将你的罪恶掩埋?我是被爹塞进地窖里才侥幸活得一命!我亲眼目睹了全家惨死,我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如今孤身一人苟且偷生,所为就是要叫这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
“苍天在上,天网恢恢,请睁开眼睛看看吧!为我北凉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命,讨一个公道!”
那声音悲戚,直逼苍穹,叫人浑身汗毛直立。
而后却见那灰色身影自台下飞奔而来,一步跃到台阶上。
“陛下在上,众位大人在此,今日小人愿以死鸣冤,只愿陛下给我北凉村一个公道!”
说着他飞速奔出,只听“砰”地一声剧响,那灰影一头撞在了盘龙柱上,如惊雷一般。
鲜血喷射而出,黄红之物流了满地。
即便在场多有行武之人,这惨烈场面也叫人难以逼视。
宁旌这才瞧清,这撞死之人,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浑身褴褛,形容枯槁。
即便是死,还是瞪着可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
盯着台上的人。
而台上的白楚楚,扶着剑身立在一旁。鲜血溅在她白皙的面容上,虽然面容瞧不清,一双眼睛却幽深如渊。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高台的血顺着台面蔓延开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一时如杀神修罗一般。
台下许多官员何曾见过真正的沙场厮杀,更不曾见过战场的鲜血与刀兵,而今只瞧见人命这般倒在她面前,她却面不改色,众人心中发怵,早就信了七八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暴喝:“什么保家卫国,战无不胜的白马战神,全是骗人的鬼话!为了军功,为了讨好北戎人,不惜屠戮无辜百姓,充实你战神的战绩!”
“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屠夫!踩着无辜的尸骨往上爬,手上沾的全是无数冤魂的血!你有何面目,出现此武勋台上?”
白楚楚柱着剑身的身体摇了摇。
她定了定神,朝着台下众人,一字字道:“我自幼随父出征,镇守边疆,只为给百姓一个安宁。是的,死在我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但他们都是北戎人!”
剩下的言语他听不清,宁旌只觉得浑身剧烈缠动,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要上前去,脚却如生了根一般挪不动半步。
剩下的他记不全,只记得那日武勋台上烈旗招展,人声鼎沸。
残阳如血,照在那抹白色身影上,将单薄的影子拉得极长。
“砰”地一声,宁旌手中酒壶摔落在地。
他眯着眼睛盯着头顶的星空,红了眼眶。
白楚楚自幼随父出征,偶尔应召回京,这时候便喜欢借住在镇北王府。
她说喜欢王府里那处阁楼,躺在里头瞧琉璃顶外的满天繁星,瞧见的星星与在西北是不同的。
她来借住的几次,便是他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他偷偷跟在后面瞧她,传闻里那位百战百胜的白马战神,居然是个笑起来像暖阳一般的女子。
那场武勋大典前几个月,他便开始日盼夜盼,只盼她早些来京。可若能再有一次机会,他只想要叫她永远也不要来京。
他在西北这么多年不敢回来,更不敢进那间阁楼,好像只要不进去,她就永远还在那里一般。
可真等李岚求他回京,他却又毫不犹豫跨上马来,只恨不得立刻飞奔到王府。
“只恨那时我无用,只能像其他人那般旁观,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栽赃污蔑,如今这同样的手法,又要故技重施吗?”
李岚知他是醉了,与他道:“都过去了,你早些歇息吧。”
说着自顾起身要离去,却被宁旌叫住道:“可你又是为何呢?纵使陛下再不喜,你也是名副其实的大殿下,一生注定金尊玉贵,为何会是而今这般模样?”
假设真是先帝骨血,那只比当今血脉更为尊贵。
李岚停住脚步,声音轻地叫人听不清:“北凉村二百三十二口枉死之人,总要有人为他们赎罪。”
却听“砰”地一声剧响,宁旌竟径直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他面色赤红,喘着粗气,一身的文质模样荡然无存。
也顾不得此刻的狼狈,要往前抓住李岚的衣摆,只是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惊惧过甚,腿脚失了力,他却不管不顾,撑着手用力往前挣扎道:“你说什么!”
李岚看了他一眼,面上神色难明,他没有上前扶他,却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啊~
第92章 第 92 章 她曾有过婚约?
回宫路上, 下起了雪。
宫门口聚了一日的人已全都散了,只余满地雪白。
耳边传来炭火的哔啵声。
李岏放下车帘,车厢内重又陷入宫灯和炭火的光影下。
他到底忍不住转头看向一角。
车厢的角落里蜷缩着的女子, 双手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声无息, 连呼吸都似听不见。
这一路她便都这般模样。
不言不语, 也不看他。
李岏压下心中的不安,伸手过去拉她, 好在宋轻风还是那个姿势,也没有闪躲。
这车内炭火烧得旺,原该是暖和的, 可此刻只觉得触手冰冷如铁, 不似人的温度。
他忙将一旁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又将她的手握紧,下意识贴在自己的胸口处,汲取暖意。
宋轻风只是低着头, 如泥雕木塑一般, 任由他这般动作。
李岏见她不反抗,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开口道:“我并非有意要骗你, 今日之事是有些误会。”
他顿了顿接着道:“今日我瞧你欢喜模样,不忍心伤了你。”
“我今日将你带进王府, 并非有意想要欺瞒或是故弄玄虚。”
“……武勋大典之上, 她受万人所指,众人所弃,这些恶意中伤, 栽赃嫁祸,乃是这权势场里最常见的肮脏手段,不想一日会被波及在她的身上。”
“只那时我年幼,并未在场,未能亲眼目睹当时情形。”
怒火从脚底窜起,宋轻风只觉得双颊如滚沸了一般,她瞪着面前的人道:“她父兄皆战死在沙场,她自己的一切也都献给了西北,献给了边境,出生入死多少回才换来的大家的安宁。回京就要受到这样的污蔑吗!”
“这样拙劣的栽赃,只要随便一查,就能还她清白!”
哪知李岏却不言语。
她不知那时情形,可从而今结果来看,白楚楚至今未曾还得清白,甚至在这世间的痕迹,都快被消除了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还没人她清白!!那些村民必是北戎人假扮的!不然她不会下杀手!”
李岏摇了摇头,只是道,当时在众人一系列证据之后,白楚楚的面容越来越白,连挺立的身姿都渐渐委顿下去,面对众人的指认,却选择了沉默。
宋轻风屏住呼吸,她一时如置身在那时的台下,瞧见台上的女子面容雪白,飞扬的发丝倔强地飘着,宫中乌云压顶,人心向恶,她在西北浴血奋战,却在这半生守护的京畿繁华地被打落尘埃。
威名赫赫的白马战神,彻底成了人人喊打的十恶不赦之人,勾结北戎,残害百姓,一时宫中禁卫出动,她却从宫中众人的围杀中逃了出去。
宋轻风脑中冒出那个一直在梦中的黑夜,那个黑色的巷道,她拼命地跑,摔了无数的跟头,身后的刀光剑影如影随形。
便是这一场围杀吗?
李岏道:“她逃出之后,最后出现之地,便是镇北王府,那间阁楼。”
“没人知道如此危急时刻,她为何去了那里,但是,她在那里的墙壁上,用血所书,留下了一幅画。”
“一幅画?”宋轻风低下头,喃喃念道。
众人也皆不解,认为这画是她留下的秘密暗号,用于联络北戎奸细的秘信。
只是众人研究了半日,也在阁楼四处守株待兔了好些日,却未从中得到半点消息。
只是后来宁旌再不许人踏入那阁楼半步,派人日夜守在那处,如疯了一般,这些年即便是陛下身边的人靠近,也是打杀。
“画呢?”
李岏沉默,他原以为此次能顺利带宋轻风进入阁楼,是宁旌他已释怀了。不想他居然舍得,将那画都拓走了。
即便是他也没有把握能让宁旌将画交出来。
“我并未有意欺你,那确实是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只是后来便再没有消息了。”
“传言中有人说她在宫中受了重伤,出去不久便死了,也有人说她逃去了北戎,这些年一直有人秘密四处打探她的下落,皆没有消息。”
“我原也不确定她的去处,直到她的女儿突然出现……”
说到此处,宋轻风突然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面容发白,眼中虽没有泪,却透出一种叫人心惊的神色。
李岏的话卡在喉间。
宋轻风哑着嗓音道:“白窈窈?”
那时他抛下发着高烧的她,连夜回京,便是为了来救她。
李岏点头道:“她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很苦,若是她母亲还活着,如何舍得让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流落得这般模样。”
唯一的宝贝女儿。
言下之意,白楚楚是真的死了。她死之后,唯一的女儿无依无靠,饱受流落之苦。
宋轻风在他怀中的手颤了颤,有些不死心,又有些犹豫道:“有没有可能,你们,你们认错了人,她果真,果真是白楚楚的女儿吗,会不会……”
李岏道:“她与母亲,本就生得几分相似,再者,她所记少时之事,皆吻合。”
宋轻风直起的背低了下去。
他是太子,必有的是手段确认她的身份。不光是他,兰哥哥也是如此。
他们怎么会在此事上认错人呢。
她一时感到脑袋隐隐发痛,脑中不断闪过白窈窈嫌恶的面容,质问她抢了自己的一切,可自己问时她又闭嘴不言,只是恨恨地看着自己,又不时闪过那个女子笑着拍了自己的头叫乖女儿,最后骑马飞奔而走的背影。
李岏瞧见她面色越来越白,脸上现出痛苦之色,他忙问道:“你怎么了?”
眼见宋轻风如此模样,李岏埋在心底的不解冒了出来。他原以为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李岚,想到她为了那个人可以冒险不顾一切,他便不愿细想,不敢深究。
可而今,似乎哪里错了?
李岏到底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与白楚楚,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宋轻风抬起头刚要开口,却突然不知哪里想起轻微乐声,低沉呜咽,似隔得很远,又似就在左近。
她豁然看向车壁,
外头的埙声,断断续续自风雪里飘过来,婉转悠扬。
是兰哥哥。
她顾不得发麻的腿,一把挣脱开他的手,推开车窗就要往外头雪地里跳。
肩头上的衣裳滑在地上。
李岏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跳车的动作。
他的力气极大,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
宋轻风眼眶终于发红,头也不回,用力吼道:“放开我!”
