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富, 先修路。
现在终于要大修全城了,齐承明脑袋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水泥这个大杀器。
这是最简单快捷的法子了。
因为现在铺路建墙已经有了糯米混石灰浆砂的方子, 非常坚固,造价却昂贵得不得了。水泥相比便捷低廉。而且现在没有钢筋,齐承明没办法用水泥建城墙和房屋一类的, 他也不准备这么显眼, 先用水泥把整座城市的下水道和主干道给修一遍再说。
说出去混淆视听,还能让人觉得他奢靡。
“黄先生, 等会你也来一趟我的书房, 叫上赵匠户。”齐承明又一个眼神递过去,意思给他自己品。
刚才他拉开基建系统大致扫了一遍地图,找到了柳州境内最大的铁矿场,在融县。
齐承明隐约记得水泥是矿渣,石灰石和各种陶瓦碎片, 粘土都磨成粉,煅烧后再混合砂石, 石膏等料, 磨细干燥后与水比例。具体多少比例……忘记了, 只能让匠人轮流实验。
古代制造水泥只能是简陋版。
因为缺少很多原料和技术,只说磨成细粉这一项……就只能磨个大概。煅烧也需要稳定高温,齐承明不确定自己大院里那些炉子行不行。水泥最怕的还是潮湿,需要尽可能的干燥, 不然就凝固开裂了。他大院里造过肥料的那个炕又能派上用场了。
到时候,黄先生就负责整个柳州城的规划修建,赵匠户跟到他身后作技术保障和后勤。
“是!”黄栋还没从激动中回过来神,晕晕乎乎的应下, 他的眼神穿过正院前的门,已经眺望向了远方,注意力完全不在接下来的谈话上了。
“拨钱还是宋总管和碧菽配合着来。”齐承明看向了两个人。
碧菽应下后行了个礼,她一向低调,现在却冷不丁的开口:“殿下,今天对外面招人,忙不过来……房姑姑让我问,庄子上那批丫头小子要不要一起去帮忙?”
“什么丫头小子?”齐承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是殿下刚来柳州时吩咐我买人,门房杂役伙夫掌柜的,还买了一批不大的丫头小子送去庄子上,先学规矩后学旁的,有几个有天赋的送过来跟着房姑姑学了炒菜,还有人擅长算数,在往账房的方向在培养。最出挑的两个孩子还在观望品性……可以往科举的方向培养。”
小宋总管对这些门清,一口气说了个清楚:“最好的那一批有底子,基础识字是都懂的,咱们招人人手吃紧,他们能去帮上忙,也历练历练。”
“……呃,好。”齐承明愣了一下,应了下来。
他差点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批人。
当初刚来柳州,是觉得四面孤立无援,得趁早培养自己的人手心腹,以后才能用。但他都做好打长久战的准备了,这才过去多久……这群孩子都能出来帮忙了??
不过也好……
齐承明看着基建系统里默默多出来的新任务:[基建任务:整修柳州城!]时限只给了两个月。
他毫不意外,再过两个月就要到冬季了,天太冷的话动工困难,人也不能一直住在寒冷的野外,必须争分夺秒的赶在那时候前把一切弄好。
齐承明想起来小时候在农村见过,叔叔伯伯们分工合作,做那种最简单的土胚房。三四天一群人就能建起来十几间房子,冬暖又夏凉,就是看着不太美观。
他之前还见过匠人们在不同的步骤上都有专人盯守,也就是这个时间点的古代已经有流水线作业这个概念了。这个速度应该会快上不少,等会叮嘱黄先生一句,让他也照做。
短暂的王府小会开完了。
齐承明又转到书房里和秦先生在私下里密谈,这部分主要是在谈,怎么把所有王府的行动都包装成县衙打头,以及把他最近认识的那些读书人怎么举荐到柳州府的各个县衙里。
“殿下,总感觉你最近……变了很多。”秦留颂说话有些谨慎斟酌,他惊异的注视着十来天没见,个头就窜高了不少的少年人。最主要的是,气质好像变了,更加沉着内敛了。
依稀还记得,半个月前殿下还在自嘲说不懂怎么当王爷,大事小事都想抓,最后搞得一团乱,想向他请教县衙里的办事流程。当时秦留颂答应了,却还没来及交,就被飓风的事打断了。
现在一看……殿下今天分派事项,从大到小的层层下放,吩咐的有条不紊,也不全抓在手里操心了。
这不是已经很娴熟了吗?!
“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是什么苦日子。”齐承明想吐苦水,但看着秦先生的眼神,还是忍了忍,决定忍到温二回来再吐,他最后只是愤愤的说,
“……我要是再学不会,就要被累死了。”
这段时间,齐承明身边一个得力的人手都没留下,全散出去其他六县帮忙了。
本地呢?知州和知府都不管事,要不是不能逃,他们估计早不在柳州待着了。县令是个只会贪不会积极办事的,一拨才一转。主簿虽然老练,却挑不起大梁容易六神无主。县丞勉强能配合齐承明发号施令,摆弄整个县衙班子。
但是看看那一会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回他。山上的土豆被水淹了得排涝,庄户们在排了,但就是得报过来给他这个当家做主的人知道一声。这些是没办法拒绝的信息收集。
但药材葛根没了也得来找他——他是能跑到山上跟着采葛根吗?管事自己难道不会分派差事,组织人手出去采吗?
……这要是换成秦先生在,根本不会用这种事烦他!
从那一刻开始,齐承明就痛定思痛的彻底悟了。
管理学管理学,学的就是一个如何高效运转组织结构啊。是他之前还没处理好,才搞得这么手忙脚乱又把自己累的半死。就算心腹们都不在身边,难道整个柳州城还得靠他一个人干活吗?矮个子里也能拔高个子吧!
平时可以接地气,但作为管理者是不能这么接地气的。齐承明当场就拉开了基建系统的人才名单,开始选拔新人。
读过书明理的秀才,乡间族老耆老,富户管家,庄头管事……
齐承明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技术型人才,当场就怒而把任务全分了出去,逼着几个之前处理不错的官吏,管事和城里的读书人暂代理事,各自分了事情下去理去了。大小事他们自己分派处置,实在商量不了的再上报!
他要睡觉!
气呼呼的齐承明那天晚上生了自己半天闷气才睡着。
管理的道理多简单啊,可就得亲自上手了才知道有多少可笑的笨拙漏洞,做了才知道怎么慢慢调整。
说出来一把辛酸泪。
闹得那会儿……齐承明连吃饭的时候都是让房姑姑烙一盘子大饼,再切成块,吃着饭眼神直愣愣的在那里算计着分饼。
差点没把小成子吓得不轻。
“让殿下劳累了。”秦留颂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
他虽然也担心过大家都出去帮着其他几县实行柳州城之前的对策,空虚的柳州城怎么办,但中间太忙了,忙到秦留颂根本顾不上多想。而且其他几县的情况都远远比柳州城的惨烈。
这次回来,王府和县衙全都多了好多陌生面孔,来来回回的仿佛顶了他们的差事。秦留颂还有些忐忑,许久没生出来的危机感这不就来了吗?
现在殿下还把这些要紧事都交给他们去干,让他们指挥那批新面孔。
秦留颂的心里就踏实了回去。
“——我劳累不要紧,秦先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齐承明反手握紧了秦师爷粗糙满是老茧的手,同样情真意切的担忧着叮嘱。
他前段时间劳累顶不住了,还有血条撑着,只要观察着血量没降到危险线,他就当不存在,反正大夫那会儿不够用,顶多是脸色苍白一些而已,过后慢慢养就是了。
秦先生的身体可不行啊!
缺了能干的秦先生是真要命,这位坐镇着柳州城,就像皇帝出征时留守京城的太子一样让人安心。
结果连轴转了这么久,一回来又得连日加班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去,齐承明是真的心疼自己这位重要心腹,提心吊胆的担忧他的身体被熬坏了。
他苦口婆心的把平时别人对他说的话对秦先生用了出来:“看看你的脸色,秦先生,还有眼里的血丝熬的这么红,几天没睡好觉了?等会先好好休息一场,你再继续做事。我亲自守着——不许不睡!”
秦留颂:“……?!”
秦留颂感动坏了,喉头上下挪动了几下愣是有些说不出话。
但。
“殿下。”秦留颂憋了半天,忍不住脱口而出,“还是你的脸色更差一些啊!没生病吗?”他怀疑的问,又恋恋不舍的遗憾拒绝:
“殿下你也别守着了……我马上去睡,殿下你快好好休息!”
小成子在旁边顿时有些警觉和惊疑不定。
也许是天天相处的人很难看出大变化来,加上殿下总是若无其事的,小成子问了两次就信了,现在他突然又被勾起了怀疑。
齐承明瞥了一眼血条,仗着小德子不在,很安心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没事,我就是累到了,睡一觉就好了。”
这算什么,他还在现代的时候天天身体亚健康状态,加上通宵工作三四年后的脸色比这还差呢!
还得算上耳鸣心悸喘不上来气……
“真的没事,快去睡吧。”齐承明不等秦留颂分辨,把人赶去睡觉,他赶紧把等候半天的黄先生又迎进来,细细说起了水泥方子该怎么配比研究的事。
等把这一摊事全托出去了,明天齐承明就准备再次进行他的放松活动:
——去微服私访了!
可惜他的好搭子温二不在,哦不对,温二的一身气质只适合演贵公子,穿布衣百分百会被人看出来。还是找几个朴实的搭伴比较好。
第二天早上,齐承明原定的出行计划却又被打断了。
飓风过后,白宣这回亲自跑来了,他几乎是涕泪交接的嘘寒问暖,疯狂担忧着王爷的安危:“王爷您还好吗?!”
不是他在演戏,是白宣这段时间彻底尝到了傍王爷的甜头——在白家他说一不二,出了白家,各种生意因为商队提供的新花样赚的盆满钵满。
人生好像一下子只剩顺遂了。
在这种时候王爷要是出事了……那他比自己死了还难受啊!
“正好你来了。”齐承明上下端详了一下白宣的模样。商人家的公子,这模样这状态刚刚好啊。
“走——陪我巡街去!”
刚到地方就被突然拉走陪王爷的白宣:“……??”——
作者有话说:小德子:殿下你等着我回来就完了……
(今天第二更!这是感谢大家从开文以来投下来的地雷加更!么么么么大家!
……虽然下一个营养液加更又快来了,笑容突然消失。)
第52章
“王……咳咳, 二弟,咱们这是要去哪里?”白宣磕巴了一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不怪他眼力不精, 头一次在船上相识没认出来贵人了。这一回白宣确定了,就是这位瑞王爷太平易近人了!他换上商人少爷的衣裳以后,走出来不带一点气势, 和白宣站在一起就像两兄弟似的。
“先去大街上看看, 那边在招工,头几天最怕出乱子。”齐承明熟练的站在白宣身边, 出门的护卫都换成了禁卫军——倒不是不信任白宣, 而是他的护卫们拉胯,总忍不住敬畏的看着齐承明。
这一出门就能露馅。
“走吧,二弟。”白宣倒是进入状态很好,称呼越喊越顺,逐渐找回了上一次相处时不卑不亢的状态, 姿态刻意端了起来。
齐承明暗中满意点头。
这就是他喜欢和白宣玩的原因。也许白宣心里还是毕恭毕敬的,但见他不喜以后, 心态调整的飞快, 面上就算是装, 也能装得和他哥俩好,态度很让人舒服。
两个人一路直奔中央大街,然后就发现过去也是有难度的。
在距离中央大街还有两三条街道的路上,就堵得水泄不通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喊得声嘶力竭, 脸都红了:“不能乱来!谁乱来前面不给录!说你呢,把他俩叉出去!”
不等被指中的人辩解,旁边的人就连忙强用力把人拉了出去,生怕晚上一步自己也被算上。
白宣敬畏的望着这一幕, 叹为观止:“……这么多人,还能维持好秩序,不容易啊。”
齐承明眉头紧皱:“不是分了好几处报名的地段吗?怎么还堵成这样?”
