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都准备好了, 锅刚开,宋总管你来的刚刚好。”齐承明热情的招呼着。
正院里露天摆了两口铜锅,下面是燃烧着的碳火, 已经咕嘟咕嘟冒泡了。小德子和小成子忙碌的把一个个巴掌那么大的碟子摆在旁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张黄花木桌子,宽大的桌面上现在摆满了菜。
宋故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这一下, 他就口齿生津, 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喉头,连忙带着黄先生进来, 赶紧合拢大门。
外面眼巴巴围着几个宫人, 远远地不敢靠近。有一个年纪小的眼馋得快哭了:“……王爷又在吃什么好吃的了,吸溜。”
“想吃啊。”她的同伴也低声感叹着,多吸了一口气,反而把自己呛得咳嗽了起来,“咳咳咳!算、算了, 别想了。”
王爷平日多大方,有什么新菜也纵着他们试菜, 实际上就是让她们一个个吃得解了馋。连最时兴的炒菜她们都能沾上光, 到王府外一个个多受人尊敬。只有这几次是这样, 王爷一定是买了什么顶顶珍稀的菜肴,才急着和几位大人分享……
黄栋不是铁人,今天就是休息的时间。宋故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附近几个汉子喝酒吃螺蛳闲聊, 氛围正好。宋故犹豫了一下,谨慎询问了他最要紧的那个问题:“你吃饭了没有?”
若是黄先生吃过了,宋故就不会傻到把人再请过去看他们表演了,殿下绝对会怪罪他的。
好在黄栋没有错过这幸运的一顿饭。
现在他环视四周, 有些糊涂:“……我们这是吃古董羹?”
冬天吃一顿暖融融的古董羹很正常,但黄栋疑惑的是,他没见过这样的古董羹。
一口铜锅里盛着淡白色的高汤,高汤里还漂浮着葱花姜片,枣干和各色菌菇,闻起来鲜美淡雅。似乎是以高汤和菌菇做的汤底。另一口铜锅里却满是红艳艳的恐怖色泽,辣椒段和油脂密集,汇聚成香辣刺鼻的霸道气味。
明明黄栋不是怎么擅长吃辣,视线却忍不住的被那一口铜锅吸引过去。
那是什么做出来的?茱萸和它一比,简直连味道都没了。
黄栋脑袋里想了很多,都没想出来这是什么材料做的。
但现在的困难不是这个……
“快过来坐啊。”齐承明迫不及待的招呼他们。小德子和小成子已经被他硬按在对面,以“坐在下位”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坐着了。
还多亏了他们一路远道而来,殿下路上又不习惯自己独自吃饭,非要出去和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吃,这都习惯了,现在才能勉强坐着。
宋故其实也有些怯然。
路上是路上不得已的冒犯,现在都在王府里了,他一个总管……再怎么说也是阉人,又不是殿下自小伺候的大太监,真的能这么冒犯吗?
这样的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宋故就毅然过去坐下了。
‘新君的命令才是最大的。’这是他的天然想法,另外一重想法就是……
他又一次想起了月色下孤独寂寥的青年背影。
不能再放任那一幕发生!
座位便依次变成了齐承明坐正对院门口的上座。更尊敬的左位被谦让半天后给了黄栋,右边坐着低调的宋故。对面的下位是小德子和小成子。
至此,齐承明招呼大家:“水开了,快下东西!辣锅非常辣,你们上来受不了要小心点。”
就连他——因为不是身穿,这具脆弱身体在茱萸和小米辣的摧残后,能不能受得了现代麻辣火锅的辣度,也是个问题,得小心着吃。
所以今天的辣锅,齐承明干脆就掰了四分之一火锅底料。这程度对现代人也许算得上寡淡,但对古代人来说,香浓程度和辣度仍然超标了。
“殿下——”黄栋拘谨的看着面前的两个锅,终于有些惶恐的问出声了,“咱们,怎么吃?就这么吃??”
大家习惯分餐制,再怎么吃也是一人一口小锅。现在场上五个人,两口锅?难道殿下的意思是……大家共同在一口锅里分食?和他效忠的主上一起?
这对黄栋来说,未免太刺激了。
宋故反而接受程度良好,他淡定的学着殿下的动作,笨拙的把一碟土豆倒进菌汤锅,又大胆的把一片藕下进了辣锅里,口中劝着:“就这么吃,捡你喜欢的下吧。”
其实宋故心里受惊不轻,但他脸上这会儿端得是若无其事。
他深深和小德子小成子对视了一眼,从那两位小太监的眼神中寻找到了熟悉的神色,确保他们和他现在想的东西是一样的。
宋故嘴唇微抿,唇角旁便泄露出一丁点的欣慰来。
——是殿下想要这样的氛围。
他们能做的只有若无其事的接受,热热闹闹的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谁若是在这种时候噤若寒蝉,毕恭毕敬,那才是折了殿下的脸面。
“可惜啊,还是少点什么。”齐承明看着片的薄薄的山羊肉,鹅肉卷,在辣锅里翻腾成好看的红色,他吸着气吃的痛快,大冬天辣的出了一身汗,但……没有芝麻酱也没有油碟,就这么干吃火锅,最多往里面下了劲道的手擀宽面,总归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个年代物资贫乏,冬天很多菜都没有。最常见的还是青菜菘菜,晒干储存的蘑菇,加上土豆,豆腐,鱼蓉丸子,莲藕。齐承明通知得匆忙,房姑姑能凑齐这些食材已经是不容易。
“殿下你还想吃什么?”黄栋很明智的全程捡着菌汤锅吃,一边问着。
瞧瞧小宋总管,吃不了辣还硬撑着要去试,现在都辣的脸上憋红,眼冒泪花,埋头不住的喝茶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可怕。
黄栋的饭量大,等火锅的时间简直等的煎熬,像是在吃鸡食一样。他看殿下不介意他的吃相,黄栋的小动作越发放肆,索性悄悄倒了两盘面条进锅里,搅匀煮熟,配上熟得快的一大盘山羊肉卷,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吃得香极了。
尤其是黄栋越这么吃,看到殿下时不时投来一个赞许、鼓励的目光,他吃得更幸福了。
“还缺了鸭肠,黄喉,下次让房姑姑提前准备好我们再吃个痛快。”齐承明喃喃着,含泪猛吃一大口煮的弹牙麻辣的鱼丸子。
啊,告别了!他再也吃不上心爱的毛肚了!
齐承明敢发誓,他喜欢吃牛的爱好暴露出去一点……柳州意外死去的水牛就该有大把大把的了。或许他可以在私下偷偷寻摸真·意外死去的牛回来吃。但,万一暴露呢?那场面是齐承明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在柳州乃至岭南这一片地带,水牛是大家的好帮手,甚至比普通的牛还难以养活,养的更加精细疲累。在摆脱不了农耕的这个时期,牛这种重要的大牲口,不亚于现代豪车,是很多人只能合力租一头,买都买不起的存在。
他还是只能指望系统,哪天发发善心给他奖励点现成的牛肉牛相关制品吧。
齐承明呜呜咽咽着很伤心,怀念自己的现代生活。少年人正在发育的身体胃口却极好,口嫌体正直的一口气跟着吃光了三盘面条。五个人把黄花木桌上的菜全都一扫而空,连备着的菘菜都被下锅,涮一下还是清清脆脆的时候就被吃掉了。
“小德子……去问房姑姑有没有酒,来壶酒!”齐承明吃到最后吃爽了,来了兴致。
小德子担忧的看了一眼他,应声。
不一会儿回来时,小德子手上提着一壶黄酒,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抱来了火炉和温盆,把酒放在上面热着。小德子解释:“边神医说过,冬天吃酒必须要烫一烫,不然浸入五脏六腑了,会生病的。”
“……”齐承明的表情在一瞬间嫌弃了起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他从来就没喝过热的酒啊。尤其还是古代这种度数很低的酒,再一加热,和热汤有什么区别?都没点酒味。
“算了,今天就吃到这里。”齐承明摆了摆手,一点都不想尝尝烫酒的味道,“我要去一趟白家食楼,来吗?”
白宣好不容易回去找他妻子商量搬来柳州的事了,但齐承明不信他没在白家食楼留好东西——比如美酒。在没人的地方再续上一顿痛饮,想来也是美妙。
小成子愣了愣,这次下定决心拦住了着急的小德子,应了:“殿下,我去。”
身体是很重要,但小成子敏锐的察觉到今晚的殿下前所未有的放松,似乎在这锅没见过的辣古董羹面前放开了所有拘束,酣畅淋漓的释放着自我,这不是更重要吗?
小成子大胆的说:“殿下你得再添一件外衣,带上手炉才能去。”
果然,在这种时候少年皇子好说话得很,全都应允了。
等火锅撤下去,二皇子殿下进去被人侍奉着换衣服了,小成子才拉着小德子到旁边解释。他也没有多说:“就让殿下松快松快吧,心头的轻松更不容易啊!”
黄栋只能遗憾的辞别,他想画好建筑图,就不想手抖,喝酒这种事和他无关了。
宋故听见了两个小太监的悄悄话,他从刚才就有些无措和犹豫不决:“……”
喝酒啊,他没这个爱好,酒量恐怕差极了。
等会如果在新君面前说出些有的没的……怎么办?但是如果让他错过新君这么放松的时刻,宋故又是打死都不愿的。
一行四人就这么来到了白家食楼。
宋故这么心情纠结着,一直纠结到他们迈进了大堂里,与一个熟悉的人打了个照面——
齐承明无言的沉默半晌,复杂的问:“……表兄?”
坐在那里的人赫然就是本该养病和养伤的表兄表嫂啊!
“表弟?”王守的表情变得尴尬迟疑了许多,有些被抓包了的气虚。
两拨人面面相觑。
小德子两眼一黑,闭了闭眼睛,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好嘛……
都这么不爱惜身体,你们不愧是一家人啊?!——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我也想吃。身体虚弱没养好前,不能吃火锅,不能吃辣的,不能吃羊肉,不能喝酒,安详闭眼。像幽怨的女鬼一样盯着他们吃。我会一直一直注视着他们的……
第72章
要说王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是必然的。
——自从被迫离开从小长大的家乡鹤州, 杨家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很不踏实。王守恢复记忆以后好一点,但来到陌生的柳州, 他心里同样不安。
从没见过的表弟当王爷了,待他们很好,给他们撑腰。
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 但表弟本人出现在远离京城几千里的柳州, 在这种比鹤州还偏僻危险的地段当藩王,就是最大的问题。
……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所以, 度过了初来安顿的那两天后……王守就忍不住想出门逛逛, 了解情况了。
甜娘身体虽然病弱,但还没到一直卧床不起的程度,在那位边神医的调养下更是气色好转很多。
“忠儿,你不是喜欢看禁卫军操练吗?我和你娘出去散散步,晚上你再回来。”王守就随口找了个理由支开儿子。
小男孩虎头虎脑, 看着也不机灵,但听到“操练”的时候眼睛里会泛起光, 高高兴兴的跑走了:“喔!”
碰上出门的门槛太高, 他就两只小手一抱, 撅起屁股吃力的翻过去。性急的根本等不到闻讯赶来的下人拆门槛。
禁卫军的练场也在东跨院,王守不担心儿子在王府里跑丢。
“小心。”他贴心的扶着病弱的妻子。边神医说过,适当的散步和舒展心情更有助于甜娘的病情。
“咱们这是去哪里?”甜娘不是什么温顺性子,但病痛让她的语气虚弱温软了很多, 两人慢慢的就出了王府。
才走了这么一点路,她就累得微喘了起来,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汗渍。
“咱们先随便逛逛,找家茶铺或者酒楼坐下歇歇。”王守给出一个保守的回答, 但夫妻俩注视着王府门口,看着外面琳琅满目的一切,神色都有些变化,开始讶然了。
来的那一天兵荒马乱,王守根本没有好好打量周围。
但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王守都做好了看到一个更偏僻穷苦的城镇的准备。结果这一切都陌生得让他不认识了。
地上全是光滑得有些诡异的灰白色路面,用力踩上几脚,非常坚硬。王守想都不用想就能举出好几条优点来。
大路小路上……怎么说呢,异常干净,这里指的是污秽。
人们热情好客,在两旁叫卖着各种陌生的东西:“西红柿嘞!外面供应不到,我家也只剩一小堆品相不好的了,再不买要卖光了!”
“卖土豆饼子了!王爷传授出来的新作物土豆做的,又香又甜!”
