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苏梨在裙下做了万全准备, 她故意破开手臂上的伤,刺出一点血珠,擦在月事带上, 又用疗伤的药膏凝结伤口止血,不让人看出端倪。
如此一来, 崔珏当真强要苏梨的话,她就能用月事推诿, 不让崔珏近身。
等过几日, 崔珏成婚的时候, 苏梨再服药,和医婆说前几日来的细微血迹, 或许只是胎位不稳流的血。
到时候, 苏梨还能借府上婚仪吵闹的借口,连夜赶回兰河郡,或是乔迁乡下保胎。
对于崔翁来说, 大房、二房的心事已了,当真是双喜临门, 老人家只会高兴, 又怎会拒绝苏梨。
想到这里,苏梨松了一口气。
不论怎么说, 她都能逃出生天, 她不该害怕……
而崔珏于人前,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他怎会强留弟妻孀妇居家长住?
这不是逼着李慕瑶吃飞醋生闷气么?
所以, 别怕,苏梨,没什么事。
再忍一忍就好了。
苏梨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她明明把事情想得如此轻松,可在迈进疏月阁的瞬间,她还是腿软了一瞬。
只因这一次,她去的地方,并非崔珏的书房,也不是那一间用来行房的客舍,竟是崔珏自己的寝房。
苏梨站在廊庑底下,任由一旁的孔雀铜灯将她的身影拉得狭长,女孩忐忑不安,久久不敢入内。
直到慧荣姑姑轻轻推搡一下苏梨:“苏娘子,请吧。”
苏梨头皮发麻,她小心翼翼推开房门,朝里探头探脑。
老实说,苏梨曾对崔珏的寝室好奇过。
因他不肯夜里入睡的私人领域被人侵犯,总是将苏梨安置于那间朴素的客房,可苏梨一身反骨,偏想去一探究竟。
今日苏梨得偿所愿,进了崔珏寝室,又觉得他的屋子实在普通。
也不过是铺了一层蓝地如意云团纹地毯,置了一张乌木桌案,一侧摆上书柜,塞满佛经文集,墙上再挂上几幅梅兰竹菊水墨画。
再往t?里一些,便是一架极其雅致的月夜白梅图立屏,屏风后大概就是崔珏素日就寝的睡榻。
屋内沉香袅袅,烟雾缭绕,如同峰峦之间的乳色云絮,将整个房间都添了一重森然鬼气。
苏梨没看到崔珏,心里跼蹐不宁。
她总觉得今日的崔珏十分反常,但又希望只是她的错觉,她能如常和崔珏说上几句俏皮话,然后全身而退。
苏梨咽下一口唾沫,喊了一声:“大公子,您在吗?”
无人应声。
她没办法,只能再往里走了两步。
房门无风自动,已在苏梨身后砰一声合上,合得严丝合缝。
苏梨不免心尖惴惴不安,又颤声喊了句:“大公子?”
这一次,她倒是看到崔珏了。
男人刚在外跑马,持弓猎鹿,回府后身上玄色翻领窄袖骑装未脱,袍摆沾了淋漓鲜血,腥臭逼人。
他一贯爱洁,今日竟有几分不管不顾的凶狠,任兽血沾身也没及时沐浴更衣。
崔珏身材高大,低垂眉眼,杵在盆架前,默默在内室净手。
苏梨看了一眼,见他银冠束着漆黑乌发,锋锐发梢拂于挺拔肩臂,面容冷峻,神色阴沉,傻子都能看出来崔珏心情不佳,甚至带着一阵骇目惊心的威压。
苏梨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崔珏这副风雨欲来的神情了,除了二人初次行房的凶悍,后来一段时日相处,他们说不上关系圆融,但也还算相敬如宾。
偏偏今天的崔珏有点不对劲,苏梨不免心中大骂:难不成是他在外受了什么气,要回府发在她身上?!阖府那么多仆从不责骂,非逮着她欺负?
气氛压抑沉肃,苏梨不敢靠近,呆站在原地不动。
直到男人抬起一双冰寒墨眸,嗓音阴恻恻地唤她:“苏娘子?既是侍奉尊长,何不再走近一些?”
苏梨欲言又止,她眼神迷蒙地看了一眼四周,幸好没看到什么刀枪弓箭,崔珏只是看起来可怖,应当对她不起杀心吧?
苏梨挪近两步,腿骨不由自主抖了下,唯唯诺诺道:“大公子,我可有何处令你不悦了?如有冒犯之处,您说出来,我一定改……”
崔珏眯起凤眸,目露阴霾……他不由想起苏梨从茶楼走出来那一幕,在戴上幕离遮面之前,她分明是笑着的模样。
不仅对过世的亡夫崔铭情深义重,如今随意寻个年轻人当姘头,她也如此欢欣雀跃?
对谁都能笑,偏生怕他?
不知为何,崔珏心中的燥郁更深,他几乎是瞬间扣住苏梨伶仃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提到身前,动作迅疾如猛兽,不费吹灰之力。
苏梨本想小心翼翼靠近,可没等她准备好,手骨竟被人掐疼,高高拎起。
苏梨宽大的衣袖就此跌落,堆到圆润肩头,她的藕臂被人抬举,大片大片雪肤暴露于人前,在微弱的烛光下,那只雪臂浮起温润如白玉的光泽。
崔珏的视线清冷,在她的臂骨上停留一瞬,似是被那片肤光胜雪的手肘刺痛,薄唇不由微微抿起。
“大公子?!”苏梨这一次是真被吓到了,她整个人前倾,几乎要靠到崔珏的怀里,熟悉的兰草香气不再如往常那般令人安心,反倒是带着浓烈的侵占欲,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没等苏梨再次问话,崔珏的另一只手已然用力地钳住苏梨尖尖的下颌。
苏梨的瞳仁猛然一颤。
崔珏的宽大掌腹抵在她的脸颊,泛凉的指骨稍加用力,便迫她抬起了头,“苏梨……”
一声声,恶鬼叫魂似的。
苏梨被吓得不敢动弹,一双美目浸泪,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倔强看着崔珏,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他分明已经有妻,为何还要这般肆意招惹她,为何还要喜怒无常地对待她。
下一刻,崔珏又开了口:“我似乎说过,你是我的东西。”
听到男人清冷低磁的嗓音,苏梨蓦然瞪大眼睛,她不懂崔珏话中何意。
她怎么会是崔珏的东西?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物件,她不属于任何人……
可被崔珏这般阴狠地看着,苏梨竟罕见的沉默了。
她本该反唇相讥,本该恶言相向,如此一来,崔珏动怒,便能对她坏到底。
可她不能这样做,她要忍下来。
苏梨也是这时才惊讶发现,她与崔珏如此不对等,她连对他高声说话都不敢。
苏梨至今仍记起那天夜里,两人在乡下同寝,屋外雨声嘈杂,屋内寒风冷浸,她畏寒怕冷,下意识缩到崔珏身旁,他不喜人亲近,却难得的没有推开她。
苏梨原以为他们二人同生共死,好歹是比旁人多一分情谊的,即便那点情愫来得渺茫、细微,甚至是可笑。
待崔珏与李慕瑶的婚期定下来,苏梨方才意识到,她究竟是个何物。
她是个不值得被权贵王侯正眼以待的玩意儿。
她是被高门阀阅驯化、磋磨的宠物,因她心志坚韧,不惧黑暗,她便能受得那么多苦难,便能容忍崔珏曾经的欺辱、任周氏恣意摆布、由婆母恶意催逼,仍如此顽强坚定地活下去。
苏梨无依无靠,在高高的院墙中漂泊多年,只要崔珏对她递来一节花枝,她便犹如得到上天恩赐一般,迫不及待地攀缠而上。
她对旁人给予的一点温暖那般珍视、珍惜,但在崔珏眼中,尊卑身份阔于天堑,他待苏梨的一点好心,不过是信手施舍的温存。
苏梨不想如同鸟雀一般,披着华丽的袍,困在精致的牢笼中,因主人家施加的一点水米而欢喜高歌,因主人家不时冷落而患得患失。
她可以破开这只金色鸟笼,翱翔天地间。
她可以在外忍饥挨饿,也可以飞入万千家宅,自在觅食。
她自由且无畏,她能去温暖如春的江南,能下风雪凛冽的北地……她不会再遭到任何人的亵玩与戏弄,她可以摆脱那些冷眼与不公。
苏梨,并不是非崔珏不可。
苏梨一定会逃出去。
所以,她必须再蛰伏一夜,苏梨不能在最后关头触怒他。
苏梨强迫自己在极度的惶恐之下,僵硬地扬起唇角:“大公子,我是你的弟媳……我是二房的孙媳。”
唯有披着苏幼荔的皮囊,苏梨才能让崔珏掂量她的身份,才能让他投鼠忌器,留她一命。
可偏偏,崔珏听到苏梨说出的话,心中戾气更甚。
“从前我就说过,你当真有一张巧嘴。”他的指腹朝上,碾着苏梨饱满柔软的嘴唇,粗粝的指腹重压上去,探进她湿软的唇腔,在她的齿列上若有似无地摩挲。
她的嘴很软,像是裹进了潮热的雨里。
崔珏的指骨一顿,动作稍微放轻了些。
苏梨的樱唇猝不及防塞.进一根手指。
崔珏指骨修长,故意压在她的舌根,任她如何讨好地舔.舐,他也不肯放手。
偏偏他塞得……这般深,苏梨便是吃到指根,也无法令他餍足。
苏梨只觉鼻尖酸涩,眼泪落得更多。
但她没有啜泣,也没有哭,只是无措地睁大杏眸,被鬼差拘了魂一般,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个令人肝胆惧寒的男人。
谁不知道崔珏想做什么,谁都不敢冒犯喜怒无常的崔家长公子……
苏梨唯有无措地吞.含着他的指骨,将他指上染的一点水渍与鹿血,逐一咽下去。
她竭力讨好他,全然不敢违抗他。
许是苏梨足够乖巧,崔珏终于把手指抽.离,没有再逼迫她吮咽。
然而,没等苏梨松下一口气、
下一刻,她的腰窝忽然覆上一只热烫的手掌。
崔珏刚硬结实的手臂,揽住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指尖强行掰过她的脸,目光落在她水光潋滟的唇瓣。
就在苏梨想要擦拭嘴角莹亮的唾津时,崔珏浓长眼睫轻颤,制止了她的动作。
静默一刻,不知崔珏发什么疯,他忽然俯身,就这么压着苏梨,低头吻了上去。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苏梨猝不及防被人吻住。
崔珏身上那本该是深山幽谷的高雅兰草香, 在此刻也变得极具攻击性。
幽谧的气息不由分说漫进她的口鼻,无孔不入,将她肺腔里的空气尽数积压出去。
苏梨的呼吸不畅, 整个人发软,就连腿肚子也开始颤抖。她的四肢百骸都因这个缱绻的吻, 传来丝丝紧绷的抽拉感,踮起的足尖都止不住抽筋, 疼得她忍不住蜷缩。
许是意识到苏梨这般不中用, 不过亲吻两下就要滑落在地。
崔珏眉峰微皱,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捞起女孩的软.臀, 将几欲逃跑的苏梨, 再次死死扣到怀里,助她环上他的窄腰。
“夹.紧了,摔着莫怪我。”
崔珏逼她用两条灵细t?的腿, 羞耻地攀缠,似一条无依无靠的藤蔓, 只能依附崔珏而生, 汲取他馈赠的养分。
苏梨浑身都是黏腻闷热的汗水,她被亲得七荤八素, 娇嫩的樱唇被男人的唇齿强行撬开。
崔珏是初次亲吻女子, 他不知该如何做,仅凭本能去占有,男人的舌尖蛮横探入, 席卷一切空气,掠夺苏梨口中湿潮的唾津。
也不知为何唇齿相依也能得趣,崔珏一面捧着苏梨的脸亲吻, 一面垂眸去看她逐渐迷离的眼神,这种掌控苏梨的欲念充盈心中,令他更为凶恶地索取。
崔珏似是想将她尽数拆吃入腹,不但吮咬苏梨温软的唇,还厮磨她的牙关,与她纠缠,重重地舐吻。
苏梨热汗淋漓,她从未承受过这般激烈的亲吻,一时间有点晕头转向。
一旦她气喘吁吁,仰头要跑,崔珏便会沿着她的嘴角向下,指骨动作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襟,啄吻向她细嫩的耳后,轻咬她的下颌,在她的锁骨落吻。
崔珏辖制苏梨的动作,满是原始的野性与强硬。
舌尖微热的触感在苏梨的肩颈游离,惊得她尾椎发麻,直觉眼前反常的崔珏当真令人肝胆惧寒。
苏梨肤光胜雪的长颈上,被迫留下一道道迷乱的绯色吻痕。
苏梨懊恼地看了一眼,想着明日定是得在大热天穿立领夏衫了,否则这等情痕又如何遮掩得住?
苏梨没想到崔珏竟有这般血气方刚的时刻,转念一想,他在床笫间本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男人。
苏梨心中生出惧意,她的发髻都被崔珏信手拨散,柔软地垂在双肩,她浑身无力,只能挂在崔珏的肩臂,任他欺辱,压根儿逃不开。
偏偏崔珏食髓知味,竟还未停。
待苏梨柔软的耳珠,被崔珏含在牙关,她终于难受地呜咽,受激一般发抖,喘.息渐渐变重,下意识推搡开崔珏。
感知到苏梨的抗拒,男人血气翻涌,清隽的眉眼变得阴沉。
他不喜苏梨的畏惧,只能不容置喙地拧住她青稚的手腕,再度封住她的嘴,以雷霆手段,逼她无助地承受。
这一次,苏梨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有点酸,又有点咸涩。
她已经累到脱力,整个人都要融成软塌塌的一滩水。
苏梨佝偻脊背,微.鼓的胸脯喘到起.伏,愣神的时刻,又被崔珏捏住的下颌,低头封住口齿。
许是知道苏梨已经迷迷糊糊,不知该如何反抗了,崔珏的动作终于和缓了一些。
他单手抱起苏梨,另一手垫在苏梨纤细的后颈,强行将她摁到一侧阅卷的桌案。
苏梨被迫仰躺到桌面,冰冷的木材将女孩的脊背冻出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窜起,她感到不寒而栗。
崔珏这是……想要了?可她、可她不能给啊。
明明是晚夏,苏梨却觉得浑身发冷,连骨头缝里都冒出丝丝寒意。
桌上的笔墨竹简,统统被崔珏掼到了地上。
男人滚沸高大的身躯压覆下来,苏梨被他拉到身下,紧紧禁锢于怀。
地毯被落地的砚台浓墨晕染,溅射出一道道深黑色的印迹,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书房用具与文书,荒唐狼狈。
仿佛在这一刻,崔珏只凭本心做事,他全然忘记了高门大户的礼制教条。
苏梨的唇角因崔珏的舔.吻,散出细细抽疼,而她衣襟散开,裹腹的小衣竟也隐隐有松动之意。
眼见着崔珏要将她的身外之物尽数剥离,苏梨终于不堪重负,狠咬了他一下,制止男人随性而起的动作。
崔珏吃痛,轻轻拧眉,凤眸间热烈的渴欲未散,他松开苏梨,拇指掖去嘴角的血珠,冷笑:“苏梨,你属狗的么?”
苏梨想到崔珏方才几欲失控的样子,惊魂未定。很快她冷静下来,思索应对之法。
苏梨过两日就能离开崔家了,胜利在望,她实不该在兴头上忤逆崔珏……可偏偏他索取无度,竟这般强势。
小娘子缓慢握拳,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用痛感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她微不可查地战栗,小声说:“大公子,你能否轻一些?我第一次同人亲吻,有点疼……”
她在崔珏面前坦诚地承认,这是她初次与人亲吻。
崔珏微怔。
初次么?
许是苏梨目光躲闪的样子惹人怜爱,崔珏在听到这句话后,心中腾升的火气渐渐消散了许多。
他的粗粝指腹轻按上苏梨的樱唇,低声道:“今日,我看到你与外男说笑,往来茶楼……”
苏梨听完这句寒意彻骨的话,脸上的血色寸寸消散。
她终于知道,崔珏发的什么疯了……他以为她背叛崔铭,令崔氏蒙羞了?