“有没有可能……其他地段也这么堵?”白宣反问着和他面面相觑,“房屋十不存一,大家都急着建房子,你们还包饭吃,谁不想来。”
齐承明挠挠脸颊。县衙把重新规划柳州城路线的告示贴出来了,他还有些担忧会不会稍微遇到阻力,或者黄先生那边的设计图迟迟拿不出来,房子没办法开建,百姓们有意见。
现在看来……招收人手就得花好几天工夫呢,根本不慌。
齐承明看着那一片挤挤攘攘的人,放下了心:“去下一个地方吧。”
两人来到的第二处是柳州郊外。
往日全是荒地的地方,现在遍布密密麻麻的帐篷和草屋,一片生机勃勃的吵闹声。只有几处田地旁还围着劳作的人。上山的路很湿滑,靴子上很快沾满了沉甸甸的泥巴。白宣咬咬牙,眼不见心为静。
“咱们现在去庄子上。”齐承明一想到受灾的土豆就一阵头大。
遭了台风的土豆苗很容易在过度潮湿中引发各种病害,尤其是晚疫病,一不小心就得大面积传染然后绝收。上次庄户就传消息说有的土豆苗上出现了褐色斑点,看起来矮矮小小的,有些发臭。
要命啊。
好在齐承明一开始种的时候就进行了消毒,种子本身也没问题,又采用的是高垄种植,相比古代科学很多了。他造不出现代防治虫害的药,只能在书上翻来覆去的找笨办法,一股脑的都捎消息过去……也不知道庄户这边解决的怎么样了。
“殿下。”等来到庄子门口。黄叔远远地被人告知了一声,过来接见。
他看起来也在农田里干活,挥汗如雨的,放下手里的盆才过来回话。这会儿的整个庄子都陷在一种紧张忙碌的氛围里,连门口只会玩的小孩子们都在跑东跑西,吆喝着捡什么东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齐承明看着他刚才的盆问。
“这是烧贝壳粉。”黄叔累的喘了口气,“殿下你不是捎来了方法吗?得把生病的土豆苗拔掉,我们分了三班,先是不停的疏通排涝,然后每天不停歇的及时巡查田里,发现了病苗就拔掉,再用烧贝壳粉消毒。”
“……其他的办法我们也试了,庄子上种的葱和蒜全都被孩子们拿去捣碎泡水了,也挨个得洒一遍。”
说起这段,他的脸颊在抽搐,看起来很肉痛:“我们之前抢收了稻田,但时间太急了,飓风一来……上等田也糟蹋了。现在只剩土豆了,本来小苗就被飓风吹坏了不少,好不容易挺过来,谁知道飓风后反而拔了更多?”
“辛苦你们了。”齐承明听得心有戚戚。
怪不得都说种地是看天吃饭,老天爷一个心情不爽,种地人就血本无归。
好在秋天种下的这一批土豆收获周期短,只要熬到十二月,这一批土豆成熟,就能推进后续的推广了。土豆真不是什么好种的东西……但一旦种上了,收获得多,就能变成口粮救活很多人的命。
齐承明对土豆的定位很明确,就是一种托底的辅助食物,它动摇不了水稻的主粮地位,也没法加入官府收的粮税里面,甚至只能一年一轮种不能连种。
通过县衙推广以后,不想种的百姓可以不种它,但如果遇到灾年,种了它的百姓家地窖里能挖出来一批土豆,或者是一批土豆干,那就真的能撑上一年了。
而且,以白家酒楼的火爆程度——种出来土豆是绝对不愁卖的,只会嫌不够多,好坏也能增加一些收入。
白宣全程就当自己是个挂件,安安静静跟在身后看完离开,虽然没说话,心里却很关心这个“土豆”的情况。他是最早通过王爷得知还有一系列菜肴都和“土豆”有关系的,而且可以当成酒楼的主打菜。现在就等着东西种出来了!
两个人又在一众护卫的协助下,狼狈的下山。
“呼……呼……”等到了山脚,白宣整了整自己满是泥点的衣衫,感觉这一套衣服都不能要了,他很久没这么忙累过了。只能强行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疑虑的问,“二弟,这些平时不能交给底下的人去办吗?”
“当然可以。”齐承明承认,“但我把事情全分出去以后,发现我只有一件事不能做。你现在也是白家的东家了,知道是什么吗?”
白宣很聪明,他的眼神飘远,在远处那片满是破草和泥巴的帐篷营地上扫视了一圈,代入了一下自己回答着:“不能被底下的人糊弄?要时时刻刻了解真实情况?”
“对,还有保持本心。”齐承明夸了他。
两人一路远远漫步着走到了柳江水边,这里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打水,或是洗衣服,没有冷清过。齐承明四处看了看,从崎岖不平的泥泞地里捡了一块薄石头,用了点巧力远远打了个水漂——
“噗,噗,噗。”石头发出轻微的声音,一路在水面打着旋飞过,犹如轻巧的燕子掠过,溅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齐承明凝视着那一圈涟漪,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商人,是想夺嫡的王爷,也是现代人齐承明。最怕的就是有一天遗忘本心。王爷的身份太高高在上了,能接触到的圈子固化,他要时常隐姓埋名出来,看看底层鲜活的百姓生活,才会松上一口气。
“……”白宣眉毛一挑,左右一看,忍不住也捡了块石头试了试。
“扑通!”是一朵沉沉的水花。
“这个有技巧的,你得多练练——看好了!”齐承明意气风发的一笑,又捡起一块石头往外一掷——
江水被石头点起一圈圈的波澜,发出轻巧的“噗”声。
每隔几天齐承明都带着白宣下了山来这里比试,没过多久温仲南也加入了战局。在三个人的不断练习中,鸿仁十四年的秋风一日日转冷:
十月初,黄栋带领另外两名匠户规划出了草稿图,初步预计将全城的下水道口与柳江相连疏通,增加四十八个排放口与两个储水渠,共计预留城内城外七十二口吃水井的位置在水支脉点位上,等待明年开春打井,方便百姓以后日用和浇灌田地。
十月中旬,一排排土胚房拔地而起,原本住着富户读书人家和商人的地段没有大改,而是略微规划偏向城东。城西变成了百姓和农户大规模居住的地段。在重新修建的东西市中间,是原本最繁华的中央大街。县衙和王府的位置都没办法改动,仍然在这片中心地带。
柳江水横着贯穿全城。
十一月上旬,以巷子为组织的百姓们陆续完工自家的建造,只剩一些大户人家造得精细,还在敲敲打打。一个姓姚的木匠在实验中试出了相对不会开裂的水泥比例。以王府门口为例,开始往东西市分段铺建水泥,当天就引起了轰动。
十一月中旬,朝廷赈灾的人终于千里迢迢的要到了。
白宣的打水漂已经有模有样了,他这两个月都留在柳州没有回去,天天盯着自家镖队往来,押送银两和基本的商铺物资过来贩卖,亲眼看着柳州城是怎么从百废待兴发展得生机勃勃的。
这次的消息就是白家来的商队一同捎来的,他们的车马在前面,打听到了。
“什么?”白宣有些猝不及防。
齐承明已经换上了两层夹衫,还得带上暖炉才能在小德子的虎视眈眈下到江边打水漂。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也有些怔愣:“……赈灾?什么赈灾?”
他差点都忘记了。
漫长的两个月时间过去了,柳州的房子都从石头墙根一路建成泥土房了,白家酒楼也重新开张了,灾难都快过去没影子了,现在你朝廷的赈灾才来?
温仲南眉头一皱,觉得灾后重建的速度有时候太快了也不好:“……最近天气不是转冷了吗?荒地上的帐篷都准备收掉了……最好先别收。”
“那些开出来的荒地也继续开,朝廷的队伍到哪里了?放到他们来的那两天重点开荒地!”齐承明扔掉手里的石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别看柳州城现在发展得热热闹闹,看起来没了大半遭灾时的难况。但这都是靠商人往来撑出来的虚像,赚来的钱全投入“以工代赈”的发展中去了,多余的钱也都得赶紧投入余下遭灾更严重的六个县,才带着他们勉强熬到现在,能过好这个冬天。
但田里基本上是没什么产出的,今年的秋税都交不起。
朝廷来赈灾应该会免除这部分的重税,再给柳州府本地一些钱粮支持,官方扶持一类的。如果来的官员只看到了柳州的欣欣向荣,给他们免的税不免了,甚至减少的程度也相对少,那怎么办?
“马上,把赈灾队伍要来的消息传到城里。让知州那边也闭紧嘴巴,告诉他,百姓不好过他一样榨不出钱!”齐承明待不住了,想回城里找人商量,“……可以说那些繁华的铺子庄子全是我的私产,把脏水都泼我头上,百姓们还是穷的。”
白宣思来想去,推迟了回去的日期:“我再晚两天回去吧。我留在这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巴结王爷的商人招牌。”
“你们两个……”温仲南表情古怪。
他们两个争先恐后的自污,一个准备演奢靡贪婪的王爷,一个演谄媚巴结的商人。那他呢??
可怜的温二公子发觉自己不仅没办法跟着演,以他这个江南文人世家子弟的敏感身份,最好还得离开避让。
“怎么会这样……!”温仲南郁闷坏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第一更。
可怜的钦差大臣王传道,一路上赶上枯水期,水土不服加颠簸搞得上吐下泻,催命一样的往柳州赶。等到了地方——一个从没见过的娇纵霸道版本新君。
王传道:?.
第53章
“好吧。”倒霉的温仲南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潇洒的耸耸肩膀, 起身走了两步,不纠结了:“……我准备去鹤州一趟。无忧你上次不是说想给家里捎些杨梅吗?这个季节杨梅没了,杨梅干还有, 正好我去一趟京城找旧友喝酒。你托我养在庄子里的那些猪,我可以介绍一个人去替我……回头让他找你。”
“帮大忙了。”焦头烂额之余,齐承明也没忍住对温二公子露出一个感激笑容。
几月前小表弟来的家信里还在说想知道鹤州杨梅好不好吃, 可惜后来一连串事情, 商队全忙着往返运输药材物资,在柳州城和武陵两头跑了。根本抽不出空去鹤州。
现在温二公子能想起来他之前随口的一句话去帮忙——好兄弟, 真够意思。
“对了, 如果可以……我写书信一封,帮我交给威勇伯府。”齐承明想起来什么,眉头微皱,“是关于我奶母的事……据说几个月前她就坐船来找我了,但是失了音讯。”
温仲南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她有什么特征?我沿路认识有不少朋友, 帮你找找。”
“我们镖局也是,走南闯北的, 四处都去, 说不定知道!”白宣连忙跟着补充, “可以把她的特征大致复述下来?”
他这两个月在柳州忙得累死累活,以前从没出门这么久过,回家少不得要幽怨的痴缠胡闹上许久,保不准妻子该温婉的请他去书房住几日了……虽说哄人是闺中乐趣, 但他讲这一桩事出来吸引走妻子注意力也好啊。
白宣不想和妻子红脸,更不想自己憋红着脸住书房。
“……”齐承明心里咯噔一下,幸亏他在宫里问过小德子和小成子,但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位奶娘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着?
……是的, 普通人的记忆力就是这么不保新。
齐承明也不惊慌,少年人主打的就是一个“天塌了我也能淡定的发疯”“理不直我气也壮”的气场。他不动声色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德子。
一直抱着暖炉只关注自家殿下有没有在江边受凉的小德子,这才像突然激活了。他自动替自家殿下找到了理由,委婉出声解释:“那位奶娘夫家姓张,她身形不高,颇为富态,额头宽,嘴唇是乌紫色的,总是笑呵呵的给我们带果子吃。”
“……但这是我们几年前的印象了,张奶娘出宫好几年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样。”
齐承明嘴唇微微翁动了一下,忍住了什么。
“恕我冒昧,她的嘴唇是乌紫色的?”温仲南却有些好奇的问,边问还边习惯性从怀里摸扇子,正要抖开,被小德子很不敬的阻止了:“殿下受不得风!”
天气这么冷了,扇风还是歇歇吧。
“我之前是累到了,不是弱不禁风!”齐承明忍不住辩解一句,任谁血气方刚的,都受不了自己被冠上一句“弱不禁风”的评论吧?
小德子是不会回嘴的,但他只用幽怨和欲言又止的神态看着齐承明,一直一直幽幽看着:“……”
累到了得休养,和不能吹冷风。有什么互相排斥的吗?
天知道他之前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来的时候,看到殿下那差劲的脸色,还有糟糕的生活方式时有多震惊,当场忍不住又把一同回来的边大夫请过来给殿下诊断。小成子之前倒是劝了,但他半信半疑下没想过给殿下硬请大夫。
这一诊断,脉象沉弱。脏腑虚弱、正气不足、阳虚气陷不能升举,鼓动无力脉沉而有力,分明就是气血两虚、诸虚劳损之兆啊。
这要是放在一个刚重病一场的人身上还合理,放在一个看起来好端端的人身上,那就要命了。
殿下这是熬损太久,疲劳过头了啊!再这样下去是会折损寿数的!