甜娘看得应接不暇,新奇的打量着四周。有一波步履匆匆的路人经过,匆忙的议论着什么,紧张的离开了。他们的声音飘过了王守的耳朵:
“百香坊又出新香皂了?”“别说香皂了,最近卖的最火的是抽水马桶!听说老爷们都用陶瓷的,便宜的也可以买个木头的,但是需要到官府签契。说是什么,得上门帮着连同下水道。”
“那和咱们都没关系,我就想平平安安熬到春天……”
“不是说有什么酒精厂和镜子厂在招工了吗,又是王爷和人合伙新办的厂!快走,这回咱们总能抢到份额了吧?”
“包吃包住,要是选拔成了小管事,连家属都管!我要是有本事聘上了……后半辈子打死我都不会再换活计了。”那人羡慕的声音飘远了。
“……”王守和甜娘面面相觑,两脸无措。
听到现在,陌生的字眼一堆一堆,眼前的陌生事物也大把大把,是完全没听懂啊。
甜娘肉眼可见的拘谨无措了起来,她垂下眼帘,失落的小声问:“守哥,你在京城的时候,平日都是时兴这些的吗?”
她听闻了丈夫的表弟——那位王爷是从京中来的,一时间以为京城里都这样,流行的东西太新鲜潮流了。她有些跟不上,便自卑瑟缩了起来。
王守:“…………”
别胡说,他没有,他在京城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啊。
“别怕,京城也不是这样的。”青年垂下眼帘肯定的安慰着妻子,表情却有些复杂的微妙。
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表弟——不是一般人!
“干什么呢!”一声暴喝响起,两个衙役匆匆跑过来。
衙役身旁还跟了一个带路的老妇人,气喘吁吁的,却面色红润,眼中写满了兴奋。她颤巍巍跑起来的时候,王守都下意识蹙紧了眉头,视线一路追随了过去。
“就是他,他在滥用王爷的……那什么,土豆!”老妇人虎视眈眈的告着。
之前叫卖土豆饼子的那个小摊摊主脸色大变,唬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承认:“你可别乱说话啊!我这不是真土豆,小老儿才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敢攀扯到王爷的大事上!”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怀疑的上前打量他的摊子,步步逼近:“土豆是明年开春才统一发下来的粮种,你说你这不是真土豆,那就是你打着土豆的名号在卖饼子了?!”
“我——这——”小摊摊主哑口无言,脸色变幻。
“带走!”两个衙役,一个押上哭天抹泪还想辩解的小摊摊主就走,另一个被老妇人抓住了袖子,有些胆怯却又兴奋的追问着:“官爷,那我这……”
“到了衙门给你发检举钱!”那衙役痛快的说着。
两个人也走远了。
王守一脑袋迷惑不解揽着甜娘看完了这一场变故,他敏锐的注意到周围的人全都该做什么做什么,既不惊讶又不害怕。只有小摊摊主被带走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指点了两句:“……活该!”
或者是有人面露惋惜悔恨的跺脚:“唉,怎么被她抢了先!”
王守:“……”
他仍然感觉,自己不像是被扔在鹤州几年,像是一下子过去了几十年似的,外面的发展快到他完全不认识了。
“咱们,看来得学习一下怎么融入柳州了。”王守压低了声音。他性情忠厚,但他不是那种保守封闭、抗拒新事物的人。甜娘脸上倒是写满了畏惧和无措,有些无所适从。
王守眼神微动,有了主意,他摸了一下怀里揣着的钱袋,视线转向了远处人来人往,香气飘得很远的那家食楼上,笃定的说:“走了这么久,咱们去歇歇吧。”
甜娘是小地方长大的人,更难以接受这些。那就从美味的新菜肴开始尝试吧——甜娘最爱吃食了,希望柳州本地的菜肴可以让她放松下来。
所以二人进了白家食楼以后,参照着周围人点的菜肴,也给自己点了一桌。王守叮嘱着:“闻起来很香,但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每样都少吃一点。”
只今天吃一点点。
“守哥,你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甜娘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幽怨。平时还好,但白家食楼里的这些菜肴,样样没见过,样样香气霸道。
他们都刻意避开有茱萸辣椒的菜肴了,余下这些诱人至极的菜肴……
别说一点点了,就问怎么忍住啊?
王守也觉得想让甜娘忍住不大容易,他迟疑一下反问:“不然,我把大半的菜肴让小二先送去王府?”
这么大一桌菜自然是一家一起吃。
甜娘也知道自己是忍不了的,她忍痛移开眼神,割肉一般:“就这么办!”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表兄弟两拨人见面了。
齐承明了然的扫过表兄表嫂那一桌以后,释然了,直接不演了:“掌柜的!把白宣留在这里的酒给我上一坛。”
“几个杯子?”他问。
甜娘的手悄无声息的按上了丈夫的手臂。
“一点点。”王守用刚才那样沉痛而坚决的语气低声应诺。
夫妻俩谁也不好说谁,眼神互相对了半天,就默默收了回去。
齐承明自己折腾身体,但看表兄表嫂乱来,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他叫来小德子,在旁边低声吩咐了什么,小德子欣慰的应了,转身就走,回去找府医去了。
这一天晚上,齐承明和亲人对酌下,头一次喝的大醉,昏昏欲睡,非常心安。宋故安安静静坐着,喝醉了以后只剩傻笑,倒也没有他自己想的发疯说胡话。
王守虽然还好,却也沉浸在热热闹闹的食楼大堂氛围里,被这阵氛围浸得微醺了。
小成子喝的最少,脸蛋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愁眉苦脸的看着几个人,估摸明天肯定都要病倒了。
在场唯一真正清醒的人应该就是甜娘了。她本来想避开回府,但柳州这边偏僻荒凉,在外吃饭没那么多规矩。哪有表弟一来,让人家夫妻俩都不能好好坐在一起吃饭了的。甜娘也就不大自在的坐下继续吃她的了。全程看遍了几人喝醉的有趣模样。
王守用自己失去了几根手指的右手拨弄着酒杯,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沉吟。青年似乎垂眸想了什么,半晌,在这种最和谐温暖的氛围里,闭目说着:“刚才我有听见说北边。狄人北下锦州……派去镇压的两军都战败了。”
他缓缓的补充着,像是叹息:“有原本的威勇军。”
甜娘脸色骤变。
宋故猛然惊醒似的睁开了眼。
齐承明也一下子酒醒了:“……”
“守哥,你——”甜娘有些震惊,还有些担心的说了半截话。
齐承明的心脏有些下沉,他沉声把表嫂没说完的话问全了:“表兄,你难道是想……去参军?拉原本的威勇军一把?”
威勇军,威勇伯府,那应该就是外祖父包括舅舅表兄他们当年待的那一支军队了。
“来不及了。”王守眉头紧锁,他沉重的默然放低声音,“不管是我以王家人名义回到京里,还是我隐姓埋名去北边,都阻止不了现在的战况了。”
况且他伤成这样,边神医说了,他起码得调养到春天。
“但你没有打消心思。”齐承明笃定的说,他猜中了。
当年的表兄就习惯征战四方,现在虽说有了家庭安顿下来了,难道他真的就这样一直安稳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吗?尤其是伯府还摇摇欲坠,没人扛大梁的这个时期。原本的军队随着他们势弱,估计也不成样子了。
齐承明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在心里犯嘀咕。
现在他一点都不惊讶。
第73章
表兄没有回答。
青年人隔着一张木桌, 远远地和齐承明对视着,什么都没说,温和的目光中却什么都包含了。
“守哥——”甜娘想说什么, 但她最后也只是心烦意乱的又喊了一声,控诉似的。
齐承明突然会意,他扯着醉的东倒西歪的宋故站起来, 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我们去外面吹吹风。”
小成子更是识趣的蹦起来, 一行人风风火火一起出去了,只把桌子留给了表兄和表嫂两人交谈。
天色已经发黑, 街上却还是人来人往, 寒风阵阵。
“殿下,让府医给你把把脉吧。”小成子不敢大意的低声说着,招呼等在旁边铺子里的大夫出来,这位太医好吃好喝的被招待了半天,也不觉得等待辛苦, 凝神伸出了手。
齐承明讪讪的递出手,也不抗拒。自己人知道自己事, 他这几连折腾, 从鹤州回来的时候湿漉漉的就有些不好。今晚又这么放纵, 明早起来恐怕是得生病。
“没什么大碍,但这两日不可再吃辛辣,吹冷风,以防风寒。”府医沉吟片刻, 给出结论,“今晚要喝上一碗姜汤驱寒。”
小成子严肃的点头听着。
府医收回手,神色稍缓的意有所指:“好在殿下的身体亏损这几个月补得很快,已经不怎么打紧了。但尽量不要在受凉后食辛辣, 过度疲劳,喝酒,再吹凉风……不然再康健的年轻人也扛不住。”
他这一句句缓缓说出来,小成子就焦急了起来,连忙招呼后面跟着的宫人把外衣手炉都拿过来,赶紧给殿下披上。
冷风……他们现在就在吹冷风呢!
齐承明努力坦然的板着脸听着。
偶尔不放纵还是年轻人吗?他就是这一次不小心放纵过头了。
咳。
一行人就这么在门口等着了。迟钝的宋故歪歪扭扭的站着,也被齐承明扭头关怀,披了一件他的外衣。这位大总管醉的不轻,因为他乖乖道了声谢,一点都没讶然惶恐或者激动自己身上披着谁的衣物。
“殿下,王公子真的会去吗?”等候的中途,小成子憋得厉害,看了看别人都在周围退的远远地,只有宋总管醉醺醺乖乖站着,也不像是能听明白的,他就不见外的好奇问出了声,
“——忠少爷年纪还那么小啊。”
“他应该会去吧。”齐承明口吻不怎么确定,心里却有些肯定了。
杨忠年纪太小了,正常来说应该等到王守把儿子好好养大几岁,再放心的重新去上战场。但表兄不会这么忍耐的。
战况不等人,责任不等人啊。
没见王朔这个小表弟……按年龄算也从小没怎么见过父兄,应该是从小留在府中被妇孺抚养的。
就是不知道表露出这份心思的表兄要怎么说服表嫂了。
齐承明在心里暗暗想着。
不多时,小夫妻俩才从店里走了出来,已经都恢复了平静之色,只有杨甜娘的眼眶红红的,低着头。王守对齐承明投来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看样子已经说服——或者说哄好妻子了。
“我们回去吧。”齐承明摇摇头,仍然表现了宽容的神态。默默的支持表兄,不对表兄的意向再施加压力,就是他这个做表弟的唯一能做的了。
虽然齐承明也很提心吊胆。
他的表兄在原剧情里压根没出场,谁知道会不会在战场上丧命、而不是厮杀出头呢?连个剧情保障都没有,齐承明心里实在没底。
唉,发愁,要是商城里有卖保命的东西就好了。
这一瞬间的齐承明在低头思索着事情,下一秒,他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人群惊慌失措的尖叫呼喊声,还有一道冷风。
齐承明的瞳孔微微睁大了:“……!”
不远处的路上,出事的是一匹马,马身倾斜失去了平衡,栽过去的路旁是措手不及的行人。更倒霉的是坐在马上面的人,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富家少年,正脑袋朝前的往下栽去。以这种角度摔下来的话,他不丧命也得重伤!
王守的神色霎时凝重认真,眼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他大步跑了过去,速度快到带起一道冷风,直奔失控的马,单手张开拦住了一头栽下来的少年,另外一只手顺势摸上了马脖子,青年咬了咬牙,王守想用他自己撑住准备倒下的马——
马太重了,哪怕这一匹看起来是矮脚小马,目测也得有两三个成年人那么重。他最多只能拖延一瞬间!至少给那些快被砸到的路人一些逃走的时间……这个少年也是,只要被他拦了一下不要头朝下摔倒就行了,他没时间了!
在这一电光火石间,王守已经微微蜷缩身体,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他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其实对被马砸伤的伤势没有什么真正的概念。
齐承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现代逛过动物园,看到好几匹通人性的马,当时就对马这种生物非常有好感,穿越古代以后的路上也一直有想着学会骑马。到了现在虽然还没淘换到一匹真正的爱马,基本的骑术是已经掌握的了。
他在路上练习用的马就是这种矮脚小马,一看就是给初学者的。
当时齐承明就有问过,这样一匹马大约有多重?老华告诉了他一个数字。齐承明估算了一下,换算成现代称量单位的话……岂不是有四百斤左右重吗!