她的惊慌失措落到崔珏眼里,更像是做实了她背主的嫌疑。
那点几不可察的怜爱再次散去,崔珏的墨瞳渐生阴霾,掰过苏梨的脸,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他对她淡道:“苏梨,既入大房床帏,自该悉心侍奉尊长。我不喜人背叛,如有下次,我会杀了他,再杀了你。”
“是……我绝对不会背叛大公子。”苏梨樱唇微动,还是解释了一句,“他只是我的远亲表弟,途径建业郡,同我说几句话罢了,往后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说完,她也不管崔珏信不信,兀自垂下细密的眼睫。
苏梨懂了,原来崔珏有派人在暗处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既如此,她的出逃计划就要更为小心,否则稍有不慎,她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此甚好。”崔珏掩去眼中翻涌的骇人风暴,手骨的力气缓慢放松,他仍没有松开苏梨,仅仅是抚上她的鬓角,意味不明地凝视她。
崔珏自诩名门贵族,他虽不在意相貌,但从平素见过的世家女子反应来看,应也是上乘容色。
他自知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与那等贱民比长短,只要苏梨往后乖觉一些便是。
苏梨被崔珏压制于桌案寸步难行,她想起身,可不过抬一下腿,便被崔珏腰间烫到了。
苏梨心中悚然。
他分明是存欲的。
待男人觉察到苏梨踢腿的小动作,秀美的眉眼再次逼近,衣袍间幽香腻出,嶙峋喉结微滚。
那只生着粗粝厚茧的手,又沿着苏梨的亵裤腰线,慢慢往里探。
苏梨不由惊颤,她几乎是瞬间抓住崔珏的长指,颤颤巍巍摇头:“大公子,你等一下!”
崔珏强行将火气蛰伏于腹,他的长睫微动,嗓音低哑深沉:“你不愿?”
崔珏仍用那张艳若妖鬼的漂亮面孔迷惑她,声音喜怒不惊,看似温良无害,但苏梨还是能从中听出不虞的试探。
崔珏在隐忍怒火,她要谨言慎行,不能暴露马脚,她再触怒崔珏了。
苏梨眨动一下眼睛,两滴眼泪顺着眼角,滚进鸦青色的鬓发。
“我可能是小日子快到了,身体有些不适,求、求您垂怜,放过我一次……实在想的话,我、我可以用手侍奉。”
崔珏看到苏梨眼尾生潮,如染红霞。
小娘子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相,崔珏勾住她亵裤的手迟疑了片刻,终是松开了。
“苏梨,我不喜女子哭泣。”崔珏屈起指骨,耐心擦去她眼角的泪,“……太过吵闹。”
他的动作分明有哄劝之意,可那只杀人如麻的手轻擦过脸颊,还是令苏梨不由自主紧绷起身体,半点都放松不下来。
但苏梨装够了可怜,见好就收。
崔珏抱她起身:“明日我要去雍州诛叛平乱。”
苏梨心中不解,望向崔珏。再过十多日便是婚期,崔珏偏要这时候前往雍州,岂不是耽误婚仪?又想着雍州距离建业不远,往来也不过三五日的时间。
苏梨下意识问了句:“大公子既要远行,那您还能在大婚之前,赶回崔府吗?”
“自然能。”崔珏扯了下唇,不知想到什么,他抱她的动作难得温柔一些,“苏梨……若你乖巧,归城后,我会赠你一子。”
即便只是一个崔家后宅里的份位,单凭苏梨能怀上他的长子,也够她余生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了。
崔珏话中隐含深意,可苏梨没有听懂。
闻言,苏梨心中难免暗生欢喜,心中隐隐下了决定:若她想要出逃,明日起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苏梨决计不会错过。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雍州, 连天烽火,赤壁鏖兵。
张氏余党因皇家于凉州一战太过冷血无情,竟对族中子弟赶尽杀绝, 而怀恨在心。
张氏残部铭记家仇,与各路枭雄联手, 集结数万兵马,攻进地方, 意欲蚕食雍州, 再率军逐渐逼近建业, 妄图重掌吴国大权,瓜分国域地盘。
宣宁帝得知来势汹汹的战情, 当朝勃然大怒, 事出紧急,君王只能下令,命已是李家驸马的崔珏率军前往雍州平乱讨逆, 围剿镇压这帮揭t?竿而起的逆.党余孽。
许是崔珏和李慕瑶的婚期在即,他身为宣宁帝的女婿, 此次征战崔珏竟也没有讨价还价, 或是从国库里支账拨款,而是主动调遣崔家精兵, 披星戴月赶往雍州。
然而, 等到崔氏精兵赶到那一座座由雍州郡望搭建的城池坞堡时,城中已是经历数场残酷战争。
满城火光冲天,断壁残垣, 高耸的城墙上,挂满鲜血淋漓的皮肉人骨,四野横陈一颗颗被炮火炸到焦黑的头颅。
雍州城破, 张家军以血腥手段,将那些负隅顽抗的将士屠杀于城池营垒之中。
难怪满地疮痍,触目惊心。
崔珏见此惨状,并未被吓退。
他身穿粼粼黑甲,背负牛角黑弓,手挽缰绳,逆风而来。
男人健硕长腿狠夹一下马腹,迎着烈烈火光,策马朝着远处的荒原奔去。
战场上浓烟缭绕,风沙莽莽,双方兵马随主将,从四面八方疾驰向前,一时间铿锵刀枪声、兵卒嘶喊声如潮涌至,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崔珏一马当先,率千军万马自广袤原野,朝战地奔袭。
男人持弓在手,靴踏马镫,神采英拔,待近至张家敌军时,他的马速稍缓,随即挽弓搭弦,昂然立于马上。
崔珏的臂骨遒劲,背肌蓄满力量,不过手肘用力,黑羽箭便如流火坠地,激射而出。
“嗖——!”
一声巨响,燃火的箭矢破空穿云而来,径直贯穿远处的战旗,火光迅疾燎上幡布,顷刻间将旗帜上那个“张”字焚烧殆尽。
崔珏面容冷峻,再次收弓持缰,坐回马背,他气势雄浑地暴喝一声,御马杀向远处成千上万的张家军。
正当双方铁骑相近,剑拔弩张,几欲开战的时刻,张家主将忽然勒马停下,做出止战的手势。
张显滚鞍下马,翻身落地。他双手抱拳,恭敬地跪在崔珏面前:“君侯,雍州、泉州已收入囊中,招抚私兵近三万人马,另有祁元谢氏、闻喜裴氏各携五万乘军需辎重、两万精兵投诚驰援,助君侯一臂之力,达成千秋帝业。”
崔珏下马,亲自伸手扶起跪地的张家将领张显,他拍了拍猛将的肩臂,同张显道:“昔日,我受李家战令催逼,为保吴东崔氏千年峥嵘,不得已对张氏赶尽杀绝。如今皇权强盛,已无士族容身之所,念过往尊崇,垂裕后昆,好不风光,今日世家萧条,门庭式微至此,我心甚痛。”
崔珏立于巍峨城墙之下,神情肃穆,身形伟岸。
他沉着眉眼,环视四面乌泱泱的军将,对自家兵马厉声道:“吴东崔氏既是世家之首,自当护卫贵戚权门之烜赫,保我等高门大族之永昌。尔等放心,待日后功成业就,崔氏必将善待诸位开国勋臣,论功行赏,拜将封侯!”
此言一出,诸将下马跪拜,口称君侯,目光狂热,满是对于崔珏的敬仰与推崇。
一时间,刀枪重重锤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崔珏身姿挺拔,目光凛然,立于战意凛然的人潮之中。
他的指腹摩挲玉扳指,心中有数:多亏他多年筹谋,如今已有二十万崔氏兵马,另有联军心腹八万,如此近三十万的兵卒,早有与李氏王朝一战之力,亦能抵御各路枭雄犯境。
万事俱备,只欠李家公主下降的那一场东风助势。
崔珏半阖凤眸,心中大定。
他事事争先,居于人上,又怎愿受李家差遣?
崔珏生来便是吴东崔氏尊长,自当带领族人登峰造极,攀上至高王权,如此才算荣宗耀祖,振兴世家-
苏梨在听到崔珏领兵平乱后,兴奋得一夜未眠。
她睡不着,仰躺在床帐中,一遍遍模拟出逃的路线,如何与祖母和林隐会合,手边藏什么样的凶器方能解决那些近身的婆子……
苏梨不怕自己下手狠绝,她自顾不暇,又哪里能考虑这么多。
狠就狠这么一回,恶就恶这么一次,真犯了什么错事,大不了她下阴曹地府慢慢赎罪。
思及至此,苏梨隔天做好万全准备后,饮下了药膳。
她懂医理,待自个儿诊脉,确定脉象已经发绵发软,变成滑脉以后,再喊人出门去买市面上的李子、酸桃,直言自己想吃酸果润口。
待晚间的时候,苏梨做出呕吐状,扶着木盆吐个不休,暗示秋桂快去寻医婆过来诊脉。
秋桂见状,和自家娘子对了个眼神。
她忙着急忙慌地喊来慧荣姑姑,同慧荣道:“姑姑,我们家娘子好似怀上了……”
慧荣心中一凛,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疏月阁的方向,忽然想起尊长不在,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只能去请示崔翁。
慧荣拧眉,想起之前的事:“前两日不是还说来了癸水吗?”
秋桂面色一红,佯装尴尬地道:“倒是奴婢愚钝,不懂妇人事了。小娘子前两个月的小日子不准,来的量也不多,奴婢还当是落水受寒,冻着了身子骨,可前几日起,娘子又爱吃酸吃辣,又是害喜呕吐,再一看月事迟了……奴婢想着不大对劲,所以来同姑姑讨个主意。”
慧荣算了算行房的日子,心里咯噔一下,苏梨看样子是真有了。
她连忙差遣奴仆去寻医婆过来看病。
待医婆给苏梨诊脉,确诊是喜脉后,连声同苏梨道喜。
苏梨听完,脸上不见惊讶,反倒是含羞低头,小声道:“这般大的事,本该告知大公子的,偏生他不在府上……”
女孩的纤纤五指,轻抚过尚且扁平的小腹,苏梨脸上含笑,满心满眼都是对于腹中胎儿的期盼。
见状,慧荣姑姑不免心中生疑……长公子的婚期将至,偏偏苏梨在这时候告知怀孕事宜,莫不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譬如故意在大房宗妇李慕瑶进门之前,先给她一个下马威?
毕竟主母还没进门,姬妾就生下庶长子,任谁听了都要震怒。
但仔细一想,也不对啊,苏梨身为兰河小崔家的孀妇,她怀有崔珏长子的事定会被崔翁遮掩下来,就算是怀上身子,消息又不会漏给重华公主知道,苏梨不过是不为人知的存在,她又能得意什么?
苏梨暗暗观察慧荣的脸色,见她眉眼间没有平时那般的温和柔善,心里了然,知她定是有了顾虑。
毕竟慧荣受崔家大房夫人的嘱托,自小照看崔珏。
慧荣心中待长公子除了敬畏,也有几分舐犊之情,她又怎会容忍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留在崔珏身边,往后给崔珏添堵,在大房后宅里兴风作浪?
苏梨决定再浇上一把火,她故意拨弄一下针线篓里的虎头鞋、孩子穿戴的口水兜以及软袜小衫。
待慧荣的目光落在她的手间,苏梨再度垂下浓长的眼睫,轻咬下唇:“姑姑,我、我想回兰河郡养胎。姑姑有所不知,因大公子与我走得近些,总是惹得公主殿下震怒……她疑心我与大公子有首尾,如今又见我怀了身孕,怕是、怕是有些不妥……”
慧荣懂了,苏梨担心自己怀了崔珏的庶长子,却被李慕瑶发现端倪,再将她落了胎儿。
慧荣不动声色地观察苏梨,果真又听她道:“烦请姑姑请示一下崔翁,能否放我先回兰河郡养胎,再不济寻个乡下庄子生下孩子也成,这是大公子的第一个孩子,贵重得很,我总不能一直留在建业郡……待大公子回来后,姑姑再将我怀上身子的事告知他,若他有个什么示下,也可以差遣奴仆去兰河郡寻我……”
此言一出,慧荣姑姑的脸色瞬间挂了下来。
她听懂了苏梨的言外之意,苏梨分明是不甘心当兰河小崔家守寡的孀妇,想着母凭子贵,直接摆脱了二房,进入大房的后宅!
慧荣深知崔珏是个知孝悌忠信、守礼义廉耻的谦谦君子,此前答应兼祧过嗣,也无非是崔珏看二房后继无人,太过可怜,方才勉强同意。
哪知苏梨承了几次崔珏的雨露,竟起了这等腌臜的心思,想借着怀胎的恩宠,继续勾搭大房。
想也是,崔珏才貌双全,又是世家尊长,天底下鲜有女子不会迷恋上长公子,苏梨意动也是人之常情。
但大房宗妇即将过门,且是崔家与皇家的联姻,又岂能被苏梨这样的小人物耽搁搅黄?!
思及至此,慧荣沉下脸,声音发冷:“奴婢自会去请示老尊长的意思,尽快安排苏娘子回兰河郡养胎。只一点,奴婢想提醒一下娘子……t?大公子厚待你几分,无非是看在崔翁和二房的面子上,绝无旁的私心,还望娘子自矜自重,要有自知之明,切莫存有那些痴心妄念。”
慧荣在吴东崔家很是得脸,她想要维护大房的声誉,便是旁支的娘子公子都训得,遑论一个外姓妇人。
苏梨平白被打了脸,她眼泪蓄在眼眶,摇摇欲坠,“我省得了……只是往后我的去留,得由大公子来下定论。当务之急,还是放我早日回兰河郡,先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慧荣被小娘子呛了一声,脸色更为难看。
苏梨分明是还不死心!
慧荣心中焦躁难安,她深深看了苏梨一眼,转身走向崔翁的院落。
她得尽快告诉崔翁关于苏梨怀胎的事,再怂恿老家主将这个搅家精送出建业郡……
一旁的丫鬟像是想起什么,小声问慧荣:“姑姑,咱们要往雍州送信,同大公子通禀么?好歹是大房庶长子……”
慧荣目光坚毅:“不必。你们都把嘴闭严实了,谁都不能往外漏一个字!若是消息外传,莫说你们的性命,便是家中老子娘,我也打死不论!”
慧荣想好了,苏梨怀孕的事,倘若崔珏没问,她必不会主动提及,免得长公子真被此女蛊惑,鬼迷了心窍,非要将她留下,触怒李慕瑶!
“是,奴婢们定听从姑姑差遣,老实闭嘴。”
听到慧荣正颜厉色的话,丫鬟们各个缩起了脑袋,不敢再吱声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两日后, 崔翁恩准苏梨回到兰河郡养胎,二房婆母那边,也有崔翁亲自递去消息, 嘱咐二房儿媳好生照顾苏梨腹中胎儿。
临走前,苏梨还没忘记演戏。
她百般推脱, 不是落下这个就是落下那个,一趟趟跑回暮冬阁, 就是不愿登上马车。
苏梨依依不舍, 仿佛对吴东崔氏的偌大祖宅多有留恋。
慧荣烦不胜烦, 既要压下消息,又得防止苏梨临时生事。
慧荣见她心眼颇多的模样, 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在苏梨提出要最后见崔舜瑛一面的时候,慧荣终于忍无可忍,拦下了她。
“苏娘子请上车吧, 四娘子那里自有奴婢代您辞别。若是还有何物落在暮冬阁里,奴婢也会将这些用物收拾妥当, 再送往兰河郡去。”
慧荣为了劝苏梨安心离开, 连烂摊子都愿意帮她收拾。
苏梨没了逗留的理由,只能佯装不甘心地坐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 秋桂和苏梨老实待在马车里, 大气都不敢喘。
一路上,车帘都被苏梨压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不露, 生怕漏了脸,被熟人瞧见,逃跑一事横生枝节。
好在有崔家派来的仆妇开道, 那些守城兵卒光是看到“崔”字家徽的旗帜都吓得两股战战,哪里还敢上前询问贵主的出城凭由与身帖。
苏梨就这样顺利地出了建业郡。
夜里,几人留宿驿站。
苏梨住在上等的客房,她推开窗,用香粉与口哨诱来养熟的信鸟,再在鸟腿上绑缚了三根稻草,放飞了它。
这是苏梨和祖母约好的信号,一旦看到鸟雀飞来,祖母便会联系林隐,再由王婆子打掩护,助祖母出逃。
接着,祖孙二人便能在建业郡外的一个渔村小镇相聚。
苏梨收回手,她看着鸟雀自由自在地飞翔,嘴角忍不住上翘。
很快,她也能和小鸟一样,飞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苏梨知道,有崔翁的传信,兰河郡的嫡母周氏,还有二房婆婆就会收到她怀孕的消息。到时候定有另外一批兵马与健仆赶来接应她……苏梨没几日好日子过了,在她的防守变得更为森严之前,她必须尽早出逃。
夜里,苏梨谎称腹痛,要在建业郡外的一座小城原地休养一夜。
婆子们不知内情,只能听从苏梨的吩咐,原地休整,再熬上几帖安胎药端给苏梨喝。
苏梨虽无身孕,但这些药膳不过是益气补血,即便喝了也对身体无甚大碍。
苏梨一口饮尽,又从箱笼里拿出几盒糕点分给随侍的仆妇。
糕点下了迷药,足够仆妇们夜里熟睡,直至天明。
“诸位嬷嬷从旁照顾我,真是辛苦了,这是翠竹坊的蜜饯果子,我专程从崔家带出来的,你们拿去尝尝鲜吧。”
翠竹坊是建业有名的点心铺子,一枚蜜果的价格堪比黄金,据说腌果的老师傅是从宫中出来的御厨,平时也只接高门士族的甜点单子,庶民百姓鲜少能够买到。
几个婆子都是识货的人,对视一眼,笑着接下了。
婆子们心知苏梨这是存了讨好之意,想用吃食收买她们。
想来也是,她们是吴东崔氏大房的仆妇,上哪儿做事不被人高看一眼?便是被各房主子热络对待,也实属寻常。
几人收下了点心匣子,刚出苏梨的房门,便你一口我一口分食起来。
待到深夜,苏梨收拾好了行囊,又穿了一身浆洗过多次的农妇衣裙。
她把头上的发钗珠花统统卸下,藏进包袱里,想着日后变卖,或是熔成碎金碎银,慢慢花销。
苏梨和秋桂对视一眼,后者会意,故意清了清嗓子,高喊:“娘子要擦身,快送些温水进来!”