小成子听了惊恐极了。
边大夫当即警觉起来,督促小王爷喝药歇息,一歇两个月。要不是天天上山能锻炼身体,小德子是不敢看自家殿下天天往寒冷的江边跑着打水漂的。
虽然喝了很多药,但齐承明也不得不想夸一句……不愧是神医,有两把刷子!两个月下来,别说他的血条被补满了,甚至上限都突破到“8”了!让齐承明非常惊奇。
好家伙,真香。
不过现在,齐承明扛不住小德子的眼神,他也有妙招,转移话题的说:“小德子,你还没回答温二的话。”
“张奶娘好像天生就是乌紫色的嘴唇。”小德子回话,陷入了回忆里,没找到答案,“据说这样的人很有贵气,所以张奶娘才选进了宫里。”
齐承明在心里暗道:这听起来是先天心脏不太好或者气血不太足的样子。
“我记下了。”温仲南神色还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但他抱着手臂,眉毛打结,不打算打扰别人忙碌了,“你们先去忙吧,我再琢磨琢磨……然后出发。”
齐承明瞥他一眼,随意的摆摆手当做告别,提脚就走的干脆利落。他已经看透温二公子的脾性了,就是“爱玩”,好奇心强,现在指不定得自言自语琢磨到什么时候呢,随他去吧。
齐承明对温二公子在原剧情里的那些滤镜噼噼啪啪的早碎了个彻底了。
一行人火速杀回柳州城,马上召开了本年度瑞王府第二次重大会议。
这一回正厅里除了原班人马,还密密麻麻塞了很多新面孔。有十五六个都是柳州本地的学子,筛选目标主要是品行好的(上了人才名单)。一群管事们看重的是能力强的。还有庄子上懂算数的那批孩子,现在充当的位置是秦师爷身边帮忙的小吏。
别看小吏们听着不起眼,有了他们以后,县衙工作开展更轻松了。
“……最大的难题在于,要把道理掰透了讲给百姓们听。就算新房子现在能入住了,也别急着高兴!”齐承明苦口婆心,“而且一定要说,那些酒楼铺子,都是商人孝敬我的,懂了吗?”
“要伪造成柳州城虽然很好,但都是王爷好,百姓们被我欺压得很苦,大体上绝对是需要减免赋税的。因为我……呃,我的庄子上也不种水稻,就种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来玩,根本不能顶主粮吃!”
“明白了。”秦留颂老练的眯了眯眼睛,眼帘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用名声换取利益,殿下真是英明啊。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反而不需要名声,名声越好,京里来的人就会越坐不住了。
他回去就给那两个酒囊饭袋上司送礼去,好好让钦差大臣看看他们花天酒地的本色——钦差大臣治不了一个贪婪放纵的王爷,难道还治不了他们两个玩忽职守的官员吗!
——从齐承明到秦留颂,真的是不遗余力的在默契的试图抬走知州和知府呢。
“我回去就告诉爷爷。”出声的是一个有些文质彬彬的学子,声音腼腆,今年不过十七岁,他爷爷原本是韦家的族老耆老,这一大家子人数众多,以前都住村里,现在在城西有十四条巷都是姓韦的。遇到事了,还是他爷爷德高望重,负责露面宣布事情。
“殿下放心,他们知道该怎么说。”宋故扬了一下嘴角,后面的话没有说。
他也是从贫穷家里走出来的,知道百姓有百姓们的小聪明。或许让全城的人突然去说谎话很困难,但换个角度想想,只要他们穷一点苦一点,今年可能就没有赋税了。
保管再质朴笨拙的老农,也能当场给你来一段唱作俱佳的表演。
齐承明环视着大家,满意的点了点头。
大会开完了,接下来就是各个地方开小会了。秦师爷带着小吏们回县衙紧急加班,买了些烧鸡配小菜螺蛳回来给大家醒神。韦学子回了家找爷爷。宋故召集了各大铺子的掌柜们。管事们奔向各自的庄子村子……
一晚上过去,整个柳州城仿佛都又萧条了几分。
路过的商人惊奇的看着许多百姓又自发的往城外走,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王商人神情憔悴,但脸上带着遮不住的喜气,他得了贵人的荐,今天正要去王府呢。想了想,王商人眨了一下眼就编瞎话着,
“听说王爷急需开荒的地种菜呢,那道火山芙蓉你尝过没有?就是红的那个番果子。他们肯定是去开荒的。”
王商人还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起来:“……可惜啊,一场飓风过去,只有百姓受了灾!地里什么都没剩下,可不是只能开荒了……王爷就算很爱折腾,但还是做了点好事的!”
那商人眼神狐疑又古怪起来,忍不住看看不远处站着的衙役,又看看王商人,意思很明显:
‘这都不抓吗?你听听,他在暗中对王爷不敬啊!’
那衙役翻了一下眼皮,没什么反应。但他目光灼灼的转而盯向了远处一个准备拐过弯,到角落里撩袍子的游商,直接冲了上去,声如洪雷:“干什么呢!出恭要去公共厕所上!”
但没等衙役扑过去呢,周围五六七个人已经先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群情激奋:“是我发现的!”“是我先发现他准备出恭的!”“走,去衙门!”
商人神色仓惶,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低下头匆匆走开,他实在闹不清楚这柳州城是什么路数了。
换做是他……刚才就算还没上出来,也该被吓得解大小恭了!
城里正在鸡飞狗跳,算是执行方案很高效。城外就难多了。
黄栋坐在一群力夫面前,看每一个汉子的脸都很亲切。
在过去的两个月,甚至两个多月里,这批人都是他的基建团队,跟着他靠两只脚板四处跑着绘测改进图纸,又一砖一瓦的开始搭建,连水泥都是他们亲手铺的。
大家都不拘小节的坐着或者蹲在地上,乱糟糟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却很安静,等着黄栋和赵匠户说话。
“潘子——我是说二弯巷的那个潘子。”黄栋随机点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准备考考他们有没有理解。男人局促的从人堆里站了起来。
“如果赈灾的钦差大臣来了,问你城里这么多房子很新,城里没受灾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说?”
“……大风是把房子刮倒了,但是王爷帮咱们盖了新房子!”
“错了!”黄栋痛心疾首,他飞快的瞥了一眼秦师爷写给他的小纸条,“你得说,城里是受了灾,但县衙组织大家干活重新建好了自己的房子。”
“再问问你,这段时间都吃了什么?”
“县衙给煮的……粥?”这回潘子迟疑的照着答案回答,后半句话就流畅多了,“还有王爷有时候带来的肉!”
“也不对!你得说是白家食楼发善心,把吃不完的酒菜都偷偷拿来给我们的。”
听了半天的人群里有人嘟囔了一句:“那食楼不也是王爷的吗……”
“反正不能有王爷!”黄栋斩钉截铁的纠正。
潘子也恼了:“就为了那什么钦差大人要来,连王爷一句好都不能说了,他们多久才走啊??”
一群人也嚷了起来,群情激奋的不满抗议着:“是啊是啊!”“让我装穷可以,说什么王爷不好……这个做不到!”“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咱们水泥地的活都停了!”
——这是人还没来,一群人就抗拒到盼着他们走了。
……
远处脸色憔悴枯瘦的王传道:“阿……阿嚏!”
骑马行在大部队最前面的他看看远处茂密的山林和山下隐约可见的一丁点城镇轮廓,终于打起了点精神,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这是终于要到了吧?”——
作者有话说:诊脉那一段的内容出自《宏韵中医》。
今天第二更!
第54章
“王大人, 您歇歇。”旁边一个小吏关心的搀扶着王传道下马。
“咳咳……我不要紧。”王传道是一个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高大吏部官员,面容粗犷, 经常有人把他认成武将。
但是这一回赶来赈灾的路途实在是太遥远颠簸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在能坐船的路上为了赶速度都走水路,结果吐得一塌糊涂, 又水土不服。等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也被折磨得脸色蜡黄, 憔悴又有气无力了。
“我们赶快入城……找县衙要赈灾名单,抓紧核实伤亡情况, 然后……找王爷请安。”王传道不苟言笑的摆摆手, 心里的焦灼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小吏恍然大悟,眼神瞄向柳州城,不多说话了。
他们这次也不是单纯来赈灾的。怪不得王大人紧赶慢赶,像是死了亲娘一样的惨败脸色,就差哭天抹泪了。肯定是皇上还下了什么密旨吧, 毕竟……再怎么说,一位王爷也在这里呢, 要去确保王爷的安危。
吏部跟着钦差大臣来的几个官员小吏身后, 还有密密麻麻的队伍和一个武将打扮的将领。他们是负责押送赈灾物资的, 其中还包括一支监察队伍,调查的就是灾情有没有瞒报,官员有没有玩忽职守,百姓们的具体情况。
一行人再往前走了约十里路, 就到了柳州城外,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荒地,上面住满了百姓。队伍里的几个人迅速下马跑了过去,融入百姓们中间关心的询问什么去了。
王传道一路走一路看。
在经过荒地, 村子,小巷,过江的时候,每一回都有几个人留下关心的去询问。只留下主部队速度不减,向县衙越来越近。远远地,就看到知州知府县令和县衙一班人全到齐了,呜呜泱泱的在那里等着。
王传道扫视着周围,心里却说不出的奇怪:“……”
这柳州城……
不是都说很破败荒凉吗?是过远的接近流放之地,满是毒虫毒瘴。这还没算上遭灾呢。
现在一看,毒虫毒瘴一路上是应验了。他们大部队里上吐下泻的有三成,失去行动力中途留下了十几人,余下的人就是什么神情萎靡,脾胃不振,全都是勉力支撑着在走,对南方的气候畏之如虎。
但是其他的呢?没一条对的上的!
大路泥泞,但快到县衙的时候地上就铺了一层灰色的土不土石不石的玩意。马蹄踩上去响声清脆又坚硬“哒哒哒”跑得顺畅多了,听起来比京城里皇宫门口用糯米汁浇的地面也差不到哪里去。
来来往往的商人在主街上也挺多的,一排排房子崭新笔直,连块剥落的地方都找不到。这分明就是新建的好房子……这比普通县区都要强上很多吧?这难道都是在灾后重建出来的?
王传道有些难以相信地方官的能力会这么强。但想一想这是新君的潜龙之地……他就突然又不惊讶了。只是,他的心脏忍不住悬了起来——
上一世朝中根本没发生这件事,皇上也没有派人去柳州赈灾。如果这一切都是二皇子殿下在自己领地偷偷发展起来的,现在被他们赈灾的队伍撞破了,回去禀报怎么办?
王传道还记得二皇子殿下在夺嫡前期是怎么被兄弟们忽略的,到了后期才大放光彩,并且强势崛起。如果这次赈灾破坏了二皇子殿下的蛰伏期……
王传道不敢想了。
他是一个忠臣,就算重来一世,他现在忠于陛下,将来忠于新君。但他没想过……万一新君不再是下一任太子了,他该怎么办?打从心眼里,王传道就抗拒着这个结果,所以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钦差大人和一众弟兄远道而来,辛苦辛苦!”远远地,一个中年男人先客气的迎了上来,神色沉重的拱手着。王传道比对着出来前看的资料,这位应该就是知州了。
“有什么要了解的,还请到府衙里查阅。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柳州府的知府也说着寒暄话,很是歉意。看他的模样,脸虽然油滑,神态却很真挚忧虑。
王传道一想到这也许就是殿下早期倚重的臣子,神色郑重了几分,下马还礼:“言重了。”
他率先迈开大步进去,有人连忙接过他的马缰绳牵走,后面还有人吆喝着:“照顾好大人们的马!”一个衙役低声应了一句,语气有气无力的。
王传道莫名觉得氛围哪里有些怪异,他警醒的打起精神,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先示意跟着自己的检察队伍跟县衙的人交接账本,交接这段时间的县志,还有调查他们是怎么应对飓风的细则了。趁着这么一大群人都在县衙里有些混乱的时候,一两个王传道的人趁乱悄无声息的出去打听情况了。
没过多久,知州大人就再次露面,这次他看起来亲切多了:“大家也又困又累了吧?客栈已经给各位大人安顿好了,我们从食楼里订来一桌饭菜——哦,就是最简单的家常便饭!不值什么钱的,还请诸位大人边用边慢慢看……”
王传道脸色稍缓,他知道大家都乏累极了,肚皮更是饿的快打鼓了,也就不忍拒绝,寒暄着应了。
谁知道抬上来的那一桌饭菜,油光汪汪的,色香味俱全,隔着大老远霸道的香味就勾人的鼻子,里面更是有大块的鸡腿鸡肉。
“……”王传道的眉头彻底皱紧了,他有些吃不下饭了。
他们是来赈灾的,但是这一路上看起来都和赈灾没什么关系,现在更是一顿看起来简便实则隐晦奢靡的饭菜等着他们。这两个官员怎么回事?就算他们是二皇子殿下的臣子,他也忍不住心生反感了。不是蠢就是笨人啊。
就算柳州真的在暗中被二皇子殿下发展的很好,你们在钦差大臣的面前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的吗??这么贿赂讨好人……
“饭菜怎么样?”知府大人也在旁边关心着。
“很好……很好。”王传道心里忍着气,脸上却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抽搐微笑说着,他本来就是个黑脸,看起来严肃起来。知府只当他是不擅长笑,才突然笑的这么吓人,在心里暗唬着。
一顿饭吃罢,继续工作。
吏部小官们围成一圈,对着密密麻麻的资料和计划书记了起来,有时候还掏出算盘算账,神色不时变化,有些钦佩的赞叹。
王传道也不是吃素的,两辈子经验让他对相关复杂计算都思路清晰,扫了几眼也很惊异。
只看字面记录,柳州应付飓风和洪水的方案堪称完美。
先是提前对周边预警,自己加固城楼措施,转移百姓,奔走呼告不许食病肉,过后又集中收治病人,还做主放出粮食以工代赈,才让百姓们建起了这么好的房子……
王传道的那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凑过来不动声色的对他耳语了一通。
“…………”王传道心里翻江倒海一样,差点消化不动他听到的东西了。
什么?!