看着不显眼,没想到这么重。
齐承明咋舌,当场就记住了这个数字。
‘四百斤……四百斤!’现在回想着这个数字,再看看路旁吓傻了的那些人,看看毅然决然已经冲了过去,决心挡在路人面前的青年,齐承明快要肝胆俱裂了。
放到现代,四百斤估计也能把人压到重伤,那还是可以送去抢救的环境。放到古代,是百分百致命的!
表兄!!
这一秒钟时间那么快,却又那么漫长。
放在平时,齐承明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但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心思急转,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急智过。
基建系统和齐承明是深度绑定的,打开到系统仓库不需要时间,取出两枚已经购买过的丸药也不需要时间,丸药入口即化,齐承明毫不犹豫冲过去的动作几乎和身旁的人惊慌的喊声同一时间响起的——
“守哥!!”“王公子!”“天啊,殿下——!”
泰山托鼎丸,风驰电掣丸,使用成功!
刹那间,齐承明就由后至前的出现在了马匹前。他是第一次使用系统商城提供的药,对自己突然暴涨的速度和力量还很不适应,托住马的一瞬间,为手上微沉的手感还怔愣了一瞬间。
“表弟!!”这次轮到王守的表情变得恐怖扭曲了。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看到了什么心神俱裂的事情,恐惧得失声了。
下一秒,齐承明就借着自己跑的冲势,硬生生的往斜前方飞了出去,像是跑速太快刹不住步伐似的,随着马身狼狈的倒下,他还成功的把表兄连带着路边的路人们一起撞飞了出去。
“哎呦!”“好痛啊!”路边顿时哀声响了一片,都摔成了滚地葫芦。马身重重倒地,荡起一地浮尘,咳嗽的声音又此起彼伏起来。
齐承明也狼狈的和表兄一起重重翻滚着,摔得直抽气。泥土地换成水泥地以后,走路是方便了很多,但是摔起来的痛感也加倍了啊!
“嘶……”
“表弟!表弟你怎么样了?”王守摔得气血翻腾,旧伤又没愈合,险些避过气去。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第一口气顺过来后就忙不迭的抬头查看齐承明的情况。
“殿下!你怎么样了?!”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了的是那些宫人,连滚带爬的冲过来想要查看情况。宋故的酒意彻底吓醒了,人总能在极限情况下爆发出潜力,宋故就跑得挺快的,吓得他又一次带上了哭腔。
小成子更是脸色煞白,说不出来他的表情和吓得腿脚发软的甜娘哪一个更害怕:“殿下你伤到了吗?”“守哥——!”
“我还好,小擦伤。”齐承明摆摆手,示意远处回过神来,狼狈往这边赶的府医赶紧给那位摔下马的少年公子看看。
他被表兄刚才那一拦,改变了脑袋着地的悲剧,现在摔在地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状况有没有好点。
另外就是其他被他一股脑撞出去的路人,大家多少会受点伤,但不被马压就行了。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齐承明安抚宫人们,王守安抚妻子,听闻动静急急赶来的府军们维护起秩序来,嘈杂的动静充斥着这个路边。
太医当场变成了街边出诊。
头破血流的人有几个,在齐承明板着脸的命令下,自然是紧着他们先。
等待途中,齐承明和表兄都被扶到店里先在椅子上坐着,白家食楼的掌柜不敢大意,一人给他们送上一碗甜汤,先安抚心神。
齐承明看着从刚才就沉默不语的青年,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他的演技真的是普通人水准,刚才情急之下用了系统的药去救人,反应神速和大力都可以用情急之下的爆发来解释,没被看出破绽吧?
以及……表兄这种沉默不语的反应,不会是陷入了愧疚和后怕吧。
因为他冲过去救人什么的。
在表兄看来,能让堂堂一个王爷不顾形象的冲过去,除了他这个表兄还有什么原因?(当然只有那些路人的话齐承明也会救的。)
齐承明最应付不来这种了,亲近之人的这些柔软情绪,比最坚固的丝网还能让他心虚。
“表弟……”
果然,王守最终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语气格外沉重,“你……”
他欲言又止的打量着齐承明流血的手背和另一只与马有过接触的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算了。”
齐承明:“?”
你别算了啊!话不要说一半啊表兄!这样我会胃部沉重到睡不着觉的!——
作者有话说:王守发现了表弟的小秘密hhhhh心情复杂
第74章
痛苦面具的人变成了齐承明。
但青年人低头收敛好了情绪, 确实不打算说出后半句话了。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沉声说着:“等养好伤,回一趟京城我就去从军。”
“这么急吗?”齐承明有些愕然,之前听表兄的意思, 像是要明年或者后年再去,多陪陪妻儿和京城亲人什么的。
“……”王守听着这个问题,深深看了少年人一眼, 没有再回答。
表弟的秘密, 或者说……表弟就没有怎么隐藏的样子。
刚才那么大的力气,那么快的速度和反应能力, 如果祖父知道的话会欣喜若狂的。
这么好一个练武苗子, 从小又应该过着养尊处优的皇子生活,应该拥有着最优渥的学习环境,结果呢?表弟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身体孱弱不堪,封在柳州整个人都被放弃了,完全是自生自灭的状态。从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想而知。
身为娘家人却缺席了的王守只要想想, 就觉得心中刺痛,口中泛起一股血腥气。
青年人的眼中有些忧郁, 他没忍住伸出右手, 按在了本不该冒犯的亲王脑袋上, 轻揉了两下:“承明。”
这是王守第一次正色的喊齐承明的名字。
“以后我来当你的靠山。”这一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语调却很温柔。坐的最近的齐承明都差点没听清,“所以,你要学着过得好一点——我是说对自己好一点。”
表弟从小无依无靠, 生长在那个压抑的皇宫里,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放任表弟变成这样。但是王守现在已经回来了。
没有靠山?他作为表弟血脉相连的亲人,作为伯府里现在年纪最长的男丁, 他会承担起责任,努力变成表弟的靠山,让表弟以后的生活尽量好过些。
多年前,身为威勇候的祖父在最煊赫的时候,带着兵马拱卫一国边境,守护四方和平。“威勇”的称号正是称赞他的品格与赫赫战功。
可惜后来的失利……王守不清楚详情,但那导致他们的府上降为了威勇伯府。然后就是一连串的低谷,再也没有起来:父兄死去,他自己失忆流浪,威勇军被打散,姑姑去世,祖父窝在府上。
这时期发生的情况王守也不清楚,但他在打听当时的时局情况后,就隐约明白了。战局在那两年逐渐平复,皇上对祖父的需要不像早年那样渴求了,再煊赫下去,就轮到他们王家担心功高震主该怎么办了。
一切都是顺应时势的变化。
而现在……
战乱又起,却不见有得力的干将。朝廷派去镇压的大军节节败退。在大败后对于胜利的渴求是更强的,这时候的帝王没空顾忌任何旁的。王守归来的时机刚刚好,他也打算顺应时势——以后会努力成为一名厉害的将军的。
齐承明缓过神来,被硬控了足足十几秒,心中的震动难以言喻:“但是表兄,就算你努力挣出了头,一个厉害的军中将领和我这个藩王有关系……”
他欲言又止的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会被鸿仁帝死死忌惮吗?齐承明都不用想就能猜到以后会有多少明刀暗箭,表兄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齐承明很担心,表兄到时候自保都困难。
王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狰狞伤疤的脸上却一片平静:“表弟,有能力的人才会被忌惮,这份被需要的忌惮存在更好。”
表弟担心他就算变成大将军也无法成为靠山。但到了那种时候,王守至少有了被忌惮和利用的价值,才能为此帮表弟过得更好一些……
“好了,太医应该诊断完了。”王守主动截住了少年人还想再劝的担心话语,视线看向了门口进来的人。
年轻太医拱手对齐承明回禀:“王爷,其他人都是皮肉伤,已经抹了药各自送走了,只有那位从马上摔下来的……”他面露迟疑,“还昏着没醒,伤势还得再看。”
“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刚才惊马又是怎么回事?”齐承明脸一板,正色的询问起跟着太医身后进来的府军。
他们是沐知州的人,平日正常巡街,做些和县衙衙役差不多的事。
“刚才有几个追上来的随从认出了他们少爷,这位是……是……”领头的府军一咬牙,左右看了看人多眼杂的环境,想凑到齐承明身旁,然后被宋故眼疾手快的一个箭步拦住了。
他在眼神确认后悄声把话告诉了宋故,宋故才走到齐承明耳边把话转达给了自家殿下:“那是李家的孩子,一个纨绔,就是太后娘家的嫡系侄孙。”
齐承明笑容微凝:“……”
宋故还在他耳边皱着眉头细细解释着,齐承明心中已经了然。
——他从原书剧情中听过大致情况,太后的娘家侄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纨绔,也是原男主七皇子夺嫡时期的小反派,飞扬跋扈,结怨后刁难了对方许久,最后下场当然不太好。
这位太后侄孙,他不好好在京城待着,怎么跑鸟不拉屎的柳州了??
齐承明心里纳闷。
老实说,他自从到了柳州,时常有一种自己变成了磁铁,吸引了不少人来这个地方的感觉。
心里的纳闷不影响他听府军继续解释情况:“大夫刚才检查了,马的一只前蹄受损,已经折了……因为水泥路很伤马蹄,柳州境内都规定骑马必须走泥土覆盖的‘马路’的,不能上旁边的水泥路。那位小公子他也许不知道规定,就……”
小成子在旁边观感很不好的撇着嘴,脸皮绷的紧紧的没一点笑意。
说的委婉,意思不就是那个小公子不听话,在水泥地上骑马导致出了意外,自己跌下来差点丧命不说,还连累了表少爷和殿下……
天知道刚才小成子有多魂飞魄散,又有多恨他自己跑得不快。
明明这几个月他都苦练了,刚才愣是没追上殿下。
“王爷,那位公子的人把他安顿到了客栈里,管家一直说想来谢谢救命恩人。”一个今晚跟过来的禁卫军匆匆进门,汇报最新情况。
碍于今晚齐承明的低调出来吃饭,对面还不知道救人的是王爷本人和王爷的表兄弟——这话就算说出去,一般人也不会信。
齐承明摆了摆手,一秒都没犹豫:“告诉他不用了。盯着那家客栈等那位公子醒过来。”
齐承明对那个只会吃喝玩乐干坏事的李家纨绔印象不好,又很怀疑他来柳州到底是干什么的,警戒心很高,还不如静静盯着看看。
“是!”禁卫军毫不犹豫的下去了。几个听见的府军有些尴尬,两边都惹不起,他们也连忙告退了。
“表弟,咱们也回去歇着吧。”王守看了看外面很晚的天色,疲惫的说。今天应接不暇,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连王守自己都觉得浑身疼痛疲累,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在远处担心看着这边的甜娘都有些摇摇欲坠了,病没好的她本身就精力不济,今晚又接连遇上这么多事,情绪大起大落。
“……今晚你再辛苦辛苦。”宋故的酒意都散光了,他低声严峻的拜托年轻太医别睡太沉,等着几个院子的动静,最好学徒们也都待命。
唉,他们瑞王府仅有的这几个主人啊,全都是体格不康健的,今晚这一遭下去,指不定又闹病几个,半夜要小心出事。
“放心,这些我熟。”年轻太医老练的应下。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了,从京城刚出发的时候,他还是太医院里遭排挤、又没什么资历的年轻人。一路上又是伺候王爷,又是处理突发情况,到了柳州又是各种疑难杂症,虫蚊毒瘴,又是飓风后大批大批的病人让他高强度的连轴转,中间还能请教老神医边大夫……
现在的年轻太医,虽然疲惫却淡定,已经变成一个资历丰富的老手了。谁再质疑轻视他的年龄,会吃大亏的。
“回去吧。”齐承明挥手领着大家回府,被表兄点破后,他突然累得四肢沉重了。
今天……确实发生太多的事情,了……
齐承明的意识逐渐模糊,记忆的最后,是柳奶娘讶然的问话,小成子低声说着:“遇到了些事,奶娘快来帮把手……”
他的脸上传来温润润的质感,擦拭着。靴子被脱下,混沌着就被搀扶着回到了熟悉的软床上。
陷入了一片香甜的黑暗。
因为太累了,这一觉齐承明睡得非常沉。早上鸟雀的清脆叫声都没有把他吵醒,直到门口传来嘈杂的动静,很快又平复了下去。
齐承明的眼睫毛动了一下,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第一反应先抬手摸了摸额头——很好,没烧。再捏了捏胳膊和腿——也没有乏力或者猛然用力过度的酸痛感。喉咙并不痛,没有吃了辛辣又大醉后的难受。
惊奇。
系统出品的药还挺有保障的,自己的这具身体在几个月的保养后也变得不那么虚弱了啊。
爆睡了一觉就像是充满了电似的。
齐承明很高兴睡觉的时候没人打扰,他下了床,精神很好的打开门唤人:“之前在吵什么?”
