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成这件事情, 怎么出藩地是第一步。
这次不比上次,短暂的出门近一旬去寻找表兄一家。若是去扬州,起码要预计离开柳州半年的时间。
知州和知府那边就是一个很难瞒过去的问题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露面过。
——但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就不可能退缩。
齐承明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很能沉得住气,像往常一样隔三差五的找人开小会。在半个月内分别找了秦先生, 陆知府, 沐知州,黄叔等主事人说明了情况, 交待了他秘密离开后必须要做的几项重要发展。
种红薯和交赋税军饷是一项。从海边运银子回来填入银庄, 在岛上建武器厂是一项。商队继续在海边,柳州和外地三头跑着贸易是第三项。
白宣那边没有解释。他最近在家里紧张兮兮的,时隔多年后妻子再次有了好消息,这已经吸引他全部注意力了,等他什么时候回过来神了, 找个理由就能拖延到半年后。
学子那边也没有多说什么,有了田雅这位齐宅的新客人, 齐承明以此为理由推脱说去哪里办事就够了, 不会有什么异议。
齐承明让人准备了几辆马车, 他不打算带小德子或者小成子,小宋总管也不行。只带了王府里被小宋总管提拔起来的华管事一家。他的儿子跟着一同跑腿,老婆是在厨房帮着打下手的,算是这一趟的厨娘。
车夫这一次不是老华了, 他要留下与商队对接。养兵多时的民兵队这一回派上了用场,选出来最优的五个人,充当车夫与护院出发了。
秦留颂这次也跟上了,他虽说是柳州县衙真正的主心骨, 但县衙都平稳运行这么久了,不至于缺了他一个师爷就转不动了,那等于一群人都废了。
最后是甘棠这个大宫女主动请缨,要跟着齐承明去扬州。
一个好端端的公子哥,身边没有贴身婢女或小厮,说出去也不靠谱啊。
这么一行人轻车简行,宋故却怎么都无法放心,安排白家去扬州走一趟镖的队伍,顺便捎带他们一程。
如此一来,十人队伍猛增到了二三十人,浩浩荡荡的车队在路上也有安全保障了。
——就这么轻率而快速的出发了!
车队离开后的第四天。
齐承明坐在山上简陋的庄子里,眺望着满是繁星的夜色,面前是大片大片柑树,琳琅满目,放眼望去心旷神怡。
杨老妇人笑呵呵的坐在一旁,耐心的把晾晒的果干封装进小坛子里,这是她做熟的活计。身后是几个护卫的打闹声,一个个背着篓在帮忙摘掉树上的病枝坏枝。
在表兄一家上京的中间,果园没人看管,杨家的老妇人便操心起这一摊事来,时不时要来山上转悠。
“没有动静啊。”齐承明心情很好的抖了抖信纸,重复。
他并没有跟随着镖队离开,而是使了个花样,带着人悄悄折返回了柳州山上的柑树园。
自从齐承明私底下交待了每一个人后,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遣人暗中监视着。一旦谁有了念头,想把“二皇子无诏出藩地”一事透露出去,齐承明的手下就会暗中下手,把威胁扼死在襁褓里。
虽然简单粗暴,但这种方式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事后怎么应对,都比暴露更好接受。
目前来看,没有人打算背叛。
“收拾行李,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了。”齐承明招呼那群人。
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脱开手放过了,后续的一路上都会有人继续监视,时不时对他汇报情况。一直到齐承明再次回来柳州之前,这项重要的监视任务就不会停止。为了避免有人欺瞒,齐承明用了两伙人交叉监视。
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
京城。
自从大皇子沉寂,三皇子一时间风光无限,无人能敌。
好在三皇子有个聪明的母妃,指点他要学会低调谦逊,关爱兄弟。这才勉强止住了他的张扬,防止鸿仁帝看这个成年儿子不爽。
京城里表面平静无比,摩擦暂时消失了。
背地里的暗潮涌动却一直没有终止。
在今年秋天的诗书会上——由沐家老宅举办,来了很多给面子的大臣,还有不少青年才俊试图一跃成名,现场氛围热烈非凡。最为难得的是,这次邀请的年轻士子们并不只是最优秀的那一批,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
但,这只是表面。
真实情况是……
沐大学士坐在凉亭里,身边是一个小巧古朴的火炉,上面摆着一个紫陶泥壶,壶嘴中冒出了袅袅的热气。听荷煮茶,分外惬意。
和他坐在一起的是几个眼熟的官员,分散六部之中。除了钦天监那位因为身份敏感来不了,余下的,都是往日互相沟通有无的正二品以上官员。
“都来了?”刑部尚书环视着远处热热闹闹作诗的年轻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他不认识的。
“已经确定的人里面,除了出京任职那几个,在家养病的李大人,避嫌不能来的武将……其他基本都来了。”沐解笑呵呵的也不生气,只是从袖子中缓缓取出一份名单,上面寥寥落了几个人名。
“基本?”刑部尚书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重复。他接过那份名单看了看,了然,默不作声的把纸张传给别人。
“剩下新来的这些人里面,都是我们怀疑过的,还不能确认。”另外一个满脸皱纹,语调沉稳的老人不疾不徐的说。
他是已经告老在家休养的前大学士,如今加封为太师的吴大人,听起来名号唬人,实际上已经没了实权,只剩满朝人脉。这官职只是对他一生鞠躬尽瘁的赞誉。
如今重要的重生文官已有二十来人,其他要么是难以辨别,要么就是隐藏的极好。
对于辨认官员的这件要事,几个人一直在做。互相事后会互通有无,前段时间还有沈书知这个年轻人参与进来,现在他离了京,就只剩他们几个老人重新担起事了。
但这些事与今天的一比,都不算重要……
沐解几个老资格的大臣达成了共识,费尽心思的把查出来的重生奇人都组来了这个诗会上,把大家从暗中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状态转为了明着见面,这本来就寓意着有大事要发生了。
所以能来的人尽量都来了。
至于没来又不做说明的那几个……
自以为是聪明的蠢物有很多,他们过后会明白的。
闲话工夫,凉亭里的几人都把名单看了一圈了,各有计较。
“这‘石集生’就是上次趁着郁林之乱,在户部敛财的那个?”
“争着去郁林州的官员多了……大家重活一场,也不能抵银子。”刑部尚书嘴角讽刺的一勾,意味深长,“可不就得分出个高下?”
沐大学士见状开口:“之前老夫提议,你们多有疑虑,觉得这太过冒进了。现在又如何?”
在场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其实能同意办这场诗会,就代表他们同意了这个抉择,在听完刚才那位姓石的官员所做之事后,他们的神情更加认同了。
“该定下规定了。”沐大学士一锤定音。
以诗书会的名义叫来众人,是因为沐大学士在上次大皇子倒台一事中敏锐的察觉了隐患。
当时他们齐心协力,各个部门都有隐藏的忠于未来新君的臣子,一起运作下,无声无息的推动了大皇子的落败。这其中轻巧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寻常人都高兴起来,事后忙着庆祝了,沐大学士却觉得恐怖。
——他们是一股隐藏在朝堂上的,不稳定的群体暗流。
这股暗流不为人所知,也不属于任何人,目前也不受远在千里之外的二皇子掌控。
现在他们都还受控,愿意齐心协力,是因为他们共同效忠着自己认同的君主,他们是同一个阵营内的人。但是……未来呢?
沐解一个文臣都知道,“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啊!
开国皇帝为什么往往都在登基前许诺功臣?在登基后分发功劳,犒赏众人?前者是为了安抚人心,平稳登基。后者是为了安抚班底,不让这群多年为自己征战的臣子寒心,不给他们重新掀翻御座的机会。
二皇子呢?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有那么多的人早已属于他,他不知道远在京城里有这么多臣子在翘首期盼,只待拥护。也许他在柳州已经知情了——但他肯定是不知道京城这群人的心思的。
沐解已经想到了那个失控的将来:
最混乱的时期不是夺嫡的混乱,而是当二皇子被确立为太子,将要登基前的那一刻。二皇子党——重生臣子党派,将不复团结,瓦解成最脆弱混乱的状态,人人被贪婪利益蒙蔽眼睛,争夺着新君的注意力,不择手段的为自己获取功劳。
到时候。
他们会互相拖后腿,彼此对付,或是做出一些极端手段,不惜代价的博取新君心中的地位。
这些蝇营狗苟……沐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会发生。
到那时,重生的众多臣子对这个江山社稷、对整个国朝百姓来说,还会是一种天赐之福吗?他们会成为祸端!
一个不小心,多年后的覆国之危恐怕会提前到来!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是被迫的罪人!
沐解只要想到这些就夜不能寐,他不会天真的觉得,只要是重活的臣子,就全是一心为主的了。就算一心为主,人还是人,各自有各自的小心思,为了自己的立场去互相倾轧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所以第一步——
这群重生臣子,必须从纷乱变得稳定,哪怕带头强压的人是他们几个老家伙,就当做共建新社了。
外人面前仍然隐瞒,但对于他们自己人来说,名单必须尽量透明。
然后便是……
找个机会,想办法把这一支游离在二皇子势力范围外的“暗流”,转入明面,由新君亲手号令。
这样才能走最合礼的步骤……功是功过是过,君主心中有一本账。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各个都潜藏起来暗中动手脚,届时不择手段的为自己争取。
“去三两个的召集他们,别惹眼,慢慢说明白吧。”吴太师沉声支持。
刑部尚书心中已经有了思量:“那几个没来的交给我处置……”
明知道众臣子齐聚一堂要敞开了说话,还在那里装糊涂不愿暴露的人,都是各自有小心思的。这样的官员,该让他们清醒清醒!