县衙里的完美应对方案是真的,但功劳却不属于知州和知府,而是县衙一位师爷提出来以后,被柳江县的沐县令重视才传遍四方的??那知州发上去的奏折怎么不是这么写的?
县衙里的情形果然也不对劲,衙役们和府衙的一班子人相处的非常生硬,只能被派去干些杂活。但明显府衙的人更不熟悉这里,却争着处处表现……
刚才听到这里的时候,王传道的心里已经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和字眼:“抢功”。
这不会是抢功吧?
这两个官员,真的是新君的人吗?上一世后面也没有见过……很可疑啊。
王传道的心里开始存疑了。
还有他刚才让他的人去外面询问王爷的安危情况——很不妙,王传道居然听到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版本:
来到这里的瑞王爷娇纵爱洁,奢靡又爱折腾。柳州城之所以看着那么欣欣向荣,其实全是来这里巴结王爷的商人,络绎不绝的提供着各种物资,其中和百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而王爷明明同样住在城里,却只知道天天捣鼓美食,吃的,喝的,在灾情期间也没有停下,买了好多人为自己干活,又逼着百姓们种他想要的东西而不是主粮,折腾了好多土地。
就连灾后最紧要的是救灾,救助百姓……王爷都只想着修他的华丽王府,就比如刚才王传道看到的那种奢华地面……原来是这么来的。
虽说这样的王爷不贪花好色,但他这种天真稚气的残忍,王爷版本的“何不食肉糜”也对百姓有着极大的伤害。一个娇气任性、不顾灾情仍然只顾着自己的小王爷的形象活灵活现……
王传道:“?”
他愣了好一会儿都没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想重复一遍,问问他的心腹:‘老子是让你去查二皇子,你查的是几皇子?来柳州就藩的瑞王爷难道不是二皇子吗?!’
但王传道知道自己的耳朵很好,记忆力也很好。他是不可能记错皇子是哪个的。
——没错啊!上一世的新君就是来柳州的二皇子!
王传道骤然反应过来以后两眼一黑,差点想惨烈的叫出声了。
啊啊啊!
他英明神武的新君呢?他的新君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一世变成娇奢暴虐五毒俱全(齐承明:那倒也没有!)的样子了啊?!
不,这不可能!这其中一定另有蹊跷。他一定要查出来原因!!!
王传道撑着他虚弱到快昏过去的身体倔强的抓狂想着——
作者有话说:悲剧,感冒后期变支气管炎把自己干住院啦。这是一更,晚上我看看能不能再加出来一更。三更是做不到了qwq。
第55章
冷静, 冷静点想想……
王传道抓狂的勉强保持着冷静,又招来心腹,把他们叫到一边, 慎重又仔细的叮嘱:“你们再去查!咳咳咳咳……”
“把王爷具体做了什么买卖,种了什么作物都打听清楚,或者装成商人, 或者听听谁在数落王爷的罪状, 把事一一都去查实了!千万背着人进行,悄悄的。”
他不死心的吩咐着, 这是想从正面反面都把事查清楚了。
要知道, 自新君发迹开始,有很多有用的新作物被他发掘出来。说不定哪种就是大家口中的“不做正事,正在瞎折腾”的呢?百姓们不理解,有传言是理所当然的。
或者说……二皇子殿下早期明明藏的死死的,这一次他们却来赈灾了, 也许是……事情发生了变化后,新君早有准备?自污遮掩?
心中有了怀疑, 王传道看哪里都是谜云重重的, 只眼巴巴的等着心腹能去证实。
“是!”两个心腹齐声应下而去。
王传道愣愣坐着, 大脑被这一连串的猜测搅得一片乱麻:“……”
行了。
他定了定神。
在结果没出来以前胡思乱想导致什么都做不下去才是大忌。他的本职工作得先做好!
王传道神色肃穆起来,瞥了一眼远处的府衙一众人,凑过去和小吏和监察官员们低声讨论了起来:“怎么样?”
“这方案和本地知州的奏折内容一模一样。”交头接耳的官员里有一个人说,“刚才马保他们回来, 却说外面都是这样的小册子,整个柳州府内都抄了,源头就是县衙,据说来自一个师爷。”
“找到他。”王传道果断的说。
一位小吏却使了个眼色, 张开了紧握着的掌心,那其中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力道入骨,形状却有些怪模怪样的星星,边角有白家酒楼的标记——这是一枚白家酒楼雅间的凭证。
“明天中午。”小吏悄声说,这是刚才送来那些饭菜时,有一个衙役悄无声息一同塞给他的。
……
“你明天就要去见钦差了,今天就这么明目张胆来王府?不怕被发现问题?”白宣一边喷香的扒着饭,一边语句不失清晰的反问着。
今天又是被王爷留下来蹭饭的一天。
“发现了又怎么样?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师爷,如果不攀一个大靠山,怎么跟沐县令联手反抗知州大人?”秦留颂理直气壮的反问,连自己的背景都编好了。
“所以你和我一样,都是用尽手段来讨好攀附王爷的?”白宣惊奇的看着秦留颂,觉得他的胆子好大,这不就把王爷衬托成了一个昏庸皇子,而秦师爷是借着王爷的高枝在办实事的聪明好人了吗?
这,这不是……
“这是我也同意的,柳州县衙做的功劳最大总归是抹消不掉的。”齐承明从西跨院里转出来解释,招呼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上前,给秦先生也上了一份饭菜,“快尝尝,味道有一点怪,但总归还是红烧肉。”
“什么?殿下?”秦留颂这才注意到,白宣吃得头也不抬,面前摆着的是一盘一模一样的香味诱人的肉菜。那盘“红烧肉”有着肥瘦相间的清晰分层,被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颤颤巍巍的,酱汁油亮。
记忆里,好像这道菜已经风靡大江南北,而且原材料是平常贵族都不愿意吃的豕,被俗称贱肉……但好像据说喂养方式经过新君的改善,完全可以照常吃。秦留颂家中简朴,又一心钻研往上爬,没什么下馆子去突破印象的勇气,所以没有吃过。
但现在……
在这道菜刚被创造出来时,殿下就专程给他盛了一份吗?!
秦留颂毫不犹豫的坐下了,一筷子夹过去。白宣点了点旁边配的那碗米饭提醒他:“酱汁蘸满更好吃……唔!”他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秦留颂顿了一下照做,一口下去。
一种从没感受过的绝妙霸道味道在嘴巴里爆发开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酱香浓郁,甜咸恰当……虽说有些动物特有的膻味,但这和秦留颂印象中的豕简直完全是两种动物!
他呆了呆,闷不做声的埋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一如刚才的白宣。
“……”齐承明看得嘴角忍不住扬了扬,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一顿饭狼吞虎咽。
吃到后面,白宣的理智已经回来了,他捂着微凸的小腹,不动声色的轻呼了口气,疑惑的问:“王爷,这么美味的肉质,您之前培养的方法是终于成功了?”
“不,这也是一批残次品。”齐承明摇头否认,“我养的那一批……猪下的小猪仔还在养着,温二不是推荐给我一个人继续替他养猪吗?那是个姓王的商人。”
齐承明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他没想到事情那么巧,那位王商人就是曾经在白家食楼里大放厥词,吹嘘自己认识王爷的那位。王商人和王府合伙办了香皂厂,没想到在后来安静的几个月里竟然是闷声发大财——不声不响自己养了一批猪,全程喂食水果粮谷,喝美酒甘泉。
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认识了温二,又搭上了线,试图靠这一批小猪夺得王爷欢心,却没想到……王爷自己就养了一批高级货。现在他老老实实留在庄子那边,招人埋头苦学骟猪技术了,他带来的这批没阉割过过的两三个月小猪仔,就成了红烧肉的原料,没用了。
齐承明如此这般的把前因后果说完,止不住的失笑:“现在有了王商人的例子,我奢靡的罪证又多了一条,逼真的不能再逼真了!”
听听,他为了好奇尝试吃贱肉的味道,都有人专门用好粮食好酒喂养了一批小猪仔来献给他。齐承明已经做好钦差大臣这次会怒气冲冲回去,狠狠参他一本的心理准备了。
严重的话,说不定鸿仁帝还要发话过来骂他,降他品阶呢。
“这位王大人其实我有所耳闻……”秦留颂举着筷子思索的说。上一世他没和对方打过交道,一个是外放官一个是京官没地方交集,但吏部本来就是主管官员晋升的部门。秦留颂为了钻营曾经好好了解过,其中只有这位王大人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
不止是因为他偏向孤臣的定位。
皇上任命他什么,他就毫不犹豫转换立场去做什么,没有丝毫担任文官的所谓清高气节。但他又十分精于计算,有着和粗犷外表不相符的细腻心思。他是个手段老练,却在皇帝面前会放弃耍这种手段的家伙,对皇帝来说,他的这一点比起其他文官简直不知道可爱了多少倍。
但对官员来说……这一点就,有些可恨了,不少人都颇有微词。
秦留颂一直有些敬畏这位王大人,因为他琢磨了那么久,始终弄不清楚王大人想要什么。身份?地位?名气?皇帝的宠信?这些都不太像。他就像是一个放到哪里都好用的工具,无私的可怕,唯一有些展现私欲的地方,偏偏是他对小民有些过于泛滥的心软。
秦留颂打死都不会相信王大人所有的私心只是为了让百姓过好。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王传道难道想当圣人吗?
这份看不透的可怕也是皇上想把他变成孤臣的原因吧?
——但,上一世的敬畏不影响此刻的秦留颂仗着这一点点认知,反而拿捏这位钦差大人。
“……他的弱点,明天我就能好好利用了。”秦留颂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这么关心百姓,一定无法容忍贪污渎职的官员吧?
来,就带着赈灾粮来。走嘛……带着两位酒囊饭袋走正好,刚好算是柳州送钦差大人的特产。
下巴留着精致胡须的年轻师爷露出的那种笑容,危险而阴测测的,有些像狐狸。
白宣心有余悸的缩了一下脖子,像是无害的小动物似的移开眼神,鼓着腮帮子继续飞快吃饭:“……”
惹不起惹不起,王爷的手下都是能人。他就是一个憨吃憨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商人,咱们不掺和……
……
第二天。
眼底挂着黑眼圈的王传道听完了心腹们的详细打探,面沉如水的通过后门隐晦的走上了前往雅间的路。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一位是和他配合的吏部官员,一位是监察队伍中的官员。
“听说……那位王爷他……”监察队伍的官员和王传道是熟人,欲言又止的摇摇头,他还记得一路上王传道赶路有多焦急。现在皇子是没出事,但……造孽啊!
王兄那是那种脾性,现在对看不惯的事情只能强忍着,还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你是说名声糟糕,对吧。”王传道的脸色很沉,却没有太坏。因为有上一世记忆打底,他对很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样,比如他晚上仔细听完心腹们打探的内容后,就不觉得殿下是在玩奇淫巧技,是奢靡弄财了。
这些东西现在只是雏形,但他见过以后成长起来给百姓多少便利的模样。
和新君那些英明巧妙的构思一比,他想为百姓做的那些事……就是愚笨的白费力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效率。效率低下。
这道障眼法一揭开,眼前的迷瘴就消失了。
王传道恢复了冷静再去思虑来到柳州后见到的桩桩件件,两个最可疑的人物,沐县令和秦姓师爷就浮出水面了。柳州最可疑的地区——白家食楼也近在眼前了。
他细细密密的思量着:
别人不好说……沐老这一回在朝堂上的做法太可疑了。他的二子,这位小沐县令和那位在柳州县衙大放光彩的秦姓师爷,绝对是站王爷的立场!