“殿下!”小德子和小成子都候在门口,高兴的领着侍候的宫人鱼贯而入。
有端来洗漱脸盆的宫人,有捧着脸巾的,有展开今天穿的大衣裳的。新的一天又在大家的包围下热闹的开始了。
小德子脸上浮现起一片古怪的复杂之色,像是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了,所以憋了半天的话不吐不快。他汇报着:“殿下,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负荆请罪,是那个受伤的李家公子,老老实实跪着,说要感谢昨天王爷救了他的事。”
齐承明:“?”
他沉吟了一下,小心斟酌着字句:“……小德子,你最近是不是跟着几个先生学了点东西?负荆请罪这个词呢……不是这么用的。”
“王爷,确实是有人负荆请罪。”捧着大衣裳的小宫女胆子大,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们偷偷看见,那人背上背了好多树枝呢。”
齐承明:“……啊?”
这到底是来请罪还是来谢恩的?还是两个合在一起了?
最重要的是,打死齐承明都不相信,那个恨得七皇子牙痒痒的京城纨绔,跑到他这里就转了性,还“老实跪着”?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头雾水的齐承明更警惕了。
第75章
小成子心里充满了成见, 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作为昨天亲眼看到那个纨绔子弟是怎么拖累了表少爷和殿下的,他倒觉得今天人醒了跑过来想负荆请罪,担惊受怕的跪了那么久, 这都是应该的。
……甚至说,那家伙做的请罪手段还有些可笑。
谁负荆请罪去背着树枝??不背着荆条,算是负荆请罪吗?
小成子默默失望且唾弃的这么认真想着。
齐承明已经穿好了今天的冬式外裳, 是一件厚厚的镶毛大衣, 他捏了捏里面的夹层,若有所思, 冷不丁的问了一句:“商队那边棉花种子买回来了多少?”
之前他在找出番茄这种观赏植株给柳州百姓种的时候, 曾列给商队和白家镖队一个名单,都是他绞尽脑汁回忆后想出来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棉花。
商队在外赚的银子不需要全部换成银票拿回来交给他,而是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来买名单上的物品。
小德子回忆了一下,他不清楚商队对接, 但是他经常负责把殿下到手的新鲜玩意和命令送去给县衙的秦先生,隐约有点印象。
“好像……没什么收获。”小德子迟疑的回答, “上次温公子说, 殿下说的棉花在外是一种叫白叠子的花, 他们江南那边很流行养各种名贵花草,其中就见过这个。但现在是冬天,就算花高价收也收不来,只能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
“也好。”齐承明算了算时间, 心不在焉的迈步往门外走。
种出来需要一两年,大规模种出来最少也得三四年,表兄去投军的话,出头的再快, 三四年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打仗运输物资,齐承明就是表兄最好的后勤,他有办法把棉衣供到战场上去,这在苦寒战场上会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感谢古代的物资运输方式,齐承明以前还以为统一都是官府调控呢,现在才知道他能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
齐承明带着人抬腿到了正厅,一眼就看见了正厅外的庭院里,大庭广众之下跪着的少年。
说是少年,对方大概十六七岁大,脸上和身上都有包扎的痕迹,背上很不舒服的绑着一大堆树枝,被那些尖刺枝条剌得很不舒服,却还是哭丧着脸老实跪着,表情活像是天塌了一样。
见到齐承明出现的一瞬间,李公子就往前一扑,情感非常充沛真挚的哭出了声:“王爷!!!都是我的错,差点伤到了你们!我错了,我去县衙交罚钱了,多谢王爷救了我!!”
他这一动,吓了一大跳的是在场的宫人们:“……!”
他们齐齐伸手的伸手,拦人的拦人,唬得不行,坚决要把陌生人隔离在二皇子殿下一步之外。
齐承明不动声色的冷眼观察着,心中更加荒谬。
真的转性了。
太后娘家侄孙那个小反派,说是反派,不如说是一块七皇子夺嫡路上的绊脚石。
他胆大愚蠢,飞扬跋扈,就算知道自己对上的是皇子,也只会仰仗身份天真的蛮横下去,做出种种残忍之事。就算有人救了他,他稍微感激,也不会低下头这么忍气吞声、真心折贱自己脸面的当众跪着哭泣。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原书里可能这家伙也到过柳州?但因为柳州没有水泥地,所以没有遭这一出横祸?又或者他这次到柳州是被齐承明导致的种种变化吸引来的,这一切在上一世都没发生过……
齐承明心思急转,脸上却淡淡的“嗯”了一声,抬手让宫人把他搀起来,语气既不冷淡也不热络:“这位李公子?不用激动,本王没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回去吧。”
“不!”李公子果然脱口而出,抬起了头。
“你还有什么事?”齐承明走流程的板着脸问。
在齐承明了然的目光中,这位京城有名的蠢笨纨绔憋了半天,脸都快憋红了,视线瞄了瞄周围那么多围观的人,悄声说:“王爷,我有事必须单独禀告。”
“放肆!”小德子和小成子像是听到了关键词,齐齐前走一步怒喝。不管殿下做出什么决定,他俩都必须熟练的在这种时候维护殿下的威严。
李半晖心里急得像是火在烧,他抓耳挠腮的跪在地上,仰头眼巴巴盯着未来的太子殿下,只感觉膝盖下阴冷的泥土地不舒服,背上刺痛的树枝杈们不舒服,昨天的几处伤口闷闷疼着也不舒服。
从小到大,李半晖就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
但是……被痛殴更不舒服,被塞住嘴悄无声息溺死在河里的感觉更不舒服,更别提他死后会被当成筏子针对太子,他还没来及抱稳自己的金大腿,还没来及享受,就因为这样而……明明他都想好了他怎么对太子殿下通风报信了,死的太不甘心了!
……好在他稀里糊涂的回来了,而且回来的时间居然这么早。想一想他后半辈子的锦衣玉食,想一想宫里的太后娘娘,想想京中最近开始的那些变化!
李半晖恐惧激动到有些扭曲的脸上就变幻半天,只剩眼巴巴的狂热了。
他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李半晖的眼前,少年皇子摆了一下手,居高临下的傲慢问他,眼底全是不引人注意的凉色和打量:“你以为什么人都配和本王单独说话?小德子,送客——”
“慢……慢着!”李半晖急忙阻止,他心中更火热了。
二皇子殿下果然这个时期一直在隐藏了。只有他知道二皇子殿下有多厉害……这个宝藏,无论如何他也要得到!
李半晖努力冷静了一下,想着借口。他不是草包——好吧,不完全是个草包。很快,他就想出来一个完美的理由:
“其实,我在京城时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事,因为我父亲是官煤矿的矿监税使!那些关系到了王爷来柳州前的名声……王爷昨天救了我的命,我想要报答。”
李半晖仰起的脸上写满了真挚。
齐承明目光微沉。
他一个字都不信,但这个理由让小德子微微吸气,几个二皇子所的旧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脸上看不出来,实际上很是在意。齐承明有了台阶,扫视一圈后脸色微缓:“你跟我来。”
他把这个纨绔子弟带到了花厅里。
宫人们很熟练的守住了门口,警觉的关注着里面的情况,担忧的随时准备冲进去。
齐承明不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他扫了一眼门口,把守各处的都是最信任的那几个人,真听到什么秘密了,也不要紧。
“好了,你想说什么?”齐承明继续板着脸诈这个年轻人,“刚才说的话不是真话吧?”
他敏锐的意识到,这个李家公子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热切和敬畏。
马上就能弄明白原剧情里的纨绔怎么变成他眼前的乖宝宝了。
“其实……也不算完全的谎话。”解开了树枝和捆绑的李半晖嘟囔着,活动着肩膀,他的屁股坐立不安的在凳子上磨蹭了几下,一股脑的托盘而出,
“我爹对几个皇子都很关注,想找一个投靠,挑来挑去也看不出来,所以打算再观察几年……然后他留在宫里的线人就发现有一个皇子被联手陷害指去了封地……是第一个出局的了。大皇子在散播谣言上起了大力气。”
李半晖的声音越说越低,像是怕齐承明生气似的,但他很大胆,小声说得又快又清晰,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秃噜出来了。
齐承明只是代入了一下,就听得心惊肉跳。
……好嘛,他要是有这么个儿子,不气死就得吓得立刻把这破孩子打死啊。
齐承明运了运气,才勉强保持住表情,和缓的继续问:“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
他审视的目光直勾勾打量着面前的纨绔子弟。
越是知道这些,越不该把宝压在他这个出局的二皇子身上吧?就算真的有点想法,在没有下定决心前,谁会大老远跑到流放之地去,进行这么多投入?
“我想效忠王爷!”李半晖果然掷地有声的说出了这句话,他速度很快的给出了自己的理由,振振有词,“我家……和这次赈灾的王大人家有姻亲,柳州的种种变化都是王爷带来的吧?我和我爹都觉得只有王爷这样英明的皇子才能带领大家变得更好……”
李半晖闭着眼睛就开始吹。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爹的想法?”齐承明冷不丁的问。
“……”少年人的话一下子噎住了,像是被猛然掐住了脖子,他期期艾艾的说,“……是我自己的。但是殿下!别看我官职小,我也能做很多事的!”
李半晖挺起了胸膛,丝毫不虚的夸着自己:“我是矿场的监管副使——当然,是负责监管另一处地方的,这是个闲职,但是我有上朝的资格。朝上发生的事我都能及时告诉王爷。我爹从不瞒着我什么,宫中线人的联络方式我都知道,必要时候打探东西或者做事我都行!”
以整个庞大的朝堂来算,他就是个标准的小人物,但他很自豪:
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有很多用处和人脉,越是小人物越是消息灵通,很多地方看的明显。
“而且我认识很多三教九流……”李半晖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二皇子嫌弃自己不用。他也知道自己五毒俱全的,没什么讨喜点,太子殿下那会儿用他就挺不情愿的。他卖力夸赞着自己,竭力推荐,“我爹一起喝酒的很多老朋友,都在等着对夺嫡观望下注!我可以不着痕的拉他们——的孩子一起帮忙。 ”
齐承明嘴角抽搐:“……这个就不用了。”
好了,他信了这位原书中的小反派真心投靠了。
虽然不清楚这是哪来的自信——好像比他自己还坚定相信着他能成功。但是就凭这个李公子漏勺一样的嘴巴,他还是谨慎一点吧。
探听消息挺好的,前期做事也行,但是以后要紧的事……就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齐承明:……大漏勺啊!
第76章
齐承明拉开基建系统里的人才名单看了一眼, 李半晖列列在目。
好吧。
他放弃了去思考这位纨绔子弟的脑回路——只要确认人是真心效忠的就够了。
用他的想法去试图代入一个傻大胆的愣头青,齐承明都觉得微妙的被辱到了,就算把他拉到同一层次上他估计也想不明白原因的。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齐承明确定完立场, 不再犹豫,直截了当的慎重询问,“你爹……呃, 以往有教导过你不许把那些机密告诉别人吗?”
“……?”李半晖张着嘴巴,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未来太子殿下是在嫌弃他……不够保密?
他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急切的为自己辩解起来:“那不一样!殿下你是我想效忠的主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王永远在父子之上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我还不是‘君’。”齐承明冷静的指出来,他看向年轻人的目光,让李半晖心里脱离出焦急,变成了一种惶恐害怕。少年皇子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但那眼神中却含着惋惜与失望一般,他平静的说着,
“李副使, 我能这么称呼你吧?你可以坦然承认你自己的能力不足, 这对目前的我不重要。但是——你现在的做法让我无法安心的把差事给你。”
这是敲打,这也是对纨绔子弟品性的试探。
齐承明目前只知道这位小反派是个难缠的,样样都不行添乱第一名的。虽然对方真心来效忠了,但现在的齐承明早已经不是刚出京城、丧家之犬一般的落魄皇子了。他有权利审视挑选该不该吸纳这样一个……容易滋生混乱的家伙进入自己的阵营。
保持团队的高凝聚力, 以及不被猪队友添乱妨碍,才是现在的齐承明最在乎的。
“……”李半晖脸色惨白的瘫坐在椅子上,脊梁骨像是被打断一样的无力。
他心乱如麻,张开嘴想用往常灵巧的话术辩解些什么, 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唇发干,只剩下一阵阵心惊肉跳的惊慌害怕。
怎么办?