要知道他们重活一世都多了一份依仗没错,但,在场几人的官职高重,动动手指头,也能让人吃了苦头……
“开始吧。”沐大学士肃然缓缓起身,带着众人向凉亭外走去。
这也许是他们几个老臣唯一能做的了——
作者有话说:重生臣子们也会良莠不齐,各有立场,互相牵绊拖后腿,这都是正常的。能够合理的驾驭他们发挥出该有的优势来,我们沐大学士功不可没啊呜呜呜呜
第132章
九月底的天气开始转凉。
南下的船速度慢慢悠悠, 因着又进入了枯水期,齐承明也没期盼快到哪里去。
说来他原本以为柳州与扬州距离不算太远,毕竟他的商队是常年在‘柳州’—‘武陵’—‘江南’三边轮换着跑的。所以这次拉拢人才之旅, 齐承明先定下的是以为最近的那位扬州谢大人。
等要出发了,他才知道,扬州与柳州也是近三千里路, 同他从京城到柳州是差不多的距离。好消息是这趟全程都在船上, 论折腾程度完全不一样。
去年去柳州是从富贵之地往偏远之地去,越走越难熬。今年这趟去的是繁华至极的江南, 接下来的路只会越来越好走。
齐承明便重新调整了计划, 他吸取教训,老老实实找镖队的人画了份简易舆图,把这一路的附近州县都标注出来,再一一对照原著细节重新排了班。
还有一桩事——秦先生那天的眉眼心事,齐承明一直惦记着, 总得找个机会问清楚才行。
人家一直在他这里鞠躬尽瘁,操劳不已, 周围却孤零零的, 这么大了连个家室也不知道底。这些年又肯定要在柳州耽搁了, 他总得多上心几分。
这天,就到了观阳县。
大船靠岸临时休整,秦留颂面色红润的在充当书房的房间里独自下着棋,这一路没了案牍操劳, 他养得反而气色好了很多。
齐承明眺望着窗外的水色,心不在焉。他斟酌了一路的理由当场抛了出来:“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咱们再继续坐船,一路这么久了,真让人受不住。”
这次一行人是轻车简行出门的, 连船都是与人拼着乘的商船。齐承明彻底贯彻了他“齐仲”这个商人之子的身份,出门在外就是做生意的。
秦留颂苦劝不住,怎么都觉得没必要这么委屈殿下。齐承明却觉得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这一行才二三十人,说去哪里变更都快,速度再慢,也比去年浩浩荡荡几百个人强上太多。
现下他这么一说,秦留颂自然无不支持:“少爷的康健更重要。”
出门在外,哪怕是在自己的船厢里,都有可能走漏了风声。所以一行人统一改口称齐承明为少爷。
一行人这就带着不多的行李下了船。华管事一路眺望着环境,这个行事老成的人本能便觉得哪里不对,他眉头锁了起来,低声说:“少爷,这里只怕不好久待。”
齐承明跟着眺望进城的路。
这里和他一路来时见的州县差不多,除去那些有底气坐车的,余下大多步行着的百姓都是穷苦模样,偶尔有几个面白圆润的,或者衣物浆洗得干净体面的,都能让人眼前一亮,一眼从众人堆里看见。
明明去年经过那么多地方,还不至于如此,今年就显得落败混乱太多了。
刚出来时齐承明看到这些,还会接连情绪低沉难过,深深意识到了“银票体系”的崩盘和私币开放导致了多少难事。那些苦难从来都是加倍施压到最普通的百姓身上的,平时位高的人看不见,才觉得是“杀人于无形”。
现在齐承明见多了混乱的地方,心情好歹稳得住了。他的眼神四处观察着,又去打量城外的荒地,却还是看不出端倪。
齐承明虚心请教:“华管事,怎么说?”
“小的以前也在中州待过,凭什么天灾都见过几场,熬也都熬过来了。但有一种……实在难以应对。”华管事说这段的时候,齐承明仔细看了他两眼。这个中年的管事看起来也有几分故事。
“是什么?”
“是……蝗神。”华管事的眼中一闪而过深深的畏惧,“小的幼时经历过几次。少爷你看,那些地里旁边的树,是不是光秃秃的?”
明明现在还不到冻掉叶子的季节。
齐承明的注意力转移过去,这才发现端倪,他吃了一惊,有些不详的预感:“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荒地其实该是蝗灾过后的,田地?!”
“小的感觉八成是这样。”华管事没把话说满。
这里临着水,又不像柳州那么偏僻贫瘠,谁会放着上好的田地不种?那些地就不可能全是荒地。
齐承明听了指点,赶紧再去看那些百姓。
细看之下,能发现百姓们脸上的麻木苦涩比其他地方严重许多,就连不少穿着体面的人,脸上也带着化不开的愁色。整个观阳县的氛围细看就不对劲。
“少爷,这里恐怕暂时住不得了,咱们也得仔细打听打听再乘船走了。”华管事谨慎的说。
这里已经被蝗灾袭击过了,虽说暂时不必担心,但粮食饥荒说不好会引起大混乱,还是避开的好。至于继续乘船……
在没弄清楚蝗灾席卷的方向前,他们也不能那么冒失。
齐承明抿紧了嘴唇。
他今天想在这里落脚,正是知道有位久不起复的文人是观阳人士。
在原剧情中,对方出名之处是因为他诗画双绝。夺嫡后期的京城犹如危险漩涡,氛围极其压抑,时局混乱下鸿仁帝的内库里连几两银子都倒不出来,更偏要做些享受之事。他也不爱劳财伤命,就召集了这人回京任职。
明明人家是奔着救苦救世的心思抱负去的,鸿仁帝却把人带进宫里,天天谈诗作画,只当个闲官。观阳大家心思郁郁之下做出几首好诗,更是受鸿仁帝赞叹喜爱了。
一来二去他便和七皇子相识交好了,在七皇子上位前最凶险的时刻,主动以文人之躯面对刀斧,硬是面不改色的带人顶住了那场宫变,扭转局势。事后重伤不治,以命表明了忠心……
是一个非常性烈的文人。
齐承明对这样有风骨的人十分喜爱。
两人相识一场,只为了那份认同,便可以为之拼命……
哪怕齐承明这个时间点过来观阳,只能见到在家郁郁不得志的对方。将来也不一定能在夺嫡时获得助力,这次是刚好路过,他还是想要进城结识一番对方。
不为别的,就为这份肝胆义气。
但现在看来……
情况不妙啊。
“……先派人去城里看看再说。”齐承明沉默半晌,先做了决定。
他们来时乘坐的这艘商船为了补给靠岸,最迟也得明天出发。但蝗灾的事一定很突然,他们现下要是得知了观阳的惨事,得不到补给,船说不定会提前拔锚开走。
在没搞清楚接下来准备怎么做时,他们一行人不能糊里糊涂的再上了船。
齐承明也有心打探观阳县现在的局势具体如何。若是没有危急到一定程度。他不为了那位大家,也得为了这群不知道未来该怎么活的百姓多思虑几分,才能放心走。
华管事应了下来,找来护院们中的两个好手,让他们先进城分头打听。
至于他们一行人,也不好就这么硬生生站在码头上干等,找了个茶水饭摊坐下了。这里大多是光着膀子的力夫,但也混着少量衣着不差的人。有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人就满脸不爽的在呵斥他身旁的汉子:
“什么腌臜气味?!”
“这都是船上下来观望的人吧。”秦留颂低声对齐承明说。
就如他们这样,也不敢进城,不知道形势如何,只能先忍耐着等候。
“观阳县的情况应是还不错。”齐承明猜测的回了一句,他转向华管事,华管事很有说服力的肯定点了点头:“放在小的那会儿,全县都该逃荒去了,蝗神一旦出现,方圆许多地方都要遭殃……”
整座城都得崩,哪里还像现在这样,人人有空发愁?
流民就是那样形成的。
“这里的县太爷管理的还不错啊。”齐承明心里先微松了口气。听起来这次蝗灾的规模没有太大,但不管大不大,有官员管的好是看得出来的。
他心中还有几分揣度。
那位文人在本地也是很有影响力的大家子,若今年他的家乡真的遭了大灾,他是不是也挺身而出,在其中做了些贡献?
不多时,打探的两个护院回来了,果然带来了一些消息:
观阳县是在前天突然遭了蝗灾,现在已是秋收时节,人人都在忙碌,田地却突然间颗粒无收。据说蝗灾成型后又往几个临县去了,现下恐怕也遭了灾……一时间各处情势混乱。多亏县里反应应对都极快,又组织捉残余的蝗虫,又开仓放粮,才勉强维持住了城中局面。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危机都还在后面。
——正是急得火烧眉毛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补更
第133章
齐承明敏锐地问:“本地组织应对的人是谁?”
“是县太爷, 一位叫霍名的大人,还有几家本地大户,都很支持放粮除蝗。”回答的护院很有几分机灵, 特地把县太爷相关的事迹都打听了出来,预备着殿下要问。
齐承明却听得心不在焉。
他其实想知道的是……那位大户的情况。但再机灵的护院也不会打听这么细。
“走,找间客栈住下。”齐承明招呼着大家。
情势暂时可控, 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
观阳县里空空荡荡的, 这指的是外来人口。他们一行人把行李搬到客栈门口的时候,隐约都看到了伙计的愁眉苦脸, 还有见到他们时的骤然热情。
“几位请进!”店小二一下子没了之前无精打采的模样, 殷勤极了,“小的给你们打热水洗洗?”
“不用劳累了,给我这几个弟兄上些吃的。”华管事看了一眼自家王爷,会意的交待店小二,又把他叫到一边问情况了。
不一会儿, 华管事就回来了。
齐承明自己是独间的上房,但甘棠肯定要睡在外面的榻上, 这也算是古代的套间。他过来回着:
“少爷, 听掌柜的说, 虽说刚遭过蝗神降世,县里本身还能维持得住,据说是本地一位很有名望的姓何的官身大人与江南游商交好,几家合力之下, 加上放粮,粮食应该能撑到朝廷来赈灾的时候,只要免了今年赋税,最大的难关也能过了。”
“观阳县地界不大, 平时多靠来往于江南水路上的过往船只补给,供养了不少繁华。这番最愁的事是怕外地人都不来歇脚了。为了这个,何大人和霍大人整天都在外面想办法呢!”
齐承明心中一阵火热:“……”
对,那位大家正是姓何。
他心中了然:“走吧,咱们去碰碰运气。”
华管事愣了一下,压抑的低落情绪高涨了起来:“是。”他知道王爷一直很有奇思妙想,在柳州出现的无数新鲜东西,最开始都是从他们府里来的。
这回半路遇上了蝗神,王爷一定也想帮帮忙,有了办法了!
齐承明也不多带人,只带了秦先生,华管事和两个身手最好的护院。一行人出门不久就看到了街上有人在敲锣打鼓。
两个家丁扯足了气息奋力吆喝着:“捉蝗虫到何府领粮食,一袋蝗虫换一斗米和一斗新粮,还有江南商人与我们观阳合作办幼豚厂,签契招人了啊!”
齐承明:“……?”
等等,听起来怎么有几分耳熟。
这个用词也熟。
江南游商……
齐承明在心里咀嚼了几下这句话,走着的脚步顺理成章的拐了个弯,跟着家丁和一些百姓往齐府的方向去了。
“这该不会是……”秦留颂作为柳州各项事务参与程度最深的人,心中也有几分惊疑不定。他眺望了一下远处的街道。
远远地,还没看到哪里是齐府,吵闹声袭来,一群百姓们被家丁安排着沿着街道排的老长,队伍缓慢前进着。有一些人喜笑颜开的拎着布袋回来,不厌其烦的对等在队伍里的亲朋好友或是陌生人肯定着。
“是什么粮?”离秦留颂不远处的一个人问着。
他闻到了一股霸道的奇香。
那股气味极其的香,连秦留颂这个在柳州吃惯了好东西的人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深吸了口气分辨着,总感觉有些像油炸的。
齐承明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让他去想怎么应对蝗灾,脑子里无非也就是油炸蝗虫,再捉些鸡鸭天敌去吃它们。虽说聊胜于无,也比不管不顾的放任要好。
但弊端好像挺严重的……齐承明穿越前了解不多,只记得大致是说,对蝗虫过敏的人吃了会出问题。古代也撑不起现代那样奢侈的成本,捉去的蝗虫都油炸了吃——这也没法大规模铺开做给人吃啊。
齐府这动静,不会是正在这么做吧?