那么王爷现在遇上钦差大臣的赈灾队伍前来,最需要什么呢?
“……”王传道深深望了自己身后两位官员一眼,就若无其事的迈上楼梯,在雅间里撩起下摆,悠然落座了。
来吧,就让他看看——这一场默契的配合,够不够分量吧——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秦留颂:哼哼,我已经准备好大杀四方,狠狠拿捏!
王传道:他的立场我明白了,我的立场……二位同僚,你们明白吗?
其他两位冤种官员:?
我们以为今天这局会是三打一,谁知道居然是二打二?
……你们两个各自领头的人联手暴打我们这种小卡拉米??.
(用完药会手抖,这两天如果有错别字都先指出来,我过两天一并修改。)
第56章
一道道菜琳琅满目的往上端。
“……”监察官深吸了口气, 很艰难的把自己的眼神从新奇又美味的菜肴上拔出来,肃着脸继续听对话。吏部小官则坐在王大人另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面:
秦师爷是一个笑起来有几分精明, 神态间却透着强大底气,胸有成竹的士子,不, 也许他只是个没有功名的平民。
这在王传道客气询问了对方的籍贯和功名后, 获得了确认。
“……”然而监察官和吏部小官都没有露出歧视或者居高临下的神态,反而神情一凛, 更重视了。
以他们目前的调查, 那份册子八成是从这位师爷这边流传出去的……区区以平民的身份都能做出这么多事,功劳亮眼到一地知州都想吞没,才能可想而知。
混官场的,最该懂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哪怕你真想去居高临下嘲笑或者欺辱别人, 也绝不能找这种迟早一飞冲天的。
连王传道都有些生出爱才之心,欲言又止了半天, 才说:“以你的才学, 为何不去科举一试?”
“在下之前受过伤……”秦师爷适当的咳嗽了两声, 装模作样的找了个借口敷衍。实际上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多交集,就算真有交集,他也能想尽办法的拒绝。
“那真是可惜了。”王传道口不对心的按流程惋惜了一遍。他其实很清楚秦师爷为什么不去考科举,不留下还怎么帮二皇子殿下的忙?但以他的性格不问上两句, 就会惹人起疑。
无聊的寒暄步骤很快结束了,那些只是你来我往的没营养试探,互相了解打底而已。秦师爷神色一肃,王传道也跟着凝重的微微坐正身体, 摆出聆听的姿态。
“我知道你们今天来找我想说什么。”秦师爷露出一个回忆的眼神,他缓缓扫视着在场三位官员,认真而伤感的请求着,
“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也想了很多办法……但为了受苦的柳州百姓,我现在只能把问题全说出来,请求你们帮帮百姓们。”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有什么冤屈,你说出来我会为你们做主。”王传道严厉的说,他这一刻神色不怒自威,平淡的气势瞬间转换成了凛然的气场,双眼都放起了冷光,就像他早早等着这一刻了似的。
“……”秦留颂本该流畅的把准备好的腹稿说出来,唱作俱佳的哭诉一遍,拿捏精髓到位。但他看着王传道的模样,这一瞬间竟然没说出来话。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诧异和异样。
——秦留颂是突然搞明白了。
在刚才他说出诉求的那一秒,他突然就看明白王大人毕生在追求什么了。
那是一种秦留颂一时间没办法概括出来的追求。为求名声?名垂青史?当青天大老爷?都不算完全贴切。那就像秦留颂在每次办好事情被新君赞许后的满足,也像是他每次去提醒村子的人躲避的时候、农人们对他的感激笑容——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说出祈求的时候,王大人的整个人都在肃穆的发光。
王传道不是想当圣人,他是陶醉在自己拯救他人的行为中——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他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秦留颂恍然大悟,心里还升起了一阵满足感,终于不再畏惧了。反而是这个优点、这个王大人的弱点,现在会被他好好拿捏。
秦留颂就叹了口气,愁苦的沿用了原本的说辞:“知州大人从不管事,这还算好的。知府大人一贯是喜欢搜刮的,我们县衙之前组织各村各巷的人集体修大街,最后发还肥料给大家,知府大人看到了商机,过来狠敲了一笔。后来我们修房子,他又……”
秦留颂的记忆力非常好。
他来柳州这几个月可是狠狠吃饱了那一起子人的恶气,做什么事都得打点,得交上厚厚的银票去满足知府的贪婪胃口,还得去找什么古玩奇珍才能安抚下知州,不然他们怎么会好端端的当这么久透明人?真以为习惯搜刮百姓的贪官会那么好心的眼睁睁看着大把大把油水溜走?
柳州的酒楼工厂建起来的时候,商人云集的时候,这全是机会啊。贪官连骨头里的髓都得吸走才会满足,能轻松的放过?
当然是秦留颂奉上了好处啊。
他代表着王爷去做这些周旋的事情,越贿赂越熟练,连府衙和州衙一直都像摆设似的安静,那一班人天天吃酒玩乐说笑,在秦留颂故意的放纵下捧着腐化。要知道州衙可是能带兵的。
他心里清楚,那两个家伙才不会因为贪财就放下对二皇子殿下的警惕。以皇子的敏感身份派人插手县衙,这种事真以为他们不在意?不过是互相握着把柄罢了。以后要是出了纰漏,就是他们抖出来的时机……比如现在。
呵,果然得解决掉这个隐患。
不过对钦差大臣们说这段的时候,秦留颂就得换个说法了。
他换了一副无辜忧愁表情,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择手段往上爬,借着糊涂王爷的影响力就为了造福民生的正面形象。这种为民做主的人正好对王大人的胃口,会对对方有加倍吸引力。而且也能解释为什么秦留颂跟来了柳州,弱化了他是王爷的人派进县衙的“敏感”程度。
秦留颂着重强调了府衙和州衙到底有多玩忽职守,中饱私囊,苛待百姓……
不止是说,他还口齿清晰的随口复述了相关的罪证细节,并且举例了几个去哪里查证的例子。
“……”三个官员的表情随着秦师爷的讲述而不断变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发黑时而青红变幻。
最后王传道竟然怒气冲冲的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
他站了起来,气得直喘气,不顾形象的在房间里转了起来。
这不是作态。
王传道本来就疑惑新君在这个时间点最需要他帮什么忙,今天就是来听诉求的,结果居然有这种官员!居然还有这种贪官污吏,抽筋扒皮都不足为恨!这么偏僻穷困的土地啊,就被他们这么敲诈?
新君在这里又过得是什么苦日子?明明是王爷,却因为王爷的敏感身份,更加不能动这一方土地的官员老大,岂有此理!
王传道的怒气爆发了。
不止是他,他身后坐着的监察官更是气狠了。平时最见不得这种事,现在他们吏部来人专业对口了,刚好有权利收拾官员。三个人对视一眼,眼里的坚决都流露了出来:
‘——办他们!!’
雅间里的进度突飞猛进。
到了秦师爷不动声色讲到前不久那场飓风带来的灾难,着重在侧面突出了柳州百姓们只是面上光鲜,实际上柳州的问题非常严重。百姓们吃不起饭,交不起赋税,钱的大头全在知州知府和王爷那里……
王爷倒还好,虽说折腾了很多东西。但有些内容也误打误撞是对柳州有益的,比如爱洁搞的公共厕所,救了很多本该在大水后生病的柳州人。比如爱吃,引来了那么多商人,还带动了一些百姓有机会把土地里的产出卖钱了……
王传道欣慰的听着这位师爷叭叭叭的在暗中夸王爷,试图扭转一点他们对二皇子的直接坏印象。
“嗯。”他板起脸,假装对王爷不满却只能略过的模样,“都吃吧,吃完了这一顿,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
“我知道了。”吏部小官点了点头,表情坚定起来,看王大人的反应,这是知道怎么处理和赈灾了。他和监察官对了一下眼神,默契的埋头开始吃菜。虽然过了半天菜已经有些凉了,但还是好吃的让人想哭。
唔……好吃!王爷也不是完全没做好事啊。
……
两天后。
县衙得到了消息,赈灾粮全都发下来了,今年秋天和明年的赋税也都免了,零零总总还有精确到城内和城外,农人和商人等不同的减免政策。
从告示上看到这个好消息的人全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另一边,就是知州和知府都被下了大牢——钦差大臣在外有这样的权利,收集了罪证只待遣送回京,等待另外分配官员。英明的王大人决定将知州知府还没来及花出去的百姓心血——中饱私囊的银票全部留在柳州本地,他相信秦师爷会花用在百姓身上,做出更好的用途的。
至于知州知府余下的一些私产……那就得等两人罪名下来,抄家返还国库了。这部分王传道就算有心留着也没办法,得按规矩来。
“好消息,全是好消息啊……!”一连好几天,齐承明都心花怒放的,合不拢嘴。
神清气爽,终于弄走了那几个恶心人又贪婪碍事的家伙。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等待期了,等着沐大学士怎么把小沐县令运作成知州。包括他看中的几个心腹,也都可以举荐了!
这回呀,是一波肥。
“殿下,有位治水的钦差沈大人前来了柳州,想要求见。”就在赈灾的队伍都快要离开柳州的时候,突然的,小宋总管传回来了一则通报。
“沈大人?”齐承明也诧异的重复着。
他转了转脑子,从记忆边缘找出来王传道前两天求见时闲聊说过,有位沈大人担任了治水的钦差大臣,去了临近府,那个官就是沈书知。齐承明本以为他们互相是没有交集的……
“请他到前厅。”尽管心里猜测万千又好奇,齐承明面上还是平静的一抬手,做出应对。
很快的,一个风尘仆仆的美青年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简朴却干净的人和仆从打扮的人。
“给王爷请安。”沈书知深深的行了个礼,努力压抑住心里的激动。
这么久了,终于见到了!
他却知道,现在不是什么适合激动的时间,有要事得先拿出来说。
沈书知吸了口气,平静的让开一步。在他身后的那个身影就上前几步,猛然跪了,老泪纵横:“殿下!你还认识奴婢吗?!”
那是一个苍老的身影,被岁月和坎坷磋磨得满脸沧桑和皱纹,看不出具体年龄多大。
但齐承明却心中一震,猛然认出来了这个人的身份:
他的视线落在了女人乌紫色的标志性嘴唇上:“……!!”
第57章
原身的奶娘!!
齐承明心里一颤, 就提起了所有的警惕心。他的反应速度却不慢,呼了口气,表面上第一反应就是先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快起来——!”
演技, 不是齐承明的强项。
用他的演技去挑战奶娘对原身的关注程度,更不是一个好选择。
所幸齐承明早在收到来信,准备安置奶娘的时候就想好了对策。他没接奶娘那句“还认识奴婢吗?”的激动相认, 而是自然的把人扶了起来, 眼神却第一时间看向了沈书知,泛起了疑问:
“沈大人是怎么……?”
一位朝廷派来治水的官员, 和二皇子来寻亲的奶娘碰在一起, 这个组合如果不是特地的,那就巧合的有些太离奇了。
“这位是我在郁林州碰见的。”沈书知连忙解释,“或者说——是我解救下来的。”
齐承明一个眼神扫过去,小成子非常熟练的端了一杯茶上来,先扶奶娘到旁边坐好, 递给她。
张奶母激动的嗫嚅着嘴唇,抬眼和小成子对上一个熟悉的相认眼神, 还有些惶然——从刚才殿下就不自然的避让了她的眼神, 虽然见面激动得很, 但她总担心是自己这几年落魄了,看起来腌臜,惹了殿下的嫌弃。
虽然那孩子实际上是她奶大的。
他们几人明明是二皇子所的老熟人了,再见面却是多年后, 大家都长大了,看起来也变了许多。
小成子安抚的摇摇头:“……”
张奶母一定觉得处处陌生,肯定吓坏了。
要不是他听小德子转述那天皇上把殿下叫去,殿里又发生了什么。他也几乎不敢认现在的殿下……确实和以往判若两人, 可以称得上是性情大变了。
但一个人在短短几天内遭遇了那么多,在唯一的亲父亲面前获得的还不是安慰而是痛骂远贬,自家殿下那几天得有多痛,他想都不敢想。挣扎着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小成子都不觉得奇怪。
实际上他只有庆幸。
也不是没有皇帝骂死儿子的例子,小成子差点以为自家殿下原本的性格……可能都要一蹶不振熬不过去了。能活下来,变成现在这样好好活着就很好了。
小成子又飞快的偷偷看了少年人一眼。
柳州的日子虽然艰苦,但不像皇宫里处处都能磋磨殿下啊。殿下现在突然见到幼年时的张奶娘,想必又会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吧?心情复杂,躲避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肯定是需要时间调整的。
——小成子已经在心里给自家殿下的反应找好了理由。
齐承明已经在那边听完了沈书知解释的前因后果,眼神终于转向了陌生的老妪:“奶娘……所以是你听说会有钦差大臣路过,才跑出来求救的?”