那些婆子平素耳朵比谁都灵,今日却死气沉沉的,没一个吭声。
苏梨心知,那是点心里挟带的迷药起效了……仆妇们睡熟了,她得趁此机会赶紧逃跑。
苏梨只有一夜的时间离开此地,再和祖母他们于渔村会合。
等到明日,婆子们发现她不见了,定会折返建业郡告知崔翁,派兵搜寻。
而婆母和周氏迟几日得知消息,也会前来建业郡寻找苏梨。
左不过三五天的日子,苏梨得格外小心遮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幸好还有林隐帮忙安排车马,幸好她准备了假的身帖,也有可以让脸皮生疮易容的药膏……
苏梨心下稍定,她和秋桂小心翼翼推开房门,绕过那些倚墙打着瞌睡的婆子,悄无声息钻出了驿站。
在此次回兰河郡的旅途里,苏梨特意带上自己常骑的小白马同行。
苏梨利落地吹了一记口哨。
骏马听到主子家的召唤,屁颠颠就跑来了。
苏梨将秋桂拉上马背,命她抱稳自己:“秋桂,我们走啦!”
苏梨为了逃跑,趁着猎宴的时候勤学过一段时间的骑术。如今的她已是骑马老手,夜奔赶路,一连跑个三四十里地也不在话下。
秋桂没有骑过马,一下子坐那么老高,吓得腿肚子都打颤,她忍不住搂住苏梨的窄腰,老实依偎着自家娘子。
秋桂:“娘、娘子,你可千万得小心一点,奴婢常听说有人摔下马折了脖子的……”
“放心,你家娘子可厉害了,如今已是马术高手!”苏梨迫不及待施展自己的技艺,她手持缰绳,脚跟轻磕马腹,催促小白马跑起来。
夜凉如水的月夜里,白马很快撒开四蹄,载着两名身姿窈窕的少女,沿着远离建业州郡的官道疾驰。
圆月皎皎,月华散落于苏梨乌黑的青丝上,冷风将女孩的裙摆吹得翻飞,四野垂落的繁星点缀着她那双含笑的杏眼。
苏梨骑马奔驰,衣袍猎猎,英姿飒爽。
苏梨一向被高门规训得守礼清矜,她从未有这般出格的时刻,但好似今夜野性难驯的少女,才是真正的苏梨。
即便少女一身荆钗布裙,也难掩她与生俱来的灵动娇艳。
秋桂看痴了,不由感叹:“娘子,你真是太厉害了!”
苏梨忍俊不禁:“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日后有机会慢慢展现给你看!”
“好啊。”秋桂听着苏梨轻灵的笑声,她也跟着笑了。
可不知为何,笑了一会儿,秋桂的眼眶又有点发烫。
她鼻尖酸涩,心里为苏梨感到难过。
原来,苏梨只要离开高门,在荒郊野岭跑跑马就能这般高兴。
原来,她想要的,一点都不多-
宣宁三十二年,晚夏。
六月二十日,是重华公主李慕瑶下嫁吴东崔氏门庭的日子。
然而这场盛大的婚仪还未行完,就被崔家觉察出李慕瑶意图在大婚之日毒杀亲夫的险恶居心。
李慕瑶受天家指使,竟胆大包天,将穿肠烂肚的虎狼之药,下进合卺酒中,只待崔珏夜里饮酒,便能将这位世家尊长刺杀于床帷之中。
幸好崔珏素来警惕,饮酒之前觉出酒味不对,没有及时饮下,反倒是将酒水赠予李慕瑶陪嫁的仆妇。
眼见着仆妇七窍流血而亡,崔珏明白了李家的歹毒居心。
宣宁帝分明是不满世家手握重权,忌惮崔珏功高盖主,警惕他矜功自伐,恨他朝纲独断,欲牺牲一位皇家嫡出公主,将崔珏t?杀害于婚房之中。
崔珏险些遇害,勃然大怒。
既然天家存有戕害士族之心,崔珏自不会坐以待毙。
就此,崔珏命私兵将李慕瑶扣押私狱,又率领数万崔家军马兵临城下,直攻建业都城,同居心叵测的李氏天子讨个公道。
大战在即,都城乱成一锅粥。
无故被兵事殃及的名门望族,各个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纷纷召出兵马守院,防止族中子弟被擅闯的崔氏铁骑踏成肉泥。
建业一战一触即发,满城飘扬战前的擂鼓、鼓舞军心的嘹亮号角。
被困在都城之中的士族听到战前军情,无不闻风丧胆。
他们不愿坐以待毙,各自派出心腹去崔家试探军情。或是暗下往宫中送信观望天家态度,更有甚者已经和地方的旁支族人取得联系,打算连夜逃出建业都城,以免嫡房子女遭受炮火的无情轰炸。
然而崔珏的十万大军行军两月,早已赶赴建业,将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任凭一只蚂蚁都逃不出建业,遑论那些趁乱自保的豪门巨室。
有的世家回过味来,崔珏是趁着此番生死存亡,逼他们尽快站队。
若是识时务一点,投效崔珏,那么新君不杀降臣,自有一线生机。
若是被李家王朝驯服,成了皇权的忠犬,定会被崔珏屠戮嫡族,也好起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还能拿这些贵戚鲜血祭旗,鼓舞军心。
谁能算到崔珏平时不声不响的,甘为李家走狗,竟会在今日不宣而战,突然发难?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早做打算,以免被崔珏秋后算账!
那些多谋善断的世家尊长,当即决定追随崔珏,并将自家兵马送去给崔珏,任他差遣,以保本家苟延残喘。
如此一来,崔珏不但有了更多的兵马助势,便是朝堂风向也掌控手心,无人敢唾骂他为乱臣贼子,与他为敌。
尊长们纷纷感叹:崔珏此子够阴险狠毒,也慧极近妖。
城内有崔氏私兵戍卫祖宅,护崔翁安康;城外有成千上万执锐披坚的弓骑兵困守都城,等待崔珏下达攻城的军令。
老宅中,李慕瑶发髻凌乱,状似疯魔。
她被一左一右两名婆子挟持手臂,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崔家祖宅外,涌出那一批批横戈跃马的黑甲兵。
待那群崔家兵马如洪流激涌,围困住偌大的崔家祖宅时,李慕瑶方才明白这一场变故的真相。
李慕瑶的嫁衣上染满心腹婢女、乳母的血液,她心如刀绞,看着远处一身窄袖黑袍的崔珏,心中既惧又恨,双目猩红,犹如泣血。
“崔珏!你算计我李家!你陷害我下毒,你分明是有谋逆之心,你想利用我起事!”李慕瑶牙关紧咬,浑身发冷,“我本以为你待我也有心……可没想到你是这等恶鬼!崔珏,你不得好死!”
崔珏没有上前,他淡看李慕瑶一眼,只觉得她聒噪:“是你兄父要将你作为棋子舍弃,为何怨上我?至于待你有心……倒不知我何时同殿下说过知情识趣的私话,给你如此大的错觉。”
闻言,李慕瑶愣在原地,她努力回想往昔种种,心中凄怆一片,崩溃跪地。
是了,正如崔珏所说,他不过是没有拒绝她的攀扯,却从未对她正面示好过……他待谁都如此漠视,从始至终他都对她无意。
只是崔珏待外人更为冷情,刻意保持距离,才会给李慕瑶一种他待她与众不同的错觉……
崔珏无意与李慕瑶多说,他不过是想有一个出师之名,如今的局面尽够了。
崔珏不再理会李慕瑶,男人翻身上马,勒缰奔出老宅。
狂风呼啸,大地被兵马奔走声撼得震颤。
无数镌刻“崔”字的旗帜在崔珏身后飘扬,崔珏血脉偾张,带着掌控全局的倨傲与悍勇,一马当先,奔向巍峨皇城。
时机来临,崔珏挽弓搭箭,手臂虬结青筋暴起,他蓄力朝天,射出一箭。
鸣镝响箭穿云裂石而去,与凛冽风势摩擦出绚烂火花,也将那一阵惊人的唿哨,迅速传递给城外领兵的主将陈恒。
鸣镝声至。
陈恒听闻崔珏号令,持刀指天,脸上神情肃穆,高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攻城!杀——!”
“杀——!”
“杀——!”
在崔珏的十多万大军面前,建业城池的守备无疑是薄弱无能,不堪一击的。
陈恒利用如蝗箭阵、撞门巨木等等攻城器械,再加之城内世家兵马驰援,很快建业都城的城门便被崔家军破开,在健马的践踏之下,统统碾为不起眼的齑粉。
一队队擐甲执兵的崔家兵马自城外横冲进城,犹如无数条声势浩大的黑铠巨龙,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来势汹汹地杀进建业。
城池之中,火焰万丈,箭雨如织。
锋锐的箭矢落下,直刺进人眼、肩颈、胸膛,落马声无数,一具具尸体倒下,连死前的悲嚎都不曾发出,唯有沉闷的皮肉落地的声响。
将士们冲锋陷阵,挥刀而出,和那些负隅顽抗的李家军相冲相撞,厮杀成一片。
到处都是战马的嘶鸣声、炮火的轰鸣声、短兵相接的铿锵锐响。
“哗啦!”
军士的头颅被雪亮大刀斩落马下,血液喷射人脸,深黑甲胄被淋漓鲜血溅射,一滴滴落到泥泞地皮。
马蹄踏过那一滩滩血水,骁勇善战的战士们遥望远处烧成一片红彤彤火海的城墙,心中战意凛冽,再度挥刃,随着主将陈恒,杀向悍不畏死的敌军。
建业成了一片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哭声、凄厉绝叫声遍地,崔氏兵马训练有素,即便身处战局,亦能迅速织开杀阵,围剿敌军。
面对敌众我寡的局势,李家很快败下阵来。
谁都知道崔珏此战占了上风,李家军再如何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孤军独战。
李家此战必败!
他们毫无胜算!
城中,崔珏率领压阵的私兵,一路长驱直入,杀向巍然耸立的皇城。
崔珏带兵摧坚陷阵,身先士卒,一路屠进皇城。
男人浑身上下都被腥臭的鲜血浇灌,玄色衣袍底下,只并指一拧,都能挤出淋淋血液。
但他无动于衷,仍目光坚毅地持剑向前。
崔珏悍然不顾,浴血奋战的样子鼓舞到了追随他的将士,跟着这样骁勇的铮铮铁汉一路夺城掠地,成就千秋帝业,自是令人心潮澎湃,肃然起敬。
然而崔珏不惧死亡,无非是漠视生死,他为达目的,并不过多在意旁人的性命。
他设下的计要成,他埋下的线要收,他把持的局要破……他将世间万事收拢掌心,决不会让任何事物逃离他的掌控。
崔珏的目光阴森,手中薄刃出鞘。
待到了金銮殿上,男人从赤霞的马鞍一跃而下,轻巧地落至玉阶之上。
男人身姿修长挺拔,披一身随风鼓动的猎猎黑袍,自殿外缓步踏来。
浓郁的血腥味自衣袖漫开,催人作呕,更吓得殿内一帮忠心耿耿的李家老臣战栗不休。
“竖子狼子野心,尔敢冒渎天家!既入金殿面圣,为何不跪?!”
闻言,崔珏轻笑一声,眼底一片冷峭。
他甩了下剑上温血,低喃一句:“倒是聒噪。”
言毕,崔珏轻挥一下衣袖。
片刻功夫,便有卫知言搭弦射箭,直指老臣的眉心。
老臣浑身的气焰尽消,他的唇瓣颤动片刻,终是止了声,无助地望向宝座之上的宣宁帝。
他似是以为只要闭嘴就能留下一命,不敢再吱声,老老实实跽坐回席间。
然而,崔珏并非好性之主。
他淡瞥一眼叫嚣的臣子,还是微动薄唇,吐出一字:“杀。”
嗖的一声!
卫知言毫不犹豫地射箭。
一箭穿脑,直接将背主的忠臣刺杀于席间。
红红白白的脑浆爆开一地,血流如注,殿内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崔珏扫去一眼,震慑群臣。
男人眼中的压迫感浓烈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他冷声质问:“还有谁?”
崔珏扬唇问话,仿佛方才一箭射杀的并非昔日同僚,不过是信手拉弓,射死山中一头野鹿罢了。
殿内顷刻间鸦雀无声,气氛沉闷。
无人敢再与崔珏作对,一个个抚胸噤声,噤若寒蝉。
而高台之上的宣宁帝更是面色惨白,身形颓唐,他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叹息道:“此局,你布了多久?”
崔珏已持剑踏上宝殿,朝着宣宁帝所在位置,步步逼近。
崔珏慢条斯理地道:“宣宁十九年。”
宣宁帝听得崔珏话语,心中困惑一瞬,很快他就想起宣宁十九年发生的事。
那时的崔珏不过十二岁,还是个无能的稚童,但他的父亲却在那年战死沙场,次年崔母也因悲痛,随夫亡故……
宣宁t?帝脸色铁青,他明白崔珏为何杀心如此之重。
崔珏查出来全部事了,他知道父亲死于李家之手,他卧薪尝胆十三年之久,只为了替父报仇!
宣宁帝哑口无言。
成王败寇,他已垂垂老矣,无力回天。
待崔珏手中长刃抵上他的脖颈,宣宁帝笑了一声,对他道:“你父确实比我会养儿子……”
当初宣宁帝与崔家大郎也算是至交好友,可他畏惧吴东崔氏的权势,他怕改日江山易主,因此他不惜罔顾至交情谊,一心设下死局,让崔家大郎死在遥远的边境……
宣宁帝原以为崔珏不过初初成人的稚童,成不了什么气候,只要他恩威并施,再将女儿嫁入崔家,自能吞并这块峥嵘千年的士族肥肉。
只可惜、只可惜崔珏早慧,他不受宣宁帝掌控。
他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多年,只待一日成了气候,将李氏满门屠戮于刀剑之下。
这厮……够狠啊。
是宣宁帝败了。
“动手吧。”宣宁帝叹息一声。
崔珏观他眉中怅然,不由一笑:“你以为……你以身殉国,我便会顾头不顾尾,忘记追捕李傅昀,纵他逃出建业,饶他一命?你别忘了,我是何等心狠之人,既尔等父子情深,我自当成全你。”
“你、你……”宣宁帝没想到他这招声东击西,竟早早被崔珏识破。
此子分明是故意纵太子李傅昀逃出皇城,他故意当那只逗鼠的猫,给了宣宁帝希望再狠狠碾碎!
许是宣宁帝惶恐之至的表情取悦到崔珏,冷峻的男人难得轻扯唇角,似笑非笑:“放心,我并非那等铁石心肠之人,待日后擒拿李傅昀回朝,自会将其凌迟,碎尸万段,与你葬于一处。此举也算是还你当年……全我父亲一具完好尸骨的恩情。”
宣宁帝急火攻心,竟仰天喷出一口鲜血,他恨得睚眦欲裂:“崔珏!你当真恶毒!”