这也太像穿越者了。
但齐承明还惦记着他们刚才说的江南游商,一行人在人堆里吃力的打听了半天,才找去了幼豚厂,这有点困难。因为许多听了敲锣打鼓的百姓都在往这边涌,希望能在种不了地的情况下好歹做些活,有碗饭吃。
“把这个交给你们管事的。”齐承明把随身荷包里的一枚小牌子拿出来,递了过去。
这是商队内部通用的管事凭记,如果这厂真的和他有关系,就会认得这牌子。如果这厂是江南哪些有商机的游商仿着柳州建的,想必也会听说过齐承明那支商队的名头。
一问便知。
幼豚厂门口招工的人忙得焦头烂额的,但看齐承明一行人气度不凡,衣着质地也很是华贵,不敢怠慢,赶紧招呼人把那枚牌子送进去。
没一会儿功夫,管事的就匆匆忙忙亲自迎了出来,拘谨局促极了,手中也取出一块花纹没那么多的木牌子对照,然后把一行人请进了厂里。
齐承明连眼神都还没示意,华管事就很有眼色的拦着护院们和他一起到偏房等着了。
真正参与进谈话的,只有王爷和秦先生。
秦留颂:“……”
自从殿下掏出块小牌子来……这在柳州完全没听过的东西,一看就是新君自己才知道的机密事,他在这里坐的实在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但出来一群人,总不能放任殿下自己独自和人进屋,置君主安危何在啊?
秦留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坐着,极力降低存在感,把自己当壁画。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正房里,管事看到打头的是年纪很轻的齐承明,他问的很是小心。
说来也奇怪。
秦留颂悄悄观察这位管事。浓眉大眼,肩宽胳膊粗,手上有厚厚的老茧,气质也没有养出来的精细。怎么看,这位比起管事都更像是一个兵汉——
秦留颂骤然一惊。
新君的外家威勇伯府是干什么的来着?
他眼观鼻鼻观心的猛然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齐承明回答的很含蓄:“我姓齐,这管事牌子是我借用的,只想来问些问题。”
他拿出的木牌子是能查账的、最高一等的管事对牌了,放在商队里,老华的等级地位就约等于这个人型对牌了。反之,拿出来放到外地是个降维打击。
但齐承明眼看着……这个管事这么激动小心的原因,似乎和木牌子没什么关系。
果然。
在齐承明这么一自报家门后,管事两眼一亮,激动的就想说些什么,办厂磨练出来的几分机敏又让他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有点生硬的勉强圆转:
“原来是……齐大人。有什么要问的,下属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能去打听来!!”
齐承明心想着,在观阳县这种不知名的小地方还好,要是天天往江南跑着办事的商队人员都是外表这么显眼的退伍兵卒,那就太打眼了。这都一年多了,也没出过问题,再是当过兵的人,气质应该不会那么直接了。
他这么想着把好奇的内容都问了一遍。
管事流畅的接下了话:“对,是咱们商队签契建的厂,已经大半年了,香皂厂也准备往这边铺开。观阳的何大人是个有眼光的,早早想在本地做些功绩起复,就和这边搭上了线。”
“这回蝗虫灾来了,谁知道刚刚好……大家伙至少没得变成流民,还能忙些事。”说起这些东西,管事也觉得心惊肉跳,唏嘘不已。
他虽然是被派到这里做事的,但时间也不短了,早上一同吃茶的体面老爷,路上见了带笑的厂里下人,还有那些高门大户的人,以前瞧都不瞧他这种泥腿子一眼,现在见了面说话好听极了。
怎么着也能生出几分感情,哪里忍心看这么一片地方还没培养出名堂,就差点变成逃荒地了呢?
多亏了何大人的眼光啊!
齐承明心中逐渐沉稳,又生出了几分好感。
果然这些听着耳熟的东西,都是从他商队乃至柳州出来的。原本已经做熟了的路子,那位何大人眼光极其精准,这不就看重起来,准备在本地复刻了吗?
商队去江南做买卖,只说做过多大多大的一桩生意,卖过多么精巧绝美的物件。单主想破了天也只能把商队的价值挖掘到那种程度,在后续做些名堂。谁会像何大人这样角度刁钻的有眼光?
他可是长在古代封建社会,一眼看中了现代工业化的建厂好处唉!!
齐承明一时间更有种找到了知己的激动感。
看不出来啊……
在原书剧情里,齐承明对这位何大家的印象很简单——肝胆相照,文人烈性,诗画双绝。
然后没了。
这位何大家虽是知名文人,是进士出身,在做官上却一路平平,犀利点说,就是人没什么大才能,只有才艺和品行贵重。
放到现代那就得是真·文艺双馨、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了。
人品倍棒,以一己之力能荡清艺术圈的那种。
所以齐承明从没对这位大家有什么期待,想认识人也是因为,何大家在原书里的行为让人好感拉满。
……结果你不是古代人才,是眼光超前几百年的现代人才啊?!
这下必须得好好结识一番,不拐到麾下都说不过去了啊!
齐承明一时间情绪激动,忍不住在房间里踱步走来走去,努力平复心中激荡,开始盘算起了怎么在观阳县一事上参与进去,给自己的伪装身份表现点高光。
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妙的秦留颂:“…………”
‘重生的。’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完了,新君好像被这厮迷昏头了!’
秦留颂骤然色变——
作者有话说:hhhhh这误会大发了。
小剧场:
秦留颂:早知他来,我便不来了。
宋故:这‘知己’待遇是我独有的,还是我们都有?
黄栋:比不得何大人有才能,我不过是个昨日黄花罢了。
陆裕:……这怕不是又在路上被哪位臣子绊住了。
第134章
管事还在热切的说:
“何大人和县令大人最近都在地里, 号召大家抓蝗虫,要是想找他们,我可以带路。”
齐承明停下步子, 在秦留颂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欣然接受:“好啊。”
一行人又动身了。
这一次他们是坐车出的城,远远地走了一条路。荒野路边隐约有焚烧的还冒着烟的废墟,有人在跪地哭泣, 有人在大声争吵。
“他们怎么了?”齐承明注意到一路走来路边有不少这种焚烧的火堆。
“是……供奉的供台, 普通百姓没什么能力,就在地头直接供奉。”管事说到这里莫名有些畏惧, 干巴巴的。
“供奉什么的?”秦留颂一针见血的问, 他觉得管事的态度怪怪的。
“……蝗神。”这是马车外面坐着的华管事听见了,撩开帘子肯定的说。
“然后被县令大人下令烧了。”管事有点尴尬,解释,“……总有百姓畏惧蝗虫,在蝗灾来的时候下跪求饶, 祈求原谅。”
“你好像不信这些?”齐承明来了兴趣。他现在觉得这个管事也挺稳重的。
“何大人府里炸了蝗虫送人做新粮,还有磨粉送来我们厂里当饲料。”管事回答的坦诚。
蝗灾是让看见的人都怕的要命。但管事已经看惯了碎成粉末的蝗虫, 一批批的运进厂里给幼豚加餐, 还省了银子。
从那以后, 管事就不怕了。
“……嗯,何大人是把蝗虫怎么吃都试了一遍吗?他们有没有发现,有的人吃了蝗虫会致命?”齐承明沉思了一下,试图委婉的提醒。
他觉得不能小看古代人热爱美食之心, 就凭何府能搞出这两种用途,就很了不起了。没见到了现代,蝗虫基本上也是炸着吃的。
但是……
对蝗虫过敏的人吃了,的确会容易出事, 乃至死亡。这在愚昧不知情的古代百姓眼里,何尝不是一种蝗虫的惩罚?
“是的,这是个大问题。”管事有点头疼,又很快松了口气,“好在小猪仔们吃了没事——何大人发现的时候,也让愿意取新粮的人都蘸一点沫子,不难受的才能拿走粮食。”
齐承明没想到他们能妥帖到这种程度,他心里的好感度更高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开基建系统的人才名单一看。
何三帖的名字果然也记录在里面。
这听起来不够文气,原书里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大家都叫他砚来先生。
齐承明脸上没有激动,而是无声叹了口气。
他越来越觉得基建系统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人才名单让人疑窦丛生了。
上次的扬州大官就不说了。这回,远在八竿子之外的江边小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官,怎么就莫名其妙的也对他效忠了?
齐承明是如何都想不通这个逻辑。
也许真的全是他们对威勇伯府外孙的印象加成吧,他也只能往这个方向去想了。再不然……
就只能代表,有一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止对他的关注。或者他的名气现在大到……要遮掩不住了。
齐承明这么慎重想着。
他不是自夸,但他通过基建系统目前捣鼓出的这些东西,抛出去是会石破天惊的。
齐承明不会小看当官的那一群人,他们全部都是从千军万马中走出来的佼佼者,其中的投机分子更是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也许是这个原因?
齐承明再一次把猜测压了下去。不能回京城近处观察那些效忠他的大臣,这些想法就全是白搭。
效忠就效忠吧,他这边的招揽还得一丝不苟的去走,甚至反而需要加倍用心。
……
马车终于停了。
齐承明从车里探出头,看到两个袍子灰扑扑,沾满泥巴的人在地里谈笑风生。
“嘶……”秦留颂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隐隐的嫉妒不平全都消失了,头脑一片空白。
齐承明也头皮发麻,在马车上停顿了两秒钟,才义无反顾的下了车。
拜托,别这么娇气。
别让人真的觉得你很娇气。
齐承明硬着头皮在心里说服自己,他只能说,现代人真是被养的太文明了……
瞧瞧现在的场面吧。
在这片田野里,田梗与草叶之间还停留着大量密密麻麻的蝗虫,让人看了就眼前一黑。无数细长节肢与鲜红色的虫子身体窸窣碰撞,在土黄色的地面上模糊晃动,简直让人有了密集恐惧症与古代版的3D恐惧。
即便密度还有这么大,这些蝗虫与蝗灾比起来也算是稀疏的了,应是蝗灾离去后,还没吃饱的或者落了队的残余蝗虫继续在土地里找食,吃着这些残羹剩饭。
怪不得这里有那么多人,手中都各自拿着袋子,这是来抓蝗虫了。
“……久闻大名。”齐承明下了马车,看到那两人被惊动了,扭头看过来的样子,他半晌憋出来一句夸赞。
真是狠人啊。
齐承明充分理解了古人对蝗灾的恐惧。
“这位是……?”霍县令一眼看出下马车的少年身份不简单,衣着富贵,气质不凡,看着就像富商。他的态度顿时热情了几个度。
堂堂一地县令本来不该对商人这么热情。但若是穷苦之地、急需引进商人的县令对上一个无所求的商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小侄姓齐,本来是前往江南做买卖的,路过听说了这里的事……”
齐承明是愣了一下才开口的。对方是县令,华管家这时候不适合替他出门说话,齐承明没有经验,反应飞快的弥补了一句:“听说这里有好买卖……”
霍县令一愣,还没想明白买卖从哪里来,人先笑了起来,把袋子交给旁人,亲切的走过去寒暄:“真是少年英才啊!您的眼光着实……”
齐承明本能的寒暄着,眼神却落在没有走过来的另外那人身上。
那位砚来先生似乎也在好奇这边的发展,沉默的听他们说着话,眼神放空,看起来有点过于木讷和老实了。竟然不太符合齐承明印象中惊才绝绝的形象。
齐承明面上不显,心里有些惊奇。
……何大家居然是这样的。
“哦,何大人快来。他更了解这方面,有什么买卖,我们观阳也不是不能商量……”霍县令看得出来不擅长这方面,已经是在尽力周旋了,他见到何大人就像见到救星似的,很信任的模样。
齐承明终于顺理成章的和何大人见礼了,他做足了来做买卖的商人模样,转念间就想到了法子:“……我有意办一个鸡鸭厂,这还是从你们县里的猪仔身上得来的念头。”
“用来吃蝗虫吗?”霍县令喜出望外,脱口而出。
蝗灾就算过去了,这也是大麻烦。虽说霍县令不觉得一个鸡鸭厂又能做到多少事,但任何能帮着尽快消灭蝗虫的法子都是好法子!任何主动被吸引来的商人都值得他通融方便!