重来一世,他居然还是不会被接纳吗?他都提前这么早,赶在二皇子最落魄危机的时候过来想救场子了!他带了那么多钱!
他这种纨绔子弟总是被瞧不起,他是个废物自己也知道!他不干人事,很难改好这些都是真的。但……但他嘴不严这一点,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太多的筹码了啊!他只能加上家里和爹的……重活一世这种大机遇值得他赌上自己的一切了!
但是二皇子还是不喜这一点。
他……反而弄巧成拙了吗?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能有一个把混蛋人生活出个样子、让爹刮目相看的重要机会,就这么被自己搞砸了。他活了两辈子不是被人当棋子就是被人当筏子,浑浑噩噩到后面真心认个主,现在还不要他……李半晖就绷不住了,眼泪飙射而出。
没崩溃的嚎啕哭出声都算他忍得厉害。
——那样太丢脸了!!
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挽回?
少年人带着他最后的自尊心,用鼻音吸着气,模糊的眼帘间隐约看见二皇子殿下的脸上划过一丝无奈。他多年应对娘亲的记忆就骤然开启了,像是本能的抓到了一丝柔软的突破口。
李半晖脱口而出:“……王爷,你不把差事交给我也行!不需要把机密告诉我,我回去会帮你盯着京城,定时发消息的。等以后……以后你看我改了。”
他期期艾艾的说:“再和我谈差事?”
李半晖本来想说的是‘再信任我一次?’,但是“信任”这种放肆的词和纨绔是一点沾不上边,连李半晖自己在准备说的时候都一个激灵,改口换了句话。
那个词代表的意思太郑重了,他这种混蛋……还承担不起。
过了刚才那一阵害怕和冲昏头脑的激动,李半晖垂头丧气的意识到——是的,二皇子殿下的判断是对的。连他自己现在都还不相信他自己呢。
齐承明听到这里,却流露出了一个真切的高兴笑容。
这笑容带着欣慰。
“好。”他毫不犹豫的应下来,却没有再说别的。观察李家公子在京城里会不会暴露,会不会把觉得“二皇子”也不错这种事传的满城风雨,就是齐承明的下一步任务了。
好消息是,这个纨绔——在刚才通过了考验,还不是他记忆中最讨厌的那种类型。
齐承明在考验什么呢?
他刚才说的其实是实话,是对纨绔很刺耳、很不顺心的一句实话。李公子如果有不同的反应,他也会基于反应给出不同的应对:
他现在明面上势弱,就算李公子是真心投靠,但李公子自身拥有很多让人不放心用的瑕疵。如果齐承明拒绝了对方,李公子会不会暴怒?会不会心生不忿?
他会不会想着……
‘我都跑了那么远来投奔你一个没人效忠的皇子,你不接受?’‘你自己没什么势力,我慧眼识珠一次,你还嫌弃我五毒俱全?’‘我是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侄孙,你在什么地方都说不上话,凭什么不信我?’
这是一种微妙的气场博弈。是一种齐承明本能觉得,在最开始就必须确立好的威信——到底是主君势弱臣子气盛呢?还是他从一开头就想办法试探出成分再逐层结构让人信服呢?
这一点不弄明白,齐承明是不可能看着人才名单就把人接受了的。同样是他的人才,不同的性格也会造就不同的相处方式:
黄栋是最省心的技术型人才,臣服就是臣服,但他过于纯粹,不擅长处理公务把控大局。
秦留颂是肱股之才,圆滑世故而不失本心,哪里都需要他。能力极强也野心奇高,要不是两人最开始相遇的阴差阳错掐灭了他的傲气,过后齐承明时不时拿出各种新技术和现代产物又把人吓得小心翼翼,秦留颂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白宣是商人家族,相差地位太大,一直是自下至上的。
沈书知和王传道……这两位虽然在人才名单里,但没有与他交心,也属于齐承明需要以后考虑君臣强弱关系、现在先避开问题的类型,就先不提了。
——那么,这个李公子是哪种?
以他那种在原剧情中作天作地的性子和威胁力,他俩未来如果产生冲突了,这个小纨绔真的会乖乖听齐承明的话?还是会胆气十足的想着“你最弱的时候我去投靠你,你这个主君能上位中间也有我的一份力量,现在我凭什么这么老实全悔改了?”
这种隐患,现在掐灭了。李公子是个大胆愚蠢的纨绔,天真牛气,却没有属于成年纨绔的算计油滑,骄横戾气。或许以后的他在书中会变成那样,但现在的他……还不算全部都是缺点。
想到这些,齐承明还有些暗暗赞赏。
“留下吃顿饭再走吧。”齐承明有条不紊的吩咐着,花厅里的氛围逐渐松弛了下来。
他在心里暗自琢磨。
刚好能趁着吃饭——趁着小纨绔还好骗的时候摸摸底,看看他都看了什么不做人的事,能改潜移默化的用手段影响他改。
齐承明可以接受自己麾下出一个坏蛋,他不能要求所有的臣子都操守品性好。但他也有底线,这个李半晖——做的事绝对不能欺男霸女,逼人家破人亡,怨气盈天,诸如此类。
李半晖乐滋滋的应了,有些受宠若惊。
两辈子了,他还没和太子殿下单独吃过饭!!
“咔嗒”一盘盘熟悉或者陌生的菜肴流水般的摆在了桌上,霸道的香味弥漫开来。
齐承明莫名觉得这一套流程已经有些熟稔了,小成子走上来,端着茶壶给他沏了杯茶。他端起那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垂眸运气,准备等李半晖多吃一会儿再开口:“……”
李半晖小心的嗅了嗅茶水,又尝了一口,心中惊异。
这红茶不知道名字,味道品质却上佳,比他在京城用的都差不到哪去。要知道李半晖和其父身上的职位都是个很肥的闲职,给他们中饱私囊、逍遥度日用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时不时太后娘娘还能从宫里赏点什么……
即便这样了,还能相差无几。
不愧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就算他以为最落魄的时候,也这么有实力。
李半晖心中一凛,老实了不少。
“……”小成子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退到旁边,心满意足的深藏功与名。
哈,刚才那番对话之后,小成子就怕自己这边殿下的气势压不住这种京城纨绔的眼光,他特地把白宣之前送来的最好那一批茶叶启封,泡了一壶出来,果然把人镇住了。
输人不输阵——他们殿下自然是人不能输,阵也不能输!
“好吃……我最爱这一道红烧肉!”李半晖脱口而出,然后才不安的反应过来他好像暴露了什么,赶紧低头嚼嚼嚼。心里不知不觉就自嘲起来。
怎么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改起来这么难?!
……上辈子,他前半生过得快乐极了,每天那种无忧无虑,招猫逗狗的滋味不可言说。
他知道自己蠢还坏,但那又怎么样?爹娘护着他,太后娘娘护着他,他只要不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其他的做什么都成。连皇子他都能怼两句——虽然这分人。总的来说,他在京城大部分时间可以横着走。
他无恶不作,享受着这种恶浸染攫取出的快乐。然后,爹一直烦恼的“皇子夺嫡”来了。
李半晖从不关心那些,他憨吃憨玩就足够了,但风波来得太快,危险太大,而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关心。太后娘娘一病逝,他们家还剩什么?情况急转直下,爹的心结烦忧还没了结,危难就先来了。
……要不是没了选择的太子殿下在那一瞬间,选择了相信李半晖,让他去办事。
想到这里,李半晖突然止住了筷子,懊恼的重重叹了口气。
不然,他还不知道被人信任过一瞬的滋味,竟然让他这么惶恐奇异,那也是他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他还是死了,把事情办砸了!往后太子殿下遭遇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情况他不敢继续想。
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啊!!
李半晖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什么都不是滋味了,火烧火燎。他这辈子醒过来的时候,躺在醉源楼里喝了三天的酒,烂醉如泥以后还是忘不了那种煎熬感觉,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去柳州。
……他是知道了未来谁会更有胜算,为了自己一家人这辈子有前途才去的!
李半晖不自在的这么说服着自己。
看着少年人吃饭吃得像是在上刑的齐承明:“……?”——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一:
吃着饭吃着饭李公子叹了口气,食不下咽,脸色痛苦得很。
齐承明:?
……舌头这么刁?我这么多新菜你都吃不惯?是不是要逼我上辣椒!.
小剧场二:
上辈子的齐承明(看了看):兄弟们都在把李家当筏子,下一个矛头就要对准我了?
指点这个原书小反派一下,能听得懂就逃吧,活不活一条命就看你自己的了。
上辈子傻不愣登听不懂话的李半晖:太子殿下……信我?!
怒而爆种——然后没什么用的被噶掉了。
上辈子的齐承明:…………
第77章
“饭菜不和胃口吗?”齐承明不动声色的放下茶杯问。
“不……不!”李半晖猛然惊醒, 他坐立不安的又磨了一会儿屁股,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打算来说什么,“王爷, 我本来不是为了说流言来的。”
齐承明意外又不太意外的挑了挑眉毛:“哦?”
这个纨绔子弟认认真真来汇报的内容,是他在原著剧情里知道的,所以他不觉得惊讶。结果还有别的事情吗?
李半晖谨慎小心的又瞄了一眼周围。
少年皇子会意的挥挥手, 留着伺候的小成子幽幽的出去了, 这会儿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有什么机密事可以继续说了。但因为吃饭的餐桌很大, 两人坐着上下位, 中间隔了老远的距离。就算李半晖真有异心突然发难,齐承明也有躲避喊人的时间。
李半晖压低了一点嗓音,郑重其事的说:“王爷,我是想来告诉你京中进展的。”
“在我出京前听说,弹劾锦州知府中饱私囊的一份奏折递交到了朝堂上, 正在问责,锦州知府就是大皇子的外祖家族人担任的——是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一个族人, 准备接替淑妃娘娘的父亲成为领头人的。”
他知道二皇子这会儿关于朝堂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清楚, 鹦鹉学舌的一股脑说着:“我爹说, 这恐怕是三皇子的人干的。自从三皇子开始上朝听政……大皇子把他比进了泥地里,三皇子气急败坏,在大臣们眼里的印象非常不好。他受不了了,所以在反击剪除大皇子的势力。”
“等等!你等等……!”齐承明猝不及防被塞了这么一堆消息, 他抬起手制止,慢慢捋着。
锦州,好耳熟。
是表兄说遭遇了狄人入侵、朝廷大军连败两次的那个州?
知府贪污很正常,这年头官员谁的屁股都不太干净, 通常应该不会作为互相攻讦的把柄。但是锦州遭遇战乱,又是大败仗的现在……如果把他贪污的内容往粮税、粮草的方向扯,这就变成掉脑袋的大问题了。万一是真的,死就更理所当然了。
大皇子的势力多在武官方面,除了他外祖父是一地巡抚,这个同辈族人都坐到知府的位置了,听起来是备受看重。假如三皇子真因为沉不住气去冷不丁除掉大皇子的这条臂膀……
乍一听很鲁莽,暴露了自己的坏心思,但造成的伤害又是实打实的。应该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撕破脸的手段。
三皇子……不会真的这么蠢吧?气急败坏到这种没脑子的程度?他身边就没人劝劝他?
齐承明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回想了一下原剧情。
原书中的七皇子在前期很小透明,因为他年龄最小。夺嫡风波的早期一直在旁观哥哥们互相争锋。别看皇子们年纪最大的也才十五六,但争夺君父和大臣们的评分,真正的夺嫡漩涡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搅动的。
皇子们夺嫡开始的标志,是原身二皇子被送到柳州就藩。
接下来一段时间就是大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三人势力在朝中的暗中大乱斗——
是的,本来是大三两位出阁皇子的争端,在君父面前卖卖乖,外加拉拢势力时不时打出点火气,这些都很正常。但他们都读过史书,严防自己争到最后给小六当了嫁衣,谁让小六是年纪尚幼的嫡皇子?鸿仁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估计就是想看他们两个年长皇子磨砺小六吧。
六皇子除了有一个好身份外,资质愚钝,性情急躁,哪里还有优势?