可下一刻,崔珏的腕骨用力,刀锋袭来。
没等宣宁帝骂完,他的肩颈已然空空如也,一颗怒目而视的头颅,就此挣开肉躯,凌空划开一道血弧,骨碌碌滚到了大殿正中心。
席间气氛诡谲凝重,诸臣屏息以待,无人敢说话。
在宣宁帝脑袋落地的这一刻,李家王朝大势已去,江山社稷已然泯灭,往后吴国做主之人,便是持剑而立的崔珏。
是那本就煊赫显贵的吴东崔氏……
老臣们吓得两股战战,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心灰意冷。
很快,他们连滚带爬从桌案里钻出,跪到崔珏面前,口呼君侯,祝祷君上荣登宝座,守吴国千秋万代。
崔珏听得众人恭维,面无喜色,他依旧那一副冷漠的神情。
他抖落剑上刺目的鲜血,一言不发走出金銮殿。
“去追李傅昀,若擒之,便杀了祭旗。若他逃出建业……那便留他一命,来日再议。”
崔珏深知,自崔家把持朝政这一刻起,各地枭雄自当蠢蠢欲动,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集结兵马,择机攻入都城。
他要休整军队,以待日后,他既已攻城,自不会给人夺城的机会。
不过,如今时局混乱,崔珏要保存实力。既如此……不妨留下建业,先退至兰河郡、凉州等地,划江而治,积蓄战力。
崔珏了然。
他将战后诸事交付于陈恒,先行一步回城料理家事,顺道告知崔翁战局。
崔珏战胜回城,一入崔家老宅,他忽然记起了那个胆小如鼠的苏梨。
此战声势浩大,想来苏梨定是吓得肝胆惧寒,保不准还藏在暮冬阁中哭成一团。
崔珏阴寒的眉眼渐渐松开,他脱下沾血甲胄,唤来慧荣:“召苏梨前来疏月阁侍奉。”
慧荣经此一战,当真被这个杀伐果决的尊长吓得够呛,在旁观这一场激烈的战事之后,她便收敛了所有轻慢心绪,不敢仗着少时对于小主子的看顾之恩,在尊长面前拿乔。
听到崔珏多日不曾回府,归来竟立马问起苏梨的去向,慧荣顿时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逆流。
慧荣吓得跪地,哆哆嗦嗦地道:“苏、苏娘子怀了身孕,已被老家主送回兰河郡保胎。只是此行路途遥远,苏娘子半道上疑似逃跑,不知所踪……老家主已经派出兵马寻人。”
崔珏沉声:“为何无人将此事告知于我?”
慧荣胆战心惊地回禀:“老家主暂压消息,不过是不想让君侯烦忧此等小事……”
崔珏接连十多日都夜宿在外,调遣兵马,安排战局。他倒没想到,短短十来日,家宅竟也能起这样一场火事。
眼见着崔珏沉脸,慧荣胆战心惊地道:“苏娘子怀的是崔家大房庶出长子,自当好生养育。奴婢会多多派出仆从,尽早将苏娘子寻回本家。”
崔珏听到那句苏梨怀胎的话,不由无声冷笑,双目寒彻如山巅霜雪。
“好一个怀有身孕,当真是好得很……”
他已服用避子汤药,苏梨又是哪门子造化,能得来的这么一个崔家孩子?!
崔珏目光冷冽,再次持起那把杀敌无数的寒剑,细细端详,目露杀意。
“卫知言,传我军令。战事在即,为防李家余孽贼心不死,攻陷崔氏旁支,欲害我崔氏腹背受敌。”
“即刻起调遣一万兵马,随我一同围困兰河郡!”
崔珏心知苏梨的嫡亲本家就在兰河郡。
纵然她跑出建业,难不成还能舍下家中亲爹亲娘,挟子私逃?!
崔珏会抓住她的。
“苏梨,你既生出异心,盼你被我擒住那日,切莫后悔……”崔珏的嗓音低沉,语气危险。
此女奸滑,若崔珏寻到苏梨,自当杀之。
他不会再对她留有情面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苏梨逃了近二十日, 早已远离建业郡,去往贫瘠偏僻的边城。
林隐并没有和苏梨同路离开,他如今是一寨的当家人, 寨中事务繁多,抽不开身, 不过他知道苏梨要去景州,又有苏梨所赠的信鸟、诱鸟的香粉, 只要来到景州边境, 鸟雀会带他寻人。
要和林隐分道扬镳, 苏梨虽心中不舍,但也看得很开。
她和林隐说:“来日江湖再见。”
她喜欢这种“有缘相聚, 无缘相忘”的自在与释然。
林隐也笑道:“有缘定会相见。”
苏梨带着祖母北上, 原本计划月底赶到景州,但她还是高估了祖母的身体,在赶往景州的路上, 老人家体力不济,病倒在半路。
苏梨焦心不已, 她看着满城乱窜的流民, 以及行军赶路的世家兵卒,唯恐生事, 只能暂时搁置前往景州的计划, 先在郡外的一处小镇落脚。
出门在外,只有家世显贵的娘子郎君才会花钱去客栈里留宿,像苏梨这样的农家贫户, 一般都是随意寻一间农舍,给主人家几个铜板,均来一间落脚的房。
因她们是妇孺, 出门在外定要留个心眼,免得被人欺负了。
苏梨挑房子的时候,还特地找了那种人丁稀少的家宅。
苏梨看一眼庭院里的陈设,见晾衣绳上只挂了女子与小孩衣裙,猜测家里壮丁在外做工,应该鲜少归家。
苏梨放心不少,上门和主人家攀谈,顺道打听了女主人的姓氏。
主人家姓宋,苏梨喊她一声“宋娘子”。
得知宋娘子家里就她和女儿居住,丈夫在外做工,苏梨提出能否让她借宿几日。
宋娘子见苏梨虽面上生疮,瞧着丑陋,但说话温婉柔善,为人和气,便允了她们留宿几日的请求。
苏梨出手阔绰,不但给了住房的银钱,还挑了一双精致的绒花别到宋家长女的发间,一来二去,她和宋娘子便也相熟了。
宋娘子的丈夫在外做工,平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
宋娘子的生活清苦寂寞,如今难得多添一门进项,又多了几个可以唠嗑的朋友,自是欢喜不已,忙收拾出一间空房,供苏梨她们落脚。
苏梨和宋娘子道了谢,收拾好床榻后,她便扶着祖母倚上床榻。
秋桂倒来一碗凉水,递给苏老夫人:“祖母先喝点水,我跟着娘子一块儿出门买药,再添置一点家用衣物、吃食。”
秋桂被苏梨敲打过,她已不是奴身,在外不必自称奴婢,为了掩人耳目,苏梨还让秋桂直接唤苏老夫人为“祖母”,在外她们可以姐妹相称。
只是秋桂喊了这么多年“娘子”,一时间改口“梨梨”,总归有点不适应,苏梨便也随她去了。
苏梨点头,她掖过被角,帮祖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给您买点鸡鸭、枣干、枸杞什么的,炖个甜汤t?吃,也好补补身子。我方才把脉,看您也没什么大病,不过是赶路十多天累着了,好好歇歇就成。”
苏老夫人凝望乖巧的孙女,伸手轻柔抚过她脸上的痘印与红疮,“梨梨疼吗?”
孙女好好的一张俏脸,却因她们在外逃难,怕有流民劫匪见她姝色秾丽横生歹心,硬生生抹上生疮发痘的药膏,遮掩去大半容貌。
脸上生疤,刺挠发痒还算小事,这么大片的痘疮,定是很疼的。
苏梨按住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笑着蹭了一下苏老夫人的指肚,撒娇道:“梨梨一点都不疼……真要说的话,就是有点痒,不过两天就会消下去,影响不了您孙女的月貌花容!”
苏老夫人被这个鬼灵精逗笑了,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呀,就会卖乖!好了好了,要出门就快去吧,再耽误一会儿,日头都要落了,黑灯瞎火两个姑娘家可不能在外跑。”
“我省得,祖母就放心吧。”苏梨从包袱里拿出油纸包着的饼囊递过去,“您饿了就吃些饼子垫垫肚,待晚上回来,我给您炖鸡汤喝。”
苏老夫人含笑点头,目送两个乖巧的女娃娃离开后,又歪在枕头上睡着了。
苏梨和秋桂悄悄阖门,又喊上宋娘子一块儿外出。
宋娘子和邻里打过招呼,今天上集市买吃食衣物,会有徐家大儿子赶牛车相送。
几人坐在牛车上行路,宋娘子忽然道:“待会儿你们买东西要极为小心,可别被那些流民兵痞冲撞了……镇子上到处都是那些贵人的兵马,如果不慎开罪了,便是官爷们也不敢管这闲事。”
苏梨这段时间忙着赶路,无瑕打听这些国政时局的动荡,今天闲下来,她想厘清近日发生的一切,开口询问:“怎么回事?之前看着景州一带太太平平,忽然就来了这么多军士,难不成要打战了?”
说起这个,宋娘子便愁眉苦脸地叹气:“可不是要打战了?听说建业郡里的崔家君侯,连皇帝都杀了,怕是要自个儿当天子呢!”
徐大郎听到了,忙喊一声:“闭嘴、闭嘴!待会儿验看身帖的守卫就来了,听到你们聊这些,今晚大家都别想回家了,县衙里待着吃板子吧!”
宋娘子当即闭嘴,不敢再吱声。
而苏梨结合之前道听途说的流言,隐约拼凑出事情的始末。
原是崔珏趁大婚之日起事,率军直捣黄龙,杀进皇城,不但屠戮了天家,还血洗了朝堂,坐稳了帝位。
偏他改朝换代,却没有以新君自居,反倒仍让人尊称一声“君侯”,只当个把持朝政的枭雄尊长,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苏梨猜测,许是崔珏疑心病重,如今前朝太子李傅昀窜逃在外,他犹不放心,想着诛杀前朝余孽以后,再登基称帝,开创国号。
又或者是崔珏习惯当摄政的世家尊长,他不想自立为王,打算如从前那般,从旁支世家扶持出一个傀儡皇帝。
不管哪个念头,崔珏这一战都打破了吴国原本平静的时局,使得州郡内战不断,局势变得混乱不堪。
各地的名门望族闻风而动,官道上到处都是行军的兵卒。
有的世家携家带口奔赴建业,蓄意投效崔珏。
也有豪族野心勃勃,不甘心吴东崔氏一直居于人上,他们建立了联盟,拉拢地方枭雄,意图尽早寻到李傅昀,借他的前朝血脉,反崔复李,重掌山河。
苏梨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说那么多崔珏的事,她不免感到遥远又陌生。
苏梨心有戚戚……她当真能耐,竟招惹了这般手段雷霆的大人物。
苏梨后怕不已,但仔细想想又很庆幸,好在她尽早逃跑了。
崔珏连李慕瑶都能当作棋子利用,他分明对谁都无心。
那苏梨于他而言,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决计不会上心。
如今帝业在前,崔珏定是夙夜在公,忙碌国政,又怎会记起她这只卑下的蝼蚁?
而崔珏已是建业一带的君侯,便是没有开国建号,他也位同帝王,无人敢压他一头。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没有阀阅大户往他的后宅,给他献上一批批环肥燕瘦的美人?
苏梨想着崔珏如此重欲,保不准已是美人在怀,红帐翻被……早早将她抛诸脑后了。
苏梨不免心生欢喜,嘴角上翘。
只要再熬一段时间,她就能重获自由,再也不必烂疮掩面,紧张躲避那些四下寻人的崔家兵马了……-
兰河郡,苏家。
红门黑瓦,叠落山墙。
五进的家宅,到处都是鼎沸人声,树梢上挂满了迎客的红纱灯笼与鲜艳花胜,廊庑底下置满了华贵莲灯,竟比年节还要热闹喧腾。
苏家嫡母周氏看了一眼院外训练有素的军士。
她想到那些杀气腾腾的兵卒,不免打了个寒颤。
不过是来苏家拜客,为何还要带那么多擐甲执兵的兵马?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家犯了什么事呢。
周氏嘀咕一阵,又想起如今端坐正堂的那名吴东崔氏尊长,心中大定……富贵险中求,如今崔珏身份尊崇,堪比国君,这般高枝,她便是铆足了劲儿也要攀上。
只恨她的亲女早早出嫁,无法笼络崔珏,剩下的几个庶女虽姿容及不上苏梨那般出众,到底也是年轻轻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些,加上身段窈窕,保不准也能让崔珏侧目。
想到这里,周氏拉过后院的嬷嬷,又咬牙叮嘱一句:“把我妆匣里的那两支佛手琉璃簪给四娘、五娘戴上!衣裙一定要青色的,君侯好青裳,晓得没有?!办砸了事,仔细你的皮!”
嬷嬷想到夫人的狠辣手段,自不敢怠慢,她唯唯诺诺称是,忙去指点苏家两位小娘子的衣裙打扮去了。
周氏看着厅堂里的菜肴上得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气,端起一个笑脸,抬步迈进花厅中。
她是初次见到吴东崔氏的长公子崔珏,只悄悄瞥去一眼,便被男人那艳绝的容色震慑……谁都没说过崔珏生得这般俊秀啊?就这副得天独厚的相貌,她的两名庶女怕是入不了君侯的眼吧?
周氏心中五味杂陈,她本想和崔珏说两句俏皮话活跃气氛,但刚走近一步,便受崔珏威压所迫,忍不住低下头来,讪笑着唤了声:“君侯……”
崔珏横剑在手,白皙指尖轻叩剑柄,知苏家主母来了,也没有抬头,只冷声问了句:“苏幼荔可曾回府?”
他没有忘记,苏幼荔才是她的本名,苏梨不过是个欺瞒尊长的化名罢了。
周氏没想到崔珏一登门便问苏梨的事,一时间愣在原地。
她记起苏梨明明怀上崔家尊长的孩子,竟还要舍弃这样泼天富贵,带着孩子四处叛逃,当真是有福不会享,心中暗骂了几句。
周氏嗫嚅:“还、还不曾回府。”
闻言,崔珏无端冷哂一声。
想起今早崔珏率军赶到兰河郡,先是命地方刺史封城闭关,不许任何人窜逃出郡,再去了一趟小崔家,询问二房婶娘,可有见到苏梨的人影。
然而二婶十多日没寻到人,也是焦心不已,如今见崔珏已是掌国之君,不免心生妄念,想着让崔珏看在长子面上,往后多多提携二房。
然而,崔珏却留下一句话,便带兵离开了小崔家。
他说:“从今往后,二房再无苏氏孀妇,唯有大房侍妾苏梨。”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二房夫人明白了崔珏的用意。他分明是瞧中了苏梨,这是完全不顾世家规矩,直接带兵抢人啊?!
哪有这种说法?二房夫人气得饭都吃不下,径直要去找崔翁讨个说法。
可崔翁在经历谋权篡位的一行事后,已经决定当个装聋作哑的阿翁,家中一应事宜都听孙子安排。
无非是个侍奉床笫的女子,崔翁又怎会拂了崔珏的意,让祖孙两人的关系变得生分?既然崔珏想要,那便带走吧。
婆母吃了个闭门羹,又被崔翁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只能灰溜溜逃到家宅,再不敢提此事,权当自家儿媳已经死在兵荒马乱的乡野了。
……
眼下,崔珏得知苏梨并未回到兰河郡,心中戾气横生。
苏梨不但不顾一切逃跑,还舍下生身父母,倒真是孝顺至极。
男人抬起一双冷若霜雪的凤眸,凝视周氏,目露杀意,质问:“既是亲女,又如何不知她的踪迹?倘若因你们怜惜女儿,蓄意欺瞒尊长,定会给苏家满门招致灾祸。”
崔珏的语t?气虽然淡漠,但周氏能听出他隐忍不发的怒意。
周氏不免看自家郎主一眼,想着商量对策。
可周氏这试探性的一眼,却激怒了静候答复的崔珏。
他今日前来苏家讨人,从未想过有商有量,刀不血刃。换言之,苏梨奸诈,行事荒诞,屡次扯谎,已经耗尽了崔珏的耐性。
如今更不知怀了何人的野种,私下叛逃……他没屠尽苏家满门都已经仁至义尽。
崔珏面罩霜雪,下一刻,手中凛冽长剑出鞘,抵上了苏家郎主的肩膀,强悍力道压得苏父双膝一软,跪在了男人面前。
崔珏步步紧逼,高大巍峨的身影逐渐迫近,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也一寸寸抵进了苏父的脖颈,血液破皮而出,横流一地。
滴答滴答。
全是血落的声音。
苏父吓得肝胆惧寒,连带着整个花厅的仆妇都稽首跪地。
周氏眼泪涟涟,尖叫着道:“君侯、君侯息怒!我们真不知道三娘的去向啊!”