这么一来,商人得了钱财,观阳人得了生计,田地除了蝗虫。真是大善人啊……这位少年才俊!
霍县令本来想说‘愣头青’的,这位小公子看得出来涉世不深,做生意完全没有商人的精明,而是很心软。但他们县现在都成这样了,最是需要这样的大善人的时候!
“是……鸡鸭长得很快,也能填补一下这中间的粮缺。”何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半天愣,这会儿才慢半拍的附和。
霍县令纳闷的看他一眼,不太懂平时很有主意的何大人这会儿怎么了。
秦留颂在后面和新君一样,全程眼神只盯着那位何大人去了。他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这个木讷又拘谨,脑袋好像不太灵光的家伙哪里有威胁。
这么一来,哪怕新君赏识对方,秦留颂自己的气也顺了不少。
华管事跟着旁边不敢说话,听着王爷滔滔不绝的和人讨论做生意的细节,他在旁边脑筋急转,一一记下。本来说是去江南呢,现在恐怕他们真得在这个小城耽搁一段时间,把那鸡鸭厂建起来才走了。
原定的路程和计划全都作废了,华管事却一点都不抱怨,心中只有欣慰和暖融融的感觉。
这么一来,他们也能帮了观阳百姓了。
他不是什么大好人,无缘无故会想帮别人。但……他对遭了蝗神灾的地方印象总归有几分不同,王爷是这么心软仁爱,哪怕这些百姓不是他的子民,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跟着这样一个主君……谁心里不安定?
……
——何三帖心里不安定。
重活一世以来,他几乎顾不上旁的事,一睁眼就在忙碌,从早折腾到晚,争分夺秒的为日后家乡要发生的那场蝗灾做应对准备。
原本的他恃才傲物,和旁人没什么话好说的,妻儿有时候也觉得他臭脾气。何三帖想起那些逼真的兵马攻伐之声,想起那些记忆里的哭声,还有临到头来无力至极、只剩悲呼的自己。
他这回,脾气尽量改了吧。
何三帖忍着同县令、同其他几家本地大户交好,从无所事事的放纵写诗到主动参与家族事务,根据远见给出一个个中肯提议,又花了重金引来了未来新君手下的那支游商队伍,签契在本地合作了起来……
他才总算有了些保障。
他只能做到这些,也只有这些了——难不成还要他提前嚷着蝗灾会来吗?
何三帖不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最好的也是当成妖鬼迷了心窍、夺去功名沉水底去。
到了现在,观阳摇摇欲坠,但总算撑了下来,没有变成他记忆里满目疮痍,惨绝人寰的景象。
……这样便罢,哪怕接下来他再被陛下召去宫中,要在忧患中强颜欢笑,为君作画,大丈夫生于天地也能忍受。
只等新君上位,他的抱负才会有地方施展。
是的。
何三帖其实不怎么熟悉那位太子殿下,那位未来的新君。他的官职还是太低了。
但至少,何三帖见过君颜……
所以说。
为什么还没当上太子的藩王二殿下,会突然隐姓埋名、远远就带了这么点人的出现在他的老家观阳县?!!
何三帖人都吓木了——
作者有话说:是的,上辈子的齐承明没有这一世走得顺,观阳出事的时间点上,他根本没有捋顺一切外出寻访臣子,还属于有心无力的阶段。
第135章
一直到霍县令为了招待齐公子办了个简陋的宴席, 何三帖才缓了过来。
他左思右想,只能想到是不是自己和江南的游商有些渊源,才引来了这尊大佛。
毕竟上一辈子, 二皇子殿下低调的发展了很久,都没有人重视商队。最初商队显名时,京城中人鲜有觉得二皇子能成事的, 大多认为他短视敛财, 贪得连点名声都不顾了。
还是后来发现许多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物都出自商队,包括凭票与神粮……威力叠加在一起, 他才被看在眼里。
“这法子不适合大规模蝗灾的时候, 像现在这样,或者看蝗灾快形成时驱着鸡鸭去捉虫吃,避免形成蝗灾才是最好的选择……”
齐承明在滔滔不绝,绞尽脑汁的把脑袋里能想到的点都倒了出来:“从破壳不久就得开始训练驱赶它们……但是养鸭子的地方得选在有水处。养的鸡只适合在低矮的平原田地吃……”
何三帖看着面熟的稚嫩少年,心中一动。
他要是在这里和新君打好关系, 或许……能不能想办法跟去柳州,不被调入宫中?
虽说他这次重活回来就没再拿笔吟诗, 忙得眼都顾不上合了。但以前的名气还是大了点, 陛下想起来召他的可能是有的。
就算到时候还是不免入宫……能跟在新君身边混个脸熟, 提前多做一些事情出来,也好啊。
何三帖终于精神了。
他安静听了一会儿,找准时机才插话道:“我有一个主意,我们观阳遍布枣林。枣子果大肉甜, 又是一味药材,可平胃气脾气,治少津液。百姓惯治蜜枣,枣酒, 枣饼等赖以生计。”
“若是将来养了鸡鸭,可从我家献出一个方子,叫‘落酥甘露汤’,用本地的枣子与鸡鸭做药膳汤,酿出名声。”
说这句话的时候,何大家安静注视着齐承明。
“你想把这道汤卖去江南?”齐承明心神一动就懂了意思。
“实在是我们这里地小物薄,来往路过的行客或是有尝鲜的,总归比不上江南。”何三帖说这番话的时候,有把握他不会被拒绝。
在有蝗虫的地方办鸡鸭厂,减去了消耗最大的粮食大头,那些鸡鸭就得想办法卖掉换钱。穷苦的这些县城百姓是不会舍得花钱买多少的,本地大户再变着花样吃也没法全消。
来来往往船上的人确实会好奇尝鲜,但聊胜于无。最好做的,就是借着商队的本事卖去江南——一来替本地百姓赚稀奇的枣子钱,二来商队也因此可以赚一笔钱。
不能指望他们一直发善心,哪怕背后是新君也不行,必须变成有来有往的交易。
三来嘛……名气打出去了,将来蝗虫却没了,鸡鸭厂减缩停办。江南那种繁华大地方总有老饕会垂涎这道汤吧?要么是去寻蝗虫,要么就是来观阳尝尝原汁原味的本地汤。
这些是何三帖能想到的好处了,只需要他从家里贡献出一份家传菜方。
他很乐意。
“……”齐承明欲言又止了半天,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总算想明白了。
他怎么听都觉得这办法不靠谱,但是他忘记了。
这里是古代。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产枣子!尤其是各地枣子各不相同,观阳的枣子甜一些,果肉多一些,或者皮红上那么一些,在品种上有了变化,就有许多的优点。药理上说不得也有改变。
这里也不是消息通达的现代,不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知道,可以用枣子炖鸡汤。
所以观阳枣做出来的鸡汤到了江南,说不得就是一种稀罕物。
齐承明用新的眼光惊奇打量着这位何大家。
可以啊。
虽然人看起来木讷,话也不多,但静静听到精确处的时候能说出来一些重要的话。
这……这这叫没有才能?!
这眼光先不提,眼界超越了古人许多年啊!
齐承明总是从这位何大家的言行中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现代熟悉感。
“……”他心中有些疑虑,先把这点念头按下不显,嘴上夸着,
“何大人真是一心为民啊,小弟也凑个热闹。我这里有些料理鸡鸭的方子,都是适合炮制了远远运出去卖的,也当个添头吧。”
什么腊鸡,熏鸡,烤鸭,卤腿,鸭脖的……让现代这些方子能用的出来的都用上吧!观阳百姓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齐承明不会吝啬把这些传出去,他只恨民间会的太少。
“多谢齐公子!!”霍县令大喜。
他总算等到了何大人开口出主意,没想到这位齐公子真是年轻气盛,啊不……心软慈悲,两人说了许多他听不明白的话,唯一能明白的是,观阳县有救了!
秦留颂跟着幽幽的说:“办法我们给出来了,鸡鸭蛋也由我们尽快运来,后续能不能养好……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我家少爷虽是好心,却也不想做些赔本的买卖。”
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自家殿下说完好的,秦留颂就得帮忙敲打两句喜形于色的霍县令了,防止他飘了,将来把殿下的钱打水漂。
作为整个柳州城的真正父母官,秦留颂才是最明白‘一个法子被提出来以后,能被照做多少才是最难的’。
“必不能辜负了齐公子。”霍县令收起笑脸,能屈能伸的行了个礼,只是低下去的脸上带了点隐忍的气性。
被何三帖看了个正着。
他以前脾气臭,瞧不起霍县令这种为了乌纱帽用些极尽谄媚的手段,什么都能做似的。现在却轮到何三帖理解了,他寻了个时机,到了私底下忙不迭的劝起了霍县令:
“我看霍兄不甚展颜啊……今天得了好主意,还不好吗?”
霍县令叹了口气,脸上更加郁郁不乐了:“若不是这要命的蝗灾,哪轮到他一个商人的下人对我呼来喝去!”
那姓齐的商户带来了救命的法子和帮助,宛如天降甘霖,他着实松了口气,十分的感激。但心中的悲愤实在平息不了。往日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地县令啊!
他愿意为了这帮助忍气吞声,放低身段。
但难免过后自己难过。
何三帖咳了一声。
若不是霍县令,他也意识不到这时候的“士农工商”还这么分明。但就算不分明了……霍县令知道他愤愤不平的人是谁吗?
那是极善用人的未来天子。
虽然伴在对方身边的人他不认得,但绝不会是“商人的下人”这种身份。霍县令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激动。
何三帖尽管这么想着,也不敢把机密吐露出来。
藩王擅自离地本就是大罪,他自己还在装不认识人呢,只能想尽办法再劝两句了,以免给以后新君的差事惹了不便。
何三帖想想他现在事事谨慎妥帖的样子,总觉得失了几分前世的风骨,也有些郁气,差点跟着霍县令去灌酒浇愁。但一想……
他不过是改了性子,救下的可是一地乡里百姓。
“……”
齐承明一转头,就看到远远独自坐着的何大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回味而畅快的笑容,仰头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激动的脸上都涨红了,还在呵呵的低声笑着。
说不出的文人意气,潇洒极了。
齐承明大为敬仰向往:“……!”
