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召开的不是百官齐聚的大朝会, 而是私底下的普通朝会,仅有五六名六部要员上朝。
所以当一人出列弹劾时,刚好在现场的钟御吏眼皮一抖, 条件反射的抬眼看了一下陛下的脸色,垂头仔细听着。
陛下神色十分难看,但是却不见意外。这事是陛下示意人出来弹劾的?
那人还在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围绕的重点全在太原王氏沐浴皇恩被特许铸币, 竟然不感激涕零,反而行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也是。
就算陛下想要收回这道铸币圣旨, 或者想整治那些铸私币的人, 也不会明着说自己之过。
只是,那可是世家,陛下竟然有这等决心?
钟御吏在朝会上行使的本是监察之责,现在他自己也有满腹心事,对几个官员略有恍惚的神态就没有严加管束了。
“确有此事?”鸿仁帝听完了, 面无表情的质问,“诸位爱卿, 你们都说说该怎么处置吧。”
在场的几人中有新任的礼部尚书, 有辅佐皇帝处政的沈大学士, 也有来禀事现在进退两难的兵部侍郎。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身居高位之人大多家世人脉错综复杂,难以冒犯进言。只有新礼部尚书背景最弱,根基最不稳。
他硬着头皮拱了拱手斟酌着:“陛下既开恩许世人私铸,自然也随时可收回恩典, 全靠圣上的一番心意啊!”
这说了话等于没说。
鸿仁帝很有逼迫性的目光就转向了其他几人。沈大学士也算是与世家有亲,但现在当着天子的面,他不得不开口勉强笑道:“私下铸币流通的范围有多有少,陛下想如何授意, 全听陛下的。只是世家盘根错节,还请陛下留意。”
他最后这半句话,说不好是为皇上分忧而提点,还是为世家说好话。
鸿仁帝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这么说,太原王氏是仗着他们多年基业,才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他的话平平淡淡,在场与世家有姻亲的官员却唰的一下子冷汗下来了。
“不敢啊,陛下!”兵部侍郎壮着胆子分辨,“即便是世家,又怎么大的过皇权?他们……他们一定是不知晓私币的流通多少,才惹来了今天的弹劾。陛下若是申斥,谁敢不整改?”
大堂上一阵静默,几人都提起了心脏,一下子吊到了喉咙眼。你望我我望你,这次轮到新礼部尚书默默吐气了,和世家关系最密切的沈大学士脸色难看。
鸿仁帝面色缓和下来,略微满意的点点头:“爱卿说到点子上了,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在场氛围骤然一松。
沈大学士的脸色奇迹般的好转红润,换成猝不及防的兵部侍郎差点哭了,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又不能抗旨,笑容比哭还难看,强装镇定:“……是。”
朝会上的一场风波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等齐承明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这天六部下了值,他回了太子潜邸里,点着烛火在给张庭写准假的短信。
——张庭的老家来信说祖母又病重了,她知晓儿子孙子都在外做官,耽搁不得,便想让孙女回去侍疾。正好孙女年岁也大了,该留在本地说亲了。
张庭是新官,假还没用上,现下来请辞,要带着妹妹回老家走一趟。齐承明见他眸光坚定沉着,神色平静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少年已经从深渊般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他现在有自信带着妹妹过上好日子了,还能和叔父一家掰掰手腕。
齐承明这边痛快批假,本来还对张庭叮嘱一二,当个靠山之类的,现在收到了朝堂惊变的消息,也只能先延后了。
“太子殿下,下官先出去候着了。”张庭很识趣的准备出书房,齐承明摆摆手,他大概知道这会儿收到的消息是什么。张庭是他准备着重培养的臣子之一,也该留下听听了。
“去把宋总管,秦先生,何先生,黄先生他们都叫过来。”齐承明低声又告诉小成子一声。
小成子应了,拔腿就跑。
他的身影往旁边一让,就露出来门外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殿下,你看是谁回来了?”
“——奴婢终于再次见到你了!”那张胖胖的脸上老泪纵横,虽说长相有几分油滑,现在却哭得很是真挚。他扑倒在地,狠狠给齐承明磕了几个头。
齐承明吃了一惊,差点没认出来这个胖了好几圈的胖子是谁,赶忙把人扶起来:“……张太监?!”
几年前齐承明刚被流放出京的时候,孤立无援,绞尽脑汁的想到了原剧情中的长安府尹特别爱吃,所以暗中把跟着他的大厨张太监送去了对方府上,现在长安府尹调回京里成了新礼部尚书,他的儿子褚宏也成了齐承明的伴读之一。
齐承明也就没有再把张太监调回来的意思,索性当做两人交情的延续。张太监的徒弟小油子现在叫张油,早就独当一面了,跟在房姑姑身后做菜只是稍逊一筹,平时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厨。
“褚大人让奴婢回来传信的。”张太监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机敏的说,“奴婢现在在褚大人交好的一些官员中间很受追捧,隔三差五会被请过去做菜,所以这个点奴婢才能出门。”
齐承明在这里打断了一下他的话茬,很快的,几人陆陆续续赶来,张太监才一口气把今天朝上礼部尚书所见的种种细节全倒了出来。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张太监完成了任务,要赶着告辞了:“殿下赎罪,奴婢不能在外多待。”
齐承明把一件金珠子手串塞进他怀里,让守在书房门外的小成子送他。再回来后,环视了一遍众人脸色:
张庭神色凝重的思索着,宋故玩着自己手指上的扳指;秦留颂平静的坐着,唇边噙着淡淡一抹讥笑。何大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冷肃。黄岚兄坐在末尾,一副小透明的架势,在悄悄观察其他人的表情。
实不相瞒,在这个节骨眼上秦先生能带着婚假提前赶回来,现在一同议事,让齐承明心里安定了很多。
齐承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等着他的智囊团们发挥一点高论。
最后还是秦先生先开了口,一针见血:“咱们陛下没有下旨,也没有口谕,只是把这件事交给兵部侍郎去办了。”
“他为什么不下旨呢?”张庭敏锐的被提醒到了,“包括刚才的对话——褚大人让张公公一句句原话复述对吧?”