随着她的话音,李岏反而愈发用力,当即也顾不得其他,两手狠命一拉,将她拽倒进了车厢。
啪地一声关闭了车窗。
挣扎间烛火晃动,车厢瞬间变得逼厄狭窄。
宋轻风咬牙挣扎,却突然车外传来声响,是宫门守卫的声响!
若进了宫门,就来不及了!
宋轻风心中发凉,怒不可遏地道:“是你食言在先,欺骗于我,放我走!”
李岏的喘息声就在附近,并未开口分辨,却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宋轻风用力地扭动却挣脱不开,索性趁势狠狠咬了上去。
可直到她咬得牙都酸了,口中血腥之气蔓延,对方却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宋轻风边咬边抬头,狠狠瞪了过去,却瞧见他眉头隐有痛苦之色。
“不放。”断断续续的声音自他口中溢出。
幽幽灯火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宋轻风心中一突,不知为何松了口。
李岏不顾满嘴的血,只是一把揽过她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跟他走,你难道是骗我的吗?”
他再也没有能诱使她留下的理由,若她此次走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传来支呀声,厚重的宫门已合上,连带着埙声也被隔绝在外面。
宋轻风一把推开他,跌坐回车厢里……
风雪连下了好几日,随云殿内外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连带着外面的熙熙攘攘也被隔绝。
乌梅在檐下抖了一头的雪,这才进门,先是鬼鬼祟祟地瞧了瞧,果然瞧见矮塌边上,一个人影埋头坐在地上。
她冻得通红的脸发了愁,咳嗽了一声而后大声地道:“听闻外头的人闹得愈发得凶了,太子殿下连宫门都不能出,方才去尚药局的路上,就听好几个人在小声议论呢。”
说完用力跺脚道:“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咱们太子殿下这么清风朗月的人物,怎么被这些人这般污蔑泼脏水!”
她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又勾头瞧了瞧,不想宋轻风还在蹲坐在地上,低着头忙活着,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乌梅如泄了气的球,走上前去,见地上散落了一地的草蟋蟀,比昨日又多出了许多,不由担忧地看了一旁的又绿。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悄悄退到了檐外头。
又绿忙抓住她道:“你却确实将娘子生病的消息递出去了?”
乌梅道:“那可不,早就送出去了,太子殿下可来过了?”
又绿摇了摇头:“而今太子殿下诸事缠身,哪里有空过来。”
乌梅不说话了,而后叹气道:“又绿,你觉不觉得,而今瞧见那满地的草蟋蟀,叫人心里发怵的慌?”
“谁说不是,这都三四日了,娘子这什么也不做,光在那编这东西,我瞧太子殿下一日不来,娘子便要一直这般下去了。你不知道方才你走了,娘子问我,有没有做过梦。”
“梦?什么梦?”
又绿一张脸惨白地道:“我照你的嘱付一直寻娘子说话,可娘子全都充耳不闻,直到我问她,您怎么会编这个,谁教您的。不想她突然就睬我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编这个,就是突然做梦梦见了,所以试了试,结果真的会。”
“她还问我,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乌梅通红的脸上也泛了白,紧了嗓子道:“我瞧这新抓的药也不顶事,要不我还是去禀告全福公公,能不能寻个钦天监的来看看吧,娘子这模样,莫不是这里,”她说着小心比划了一下脑子,这才道,“不太正常了。”
又绿红了眼眶道:“娘子此番出宫去,定是触怒了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乌梅道:“那太子殿下不来,咱就只能想办法叫娘子主动去了。”
屋内宋轻风不知外头两人的窃窃私语。
她打完手中最后的结,仔细瞧向刚编好的草蟋蟀,心中松了口气。
自前几日回宫来,她每日皆做着同样的梦。
梦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小,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脑袋里一片懵懂,满鼻都是血腥之气。
而一女子将手中长剑一扔,在她面前蹲下身来,随手扯来身旁的两根野草,野草在她灵动的手指间一翻飞舞,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蟋蟀便落在她的掌心。
她捧着草蟋蟀伸过来,草蟋蟀在她掌心如活了一般跳了跳,她道:“哇,小妹妹,它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
“现在你们是好朋友拉,它叫你别害怕,会一直陪着你呢。”
宋轻风颓然地看着满地自己编织的草蟋蟀,与梦中的如出一辙。
这些年,她从未编过草蟋蟀,可等自己拿起草来,手指便如有记忆一般。
她终于相信这个梦是真的。
若她的梦是真的,那梦里的那个女子,自然也是真的。
可为什么后来,草蟋蟀她不记得了,连这女子,她也忘了。
宋轻风倚靠在矮榻边上,看着窗外白雪皑皑。
想到李岏所说当年之事,只有寥寥数语,却已可想知那时的惊心动魄。
只是她到底去了哪里,自己那时又在哪里?
宋轻风下意识纂紧了腰间的荷包,触手是熟悉的坚硬。
她想起荷包里的那块玉,霍地从矮榻边站起身来。
所有的梦都虚无缥缈,这是与她的梦有关的唯一东西。
乌梅又绿不妨,突见宋轻风自屋内飞一般跑出来。
两人还来不及叫她,却见她已一溜烟奔着外头去。
乌梅顾不得,也拽着裙摆追上去,直追到殿门口,果然瞧见宋娘子已被拦住。
宋轻风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控诉道:“他们不让我出去。”
乌梅尴尬地看了看守卫,这随云殿,里里外外都被围住了。
只她每日有一次出入的资格,就这还要经过层层查问。
宋轻风见乌梅支支吾吾,已明白过来,而今自己是被关在了这里。
她看着面前紧闭的殿门,下了几日的雪,早将这随云殿裹成了冰天雪地,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想来他是怕自己混出宫去,或者兰哥哥再像上次一般进宫来寻她。
他是准备这般关自己一辈子吗?
宋轻风与守卫道:“我不出去无妨,但我想让太子殿下来见我。”
守卫面面相觑,其中领头的拱手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小人等并不敢去打扰。若是殿下想见您了,自然会来,宋娘子不妨在此好好等着就是。”
众人严阵以待,以为她必要纠缠一番,宋轻风却抿嘴不说话了。
一旁乌梅打量了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娘子您别难过,只因近日灾民之事闹得凶,太子殿下正是忙得紧,一时顾不到也是正常……”
她说着声音渐小,近几日听闻外头的事闹得太凶,太子殿下连出宫都难,这几日一步都未离开过方华殿。
她方才出去的时候,还隐约瞧见殿下一个人站在阁楼顶上呢。
但是这随云殿分明就在方华殿隔壁,殿下都未曾来看上一眼,唉……
宋轻风也不再多言,转头就回去了。
谁知跑到院子的树根下,一脚铲开地上的雪,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铲子来,蹲在地上就哼哧哼哧挖了起来。
乌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原以为娘子好些了,怎么又挖起洞来了!
她跟在后头,小心翼翼地与宋轻风劝道:“娘子,您不若做些点心,奴婢寻个机会送去方华殿给全总管,殿下近来……”
而今宫里宫外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这事实在非同小可,这几日又愈演愈烈,如今东宫的人出去,都揣着小心,心中到底生了几分不安来。
宋轻风自顾埋头挖坑。
太子,她自是不担心的。
她不知道这背后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但她了解太子。他年纪虽轻,却心思深沉,从不会吃亏,而今他还未反击,必是背后盘着什么手段。
她一时觉得可笑,这样的人,哪里还用得着自己的担心?
她当初已与兰哥哥离开此地,便不该回来!想着手下愈发用力,足足挖了近两尺深的洞来。
而后一把扔了铲子,就跑屋内,将散落满地的草蟋蟀兜了个满怀。
在乌梅又绿二人震惊中,一股脑将一兜的草蟋蟀埋进了洞里埋了起来。
嘎嘎瞧见来凑热闹,一脚昂首站在刚砌好的土堆上,寒风吹过,场面实在有些瘆人。
又绿险些被吓哭了。
宋轻风摸着荷包里坚硬的东西,冷着脸在树下站了良久,转身又自案上拿起那只好久未用的弩来。
宫墙虽高,却四四方方,不远处殿宇楼阁,密密丛丛。
总算瞧见件正常事,乌梅喜上眉梢,慌忙与又绿去寻自己收藏的残叶。
先头娘子练弩,不射靶子,皆是射的落叶,而今冬天,好在她早有准备。
宋轻风并不等她们,只是站在檐下,举起弩箭,双目眯起。
万物皆静,轻风之下,传来细微丁零脆响,宋轻风抬眼,对着远处的檐角就射了出去。
只听“叮”地一声刚起,第二支箭已接踵而去。
不消片刻,便听哗啦啦四处铁马,皆在空中激荡,整个宫中皆是清脆声响。
乌梅又绿惊地怀里捧着的枯叶散落了一地。
还未及说话,却听不远处一声巨响,殿门被人用力撞开。
一道黑影疾驰而来,一把扣住了宋轻风正搭在机弩上的手,摇摇欲发的箭弩被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
李岏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压沉着嗓音不可置信地道:“你疯了,那是勤政殿方向!”
宋轻风放下了弩箭道:“殿下来得挺快。”
话音落,却听门外传来沙沙脚步声,高守拦在门口,看不清殿外的情形。
宋轻风想甩开他的手,哪知对方却越缠越紧,她无法,只能低了声音道:“疼。”
“你还知道疼!”李岏面上生了怒气,到底松了手,却咬牙切齿地道:“若我不来得这般快,你还站在这里喊疼吗!这是皇宫大内,不是儿戏的地方!”
宋轻风揉了手腕,道:“若您不关着我,我会这样吗?”