张家奶娘连忙点点头,心有余悸道:“要不是我能爬树,就没命来见殿下了。”
说起这一路的坎坷,也是心酸。
她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威勇伯府安排了两个靠谱的老兵相送,不然她自己上路太过艰难了。
他们先是借宿了商船,结果气候转凉,半夜窗户没有插好被夜风吹开,张家奶娘着了凉,只能中途下了船请大夫看病,结结实实的病上了半个月,不敢挪动。
后面张家奶娘长记性了,他们走了一段时间的陆路,又碰上了人贩子——
人贩子盯上张奶娘,估计是因为她身形丰腴,长得极好。这指的不是相貌,而是一看就是好生养的,细皮嫩肉,举手投足的规矩也严谨,偏生又穿的是布衣,不显地位,气质却很突出。
不然……张奶娘自己打死也想不出来,人贩子拐她做什么?
她因为近年的生活劳累,苍老得很快,放在外面都能被称上一句老妪了。
两个老兵不可能时时跟着张奶娘,也不会看犯人一样紧盯着她,这就给了人贩子机会。某天在胭脂铺子里,一转眼人就没了踪影。再睁开眼,张奶娘就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在路上颠簸了许多时间。
也许是张家奶娘习惯了半夜觉轻,也许是她习惯了药性,或者就是那天幸运。
某天外面连日下着大雨,张家奶娘突然就在半夜清醒了过来。她看见车外没人,凑在车窗棱角上磨断了绳索,雨声哗啦啦的遮盖了她的脚步声,张家奶娘心跳如擂鼓,下了马车,悄无声息的跳上了一棵柿子树,缩在上面耐心躲避。
这还多亏殿下小时候爱调皮,二皇子所都是不顶事的小子,张家奶娘总习惯爬上树逮人,几年下来这技能还没生疏。
不多时,回来的人贩子果然大喊大叫着开始找人,附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匆匆找了几个方向追人去了。
到了这一步,张家奶娘其实早就猜测自己是着了道了……从她在船上莫名其妙被夜风吹病了休养,到突然被人贩子拐走,拐了那么远的路。她一个半老徐娘,对她图什么?两个找她的老兵还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有没有出意外。
所以是——有人想对她下手?不想她见到殿下?
张家奶娘心生狐疑,狼狈的在外面藏了几日,听说有位治水的钦差沈大人来了,是奉命往郁林州,柳州治水的。她听到关键字眼,一咬牙就冲过去求救了。
这才几经转折,迟来的见到了自家殿下——而且从那天后,她就更放任自己的形象憔悴,越发沧桑难看了。
“辛苦你了,小成子,你让碧菽去安排房间……有什么事以后慢慢说。”齐承明深吸了口气,握着奶娘的手耐心安抚她,使了个眼色。
他在听完也第一反应怀疑,这是有人在针对奶娘。
奶娘放心不下就藩的他,愿意跟来操持。但是有人却不愿意……见到他们重逢?
不着急,具体的事后续慢慢聊,先把送人过来的沈书知应付过去再说。
“……哦对,对!”张家奶娘也不是笨人,最初的激动过后,她反应过来有些话的确不能当众说,她抹了两把眼角,顺从的被带下去了。
齐承明看了一眼沈书知。
这位沈大人全程很有涵养的垂着眼帘在吹茶水,有一搭没一搭的饮着,就像听不见刚才的话似的,态度没有一点钦差大臣的高傲和气势,反而有些谦卑。
‘不愧是著名的墙头草。’齐承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可惜的就是眼神不太好,从他到他儿子女儿的押宝全没成,可巧偏偏把原书胜利者:原男主七皇子给漏过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么想想,沈大人见到他这个等于直接出局的二皇子却还这么尊敬,给满了面子,甚至名字都蹦人才名单里了……就情有可原了。
不冒犯的说……他确实挺眼瞎。
要不是他齐承明穿过来了,这操作放在原书剧情里,又是一出投资失败案例吧?
“瑞王爷,本官路过柳州,正好也了解一下先前飓风时发大水的情况,堤坝,河流走向……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沈书知客气的说着,他不知道新君在想什么,但从刚才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好像有些怜悯和释然。
是因为他的身份吗?他现在还是一个很明确的三皇子党系的人……但他却救了对方的奶娘?
沈书知心里在打鼓。
碍于三皇子和二皇子那糟糕的关系……他总感觉新君要开始刁难他了,也许就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刁难。沈书知硬着头皮豁出生死、苦中作乐的想着:
‘救人的恩情是一回事,刁难可以是另一回事。也罢!就当是为他上辈子的行为还债了,要是能因此获得新君的认可,那才是赚大发了。’
“可以,这些记录县衙里都有,但是本地的几位官员暂时都下了狱,没办法招待钦差大人了,本王代余下的人道一声招待不周。”齐承明扯出一个假笑,开始了官方寒暄,“倒是之前来赈灾的王大人还没有走,明日不妨由本王请客,招待你们一番。”
人才不用白不用。据秦先生说,王传道简直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和他不相上下。虽说赈灾诸事都按预想的发展了,但秦先生说他快顶不住了,总感觉再多让对方待几天,柳州的实情就该被摸清了。
……惹不起。
还是把沈书知甩过去,吸引走王大人的注意力吧。
这自古以来河道易贪污,总得查半天了吧?就算没贪污,刚经历过洪灾的柳州各地堤坝河道有没有风险,也得评测半天了。你们俩钦差大臣就一起去忙吧!
“王大人还没走?”沈书知惊喜的反问,“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意味深长的沉下嗓音,语气里全是喜悦:“……我和王大人虽然没有交集,但神交已久啊。还请王爷明日……引荐一二。”
沈书知这回不得不外出治水巡查,导致暂时逮不到京里那群有异样的家伙。现在居然在新君这里碰上了王传道……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就让他看看,王大人的立场吧。
……
第二天。
王府花厅里,上菜的宫女太监络绎不绝。
齐承明笑吟吟的坐在上座,左右分别是板着脸、把“我不待见王爷”写到脸上的王传道,还有仍然不见钦差大臣气势、非常自觉保持着臣子本分,甚至看着有点老实巴交的沈书知。
一个气场两米八,一个矮了一头毫无气场可言。
两个钦差大人对视一眼,互相冷哼了一声,很是看不惯对方。
王传道心说:‘三皇子走狗!假惺惺的装什么老实欺瞒殿下?’
沈书知暗骂:‘呵,踩着新君颜面在表现自己吗?伪君子!’
‘呸!’‘呸!!’——
作者有话说:hhhhh让我看看这局摊牌能不能成.
第58章
‘……真是和乐融融啊!’
此时, 齐承明正在心里发出了看乐子不嫌事大的感慨。
他坐在上座,对两位钦差大臣的表情和动作可以说看得一清二楚。
王传道板着脸生人勿进,眼神却紧紧落在对方脸上, 谨慎克制的打量着,动作无一不礼貌。沈书知眼神落点游走,欲言又止, 却又安安静静浅笑待着, 客气有加。
一个是孔武有力的粗犷男人,一个是文质彬彬的美中年——两位钦差大臣在站起身来互通了名姓后, 就一直这么对坐着, 对话克制又礼貌,像两只社恐猫在互相试探,好奇的围着同一个屋子打转却又根本不敢接触的那种。
“下官对王大人久仰了,想必王大人这番来柳州赈灾,已经有一个满意的结果了吧?”沈书知皮笑肉不笑的恭维着说。
王传道继续板着脸推辞:“哪里。比不得沈大人对柳州的关心——柳江水退下许久, 隐患待清,还要沈大人继续费心啊。”他意味深长阴阳。
两个人默契的对视着, 互相举杯敬了敬。
“王大人请!”“沈大人请。”
脏话和着酒液入肚, 充满着官场上的某种潜规则作风, 这一套流程老练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菜,都吃菜。”齐承明看得想笑,等他们两个不由分说又干了杯酒后,连忙招呼。
现在没人把注意力投在他身上了, 齐承明乐得轻松,也能悄悄观察了。他倒想看看这阵平静下的暗流是怎么回事——以他穿越到古代以来的察言观色技能来发誓,这两个钦差大臣之间绝对有事!
瞧瞧那眉眼官司。
听听那寒暄。
齐承明脸上笑吟吟的,心里的猹都满地找瓜了, 他飞快盘算扒拉这两个人的底细。
也是。
王大人看着就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性烈如火。沈大人为人极其谨慎温吞,他们两个碰上了,能自在吗?
而且一个应该是保皇党,一个是墙头草,立场截然不同,却是一起被派出来的钦差大臣。这回去以后……是不是也得分个功劳高下?所以这会儿就在别苗头了啊……
齐承明盘算到这里,心里明了,恨不得兴奋得再喊上几句‘打起来!打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继续乐着观察。
花厅里有了王爷的招呼,两位钦差大臣也不好继续说话了,纷纷动起了筷子。
王传道缓和了脸色,像是勉强保持着对王爷的礼仪,提起筷子挟了一块土黄色的食物,填进嘴里,一阵软糯喷香的口感,裹满了混合着肉香味的酱汁,在口腔中爆发出绝顶的美味来。
王传道忍不住脱口而出,赞了一声:“好吃。”
沈书知意外的瞥他一眼,掩下了眼底深处的惊讶,他也尝了一道莲藕酿肉,浑不在意似的试探着:“说起来,这次柳州赈灾的流程……王大人在朝堂上也出了大力,怎么不见王大人提起?”
齐承明果然面露讶然,疑问的眼神望了过去:“……?”
他以为秦先生费尽心思的和王大人缠斗,才换来了这么优渥宽松的条件。王大人虽然极其厌恶他这位娇奢惹事的王爷,却要捏着鼻子不得不为柳州百姓真心考虑,今天能不大客气的赴这个宴会,恐怕都是冲着同僚的面子来的。
现在看来,王传道对百姓安危的上心程度还得再提一提啊。柳州遇灾的消息刚传回京城,这事和王大人没什么关系,他都能这么郑重的去运作奔走——真是一位好官。
齐承明的手指微蜷了一下,有些意动,很快又遗憾的打消了念头。
可惜,这个好臣子不是他能拉拢来的。
齐承明也不能赌,为了藏好他的各种名声,还是得在王大人面前演反面形象……只能以后再说了。
“……!”沈书知那段话一出,王传道锐利的眼神就像剑一样的刺了过去。
他探究的定定观察了沈书知几秒,嘴角才露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极小的危险微笑,缓缓道:“沈大人消息灵通。”
他突然换了个话题:“听闻沈大人的老师快致仕了,不知道沈大人是打算继续留在吏部发展,还是回到礼部扛起大梁?”
“哦?”齐承明果然也被这段话吸引了注意力,咽下一口米饭,随口接话,“什么大梁?”
“下官师承礼部尚书……”沈书知说起这个要命的话题,喉咙发干,有些汗流浃背了,他在心里暗骂,已经知道王传道打算说什么了。
果然,王传道就板着一张浓眉大眼的正气脸,若无其事的夹起一筷子红艳艳的番茄炒蛋说道:“尚书大人近来也焦心吧,三皇子年纪渐长,要上朝参政了,身为亲舅舅却无法指点一二……”
他填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那每一下动作都不算重,却像是在咀嚼谁的血肉。
沈书知继续汗流浃背。
“……!!”小德子和小成子突然在远处对王传道怒目而视,犹豫了一下,两个小太监也垂下眼帘,隐晦的敌视瞪向了沈书知。
这段话同时扎了沈书知和二皇子殿下的心。
但幸好幸好,虽然这个姓王的钦差大臣对他们家殿下看不顺眼,表面保持恭谨有礼,只能暗暗用这种方式刺殿下的心……但幸好他点明了沈大人的底细。
小成子有些心有余悸。
他本来还因为这位沈大人救回了张家奶娘,有些好感。结果这位钦差居然是三皇子的人!!