所以大三两位皇子互相撕的很凶的时候,更默契的是一致捧杀还在读书的六弟,有机会没机会都要想办法展示六弟的坏处,直到让君父对六弟失望为止。六皇子也经常按捺不住,愿者上钩的跳出来挨打,到三年后他刚一出阁,果然就变成了京中第一个出局的……
这给了原男主七皇子一个完美的高光出场机会,彼时他在父皇面前不声不响刷的好感已经差不多了,大三皇子在鸿仁帝面前带来的厌烦也够多了。
想一想,为什么前期发展成三位皇子乱斗来着……?
齐承明视线落点微凝,落在了李公子那张天真透着蠢气的脸上。
原剧情一笔带过,好像就是说……三皇子的人狠狠坑了大皇子一次,却伪造成了六皇子所为。所以大三两位皇子本该撕的眼红的凶残局面,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两人合力针对六皇子……
‘所以是这个事件啊。’
齐承明后知后觉。所以……李公子出京后还不知道的后半截后续,应该就是大皇子的外祖族人被问责,却反而和三皇子一起咬六皇子了。
“我爹还说了,三皇子可能是背后指点的那个人这次不在……不然他不可能做出这么昏头的事。”李半晖继续叽叽呱呱的说着,一股脑真真假假的把他上辈子知道的情报夹杂着亲爹的点评全倒了出来,小声补充,
“……听说容妃娘娘最近大有不适,皇后娘娘也病的一直不见好,陛下四处打听乡野名医呢。”
李半晖心道:上辈子他后来才知道,没了聪明的容妃娘娘把关,三皇子根本不算什么,这就被激得快绷不住了。
齐承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所以真相应该是,容妃病后刚出阁的三皇子没在这几个月里站稳脚跟,反而险些被大皇子比成烂泥,只能坏招频出。等容妃缓过来劲——或者等三皇子的人想办法联系上三皇子,赶紧找了背后的军师指点毒计,把脏水泼到了六皇子身上,才没让刚出阁的三皇子直接断送政治生涯。
三皇子的屁股,这才算是勉强擦干净了。
“王爷,我回京城会继续帮你搜集情报!有没有什么更让我倾向的关注部分?”李半晖细细说了一大堆京城密事,又热切的盯着未来太子殿下,拍着自己的胸膛。
他心里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鸿仁帝会在未来受不了内外压力试图选出太子,二皇子殿下这几年在藩地发展这么迅速,到了未来那时候自然而然的回京参与竞争,奇迹般的被封为太子。但他当太子后遇到的危机还是那么多……’
上辈子都这样了,李半晖明明有那些记忆,难道他不能做些什么帮帮二皇子殿下吗?比如王爷在前期做点什么,等以后封为太子的时候就不需要那么煎熬了。嘿嘿,李半晖自己也好从最开始抱上大腿,平安度过那段时间的破家危机啊。
“多谢你,帮我观察六部和从二品以上的官员以后遇事都是什么反应吧。”齐承明没有拒绝,语气和缓了下来。
他现在急需掌握更多的细节和资料。
桌上的菜肴都有些发凉了,齐承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捡一筷子,一边沉思着,一边食不知味的咀嚼着。
他不得不承认,李半晖这个原文小反派……作用挺大的。
齐承明的人才名单上是有很多大臣潜伏在朝中,莫名其妙的就站了他的阵营,和他暧昧的保持着默契。也许是他们听说又亲眼见证了柳州的变化,期待他的潜力,或者干脆就是因为威勇伯府多年来的人脉,是军方相关人士天然对他有好感。
他们或许会在以后派上用场,齐承明不可否认。但在蛰伏的现在,齐承明对京中局势是一无所知的,这份空白只能由李半晖填补。
哪怕这个自愿当马前卒的小反派再不好用,他也是齐承明手中现在唯一能往京城派的上朝官员。温二公子不算,白宣不算,边大夫也不算。
而且齐承明发现……李半晖缺点再多,复述时候的鹦鹉学舌都很活灵活现,谈起官职来也没有一片模糊。他自夸去刺探情报,在这方面确实挺擅长的。
“好!”李半晖骄傲的挺起了胸膛,像是好不容易被长辈夸了的孩童一样,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快乐光芒,急切的想要被夸更多,
“王爷,我现在就可以写下来一份京中的上朝官员名单!几个皇子的势力我知道的都可以先写,不知道的回去再查!”
说罢,他兴头上来饭也不吃了,蹦起来就冲到门外找人要纸笔了。
听着少年人急不可耐的嗓音,齐承明突然在唇边勾起一个乐不可支的笑容:“……”
李半晖啊,就像一个大龄熊孩子,一棵已经长歪了的树。
要用批评敲打修剪他坏损的枝丫,一块块剜去消除坏掉的瘤疤。也要时不时用夸赞施肥促使他往正确的方向回归生长,他自己就会干渴的吸吮接收那些养分,长得飞快。
……天啊,他穿越进夺嫡文里这才几岁,就得费心带这么大一个孩子了。表兄家几岁大的忠儿心智都比李半晖成熟吧?
摆满菜肴的桌面上被推开了一片空位。李半晖就在那里站着屏气凝神,胡乱磨了磨墨蘸笔开始写了。他速度慢腾腾的,写几下就得停下来认真思考,眉头拧得死紧。虽然字歪七扭八,比齐承明的字还不如,但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肃然。
齐承明就这样盯着李半晖写的内容发呆出神:“……”
一个计划渐渐在他心头成型。
原本,他只是粗略的定了夺嫡保命计划——抢七皇子的人才,暗中发展自己的藩地,大量积攒钱财,积蓄力量到最后回京一举夺嫡。
但是细节呢?
他在外面是作为一个被放弃的皇子发展着的,他要蛰伏到什么时候一鸣惊人比较好?他凭什么保证自己的那些造物不会变成其他皇子的嫁衣?
齐承明心中生出了紧迫感。
这几个月他在藩地制造了不少变化,但因为是冬季的关系……变化还远远不够!他必须在关键的这两年奋起直追,默默发展。
李半晖带来的这些情报让他回想起了原书的更多细节。
他的最大敌人是七皇子这位原书赢家,这是从各方面算的胜率。嫡六皇子的失利成了七皇子出场时的高光垫脚石,那么如果他能想办法破坏掉这个刚好的时机呢?
因为不管是谁都清楚,大皇子和三皇子作为文臣武臣两派皇子的代表,只要没有第三方参与,他们双方就会不停厮杀,直到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错过这回三皇子险些被逼出局的机会,以后就再没有最好机会了……所以只有他俩的时候,是不足为惧的。
原书皇子们的退场顺序正是:原身二皇子,嫡六皇子,大三皇子一起,最后留下七皇子无可争议的登基。
所以齐承明有了一个计划……
这一回,如果让大皇子和三皇子尽可能的先两败俱伤呢?把中庸却有把柄的嫡六皇子留给七皇子对付。六七皇子才是年龄最相近的,到了夺嫡后期才能发现七皇子各方各面都不容小觑,这回七皇子就不能作壁上观了吧?
那时候,也是齐承明该积蓄好力量回京,同台竞技的时间了。
他不是只知道恭顺君父的愚忠皇子,只敢在规则范围内兢兢业业。为了皇位,他什么手段都不介意对宫中尝试,甚至他的原身对鸿仁帝还有些仇呢。表兄那边齐承明也怀有一些不为足道的心思。明明军队是皇子最不该染指的雷区,他还是默认了。
那么——这个详细的夺嫡计划要从哪里开始入手呢?怎么让局面按照他的认知发展成功?
齐承明沉默的思虑了一会儿,两眼一亮。
三天后。
李半晖带人伪装成的商队启程回京了,队伍里还捎上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神医——
边大夫。
第78章
冬去春来。
从柳州到京城的路程需要大概花两个月的时间。
到柳州赈灾回去复命的王传道和沈书知走了一个半月, 这是他们带着大部队,拖累行程的缘故。
后来又回去的李半晖却走了两个月整才到京城。他的队伍人少精简,本该速度更快才对, 但这位大少爷身娇肉贵,长途赶路哪里都不舒服,娇气的不停嚷嚷。
一会儿嫌马车太颠簸, 一会儿嫌干粮难以下咽, 一会儿又觉得无聊。
青少年人像是解放了天性一样,什么都手贱的想去尝试玩玩, 除了不愿意尝试生病……
是的, 因为他如果生病,边大夫真的会狠下心给他一碗熬的浓浓的黄连汤药的。
“……不可理喻!!”
边大夫气的直吹胡子,他在外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娇气过头的纨绔。
出行前,二皇子殿下找他促膝长谈过一次, 明确告知他,这位李公子算是观察中的自己人。
——现在边大夫恨不得写封信回去。什么观察中?王爷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啊!平时二皇子身边待的都是什么人?这个李公子又是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 可怜的老神医眺望着远处高大厚重的城楼, 还是随着缓缓行动的马车入了京城。
波光粼粼的洛水被一层层铜墙铁壁般的巍峨城墙护卫着, 初春在即,四处都是草长莺飞,风中送来清新的气味,一派新气象。
边大夫不是没有来过京城, 他复杂的注视着远处的建筑,很快分辨出哪里是皇宫,哪里是沐家小子住的街坊,都和多年前的模样一般, 没有改变。
但这回他哪里都不会去,而是要低调跟着李半晖回家。
然后——以给太后看病的民间大夫名义入宫。
“师父,小心。”
药童熟练的扶住边大夫下车,另外一个背起了药囊。他俩两个都是跟惯了边大夫打下手的人,皮肤晒得粗糙黝黑。
“终于要到家了!!”李半晖简直喜极而泣,心旷神怡的跳下来伸着懒腰。
太后还在的时候他备受宠爱,这种身上挂着闲职,就能溜出去近半年玩耍,也没个正经理由,还不去上朝的……根本不算什么事。
边大夫心情沉重的喘了口气,根本共情不了傻小子的快乐。他沉着的想起来那个最有权势的麻烦地方,想起出行前二皇子殿下的话还列列在目:
“边神医,我知道你不喜欢入京卷进权势谋划里面,你喜欢在外行医,救更多百姓。”
少年皇子诚恳的坐在烛火前望着他,微光把他的侧脸阴影打在墙壁上,若隐若现。
“接下来的请求纯粹是我个人的私心,是无关救人或者明智的规划以外的东西,充满了算计……但对我很重要。我可以保证,请求你的这件事情不会把你从此绑束在宫中,你仍然可以自由离京行医……”
“……你要听一听吗?”
边大夫外形苍老,体格却还健壮着。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故事。深邃的眼睛缓缓望了过去,那其中的神采是独属于老年人的、充满岁月感的智慧沉淀。
他思索了一下,就轻松的捋着胡须应下了:“老夫不会做违背底线的事情,但,殿下你请说吧。”
他没说出口的是……
这么久他认清楚二皇子是什么样的性格了。二皇子就不可能提出能违背他底线的事情来请求他做。
除此之外,这件私事对二皇子的重要性足够的高,又是在李家小子到柳州之后决定的……
边大夫想想他和沐家人没有中断过的通信,心中就隐约有了预感。
果然,少年皇子坐在灯火下,手指攥紧,望着夜色下的窗户,缓缓告诉了他一些东西:“……”
夜色渐深,连窗外换防的禁卫军的脚步都轻缓了很多。
“……交给老夫。”
听完了那些内容的边大夫也如同刚才应下的那样,底气十足,毫无反悔之心的答应了。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皇子有些愕然的神色,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快,这么果断的愿意参与其中。
“殿下以为我对行医救人以外的事情都不感兴趣?”边大夫反问。
他要是真的全然不在乎,也不会应老友的邀请,前来给二皇子调理身体。
有些事情……如果成功了,比他一个人救再多的百姓都有用。
边大夫回过神,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被药童搀扶着走向了巍峨的城墙。身前是迈开大步,走得气势汹汹、恢复了纨绔模样的李半晖。
……
“他们进城了,老爷。”还是同一个窗下,陈旧有些剥落的窗纸外映出一团阴影,低声汇报着。
“知道了。”男人应了一下,攥紧了手里的纸张,把它弄得皱皱巴巴,他连忙把那张纸重新捋平。
在这个像是书房的小房间里,桌上摆着一个厚实的木盒,里面装了不少这样写着字迹的纸张。
沈书知的手指捻了一下那张纸,抚摸过上面凹凸不平的墨痕,神色有些凝重:“……”
[李家子柳州已归,神医相随,切之关注。46.]