“你……”李岏无语。
“您若是一直这般关着我,保不齐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李岏看着她面上少见的冷笑,心中打了突,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再没有方才气焰,只是道:“你若是气闷,就在周边转转,但要有人跟着。”
宋轻风转身就往外走道:“知道了。”
李岏见她几日不见自己,而今又这般干脆利落地就走了,连多一眼都未曾瞧向自己。
他赶上前去,想要去拉她的手,可却只摸到袖口,她便走远了。
李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忍不住追上前去。
却见宋轻风一路埋头,走到西院的花树旁便停住了。
这树冬日里盖了一层白雪,琼枝玉叶一般,她看着树根,想起在树根下挖出来的锦盒。
若是梦中所记不差,这锦盒便该是她亲手埋下去的。
里头装了那半块玉。
李岏便看着她,这才发觉竟许久未曾好好打量她,她的一双黑眸,映着远处残雪红墙,叫人不自觉被吸引进去。
宋轻风回过神来,便瞧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心中一跳,转回头去。
风中传来喧嚣声,外头的吵闹居然都传到此处来了。
宋轻风转头看他眉眼间全是萧索之意。
她这才发现他这几日清瘦了许多,少了上位者的倨傲,却多了丝疲惫。
李岏却上前,轻声地道:“宋轻风,若我果真万劫不复,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宋轻风避开他的目光,扯着衣角状似无意地道:“听闻这树是您亲手种的,您最钟爱。”
李岏看着而今已一人高的树道:“这是刚入东宫时……”
这是哥哥李岚曾养在紫晨宫的树,因与他名字同音,一向钟爱异常。
而他那时年幼,却被安排搬到这冷寂的东宫,他在紫晨宫外偷偷地哭,李岚便送他了这棵兰树。
李岏接道:“谈不上钟爱,不过是他曾喜欢的东西,既来了东宫这么多年,便留下了。”
宋轻风转头与李岏笑道:“所以殿下对我,也是这般吗?”
“什么?”
“您这般身份,可以姬妾如云,多的是世家贵女来爱您,而今却一心要将关我在此,只因为,”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扩大,“只因为兰哥哥,你知道我喜欢的是兰哥哥,我们就要在一起了。所以你想将我从他那里抢过来。”
李岏听闻,一股热气上涌,梗着脖子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双手紧握成拳,才忍住要狠狠掐住她的冲动,最终只从嗓音中挤出话来:“是又如何!你休想要再出去了!这辈子就只能和我烂在这宫城里!”
宋轻风只是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眸同周围的冰雪一般冰冷和陌生。
哪里还有半点以前看向他时的那种依恋。
李岏被她的目光刺痛,眼睑下的伤疤也跟着刺痛起来。
他下意识弯腰,心脏紧缩成一团,胸口如压着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
欲要说什么,可看看她冷漠的侧脸,到底心灰意冷,转身走了。
咯吱咯吱。
轻轻的踩雪声渐远,宋轻风转过头,见太子已消失在远处。
而今院子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这才走上兰树前,围着树盲目地左右转了许多圈,终于叫她在树根处瞧出一个痕迹来。
那是一道已不明显的刻痕,随着岁月流转,已经浅淡地难以分辨,但是她一眼瞧出来,这是她习惯的记号。她走过的地方,总是留下这样的记号。
位置刚好在埋锦盒的上方。
她真的来过这里!
梦里的情景都是真的,她在这里,等一个人。
宋轻风一时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只是无暇顾及心情,她眯起眼睛,踮起脚来,学着小女孩欢快的模样,信马由缰地任由自己走下去。
走着走着,却听一声哗啦巨响。
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已到了一处高耸的宫墙边。
而宫墙的那边,随着哗啦的声响,有一人怒吼的声音传出:“都是群没用的东西!废物!废物!统统抓出去打死!”
声音里满是阴狠与气急败坏。
而后一道温柔又凄楚的女声响起:“六郎莫怕,娘一定会为你寻到这世上良医。”
“良医!什么狗屁良医!看了这么久都是骗子!我这辈子都是个废物!”
这是晋王,自打他在皇觉寺被兰哥哥挑断了脚筋,自己还从未见过他。
只听闻每日里各地的大夫一批批地进宫,又一批批地被打出来。
却听皇后的声音又传来:“听闻北边的大巫医,医法通神,若能得到玉玺,我便能请他来此,他一定能救你。”
晋王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皇后的手道:“真的吗!真的吗!我知道镇国玉玺在哪里。”
却听晋王又道:“等我治好了腿,这次我只要他死,我要李岏死!”
李岏的名字从未有人敢直接叫过,如今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宋轻风只觉得心中一颤。
“为什么他还好好的在东宫里!为什么没将他捉拿下狱!”
皇后道:“他成势多年,外有宁家如忠犬一般护着,内有巡防营,兵部吏部那些人,岂是如此轻易能撼动的。”
晋王冷笑道:“看来皇后娘娘是准备跟着太子,以后做太后娘娘了。”
皇后的脸色看不清,却听她并无怒意,反而耐心道:“所以于他不能硬碰,只能靠民心一点点腐蚀,他多年的经营,才会慢慢瓦解。”
晋王咬牙冷嗤道:“你以为他傻吗!任由那些人泼脏水!他这几天没有动静,假装可怜,定是在憋什么坏招!”
宋轻风也正有此想,像他这样的人,定是在筹谋更大的阴谋,才会任由那些人在宫外喧嚣这般久。
她在等着他翻盘,双倍报复回去的时候。
皇后摇了摇头,却道:“太子让镇北军在西边挖矿的事,自然是真的。只是安西地动是真的,数万灾民流离失所是真的,那些在地动中死去的人,更是真的。”
“什么?”
皇后接道:“不管有没有人动龙脉,不管这是不是阴谋,不管这是不是栽赃陷害的手段,这些人的死都是事实。他身为太子,这些事都是因他而起,他自然要为这些人命负责。”
“我看着他长大,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表面冷漠倨傲,少言寡语,却会将这些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绝不会推诿。
他定然也会任由那些灾民在宫外闹事。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身为太子,却还是这般天真。
“就像多年前,那个人一样,”皇后的声音渐渐悠长低沉,宋轻风紧紧地贴在墙上,才勉强听清,“她再清高,再不可一世,再自诩战神,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身败名裂。”
晋王愣了愣,又暴怒道:“他要如何负责!我要他也尝尝这断腿的滋味,不,我要他断手断脚!”
第93章 第 93 章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接下来的话全是诅咒与怨恨。
宋轻风不愿再听下去, 准备悄悄退出去。
哪知脚下不慎踩了枯枝头,发出卡擦声响。
屋内的晋王立时喝问道:“是谁!”
宋轻风浑身一僵,欲要赶紧退走, 哪知撞见一个宫内的老嬷嬷。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宋轻风这老嬷嬷凶神恶煞满腹狐疑地看着自己:“你是哪个宫里得?怎么偷跑到这里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院子,与皇后的紫晨宫不过一墙之隔。
如今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知晓她在此偷听了方才的话, 无论是皇后还是晋王都不会放过自己。
殿内两人都被外头的动静所惊,晋王道:“定是他派人在此刺探, 等抓住,本王定要碎尸万段!”
皇后面色凝重,却又安慰他道:“许是小雪团在胡乱, 这两天它总往外跑。”
两人心思未定, 却听门口有人来报:“东宫的宋娘子求见皇后娘娘。”
皇后一惊,这种时候,这个宋娘子怎么来了!
晋王激动地拍手,这些日子他寻遍机会也接近不了东宫, 更接近不了她。没想到今日居然自投罗网!他一时咬牙道:“太好了!本王的腿便是被她所伤, 快将她抓起来。”
自断腿之后,原本翩翩公子再不复存,取而代之的是怨毒的儿子。
皇后看在眼里, 心中恨极,却也只能拦住道:“我们不知太子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为何派她前来, 且先看她说什么。”
说完与门口太监道:“叫她进来。”
宋轻风入宫多月,虽是太子侍妾,但到底身份卑贱, 没资格面见皇帝和皇后。
而今是她第一回拜见皇后,又是情势所迫,她若不先发制人,主动来见,难免会被找到蛛丝马迹。
此时到底心中忐忑,埋着头走到近前。
只是方一进殿,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她面上冷静,依着规矩行礼。
皇后打量着站在下手的女子,穿着打扮都是中规中矩的宫人服饰,外表看起来与寻常十几岁少女更是没什么分别。但她知道,能在东宫留下来这么久,便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皇后依旧是温柔模样,坐在一旁开口道:“你不在东宫伺候太子殿下,跑来此求见本宫,是有何事?”
宋轻风抬起头来,忽略一旁晋王的目光,看着皇后,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想着来求娘娘。”
皇后面上并未神情,只是带着冷漠的客气:“什么事?”
宋轻风凑上前来,低声地道:“奴婢近来伺候太子殿下,却发现殿下近来总是噩梦缠身,睡梦中说许多胡话,还常常喊打喊杀,奴婢见识短浅,实在是瞧了害怕,难以放心,思来想去,这宫里能帮殿下的,也就只有娘娘了。”
皇后与晋王对视一眼,心下狐疑:“他说的什么胡话?”
宋轻风摇头道:“我听得也不甚清晰,只是好像,好像……”
她吞吞吐吐,又偷看了周围的人好几眼,好一会才挤出字来:“好像与陛下有关……”
她的声音愈发的手,皇后打断她,与旁边人道:“你们都出去吧。”
宫内人走了干净,皇后此时冷下脸来,不复以往笑模样,冷着脸道:“你今日寻本宫,是什么目的?”
宋轻风心下紧张,扯着衣角道:“太子殿下素日里沉默严肃,与奴婢也极冷淡,若是,若是此番我能解开殿下的心结,那……”
这个宁安侯府的庶女,当初就是因为扑向了太子殿下,才被陛下赐婚。
只是太子性情冷漠,不近女色,她是想借此获得太子的青眼。
皇后拦住要说话的晋王,脸上重又摆了温和笑意道:“你且继续。”
宋轻风得了鼓励,又见左右无人,当即道:“奴婢听了几日,听到殿下似乎在说,陛下的秘密被泄露,所以要……”
皇后心中大惊,看着宋轻风,却见她面上神色如常,似乎不知自己触探到了什么惊天秘密。
只是她还听到了多少?