这就是文人雅士的气派吗?放在现代那是国宝级别的老艺术家了!
鸡鸭厂的事情商量妥了,齐承明一边盘算着着手去联系商队托付后续,一边惦记着,这回打好了交道,走前他怎么着也得带一份墨宝留作纪念啊!
画就不想了,字也行啊。
谁料到第二天,齐承明一大早天都没亮的醒了——他最近在外面睡得不怎么踏实,一天能睡两个时辰都算多的。早早的也不愿叫醒别人,就干脆敞开窗户,自己眺望街景发呆。
一个昨天见过的,跟着何大家的脸熟书童就远远走来,怀里抱了什么鼓鼓的。
齐承明:“?”
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可以拿的,拿糕点太浪费了。索性一把揪住窗户外那棵树的秃枝条晃了晃。
这下书童被吓了一跳,仰头发现了他,脸上流露出一股惊喜之色,机灵的也知道不该大声呼喊,便只把怀里的包袱拿出来举了举。
‘是什么?’齐承明表情疑问。
书童指了指客栈门的方向,约定在里面汇合。
齐承明看了看大家都在睡,连甘棠也因为他不习惯有宫女谨慎伺候而睡在外间榻上,他悄无声息的开了门,准备自己下楼。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齐承明对自己的小命很是珍惜。他把基建系统打开,调到商城那一页上,又把仓库页面并排的调出来,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
清晨的客栈虽然冷清,但大堂里已经有无精打采的伙计起来活动了,柜台后面更是有个打瞌睡的老板。
齐承明看了,心里稍安。
书童等在一张桌子旁,自己卸了椅子下来坐着,见到齐承明来了,他眼睛一亮,就恭敬的行了礼:“这位公子,我家老爷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知己,身无长物,只能赠画一副,还望公子收下。”
他重复着自家老爷的话,心中羡慕极了。
一定是老爷非常喜爱这个公子,才把心爱之物送了出去。为此,书童一点都不敢怠慢,态度慎重异常。
“画?”齐承明意外的重复着,小心地去解开包袱,打开了那副卷好的画轴。
他没想到……
何大家居然愿意赠他画?
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然后,只听书童骄傲的介绍着:“这副天穹图是我们老爷的爱作,是他当年还在江州上任时所画的山水画,那风景鬼斧神工……除了去亲眼见过的,也只能在我们老爷笔下再见一面了!”
齐承明定睛一看,竟然觉得很有既视感,忍不住惊讶的问:“……这是画的什么山水?”
“庐山的瀑布!”书童掷地有声的说着——
作者有话说:笑死了,最近我不是在写蝗灾吗?但是我有个亲友(作者名:荒海匿语),被我称呼‘荒宰’的。每一次我输入法打蝗灾出来的全部是‘荒宰’!无一例外!
害得我不得不仔细检查,经常有错漏再改回去……
总结,荒宰负全责.
第136章
齐承明睁大了眼睛。
他穿越前是有幸去庐山看过瀑布的, 尤其是专门挑了梅雨季节,虽然被人挤人搞得路上体验极差,但等真正看到瀑布的那一刻, 所有的抱怨都变成了脱口而出的惊叹。
朦胧的雾气和雨水让天色不再清朗,而是层层叠叠。在漫天白色中,奔腾的浪花呼啸扑下, 从极高的地方摔落。让你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山, 哪里是天。
从那一刻起,齐承明心服口服, 他意识到李白的那首《望庐山瀑布》根本不是什么夸张形容, 那分明是写实啊!!!
齐承明伸出手指,缓缓在画布上方一些虚虚描摹着。
这副水墨山水图中,就像从云端突然延伸出了一条瀑布,倾注而下,让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人忍不住心生质疑, 恐怕还要讥讽几句无稽之谈。
但画面中那种瀑布辽阔壮美的冲击感却很好的描绘了出来,如同身临其境。
“太写实了。”齐承明赞不绝口, 终于明白了何大家在原剧情里被鸿仁帝召进宫的含金量。
他有了一个好心情。
何大家是为了他决定建立鸡鸭厂的事情, 在感谢他吗?
齐承明觉得这个猜测有点荒谬, 毕竟他对外的身份是商人之子,和何大家这种大户出身的文人雅士完全没有共同话题,也不在一种阶级。但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只有这一条了。
何大家这种才华横溢的人按理说是有傲骨的, 却这么的……平易近人,不拘小节吗?
齐承明对人更感兴趣了。
到目前为止,他对何大家的所有猜测和初印象全都被推翻了,反差惊人。
——是每一次。
“替我转达谢谢何大人, 我很喜欢。”齐承明小心的把画卷了起来,他决定回去就把这幅画挂在王府花厅里,这是他获得的第一幅珍藏。
现在齐承明对这位何大家势在必得了,他会在走了以后继续给何大人写信,用一些技巧尽量维持友情,然后在日后宫中见面的时候,把何大人变成他的旧友。
齐承明心里的盘算美滋滋的,告别了书童。
接下来他在观阳又一连待了两天,书信往返的时间加上搜寻鸡鸭蛋孵化建厂的时间太长了,齐承明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他留下来是为了抄写方子,和霍县令,何大人细致的推演了计划的每个步骤,等他们都弄懂了才放心的准备离开。
但是齐承明的原定下江南计划突然夭折了。
收到书信的那一天,他正在听华管事汇报准备定下哪一艘船。自从蝗灾在附近出现的风声扩散出去,经过的商船就变少了——是从观阳往江南方向去的船变少了。就算有要去那边的,也不会再走这边的江河水道。
然后门外就传来匆匆的脚步。
秦留颂一个人在外就撑起了齐承明所有的政务班子,他带着一封书信匆匆走来,神色有些忧虑:“殿下!柳州急信!”
是什么形势紧急到让秦先生脱口而出平时的称呼了?
齐承明心中一沉,接过那封信赶忙拆开。
华管事见状退到一边,不安的等待着,不敢离开又怕自己碍事,只能紧盯着王爷的反应,期盼给他一种指示。
这封信是小宋总管写的。
他的字迹远没有平时的优美,带着几分潦草。信上连句问候语都没有,上来就解释了陆知府那边得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是捕风捉影的,不能确定真假的、但需要他们提高警戒的一件事——
自从南方兴起王记凭票,这件事逐渐进入了京城人的眼中,却一直没引起什么水花。直到现下,似乎引起了某些官场中人的注意,会有人想要前去试探。
齐承明看到这里的时候还算淡定。
他早就预想到了这一天的出现:“眼光还算不错。”
实际上,外出这一个多月里,齐承明见多了各地的混乱无序,虽然称不上到处民不聊生,但压抑的痛苦让底层百姓过得绝称不上一个“还行”的结论。
让他觉得离谱的是,这种黑暗的背景基调,放在原小说里都能称得上一句“鸿仁帝的统治无功无过,算得上一位守成明君”了。
这?守成明君?开玩笑?
齐承明的情绪在疯狂抵触抗拒着这样的评价,但他的理智又不情不愿的告诉他——对古代人来说,就是这样。
文臣武将,士族寒门,这些是保持皇帝统治的中高层基础,只要他们还能过上好日子,而这个国家还没有差到让最底处的草民愤而起义。没有灭国的战乱战败,没有影响重大的天灾。那么这个国家朝代就算是很好的了。
就算这种情况下的皇帝是个喜欢杀人取乐的,喜欢□□人伦的,喜欢玩奇淫巧技的,都不会算什么,顶多就是把“守成明君”中的“明”字去掉,也算是一个瑕不掩瑜的好皇帝。
最底处的草民百姓……从来过不上真正的好日子,只能分痛苦和更痛苦,活得下去和活不下去的区别。
也就是说……如果鸿仁帝的治下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只要银票体系没崩的太厉害,这架巨大的马车就还能苟延残喘的带着快散架的零件继续飞驰。直到把烂摊子交到下一个人手中。
然而——
京中有人注意到了齐承明的“凭票”。
这代表了什么?
齐承明从他开始铺陈钱庄到各地的时候就隐隐预料到了:
这恐怕代表了……官府银票的信用进一步下滑,崩坏到了一个临界点了。只有这件事带来的恶劣影响席卷了中层,才会让他的凭票体系真正进入京城的目光。
然后迎来的就是试探。
在反反复复的拉扯过后,当齐承明认为时机差不多了,他会等着看有人摘桃子,那时候,齐承明会是自己的靠山。作为一个干得不错的皇子出现在大众眼前,参与进夺嫡。
——现在书信上的意思只代表了齐承明的预测成真了,这个王朝迈入了更恶劣的新阶段。王座下支撑用的雪花崩塌的越来越快。
就算他不留在柳州,被他安排下去的布置也会在钱庄中流转,沐知州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对金融方面的学习初见成效,放在古代人中间也算是大杀器了。
但,小宋总管紧接着在信上写……
有疑似其他皇子的人手会前往柳州,盼望他归来。
齐承明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
在这种时候?他不在柳州的时候?
“你还没看吧,秦先生?”齐承明把信交给秦留颂,等他看完。秦留颂的脸色也变得和齐承明一样难看了。
“这封信走水路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们没有留下具体地址,信使在路上耽搁了很久。”秦留颂凝重的说,“殿下,我们得马上回去。”
虽然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知道后续怎么样了,但齐承明心中沉甸甸的,和秦留颂达成了共识,他抬头看向华管家:“听见了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返程!”
华管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被这份凝重的氛围影响了,应下大步离开。
剩下的时间齐承明才有空思索,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有其他人的人手?”这么精准的盯上了柳州来试探他?
“也许这是合理的。”秦留颂斟酌了一下,说,“殿下,他们不需要调查你是不是与这股势力有关,他们也许只是想弄清楚你和南方的这种私币背后无关。”
这话有点拗口。
不管来的是几皇子手下的人,他们也许是想弄清楚这种私币,给自己找点好处,吞下这块肥肉。同时他们只要来了南方,就会不安心。顺带弄清楚二皇子和这件事无关就够了。
“……我还真是失策。”齐承明懊恼的叹了口气。
南方几州都是他的大本营,他有足够的手段去遮掩这种货币,起码不会上来就暴露出和他有关系。所以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好怕的。
谁知道——他正好私下外出啊?!