“是吗?”崔珏扬唇一笑,“若我将她亲父的头颅悬于城门之上示众,难保她不会心生怜悯,就此现身。苏家主,你的运气颇好,此剑砍过天子头颅,如今再多个你,倒也算给足苏家颜面。”
此言一出,莫说周氏了,便是苏父也吓得涕泪横流。
他不由怒斥一声:“都怪你这个搅家妇,竟将那等祸端寻进家门,连累我苏氏满门!若我死了,兰河苏氏定不会放过你这个蠢妇的!”
话毕,周氏揽帕掩面,嘤嘤哭泣。
她俯跪于地,对崔珏磕头求饶:“君侯饶命啊……那个苏梨,并非苏家亲女!幼荔早在少时夭折,为了保住崔家姻亲,民妇才想出此等偷天换日的蠢计,从乡下寻来个肖似我儿的小娘子,顶替幼荔,嫁进崔家……我实在是无计可施,方才出此下策!是她欺瞒君侯,蓄意逃跑,与我们苏家无关啊!”
周氏害怕引火烧身,只能将苏梨的来历逐一道出,包括苏梨不过是乡下农女,且家中还有祖母的事。
殊不知,崔珏听完这番话,心中怒意更甚。
过往种种逐一在他的脑海涌现,他忽然明白了苏梨为何如此心口不一,即便畏他,也要如此不管不顾,上榻求子。
她分明是早就生出逃离世家之心。
她分明是伺机已久,蓄意叛逃!
她不管不顾,执意怀上此子,也是为了趁他不备,离开崔家!
此女在苏梨戏耍、愚弄、蛊惑崔珏之后,又挥挥袖子,轻巧地抽身离去。
枉费崔珏还心存一丝怜惜,想过给苏梨留下一子,在崔家大房后宅予她一席之地,护她余生荣华富贵。
……她也配!
崔珏怒火攻心,逼视苏家人的目光,如看死人。
他终是扬袖提剑,风驰电掣地出招,狠戾劈去苏父一臂。
哗啦。
皮肉尚且温热的一只手臂滚落在地,蜿蜒出刺目的血痕。
“啊!!!”
整个家宅见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周氏扑到夫婿身上,捂住男人鲜血淋漓的伤口,吓得险些昏厥。
整个厅堂因郎主受伤太重,乱成一锅粥。
苏家骗婚一事,自有崔翁处置,崔珏不再过多搭理这户人家。
崔珏弃剑离去,纵身上马。
男人面沉如水,手攥缰绳,指骨因用力而拧得青白,发出咔哒响声。
赤霞仿佛感知到主人的怒火,不免焦躁地撩蹄,来回踢踏。
卫知言追上崔珏,悄声问:“主子,有何示下?”
崔珏冷声道:“此前与苏梨同行的那名男子,有几分眼熟……我似在南山狩场见过。你先去查此人,再派兵围剿那一座困过苏家老妇的宅邸,府中定有帮老妇出逃的仆妇,不论上刑还是动刀,给我严查。凡是助人出逃者,打死不论,绝不姑息!”
“是!”卫知言领命去办。
他心中虽同情苏梨,但到底还是崔珏的暗卫,他不会忤逆主人家的意思。
等崔珏逐一安排好寻人事宜后,那股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无名火,终是被他强行压抑于腹。
崔珏颈上青筋微凸,下颌紧绷,想到此时不知逃往何处的苏梨,眼中怒涌如山,周身气场森戾凶残。
“苏梨,你最好能祈求神佛庇佑,逃得再久一些。”
“若被我抓住,定会让你后悔活着……”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苏梨一次买了十多天的吃食, 但她深谙财不外露的道理,因此买的吃食大多都是七月市面上常见的时令菜,如山桃、李子、莲藕、茄子这些……旁的昂贵果子一概没买。
除此之外, 苏梨还去成衣铺子里置办了几身粗布的衣裙,又给祖母买了一个塞满决明子、野甘菊的药枕, 方便老人夜里入睡。
最后,苏梨提了两条猪板油、一根猪口条、一只鸡、一只鸭。
苏梨想好了, 猪板油可以片成小块, 炸成油渣。
猪口条以及那块屠户送的猪肚, 能拿来卤肉佐酒吃。
她再买两片荷叶包鸭,就能用灶膛烤鸭了。最后那只长尾鸡可以放点枣圈、枸杞等药膳, 炖成甜汤给祖母补身体。
苏梨买了这么多荤肉, 煮菜的柴薪又都是用宋娘子家里的,自然做好每一样吃食都分她家两碗的准备。
宋娘子心知这是房客的肉食,推诿半天, 不肯收下。
但耐不住她家里姑娘嘴馋,眼见着小姑娘连喝了两碗苏梨送的鸡汤后, 宋娘子脸色一红, 只能小声说:“那我也来帮你们做饭吧,总不能白吃你家鸡肉。”
苏梨笑了声:“宋娘子, 你就别和我们客气了。总归是手上还有点银钱才能买肉, 况且只是孩子吃两碗,费不了几个钱。再说了,今日的米和面, 还有冬瓜、青菜都是你家出的,你不和我算这个钱,我哪能和你这么生分?”
宋娘子不蠢, 看苏梨、秋桂一双手养得白嫩,猜也是家底殷实的小娘子,虽不知她们祖孙三人为何结伴来此,但想到近日兵荒马乱,保不准就是家宅里出了事。
相逢即是有缘,宋娘子也不问那么多。
宋娘子把掺面的手往抹布上擦了擦,对苏梨笑道:“成!那今晚我就去把那坛送嫁酒挖出来尝尝,那酒是去年我夫婿特意埋到院子里的,说是姑娘出嫁那天挖出来吃。”
秋桂:“哎呀,这么贵重的酒,咱们喝了不好吧?”
宋娘子嗔她一眼:“这有什么?你们还分我家姑娘吃肉了呢!现在这苦日子,不是逢年过节,哪家吃得上肉啊!且等着,咱们今晚喝个痛快!”
苏梨听得咯咯直笑,连声道:“好好,不醉不归!待会儿我也去给徐家送一碗鸡汤去,好歹徐大郎今日帮咱们赶车了。”
“成!”
苏梨多年不曾做饭,厨艺称不上太好,只能说是勉强入口。灶房里的琐事,她便交给了宋娘子和秋桂。
苏梨给祖母送去一碗鸡汤,还特地同她撒娇道:“我知道祖母爱吃鸡肝,特地等汤沸了再烫熟的,火候正好,鸡肝可软乎,您尝尝。吃完不够,您再喊秋桂去盛,我先去给徐家送碗汤。”
苏老夫人慈爱地点点头,她喝了一口汤,只觉得今日的鸡汤味道鲜美,直暖进了心底。
苏梨端着鸡汤跑向隔壁用篱笆围着的黄泥屋子,看到庭院中光着膀子劈柴的徐大郎,笑道:“郎君忙着呢?”
徐大郎转头看到篱笆外的苏梨,惊得斧头都掉了,他耳朵发红,慌忙退进屋里穿上外衣,又过去接苏梨递来的汤碗,“苏娘子,你、你怎么送鸡汤来了?”
苏梨和气地道:“今天多谢你赶车送我们去集市买东西,一碗鸡汤也算是我这边的小心意。”
徐大郎忙道:“这有什么?你们给过钱了的……”
“别客气了,收下吧!”苏梨朝他摆摆手,又回了宋家。
徐大郎望着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眼神痴了一瞬,许久才回过神。
一转身,徐母便笑着打量自家儿子,问:“方才那个小娘子是谁啊?”
徐大郎把鸡汤递给老娘喝,憨直地道:“是暂住宋娘子家里的远亲……姓苏。”
“哦。”徐母笑着回想方才女孩的模样,腰肢纤细,臀腚饱满,发髻也乌黑莹亮,“瞧着是个好生养的小姑娘,气色好,说话也利落清脆,你问问她有没有许人家,要是喜欢啊,咱们也能上宋家打听打听!”
“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对苏娘子压根儿就没那想法……”
徐大郎收拾好柴火就躲灶房去了。
徐母哈哈一笑:“多大的人了还躲羞啊?我还不知道你?t?没那想法,你看着人姑娘看,眼睛都挪不开?”
徐大郎没再搭理母亲,他只闷头烧火,煮今晚擦身的热水。
老实说,今日刚见到苏梨,徐大郎确实被她脸上的疮疤吓了一跳,但苏梨为人和善,见他赶车太热,流了一身汗,还热心肠地为他送水送消暑的绿豆糕点,他又被小娘子的温柔亲和打动……
不过是脸上长着几个痘疮,养一养都能好的,他心中有了主意,想着让徐母上宋家打听打听苏梨的家世也不错。
徐大郎还是挺喜欢苏娘子的-
苏梨回到庭院,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各样的荤菜,除了买的鸡鸭猪肉,还有一些宋娘子自家的腌菜。
苏梨想着这么一顿佐酒吃下去,晚间一定嗓子疼,明早还是随便喝点白糖粥拜拜火气好了。
“明早给您熬点白粥吧?再揉面蒸几个菜包子。”
苏老夫人一听苏梨这般好荤食的丫头都要茹素了,一准是上火。
她不由笑道:“那就再泡点绿豆,煮个绿豆粥吧!”
苏梨想了想,说:“绿豆性凉,您体虚,本就要甜汤滋补,还是少吃。那这样,我们四个喝绿豆粥,我再取大酱炒个肉臊子,给您单独蒸两个荤包子。”
“哎呀,那我老婆子可有口福了。”苏老夫人打趣她一句。
秋桂闻言,忍俊不禁:“可不是?您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众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坐到一起用饭。
鸡腿这些大货,娘子们都主动夹到苏老夫人碗里,让老人先尝。
宋家大姑娘才七八岁,腿短手短夹不到菜,苏梨便每道菜都夹上几筷子,专门分出一个碗放在桌边,供小孩吃喝。
黄泥小院灯火幽微,院内肉香四溢,笑声不断,竟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惬意与闲适。
苏梨心中温暖,脸上笑容灿烂,这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场景-
七月,建业郡。
历经一个月前的那场血腥战争后,都城不复昔日巍峨,城墙残缺不全,瞭望台支离破碎,遍地都是破瓦颓垣、堆积如山的尸骸战马,腐臭浓郁,催人作呕。
时值炎炎夏日,崔珏为防战后疫病,留下调令文书,命陈恒率领五军将士,襄助都城百姓将那些战亡的断肢残骸送出城外,就地焚烧,以免鼠蚁害物食尸,传播蛊病。
事后,崔珏再从国库拨款调银,从生药铺采买药材,分发给都城百姓,命他们近日插艾佩香,熬汤洗漱,烧化莽草、嘉草熏屋,预防战疫。
至于战后的屋舍修缮,自有六曹文官负责,崔珏主持国政中枢许久,心中已然有数,他在竹简文书上落笔几个名字,盖下私印,命心腹官吏依令办事。
来日崔珏要检校成果,定会根据官吏的御前述职,程能授事,计功行赏。
吴东崔氏上位,朝代革新,政权更替,那些想要一展抱负的官员自当竭力为新君办差,以期得到崔珏的器重,来日加官进爵。
崔珏不怕麾下官吏有野心,只怕他们尸位素餐,白吃俸禄不做事,因此他明知臣工存有私心,也并不会过多干涉。
吴国政务暂时得到处理,炮火摧毁之下的建业郡,也渐渐从百废待兴的状态中复苏。
崔珏将国事分摊给琅山陈家处理,自己则率军巡狩地方州郡,彰显崔家军的赫赫威仪,以“体察民情、监督地方官吏”的借口,用强悍武力威慑州郡名门望族。
顺道告诫那些蠢蠢欲动的郡城枭雄,崔家虽经历了一场龙争虎战,但崔氏兵力仍然雄厚,若以为崔家军势孱弱,想趁崔珏休养生息之时贸然发兵,恐怕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举行之有效,那些本想借李傅昀的名义起复的英豪枭雄,见崔珏不可一世的桀骜模样,又不敢轻举妄动了,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沦为崔珏计策里的牺牲品,被旁人从中渔利。
又过了半月,当景州的林刺史听闻崔家君侯大驾莅临的时候,吓得腿骨发软,冷汗直冒,当即跪倒在地。
他几乎是瞬间想起一个月前流血漂橹的都城……这位崔家君主杀人不眨眼,手段残暴,雷霆万钧,莫说是他一个小小刺史,便是各地君侯,只要碍了崔珏的眼,他也是说杀就杀。
林刺史连金盏中的葡萄酒都喝不下了,他的手骨颤抖,忙问一旁搀扶自己的幕僚:“咱们景州可有不服君侯的世家尊长?”
幕僚思索一番,摇摇头:“没听说啊……景州当地权势最重的博山姜氏,早早在一个月前,就往建业郡送去数万乘军需车表忠心了,谁敢和君侯作对啊?不要命了?”
林刺史听得额头发汗:“既如此,这位君侯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幕僚也拿捏不准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小声道:“兴许只是来体察民情?”
林刺史负手在后,踩着宝相花绒布毡毯来回踱步:“这等鬼话,你信吗?反正本官不信……罢了罢了,听说君侯为谋国事,后宅形同虚设,定是旷了许久。这样,你快去搜罗一批美人,要容色上乘的良家子,速速带来内宅,也好夜里孝敬君侯!”
“是、是!”
待深夜时分,林刺史的家宅亮起万千华灯。
天香国色的美人鱼贯而出,她们或披轻薄纱衣,或佩华贵珠钗,逐一静候檐下,只待一睹那位传闻中手眼通天的崔家君侯风仪。
一刻钟后,地皮震颤不休,如地裂山崩,震耳发聩。
万千军马的齐整蹄声由远及近,夜风怒号,风沙漫天,一面面镌刻“崔”字的旗帜迎风翻卷,如浪推潮涌。
披坚执锐的骑兵在前开路,其后一队黑甲兵军容整肃,护卫一辆华盖马车渐行渐近。
幔帘被凛冽风势卷起,疏漏月色流泻其中,照出一道肩背冷峭的身影。
男人身披广袖鹤纹玄袍,乌发半绾,黑睫纤长。他微垂眸,单臂倚头,另一手把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雀。
崔珏的掌腹宽大,体温冰冷。几根莹润如玉的手指,要触不触地捏按那一只奄奄一息的信鸟,衣袍间隐约还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
不知想到什么,崔珏扯了扯唇角,杀气泠泠。
“原来,你身上浸的桂花气息,竟是源自于此。”
早在半个月前,卫知言便查到了那名协助苏家祖母私逃的王婆子,从她口中得知,苏梨买通了一名年轻男子,与其合作,一同绑架王家长子。
王婆子的亲子性命捏在旁人手中,自然只能听从苏梨的吩咐,协助苏老夫人私逃出城。
为了传递逃亡的信号,苏梨还借助了能够辨识花香的信鸟,往老宅传讯。
三条稻草绑缚鸟腿便是出逃的信息。
卫知言问起苏梨逃亡之地,王婆子在那些刑具的威慑之下,惶恐地说,她曾在苏老夫人那边听到过关于景州的诸事,想来她们逃窜之地,极有可能就是景州。
事情有了一点眉目,至于那名协助苏梨的少年郎,卫知言会继续派人往下搜寻。
而崔珏在外带兵巡狩,招募兵马,自也会途径景州。
崔珏心中有数,仔细想来倒也很巧,他此前屠戮张家主的时候,便有那么一支流民组成的杂兵养在景州。
苏梨很会选地方,她应当料不到,兜兜转转,她还是自投罗网,竟挑中了崔珏的地盘。
崔家马车停下。
林刺史远远瞧见,他努力赔笑,抬手一拍,招呼美人们上前服侍。
可不等那些娇滴滴的女子靠近,一队肃穆的军士便横刀上前,厉声呵斥:“退下!”
美人们被怒斥了一声,各个吓得美目含泪,惊慌失措。
哭声太过吵闹,崔珏淡扫一眼,唤来林刺史:“本侯舟车劳顿,实在乏累,还请林刺史上车听令。”
崔珏如今掌国,虽未登基,但也等同于国君,君侯驾临臣子的辖城,自是能以君主谦辞自称。
林刺史听出来了,他今日所为,倒惹得君侯不虞,他连下车吃一杯水酒的心情都没有。
闻言,林刺史的腿愈发酸麻,他战战兢兢爬上马车,低头问道:“君、君侯有何吩咐?”