哪知宋轻风却闭了嘴。
“就大概这么多。”
她说完,飞快扫了一眼,看见皇后面上神色变换,正在极力压抑心中惊色,她心中不由一紧,此番自己的话,只怕说对了七八分。
皇后压下心中汹涌,与她道:“太子素日劳累,梦中胡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莫要什么梦话都记着四处胡言。”
宋轻风点头道:“娘娘所言,甚是在理,奴婢也就听了这么一耳朵,只怕是听岔了。多谢娘娘指点!”
说着却自顾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碧色玉块,捧上前道:“上回在皇觉寺,见晋王殿下对这玉极感兴趣,只是当时太子殿下在场,奴婢不好将玉奉送,如今有幸又见晋王殿下,还望殿下能够收下,聊表奴婢的一丝愧疚之情。”
碧绿的玉在烛火下闪着光。
皇后再坐不住,一把站了起来,连在一旁的晋王都呆住了。
引两国无数人在寻的镇国玉玺,在这个女子的荷包里,而她就这般拿出来,要给他们?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这并不是真的镇国玉玺?
宋轻风道:“这是奴婢在藏书阁借书之时无意中发现的,连太子殿下都不知情。”
皇后跌落回座上,拿起玉玺仔细看了看,面上带着嘲笑道:“不错,就是这块玉玺。”
“奴婢不知这玉有什么特别,但是落在藏书阁里,想必非常玉。”
皇后低声道:“当年她从北戎人那里将玉抢回来,以为自己是多了不得的人,真当自己是战神,后来还不是落得那般下场。”
宋轻风浑身一颤,紧紧抓住了衣角。
皇后道:“说来她也是咎由自取,好好的一个女子,不愿意嫁人相夫教子,却跑到军营里与男人们厮混,这都是她应得的。”
“就如你,既入了东宫伺候太子殿下,便要好生守好自己的本分,莫要心思太过活泛,更要与其他男子保持距离。”
宋轻风忍住想要扑上去的冲动,将玉轻轻放在皇后的桌案上,而后退后几步道:“谢娘娘教诲,我就先告退了。”
直等她走出去许久,晋王才拿起桌案上的玉玺,左右看了半晌,才确定地道:“没有错,与北戎描述的玉玺一模一样,连上面的痕迹都一样。”
“多少人在找的东西,她为何这么轻易地给我们?难道她当真不知这块玉的价值?还是太子的阴谋?”
皇后看向门口渐渐远去的女子背影,宫中的女子,不管进宫前是如何自矜自傲,在宫中不用多久,便会陷入争斗的泥潭,就如她自己。
她看向自己手边的绣布道:“如今太子式微,朝不保夕,她这是投诚,提前找后路来了。”
只是她若是妄想攀晋王这根枝,未免痴心妄想。
宋轻风出了紫晨宫,却心中纷乱,满头乱绪。
她今日进紫晨宫见皇后,乃是突然之举,而将玉给他们,更是临时起意,为了引出这块玉背后的人。
可那到底是白楚楚的东西,说来不后悔是假的。
只是皇后拿到玉后,面上那轻蔑的神情,如尖刺一般扎在她的心口。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女子,为了家国,为了百姓,却落得而今这般的下场?为什么他们记得的只是她是个女子,却不记得她在战场上的浴血奋杀,不记得她如何舍己为人,保我百姓十年安宁。
她不比这世上的任何男子差,甚至超过了绝大部分的男子。
可他们不记得她了,他们记得的,也只是她是一个女子,一个不愿意嫁人的女子。
嫁人?
宋轻风陡然停住脚步。
不愿意嫁人?
方才皇后提到她不愿嫁人只愿在军营里,所以,她是不是曾有过婚约?。
李岏接过信纸来,却并未展开。
云逍看了看太子的脸色,道:“太子殿下,这是在北戎的密探,传回来的消息。臣在皇觉寺呆了这许久,并未查到奸细的蛛丝马迹,可从信里来看,这奸细八成并没有混在那些难民里,而是提前来了京师。”
李岏将信纸在手中摸了摸,而后却突然揉碎了。
云逍一惊欲要拦住道:“殿下!”
李岏道:“知道了,皇觉寺你不用呆了,回府里看看你父亲吧,近来天寒,他身子骨有些吃不消。”
云逍喜不过三秒便转了忧,原日盼夜盼希望能离开那天天吃素的寺庙,可如今实现了,但太子而今这状态,瞧着似乎不太对啊。
而今这京内外闹得这么凶,东宫的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他怎么反而把自己这么个重要的人调离西山大营。
太子却没给他更多机会,只挥手叫他尽快回府。
云逍心中忧虑,摸不着头脑,离开东宫前,却瞧见远处有一女子正往此处来。
眯眼一瞧,正是宋轻风。
他举起手方要远远地招呼她,可方抬起手,突然定在原地。
这宋轻风与自己多次书信,讲的皆是西北的风光生活,她是在西北长大的。
而她,却又是几个月前,被宁安侯从西北带回来的私生女。
可在这数月,却不见她与宁安侯府有任何牵扯。
越想云逍的心凉了半截。
宋轻风瞧见了他心中一喜,自己正要寻他,不想他却刚好撞了过来。
她想了想,跑上前来,就是笑道:“你好啊,云逍大将军。”
云逍回过神来,尴尬地点头道:“好好,你好。”
宋轻风道:“好久不见你,你现在还在寺庙里吗?”
“在,不,不在了。”云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宋轻风感受到他试探的目光,心中奇怪,却未多言,只是道:“宫中无聊,你若是有空多进宫来走走,陪我说说话吧。”
“好啊。你…”云逍看着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一派天真,他想了想道,“若是你还想离宫,我可以帮你。”
宋轻风笑了,眉眼弯弯地道:“如今不了。太子殿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要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每天见到他,呆在这里一辈子也没关系。”
云逍想起她的一片痴心,心道是自己想多了。
宋轻风却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怅然地道:“只是这么多月,我的肚子居然没有动静,若是能给殿下生个一男半女,该有多好。”
云逍见她低头惆怅,自顾言语,全然一副被情爱困扰的小女子。
“说到小孩,”宋轻风凑上来道:“我在后宫闲游,遇到几个老宫人闲聊,提到你的偶像白马战神。听老宫人提起,说是白马战神嫁人后生了一女,你可知晓啊?她是你的偶像,想必你一定认识她的女儿吧?”
云逍一愣道:“莫听他们胡言,白马战神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世上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
宋轻风顺在衣角的手颤了颤。心头有一个可怕想法陡然升起,却又被她狠狠压了下去,怕云逍看出异样,她顺势摸了摸荷包,从里面掏了两粒糖来。一粒给了云逍。
哪知云逍刚要伸手,却刷地缩了回去。
宋轻风转头,却见太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她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心下紧张,试探着转移注意,将手里的糖递给太子道:“您吃?”
原以为他会拒绝,哪知太子低下头来,就势含住了她指尖上的糖。
宋轻风感到指尖的湿热,猛地缩回手,尴尬地笑了笑道:“殿下走起路来,半点声息也无。”
李岏将自己衣裳脱了,披在她的肩上,而后却一只手抬起了她下巴,使她看向了自己,他低头吻了她红润的唇,而后在她耳边低声道:“要不我们多多努力一下,总会有孩子的。”
疯了!这不还有人在!宋轻风避开头来,却见云逍早跑得没了影。
想要知道白楚楚的婚约,宋轻风想起她曾在典籍司翻阅过的档案。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回忆那时看过的所有记录,自己曾忽视的任何细枝末节。
她一个人坐着从天黑到天亮,第一缕晨曦照进窗格,她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
抓过桌案上的茶狂喝一口,她想起那些典籍里曾记录过一件小事。
武勋大典时,白楚楚自西北入宫面见陛下,陛下为表厚爱,单独设宴。
正值夏末秋初,木槿花盛,宴席摆在花树下,宴毕,陛下命人扫净花树下一切落花残叶。
“是陛下。”
宋轻风恍然,这个世上没有男子能配得上她,全天下只有那个最尊贵的人,敢觊觎她。
当然也未必是出于真心,他们想要夺走她的兵权,想要将她困在后宫,想要将她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城内,折断她的翅膀,捆住她的手脚,让她一辈子,只能成为后宫争权夺利的女人。
她必然是不愿意的。
她就像天上的雄鹰,怎么甘于困在这一方隘小的宫城之类。
他就是这折辱她。
宋轻风抬头看着整日矗立在四周的朱红色宫墙,瞬间有些呼吸不过来。
那天夜里漫天的月光,月光下满地刺目的红,远处的人影马匹穿梭来去,惨嚎声绵绵不绝。
她缩成一团被寒冷与恐惧吓得瑟瑟发抖,恨不能自己变成蚂蚁大小,谁也找不见,可乱草被掀开。
一个人影露了出来,长发飞扬。
她下意识惊叫出声。
从床上惊坐而起,却见太子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自己。
室内燃着炭,暖意融融,与他的目光混成一体,梦中的寒意与恐慌突然消散了大半。
宋轻风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缆柱他的肩膀,轻声问道:“你可以不要离开我吗?你可以不走吗?”
仿佛回到了北苍镇时,她发着高热,看着他远处的背影,她想问他你可以不要走吗?
她害怕一个人。
她自小孤独一人,多的是无数个孤独的夜晚,但当有人靠近的时候,她只想要拼命抓住所有的一点点温暖,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一路遇到的同伴总是走了散,散了走,直到后来遇到兰哥哥。
李岏用力地回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道:“好,我们再也不离开,永远在一起。”
宋轻风反应过来,下意识从他身上起身。
李岏却一把抓住了她欲要逃离的手腕,整个人欺身压了过来。
只到天快亮时,两人才精疲力竭。
两人却毫无睡意,李岏抱着她道:“这些天我总是战战兢兢,像我这样的人,原不配得到幸福的。”
宋轻风想起近来他的境遇,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听到宋轻风这般问自己,李岏愣了愣,好一会才低头道:“无他,君子所行,在民不在谤,何况孤是太子。”
宋轻风无语道:“悠悠众口,岂是这般轻而易举就能承受的!你分明可以澄清自己。”
李岏抬起头,一双眸子在光中透出令人心颤的琥珀色,宋轻风忍不住心中一颤,感到不好的预感,却听李岏的声音浅淡传来:“可是,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促成这一切的凶手。”
“你说什么?地动怎么可能与你相关?”