这种私底下顺带试探的小把戏,刚刚好戳中了他现在的死穴。不管现在柳州变成什么样了,他都得以最快速度赶回去,露个面。至少不能让人起疑。
齐承明算算时间,心中一半有底一半没底。
为了出门,他做了不止一重准备。先是王府会伪装出他日常还在的假象,柳州众大人们也会心照不宣的配合着伪装。除此之外,后街的五小子也能装扮成他的样子,远远地给人看一眼。
但这些都只能拖延时间。
若是打探的人铁了心,或者想近距离去试探他关于钱庄的事,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他了。
齐承明现在祈祷的就是,来人不是什么有身份的,只能隐姓埋名的存在,不然名正言顺的报到王府里想要求见被拒,总会不死心的再出新招。
他要做的……就是在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前回去。
客栈一行人收拾的极快,甘棠更是麻利的处理好了所有琐碎的事务,现在只等船传来消息就能出发了。齐承明没空再与观阳县的人寒暄道别,只手写了几封道别信让人送去,索性就当道别了。
然后……
让齐承明没想到的是,呼呼哧哧跑得有些不顾形象的何大家带着书童来了码头。
“让……呼,齐公子!让何某人跟着一起吧!”何大家气都没喘匀,“听说你们这里出了变故?虽然我是旁支,但我家也是南方大族,总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齐承明眉头微皱,为难的只想拒绝:“……”
他之前还在眼馋何大家这个人才,但现在完全没有心情了,也没思绪去思考何大家为什么急匆匆跑来要这么亲近他一个商人之子。
不等他拒绝出声,何大家就压低了声音,焦急的拍了一下掌,“哎呀,殿下……!下官,下官当年在京中候职的时候见过威勇伯府公子!”
齐承明瞳孔地震:“……!”
一起瞳孔地震的还有旁边的秦留颂,他的神情已经不止是单纯的愤怒和愕然可言了:“……?!”
甚至有点……被人偷跑的恼火。
第137章
齐承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听到了什么?
何大家……这位原剧情中的人才居然曾经见过他表兄……也就是说, 与威勇伯府是有一份渊源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认出了他的身份,又一直悄然不语的掩饰了下来。
怪不得何大家要送他心爱的画呢。
要不是柳州突然出事……这位何大家情急要为他分忧,不然是不是不愿暴露出这份熟知来?
齐承明想想就后怕的出了一身冷汗。
但现在来不及多分说, 他们临时定上的这艘船快开了,齐承明只能先招呼人上船:“何先生,先进去再说!”
多了两个人, 原定的位置就不够了, 这艘商船本身就装满了货物。何大家也不挑,像个挑夫似的挽起袖子:“底舱还有没有位置?我俩和货物睡一起也行。”
他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动乱, 除此以外的东西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底舱也能安顿嘛, 文人骨气用在这种时候没必要。
齐承明哪能真的让人家和货物睡一起,他眼神一扫,正琢磨怎么安置。
华管事之妻,俗称‘华家的’有了主意,她眼神一动, 愣是又咽了回去,踟蹰着没有吭声。倒是站在齐承明身旁不言不语的甘棠眼睛很雪亮。
她看见那妇人的眼神到她身上绕了一圈, 料想这个提议恐怕对她不大好, 华家的怕得罪她这个大宫女, 所以不敢说出去,权当没想过。
甘棠一直是老实本分的低调性子,她不爱拔尖,性情敦厚, 所以碧菽走后齐承明才这么放心让她领着正院众人。
这会儿甘棠就不怎么犹豫,直接提了出来:“我看华家姥姥有话要说?”
齐承明眼神移了过去。
华家的不敢耽搁,只能低下头说:“这是我的一点古怪想头,说的不对还请原谅。现在是我和泥娃睡一间, 甘棠姑娘睡殿下旁边的那间,其他房间都是按人数定死了一间的,没法调换。”
泥娃就是华管事与她之子,年岁还小,这些天憨吃猛玩,顶多跑跑腿什么的。
“我就想着……”她越发觉得自己想了个没下文的半截主意,懊恼的说不出来了。
所幸齐承明已经听明白了。
甘棠眼前一亮,回禀着:“殿下,我可以和华家姥姥一同睡的。”说是睡一间里,又不是睡一张床上了,把榻搬开照样是两个位置。
只看有的人会觉得婆子腌臜,甘棠这种伺候王爷的大宫女还未出嫁,很是不该与婆子睡一个屋。华家的刚才便是想到了这一层,才顾虑着没敢说出来。
好在甘棠姑娘自己不介意,真是好性子。
“这就能多住下一个人了。”齐承明沉吟着。
但……还有一个人怎么着?总不能让何大家的书童孤零零的去睡底舱吧?那也太难看了。让何大家这种名气很大的文人和管家之子、一个稚童住同一个屋,听起来也不像样。
何三帖见为难成这样,一拱手准备带着书童去底舱了:“殿下,本就是我非要跟上!那里又不是不能睡人,厚厚的铺一层床褥也就罢了,实在不必为了我们这么犯难。”
齐承明有了灵感:“……!”
嗨呀,这事情不是很简单吗?
他一把上前握住何大家的手,动情的说:“我很欣赏何大人的画,但在诗画一道上却只是粗通皮毛,如今回去一程正好有时间……不如我们抵足而眠,还请何大人教我?”
何三帖:“……!!”
在旁边脸都快嫉妒裂了的秦留颂:“……!!!”
他欲言又止,却说不出话来。
天杀的,怎么让他和华管事一间了呢?!连个能腾出来的位置都没有!
何三帖也有些受宠若惊,他倒是毫不犹豫的应了。
虽说这是万难之下的迫不得已,但未来的新君留他住宿,是心疼不想他住去底舱。传出去又是一段佳话啊!
何三帖心花怒放,矜持的让书童把他那部分行李拿来。
这次出来匆忙,何三帖除了一些心爱的书信画作和几身衣物钱财,旁的什么都没带。现下好了,他可以把那些都翻出来,一个个的和二皇子殿下讨论!
齐承明指挥着甘棠和书童去改他那间的格局。
船舱房间都一样,不过是一床一榻。齐承明身份尊贵,自来是一个人住的。原本甘棠只想睡他外边的榻上就够了,齐承明受不了那种滋味,才让她自己睡了一间。
现在刚好。
齐承明不觉得自己穿越一年就娇贵到受不了和人睡一个房间了,又不是同一张床!传出去这全是礼贤下士的美谈。
一阵忙碌就安顿好了。
齐承明已经抛开了愁绪,实在是再焦急,远隔千里也没用,还不如转移注意力打发时间。众人终于散开,秦留颂是咬着牙走的。
何大家笑着指向被挂在船舱里的那副天穹图说:“殿下,就从这副开始如何?”
齐承明欣然接受。
他是个二道穿越的家伙,就算是原身,自小也没用过多少好东西,得过多少好熏陶。现在他是王爷,没人瞧不起,将来回了京城……总不能让皇子大臣们和鸿仁帝笑话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这艺术熏陶……也要紧急补课嘛。
齐承明觉得还挺好的。
他从黄先生和秦先生那里学了琴与字,从柳奶娘那里学丝绸布料与摆件鉴赏,现在又从何先生这里学诗画。
虽然整夜整夜焦灼的睡不着觉,但一半夜惊醒,齐承明就去桌案前观摩何先生的那些珍藏。如此大半月下来,他也能头头是道的说出个一二三来了,在压力的逼迫下学习进度突飞猛进。
这天,终于是快到柳州了。
枯水期的船前行本就不如丰水期容易,不趁风不趁水的回程自然慢很多。齐承明焦灼的坐立不安,但他却努力隐忍着,不想让自己的这种情绪暴露出来。
平时小事无所谓,牵涉到这种大事,齐承明实在静不下心,也不愿让旁人知道。
“……”何三帖拿着一卷书了然。
就算二皇子殿下的本事再是了得,他如今也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啊,遇到这种大事沉不下心也是应当的。能这么忍着一声不吭,谁也不说一句……这样子反而有些压抑过头了。
何三帖往旁边扫了一眼。
那个叫甘棠的大宫女就在那边坐着纳鞋底,出门一趟殿下不知道磨破了几双靴子。
何三帖也看得出来,二皇子殿下和他的宫女不算太亲密,这是贴身太监都没带出来,所以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
今天的诗是学不下去了,何三帖就引着二皇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殿下,您瞧那是什么?”
许是快接近柳州了。
江边两旁草木繁茂,气温适宜,一只圆滚滚的长尾鸟雀落在离船不远的矮树枝头上,抖动着尾巴,叫声清脆悦耳,尽显灵动可爱。
齐承明算了算时间感慨:“一不留神都十一月了,我时常会忘记我们这里是南方啊。”
他穿越前也是在洛阳城里住,地处中原,到了冬天候鸟都飞走了,但却不知道本地的留鸟是怎么过冬的。穿越后来了柳州,时常为南北的气候差异感到惊诧。
何大家这边已经研墨蘸饱了墨汁,在宣纸上作画了起来。
他画的飞快,动作大开大合,不假思索一般,时而又换了笔,细细勾勒。
心浮气躁的齐承明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惊异的抬头又看了看枝头:“你画的是……”
是枝头上的那只鸟雀?
齐承明惊讶的是,何大家画出来的鸟雀图和他穿越前在网上见过的任何古代图都一样,淡墨色的,古香古色的风格。
但齐承明抬头仔细看看枝头上的鸟雀,就发现除去了背景的绿意以后,其实鸟雀与枝头都被画的栩栩如生!
这虽然是写意的画法,但接近复刻啊。
……不管看了多少次都为古人的这份美感感到赞叹。
齐承明看到这里念头来了,兴致勃勃问着:“何大人,能不能在画中用一些手段隐藏字符?”
他指的不是把字画的很小很复杂,藏在哪里之类的,而是在指……视觉错觉。
古代都有双面绣了,齐承明不信没有这个概念。
比如他穿越前小时候喜欢看的系列儿童书《冒险小虎队》里面就有一些横着的条纹,细看才能发现,那里面都是字。
能不能靠画达成类似效果呢?
齐承明只是有备无患的问着。
“当然可以。”何大家心念一动,已经明白了,他笃定的答着。
第138章
何大家微笑起来, 捻须颇有自得的模样:“殿下……不如说,这是作画大家最常钻研的事情啊。”
齐承明疑惑。
何大家又重新引着他一起来到挂了天穹图的桌案前,问:“殿下看, 我这幅画上可有落款?”
齐承明在此之前已经仔仔细细观摩过许多遍,他惊疑不定的说:“没有见到,何先生你的意思是……”
何三帖并不敢在未来新君面前太过摆谱, 况且一般人还不知道要花多久、用多少巧思才能找出来。所以他挽了一下袖子下摆, 用手指指了指瀑布上的一处微小皱纹:“殿下请观此处。”
那里只是展现瀑布水奔流而下的奔放怒啸,画出来的一处水波罢了。
齐承明忍不住凑近了细瞧。
他观察了几瞬息, 突然意识到——在那里藏了几个不比头发丝大多少的小字, 凑近了也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恐怕得不顾形象的把脸贴到上面或者拿放大镜看了。
齐承明不愿意这么失去颜面,但他也有自己的主意。
他直接打开基建系统,用了扫描录入功能。整张画上一扫下来,只有之前何大家指过的地方显示出四个字来“砚来庐山”。
“妙啊。”齐承明忍不住赞了一句。
‘砚来’是何大家的号, 天穹图上的景色是庐山瀑布,这个落款简单明了又不破坏整幅画的意境, 却也不至于让后来人找不到出处。
何大家见他侦破了其中奥秘, 心中讶然, 又流畅解释着:“凡事作画的人,怎么落下名款都是一桩难事。有人在空白处题名,有人落下私印,有人却不喜这种破坏意境的行为, 总要想些法子。”
如何大家这般傲气的人,和他的几个老友一样,都不喜欢完美的作品上凭空多了字,像是有了瑕疵。他们这些精于书画之道的人一向喜欢效仿祖风, 用尽了各种办法把落款藏在画中。
相比之下,那银票上的设计倒落了下乘。这种方式旁人不清楚,天天用了银票的何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齐承明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又仔细问着:“那……这种落款会被找到吗?若是和何大家你同样喜欢钻研此道的人?”