张庭有种纯然的信任,既然礼部尚书这么吩咐了,那就是有什么内容需要他们听着一句句原话才能分析出来的。现在张庭就意识到了这个:“陛下没有明着说任何落到实地里去的内容!”
“……”黄岚兄跟着恍然。
何止是没有说什么?他是用神情和言语施压,等大臣们揣度着他的反应、被逼着自己把方式说出来后,才轻飘飘加了一句“交给你去做吧”。
“兵部侍郎还是太年轻啊。”齐承明感慨了一句。这是鸿仁帝老登给人挖的坑了。
宋故从刚才就在沉默不语,似笑非笑:“陛下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让人在这次朝会上发难,在场几个大臣多是和世家沾亲带故的,真的是巧合吗?”
这句话也提醒到了齐承明。
他若有所思:“前几天京城里没什么动静,我还以为他是不知情。”
实际上,鸿仁帝没动静那两天可能是在思考该怎么应对世家壮大的严峻问题。无论如何,“国中之国”这种事只要有了苗头,就是绝对的忌讳。
所以……鸿仁帝是特地挑了今天,上朝禀事的那几个人都是与世家有关的时候,再设了个套让他们钻?
“咱们陛下的手段真是……柔和。”何三帖神情微妙,欲言又止了一下。但他不愧是最猛的文人,还是吐槽了出来,“这是还对世家抱有期望啊。”
假如世家真的听了申斥回去收敛些了,鸿仁帝才好进行下一步。但大家都知道世家是什么习性,万一他们连皇帝的话都不想听了,只是明面上装那么一下意思意思,皇帝要是已经下过旨意了,岂不是很尴尬?
别说明旨了,鸿仁帝连当着几个重臣的面下一条口谕都不想干。
这是指望兵部侍郎自己能把事办好吗?万一办不好了,兵部侍郎就是接锅的。
黄岚兄真是听得胆颤心惊,左看右看都觉得大家胆子太大了,敢背着陛下这么隐隐的阴阳怪气。他正好有些疑问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往常是知道说出来了就大逆不道,所以一贯只能自己琢磨,现在倒好了。
黄岚兄趁着这阵氛围小心的问:“但是……世家这么行事,不是彻底犯了陛下的忌讳吗?陛下想除了他们或者想遏制他们,这种方法……应该不是最合适的吧?”
“不是最合适的,但是是最保颜面的。”秦留颂幽幽的说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仿佛语气中有一丝的叹息,
“咱们陛下……老了啊。”
他为什么上辈子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头?钻营不得门路是一回事,陛下日渐年迈,也不爱提拔有能力的人了,准确的说是陛下没有那个精力了。秦留颂怎么能甘心呢?
齐承明撑着下巴不语。
人老了,就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吗?
鸿仁帝这样的做法,是不可能让世家退却的,只会让他们看清楚他的顾虑是什么。聪明的世家也许会维持好这条底线,不让苍老的雄狮被逼急了彻底发狠见血。
但……齐承明不允许和稀泥。
他要戳破这个烂疮,逼鸿仁帝发狠发急,然后认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
“等着看吧。”齐承明下预告一样的喃喃说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咱们陛下会失望的。”
齐承明等着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作者有话说:起风了。
(补更)
第232章
张庭在密谈后率先离开了, 齐承明只来及叮嘱他两句,剩下的让他自己意会。想来能考上官的聪明脑子总不至于遇事了不知道找靠山。
“殿下,柳州那边的消息交给我约束, 不会给殿下添乱的。”秦留颂很谦虚的保证,语气却笃定着。这是怕鸿仁帝无能狂怒,对付不了世家就掉过头来骂太子殿下。
宋故左看右看, 灵机一动, 顿时不着急了:“我去给小沐大人写信。”
沐知州还在柳州兢兢业业的照顾那一大摊子呢。太原王氏子弟本是他的同窗友人,才引荐给自家殿下的。后来太原王氏做了这些, 反而把最开始结识瑞王府的那位分支子弟抛到了脑后。宋故总要去信告诉小沐大人。
别恩宠的时候没沾上, 遭难了一抓一个准。
那就太倒霉了。
“辛苦你们了。”齐承明看着几人就会很安心。
他如今也是有许多人支持追随、有不少心腹爱将的人了啊。
想到这里,齐承明的脑海里又闪过了远在海外打拼的黄栋的面孔;南北边征战不休的温仲南往日不羁的笑脸和表兄关切温和的目光;以及处处胆小却非要跟上脚步的白宣……
鸿仁帝是他夺嫡路上的最大一堵墙,但他的人也不差!
他重新振奋了起来,送走心腹们,吹灭了书房的烛火, 准备就着月色回去入睡了。
今天这次小会也让齐承明看明白了,目光最敏锐和经验最丰富的仍然是秦先生和宋故, 胆子最大的是何大家, 张庭脑子反应挺快, 黄岚兄还有些谨小慎微却有话就说。都再磨练磨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表面上的几次大朝会无波无澜,暗地里却有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
太原限制了王氏币对外发放的速度后,多家钱庄兑换米面与银角倒是越发痛快, 一时间反而让王氏币在市面上被炒的更热了,几乎是二角银子才能换来一张王氏币,而官府发行的银票压根兑不了王氏币。
即便是这样,还有大把的人趋之若鹜的要用新币, 甚至遭到明令区域限制后,流传地区越来越远。这些人转头就把自己家里的铜板银钱卖进了钱庄。太原王氏这是赢了一次又一次,这段时间嘴都怕是要笑歪了。
齐承明收到章季的来信时忍不住惊叹:
‘老天,这套路流程和他们柳州当年的进度一模一样啊!’