李岏扯了扯唇角,却未扯出笑来,浑身的落寞与沉郁:“在苍西,我们曾遇到过一次埋伏,而后似乎发生了地动,你还记得吗?”
宋轻风自然记得。
李岏道:“那不是地动,是火药。”
“火药?”
李岏道:“我确命宁旌使人于安西那一脉寻矿藏,但是并不是为寻黄金,而是为了硝石,有了硝石,便能制造出更多的火药,镇北军便能早日战胜北戎,保我边疆不受侵害。”
宋轻风愣住了:“可是安西地动,听闻牵连极广,难道真是采硝石造成的爆炸?”
李岏扯了扯唇角,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说什么胡话,这要多少硝石才能达到这样的威力。”
“可你说是你造成的。”
李岏收了唇角,目光看着远处的宫墙道:“地动本是天灾,可灾民流离失所,没死于地动,却死于饥饿与严寒,却是人祸。”
“不妨与你直言,而今朝堂争斗,父子争权,众人所行,不为百姓,却为争权夺利。”
“而这样的形势,是我一手造成的。”李岏转过头来,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看着宋轻风道,“你说,难道我不是罪人吗?”
宋轻风似乎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咚咚咚,掩盖了周围一切的声响。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什么挖金矿,动龙脉,引发地动,这些陷阱,这些流言的攻击全都是假的。
对方真正想要的是,要让太子明白,你若是一直这般强势下去,这样的事便会一直发生。
会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如这些人一般出现在这世上。
而太子一早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只有我这个太子,失去所有威胁,这一切才能解决。”
震惊之后,一股冲天的愤怒自宋轻风的四肢百骸窜起,叫她眼前发黑,浑身发烫,她咬牙切齿地道:“为何!他们卑鄙地以天下人要挟你,为何是你要退让!难道你败了,旁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李岏低下头未曾吭声,散落的黑发滑落在肩头。
“你可能觉得我很傻,我大可拼个鱼死网破,谁胜谁负还是个未知数。可是,”李岏看着她,目光中却是一片沉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若有更简单的办法,为何不试试呢?”
更简单的办法?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冷风吹过,宋轻风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他毕竟只是太子,不是皇帝。皇帝与储君的纷争,若想最简单的解决,该退让的,自然是太子。
她心里的太子,万事皆在掌握,所以她也从未为他考虑过,而今她没来由地生出恐慌。
退让?他身为太子若是退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她不熟历史,却也知道,失败的太子,不是圈禁终身,就是……
宋轻风猛吸一口气,打住了自己的念头。
对方是当今的陛下,更是他的亲生父亲,除了退出,他还能如何?
李岏看着宋轻风双眸似泛出红,他扯了扯唇,终于露出半点笑容来,伸出手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道:“你终于开始担心我了吗?”
“别怕,孤不会死,你自然更不会死。”。
常言兵败如山倒,谁也没想到,太子的势,失得这样的快。
先是统领二十万大军的镇北王,太子表兄,没有北去而是留在了京师,领了个闲职,整日在镇北王府上无聊游荡。
而后西山大营的统领谢危骑马摔倒,受了重伤回乡养病,吏部张时蛟被贬去了边远。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太子太师赵周全的女儿赵宴苒,居然与皇后的母家许家嫡长成平侯一见钟情,定了终身。
一切纷扰,来得猝不及防。
而风口浪尖的太子本人,却多日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随云殿内,两人临窗下棋。
李岏记得上一回她还是一手臭棋,不明所以,而今再下,他竟然赢得颇有些吃力了。这番进步,不得不叫他刮目相看,而对手的女子,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落起棋来磨磨蹭蹭。
全福掀开帘子,便瞧见一人捏着棋子发呆,一人看着对面的女子发呆。
他轻轻咳了一声,这才上前道:“殿下,宫宴开席时辰快到了,您是否要起驾?”
李岏尚未答应,宋轻风却转头道:“宫宴?”
全福陪笑道:“是啊,今日是腊八,陛下在祈年殿大宴群臣,是宫中每年的惯例。”
李岏见她面上透出好奇,不由问道:“你想一起去玩吗?”
“我,我可以吗?”
李岏失笑道:“自然。”
两人坐了车一路往祈年殿,一路畅通,谁知却在行到祈年殿外头,车却被拦了下来。
高守冷着脸上前,低声道:“睁眼瞧瞧清楚,这是太子殿下的车驾。”
门口的守卫深埋着头,不敢看上一眼,结结巴巴地道:“高大人恕罪!不要为难小人,这是宫中的老规矩了,不管是谁到了这里都要下车检查。”
老规矩?高守冷笑一声。
这些年太子殿下在宫里来去,谁敢拦在车前,更遑论要下车检查!
车内宋轻风不想平日里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境遇已到了这般,这宫里居然已有人敢这般轻慢他。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试图给他一点慰籍。
高守紧握剑柄,看向车驾的方向,却见整个车静悄悄的,殿下并没发出指示。
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车内李岏对上她的目光,心头一动,回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从车内下来,说着要搜身的守卫们瞧见他,忙低着头退到一旁,谁也不敢真的上手。
李岏看也没看几人,径直牵着宋轻风的手进了殿。
众大臣家眷早就已到了。
宋轻风远远瞧见殿内外济济一堂,人影攒动,叫人头昏脑胀,她一时后悔自己的决定。
若是今夜自己与太子并肩出现在这里,只怕光是那些眼光就能将自己戳穿。
她忙松了手,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寻了个角落坐下吧。”
李岏早就察觉出她一手的汗,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却未开口。
宋轻风接收到他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慌忙摇手道:“我没有旁的意思……”
如今东宫的情势,这一路行来,路人皆低头行礼,虽然规矩却又疏离,主动亲近的竟是一个也没有。
李岏按住了她的手,嘴角扯出一点弧度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宋轻风欲要争辩,看着他含笑的眉眼,一时却看得呆住了。
他与兰哥哥确实不同,尤其这笑起来的模样,平日里少年老成,连笑都隐晦地不易察觉。
李岏被她看得有些浑身不自在,忙转头嘱咐了高守几句,便自上前去了。
宋轻风自寻了角落,坐得又黑又远,远处高座上的皇帝和皇后也只瞧得见影影绰绰的身影,而太子坐在下首不远处,更是连面目都瞧不清。
好在吃食却甚是不错,尤其是宫内独具特色的高塔糖,绚丽又香甜,旁边的宫人也甚是殷勤周到。
不久座下宾客开始轮流祝词,甚至有世家公子贵女的才艺表演,堂中氛围渐渐轻松愉悦起来。
宋轻风一向爱热闹,不一时也被吸引。
突然她感觉席间有人似乎向她的方向扫来一眼。她循着感觉望去,仔细一瞧却发现是镇北王宁旌。
他虽然很快就转移了视线,与旁人觥筹交错起来,可宋轻风还是心中异样。
她心头生了怀疑,想要去探个究竟,可对方就坐在太子的下首,她此刻若是上前去,无异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宋轻风大是后悔没有跟着太子一起坐,起码不会像此刻这般为难。
她再无心欣赏席上歌舞,只能一头扎到了殿外。
几个月前祈福殿前的一幕还在心头徘徊,兰哥哥突然出现在宫里,出现在她的面前。
叫她几疑是梦。
可兰哥哥就是这般厉害,有的是办法来寻她。
就像而今谁又敢说,那个宁旌不会是兰哥哥假扮的?
她不能贸然上前确认,但他可以出来寻她。
果然她站在檐下没一会,便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宋轻风惊喜地回头,却见宁旌站在身后。
她仔细瞧了瞧,又瞧了瞧,宁旌并没有露出熟悉的神情来。
瞧见她的目光中隐现失落,宁旌迟疑着问道:“你,你有他的消息吗?”
宋轻风疑惑地道:“你说什么?”
宁旌却转身要进去道:“当我没问。”
宋轻风直觉不对,一把拦住他道:“你别走,你问谁?是兰哥哥吗?他人呢?”
宁旌道:“我不知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他出了什么事?他不是一直与你在一处?难道他失踪了?”
宁旌耸肩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话如一记惊雷,炸响在宋轻风的耳侧,这些日子她从随云殿出来,整日里便在宫中四处乱跑,一则期望可以找到关于白楚楚的蛛丝马迹,一则又希望兰哥哥像以往一般,乔装打扮出现在她面前。
可她一无所获,也没有半点兰哥哥的消息。
如今连宁旌堂堂镇北王都寻不到人!
“宁旌!”李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下惊醒了宋轻风。
她一把抓住李岏的手,质问道:“你知道什么?你有他的消息对不对?”
李岏皱了眉头道:“我并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宋轻风道,“这整个京师,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李岏感到她掐住自己的手指如铁钳一般如此用力,方要开口,却听她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怀疑:“是不是你?你把他怎么了?”
连镇北王都寻不到的人,她不得不怀疑……
“刷”地一声,李岏感到浑身的血凉了半截,唇色瞬间白了白。
宋轻风见他形状,愈发用力地掐住他道:“果然是你?你把他怎么样了!你说啊!”
李岏白着脸,咬牙问道:“你以为我会对他如何?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宋轻风冷笑道:“你曾对他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场间瞬间安静地落针可闻。
七岁的太子,便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岏的脸上早已血色尽褪,身型更是如风雪中的落叶一般,单薄又脆弱。
宋轻风后悔自己话说重了,想要挽回,却只是嗫嚅着唇,自撇下他二人,一头扎进风雪里。
李岏也顾不得大雪,飞奔追上来拉住她道:“这么大的雪,你要跑哪里去,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吗!”