崔珏紧扣住掌心那只苟延残喘的信鸟,另一手递去一张女子小像。
林刺史不明所以,胆战心惊地展开画卷。
只见纸卷上绘有一名妙龄女子,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杏眼桃腮,双髻缠珠,端的是仙姿玉貌,月色花容。
此等貌美女子,难道是君侯家中姬妾?可崔珏这等英雄豪杰,又怎可能为了一名卑下女子,特地率军出行?
林刺史:“这、这位是?”
崔珏冷嗤一声:“不过是一逃犯。”
“林刺史,本侯命t?你即刻调令封城,派遣巡兵,据实画像,逐一排查近两月入境景州、或是州郡附近迁居的流民妇孺。虽人数众多,事务繁杂,但也务必谨慎搜寻,仔细巡察,宁错不放。若是此等小事尔等还能办砸……刺史之位,自有能者居上。”
崔珏耐心敲打的几句话,已然让林刺史汗如雨下。
他听出崔珏话中意思了。
要是连个女子都寻不到,那他莫说保住乌纱帽了,连他的项上人头都岌岌可危!
林刺史不敢怠慢,他连声应诺:“是、是!下官自当竭力而为,为君侯效犬马之劳!”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苏梨在栖霞镇已经待了足足一个月, 待祖母身体好一些以后,她又翻看舆图,想要寻找更为合适定居的州郡。
原本苏梨打算去景州落脚, 可偏偏近日来了一批官兵,还将整座州郡都封锁了, 不让外人出入,想来是崔家人在各地排查前朝余孽, 也好方便诛杀李家血脉, 以绝后患。
一想到此等斩草除根的诏令是崔珏下达的, 苏梨便感到一阵恶寒,她深知崔珏睚眦必报的凶恶性子, 偏她还招惹了这样的恶鬼。
苏梨寝食难安, 不愿和他再有半分牵扯。
景州应该去不得了,往东面走,倒可以看看江州一带的江南小镇。
只是出门远行, 苏梨要做好万全准备。
她要上镇子市肆里租赁一辆新的马车,还得备好喂马的草饼。
除了牲畜要用之物, 还需买好她们三人吃喝的干粮, 装水的羊皮水囊,以及一些常用的止泻腹痛、风寒防暑的药材, 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日, 苏梨都在暗下偷偷准备再次出行的衣食用物,等东西筹备得差不多了,仅剩下租赁马车的琐事, 她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夜里,苏梨和徐大郎约好两天后上镇子里办事,回到宋家宅子, 她又清点了一遍钱财,数目没有少,烘好的胡饼烤馕也足够她们撑到下一个落脚的县镇。
苏梨放心了一些,她想着,只要熬过这一阵,吴国的动荡时局总会平定,她和祖母也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晚上,苏梨挨着苏老夫人一块儿入睡,她望着灰扑扑的床帐,和祖母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过两日,我们就开始往江州跑,那边靠近江南一带,蚊虫多,鼠疫泛滥,天气也潮,衣裳难晒干。特别夏季,极为闷热,但也有好处,风景秀美,人杰地灵,好些名家都出自江州。论四季分明这一点,倒的确与边城漫天黄沙不同。”
“我打听过了,江州那一带好吃茶,特别爱甜口的茶汤,加点核桃仁、青红丝、糖渍冬瓜条什么的泡到汤里。到时候咱们可以开一个茶汤铺子,铺子名我也起好了,叫什么‘茶汤苏’。铺子挂个红漆牌匾,再拾掇得干净一些,专门做世家贵族的生意。”
之前苏梨在崔家二房做客,曾和婆母一起接待过来崔家做客的小娘子。
仆妇们给她们看茶,上的就是这种稠稠的茶糊。
一整碗黄绿色的茶汤铺满了蜜渍樱桃、酸梅,还淋上一勺桂花蜜,很是香甜可口。
苏梨那时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闻着也馋,但不等她抬眸看清甜茶,就被婆母扫来的一记凛冽眼神吓退。
苏梨自知僭越,急忙低头垂眸,不敢声张。
婆母用眼神告诫苏梨,她已经和二房定亲,到底是崔氏妇人,不能做出一些小孩姿态惹人发笑。
苏梨会意,一时间面红耳赤。
那天苏梨端坐在椅子上,像一尊抹了泥壳子的神像,别说谈天说笑了,她就连挪一下屁股都不敢,生怕被人看猴似的嘲弄,笑话她小户出身没有规矩。
想到这些往事,苏梨的眼睫轻颤,恍若隔世。
她不由抓了一下祖母的衣袖,待粗粝的衣布捻在掌心,确认自己已经逃出世家,苏梨才有种回到人间的实感。
她又笑着说起旁的事情。
“祖母要是怕累啊,我们还能去乡下买两块地来,就种一些瓜果时蔬,自给自足。院子里再栽点现成的桃树、李子树,有多的果子就拿出去卖……”
没等苏梨说完,苏老夫人便笑出声:“我还不知道你啊?果子刚刚发青,说了涩口,非要头铁摘下来尝尝味儿,等李子刚熟,半棵树的果子都吃没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李子拿去市集上卖!”
秋桂听了也笑:“没事儿,咱们多种几棵,一棵留着给娘子吃个够,另外两棵留着生果子往外兜售。”
苏老夫人无奈摇头:“秋桂,你就宠她吧!这么大人了还小孩心性!”
苏梨听了倒不依不饶地撒娇:“怎么?祖母嫌我烦啦?我要不是小孩心性还不和您一张床睡呢!”
苏老夫人忙道:“可千万别来祖母床上睡了,大半夜都不知道要给你盖几回被子。”
苏梨瞠目结舌:“我的睡相哪有这么差啊……”
越说倒是越小声,颇有点做贼心虚的意味。
秋桂听到祖孙俩拌嘴,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苏梨被秋桂羞到了,也假装可怜兮兮的模样,赖到祖母怀里埋怨:“秋桂和祖母一起欺负我!”
苏老夫人被逗笑了,只能揽着小孙女,连连拍背:“好了好了,不逗梨梨了。”
如此一番哄劝,苏梨才破涕为笑,老实躺在两人中间睡觉。
夏夜热得很,即便门扉大开,还是燥热不堪。
好在有苏老夫人持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给苏梨扇风,她才能在闷热的天气里,安然睡着。
临睡前,苏梨嗅着祖母身上浅淡的柑橘气息,心想……这样祥和的日子,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该有多好。
翌日醒来,苏梨约上徐大郎,坐他的牛车去集市里租赁马车。
即便是租借马车,也要付给店家押金,像苏梨这样一去不复返的客人,那份押金就相当于买马车的钱了。
一辆马车可不便宜,算起来都要乡下农户近五年的嚼口。
即便苏梨不说,徐大郎也隐约觉察到苏娘子的家世不一般,再看她近日脸上疮口掉痂许多,虽留了一片红印,也好歹能瞧出一点眉目……柳眉杏目,琼鼻樱唇,便是脸上那一片红印都难掩她的姝色,苏娘子分明生得极好。
徐大郎更是不敢同她提亲事,他买的那支银簪藏在袖子里,用衣布遮了又遮,怎么都拿不出手。
直到苏梨撩开遮脸的风帽,柔声细语同车马行的店家商量租车事宜,徐大郎方才问了句:“苏娘子,你要出远门啊?”
“是啊。”苏梨的押金已付,马车也挑好了,她爬上车驾,试着赶了赶马,见这匹老马虽没有她养过的那匹小白马健壮,但也算性情温顺,心中满意。
徐大郎听到她说的话,当即慌了神,连忙拿出袖中的簪子递去。
“这、这是我给苏娘子买的……要是娘子愿意,我可以请媒人登门提亲……”
苏梨怔忪,她一看徐大郎耳朵泛红,心中惊讶。
小姑娘笑了声,对徐大郎道:“徐郎君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支簪子我不能收。”
徐大郎落寞地问:“苏娘子可是嫌弃?”
苏梨摇摇头:“没有,我心知徐郎君是个好人,可我此生都没有成亲的打算,怕是要辜负徐郎君的情谊了。”
苏梨说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婉拒了徐大郎的爱慕之心,也说清楚自己的打算,并没有用似是而非的理由糊弄徐大郎,和他牵扯着暧昧的关系。
徐大郎心中了然,也不勉强,只抓了下耳朵,笑道:“那苏娘子就当我胡说八道,千万别放在心上。”
苏梨也笑了下,没再多说。
回宋家之前,徐大郎想起自己还要给邻居几名腿脚不便的老人带点鸡蛋、治疗腿抽筋的药膏,他和苏梨分道扬镳,让她先赶马车回去,如果记不得路,就在半道上等他过来。
但苏梨记性好,早就记清了回家的山路,她没有耽搁徐大郎的正事,只道让他快去忙活,她一个人能行。
然而,就在苏梨赶车跑出镇子那一刻,她忽然觉察到不对劲之处。
栖霞镇不过是个贫瘠小镇,往来的旅客并不多。
可今日,镇门口竟里里外外围困了好些黑甲骑兵,还有好些守卫持着枪械,拿着一张画像,悄声商量,像是想要逐一排查往来的路人样貌。
苏梨以为那画像上的人会是前朝太子李傅昀,毕竟崔珏一直在外围剿前朝余孽。
可她远远看了一眼画像上的身影,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那画上的女子神韵,明明生得与苏梨有t?七八分相似!
苏梨心惊肉跳,连舌头都发麻。
她想到前段时间景州封城寻人的事,心中涌现一个惊骇的念头,激得她腿肚子发抖,浑身冒冷汗。
难道、难道崔珏寻的不是李傅昀,他率军四下地方,寻的人是她吗?!
苏梨六神无主,她不敢再耽搁。
女孩一咬牙,趁着那些守城兵卒忙着讨好崔家军的时刻,赶车先一步驭马回家,头也没回一下。
苏梨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她要快点回到宋家,她要喊上秋桂和祖母,她们三人要连夜逃跑!
只要别走官道,别经过栖霞镇,那些官兵就不会太快发现苏梨的行踪。
还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吴东崔氏的兵马不过刚刚来到栖霞镇,他们明日才开始盘查,幸好她反应得快,在他们拦人之前先行离开。
苏梨想,只要连夜逃离此地,便能有一线生机。
可就在苏梨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她的耳畔响起几声鸟雀的悲鸣。
一只她养过的信鸟扑棱翅膀,跌跌撞撞地飞来,从天而降。
毛茸茸的小雀像是寻到了主人,欢喜地吱吱两声,它收起羽翅,落于苏梨纤细的指骨。
许是精疲力尽,小雀很快便阖目,跌落在地,没了气息。
苏梨怔忪看着这一幕,一股凉意自尾椎窜上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强忍住牙关的战栗,还在心中安慰自己,兴许是个巧合,兴许这只鸟雀并不是她平日养的那只,而小雀身上的桂花香味只是偶然罢了。
兴许它落在桂花树上,这才沾染了一身花香。
苏梨的腿脚重如千钧,她没有回头的勇气。
因她知道,如今不过七月啊,山中哪里来的桂花?
就在这时,苏梨脚下的大地震颤,马蹄声嗡鸣,由远及近。
无数火把逼近宋家,照亮这一村山间的方寸小院,也将苏梨孤立无援的身影拉得狭长,衬得她更为渺小、低微,不值一提。
这番声势浩大的动静,终是惊扰到山中的住户。
苏梨站在宋家的大门口,听得屋内的秋桂和祖母焦急唤她。
“梨梨?”
“娘子?你怎么了?”
……
苏梨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木门上,她没有推门的勇气,也没有回头的勇气。
她很想说出一句: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她很想哄劝亲朋好友不要慌张,也别害怕。
可是,就在苏梨想要若无其事进门的瞬间,她的身后响起了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男声。
是崔珏的寒凉嗓音。
他说——“苏梨,找到你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苏梨被这一道清寒刺骨的嗓音撼住。
她僵立原地, 汗洽股栗,久久不能动弹。
那一日在床笫之间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她被闷在厚厚的、闷热的床帏之中, 她只能感受到崔珏步步紧逼,只能感受到他紧追不舍的阴沉鬼气。
她被迫捂住眼睛, 她什么都看不清。
连直面恐惧的权力,崔珏都不愿施舍。
苏梨从梦魇中逃出, 她的眼睛恢复清明。
苏梨睁开一双湿润的杏眸, 眼前是那一片薄薄的木门。
她颤抖不止, 手指蜷曲,抵在门板上。
她对门里焦急呼喊的祖母和秋桂说:“别出来……求你们, 不要出来……”
不要被崔珏看到。
不要试图解救她。
不要瞧见她如此狼狈、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刻……
这是苏梨仅剩的自尊心在作祟。
她从来报喜不报忧, 她不想让任何人为她担心。
门里的声音静了下来,很快苏梨听到秋桂哄劝老人家的声音,片刻她又听到亲朋好友们低迷压抑的啜泣声。
没等苏梨再说出什么话, 她裸.露在外的后颈,便抵上了粗粝的马鞭。
冰冷的皮质鞭柄, 犹如开刃见血的长剑, 沿着苏梨的雪肤软.肉,压着她微微低头而鼓起的嶙峋脊珠, 一寸寸滑下。
动作强硬, 在她的雪肤上流连,试图抹平苏梨所有横生出的尖锐棱角。
马鞭的动作一顿,崔珏持鞭的力道加大, 骤然一戳,几乎要碾进苏梨的皮肉里。
在这一瞬,苏梨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他定是觉得, 那一处血脉震颤,可一刀毙命。
他要杀她!
苏梨的心跳骤停,连呼吸都紧绷,头顶仿佛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铡刀,雪亮的刀片在她眼前一晃一晃,晃得她头晕眼花。
身后的火光更甚了,是那一批军士逼近,所有人都在审视她这个囚犯,所有人都在等待崔珏将其凌迟。
苏梨插翅难逃。
“苏梨……”崔珏忽然唤她。
男人的语气平和,但苏梨了解崔珏,她知他隐隐藏怒,胸腔之中愤懑翻涌。
苏梨陡然一惊:“大公子……”
崔珏的声音变冷,他掌心的马鞭,轻轻敲在苏梨的后颈,一下又一下。
如泛凉指骨拧在她的肩脊,下手毒辣凶悍,意欲折断她的长颈。
“我饮用避子汤药已久,你自是不可能有孕。”崔珏顿了顿,凉凉地道,“又或是,你的腹中,并非我的骨肉,而是与他人苟且?”
苏梨头皮发麻,几乎想要尖叫,她怎知崔珏会卑鄙至此,他居然早早饮下避子汤药,他居然早早摆了她一道。
若他不愿赠子,又为何行那些房事?
电光石火间,苏梨想明白了。
崔珏无非是想看她滑稽地邀欢。
无非想看她虚情假意,在他身下万般求全……
怎会有这样佞这样恶的一个男人!
怎会有这般凶煞的修罗恶鬼!
可苏梨的朋友、至亲都在院中,她不能雪上加霜触怒崔珏,她还是想帮亲人求一条生路。
“大公子,我没有与旁人有染,怀有身孕一事全是假的,我不过服了药膳,才会出现滑脉……”
崔珏冷嗤一声:“是吗?”
随即,苏梨感受到那一根寒凉的鞭柄向下,隔着她单薄轻软的夏衫,移到她下塌的腰窝,紧接着,循着腰线,一路行至女孩平坦的小腹。
崔珏停留在那处皮.肉,马鞭无情地摩挲她的下腹,压着衣裙,缓慢打圈……
苏梨不知他在试探什么,但她怕极了崔珏不声不响的模样。
她的冷汗涔涔流下,就连掌心也沁满了热汗,指骨凸起,不甘地按在门板上,指腹被压得扁扁的,泛起苍白的颜色。
崔珏不说话,苏梨只能忍住发软发酸的腿骨,对他讨饶:“欺骗大公子,是我不对。”
苏梨看到信鸟,心知崔珏一定查明了所有真相。
他被蒙在鼓里,被他最厌恶的农女贱民玷污贵躯,自是要大发雷霆……
“我一心想逃离苏家桎梏,不愿祖母受制于人,方才出此下策。”
“我自知身份卑贱,不过乡下一农女。此前玷污大公子贵体,冒渎君侯,是我不对。”
苏梨强忍住畏惧之意,努力咬清字眼,将那些陈情讨饶的话,逐一说清楚。
怪就怪她不够能耐,无法跑得再远一些。
怪就怪她棋差一着,被崔珏生擒于此。
怪就怪她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苏梨在等待崔珏的施舍,在等待事情出现一个奇迹转机,但她显然失算了。
在她身后的人,是崔珏啊。
是那个冷心冷肺,绝不可能姑息叛徒的长公子啊!