要说皇子们中间,小成子最恨谁——他是从不敢说出口的,但那个人选无疑就是三皇子。
两个同岁的皇子,不同的命。一个被亲娘宠爱,娇纵跋扈,从小就喜欢欺负同胞兄长,恶意深重。一个无依无靠,自从上了学,唯一护着他的奶母也被轻松两句话塞出了宫,受了多少磋磨都说不出口,找不到人做主。
现在他们殿下还被暗害流放来了柳州,三皇子的就藩流言却没了下文,眼看着也被破格留京了。
这怎么能让小成子服气?
他恨都快恨死了。
小成子乌沉沉的眼神就这么一眨不眨的盯着沈书知身前的地板砖,幽幽的像是能把地砖烧出几个窟窿。
“……”沈书知背后发毛,硬着头皮为自己分辨,“下官并没有去礼部的打算……外臣与外家不同,王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与三皇子相干?只有皇子师才有资格指点皇子。”
上辈子,他去了礼部,乖乖接了老师师承。但这一次沈书知怎么能重蹈覆辙?
他走得太远,没办法在老师的船上调头了,但至少现在他还是吏部官员,将来接了师承也会老老实实当自己是山西一派的魁首,和三皇子派系切割开——这点必须明确。
齐承明有些疑虑的端详着沈大人。
他是早知道沈书知站三皇子的,但现在怎么看起来像是沈书知对三皇子唯恐避之不及?难道原剧情里,他纯粹是因为老师的原因避不开三皇子阵营,实际上他自己不看好对方?所以才有了他们一家疯狂四处押宝,各自跟各自的派系这种荒唐事发生?
齐承明若有所思。
这么看来,沈书知对他的投靠,也不是完全虚假、没有价值的。
他有点上心了。
不过看起来……王大人虽然极其讨厌他,却又像是嘴硬心软。怼他归怼他,话里还好心点出了沈大人的底细,怎么感觉这有点偏向他啊……?不可能啊?
不确定,再品品。
齐承明惊疑不定。
花厅里已经陷入了一阵寂静,只剩下动用碗筷的微微响动声,桌上三个人安静吃着饭,心思各异。
王传道从刚才逼问出那一句话后,嘴角的弧度就真心的变大了,他突然散去了身上的紧绷气势,愉快吃菜,松了几分心神。
沈书知心神不宁的擦着汗,等连吃了好几口白米饭定了定神后,他也回过味来,幽幽看了对面一眼,挂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王大人好手段啊。”
他寥寥几句话想试探王传道的底,却被王传道一招出其不意,直言不讳的狠狠捅了弱点,自己漏了馅。这倒也罢了,任你王老狐狸再狡猾,这几句追击的话本来就不对。沈书知念了几遍,就也彻底确定王大人的底细了。
“沈大人彼此彼此。”王传道心里同样暗骂。
他对沈书知这个墙头草、早期三皇子臂膀是充满了警惕心的,尤其是对方在这个时间点来柳州后。结果现在……
老大不笑老二。
这段风波揭过后,两位钦差大臣都偃旗息鼓了,那段火药味呛人的对话就像不存在了似的,两个人平平的吃完了饭,又一道客客气气的和齐承明告了别,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离去——
仿佛不再有了交际。
齐承明独自坐在花厅里,面前只剩一片狼藉的残羹剩饭。
“……”但少年皇子半晌没有动,他琢磨不透的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惹得宫女太监也不敢过来,只能继续大气也不敢喘的候着。
小德子有些犹疑和担忧,动了一下嘴唇,还是没有上前,同时他也拦住了小成子,让殿下自己坐着思考思考吧。
齐承明是在想什么事情呢……
他发觉自己琢磨王传道的矛盾态度简直太可笑了,那么大一个系统中的人才名单不是摆着吗?一看便知。而且,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感,让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的熟悉感、也在一直催着他。
幽蓝色的面板在空气中展开,密密麻麻的名单初现。
齐承明面无表情,视线凝固定格在[京城]那一栏里面。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这脑子!”
被他忘了的那股熟悉感,果然是因为他早就见过王传道的名字。
……所以说为什么王传道实际上也是自己人啊?!!
齐承明一想到这段时间总板着脸的那位钦差大臣,只差把“要不是我管不到你,我早痛骂王爷了!”写在脸上的王传道居然也在人才名单里,他就一阵抓狂。
那他在王传道面前演的那些都算什么啊!或者说,王传道在他面前又在演什么啊?!
想不通,打死他也想不通。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太颠了。
少年皇子两眼放空,放弃思考了:“……”——
作者有话说:互骂小剧场:
沈书知假笑:“想必王大人这番来柳州赈灾,已经有一个满意的结果了吧?”
老不要脸,踩新君的颜面踩爽了?装模作样。
王传道横眉冷对:“比不得沈大人对柳州的关心。”
柳州的水退了你才出现。雨停了你送伞,孩子死了你来奶了?到底是三皇子走狗,没一点真心还想来刺探新君情报!看本官怎么扒你脸皮.
(噫,掀牌的见面对话这章居然没写到,那就下章来。)
第59章
齐承明一向遵循的原则是, 只要想不通,对自己也没有危害,那就放下先不想了。
不管怎么说……己方莫名其妙多了一员大将, 这是好事。
把自己说服了的少年人一下子站起来,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淡定,背着手走掉了。
他打算去私下见见原身的奶娘。
经过一天的休整, 想必她已经不那么激动了, 脑子也该清楚了。
……
王府大门口,尽职尽责的禁卫军们两两一队, 在附近的街道上交叉巡逻着。索性这周围本身就是繁华地段, 人来人往的,平时碰上事情也能帮忙。
今天就轮到了柱子值守,他的眼神“嗖”的一下盯上了刚从王府中告辞的两位钦差大臣,眼睛一眨不眨的关注着。
无他。
这两位大人前后脚迈出大门,上一秒还在言笑晏晏, 客气交谈;下一秒脸皮都耷拉了下来,眉眼阴沉, 一个转头向东一个径直向西, 一言不发的诡异离开了。那模样, 说他们被魇住了都不夸张。
柱子当即打了个寒颤:“……”
什么诡异情况?
大白天的,他愣是觉得浑身冷嗖嗖的。
“等会下值……去吃酒不去?”柱子忍不住捅了一下旁边的同袍。
他旁边的禁卫军当然也看见刚才那副诡异场面了,哪里敢拒绝,忙不迭的应下。偏偏他又心思老实, 还忠心耿耿的惦记着自己的职责:“等会我去边神医那里要点艾叶……咱们把大门熏了再去吧。”
他俩要熏,他俩守着的大门也得熏,别让王爷也沾上晦气了。
王传道和沈书知既然要来王府做客,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光秃秃的就来了。王传道的心腹, 几个小吏。沈书知的小厮,马夫刚才都被安顿在西跨院,也摆了一桌宴席,吃饱喝足。现在也跟着自家大人分头往两个方向走了。
王传道跨上马,沈书知坐上车,沿着宽敞的大街一路背道而驰,远远绕了个大圈。
王传道在一个岔路口勒住马淡淡的说:“你们先把马牵回去,我想起来有桩要紧事还没办。”沈书知这边打发车夫,又交待他的小厮:“刚才没吃尽兴,去给我买一捧螺蛳,就要路边小摊上那种便宜的,配上一壶浊酒。”
‘王传道那厮还配不上好酒。’
如此把两边的下人都打发干净了,王传道慢慢走在坚硬的水泥路上,也不管自己到底走到了哪条街,一言不发的走着,他双手都抄在衣袖里,心情非常好。
不一会儿,果然在前面看见了沈书知的身影。
两位钦差隔着大街默契的对望了一眼。哪怕他们之前压根没约定,还是在这里相遇了。
沈书知从少年一路美到中年,不仅是脸好,气质更佳,衣袖摆动间都显得从容不迫,优雅坦然,很是唬人。谁想得出来这家伙是个没什么气节的墙头草,性子谨慎得要命,有时候却又大胆的过了头?
王传道想到上辈子那点事,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接下来这场话不得不谈。
“……你这是在做什么?”等走近了,王传道才看清楚,沈书知哪里是走动身姿优美,他是在不断挥舞宽大的衣摆,好让怀里那包鼓起来的油纸不烫到自己。
“嘶,我让人去买了一包螺蛳,才出锅,用的是王爷喜欢的新吃法。”沈书知把严严实实裹着的几层油纸打开一条缝,热腾腾的气混着红艳艳的辣椒段,一股香辣的霸道气味扑面而来。
刚才在王府里只忙着勾心斗角的王传道:“……”
肚子又咕噜了一声。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这是……小红辣椒吧?王爷真是偏爱这一味。”
“这叫小米辣,混了芥辣一起用热油去烹螺蛳,我是听人这么说的……据说螺蛳壳里的油汁很好吃。”
沈书知若无其事的纠正了一句王传道,两个人到哪里谈话都不方便,也不放心。索性他们就这么傻乎乎的站在大街旁边聊天,视线还能扫视周围,警惕别人路过偷听,把当官的气势全都收敛了起来,低调极了。
也正巧了。
谁会信两个钦差谈要事的时候,会站在大街上呢?或者谁信这两个抓一把螺蛳就能唠一下午模样的、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会是钦差大臣?
这就达到两个老机灵鬼的目的了。
王传道见状,一点都不见外的伸手捏了一个螺蛳,往嘴里一吸溜,一股辛辣刺鼻的奇异香味混着螺蛳的鲜味韧劲和嚼感都在嘴巴里突然爆开,小小的壳里只浸了一点点残余的油汁。想也知道,一包螺蛳能用油纸裹着带出来,能有多少油汁呢?
但壳里的那一丁点油汁带着微微褪去的辣意,残留在舌头上,让人抓心挠肺,很快味道就抿没了。
……绝顶美味!
王传道被辣的眼睛都有些发酸,但他几乎是立刻爱上了这种新小吃:“……那今天我在王府里吃的菜就是土豆了。”
话音落下,两个钦差大臣又对望了一眼。
这是都不装了。
听听刚才那两段话,哪里是没重生的人现在该知道的信息?
从小心试探后揭穿了对方的底细开始,他们就明白,该不得不摊牌了。所以才有了这一出街头再会。
“你怎么知道的?”因着沈书知的身份,王传道对他的防备心很重,毫不客气的问。
沈书知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哪怕他是个谨慎性子,现在也得皱着眉当先松口的那一个:“一觉醒来就如此了……你知道我们沈家情况太复杂,既然早早有的选,谁会在知道谜底的时候还选错?你不用忌惮我再次做错事。”
王传道嘴角可疑的微微颤了一下。
那是他想忌惮吗?还不是沈家太复杂了,一家几口人,心眼子多得四处投靠攀扯,都出名了!他要是不试探,万一沈书知直接把这种奇遇捅给三皇子或者皇上搏个大的,二皇子殿下岂不是当场就完了。
“老夫大梦一场……”王传道脸色缓和了不少,但是说得也很含蓄,点到为止,“醒时险些分不清这是庄生,还是蝴蝶。”
这次轮到沈书知狐疑的盯着他,目光锐利的不放心逼问了:“王大人一向忠直,是正经的天子门生,这次前来柳州的种种行为……是有意为之?”
别说王传道怕他投靠三皇子或者几皇子的……沈书知也很怕王传道是孤臣,好忠臣,一回去就把事情全捅给鸿仁帝啊。
“自然。”王传道沉声证明着,“老夫又不是吏部尚书,心腹只有那两三个。这次跟来赈灾的队伍人多眼杂,那么大个柳州城的变化瞒不住的……王爷自小聪慧,愿意隐晦名声,我不如配合一番。”
所以全程赈灾办事,王传道对百姓有多上心,表现得就有多嫌弃不满王爷。
但他不会把这件事闹大,因为万一把坏名声散播出去,那也对王爷不利。王传道只愿意充当这一层保护色,保护王爷在早年安静发展,这就足够了。
“……”这回轮到沈书知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虽说他们都不会空口白牙的相信承诺,但结合两个人最近的所作所为,还是可以初步建立信任的。
沈书知心里有了底,又嗦了一口螺蛳,就自觉话题该结束了,他从腰上解下那壶浊酒扔过去:“这番奇遇竟然不止有我一人经历,也是我们的一场缘分!王大人,请。”
王传道一扬手精准的接过那壶酒,却没有喝,而是继续沉声陈述:“不止我们两个。”
“是啊。”沈书知一点都不意外,他们都心知肚明朝堂上那一天有异样的官员不少,最亮眼的就是沐大学士了。他探究的反问,“你在好奇他们?”