宋轻风用力地欲要甩开他道:“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兰哥哥。”
“你要去哪里寻!”李岏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宋轻风用力挣扎道:“我不管,我要去寻他!”
他消失在破云庙的门外,两年多的时间,她害怕消失与等待,如今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吗?
李岏紧紧抓着她,见她面上泪眼模糊,一时怒火中烧:“你休想!就算我将他如何了,怎么能让你找到!”
宋轻风一下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他。
李岏道:“若是你乖乖听话,我让他来见你。”
宋轻风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乖巧点头道:“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只要您放了他。”
李岏看着她鼻尖和脸颊早就冻的通红,脸上的泪痕有些都结了冰,低头更是看到她鞋袜尽湿。
他咬着牙,太阳穴狂跳,而后一把抱起她,将她送上了马车。
宋轻风回身过来,扒在马车的窗口问道:“您什么时候回来?”
“待宫宴散了,”李岏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道,“放心,孤向来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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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 我只是棋子吗
宫门快要落锁, 宁旌才歪歪斜斜地从东宫出来。
全福带着人一路小心护送着。
他却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跟着了,赶紧回去伺候殿下去吧。”
全福知道这位王爷一向好清静,当即也不勉强, 只是行了礼回了方华殿。
宁旌揉了揉滚烫发红的脸颊,下意识瞥向内宫深处,喃喃道:“一个个的, 他们家人都是疯子。我也是傻, 居然答应他这么无理的要求。”
走了两步,愈发头晕, 今夜不小心多喝了几杯,他扶着墙站着,却见对面行来一队官兵。
为首的显然认识他, 却只是抱拳道:“王爷, 时辰不早了,卑职护送您尽快出宫吧!”
宁旌抬头,发现对方中年人,满脸的胡须, 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 禁卫副统领韩山。
他敷衍道:“韩统领不在内宫侍卫陛下,怎么做起这巡城的差事。”
韩山不语,只是示意左右道:“王爷有些喝多了, 你们护着王爷出宫。”
“是!”左右两人立刻应声上前,不由分说就要架住宁旌, 宁旌气笑了, 一人赏了一记响亮的巴掌道:“本王你们也敢拉拉扯扯的?”
那两人被打得脸颊通红,脸黑着,却并不收手, 依旧硬着头皮执行统领的命令,上来拉他。
宁旌原本借着酒意三分装傻,此刻也是动了真怒,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他伸手要抽腰侧长剑,欲要砍断两人双手。
谁知突听“咻”地一声,不待他动手,两人已不约而同捂着胳膊痛嚎起来!
宁旌一眼瞧见那两人手腕上,插进了一根细小的木针。
是谁!
韩山当即脸色大变,众卫兵循声看去。
却见一个黑影刷地从墙头上飞快地消失了。他再顾不得镇北王,带着人便飞奔而去。
宁旌看着消失的人影呆站在当地,心脏剧烈如擂鼓,瞬间酒醒了大半。
天早已黑了下来,方才那两个侍卫离他极近,又是行动间,那人却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在黑暗中精准命中两人的手腕,而且不怕误伤了他。
饶是他久经沙场,此刻也是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虽然隔得远,是匆匆一瞥,那墙头上瞬间缩走的人影,分明是个女子,分明他还瞧见那高扎的头发落下一丝弧线。
这世上,除了她还能有谁?
他一时想笑,却再无时间,化成一条闪电往她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甚至他比韩山还快了几步。只是那处墙黑沉沉的,竟无半分线索。
他看见韩山面色凝重,浑身肌肉紧张地绷着。
宁旌知道,他也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这世上能有这般箭术与胆量的女子,还能有谁?
两人身法极快,身后的侍卫还未追来,眼见韩山瞥了他一眼,便要往回去,那模样分明是要发动全宫的禁军秘密搜寻此人。
宁旌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宝剑,一道刺目的剑影闪过,只听咕咚一声闷响。
眨眼间,在大内禁军中多年,深得陛下宠幸的韩山统领,竟人首分离,直到死,面上还带着错愕与迷茫。
宁旌面若寒霜,将剑在雪中擦拭去血污,这才收剑归鞘,重又往外宫去。
只有满地凌乱,深浅不一的脚步,暴露出他此刻的颤栗与慌乱。
日上三竿,宋轻风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看向窗台边桌案,却见上面原本架着的弩不见了,一问乌梅,却说是太子晨时来,瞧见机扣有些松散,命人送去司物局重新调试去了。
宋轻风垂着眼睛点点头。
乌梅道:“殿下见您一直睡得香,便没有打扰只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后来全总管来,便跟着去了,好像是进了大内。”
宋轻风又点点头。
乌梅见她一早上便无精打采,有些纳闷,这几日殿下明显与她亲近了许多,怎么娘子瞧起来反而不开心了。
宋轻风自顾洗簌吃饭出门遛弯。
在校场对着靶子空手瞄准了一番,守卫在旁的侍卫许久不见她来,而今见了她竟格外亲切,与她招呼闲聊后,欲言又止,好一会才问道:“若是有机会,你想见见战神吗?”
宋轻风看着他道:“战神?”
那侍卫忙摆手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若是咱们运气好,能亲眼瞧瞧战神百步穿杨的神技,当真是不枉活过一场。”
宋轻风笑道:“我是出不了宫里,你还有机会。”
那侍卫安慰她道:“未必就要出宫才能看见,说不定就在宫里呢…”
宋轻风笑了笑,挥手道别,路过河塘,却见远处屋檐低矮,门窗紧闭。
那是破云院。
自打搬出去后,她便再没踏进去过,毕竟那不是真的破云院。
被破坏后,她便再不会涉足。
在外头逛了一天,她方才回随云殿,却听说太子还没回来。
看来此次禁军统领在禁内遇刺身亡,对宫内影响很大。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她收拾上床,听闻更鼓声响,她睁开眼睛,里头一片清明,掀开被子轻轻走下床。
月上中天,宫禁一片寂静。
宋轻风刚走到门外,却见院中一个黑影站着,不由唬了一跳。
黑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面容在夜色里隐隐约约,却是太子身边的高守。
宋轻风心中一突道:“高守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高守走上前来,看了看她穿得整齐,扎起来的长发飘着,而后转回目光道:“殿下命属下来看看您。”
宋轻风瞧见他的目光,尴尬地摸了摸衣裳道:“我有,有点睡不着,原想出去走走。”
高守抱拳道:“夜里宫禁森严,这几日出了点事更是戒严戒地厉害,各处埋着许多高手,您若是出门走走,属下陪着您一起走。”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宋轻风心中打突,总觉得他是话中有话。
她摆手道:“不,不了,外头这么冷,我还是回屋去吧。”
说完她又问道:“太子殿下如今伤势如何了?”
自那夜之后,她再没进去过方华殿。
高守行礼道:“殿下一切安好。”
宋轻风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一时无法,只得回了屋内。
谁知接下来的第二第三日,高守居然一日不落地守在外头,叫宋轻风彻底明白了,他就是有意的。
特意派高守守在自己旁边,不让自己出去做任何事!
这几日却有紫晨宫的宫人来。
说是西苑红梅开了,皇后近来心情不错,邀了许多人来商梅,不知如何居然想起她来了,要她一起前往。
高守道若是不想去,只需直言。
宋轻风虽然心中不愿去,但这几日被他看得紧,正好借此机会出去走走。
西苑里红梅不过两三株,却叫一群莺莺燕燕给围了,看不见红梅,只瞧得见人的黑脑袋。
宋轻风努力忽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却被皇后叫了过去。
不知为何,皇后面容慈爱温和,唇角含笑,但她却有些怕她。
皇后瞧见她近前来,只是问道:“听闻太子近来身子欠佳,静养了几日,如今恢复得如何了,今日胃口如何?太医去看过了吗?”
宋轻风哪里知道,她也好几日未去方华殿了。
皇后见她犹犹豫豫,一时皱眉道:“太子宫中未设太子妃,你身为侍妾,该更尽心服侍才是。你也不必在此了,早点回去伺候太子才是正经。”
宋轻风有些无语,叫她来的是她,撵她的也是她。
只是今日来的都是世家小姐,也确实得不到什么消息,她行了礼便往回走。
还未行几步,却听外头宫人急急来传,说是陛下听闻此间热闹,也来了此地。
宋轻风脚下一惊,地上雪又未融,竟脚下一滑,要摔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却有一黑衣人飞快飘过,在她身上轻轻一推,叫她站稳在当地,免于当众在御前失仪。
皇帝负着手,并未多看她一眼,被皇后接走了。
宋轻风屏住呼吸,直等到两人走远了,目光才僵硬的转过来。
方才那瞬间,若是没有看错,这个黑衣人的脖颈处,似有几个黑点。
她欲要瞧个仔细,那黑衣人却已不见踪迹……
这日宋轻风站在院子里对着枯树举目,不久却有身穿锦服的宫人自内宫来,说是要宣宋轻风进内宫去。
乌梅又绿焦急万分,等人走了之后,忙跑去方华殿,却得知太子一早竟出门去了!
乌梅急地险些哭出声来,全福听闻宋娘子被内宫的人带走了,一时面如土色,忙派人去告知太子。
宋轻风跟着宫人,走了不知多久才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前。
她还来不及细看这宫殿的名字,一个大太监一把将她带进了殿内。
与外头刺目的金碧辉煌不同,这殿内大概是常年不见阳光,阴冷顺着皮肤往骨子里钻。
而桌案后的人,用同样阴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宋轻风一度觉得桌案后是一条冰冷的蛇,随时要将自己吞噬进去。
殿中寂静了半晌,火烛爆出花来。
桌案后的人动了动身子,阴影里的脸重又转回灯火下,成了威严的帝王。
皇帝开口道:“你便是宋轻风?太子侍妾?”