他之前让伴读褚宏和齐继耘去柳州一趟,找沐知州与王记钱庄的账房……把柳州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几位‘经济学先生’启用了,开始包装往外散播名声,说明南边一带的“王记钱庄”能有如今的地位,瑞王能吃得满嘴流油,全是因为发掘了一位“大才”的缘故。
——这就是齐承明早早散播传闻、备下的后手。
要不是有天赋学经济账的人实在太少,又没办法让沐知州一地之长亲自出马,齐承明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把事情搁置这么久。
后面太原王氏硬要上钩,如获至宝的得了这位“先生”的只言片语,以及老套的“锦囊妙计”,果真开始赚大钱。浑然不知他们面对的可是一个小团队,团队的背后还有沐知州这位很有天赋的人随时帮忙支招。
……
日子一天天过去,兵部侍郎那边就如同没了下文。齐承明注意到几次上朝时的百官互相试探交流的眼神,以及下朝路过时意味深长的目光。看来这件事在暗地里早传开了。
大家都在等结果。
鸿仁帝最近的脸色都阴云密布,随时抓住一个无辜的人开喷的暴躁样子,谁也不敢捋虎须。
齐承明还在吏部干活,这两天得心应手多了,沐大学士对他的教导也深入到了不同臣子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对政事处理的影响上。有些腹黑的手段齐承明凭自己是悟不出来的,沐大学士就开始潜移默化的各种用史书举例子。
“太傅,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做?”齐承明在这天休憩的关头,突然心生一动,随口问了沐大学士。
沐大学士也是鸿仁帝的太子太傅,论了解,他该最清楚吧?
“即便是皇家,想对上世家也困难啊。”沐大学士老神在在的坐在旁边吃茶,表情没有大波动,摇了摇头,只含蓄的点评道,“陛下乃至先皇,都对此深有感触了。”
这是说……以前皇帝们就和世家硬碰硬过几次了?但是都吃瘪了。
齐承明若有所思。
所以鸿仁帝前面手段那么柔软,现在又迟迟没有新的发展,是有这方面的顾虑在影响。
“太子殿下又觉得如何?太原的王氏币会对京城造成多大的影响?”沐大学士反手一问,隐晦的话语中问的耐人寻味。
齐承明看到他苍老而锐利的眼神中透着忧虑,安慰他道:“太傅不必担心,因为京城已经受到冲击了,最直观的就是早上上朝路上摆摊的摊贩变少了。”
京城物价原本就在一波波货币的比烂冲击下高涨得不成样子,大多百姓私底下有时候开始了以物换物才能活。但官员们——尤其是京城的小官们收到的薪酬大头是银票,不得不花用这些。明文规定百姓们也不能拒收银票。
别的地方还好,在上朝路上那条大道摆摊的百姓们……哪里敢不收?哪里敢再做生意?
活都要活不下去了。
“……”沐大学士嘴唇抽搐似的微动了一下,像是有脏话要说。
齐承明也知道自己安慰的烂透了,但意思传递到了就行。
他假装镇定自若的转过头,低头,吃茶吃茶。
小小的值房里弥散起一阵无奈的氛围。
现如今的定国,经济账和官府信用都已经烂透了。要么齐承明做局逼鸿仁帝,赶紧结束这个烂摊子。要么鸿仁帝杀心大起,夺了齐承明的凭票体系再把烂摊子甩给他。
早晚都得做,左右都是死。
京城百姓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波要人命的冲击,那齐承明就只能把冲击掌握在手里,保证冲击混乱的时间尽可能的短,长痛不如短痛啊。
沐大学士闭上了眼:“太子殿下,这种事情一旦起了,就停不下来了吧?”
齐承明含了一口茶,舌尖上是苦涩后慢慢泛出清香的气味,给人带来平心静气的功效:“是的……除了我,他们停不下来。”
只有真正经历过柳州当年凭票发展的人才明白。
这是滚雪球一样的壮大,即便你想停,也会有无数想活命的百姓只为了喘一口气而在后面推动着,让你停都停不下来了。
“……”沐大学士没说话,默认的望着眼前年轻而生机勃勃的皇子。
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
除了与众不同且有手段的新君,其他人见到这样的利益无论如何都会昏了头,就算后面自己想停,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了。
“哦,前提是他们不要短视,得严格按照要求去做才成。”齐承明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
如果王氏不再为了百姓让利,开始出一些骚操作……在比烂的现在还好,百姓们没得选。但是将来,齐承明就不需要费心去搞一些手段把他们剿灭了,他们会自取灭亡。
“所以,那天不远了。”齐承明下结论。
太原王氏若是以极大的毅力按捺住自己的发展,坚决不去触碰鸿仁帝的虎须,齐承明想捣鬼还得伤神想想办法。但是他们只是这样被动刹住闸,自己都态度不大坚决,齐承明只需要用一件事轻轻一推。
他写给章季的信想必快寄到了。
……
章季在前段时间走马上任后,初步站稳了脚跟,现在已经是太原府司农县的县令了。
经历了刚来就被本地大户无视,被官衙的主簿县丞等人集体排挤,来的路上还遭遇了几次拦路危险后……章季惊魂未定,非常感激太子殿下给他准备的人。
十名退伍兵卒一路上是扮成他的下人护院小厮同行的,替他明里暗里挡了多少危险。还有一个师爷,据说是太子詹事府秦大人打小相伴的书童。
——这也太有先见之明了!!