果然,下一刻,苏梨的下颌被人重重钳住,他迫她拧过脸,直视天威。
苏梨的乌眸突然映入一张冷峭的俊脸,她被迫转身,仰着下巴,凝望他。
她看到他凛然的眼、冷厉的眉,脖颈紧绷,青色血管蛰伏其中,渐生鼓噪。
崔珏似是怒极,呼出的气流滚沸,拂于她的眉心,烫得她眼睫抖动。
崔珏的身后,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这是瓢泼大雨来袭的前兆,天穹裂开一道道青紫色的电龙。
轰隆——!
远处的崇山峻岭,涌现一条条虬结狰狞的雷电,紫龙在云层里张牙舞爪,雷声轰鸣。
剧烈的声响吓得苏梨一抖,眼角蓄满的眼泪就此落下。
苏梨畏惧崔珏,但她还是要说:“我罪该万死,只祖母、秋桂她们是无辜的,还请君侯大人有大量,饶她们性命……”
此言一出,终是惹得崔珏冷声发笑。
男人背对众人,低头俯视苏梨。
崔珏浸在军将们高举的火光中,一张深秀的脸被深色黑影压得更为冷艳,难辨喜怒。
他目光如炬,阴森森地盯着苏梨,咬字缓慢,怒意勃发。
“苏梨,如你所说,你不过是个卑贱的玩意儿。”
一个胆敢戏弄他的贱民罢了。
“既如此,你有何资格……t?与我讨价还价?”
苏梨的下颌被男人的长指挟持,他的手腕青筋凸显,压抑力道,蓄势待发。
苏梨险些以为自己的颌骨也要被崔珏捏碎,可她虽然感到疼痛,却也意识到,崔珏并不想如此轻易地弄死她,他强忍手段,无非是觉得还有好戏要唱。
苏梨呼吸急促,下唇被她咬到几乎渗血。
究竟还有什么?!
苍茫天穹又一次炸开惊雷,天光照得苏梨的杏眸雪亮。
下一刻,她看到那些兵卒送来了一个巨大的竹制囚笼。
竹篾编得密集,几乎密不透风。
刚一落地,竹笼便响起无数鸟雀扬翅扑腾的声音。
浓烈的桂花香气弥漫空中,与那些冷冽的甲胄形成鲜明对比。
苏梨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明白了,这是她养过的信鸟。
崔珏将它们一网打尽,囚于竹笼之中。
鸟雀受到惊吓,挣扎着扑腾,一次次义无反顾撞向牢笼,可出路早已被崔珏封锁,它们无路可退,再反抗也是徒劳。
那些兵卒手持的火把却越来越近。
风势拉扯那些明炽的火焰,撕开一面面赤色旗帜。
苏梨意识到崔珏想做什么,她尖叫一声,高喊:“住手!住手!”
苏梨瞪大眼睛,她拼命想驱赶那些人高马大的军士,却在朝前奔去的瞬间,被崔珏拦腰困住,不由分说地抱紧。
随后,几支火杖义无反顾地掷向竹笼。
哗啦!
火光窜天而起,遍地都是烟熏火燎的尘烬。
浓烈的赤红色烧进苏梨眼里,将她整个人都融进那一片火海之中。
苏梨僵直脊背,久久不能动弹。
她闻到血肉烧灼的焦味,她看着火焰冲天,鸟羽在一次次撞击之下,喷出竹笼。
她碰不到那些妄图逃离的鸟雀,她救不了它们!
她听着那些想要自由飞翔的小鸟翕动翅膀,可最终还是被困死在牢笼。
悲鸣不断,震耳发聩。
苏梨所有逃跑的念想,在今夜被崔珏狠心斩断。
她混混沌沌地跪地,可纤细的身子刚要下沉,却被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揽进怀中。
苏梨连崩溃都不能尽兴……
崔珏似是有些愉悦,语气平和了许多。
他附耳,低声问苏梨:“我既已允你怀子,你又为何要逃?”
苏梨麻木到连战栗的反应都没有,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睫毛被咸涩的泪花濡成几缕。
她喃喃自语:“我不过是怕……被大公子碎尸万段……”
如同鸟雀那般,撞个头破血流也没有一条出路。
崔珏莫名笑了下:“呵,那你今日可以如愿了。”
他抬起冰冷的指尖,细细抚过苏梨的脸颊。凉薄的指肚落在她脸上的红印,吐出的话语却比毒蛇还要阴狠。
“来人,去将屋中的老妇与那名婢女擒出来!”
暗卫领命,持着森森长刀便要入院行事。
苏梨看到那么一帮凶神恶煞的护卫,混沌的思绪立刻变得清醒。
她厉声喊道:“住手!!住手!!”
崔珏带来一帮兵马,在门外凶神恶煞地欺她,本就让祖母和秋桂担惊受怕,如今他还要带刀入内,擒拿苏梨的血亲……此举几乎给苏梨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灭顶冲击。
她的柔善、矜持、温顺……所有美好品质在这一刻都被崔珏剥离得一干二净。
她几乎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暴露于崔珏面前,供他审视与检阅。
崔珏做什么都行,可他决不能恐吓她的亲朋好友!
苏梨死死拽住崔珏的衣袍,她双目赤红,整个人受激地高喊:“崔珏!你不能如此对待我的家人!你既恨我,何不杀了我?!你既厌我,不如给我一刀,也教我死得痛快!”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她一心求死,她已经不怕触怒崔珏了。
只恨她手中无刃,不能与崔珏同归于尽。
只恨她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杀了崔珏!
闻言,崔珏薄唇微抿,他看着疯疯癫癫的女子,狭长的凤眸终是寸寸冷下去。
“本侯的名讳,也是你这等庶民能喊的?”
苏梨还梗着脖颈仰望崔珏,她明明俯跪于地,却脊背挺拔,犹如山中白鹤,带着一往无前的坚毅与决绝。
她不怕死。
她一心求死。
仿佛跟在崔珏身边,是何等生不如死的事。
这一幕落在崔珏眼中,竟掀起他更为凶悍的怒火。
可这一幕,也莫名让他想到苏梨跳崖的那一夜。
那次,苏梨也是如此坚毅地凝视他,双目赤红,目光坚定。
她的衣袍鼓动,猎猎作响,仿佛羽化登天的仙子。
苏梨朝着他嫣然一笑,樱唇娇艳。
她高呼他的名讳,带着赴汤蹈火的决心,当着他的面,朝着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跃而下。
她悍不畏死,她对这个世间没有丝毫留恋。
火焰烧在苏梨的身后,如同铺天盖地的一片血海。
那一日的艳绝女子,亦如此时此刻。
与他对峙的苏梨。
……
因崔珏没再下达杀令,那些本想去擒人的暗卫止住脚步,惊疑不定地守在原地,不明所以。
轰隆!
天穹再次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悉数淋下。
崔珏最厌恶雨天,可如今,他却甘愿浸在雨里,任由那些湿漉的、粘稠的、不讲道理的雨水浇灌他满身,濡透他那玄黑色的衣袍。
湿泞泞的雨水沿着崔珏那泛白的臂骨滑落,顺着薄皮手背的经脉滚下,剔透晶莹的雨露,凝聚在男人纤长的手指。
而他们二人身后,那一只熊熊燃烧的竹笼,终是被一场雨事浇熄。
火光全部被雨淋灭了。
在这样沉寂恒久的黑夜中,苏梨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崔珏。
她冻得瑟瑟发抖,呼吸也很紊乱。
她知道暗卫们停在院门口,心里稍稍安定。
苏梨等了很久,直到一根手指轻轻落在她的眉心。
苏梨的战栗止住,她看不清崔珏的脸,也不知道他那双晦暗的眼眸里酝酿着什么。
她只听到男人寒凉的声音,听到他寡淡的话语:“苏梨,我说过的,我最厌人欺瞒……我该杀了你,也该杀了你的祖母、婢女,我不会对你留情。”
他仍有杀心,他仍想对苏梨的祖母、朋友下手。
但苏梨隐隐又觉察到了什么,她胆大妄为地推测,她犹如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了崔珏的手指。
她对崔珏示弱,求他垂怜。
她使尽浑身解数,希望能软化残暴无情的崔珏。
“大公子!求你、求你……不要吓到我祖母!”
“大公子,我再也不会跑了……”
片刻后,苏梨被崔珏拦腰抱起。
她被他重重抛进那一辆租赁来的马车,险些撞到肩骨。
没等苏梨坐定,马车已然行驶起来。
随着军队,苏梨最终来到了一处林刺史安置的别院。
深夜时分,车帘再次被人撩起。
这一次,崔珏亲自将人拽下马车,拉进一间布置华贵的寝房之中。
苏梨浑身被雨淋透,她湿漉漉地跌坐在床边。
一侧红烛荜拨作响,爆开火花,惊醒了仍陷在茫然情绪里的苏梨。
她被雨水打得狼狈,发簪叮的一声坠地,一头乌发半倾下来,披拂双肩,遮住了半张布满粉色痘印的脸。
一想到苏梨是为了躲他才弄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崔珏心中冷意蔓延,他屈膝上榻,抵在她苏梨的腿骨间。
男人的黑衣滴水,淅淅沥沥湿了一榻,青丝被雨水浇到深黑,如长尾黑蛇一般,尽数垂到苏梨的雪颈。
仿佛要将她绞杀其中。
雨珠自崔珏线条冷硬的下颌,流进苏梨衣襟微开的小衣里,凝在她发冷的娇躯,滚入沟壑。
苏梨收拢手指,闭上杏眼,藏住眼中惊惧。
崔珏冷眼旁观半晌,他伸手触上苏梨的肩臂,刚一碰到,便惹得苏梨反射性的一颤。
苏梨下意识受惊后退,如此抵触的动作,更令崔珏面色阴沉。
“苏梨,我已给了你祖母一条生路。”
他在告诫她,不要不识好歹。
苏梨心知祖母还拿捏在崔珏手中,她深吸两口气,哄着自己颓下双肩,放松身体。
苏梨不再挣扎。
下一刻,她的夏衫被男人徒手撕开,裂帛声响在耳侧,如轰雷贯耳。
苏梨一丝.不挂,她被迫倚在床头,将这具丰盈的血肉身躯横陈于崔珏面前。
苏梨不能用藕臂护住胸口,连膝盖都无法拢合。
她被迫张开双臂,任崔珏逡巡与打量。
指腹游走的那种冰t?冷的触觉再次袭来,如跗骨之蚁,黏上她的脖颈、下颌、锁骨,如影随形,鬼气湿冷。
苏梨悸栗栗地颤抖,如同一片被蛛网黏住的枯叶蝶。
崔珏的长指最终止于她的手腕,紧贴上那片皮肉,为她诊脉。
苏梨确实没有怀孕,她的脉象平稳,至多有些宫寒体虚……
苏梨眼睫轻颤,小声辩驳:“我没有怀孕。”
崔珏不语。
苏梨深知崔珏在疑心什么,他在疑心她招惹外男,他不信她。
苏梨看着杀气腾腾的崔珏,心中畏惧,她不想今晚自讨苦吃,只能再次道:“我没有和旁人欢好,我只侍奉过大公子……”
崔珏微微眯眸,薄唇微抿。他褪下衣袍,与她坦诚相待。
“苏梨,既你说你没怀身孕,我自当亲自查证。”
崔珏高大的身影如山覆来,苏梨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
没等她后退,脚踝已经被有力的手指扣住。
苏梨被拉回崔珏身旁,勾缠上他的窄腰。
苏梨被男人滚沸的掌腹覆住,他将她抱到身上。
女孩猝不及防被困在怀里,所有惧怕讨饶的声音,尽数被一声急促的惊叫掩盖。
“大公子……!!”
崔珏行事强硬,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欺身而来。
女孩的脚趾蜷缩,腿肚子发酸,腰.窝酥麻,骨头缝里都冒着战栗。
她一动都不敢动。
可纤细伶仃的小腿,早被崔珏架上健壮的臂弯,苏梨根本就没办法抵抗。
男人的手指穿进苏梨潮湿的长发,重重压在她的后脑勺。
苏梨被迫按到崔珏宽阔的肩膀,只能如此依附他,恭顺他。
苏梨旷了太久,实在有点笨拙,她吃了痛,忍不住把眼泪糊上男人坚硬分明的臂肌,她想示弱,又觉得如今脸还未好全,连打动人的美貌都没有。
苏梨只能小声啜泣,近乎无意识地恳求:“君侯、大公子……”
“求您、求您,我实在受不住……”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明明是炎炎夏日, 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整间屋子都寒到惊人。
这样冷的天气,偏偏连个炭盆都没有烧。
床榻早已被苏梨垫在膝下的夏衫濡湿, 到处都是湿冷的潮气。
偏偏崔珏将身材娇小的女孩挟持于蜂腰,任她勾住窄背。
崔珏屡次抬身, 将她抱得更稳。
苏梨浑身都水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黏腻的雨水。
女孩那如同黑绸一般软滑的长发披散而下, 搭在圆润的肩头、不盈一握的腰肢。
乌黑的长发与玉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如同墨汁凝进清潭之中, 混淆成一塌糊涂的颜色。
苏梨浑身无力,连手指都酸麻。
两条纤细发软的手臂, 只能赤条条地搭在崔珏肩上, 搂住他的脖颈,感受他犹如负雪火山一般,迸发出蓬勃的热意, 既热切又矛盾。
苏梨任他鞭挞,犹如溺水之人, 无助而依恋地抱着一方浮木, 既想有人搭救,又觉得不如就此松手, 死在这一池春潮之中。
苏梨能听到崔珏沉闷的低.喘, 也能看到他狭长丹凤眼里晕染的潮红和欲.色。
崔珏虽然还是冷淡着一张脸,但他的棱棱喉结微滚,显然得趣。知他也是通晓人事的凡夫俗子, 苏梨方才放松了一些,心里的惧意也消散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又来了几轮。
苏梨只知好几次她都觉得腿骨麻木了, 试图逃跑。
可一抬膝,又被崔珏摁了回去。
他们依旧紧密相贴,鱼水相融。
苏梨累得几欲昏厥,崔珏却难得松懈了一点力道。
他抱起苏梨,又抓来一件长袍披身,径直往备好浴桶的内室行去。
苏梨惫懒地蜷在他的怀中,一动都没动。
她久不出声,崔珏便垂眸淡道:“苏梨,我已从二房将你讨来。”
苏梨闻言,呼吸一窒,连削瘦的脊背也微微发僵。
许是感知到怀中女子的情绪波动,崔珏将她揽得更紧。
“从今往后,你便不是崔铭的孀妇,而是我崔珏的侍妾。”
为妾……若被崔珏纳为妾室,定要上崔家族谱,若她叛逃,便是背主的逃妾,各地官吏都能张挂榜文,下达海捕文书,四下捉拿她。
苏梨终是有了点反应,她的睫羽轻颤,睁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小声问:“能否……不要为妾?我可以在床笫间侍奉君侯,我可以不要位份……”
崔珏轻扯一下唇:“苏梨,你还想逃?”
崔珏方才在房事中得到餍足,眼角眉梢俱是染上一点蛊惑人心的春色,他的语气和善,却并不代表他心中未生薄怒。
苏梨其实没什么资格和他讨价还价,毕竟不管开不开具那些海捕文书,只要她敢跑,崔珏随时都能领兵抓她。
吴东崔氏的地位堪比吴国国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苏梨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除非崔珏对她生厌,对她失了兴致,将她弃如敝履……如此不闻不问,任苏梨在后宅里凋零枯萎,兴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苏梨不作声,似是已经默许崔珏如何安置她。
小姑娘难得乖巧,崔珏原本腾升的戾气也消散不少。
他拥着苏梨迈入浴桶,本想掬水帮她洁面,但他的长指刚掰过苏梨的脸,女孩便如梦初醒一般,被那点肢体相触的灼意吓得发抖。
崔珏瞥去一眼,乌眸清冷。
苏梨面色惨白,呼吸变重,她意识到自己又触怒了崔珏,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又将尖尖的下颌,搁置于崔珏掌中。
似是邀他擦脸,她还刻意蹭了蹭他的白皙指骨。
崔珏终是消气,他取来蘸水拧干的帕子,小心擦拭苏梨脸上的雨水,可那一片片浅淡痘印仍存,用水也洗不去。
他沉肃着一张脸,讥讽一句:“你倒是个心狠的。”
浴桶太小,又要挤着两人,既然崔珏屈膝坐起,苏梨自然只能蜷缩身体,伏于他的光洁胸膛前。
苏梨佝偻脊背,闻言削瘦的肩膀不由僵直,她自知容貌丑陋,怕是会惹得崔珏不喜,但她不敢说什么留疤的话,只能揣摩崔珏的意思,小声说:“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涂点药膏,自会好的。”
“嗯。”崔珏冷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说旁的话。
洗净身子后,崔珏长腿一迈,先一步更衣,走出浴室,留下被厚布包裹住的苏梨。
等房门阖上,苏梨方才缓慢地爬起身。
她腿酸得要命,几乎站不稳路。
按了按小腹,感受了一会儿。
好在那些残留之物,早已同雪色的皂沫一起留在水中,应当没有剩下许多。
只是苏梨不确定崔珏有没有事先服药。
苏梨低头看一眼脂玉雪肤留下的齿痕吻迹,下嘴那般重那般深切,崔珏最是性洁爱净的一个人,淋了一场夏雨竟连衣袍都没换,便来擒拿她行事,他又怎有时间服用避子的汤药?