宋轻风心念电转间,回道:“是,正是陛下多月前亲自将我赐与太子殿下。”
“我?”皇帝冷嗤一声,“东宫的人,果然是没有半点规矩。”
宋轻风轻笑道:“而今陛下召我来此,瞧来殿内只陛下与我二人,似乎也不甚合规矩。”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幽暗的目光盯着台下的女子,这女子身型纤细,目光澄彻,瞧起来是清白柔弱的模样。
他心口的怒意汇集在眼眸中,不想倒是自己看走了眼。难怪这样的女子,能在东宫活这么久。
宁安侯那样的蠢货,哪里可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女儿!
宋轻风的心紧紧绷着,生怕他一怒之下,叫来殿外的守卫将自己砍了。
好在皇帝并无进一步动作,只是如看一只蝼蚁般看着她道:“你以为自己是东宫的人,朕便不敢杀你?”
宋轻风感到胸腔内心脏狂跳,浑身汗毛立起,多年帝王的威压,果然叫人不自主双腿发软。
她下意识紧紧抓着裙边,声音干涩道:“陛下宣我来此,难道只是想杀了我吗?”
皇帝不想她到此地步,还能说出这样话来,朝中内外多少公侯高官,在他此番威压之下早就吓得瘫软在地。
只是此番,他心中的怀疑反而有了实证,看来近来的传言未必是假的。
若是真的?
他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下方站着的女子,从她的目光中果然慢慢瞧出那个女子的神态来。
皇帝吓了一跳,也不再绕弯,而是直接问道:“说吧,你假冒宁安侯的女儿入宫来,有什么图谋?”
宋轻风睁着黑眼睛道:“我自小在外流浪,苦日子过惯了,自然是想要从此飞上枝头,过人上人的生活。”
她这般嘴硬,皇帝的耐心耗尽,压抑的怒意再忍不住,他咬牙嗤笑道:“自作聪明的蠢货,以为朕拿你没办法吗?”
说着他的拇指在桌案上轻扣,寂静的大殿内发出笃笃的声响。
随着声音落下,宋轻风感到脖颈处发凉,浑身汗毛倒立,一股阴冷之气自天灵浇灌而下,叫她牙齿忍不住大颤。
她的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衣人,从头到脚裹在黑布中,浑身的阴冷好似从地狱而来。
皇帝朝黑衣人看了一眼,那黑衣立时伸出惨白的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这人的手冰冷如铁,宋轻风觉得脖颈处火辣辣地疼痛袭来,被攥住的咽喉让呼吸立时困难起来。
她喉间不自觉发出荷荷的声响。
皇帝冷眼看着她,道:“朕不会叫你立时死了,但你会知道,很多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宋轻风双眼泛出金星,她下意识伸手用力想要将脖颈间的铁手挪开,那手却如钳子一般纹丝不动。
呼吸愈发急促,空气从狭隘的颈间艰难地吸入。
挣扎间,她一手拍掉了对方的披风。
即便是殿内光线昏暗,宋轻风还是瞧见对方惨白的皮肤上,有几个黑黑的圆点。
若不是曾见过这样的伤,一般人很难注意到。
是了!
这便是追影的伤!
她曾在太子用完追影后瞧见那些人身上,都有类似这样的伤口。
可这人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如何会受到追影的伤?只是这样伤口,明显不是近年所伤。
在最后的窒息里,她却生出兴奋来,恨不能快活地大叫,那个知道白楚楚去向的人,就在皇帝的身边,就是他!
在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里,她瞧见皇帝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边。
用低沉可怖的声音问道:“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
宋轻风咽喉火烧一般地疼痛,早就说不出话来,甚至就要晕倒在地。
说来自己在东宫多月,一个小透明一般的人物,皇帝皇后都不屑于见上一面的东宫侍妾,而今突然召见她,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难怪他不将自己交给皇城司,堂堂一个皇帝要亲自审问自己。
她一时觉得有些荒谬。
果然她抛出这样一个诱饵,他便急不可待地上了钩。
那黑衣人却终于松开了手。
宋轻风一把瘫软在地,大量新鲜空气的涌入,叫肺部密密麻麻地刺痛,她止不住剧烈地咳嗽,眼泪顺着脸颊而下。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宋轻风没想到,生死关头自己却突然神思飞奔,想起数月前的一件事。
她记得那时瞧见太子坐着肩辇急匆匆地回东宫,后来发现他膝上正趴着身受重伤的白窈窈。
听闻那是太子与皇帝拔剑相向,撕破了脸皮才救下来的人。
想必当时白窈窈,在这殿里,受到的差不多便是自己而今这番待遇。
她有太子拔剑来救,自己此番又会有谁来呢?
他可能会为了自己,与皇帝拔剑相向吗?
“她在哪里?”皇帝又一次问道。
不用提她是谁,仿佛大家早就知道,她是谁。
若是知道她在何处,自己又何必苦苦搜寻。
宋轻风目光飞快地在殿内搜寻,却瞧见侧殿的帘子,轻微的晃动。
帘子后头有人。
她一时恶向胆边生,面色一沉对着帘子就伸出了手腕。
黑衣人沉声惊道:“不好。”话音未落已化为一道残影奔向帘后,带出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子。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等两人站稳,才发现什么也没有。
原来不过是宋轻风在虚张声势!
宋轻风无辜地笑道:“我累了伸伸手腕,你们怕什么。”
而从帘后出来的不是旁人,却是白窈窈。
此刻见自己被拆穿,她索性也不再隐藏,上前与宋轻风道:“没错,就是我。”
她怎么会在此处?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事?
“为什么?”
白窈窈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嘲讽,嘴角带出浅笑:“为什么?你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此刻还来装无辜,当真是可笑。”
还是这些词。
白窈窈接着道:“没错,我此次前来求见陛下,便是叫陛下早日知晓你的图谋。”
宋轻风看着堂中几人神情,心中存了许久的猜疑渐渐清晰。
“你是白楚楚收养的女儿。”她盯着白窈窈的眼睛,“而我,也是。”
白窈窈清秀的目光里闪过厌恶与愤恨,她欲要冲上前来,抓住她的脖子,却到底忍住了,只是道:“娘亲原本只认了我一个女儿,我本该是万千宠爱,万人敬仰地过一辈子!可偏偏是你!偏偏你出现了,抢走了我的娘亲,你整日缠着她,博取她的同情,让她将我扔在江南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受尽欺凌!”
宋轻风看着她,认真地道:“她没有对不起你。”
白窈窈看着她重又装出令她厌恶的模样,愈发愤恨。
哪知宋轻风接着道:“她并非将你扔在江南不闻不问,她是想让你远离危险,安稳过一生。”
西北的风沙凌厉,战场更是冷血无情。
她虽然不知那时的真实情况,但以白楚楚的为人,怎么可能抛弃她?
只是,只是白楚楚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那次遭遇不测,再也护不了她,让她落入奸人之手。成为被人监控操纵的棋子。
可是,兰哥哥已经将她救了出去,她为何又要回来。
白窈窈却已不看她,转头与皇帝道:“陛下,就是她,她才是当年与白将军一起来京城的那个女儿,不是我。”
皇帝静静地坐在桌案后,目光冷冷地扫着两人。
宋轻风想起梦境里的一切,心头紧缩,却点头道:“不错,正是我。”
“可你,”宋轻风不解地道,“你能得到什么?”
“这么多年,我也想见一见她,”白窈窈凑近了道,“我想当面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被她随手收养,答应要给我一生幸福的女儿。”
宋轻风愣在当地。
皇帝挥了挥手,白窈窈狠狠地看了一眼,转身出了殿。
皇帝不欲纠缠,起身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在何处?生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宋轻风道:“可是她的下落,陛下为何问我?”
一旁黑衣人道:“她与你一起走的,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自然是问你。”
“什么?”宋轻风惊叫出声,最后她与自己在一起?那后来呢?后来去了何处?
她一时心神激荡,脑袋隐隐发痛。
他说的是真的吗?