章季一开始以为化名“莫卓寿”的这位师爷只是担个名头,暗中方便替他与太子府上传话用的。后来才意识到,这位师爷担得起师爷之名,对待县衙里的诸多事宜一清二楚,上手极快,应对刁难也是经验丰富。
可以说,章季惭愧的自认是个毛头小子、能这么快在本地站稳脚跟全仰仗这位靠谱的师爷。
莫卓寿:“见笑见笑……”
——在汝州和柳州都耳濡目染,见了那么多年老爷处理官事还不够吗?
章季也知道太子殿下要的是什么,他就老老实实暗中关注着太原王氏的行踪,隔段时间写一封书信汇报近情。
这天太子殿下的新信又到了:
[展信佳:
……
正事说完了,章兄近来可好?司农饭食有无习惯?章兄言谈间多有生疏是为何故?!
齐仲留]
攥着信纸的章季:“……”
手指微微颤抖。
太子殿下这一次来信似乎很是不满,说完了正事吩咐后,甚至用上了柳州大家惯用的“标点符号”,就为了表达强烈精准的情感。章季看着信末尾的“?!”,感觉自己完了,这一次的回信该怎么写啊?
太子殿下……不,齐兄发来这样不满的质问,大概是因为他前几次信都写的中规中矩。
只是,章季只是一个小家族中最普通的庶子,因为一场偶然才和隐瞒了身份的太子殿下攀上了交情。现在真相大白,传胪大典那两天章季晚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半夜都能震惊的坐起来回味着“到底为什么啊?!”“齐兄就是瑞王殿下?”“和皇子当过朋友,是我吗?”
在那过后,太子殿下甚至给他运作了县令的官,章季震惊之下花了这么多天消化,总算勉强接受了自己一步登天抱大腿了的事实。他怎么可能在太子殿下不表示之前,随随便便在信里继续攀交情?
——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该怎么给柳州的友人们写信呢!!——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章季(羡慕且佩服的目光):“……多亏有你,莫师爷。”
莫卓寿(熟练又沧桑):好说好说,这都是我跟着我家少爷一路磨砺过来的,见多了。
秦留颂——一款在汝州守株待兔当着师爷、到了柳州县衙也猛猛干了几年县令加师爷活的猛人。莫卓寿就是那个跟了多年的随身小挂件。
第233章
对着信纸绞尽脑汁了半天, 章季选择放弃了说法,转头先去办正事吧。
他叫来莫师爷,如此这般的转达了下去, 年轻师爷的脸上总是笼着一层从容不迫的沉稳神色,点着头思考着,很快道:“大人, 这件事就交给我办。”
“注意安全。”章季灵机一动, 突然有了个想法。
柳州黄家那边还在等着他上门提亲,但是太原一事未成之前, 章季不敢贸然对章家透露自己从属, 就这么提亲又怕家中瞧不起黄家,自己贸然让佳人受委屈。这个烦恼似乎可以对太子殿下……像以前那样对齐兄倾诉。
章季赶紧研墨,灵感滚滚而来,让他下笔如有神,在纸上狠狠诉苦几大页。
齐兄啊, 我不是和你生分了,是因为这段时间过得太过艰险, 事情繁忙又多, 我还被柳州家中轮着催促, 实在头痛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
……
几天后,齐承明收到回信,看到了笑了一声,没被糊弄过去:“章兄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这是寄希望让他被苦衷打动, 好掩盖他没法回话吗?
不过自己的朋友该心疼就心疼。
齐承明揭过了这一茬,提议让章季别和章家联络太多,直接在太原嫁娶。只要章家同意他和黄家的婚事,就不会有人太过刁难他的。
要为什么——黄岚兄这位章季的好友兼大舅哥现在在太子詹事府任职呢, 正炙手可热着。章家瞎了眼也不会忽视这一层关系,所以章季不必太过忧心。
写完安抚的这一茬,齐承明才开始静心把书信誊抄一遍,让人去送给沐大学士看。说来他也是到了京城里才知道,那些早早投靠了他的人在暗中用拼音当暗号传递消息。
荒谬得让第一次看到的他差点以为自己不是独自穿越了。
沐宅。
沐大学士与几个老友相聚吃茶点,传阅了太子殿下的来信。
“做好准备,陛下这两天该发难了。”沐解淡淡说着。
这两天,太原多地涌来了更多的粮商和行脚商,四面八方的农人挑着粮食作物,走了一夜披霜挂露的也要去太原境内买卖……诸如此类的事情越演越烈,即便守城门的家卒粗暴制止,四处出入口都被围上了,还是有百姓不顾一切的过去。
更有一富商吃多了酒,在船坊上就畅快笑着漏了句真心话:“士子赏花饮酒,百姓安居乐业,治理条条分明,如此岂不是桃花源耶?比待在洛阳好受多了!”
虽然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就被人大惊失色的制止了一下,但话总归还是说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竟然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不论是百姓还是高门大户,茶馆酒楼里止不住的议论,有的小店撑着笑脸让诸位莫要说些忌讳话,就有更多闲汉走在街上桥边,随处一站蛐蛐起了洛阳和太原的大不相同。
这天傍晚,齐承明还在听宋故讲最近一段时间府里收了哪些拜帖和送礼,他突然脸色一变,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眼神就有些放空飘远了。
宋故在旁边机敏的闭口不言了,看到这副新君突然不分场合出神的模样也不觉得奇怪,而是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等着。
不……比起出神,这更像是……
宋故的眼帘安静的抬了一下。
少年皇子的目光松散的看向前方的空中,那里什么都没有,再远处只有花厅桌上一支跳动着的火烛投在墙上的影子。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没有在看火烛,视线也是聚焦有落点的,是很有规律的在看向面前的某处,专注而凝重,也像是在听着什么。
就像……
新君可以看到他们看不见的事情,也可以听到他们听不到的东西。不管那东西发生的有多远……这会儿一定有大事发生了。
宋故在心里有了底。他想到了过去新君那些生而知之般的言行、黄先生的属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岛上,那天漏出来的一句话却像是新君近期指导他如何行事一般……
齐承明在看监控。
系统监控最近快要没电了似的,隔一段时间容易漏掉黑屏一段,他已经盘算着怎么找机会把针//孔/摄/像头换出来充电,只是最近还没寻摸到合适时机。
就在刚才,系统监控再次打开了。
在太原一带打探的暗使传递了消息回来,还是那个齐承明眼熟了的低调无名老太监,他伏在侧殿里把事情一说——果然有那个富商口不择言的内容。鸿仁帝这段时间情绪压抑平静得诡异,直到现在,他的脸色在烛火下迅速的涨红发黑了,骂道:
“竖子!”