苏梨有点摸不清崔珏的想法了。
她是他口中最为低下的贱民,那他又疯了似的偏要把雨露馈赠于她,究竟是何意思?他就不怕她这等用来消遣的玩意儿诞下崔家的子嗣,令他蒙羞么?
不过不管崔珏怎么想,苏梨都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她已成了崔珏的侍妾,再生下子女,余生就只能在偌大的宅院里度过了……绝对不能沦落到那等地步。
苏梨还在发怔,屋外已经响起了谨慎的敲门声。
“苏娘子,奴婢奉君侯之命,专程前来送衣侍奉。”
苏梨愣了一会儿,轻声道:“进来。”
房门打开,一名年长的嬷嬷打头,领着几个腿脚麻利的小丫鬟送来擦身的药膏、一身缃叶绿底夏衫、几碟精致小食,并一壶鲜榨的甜果汁。
仆妇告知苏梨,她姓叶,是这座庄子的管事嬷嬷。林刺史知道娘子入住,特地调她来近身伺候。
林刺史一早便知崔珏率军远行,为的是抓捕家宅里一名逃妾。
崔珏连前朝公主都看不上眼,却在“巡狩诸郡,对各地枭雄示威”的忙碌时期,特地追捕一名侍妾,可见待苏梨十足上心。
林刺史话虽如此,但他终究不敢揣摩上意,也不知崔珏对这名妾室是怨恨还是喜爱,还是稍安勿躁,先观望了一下君侯的态度吧!
要是崔珏将其斩杀于远郊,那他就不白费力气讨好这名女子了。
幸好崔珏不但没有杀人,还将人安置妥当,带到山庄之中……林刺史心里有数,这位苏娘子恐怕是君侯心尖尖上的人物,他自然要竭力讨好。
因此叶嬷嬷前来侍奉苏梨之前,早已被林刺史耳提面命吩咐过,绝对要好生伺候苏梨,不能有半点差池。
叶嬷嬷不敢开罪苏t?梨,却又好奇苏梨的长相……究竟是何等娇艳的美人,才能将那些林刺史四处搜罗来的佳人统统比下去,独得崔家君侯的青睐?
叶嬷嬷悄悄抬眼一看,视线落到苏梨几乎占了半张脸的痘印上,心里五味杂陈。
这位苏娘子,说丑陋倒也不是,五官底子不错,应当算个俏丽佳人。只那些痘印红疤十足碍眼,硬生生将她满身的娇媚都压至寡素,不过是个普通女子。
叶嬷嬷老实服侍苏梨穿衣,精明的目光又在女孩的玉肤上逡巡。
不仅纤细肩颈上带有红痕,就连腿根都布满青色指印,可见君侯行事粗暴,也不知苏梨吃了多少苦头。
叶嬷嬷难免叹息一声,帮苏梨抹药推拿的手势也稍显轻微。
苏梨想到方才的一场荒唐,她轻咬下唇,用一双澄净的眉目凝望叶嬷嬷,故作愁闷地道:“嬷嬷,不知你可有备下避子汤药?”
叶嬷嬷闻言,唬了一跳。
要是在高门世家,倘若嫡长子还没有出生,主人家确实会在妾室承恩雨露后,赠上一碗避子汤,避免侍妾先怀上庶长子。
可这毕竟是吴东崔氏的家事,她算哪根葱,敢插手这等私宅私事?
叶嬷嬷面露为难,不好接话。
苏梨只能再接再厉道:“嬷嬷有所不知,我不过是乡下农女,君侯一时起了兴致,寻我疏解。若我不服药,日后诞下庶长子,君侯定会震怒,要了尔等的性命……”
苏梨故意将话说得严重,吓得奴仆们汗流浃背。
叶嬷嬷听完,只能小声嘟囔一句:“那奴婢去请示一下大人们……”
说完便行色匆匆,离开了寝房。
苏梨本想拦她,但转念一想,崔珏耳目众多,就算她不说,崔珏保不准也已知情,还是算了吧。
一刻钟后,叶嬷嬷前往前厅,请示崔珏。
月华寂静,夜凉如水。
崔珏批阅案上竹简文书,正在听部曲家臣们商议行军诸事。
待卫知言得知叶嬷嬷禀事,特地来请示崔珏。
原以为崔珏处理国政公务,定会将叶嬷嬷逐回内院,但他只眼风一瞥,命那名奴仆留在偏殿静候。
一个时辰后,崔珏与部将们商议好班师回朝的事宜,迈进偏厅,冷声问:“何事?”
叶嬷嬷眼见着器宇轩昂的男人走近,她被崔珏身上那股骇人的威压所震慑,不敢去看他含威凤目,当即跪地。
“奴婢受苏娘子所托,特来请示君侯,可否赠下一碗避子汤药,给娘子服用?”
叶嬷嬷久不听崔珏回答,又畏惧地补充:“娘子说了,她不过是庶族农女出身,不敢违制僭越,诞下君侯庶出长子……”
崔珏闻言,眸光变深,气息渐沉。他那负于身后的指骨微蜷,指肚抵上翠玉扳指,细细碾摩一瞬。
良久,男人淡声道:“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既如此,便赐下汤药,成全她。”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深夜时分, 苏梨总算拿到那碗叶嬷嬷送的避子汤药。
她能辨识草药,特地嗅了一下汤药,无非是三棱、红花一类药材, 不过汤剂的用量不算大,伤不了身子根本, 也足以避孕。
苏梨将汤一饮而尽,又躺回床帐之中苦思冥想。
她心里记挂祖母, 极难入睡, 只能茫然地盯着床帐, 心中一遍遍思考往后的应对之法。
虽不知崔珏为何非要独占着苏梨,但她能感知到他蕴含的滔天怒火, 在那场堪称凶悍的房事里一点点被她熄灭了。
他怨恨的是苏梨, 既她乖巧,想必崔珏不会对祖母、秋桂动杀心。
倒是有些难办。
苏梨既想让崔珏厌烦自己,如此也好伺机逃跑, 又怕他倘若失了兴致,便不把她的亲朋好友当人, 会随时要了祖母和秋桂的性命, 其中尺度还需苏梨慢慢揣摩……
如今较为保险的计策,还是先顺着崔珏的意思来, 稳住那个修罗恶鬼, 再徐徐图之。
苏梨担惊受怕一整日,等到天光泛起浅淡的蟹壳青色,她总算闭目睡着了。
苏梨这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待她醒来的时候,寝房已经布置好了一整桌精致佳肴。
玉带糕、杏酪、蜜枣馒头……
俱是她从前在暮冬阁用过的甜汤点心。
苏梨起得太晚,桌上除了早膳点心, 又另设了几样午膳,看了眼,都是荤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
苏梨腹中空空,她不会和脾胃过不去,坐下便用了点小食。
那道栗子干炖鸡不错,苏梨连喝了两碗浓郁的鸡汤。
叶嬷嬷看了一眼,心中有数,又问她:“娘子觉得这道鸡汤不错的话,要不要奴婢也给君侯送去一碗?君侯今日在前厅商议国事,眼见着连午膳都耽搁了……”
苏梨倒有点纳闷了:“君侯缺衣少食么?他的膳食自有仆从操劳,我不过区区侍妾,越俎代庖掌管家主的事,不大好吧?”
叶嬷嬷不免心中暗叹苏梨的不开窍,她还想着崔珏后宅就苏梨一个受宠的女子,想劝劝她多去关心君侯,多多邀宠,来日飞黄腾达,也好带着叶嬷嬷一起回都城……
叶嬷嬷劝慰道:“话不能这么说,娘子虽只是妾室,但好歹也是君侯房中人。男人么,自是想要侍妾温婉体贴,得到女子多多关怀的……”
苏梨听她的话,一时间心计飞转,摸出了一点窍门。
苏梨笑道:“既如此,劳烦嬷嬷送两道膳食到君侯那处吧。就说我见他操劳国事十足辛苦,特地奉上鸡汤,盼君侯注意身体,再忙也要抽空用饭用汤,莫要劳累过度。”
叶嬷嬷闻言,喜出望外,忙去吩咐灶房,借苏梨的名义给崔珏送汤。
叶嬷嬷也是浸渍后宅多年的老嬷嬷,哪里不懂苏梨的手段,送汤是假,把君侯迎回寝院是真!
只要床笫间多多讨好崔珏,诞下长子,何愁来日不能荣华富贵,恩宠不断?
苏梨也有再见崔珏的打算,毕竟她被困在寝房之中,耳目闭塞,她还是想求一求崔珏,放她出门,探望一下祖母和秋桂。
苏梨从中午一直等到夜里,就在她以为崔珏公务繁忙,一定不会露面的时刻,他竟踏着月华清辉,翩然而至。
男人显然沐浴更衣过,细长乌发用莲花玉冠高束,漆黑发尾锋锐至极,发梢沾了湿意,垂在肩侧,如同凝满剔透清露的松针。
崔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森冷的锋芒,偏偏那张脸生得秀致,更有一种鬼魅的艳情,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苏梨虽然怕他,却不会和崔珏作对,她没有忘记自己所求之事,连忙殷勤地撩裙上前,娇声唤道:“君侯,你来了。”
崔珏听得女孩怯软的声音,凤眸微眯,打量一眼面前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
苏梨今夜为了侍奉崔珏,特地换了一身梧枝绿的裾裙,纤腰缠绕一圈翡翠玉带,堕马髻上滚一串莹润珠链,虽然脸上残留痘疤红痕,那双杏眸却始终眼波生媚,酥腰轻拧,藕臂微抬,瞧着潋滟生姿。
崔珏止步,看着苏梨低眉顺眼的模样,寒声问:“你有所求?”
苏梨自然知道崔珏聪慧,凡事都瞒不过他。
思来想去,她还是坦诚开口:“君侯,我心中记挂祖母,你可否允我见她一面?”
崔珏眼风淡漠,垂眸看她。
苏梨只能上前,小心翼翼拉过他的衣袖,仰着脸扮乖:“君侯,我从前逃跑,无非是害怕君侯发现我的农女出身,会将我碎尸万段。可君侯待我宽和,不仅赠我锦衣玉食,还将我护在羽翼之下。如今更是帮我照料祖母、秋桂,看着家人安好,我已别无所求……只要再见一见祖母和秋桂,说几句体己话,我便了无牵挂。再之后,我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君侯,尽大房侍妾的本分。”
苏梨若想蒙骗一个人,花言巧语自是脱口而出。
可这一切虚情假意,在崔珏泛凉的指骨抵上她的丰润樱唇的霎那,原形毕露。
崔珏冰冷的指肚一旦贴近苏梨,她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连眼珠子都僵住了似的,一动不敢动。
崔珏见状,唇角轻扯,溢出一丝冷意:“就你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如何谈得上是倾慕家中夫婿?”
苏梨心头一窒,她紧闭樱唇,一时间六神无主。
可下一刻,崔珏的指尖却掰过苏梨的下颌,他那略带薄茧的粗粝手指,碾压上苏梨饱满的红唇,沿着她微张的唇缝,细细揉.弄,勾动女孩粉嫩的舌.尖。
不知是不是崔珏事先用手指拨弄过香炉,他的指尖还带着一股佛手柑的清苦味道,香气涩口,若有似无。
男人低下妖冶明艳的脸,嗓音磁沉低哑地问:“若我允你见祖母,你当如何报答t?我?”
崔珏薄唇微启,含着不为人知的暧昧暗示。
苏梨心领神会,她强忍住毛骨悚然之感,颤巍巍伸出两条细软的玉臂,勾住崔珏的长颈,将他拉下。
靠得近了,苏梨又嗅到那股崔珏衣襟漫出来的幽谧兰草香气。
香气熏得她晕头转向。
苏梨深吸一口气,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探向崔珏的薄唇。
男人的唇峰冷硬,初初碰上的时候,苏梨被他冻得一个哆嗦,心中不免生出了怯意。
就在苏梨想要临阵脱逃的时刻,她的腰窝抵上一只宽大的手,将她死死按了回来。
崔珏眼皮微垂,感受手中不堪一折的温软触感。
苏梨纤细的腰肢被崔珏置于掌腹,她逃脱不得,只能迎难而上。
只要忍过这一阵,她就能见到祖母和秋桂了……
苏梨强行压制下那些骨头缝里漫出来的战栗,她探出柔软的舌尖,小心翼翼舔.舐崔珏凉薄的唇瓣。
她没有什么亲吻的技巧,第一次与男人唇舌相织,也是被崔珏强迫的。
仔细回想起来,那种感觉真的称不上好,崔珏凶得很,像野狗,也像孤狼,遒劲的臂弯揽住她的腰,用一种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力道,将她压到案几上,为所欲为。
可现在,崔珏却静立不动,他的指节轻敲于苏梨的后腰,一下又一下,懒倦中带点散漫,似乎在等待她开窍。
苏梨莫名觉得,此时的崔珏好似在享受她的亲近,他的眉梢微挑,眼尾染红,神态竟有些放松,甚至带点渴念。
苏梨心慌意乱,舔吻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可下一刻,崔珏却微微抿唇,将苏梨的舌尖卷进唇腔,他绞上她的丁香小舌,唇齿动作极大,用力极重,几乎舐到苏梨舌根底下鼓噪的青筋脉络。
可崔珏血气上涌,气息滚沸,唇瓣也渐渐变得柔软。
一种太过深切的痒意,冷不丁从苏梨的尾椎蔓延上来,直窜向后脑勺。
她整个人都变得木了,脑袋酥酥麻麻,迟迟钝钝,发丝难以抑制地根根冒起,整片后颈都冒起凉气。
苏梨口中的津唾与呼吸都被崔珏掠夺一空,她的眼角湿润,腿软到几乎站不住,偏这时候,崔珏伸出结实的臂骨,揽住她腿弯,单臂将她抱进草木香气极浓的怀抱中。
崔珏眼神微暗,他一手捞起苏梨的腿骨,另一手掐住她的脸,逼她承受这个热切的吻。
苏梨杏眸圆瞪,她抵抗不了崔珏的进犯。
男人的舌尖湿.滑,她被他吃得好深,张嘴接受崔珏的吮.吻时,下巴骨头都要发酸胀痛。
许久之后,这个吻才堪堪算是结束。
苏梨的手指缝里都是热汗,她揪乱了崔珏的衣襟,气喘吁吁。
苏梨用舌尖舔了舔,发现嘴角留有崔珏的齿痕,心中不免暗骂,他果然是属狗的。
但隐约间,苏梨又有点明白了崔珏不杀她的原因。
或许是她的身体,令崔珏满意,才让他如此舍不得痛下杀手。
苏梨小声:“君、君侯,我已依言照做,你能不能让我去见一见祖母?”
崔珏抬指,轻轻抿去她嘴角上的湿润水光,“苏梨,倘若你再骗我,我定会杀了你。”
苏梨听他语气松动,连连摇头:“不敢不敢,我已经见识过君侯通天的手段,往后自当专心侍奉君侯,绝无二心。”
似是夸赞苏梨的听话,崔珏又捏过她的下颌,温热的唇舌,就此裹缠上苏梨白嫩的耳垂。
在腻着的含混水声中,男人低声道:“既如此,便让卫知言与你同行。顺道给你祖母带去几箱茶果喜饼,并十几抬金银瓷器,此为赠予苏家的纳妾彩礼……亦算我亲自将你从苏家迎进后宅。”
苏梨自知此时不能忤逆崔珏的意思,她轻轻咬住下唇,乖顺地道了句:“好。”
只要保下祖母和秋桂,与崔珏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她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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