一个女子的身影倒在自己面前,她的目光里不再是灿烂,而是令人心碎的慌张。
她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她道:“风儿,对不起。”
而她狠狠地一把将她推开。
好像是下雨了,她躲在她的怀里,感觉衣裳有些黏湿,耳边听得到她胸口的呼吸。
皇帝的耐心彻底被耗尽,他与黑衣人道:“不管什么方法,一炷香后给朕一个答案。”
黑衣人忙行礼,目送着皇帝离开桌案往侧厢房去了。
殿内复又恢复安静。
直到黑衣人越来越近,阴影笼罩住了全身,宋轻风才从头痛里回过神来。
脖颈处火辣辣的痛重又回到脑海。
显然他是准备好要给自己上些手段。
这是皇帝的勤政殿,这是深宫大内,没有皇帝的允许,没有人可以进来。
更没有人可以进来救她。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努力镇定住心神,压抑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这位大人,我并不想为难您,想必您也不想陛下与太子殿下为难。”
黑衣人狞笑道:“搬出太子殿下有何用,太子殿下岂会为了你一个小小的侍妾,与陛下为难。若是他想救你,也该来拜见陛下了。”
“何况他近来自己都有些麻烦。”
说的有些道理。
宋轻风转移话题道:“但是不瞒您说,我实在是怕疼的紧,更并非有意隐瞒,你应该调查过我,知道我失忆了,若是您能与我细说当年的情景,兴许我能想起来一些。”
黑衣人犹豫的当口,宋轻风补充道:“您自管挑您能说的说,其他不能说的都不必说,您也没什么损失……”
“只要您放过我,别对我用刑,我什么都说。”。
风雪欲紧,整个宫城旧雪未融,新雪已至。
在这令人睁不开眼睛的寒风暴雪里,几支黑色卫队悄悄融入了几座宫门。
李岏一身素色长服,站在通往内宫的入口,双手拢入袖中。
大雪已将他的头顶盖上了厚厚一层积雪,远看一身白衣白发,如苍苍老者。
高守从身后疾驰而来,脚底激起的白雪飞飞,行到三步远的地方,他跪地行礼道:“太子殿下,已好了。”
恰逢此时暮声响起,李岏抬眼看了一眼远处宫檐下的铁马。
他一抬手,金色一闪而过,铁马被撞得飞起,发出丁零零的不绝回响。
他不再抬头看,起步往勤政殿去。
勤政殿外空无一人,也不见有人出来迎接他。
李岏看着面前紧闭的殿门,拾阶而上,欲要推开殿门。
不想殿门却自里头打开,李岚从里面出来,反手将门带上了。
屋檐下风灯,晃晃悠悠,最后透出的一丝光照在雕梁画栋的殿柱上,透出炫目的光影,而后风灯彻底熄灭,周围掩入黄昏的幽闭里。
“别进去了。”
李岏目光扫过,扫向李岚的怀里紧紧拥着的女子。此刻这女子脸色煞白,双目紧闭,眼角下隐约还有泪流过的痕迹,脖颈下隐见红痕。
他的手僵硬地落在身侧衣袖中,剧烈的颤动,连带着牙齿都咯咯做响。
李岚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宋轻风,将她落在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而后又将自己的衣裳全都拢在她的身上,温言软语地道:“风儿,下雪了。”
李岏定定着看着怀里的女子,手指掐入掌心,一直掐出血来。
李岚的目光自弟弟身上略过,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淡,只到今日他才发觉,这个弟弟对风儿的爱,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听闻她被人抓进了勤政殿的那瞬间,他便不顾一切回了宫,亲自以一人之身挡住了内宫的必经之路,随后封锁了宫城九门。
他知道,这是给他进勤政殿的机会。
原先说绝不允许他靠近勤政殿,而今却又亲手为他铺好了路。
李岚抱紧怀里的人,与他道:“她累了,先寻个地方给她睡一觉吧。”
李岏没有说话,感受身旁人擦身而过,身后传来轻轻的踩雪声。
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瞧见铜红色的殿门外,李岚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
天色彻底转阴,寒风往人脖子里钻,李岏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落寞异常。
他埋着头,不再要进殿,反而疾步往外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随云殿。
看着安安静静的殿内。
他却一眼瞧见远处的床幔晃动,床上的被子似隆起,他心跳加剧,指节发出咯吱的声响,掀开窗幔,掀开被子一角。
一张小巧白皙的脸从被窝里露了出来。
宋轻风已睡着了。
李岏一个腿软坐在了床榻边的脚凳上,他抬手摸在自己的脸颊上,触手一片冰冷。
好一会,才发现李岚便坐在远处的窗下,正自抚弄着一盆兰花。
见太子走来,李岚抬头道:“这里离得近,又是你的地盘,我便做主将她带来了。”
其实她方才迷迷糊糊中,抓着他口中直说要去方华殿,他只好带她先来此了。
李岏走到窗下坐下,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李岚道:“晋王的腿疾快要好了,我也该走了。参加不了你的登极大典了,我的好弟弟。”
李岏未曾开口,却隐隐瞧见脸颊肌肉颤动。
屋外传来人的低语声,他刷地睁开眼睛,压抑着嗓音怒吼道:“什么人在外头!”
却听扑通一声,外头立时寂静,听高守的声音低低传来:“回太子殿下,是祝……”
不待他说完,却听李岏抢先道:“全都滚远点!”
声音彻底消失了。
李岏转回到室内,看见李岚淡淡地看着自己,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眼下的红痣刺的眼睛疼。
他压抑多年的情绪瞬间奔涌而出:“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说消失就消失,说出现就出现!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以为你是谁!”
“十几年前,你说死就死,十几年后,你假死脱身,害她寻了你这么多年,失去你她有多痛苦,你看不到吗?她的伤心与绝望,你看不见吗!如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来招惹我,若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些日子,你又一次说消失就消失,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这一次,她被抓进勤政殿,也是你的局吗?就为了逼我就范你,逼我不拦着你,就要让她陷入危险?我和她,在你眼里都只是你的棋子吗!”
李岚安静地坐着,目光静静地看着一向沉默的弟弟,脸色胀红,额角青筋凸起。
好一会才问道:“说完了吗?”
“是,你们都是棋子。”
李岏再忍不住,一拳狠狠地击了过去,李岚却不挡不避,砰地一声,白皙的面上立时红肿,嘴角流出血来。
“你凭什么!”
李岚抹了抹唇角的血,却笑道:“凭我这几年经营,让北戎内乱无暇他顾,凭我叫西北无数的百姓,免受了几年战乱之苦。这是我师父生前的心愿,她的罪,我来还,她的心愿,我自也要帮她达成。”
他没想过让风儿做棋子。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从来都尊重她的选择。
李岏颤抖着的手再打不下去。
李岚看着远处床幔,道:“至于你和我,我不勉强她,让她自己选。”
李岏扯出冷笑来道:“你以为你还能带走她吗?我原想成全你们,可今日你能将她当作棋子,我便不会将她让给你!”
告别那个男孩,她从皇宫中爬出来,隔着几堵墙,追兵声渐渐远了。
外头的街道上满是禁军,马蹄阵阵,深夜的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官兵和马匹的呵斥声。
好在她身型瘦小,又擅长躲藏,在一个细小巷子的阴暗角落过了一夜。
天色方亮。
“轻风。”
宋轻风转过头,却见远处一女子如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
不过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轻风。”她又叫道。
宋轻风眯起眼睛,瞧见面前的人衣衫整洁,面容干净,除了面上唇上毫无血色之外,就如过去的每一日一般的笑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传说中被千人围杀的狼狈模样。
宋轻风不解地歪着头,想要从她身上瞧出蛛丝马迹。
白楚楚瞧见她愣愣地站着,知道她年纪小,被这场面吓得不轻了。
她忙蹲下身来,上下看了她一眼,见她身上除了多了些尘土,并未受伤,这才放心地道:“乖女儿,我总算找到你了,快跟娘走。”
说着便要来牵她的手。
宋轻风却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甩开了她。
而后又缓缓抬起手,从她的鬓发间,拈起了一缕发丝。
白楚楚一怔,茫然地看着女儿异常的动作。
却见宋轻风将那缕发丝举到眼前,指尖用力捻了捻,然后摊开手掌,将指尖那抹刺目的红展示在白楚楚眼前。
白楚楚心中一突,不待开口,却见宋轻风裂开嘴,小小的脸上露出笑来道:“这是血。”
白楚楚心脏骤然一缩,她出城来寻人,特意收拾过的,却不想还有这样的遗漏,不由轻声道:“是,轻风别怕,这不是娘亲的血。”
宋轻风定定地看着她,见她顶着那该死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心中激涌,小小的面容突然扭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白楚楚本就身受重伤,此番蹲在地上,被她这一推,一把摔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
宋轻风一步踏前,小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咬牙道:“自然不是你的血!这是我娘亲的血!”
宋轻风眼中的泪喷涌而出,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这是我娘的血,是我爹的血,是北凉村二百三十二个人的血。你这个杀人魔头,你杀了我父母,却骗我年幼,将我养在身边,让我认你这个杀父杀母的仇人为母。你怎么这么心狠,你怎么配!”
白楚楚本就毫无血色的面上,瞬间如最后一丝人气都被抽走了。
她的唇剧烈地颤抖,张了几次口都发不出声音。
宋轻风见她而今还要扮作这个模样,一时想要笑,一时又想哭。
她将自己带在身边,与她做各种奇怪别致的小玩意,还教她骑马,带她出去胡闹。
“你为何不一并连我也杀了,留着我,是想看到我叫你娘亲时,好心中得意吗?”
白楚楚跪坐在一旁,低声道:“对不起,轻风,我不是故意的。”
宋轻风一把打开她的手道:“对不起?你一句对不起,能抹杀掉你犯的罪孽吗?能让我爹娘活过来吗?”
白楚楚未再言语。
宋轻风道:“白楚楚,我好恨你,为什么老天无眼,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
白楚楚萎顿在地,却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道:“我知道,我的罪孽,百死难还。但是,让我先送你离开这里,好吗?”
宋轻风一把推开她,却突然感到脚底传来剧烈的震动。
她下意识像远处看去,一片乌压压的阴影正朝此处飞快地移动。
而后一阵刺耳的风声响起。
白楚楚自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抱住宋轻风。
宋轻风只听到耳边似乎传来“扑”地一声,而白楚楚的喉间似溢出沉闷的一声,而后只剩风声与喘息声。
她来不及看清,便被裹进了她的披风,抱着一路疾奔。
后来好像下了雨,裹着的披风都湿了,连带着将她湿了彻底,浑身黏腻在一处。
宋轻风不知在这披风下裹了多久,她挣扎捶打着累了,终于沉沉昏睡了去。
只等到浑身的衣裳都凉透了,一阵彻骨的寒将她冻醒过来。
天却已黑了彻底。
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草地上,身上盖着白楚楚的衣裳。
她一把扔掉衣裳,惊惧着四处张望,便瞧见不远处的大树根下靠着的人。
那人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寒风里坐着。
宋轻风下意识想要跑过去,跑到半路却又停住了。
树下的人听到了声响,转过了头来。月色自天空撒下,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在月光下愈发惨白,原本透亮的黑眸也失了神采,只是看着她,里头似乎满是歉意。
宋轻风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坠深渊。
便是千军万马冲杀归来,她也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想要靠近,双脚在地上剧烈地颤动,却到底如生了根一般一动未动。
她便僵站在远处看着,直站到双腿麻木,月亮移过中天,晨光自云雾里升起。
而树下的人也保持着那个姿势朝着自己,也一动未动。
两人便这般僵持着。
直到一只早起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慢慢靠近,好奇地落在了树下人的身上。
它小心地从她的肩头,跳到她的头顶,在她头上蹦来蹦去。
似有轰隆一声自耳边响过,宋轻风小小的身体再站不稳,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她双腿早已麻木,只能手脚并用,拼劲全力爬到树下,而树下的人还是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等她伸出手去,才发现她单薄的里衣早已成了黑褐色,像是冰一样刺骨的寒。
她的浑身都是冰一样的冷。
再没有半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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