老皇帝挥退了老太监,侧殿里不留一人,像是一头狂怒焦躁的老虎似的,从龙座上起来走来走去,脸色阴晴不定,喘气急促。
“想个办法……得想办法。”他喃喃着,脸上仍然是一无所获的,“朕有办法……”
齐承明默默注视着他。
这是鸿仁帝这个古代帝王独处的时候,也是他唯一不愿别人见到他脆弱迷茫之类情绪、陷入低谷的时候。
过了很久,鸿仁帝的表情平复了下来,眼中闪过了一抹亮色。
他,有主意了。
……
第二天一早,齐承明也被招进了宫,有幸见识到了这天的早朝。规模仍然不大,只是几个重臣在场议事。
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兵部侍郎因为对前线粮草供应疏漏被撤职下狱。
紧接着兵部有人禀报了新的紧急军情,汾阳一带纠结起了一伙起义军,情势还在严峻。鸿仁帝命令驻扎在潞州的一支驻军起拔镇压,命前兵部侍郎将功折罪,先去任钦差大臣,将此事解决。
当堂被押在地上剥去官服的前兵部侍郎面如死灰,压根没有反抗,本来还以为性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现在却峰回路转?
他顿时脸上有了喜色,双目中也亮起了光,被反剪着双臂还挣扎着想往地上重重叩首:“多谢陛下!多谢陛下隆恩!”
“只不过——”鸿仁帝面无表情,到这里慢悠悠的补充了最后一句话,“爱卿,国库吃紧,军晌粮草实在挤不出多余的了,这次剿匪就随去随征吧。”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前兵部侍郎的笑容当场噎在了脸上,像是被拎住了脖子的鸡似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齐承明全程恭谨的垂头注视着地面,现在冠冕下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随去随征,只是轻飘飘的四个字,背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与血泪,齐承明都不敢想了。
那代表着什么?
那代表着这次驻军剿匪时,沿途都可以冲进城里寻欢作乐,抢夺敛财。那代表着受命的将领没有粮草军晌,为了吃饱肚子也得去勒索抢劫沿途大户,那代表着多少百姓又要无辜蒙难……
鸿仁帝轻飘飘的四个字,考验的是将领的用兵能力和良心,以及本地大户能不能聪明的适当出血……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在古代也是司空见惯的。
齐承明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了。
他不自觉的点开基建地图,放大全国区域,找到了汾阳……
呃?
齐承明的表情定格了。
这里有一条通往太原的主要干道,换句话说,汾阳就在太原府边上。今天早朝这一连串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突然飞速在齐承明脑中过了一遍。
他终于明白了。
鸿仁帝不是在好心赦免前兵部侍郎,而是在用这件事榨干他的剩余价值……说到底,汾阳真的有人起义了吗?
齐承明极其怀疑这件事。
太原府最近因为王氏币而越发繁华,在旁边的汾阳人不急着加入这个怀抱,起义做什么?这种情况能被什么逼急了?
齐承明再一想到起义被镇压的下场就只剩沉默。
不知道这背后又有多少百姓是冤枉的。
所以事情就明晰了——今天早朝这一出戏,应该就是鸿仁帝给太原王氏出的招。
你们不是繁华吗?不是靠私币名声比京城还好了吗?不是要自比国中之国主吗?鸿仁帝光明正大的派了军队过去,一来恐怕是威慑,二来是能吸多少血,能给太原王氏造成多少麻烦,就看他们本事了。
原本的太原王氏也许可以不管这种军队随征,本地大户被强征关他们世家什么事?是能打上门强抢吗?能在私兵的保护下抢到也是本事。但现在王氏币重塑了太原府的整体经济,让他们与外界相隔绝,内部蒸蒸日上。
若是放任军队肆虐不管,太原府虚弱就是王氏币虚弱,太原王氏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么大一个下金蛋的母鸡?
这就逼迫了太原王氏必须小意面对这次的军队。
然而——如果齐承明猜测是对的,那么起义军什么时候被镇压剿灭,军队什么时候回京里,不全都是鸿仁帝说了算吗?
这背后若是不看百姓会遭遇多少苦难,鸿仁帝的手段还是能压过太原王氏一头的。
……这就是鸿仁帝苦想一晚上得出的办法吗?
他原本优点不多,但至少还是很关心百姓的。现在却意识到,除了对百姓狠心,他没有别的办法打压世家了吗?
齐承明想到了沐大学士苍老而忧虑的眼眸,不知道鸿仁帝今早下决定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他自己的太傅当年的教导?
但齐承明顾不上分析鸿仁帝和太原王氏接下来掰手腕谁的胜率大了。
早朝结束了,他当了一阵子透明人,就被鸿仁帝叫到了侧殿。
齐承明绷紧了神经——今早的小会只有他一个皇子过来,鸿仁帝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所以现在果然是……
坐在龙座上的老皇帝什么奏折也没有批,也不示意行礼的齐承明起来,而是定定的盯着地上的他:“……”
侧殿里的空气逐渐变得难熬起来。
这种威压的场面还是很可怕的。
齐承明跪在地上,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茫然无害一些,还有些强压下去的害怕。他的额边微微渗出了汗渍:“……父皇?”