纸条上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拼音和新君数字,这是拼出来的最终结果。从字体,墨水,纸张到笔锋,都力图找不到一点来信人的痕迹。
沈书知却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不久前收到的最新一份传信,却不会是最后一份。自从完成治水任务回京,沈书知就知道,他派人盯着沐大学士府上的动作有多正确。
……这不,都被他揪出来了吧!
虽然沈书知到现在都不清楚他的“同盟”都有谁,但大致的人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那一批人心照不宣……平时谁都不愿意暴露出来。想让他们堂堂正正所有人坐在一起说破谜底,比登天都难。他们也不可能频繁的碰面聚会,那会变成其他人眼中的异动。
而且他们这群朝堂人士更擅长的还是——用一种更委婉曲折的手段,含蓄的,提供自己的力量。
这种古老的传信方式就油然而生了。
传信的内容只有他们这一群人看得懂,源头是沐大学士府上,但时常传递纸条的方式还有待改善……听说最近要改。
沈书知收回发散的心神,琢磨起了这次的内容。
自从串联起这些重生同僚,小心翼翼互相试探反试探,勾心斗角暗流涌动到互相确认完立场,发展成同盟……几个月也过去了。
具体该怎么帮助新君避开上辈子的处境,发展的更高,同时不着痕的表现自己,他们还都不清楚,只能想尽办法的与柳州扯上联系。
现在,这桩没发生过的事情来了。
李家子也是有奇遇的?他说什么了吗?导致新君有了行动。还是他自己擅自展开的行动?那位传说中的神医边大夫是新君的人,背后应该有他的授意。
沈书知仔细琢磨着。
就像纸条上说的,接下来只剩观察。但毫无疑问,李家子是个突破口……
沈书知想起自己的大儿子,眯了眯眼,有了决断。
……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距离柳州飓风灾害已经过去近半年,早被鸿仁帝抛在脑后。锦州等地的战乱才是他目前关注的重点。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鸿仁帝如今已经不摔器物了,他站在大殿里大发雷霆,带着阴晴不定的态度劈头盖脸的痛骂每一个来汇报的人,
“——养你们满朝官员都是白吃饭的吗?!”
最近前往前殿通报已经变成了太监们中间的苦差事。只有大太监福满公公依旧笑意盈盈,每次都积极前往,惹得小太监们钦佩不已,互相对了对眼神:
“……怪不得福满公公是大总管呢!”“居然还笑得出来,不怕被陛下怪罪吗?”
“咱们陛下只看得见有用的人……”另一个太监悄声说,“咱们算什么?就是会喘气的摆件。况且,像福满公公那样根本不怕陛下的样子也少见……咱们学都学不来。”
没准皇上就吃这套态度呢?
太监们佩服又无话可说,各自散了。
“呼……去母后那里。”鸿仁帝深吸了口气,勉强遏制住情绪,一摆袍子出门了。
近来的众多坏消息中,只有一个勉强算是好消息的,让他心情能缓和不少。
李家那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子送过来一个民间神医,母后往年一到冬季就容易染病,到了春天又缠绵病床总是好不了,这种老毛病到了那位神医手里,调养几日立竿见影。
……和往年一比,已经好太多了。
看来他广寻名医的旨意还是有用的。李家那小子也有心了。
鸿仁帝到了后宫,见过一回母亲泛着红润光泽的脸庞,看看开窗通风、不再是满殿药气,殿前阳光洒落到地砖上的模样——
他只觉得哪里都好,这模样比往年变化太大了。
“好好,你用心了!说罢,想要什么奖赏?”鸿仁帝龙颜大悦,直接把治好后才该给的奖赏迫不及待的提前了。
现在给个承诺,再赏点银两丝绸药材,等治好了直接赏神医官职和房子,也就齐全了。近些年母后年纪大了,鸿仁帝挺忧心的。
边大夫不卑不亢的想了想,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了太后的方向。
老妇人笑呵呵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这次让我来做主,皇儿,你可不许和我抢啊。”
“……是。”鸿仁帝反应很快,心里倒是有些惋惜。
母后想亲自赏人,他自然不会去抢着插手。但听起来这还有一层意思,这个大夫母后也看中了。
鸿仁帝本想赏给神医一个官职,入内医院也就行了,正好能去给容妃看看了。现在……罢了。
他惋惜的不再多想。
没过几天,鸿仁帝再来探望时,发现殿里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有些愕然:“皇后?”
“有一位神医在,是母后让臣妾来的……咳咳,正好容妃妹妹也病了,臣妾就自作主张了。”皇后恭顺温柔的垂下头解释,她身边坐着的,俨然是一脸病容的容妃。
鸿仁帝大慰,赞许的看了妻子一眼:“你有心了。”
“不算什么。”皇后垂着眼帘温和的笑了笑,眼底却一片冰冷,想到了母后和边大夫不久前叮嘱的话……
她得好好替皇儿盘算主意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太后的旧疾调理妥当,边神医被重重赏赐一番后许诺可以自由离京,但在那之前,希望他再留一些时间治好皇后的病。
边大夫的归属仍然在太后宫中,但重心不可避免的……就此暂时挪到了皇后身上。
‘谋划初步成了。’边大夫深深松了口气,不擅长这些蝇营狗苟的他这段时间过得累坏了,但谁让是他自己应下的请求呢?
接下来就先看看成效了……
第79章
口小腹大的玉色瓶中装着京里有名的“白堕春醪”, 浓香扑鼻,气味纯美。
一只保养得当、秀美白皙的手拾起玉瓶,倒了满满一盅酒出来, 仰头一饮而尽。坐在殿里自斟自饮的秀美身影赫然是挥散了众宫人的皇后。
生病的人是不能饮酒的。
所以……她当然没有生病。
皇后抬起眼帘,露出一双燃烧着灼灼野心火光的冰冷眼眸来。陛下要是看见她这一幅面孔,绝对要大吃一惊, 困惑震撼于她和平日的不同。
但皇后自己却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一样……或者说, 她感觉自己现在好极了。
昨天,太后慈爱又语重心长的话响在耳旁:“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但是也不能闹得那么难看, 是不是?你们都快快病养好起来,管管那群不成样子的孩子去!”
“是。”皇后当时真情实感的应下了。
但转过脸来出门的时候,她就只剩下了隐晦的咬牙切齿,体现出来的就是面颊微微抽动:“……”
她的确想管着不成器的皇儿,但她的“病”就是为了限制皇儿乱来才装出来的, 要是等她好了,那蠢小子才不知道要怎么不听话呢!
她生的皇六子年纪小又是嫡子, 一手好牌, 只要沉得住气, 位置不就慢慢坐上了?那蠢物偏偏性燥,去年秋她刚装病磨了这小子一段时间的性子,到了冬天这就又沉不住气往外蹦了——这下被算计跌了个狠跟头,被大皇子和三皇子死命的针对了吧?
好好的两个出阁皇子争斗, 牵扯上他一个还在学习的小皇子!
皇后当即就气‘病’了,逼着儿子回来侍疾,这才被动的避开了最猛烈的那一段时间。但三番五次下来,皇后也有些绝望, 忍不住生出了一丝质疑:她总觉得这孩子还小,还小。但是都十岁了,连一点应对阴谋和忍耐的能力都没有,就这样的性子,怎么对付他那群豺狼虎豹的兄弟?
她昨日咬着牙从太后宫里出来,身后跟着那位据说是暂时分给她调养身体的神医,一路回了宫中。
皇后本来没有在意这位乡野神医。
再好的大夫,诊断皇后的脉时,都会沉吟片刻然后说体弱不得劳累多思,冬季防寒保暖云云,再开些太平方就无事可做了。她咬死了自己深感疲累,无法起身理事的时候,难道大夫们还能说她没病不成?
但是一直到了殿前,皇后身边只剩几个心腹的时候,那位精神抖擞的老神医却低声这样对她说:“娘娘,我有方法帮助殿下避开这趟浑水,就是不知道娘娘舍不舍得了。”
皇后将信将疑的注视着他,回忆了一下:“……你是,几个月前从岭南一路赶回来的?”
李家公子专门跑大老远找这位神医回来。这个老大夫走的是太后娘家的门路,从头到尾都是太后的人。突然这么对她示好,几个意思?
皇后沉着气思索。
“老夫不愿意看到太后娘娘这么劳心,这于她的病情无益。”边大夫就端出来他面对病患家人时义正言辞、充满信服力的模样,忧心忡忡着,“况且——这只是一个建议,娘娘怎么采纳,就于老夫无关了。但,倘若娘娘觉得老夫说的有理,还望尊亲往后在外行个方便。”
皇后之父是外河道总督,权势不小。论起来这个喜欢在外行走的大夫,有太多地方可以仰仗他们家权势的了。
皇后:“……”
这么一听,她反而放松了很多。
有所求就好办了。
而且……她回想起了太后娘娘平日的模样,虽说太后娘娘不喜热闹和她们打交道,但在皇子间,的确对她生的嫡六子更多几分爱重。平日也是万事不管,对她这个皇后很是信任。
这回几个皇子闹得是太过火了。如果太后娘娘都为此头痛烦忧了,她更偏向平日喜爱的皇后与嫡六子,让自己的人过来稍微点拨一二——或者是太后娘娘的人见状主动分忧,也就不足为奇了。
皇后此时再想这次太后娘娘把老大夫推荐给她时的神态,心中已经有些恍悟。
她微吸了口气:“你说吧。”
……
得了主意的皇后今天便畅快的细细喝完了这壶酒。
待到六皇子听闻不妙闯了进来,童音都惊慌了起来:“母后!你还病着呢,怎么能喝酒?”
半大的孩童已经有了少年人的模样,平日急躁是急躁了些,现在的惊慌担忧却是不掺假的,他扑过去想夺走酒杯,一晃瓶子发现里面已经喝尽了。
皇后面带红晕,这是微醺的表现,看在六皇子眼里,他却好久没见过母后有这样的好气色了,一时更为惊慌:“……我去找那个神医!”
“别去,皇儿。”皇后的语调像冰块碰撞一样,又清冷又干脆。她微笑起来,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意思,“病重就是我的打算。”
“母……后?”
“我一直教导你,不要急,现在不是你该急的时候,谁坐那个位子得看你们父皇,不是看谁跳的欢。你从来不听……咳咳。”皇后像模像样的咳嗽了几声,“这一回你摔得这么惨,再这样下去,你身为嫡子,命都要保不住了。”
“……”六皇子无法反驳的垂下头,无力的攥紧了拳头。
他承认自己过去是太急躁了,给了三哥发挥的机会,惹得大哥竟觉得是他暗中坑害,现在他有苦说不出。只能蔫蔫的待在母后宫里侍疾躲避……可恨!等母后的病好了……
“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皇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这个蠢儿子的想法,她现在已经气急到反而平静了。边大夫说得对,她是得给这个孩子留条路,不逼迫是不行的。
皇后重重的咳嗽着——无他,她只要依靠在窗边,就着酒吃上这几口凉风,就自然咳得出来了:“咳咳咳……只要你一日改不掉急躁的毛病,母后的病重就好不了,你明白吗?”
“母后!”这下轮到六皇子急了。
母后的意思不就是,只要他不改好,她就要反复作累自己的身体吗?因为皇子侍重疾的时候,可以告假自学不外出。轻些的病才可以让皇子回去进学,但进学和日常时的要求也比往日严苛——例如嬉笑吵闹游玩,或者穿衣或者步伐,哪一样不显得肃穆担忧,就有皇子不孝的嫌疑,处处都得绷着精神。
这是一个降温的好办法。
贤妃之前不就是吗?断断续续病了三四年之久,现在喘口气都怕她人晕过去。自己母后要是狠狠心也病上这么久……身体会毁损得恢复不过来的!他不要母后变成贤妃那种样子!
六皇子不寒而栗。
他扑过去作小儿状撒娇哀求着:“母后——这次我吃到教训了,以后不会再那么争强好胜了,你不要这么害自己,我怕时间久了……”
皇后好声好气和他应着,母子俩又变回了一派温馨的相处模样。皇后却越过儿子的肩头看向了远处宫墙上的树梢:“……”
新年要到了。
她这个皇后眼看着还不知道能不能履行职责,容妃是不是急着要让病好呢?