哪怕是现在不得不摊牌了,谨慎的沈书知仍然什么都不打算做,只是观察着把每个人记在心里、嘴上的话说到这一步就够了,再往前冒进就危险了,比如说“和他们联系”,“暴露身份”之类的。
但王大人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王传道沉默了一会儿:“总得去找沐老谈谈。”
他不是缩起来的沈书知,他深知还没有夺嫡风浪的现在,早年的发展时间有多金贵。他也对二皇子殿下的短板一清二楚:
名声,钱财,兵权,靠山。
样样都缺,不怪别人再没把透明的二皇子放进眼里。
钱财是二皇子殿下自己在赚,名声在鸿仁帝那里后期可以靠努力册封成太子,兵权是离皇子们最遥远的东西,偏偏靠山这一条……先天没有的,后天一般也得不来。
王传道的重生,沈书知的重生……还有那些疑似重生的臣子,或许可以弥补这一点。
这将是二皇子最大的机遇,也是性命危机。闯得过去就能收获许多老臣子,闯不过去,可能二皇子将来连柳州当封地都做不成了。
这么凶险的一件事迫在眉睫,凶险远在京城里,二皇子却连参与进去都做不到,那是未来的太子殿下,也是他效忠的英明新君啊!
操心的王传道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不做,再扯个忠君的理由就糊弄过去自己踏实睡觉了。
“我和你不一样。”王传道淡淡的说,最后又瞥了沈书知一眼,才仰头灌了几口浊酒,眉头被那种气味冲得皱了起来。
他不会这样躲起来明哲保身,摸清每个人的异动却不敢做事,只敢被动侧面的徐徐图之。王传道的性格中天生就有一点悲悯百姓的柔软,那点柔软在遇到事情时又会变成无坚不摧的疯狂。
所以,一旦他回京城摸清楚了哪些人是重生的,哪些人暗中支持二皇子,哪些人的态度暧昧……又或者哪些人有可能产生危险。
王传道就会毫不犹豫的做出行动。
……不把这一盘散沙筛出来或者拢起来,他觉都睡不安稳。
有时候王传道觉得以自己的性子,真该去学学兵书,也好对得起他的长相。
“……”沈书知远远站在街边看着王大人潇洒离去,背影说不出的帅气。他怀里那包螺蛳被两人吃得只剩空壳和红艳艳的辣椒碎了,他低头看了几眼,艰难抉择的皱紧眉毛。
他又没说自己不做。有个领头的人他也能帮帮腔的。
——都直接押谜底上了,谁还不敢赌啊!
“王大人,等等我……!”沈书知心一横,扬声喊着,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前两个摊牌的大臣,当当!出现了!
第60章
王府里。
齐承明的注意力已经彻底从两位钦差大臣那边抽走了。
他怔怔坐在奶娘被安顿的客院里, 大树下冰冷的石凳子把他的屁股硌得冰凉。
张家奶娘倚在空荡荡的葡萄架子下面,攥着竹杆急切的说:“殿下,奴婢说得句句属实……如果有人想让奴婢死……见不到殿下, 那就只有这些老事了。”
齐承明摆了摆手止住她的话,脸色有些复杂:“我先……让人去查你在郁林州时被拐的那些线索。再让人去找找陪你来的那两个人,好给威勇伯府报个平安。”
虽然线索渺茫, 但也得查。
张家奶娘的眼神变温柔了, 她应了一声,安安静静的退到一边, 不再说话。
“还有, 称呼以后可以改——你的夫家才姓张,你不是打算脱离出来了吗?”齐承明冷不丁的又说。
奶娘这次执意来柳州照顾殿下,身边没有带上一个家人,原本听说她在家里过得也不怎么好,终日劳累磋磨的。既然这样, 还叫什么‘张奶娘’?
“……”奶娘抬起头怔愣了好几秒钟,眼神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好像听不懂这句话似的。
她自从成了亲, 别人对她的称呼都是“张家嫂子”, “张奶娘”,“张豆腐家的”,“豆儿他娘”云云,至于她自己的姓氏, 再没有出场的机会。毕竟他们小老百姓也没有那什么文绉绉唤“某某氏”“某某氏”的机会。
在宫里被喊‘张奶娘’久了,不少人都还以为她自己姓张呢。
“是……以后,以后记得要喊我‘柳奶娘’了。”这句话,是奶娘对着不远处的小德子和小成子说的。
唯独他们几个旧人在的时候, 还像是当初在二皇子所那样温馨,不过分拘于尊卑上下。譬如这会儿的小成子,虽然竖着耳朵默不作声的在听旧事,手上却捧着一盘酥糖糕。这虽然是房姑姑孝敬殿下的,却被殿下转手塞给他俩吃。
“柳……”齐承明喃喃。
刚才他没有直说,因为他不清楚奶娘的本姓是什么,只能迂回的用话术诱导柳奶娘自己说出来,“这是个好姓氏,奶娘,以后我们都在这里好好活着。”
姓柳的奶娘义无反顾的来了柳州,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她以后会过上好日子的。
“殿下别忘了奴婢说的话就好。”柳奶娘忧心忡忡的重复着,“再想到什么要紧的,奴婢也会及时说出来。”
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以后会不会持续受到威胁,但她在乎自己一路遇险的本质:有人不情愿她见到二皇子,也就意味着她知道的那些宫廷老事中可能有一些是重要的内容。二皇子知道那些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点很重要。
“我会想办法核实的。”齐承明安抚她。
奶娘今天吐露了几桩宫廷旧事,都是她猜测有可能相关的事情。
第一桩是柳奶娘记得最清楚的,她自己被赶走的原因:
那年满了六岁的齐承明从二皇子所走出来,要去上学了。在六岁以前,柳奶娘平日把二皇子所护的密不透风,谨小慎微的缩在这个偏僻小角落里,不被任何人惦记,存在感最强的时候就是过年过节露个面。日常最烦恼的是被内务府各种刁难,小鬼难缠。
但上了学以后,二皇子得和兄弟们日常相处了。上书房里只有大皇子和三皇子在,很快就发展成了三皇子暗中欺负兄长为乐。大皇子老好人一样护着二弟,打打圆场。
那天二皇子哭着跑回二皇子所门口,三皇子不依,还追过来刁难。柳奶娘大着胆子想了个法子,转移走了三皇子的注意力,才把自家殿下安安稳稳的接了回来。本以为事情了结了,小孩子忘性大……
一转天,柳奶娘就因为做事不用心,撞坏了娘娘的膳食被罚出了宫,再也护不了二皇子……
柳奶娘说出这件事,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重要。而是那背后的人如果是三皇子或者他母亲容妃捣鬼,道理就通畅了——
三皇子是个从小就睚眦必报的,他连唯一帮着兄长的奶娘都要赶走,把人欺负的死死的。谁能猜测这一回是不是长大的三皇子又气不过了?
单纯的想给欺负惯了的兄长添堵,加上新仇旧恨对奶娘看不顺眼,找人动手也是有可能的。
“……”齐承明当时听完不好下结论,因为他不了解原身和原身的兄弟们,但他觉得不太像。谁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柳奶娘接下来说的几件事就都是齐承明出生前后的了。
二皇子几岁的时候,生过一场重病,柳奶娘差点以为他要像四皇子五皇子那样夭折了,好在最后他命大挺了过来,就是身体孱弱了很多,那一次多亏了皇后娘娘派人悉心关照。是的,柳奶娘反而对皇后怀着一份忌惮。
谁让大公主和二公主也夭折的那么不明不白?
还有二皇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华嫔娘娘和淑妃闹过几次龃龉,因当时的威勇伯还在战场上,皇上向着娘娘……
云云。
齐承明听了满耳朵细碎的宫廷官司,现在太阳穴涨得闷闷作痛,他闭上眼睛揉了几下眉心。线索没想出来多少,倒是烦恼增加了。
敌暗我明是最不妙的,他已经这么小透明了,还有人在暗中想刁难他的奶娘。
一方面蛰伏,一方面发展得再快些啊……!
是时候把触角发展到柳州城内外了,每一处城门,每一个村口,都必须有他的钉子。全城那些被挑选出来建过房子的人就是他的班底雏形,也是各村各巷的小老百姓,正好胜任。
如此一来,以后再遇上什么事齐承明也不至于慌乱,不然鱼龙混杂的柳州城哪天被掺了沙子他都不知道……
齐承明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吩咐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王传道和沈书知待够了日子,实在找不到理由繁忙了,只能打道回府了,临走时还带上了两辆囚车。驿站里也很及时的来了官方的任命——
小沐县令升职本地知州,实现两级跳,以后得改口叫沐知州了。几地县令由本地举荐,获得了京城的批复肯许。知府的位置空落,需要靠沐知州推选。
“很好!”齐承明心说。
新来的几地县令能上任这么顺利,沐大学士在京城那边一定没少出力。这几个新县令都是齐承明上次飓风后收的心腹,本地大族子弟和读书人。有了他们当臂膀,就像是有了灵活的手脚,齐承明以后的命令终于不用那么费劲了。
他的触角可以说一下子扩大到了整个柳州府境内。
然后——
在钦差大臣的队伍离去的第三天,就有一桩意外之事报到了瑞王府。
代禀的人是小宋总管。
他身后跟了一个忐忑擦汗搓手的圆脸壮汉,脸上吃得都是油汪汪的肥肉,膀大腰圆,身前围着一块粗布兜,做出一副小老百姓的本分模样,局促不安极了。
还有两个小太监专门抬着一块长长的布。
“你是……”齐承明在花厅里接见了这个脸熟的男人,他的眼神落在了人才名单上,想了起来,“你是给王府供过几次动物骨头的屠户陈大饱?”
“我、呃,草民,小的……!”陈大饱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空白的脸上激动得开始似哭似笑,嘴唇哆嗦得语无伦次,说不出具体的话来。
打死他都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王爷——多尊贵的人物啊,居然记得他的名字!
陈大饱以前天天挺着胸膛炫耀王府的人找他买过东西,那是位体面的公公呢!现在、现在他的名字居然从王爷本人的嘴巴里吐了出来……他怎么感觉这么不真实呢?
小宋总管脸上没有往日的笑意,他瞥了一眼激动过头的屠户,言简意赅:“殿下,陈屠户家在‘七之十七’,能盯紧整条通往西市的大街,昨天傍晚他发现有两个外地人买了两把大刀。”
两个小太监一抖那块抬着的布,布掉落下来,露出来的是崭新的寒光闪闪的宽面刀。
齐承明多看了刀两眼。
那不就是杀猪刀吗?和屠户用的一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这个叫法。
“我……我一看就觉得奇怪。”陈屠户勉强稳住了神,强撑着想在王爷面前应答几句,“哪有人这么买刀的?就算是防身,宽面刀也不如匕首或者长刀好用。它就是平时杀豕比较麻利,放血也快……”
齐承明听到这里变了脸色。
他已经有猜测了。
从奶娘遇袭那会儿他生出危机感,让相熟且可靠的一些百姓秘密盯住城中,渐渐发展到其他几县的时候……这就形成了锦衣卫的雏形。齐承明采用的是围棋棋盘的规格,把重建后的柳州城按照经纬分为19x19的横竖格子线,共计三百六十一个盯梢据点。
每个据点负责大小不等的地区。只要每个据点报上数字,例如陈屠户家是“七之十七”,齐承明就能立刻明白具体地点。
“那两个外地人准备袭击人?”齐承明沉住了气的问着。
“是。”宋故冷声应着,“昨天陈屠户把可疑报上来以后,他们从同街上找了两个好手,盯住了那两个外地人住的客栈。听见他们讨论……”
“……要想办法干掉一个张娘子,最好动静闹得极大,趁那张娘子外出走到西市上刚刚好,还讨论了半天事后该怎么逃离。”
齐承明的心脏突然沉了下去,听到这里他脸色已经有些奇异了。
一般的事不会报到他的这边,加上‘张娘子’这个名字让他有点既视感……
果然。
宋故顿了一下,有些关心且担忧的注视着面色苍白的少年皇子,说出了答案:“他们说,那位张娘子是刚投靠到王府里不久的。”
“我一听和王府有关系……”陈屠户嘟囔着,这已经不是他们几个人能搞定的小事了。
屠户懵懵懂懂,只知道陌生人可能想对王府的人不利。宋故却一清二楚,最近仅有一位“张娘子”是他上一世没见过的,且刚投到王府不久的。
——那不就是殿下那位姓柳的奶娘吗?!
宋故的心里当即难受的揪了半天。
怪不得……怪不得上一世成为新君后的二皇子殿下,让他去查那些童年旧事呢。
想必……
唉——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今天出院啦!!不过还得吃药养一周。坏消息是,一回家水管爆掉了……疲惫微笑,鸡飞狗跳的搞定了一切,然后飞快暴打今天份的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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