他话刚问出来半句就觉得不妥。
越是画技精湛的人,哪能听得了这种话?
没等齐承明想到什么话语补救,何大家却一脸正色,认真公正的回答了这句问题:“不瞒殿下,若是熟悉我的人有备而来,多花上些时候,总能寻到端倪的。”
他心里清楚二皇子殿下在想什么。
这是早早就在为以后准备手段了。
还是人手人脉都不够用的问题,让二皇子殿下的心思总在旁处琢磨。但如果不钻研这些小道,以二皇子殿下的险恶处境,又怎么撑到未来光明的那一天呢?
何大家一时间满腔澎湃与报效之心激荡,痛惜与暗恨并存,只怨陛下眼里不识千里驹,把好好一个明君种子贬到这么偏远之地磋磨,心神耗损也都落在了这么走偏的地方上。
作为文人,报效家国,为君效死,这都是他们最向往的事情。
现下……有一个可以让他放手施展才能的未来明君就在这里,却落魄的正需要人相助!
何大家是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了。
他一拱手,掷地有声的不吐不快,迫切的想要为君分忧:
“殿下若是对这些感兴趣,我倒是有些念头。比如用些奇淫巧技在上面,不遇到热,那上面的字迹便不会显现。或是折起作画,正常来看是一副图,只有查看的人知道要怎么折,拼出来的才是字……”
齐承明有些讶然的看了他一眼。
既是惊讶何大家的敏锐,猜到了他想做些文章,又惊讶于何大家敢说出来,并且把自己知道的手段都掏了出来,全然一副投效的模样。
齐承明又瞥了一眼基建系统。
那人才名单上,何大家的名字稳当当挂着,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
他彻底收起了人才名单,接下了何大家的话与好意,心中大畅:“是吗?何先生,咱们多来试试……”
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了翻着花样试验的时候。
齐承明在柳州庄子上养的那些孩童们启蒙如今用的都是一年级课本上的拼音,这些东西与标点符号目前都只在柳州小规模流传。连柳州书院里都还没用上拼音,只有一些学子私底下会用标点符号。
说到底,给书籍经传做批注是常有的事。四书五经翻来覆去能学那么多年,还不是因为没有断句,各人理解都不相同,能考上科举,考验的也有理解能力。那些举子愿意借自己的旧书给亲朋友人看,都是一份恩德,便有批注的原因。
所以“标点符号”在书院里明面上没掀起什么波浪,背地里用的人倒越来越多。
拼音就只在蒙童们之间更出名了,暂时也没有旁的用途。
现在齐承明就想到了可以把拼音用在藏匿画中,或者再加上何大家刚才说的几种手段,必要之时也是一种联系方式。他不觉得自己是小心谨慎想太多了,总要未雨绸缪的。
……
齐承明此刻却还不知,京城里早就用上了他日后喜欢的联络方式。
那些重生臣子们,先前联络靠的不就是书画与拼音?
柳州终于到了。
齐承明一行人下了船,低调的与其他一行民兵队接应的人见面。这里距离柳州城郊都有一段距离,齐承明没有立刻回去的意思,而是问:“怎么不见毛大人?”
那些民兵队的小伙子们都是禁卫军训练出来的,打头的一个脸熟的连忙回着:“这些天总有人在打探,城里也出了不少的事,混乱的很,毛老大不敢离开。”
“王府里怎么样了?”齐承明又问。
这是问急信的事。他熟悉的人一个没来,若是不敢轻举妄动怕被人发现的话……是不是代表这次的来人着实难缠?
齐承明其实不知道这样一个兵丁知不知道内情,但他这么一问,那汉子绷不住了,一口气把交待他的话全背了出来:
“王爷!宋总管说他做主,暂且把人扣下了,对外只说冒犯了您,但多余的并不敢做什么……只等着您回来主持大局!”
他又说了许多琐碎的难处。
别的先不谈,王府里果然如齐承明做的布置那般,已经由五小子在假装他了。
齐承明神色微微凝重的听完了,抬眼看向两位先生。秦留颂眉头紧蹙:“殿下,咱们得在外面徐徐图之啊,消息可以递回去,但城里听起来这么引人注目……”
万一在这关头急急忙忙,被发现就不好了。
经历过宫乱的何三帖却有不同看法,他沉声建议:“情势紧急,殿下越发该快些回去,免生变故才是。若是担忧,那便找好时机与王府里交换。”
齐承明思索了一下,看向那几个民兵队的汉子。
通俗的说是民兵队,其实可以该用私军来形容。这支队伍人口众多,平日又是柳州城中的百姓,各自归家,悄然无痕迹。所以毛大统领才让他们来迎人。
“去联系上王府,在白家酒楼见。”齐承明下了命令。
白家食楼属于王爷常去的地方,二楼又不对外开放,只有王爷及几人可以上去。齐承明这边悄悄去了,再与王府对接,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府就是了。至于其他情况,齐承明粗听之下,还能应对。
都没有他回府坐镇这件事要紧。
那汉子便挥手示意大家上车上马,急行回城。秦留颂有些失落,不甘心的看了何大家一眼,眼中升起了挑战欲。
他现在算是懂什么叫“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新君更情愿采纳何大人的意思,这一路更是好似蜜里调油。不过他不会服气的,进了城,回柳州接下来才是他该发挥的时候!越是危急,越是他的机遇。
走着瞧吧。
秦留颂势必要当新君面前看重的第一人!
如此这般的一番行事,齐承明换了身衣服,往衣服里添了些丝绸布料和硬质的束带粗浅的改变身形,又以防万一的往脸上涂脂抹粉,稍微改变容貌。
他在穿越前不会化妆,但听说过东亚化妆术的威力,大致对甘棠讲了讲自己想要的要求后,何大家倒是听得了然,十分感兴趣的盯着甘棠给齐承明上妆。
“何先生,你想试就试试,把我的脸当成画布,改画成另一个人而没有太大异样便算是成功?”齐承明这么提了要求以后,何大家看起来跃跃欲试。他不怕难度,就怕不够有趣。
现在这个要求刚好激起了他的挑战欲。
等甘棠化好了妆,何大家端详一会儿,告了声罪,接过笔就蘸着米粉开始寥寥几笔勾勒细节。他早早打好了腹稿,这会儿下笔如有神,然后潇洒的摔下笔,起身让齐承明照镜子:“殿下看看怎么样?”
齐承明被摆弄半天脸了,迫不及待的要来一面玻璃镜,看了起来。
出现在镜子里的少年脸庞熟悉中透着陌生。
眉形和唇形都被胭脂水粉做过了些许改动,但仍然看得出他的熟悉轮廓,但米粉上被何大家用笔转圜点了几下,用在齐承明脸上,明暗相衬,在光线下反而显得有些陌生。
虽说齐承明自己看还是很粗劣,但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眼里,这副相貌已经去了七八成。他知道何大家尽力了。
现有的胭脂水粉毕竟达不到齐承明要的程度,何大家惯常作画用的颜料也不能真的上脸,效果只能大打折扣。
现下此时其实已经够了,日后可以再去研发。
齐承明当前要的不过是保险起见,能遮掩自己回府就行。
就算有不少人来了柳州打探,也不至于到了已经怀疑王府中是个假王爷的状态。不然宋故必定会有新的手段的——
他这次能独当一面,做主把人扣下来,齐承明心里就很欣慰。
在白家食楼这么乔装改扮一番后,两个时辰后接近了晚上用膳的时间,瑞王府的车马才姗姗来迟,被护在其中上了二楼的身影进门一抬头,露出五小子激动至极的脸,压低了嗓音:
“……王爷!!”
他热泪盈眶。
熬了这么久,总算把王爷盼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齐承明(恍然发现):何大家人还是很好用的啊。
秦留颂(默默憋气):……
第139章
“……殿下!!”
跟在五小子后面的是宋故和小德子小成子, 他们都看了过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高兴。
齐承明坐下来连口气都没缓,沉下声线:“说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
这会儿了,他反而显得从容不迫了。
都难熬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么一点半点的时间了。
“最初是九月里, 棋盘据点的百姓们意识到不对劲。”宋故掩上门, 迫不及待讲述了起来。
多亏了齐承明当年的布置,整个柳州城被划分成了一张棋盘, 分为三百六十一个据点, 各自安置了可信的情报人员。这就像锦衣卫的雏形,是齐承明的基层情报机构。
柳州自从有了瑞王府,就从贫瘠的流放之地渐渐变成了商贾往来的繁华之城,加上大量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口,这一年鱼龙混杂, 需要花费诸多精力辨别底细。一般来说,外来人会新鲜的到处都打听。
这种情况如何辨别是探子还是旁的?
需要花力气。
大半年下来, 百姓们有了丰富的经验。
这一回就是, 有突如其来的游商在打探厂里的机密要事的, 有装作外来游历的读书人打听钱庄招不招人的,还有不出名的士子跑来想投靠王爷的,五花八门,逐渐乱糟糟。
“这些其实平时也有。”宋故说到这里还很平静, “柳州今年变化这么大,总有人想一探究竟,从来没停止过。但从九月开始,异动太频繁了, 我和县衙的各位大人开了个会,通过京城的消息渠道断定——是我们柳州,‘暴露’到京城里去了。”
以往都是小打小闹的觊觎,这一回王朝的齿轮往衰败的方向转动,凭票体系曝了光。所有人都不是傻子,到南方来试探,怎么可能不再看看发生剧变的柳州。试探都是基操。
这些掀不起大风浪,但每天都得小心行事,恼人的很。
“然后,沈大人治理完郁林,离去交接。头一件事,新任郁林巡检来了。”宋故说完了那些暗里的事,现在该说明着的了,他沉下了脸,
“他极有可能就是哪位皇子的人,上来就想来拜见王爷。”
“然后呢?”齐承明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小宋总管的脸色也不至于这么难看。
果然宋故张嘴就放了个大惊雷:“那段时间我没松口,他便走了。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转天听说郁林巡检强想买玻璃厂等……好几个厂。”
齐承明:“?”
好小众的文字。
“他不知道……这是我的东西?”齐承明目瞪口呆,缓缓地问。
就算他平时再好脾气,被人这么打脸到了脸上,他也恼了。
多新鲜啊!跑到一个王爷的地盘上抢人东西??一个巡检??这背后要是没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算背后站了人,天高皇帝远的,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在他的大本营搞事?
“玻璃厂和木工厂,酒精厂,各个地方都有不少人是原本的郁林流民,不知道怎么的被他找来了身契,写的真假难辨的,说是逃奴,要往回要。”
但空口白牙,契书又没有各备一份,谁认真假?