然后到去祭祖的时候……名单还是由她拟的。
皇后垂下眼帘,心中已经盘算起来了。
是的——用自己的重病来牵制皇儿只是表面计策,边大夫告诉她的办法,是在新年祭祖之际把六皇子塞去齐家皇室的祖陵,那里也是旧朝起家之地,本是寓意龙气世世代代镇压。这回正好让他仔细看看前朝时的太子,一个个都变成什么下场了,然后想办法先找个借口把六皇子留下,或是生病或是祈福,再求一求太后娘娘——
正好族地那边也有才气出名的学院,六皇子待在那里熏陶,不会荒废学业。
“……!”皇后一听就福至心灵的明白了。
冬日前她还在听太后娘娘说这两年深感身体不适,想趁着状况还好些再出去游历走走,没想冬日就病倒了。现在……太后娘娘今年也在祭祖名单上,到现在都没撤下来,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这就是小六的生机啊!
……
边大夫吐了口气,疲惫的歪在宫里给他分配的房间里,这里紧挨着太医院,路过的人对他说话总是没鼻子没眼的,心思复杂涌动,这就是他讨厌入宫的原因。
他一把老骨头,真是受大罪喽……
好在终于快熬到头了。
边大夫卖力捶了捶自己的腿,算了一下时间。
等到新年前后,皇后就会在他的帮助下渐渐“病愈”,去筹办祭祖大事,他也就功成身退的顺势离京。后续都与他无关了……
虽然边大夫琢磨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二皇子殿下人离那么远,是怎么笃定太后娘娘会愿意掺和进这次的事里的?为什么被扔到祖地的六皇子可以去求太后娘娘?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吗?
主意是边大夫鹦鹉学舌复述的,他怎么听不明白呢?
偏偏皇后听完却一阵恍然,看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更亲切的光芒,像是知道了什么内情似的。
一头雾水的边大夫:“……”
老夫不知道啊!
就连二皇子殿下的整个决策——先和皇后结盟,稳住六皇子后看前面斗,边大夫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的政治素养不够了。但他信任二皇子殿下的决策,殿下请求他这么做,就一定是对未来局势有裨益的。
这个少年人,是他们认定的未来君主,他能做的……只有相信。
……
“老马!把这幅画送出去裱了!”王传道拍了一下桌子,他面前的纸上用各色画着颜料糊成一片的色块图,又用细笔勾勒出花草虫鱼般的外形。
管事没有意外的进门,小心捧着这幅刚画好的新作出去了。
他们家老爷近来迷上了画画,常让他把画送去糊裱铺子处理完,再自己好好珍藏起来,一个人偷着乐。文人清流家里出来的夫人看了都直摇头,对老爷的审美再也不感兴趣了。
管事看不懂画的好坏,他就觉得……自家老爷有个新爱好,整日乐呵呵的也挺好的嘛。
他不再多想,不久就把画送到地方了。
糊裱铺子里,这幅画被传到了后堂上,经过了几个人的手和眼。最后,一个人端详着画里的纹路,描摹拼出了一行字:“计划……?”
他若有所思,吩咐着:“把信息散出去吧。”
等该看到消息的人都知道了情况,别人要怎么做他管不着,但他自己……已经知道该怎么帮助新君的计划了。
钦天监某人暗自思考着——
作者有话说:这一波,这一波将属于超远程的君臣默契配合hhhhh
第80章
且不说日后, 在新年之际即将确定祭祖名单时,钦天监的人也在其中掺和了一笔,促进了六皇子离京的步伐, 京里未来几年不得不剩下惊愕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对掐……
在现在,齐承明还不知道他所牵挂着的计划,被远远托付到千里之外进行得怎么样了。他只能脚踏实地的, 一步步着手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
柳州。
春日稍暖, 已经有性急的人早早换上了薄衣,喊着号子。
随着一声声刺耳或沉闷的响动, 大地震动, 被众人围起来的凹陷地面中,涌出了浑浊的泥浆,慢慢的又变成了水洼,脏兮兮的,围观的百姓却全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喊声:
“水!是水!我们也有水了——!”
为首的汉子正是一身肌肉的黄栋, 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露出纯然欣喜的笑容, 意气风发的挥手:“后续交给你们了, 我们去下一个破水口!”
周围的府军应声着, 接替了建筑队的汉子们,开始有模有样的捡石头过来垒砌在水洼周围。他们最近都在做这样的活,已经逐渐变成熟练工了。
齐承明欣慰的站在人群里不起眼的位置观望着:“……真是欣欣向荣啊!”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带着一家老小搬来了柳州的白宣,已经整治完峨山县官场回来的温二公子, 伤势痊愈正在打熬身体的表兄王守,当然还少不了秦师爷和小宋总管。
他们一群人日盼夜盼,做足了一整个冬天的准备。
一到春天,气候回暖的时候, 柳州城的打井计划就展开行动了。包括王府从户们做了一整个冬天的龙骨水车,结合高架低架能给田地供水,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这是第五十三口井了。”秦师爷手中抱着算盘,却翻了一下眼皮就得出了数据,“再过一周,所有的井和龙骨水车陆续都可以开始使用,应该会有更多人来找县衙签开垦荒地的契书,到时候就可以开放租赁从铁炼厂里统一打造的曲辕犁了。”
“新来的知府还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听说是京中荐来的,比较特殊。”温仲南路子广人脉多,眉头皱得挺紧,谨慎的压低了嗓音,“……晒盐池,还是等等再建吧。”
齐承明了然点头。
上次他从系统中抽出了奖励就包括晒盐的方子,但这个太重要了,不找到一个妥帖时机,不好拿出来。
还得等先试探明白知府是怎么回事,再徐徐图之。
“走吧。”齐承明挥了挥手,“咱们该去参加新知府的欢迎宴了。”
虽说接下来又得是一番筹谋,齐承明的心情却很不错,没受影响。
不管新知府是好是坏。都影响不了现在柳州即将腾飞的生机勃勃。这里的荒地开垦利用的越多,能种的作物越多——在这个农耕社会,田地粮食越多,粮食产能供养起的劳动力就越大。他的藩地会滚雪球一样慢慢发展,不再像去年那么艰苦了。
齐承明想的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没想到他们都那么相信我这个王爷了。”齐承明轻轻舒了口气,感觉心头沉甸甸的。那种沉却不是疲累的沉重,而是一种踏实又心满意足的感觉。
他一直知道自己身上系着许多家庭的生计,但眼睁睁看着最开始县衙鼓励开垦荒地的缓慢,到现在百姓们趋之若鹜,像是抢金子似的火烧火燎的积极主动,他就觉得心情好的不得了。
种植棉花,土豆,番茄,各类辣椒。这几样新作物是齐承明手中流传开的,农人们笃信着跟随王爷不会出事,现在水也不缺了,各个都恨不得多抢开些土地,给自己增加一份保障。
还有“柑树”,“甘蔗”和“胡麻”,这三样是本地原本就有的作物,齐承明也让禁卫军们对外传扬鼓励种植收购,农人们自然信着跟随。
以前这三样在本地种的或多或少:甘蔗是最多的,因为它主要用来制糖。柑橘在这时候多用于药材,而胡麻算是大小街坊铺子食楼做菜时都会放的一味辅料,没有太多市场,但也总有种的。
齐承明最需要的反而是胡麻榨油,炒菜很需要它。天天吃猪油也顶不住消耗,猪崽厂还没扩大呢。
“无忧你去参加欢迎宴……我们就换个地方吧。”白宣和温仲南停下脚步,互相望了望,白宣热情招呼起了高大的青年:“王表兄,要来我家喝酒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开始喊我表兄了。”王守很无奈,他婉言拒绝,“喝酒会让手不稳当,我就不去了。”
他说话间忍不住活动了几下残缺的手指。
……健全的手只剩下一只了,他得珍惜。
自从想从军的念头生出来,王守就有意识加强了训练强度。曾经他有一手惊艳的枪法,不算什么王家特有秘法,王家发家还没有超过三代呢,是王家三代在战场上多年驰骋来的实战经验,使出来只会透着杀气,没有一点花哨好看。
但缺了手指……他的枪法就总有破绽了,这几年王守都是改用左手当惯用手的,日常磨练的也算利索,就改成了左手枪。
他爱惜得很,不会再沾酒了。
“我回去和甜娘一起,再去果园里转转。”王守微微笑了一下,夫妻俩的恩爱很是低调内敛。
杨家人到了柳州后就没了杨梅生意,但他们也不能天天白住在王府什么都不干。在齐承明得知杨姥姥出门打听过招工的事后,他就把新牵头的柑树园交给杨家人管着了。
——到了这时候齐承明才明白,为什么古代人那么喜欢“任人唯亲”。能力在管理的这种时候不是最先需要的,除非突出到十分亮眼。任用者在这时候看重的更多的是“忠心”和“放心”。
齐承明自己也是。
只要杨家人能管好柑树这一揽子事,不添乱,他发觉自己本能的更安心交给杨家人来管着。
“……无忧,那我们吃酒去了,你慢慢担待!”温二公子快乐的对齐承明摆着手,勾肩搭背的揽着白宣走了。
现在轮到齐承明一脸羡慕的眼巴巴望着他们了:“……”
“真好啊,我也想去玩。”他长叹了口气抱怨,突然有些罕见的磨磨蹭蹭,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知府为什么偏要选在今天就任呢?真麻烦。”
众所周知,噩耗不是你得去参加什么难缠会议,而是你去参加会议的时候你的朋友们跑去玩了!
……还就是从眼前跑走的!过不过分呐!
宋故大为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殿下,新君,这是在撒娇吗!
一直以来他看到的都是殿下很有责任心——甚至责任感重过了头,竟然让人想劝着“算了算了,殿下我们先休息吧”的劳累程度。现在都这么抱怨了。
宋故大感欣慰,他主动上前一步请缨着,微笑的酒窝间都冒着坏水:“殿下,到了席上不妨由我来进行交涉,您再重现一次赈灾时的情况……这样中途就可以无礼离场了。”
齐承明若有所思:“你是说,让我继续装成任性不干人事的王爷?”
若新知府真是个好的,一次面子上的事不妨碍什么。齐承明还能早早解脱,去找白宣温二吃酒。
若新知府不好……齐承明这种负面形象,就有理由接近人钓鱼执法了。坏人总是沆瀣一气的,不愁他不贴上来。
秦师爷一直在走神算着今年的存粮数量,现在猛然回神:“……等等,这是我的职责吧?宋总管。”
他刀锋般变得冷冽的视线迎上了仍然在微笑着的小宋总管。
宋故镇定的寸步不让,理所当然:“这回不一样,是王府的私事了,正该由我去处理。况且秦先生如今在县衙做的好好的,若是上来就暴露自己身为殿下的客卿,这不好吧?”
“……!”秦留颂一瞬间目露精光,被说得哑口无言。
好好好,他往常怎么没发现宋总管言辞这么犀利?
宋故一招就打败了己方竞争者,心满意足的垂下了眼帘:“……”
平时他不觉得有争的必要,越多的人为殿下做事越好。但这回殿下好不容易撒娇一次,他想要满足殿下的心愿——由他来满足,他想这样。
宋故身为勤勤恳恳的大总管,什么财名都不爱,但他也不是一丁点报酬都不需要的。
两个王府的心腹大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谈笑间刀光剑影,互不相让。小德子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怀疑以往是不是宋总管没和自己抢殿下面前第一得意人的地位,他现在想想,简直感激涕零。
齐承明也不出声制止,他在旁边看得正偷偷乐呵:“……”
打起来!打起来!
是谁的虚荣心冒出来了?碰上这种臣子们为你抢破脑袋的时候……老天啊,谁不爱看啊!
当然,这得把握尺度。
齐承明最后清了清嗓子,不敢多耽搁时间了,领着人回了趟府中,很有逼格的坐着马车去了被清场的白家食楼——
欢迎宴已经开始了。
坐在次座上、正对沐知州举杯敬酒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他一眼扫到刚进门的齐承明,顿时变脸似的堆满了笑容,热情程度比对着沐知州还高,积极地说:“——瑞王爷!下官敬你一杯!”
说罢,中年官员就不顾自己的身份主动离席,端着酒杯就热切的冲过来了。性情更端方的沐知州当即动作轻微的松了口气,看起来刚才不胜其烦。
齐承明脸上的大致表情不变,嘴角已经耷拉了下去:“……”
啧。
他有预感,这个新来的知府也不像什么好家伙……——
作者有话说:知府:这是污蔑!不能以貌取人啊啊!(以头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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