“听了太原王氏的事,承明,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很耳熟?”最终,鸿仁帝幽幽的问道。
终于图穷匕见了!
齐承明心中一振,彻底提起了精神——
作者有话说:第二更
第234章
在来之前——或者说在策划这场“凭票事件”反击前, 齐承明就知道他和鸿仁帝迟早要对上,有一次正面冲突。他一直竭力想避免的,就是在冲突中被夺走“凭票体系”。
那是定国最后的希望。
没了它, 定国才真的要烂到家了。
所以在很久之前,齐承明就反复揣摩过这场冲突中鸿仁帝会问什么,而他要怎么回答。
【首先表情不能太无辜装傻了……】
齐承明跪在地上的上身微曲, 显得更卑微匍匐了, 他惭愧的说:“是的,父皇, 这世上的大才看来还是很多的。儿臣的成就也没别人吹嘘得那么厉害,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儿臣现在才知道,是父皇容得下儿臣的才华罢了。”
【然后架高他吹捧他……】
鸿仁帝的脸色和缓了一些,但这次他目标明确,注意力坚定,所以没有像以往一样不了了之, 而是不再客气了,开门见山的说:“现在就是需要你才华的时候了——把王记凭票交给朕来处置。”
他贵为皇帝, 现在却生出了点慈父心肠, 想让皇儿理解自己, 苦口婆心多说了几句:“承明啊,你是朕的儿子,朕为了这个偌大的江山,总要有些取舍。这才是朕放任你那些小心思不管的原因……你瞧瞧那些外人, 哪能得了朕这般宽容?”
“现在父皇有难,派出军队只是权宜之计……朕还得指望拿凭票来挡住世家啊!”
千防万防,终于到了说出口的这一天了!
齐承明跪在地上不语。
怎么说呢,是他的皇子身份加上他的藩地实在偏远穷苦过头了, 才导致鸿仁帝长久的麻痹轻慢。太原王氏就在中原腹地一旁,距离又近,还是河东地区——多年来河东举子络绎不绝,现在在朝堂上又遍居高位,怎能让鸿仁帝不忌惮?
吹捧老登两句你还真信了?
是个PUA老手。
“承明。”鸿仁帝等了半天,没等到反应,语气重了下去。
齐承明心算了一会儿时间,就像他刚才垂头不语是在眉头紧锁的计算什么似的,他欲言又止的扑在地上说:“儿臣是愿意的!但是父皇……这好像……好像对付不了他们啊。”
“这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鸿仁帝喜上眉梢,但多年帝王的生活让他的理智迅速回笼,还是找补了一下,准备听听太子的意见,“……这是怎么一说?”
在发钞这件事上,鸿仁帝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点没搞懂过。太原王氏都蹬鼻子上脸了,他不能再固执己见了。
“当初父皇允许各地自己铸币的时候,儿臣参与进去只是想让柳州百姓好过一点。”齐承明解释前还是小心谨慎的先叠了个甲。
鸿仁帝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免去这些套话,自己既然问了就不会再猜疑。
齐承明心里腹诽:鬼知道你会不会一边用着人一边猜忌人。
“总之儿臣是见周遭的私币大大小小很乱,所以才去接触了王记钱庄的,用儿臣的命令在这一小片地区让私币统一起来,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了。”齐承明牢记他最开始的设定,“所以王记钱庄最多铺展几地范围,再多的话,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朕乃天子,所以由朕来下旨把凭票正名到全国各地,这不就好了吗?”鸿仁帝理所当然的说。
“父皇,重要的是……凭票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齐承明斟酌着解释,这才是百姓们信任凭票和王氏币的原因,“换句话说就是……损公肥私才可行。”
齐承明的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把“官府的(你的)信用烂透了,发什么百姓都不会再信的”改成了更自贬委婉的“损公肥私”。
道理是这个道理,都说到这里了,鸿仁帝再不给脸有个自知之明,他就要拼着鸿仁帝恼羞成怒的后果全说出来了。
鸿仁帝:“……”
老皇帝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没有彻底让他发昏。
齐承明再接再厉的让他死心:“若是非要把凭票推行到全国也不是不可以……”
鸿仁帝突然身体前倾了,双手抓在龙椅扶手上用力起来。
“只是那样……凭票就不像现在这般,能勉强与太原王氏的成就相抗衡了。届时父皇恐怕得再选一个去扶持。”齐承明渐渐的跪直了身体,言语诚恳,面色无辜而真挚,一派为君分忧的苦心。
这才是他一定要找一个冤大头上钩当炮灰的原因。
老登的眼中钉必须是别人,且有了对比才分得出轻重缓急,分得出谁是草谁是宝。
鸿仁帝脸色难看,跌坐回了龙椅上,沉默更长了:“……”
摆在眼前的处境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是可以不死心的继续勉强太子把凭票交出来,去试一试能不能和太原王氏相抗衡。但真的不行以后,还能挑谁去扶持?谁的留存下来还能比得上皇子私业更让他放心?
到时候不可能放任太原王氏一家独大,难道还要扶起来其他世家去斗?那这份祖宗基业还要不要了?
鸿仁帝左想右想这都是个解决不了的大烂摊子,让他头痛欲裂。
齐承明听到御座上没声了,他跪的膝盖发疼,这还是早让柿霜给他缝厚了一层进去的成果。他垂着头不着痕的轻微挪动换了一下动作。
来吧,老登,你注定失望的。仔细权衡利弊一会儿吧,慢慢来、仔仔细细……然后说出你的答案。
齐承明早防着鸿仁帝乱来了。
从他刚回京鸿仁帝就有意让他把凭票体系交出来,哪怕他再掰开了揉碎了解释这样只会和以往的银票一样烂掉,鸿仁帝都迟迟没有打消念头——齐承明就明白了,他视若珍宝的“凭票体系”,在鸿仁帝那里什么都不是。
或许有点价值,但那也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欣赏一个东西的态度,而不是对待自己仅有的救命稻草的态度。皇帝眼里的珍宝见得多了,拿过来觉得有点用的就玩一下,玩坏了就撂下不管了。反正皇帝总能有更多的选择。
他是这样自信着去想的。
即便凭票体系真的过后烂掉了,也只会被鸿仁帝毫不留情的弃用,然后眼睁睁看着定国走向末路却无能为力、焦虑崩溃。时代的鸿沟在这里摆着,老皇帝根本就不懂凭票体系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有多珍贵。
所以到底怎么防着鸿仁帝乱来呢?