就算是真的……逃来了柳州的这么多人也各自有了工作,入了籍,学了技术。把他们都带走,这是想得来全不费工夫,凭空从柳州的肥肉上狠狠啃一口下来啊。
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当,王爷也没法理直气壮拦下,说不定要被盖个仗势欺人的章。
“我派人拦住了。”宋故眼皮都不眨一下。
就不放人。
光明正大的。
哪怕郁林巡抚就是来搞事的,他还能带着队伍在柳州街头强抢人回去?他还能回去写奏折上书状告王爷扣押逃奴?
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值得说?谁都不会当回事的。
王府该耍横的时候耍横,真伤不着什么。
“后来城中就变得很乱,变成有歹人想进厂暗抢方子了。”宋故那会儿还不知道这些暗中的手段是在扰乱他们的视线。郁林新上任的那些县令也天天忙着和郁林巡抚斗智斗勇,
“情报查的很慢,我们只能隐约推断,这个郁林巡抚是三皇子或是六皇子的人。”
“继续。”齐承明倒要听听还有什么离谱的事,这是真不把他一个王爷当人物了。
“还有荆州洪氏,本地的望族突然发作,他们要——谋夺钱庄。”宋故看向了二皇子殿下,“这和郁林巡抚的动作是一起的。”
齐承明路上被秦先生和何大家分析好几遍了,现在脸色变都没变,心中明了:“……这就是针对我的试探了?”
不管这些豪门望族和在朝官员到底是哪个皇子的势力,根本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背后的人垂涎钱庄,看中凭票了。
而且如同他们分析过的那样,想搞明白发落到附近就地为藩的二皇子和这一切有没有关联,去试探就行了。
双线并下。
不,不仅是试探,想要方子和人的心也是真的。
搂草还能打兔子呢,柳州桩桩件件都是新鲜玩意,下金蛋的母鸡。那幕后的皇子想谋夺钱庄,怎么可能看不上柳州这些东西?他们还想一箭三雕啊。
齐承明气笑了:“我的这位兄弟,没把我当回事啊。”
他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二皇子这几个月不在柳州,柳州内里空虚,正中要害。
那些试探的谋夺的人不知道啊,他们这是当面硬跳,想着齐承明一个窝囊软弱的二皇子做不了什么。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兄弟在谋夺策划,最好乖乖送上?
这蛮横感听起来太像三皇子了……
“知州大人这次劳苦功高。”宋故脸色凝重中有了几分敬重。
在殿下不在的日子里,是他们联手应对下了这些明枪暗箭。宋故还是对新君的那套金融论一窍不通,若不是靠着沐知州几番调度,凶险了些日子,黄先生那边还及时送来大批大批的银子,恐怕真的要让荆州洪氏得逞。
“幸不辱命,殿下,我们最后守住了。”宋故拱了拱手,“还有知州大人的同年,那位太原王氏子弟,他也出钱出力的帮了不少忙。”
这回也算是豪门对世家了。
这两三个月里日子真不好过。
“你们做得很好,就算我还在,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齐承明认真勉励着。
他的短板很明显,就是缺少投靠的大臣和结交的势力,又没有强硬的母家,堪称光杆司令,怪不得兄弟把他当待宰的肥羊,一点都不担心他的报复。
“那我回来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府里关着的人又是谁?”齐承明细细问着。
虽然这么问了……但听到这里齐承明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是郁林巡抚。”果然,宋故阴沉着脸这么答。
自从几番试探失败,那背地里的人意识到两边都是难啃的硬骨头,钱庄必定与柳州有所关联,二皇子不简单。
这不,又掉转头来试探了。
能不能夺走这份肥美的羔羊已经不重要了,判断二皇子有没有蛰伏隐藏实力,能不能成事是夺嫡皇子的第一关注情况。
其实综合来看,柳州的实力早已隐藏不住,想必这些来人心中也有数。
但郁林巡抚三番五次求见都没见着人后,宋故意识到不妙,恐怕已经心生怀疑。再这样下去,殿下的状况必定会曝光的。他当机立断设了个局,把郁林巡抚先以窥探王府的罪名扣了。
郁林巡抚带来的人变成了无头苍蝇,暗中的人还没接招呢。
这才消停,又拖延了一段时间熬到了齐承明回来。
齐承明一言不发。
雅间里,明明挤了很多人,却没人敢再说话,氛围寂静得要命。
最后,少年皇子突然平静的笑了一声:“我才出去没多久,就发生这么多事……”
这是不管他在不在,时局一变,有利可图的疯狂对他出招啊。
“也差不多快到时候了。”齐承明知道,要想按照计划顺理成章的回京参与夺嫡,他就得在准备好以后夺得名声。
在那之前,初绽光彩、被人盯上、有这样混乱的阵痛都是避不可免的。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好好接受被欺负的事实。
——这次的仇不报回去,他就真成窝囊废了!
“小德子,让人上菜!”齐承明气的原本不打算吃饭,但抬眼看见这么一大群人都没吃呢,他们又才来白家食楼不久,不能在别人眼线面前露了这点破绽。
索性气呼呼的先吃饭,然后再回府去。
“唉!”小德子多日不见自家殿下,兴头高涨,妥帖的出去了。
齐承明自己坐着,一门心思琢磨着回去怎么炮//制那位跳脸的郁林巡检,还有他背后的那个皇子。
——如今大皇子倒台了,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把柄都在他手上握着,七皇子原男主暂且不提,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兄弟在背后等着他的报复?!
该去陪大皇子了吧?
……
啧……反而是郁林巡抚这个小喽啰不太好对付。
齐承明是没什么官面上的人手,身为王爷,他也没法直接对付朝廷命官……还得和府衙县衙开个会,自己多琢磨两天。
齐承明心里没有苦大仇深的情绪。
他静静点开自己的基建系统页面看着。
说到底,他是一个有金手指的人。没人手就用没人手的办法。他有时候并不需要那么“规矩”。实在不行了,下点毒,做点手脚,或者神不知鬼不觉的栽赃陷害都行嘛,总能让郁林巡抚栽跟头。
在这种时候……
齐承明认为自己可以不择手段——
作者有话说:快要酝酿回京了,虽然没那么快,但风波已经起来了。
第140章
道理虽然都摆在这里了。
但这仍然是齐承明穿越以来吃过的最难熬的一顿饭。
往日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眼前, 嚼在嘴里没有一点滋味。
齐承明就突然悟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总是要掌握点什么的。普通人掌管自己的吃喝舒适,皇子就会想去掌握权利。以前的齐承明虽然立下夺嫡的志向,但他的起//点太低了, 一直处于积累阶段。
他并没有真正的掌握住大权过。
直到现在,夺嫡的尾风真正扫到了他身上,齐承明才知道什么叫食不下咽, 手中空空。
有了想争夺的那份权利, 他往日最爱的口腹之欲都算不上什么了。
小成子担忧的注意到,自家殿下自从回来脸色就不好看, 连饭都吃得这么煎熬, 事情真的大了。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用求救的眼神去看憔悴了很多的秦先生,期盼他们这些官面上的大人能给殿下出谋划策。
秦先生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望着地板砖,完全没收到他的眼色。
齐承明反而振作了。
含气怒吃三大碗饭。
再无力也没用, 他要先把肚子填饱,去做事!
穿越以前齐承明就知道, 情绪这种东西就是身体的实时分泌物, 不管情绪有多纷乱, 要做的事永远少不了。做着做着事情绪不就跟着发生变化了吗?
所以齐承明快快的吃完了饭,洗去妆容与五小子交换,光明正大的领着一群人回了王府。
一群人已经等在府上了。
刘管事,柳奶娘, 还有杨老妇人,最让齐承明惊喜的是黄栋和边大夫居然也在!
这是他回柳州以来觉得最好的事情。
少年皇子上前两步,难忍吃惊的问:“边大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怎么了?”
这都离开近一年了, 齐承明出发前还在往京里去信,问问边神医到底去哪了,记挂得厉害。
“十月回来的。殿下……老朽这一路中途遇上了许多事,现在世道艰难啊!”边大夫看起来十分唏嘘,哪怕回来一个多月了,他的脸色仍然憔悴,瘦的都快脱相了,还没有养回来。
齐承明用力的攥了攥边大夫粗糙的手,现在不是时候,等他忙过这一遭了,再好好听边大夫倾诉。听起来他这一路很有故事。
齐承明又往黄栋那边看了一眼,黄先生也微微对他点头表示明白。
不管是银子还是盐,都得私下独处汇报。
“殿下,下官初来柳州,还是先寻个地方安置吧。”何大家很有眼力见的拱手准备告辞。
“不急,你先在府里住着,等这一摊事了结再说。”齐承明沉稳的安排,这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何大家是他今天从外面带回来的生人,在这种节骨眼上突然出去不是好事。
宋故听见这话,眼神瞥了一眼刘管事,他会意的匆匆离开去吩咐下人收拾院落了。
华管家也自觉的招呼这次陪同出行的侍卫兵卒们都散开,各自回后街的回后街,去东跨院的去东跨院。
“都先散了吧,有事明天再说。”齐承明准备先和黄先生谈谈,了解清楚他走以后的方方面面,明天和他的众心腹开完会以后,以后再沉住气去看郁林巡抚。
他猜要不是怕显眼,沐知州和陆知府这会儿都该翻进王府急着和他讨论。
所以同理,齐承明绝不会在这种关头去轻易见什么人。
一众人散的七七八八,回来的甘棠自觉的又消隐了踪迹,很是高兴的去与她玩得好的其他宫女们说话了,齐承明身边只剩下小德子和小成子。
归来身旁仍是故人。
齐承明欣慰的看着他们一笑,心里漫上来一阵熟悉的安心感:“两个月没见,突然还有些不习惯。小成子你怎么瘦了?”
从他刚穿越来那会儿,小成子就圆乎乎的,后来自责自己跑得不快,必然是体重拖累,有段时候还狠下心管住嘴想着消减几分。
被齐承明劝了。
小成子本来就不像小德子那样有上进心,爱好无非就是吃吃喝喝了,再减了,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齐承明心里默默想着——
小成子都当太监了,敦伦这一条无缘了,又不爱财,也对其他底下的太监宫女奉承平平淡淡,这活的太淡定了。就一个吃喝爱好,谁忍心逼他?
小成子有些不好意思:“……从小进了二皇子所以后,我还没有离开殿下这么久过。”
他吃饭都不香了。
小德子深以为然的跟着点头。
他的身形倒是没变,就是晚上总睡不好,心里空落落的。这点上,小德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比不过宋总管。
殿下现在回来了,他心里才安定了。
齐承明叙话完了,终于和黄先生单独进了书房,准备了解情况。
他先习惯性的扫了一眼基建系统。时间过了这么久,他惦记着手摇发电机呢!
要是任务完成了,他刚好趁机会把东西给黄先生——毕竟不知道下回黄先生再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齐承明目光一凝,心中毫无意外。
果然。
这么久过去了,那些新上任的郁林县令们再笨也该站稳脚跟了。[扩大地盘之郁林州]的基建任务——已经完成了。
好耶,他的手摇发电机来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坐牢一样的憋了一天,梳理后面的大纲,写不出来了,先写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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