太原王氏来势汹汹,太子手中的凭票体系拿上去输赢还不好说,但是——一旦输没了,又不可能再扶持一个旁人的拿来放心用。万一落得彻底没有可以托底的钱币来用了,届时怎么办?带着整个定国一起完蛋?
一个是趴在自己身上大吃大喝、逼不得已动点武力解决也行的吸血虫子。一个是病入膏肓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怎么样去完蛋的自己根基。
鸿仁帝老了。
他再被逼急了,也不敢选祖宗基业的。反而倒有可能狠狠去撕咬世家几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侧殿里的两人一跪一坐,看似尊卑分明,但齐承明一点都不着急,耐心等着,甚至灵机一动打开了监控,通过摄像头的视角更光明正大的去偷看鸿仁帝的反应。
龙座上的老皇帝表情变换,反复挣扎,最后只剩一片颓然。
让他和世家硬碰硬,他狠下心这也去做了。
但是再怎么心一横,他也没法再赌一把大的,去处理后面的烂摊子了。想想就头痛欲裂……罢了罢了。再怎么样,银票大家还是得用,定国总能撑到他闭眼的,留给这小子头疼去吧。
鸿仁帝回过神,和颜悦色的抬手:“太子怎么还在地上跪着?快起来快起来。”
他脸一板,作势轻骂:“你都贵为一国太子了,朕忘记让你起来,还能有人逼着你行礼不成?做这种傻事!”
齐承明见氛围一松,老皇帝绝口不提凭票体系了,视线往旁边一扫,他就丝滑的接上了话茬,真挚反驳道:“父皇此言差矣。大定崇尚孝道,现下又是在先祖们面前,儿臣跪而听训有何不妥?”
“……”鸿仁帝被噎了一下,隐约疑心太子在暗中嘲讽他,又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越发多疑了。
但既然说到这里,他没好气的摆摆手:“去,走之前上柱香。”
齐承明得偿所愿,应了一声过去了。
“慢着。”鸿仁帝左思右想,喝住了太子,自己走到门口,唤来赵福满从库房里寻了一束千年沉与龙涎香合成的祭祀香过来。
心中那点微妙的不安作祟,他得赶在太子上香前先和先祖们念叨念叨。大定以孝治国,太子再怎么厉害,那也是他的儿子。
齐承明无辜的退让到旁边耐心等着,看着鸿仁帝上完了香,侧殿里弥漫起一股昂贵的气味。
他老老实实跟着上了一炷香,全程被鸿仁帝盯得死死的,什么动作也没干,然后出宫回去了。
等到了马车上。
齐承明才慢腾腾从袖子下取出一枚黑色的物件,无声的扬起嘴角:“……”
他还以为今天不是时候呢,多亏了鸿仁帝突然抽风,反而给了他换电池的机会。等会儿回去就给针//孔摄像头充电。
在这之后的两天,仍然是风平浪静。
齐承明知道自己看似从宫里全身而退,实则说不好正被鸿仁帝监控密切,他就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窝在府里专心读书。刚好伴读们也都回来了,老实的一起痛苦跟着沐大学士磨练。
鸿仁帝不会一下子信了他的一面之辞,恐怕接下来还要观察……
随便观察。
他的计划是早就安排好的,他的人手也不需要与他再沟通什么,各自有各自的考量。
……
这一观察,鸿仁帝不管是把大臣叫进宫里旁敲侧击着询问,还是让暗使去四处搜集消息,得来的结果全都是“不建议把凭票贸然提到京城来用,全是无用功罢了”。
重臣们说得委婉,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其实是陛下你搞不定这东西啊”的意思却很明白,看得鸿仁帝破了防,恼羞成怒,气急过后还能怎么办?
他不得不真的死心放下了——
作者有话说:上一世的鸿仁帝(随心所欲):凭票?听起来还行,拿来用了。
齐承明(苦苦相劝):父皇不可啊!
大臣们:好像是个新法子?陛下想用就试试呗,反正不能更烂了。
齐承明(哀鸣):用了才会更烂啊!!
鸿仁帝和大臣们:哦,果然不好用啊。
齐承明:…………
(还得力挽狂澜)
大臣们:还能这么玩?(突然打开新世界)
第235章
六月中旬的这会儿, 天气越发炎热,护城河里最近多了很多百姓,想靠着浸泡乘凉。但显眼的城门口或周边都被士兵驱赶走了, 因为权贵路过看到会不舒服。
鸿仁帝向汾阳派军以后,终于陷入了短暂的一片岁月静好时光,外边却各有各的纷乱。
齐承明暂时没了系统监控, 只能把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银岛府那边的联络还是断断续续, 已经大致收服了本岛势力,准备再过几月就能把精力全数投入到挖矿上。
温仲南平叛驻扎, 这段时间都没了消息, 好在他那边暂时吃喝不愁。而表兄那边传信回来,说军晌已经拖延许久没发,现在粮食都得靠他们威勇伯府后方供着,只能先这么打仗。
芜人和西国都又得意了起来,蠢蠢欲动的骚扰边境, 大小战况不断。
齐承明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让他的江南商队暗地里去查。
不久后, 信鸽就带回了确切答复。
各地的驻军不是不打, 而是根本没有银米、不敢打仗了, 附近的几州都在开仓调粮了。
和齐承明一起读这封信的还有表弟王朔。
他奇了怪了,神色凝重的脱口而出:“表兄你在京里不是开了许多铺子吗?”他暗示的瞥过来一个眼神。
太子表兄给他透露过,那些铺子厂子几个月就有了几百万两的收入,都入了国库, 大仗撑不起,这些钱去哪了?还有粮食……太子表兄回京都快一年了,献上的三大高产粮种怎么试也有两轮了吧?
这都供不上吗?
“那些粮食在去年是试种,今年才能铺开多种。”齐承明解释。就像柳州一样, 没个三五年是不可能运转起来的,所以打仗大头还得靠征粮。
齐承明微微眯起眼睛:“柳州也来信了,今年的粮食征得更多了,相比过去今年还算风调雨顺的。”
那么问题来了。
到底哪一步卡住了?才闹到了开粮仓的程度。鸿仁帝又不是不想打仗。
齐承明打开基建地图,一连好几天都在对着边境线上刺眼的红色琢磨。
然后他就突然灵光一闪——
等等,按照以前背过的势力图分布,除了柳州岭南如今是产粮大地。陇西,清河,中原腹地……那些适宜的粮食产出地不都是五姓七望的势力范围吗?
他连忙翻看了一下。
没错,是这样。
所以这件事会不会……就是太原王氏的反击?世家在这种时候一向是同气连枝的。
你敢调来大军卡我脖子,我也能卡住粮食掐断你的大命脉……
“有这么疯狂吗?”齐承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离谱,坐不住了,骤然起身,让小成子把他的属臣们都找过来开小会。
张庭还没回来,所以缺席。伴读们倒是都回来了,今天书房里一窝蜂多了四个汉子,显得拥堵多了。
齐继耘这个平时闷头只知道锻炼的武人听了以后,居然第一个带头支持:“有可能!俺在大营待着的时候都听说过,以前世家在前朝的时候更厉害,出钱出粮,那些当兵的都得听他们的,谁赢也是他们说了算。咱们定国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送你去多读书果然有好处。”虽然不合时宜,齐承明还是忍不住看看他,赞了一句。
瞧瞧初见的齐继耘是什么样,字都不识得几个,说话靠提前背词,脑子里除了肌肉和打架什么都不剩,现在去柳州奔波历练了几个月,肉眼可见的长进了。
“其实定国这几代都在鼓励开垦,发展耕田。”宋故在宫里的时候闲着没事读过许多书的,所以他也隐约知道,“太宗往后几位先皇都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改革不起来,只能从世家嘴里抢肉吃,多多种田了。”
磕磕绊绊的,打仗到现在。对外打倒没事,世家也不愿意再经历一番乱世。但是齐姓皇室总要留个心眼,防的就是对内和世家发生矛盾,又出这种事。
“也许太子殿下的出现,给了陛下很多底气。”秦留颂也若有所思。
现在不是鸿仁帝不想打,他估计想隐忍到三大高产粮种这两年铺展开来,世家的威胁削弱更多的时候再打。不然早对世家滑跪了。
这就是博弈。
“太原王氏不会允许的。”齐承明捏了捏额角。他最近总是头痛,没有办法……不管怎么算计,受苦都会是百姓,或多或少都会给他们带来磨难。
齐承明多想一下、或者多看一会儿基建地图太阳穴就会开始隐隐作痛。只能强行隐忍下这种压力。
六月二十一日。
多地告急,内忧外患。鸿仁帝一连发了几道急旨,召去三十多位重臣在宫里日夜不休的议论,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才放臣子们归家。同天发出了几条军中调动——
包括温仲南再次披甲挂帅,带兵奔赴前线。王朔以威勇小伯爷之名收拢旧部,组建威勇新军准备应战,以及撤走了‘据说剿匪进入尾声’的汾阳驻军。
“陛下向世家又一次妥协了。”齐承明看明白了现状,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不知道该忧还是该喜。
内忧外患必须保一个的时候,低头的只有鸿仁帝。
这顺利的按照齐承明的计划发展着,基建系统上的[向皇帝反击]任务已经完成了前三条。
抵御完这一波外敌过后,世家势大到让人无法容忍的这一点,就成了鸿仁帝必须解决的大难题。届时是臣子逼君?还是君权重振?鸿仁帝几乎没有选择,只能在到时候把这堆烂摊子甩给有能力的齐承明的。
那就是计划完成之时了。
齐承明不后悔他为了保住凭票体系而做的这些谋划,现在的定国会比那样的未来稍好一点。但在过程中遭罪的百姓还是让齐承明日夜难寐。
还有一件事就是……
“表兄,不必为我忧虑,上战场杀敌本就是我从小的抱负。”王朔还没褪去所有青涩的脸上却显得格外沉稳成熟,他不再跳脱的大笑,双眸中含着一种异样的神采飞扬,“你们都放心吧,连这种规模的小仗我都打不了,还好意思说什么是兄长的弟弟,是威勇伯的子孙?”
这一次王朔也被调去了战场。鸿仁帝已经顾不上忌惮威勇军,还是忌惮齐承明的势力过大了。手头上有什么还能用的,就先用什么。
“你都定亲了,别让外祖父和外祖母太担心。”
齐承明心情复杂,打算这几天去威勇伯府好好陪同一下长辈们。只有他们清楚,现在府里唯二长成的小辈都在战场上打拼。但看王朔的反应,他又是真真切切的喜欢领兵打仗,为了这一天都准备多年了。
“放心吧!”王朔洒脱的应下,送别的那一天,他也只是回头望了一眼。
齐承明和老威勇伯夫妇,从郊外庄子上赶回来的威勇伯夫人、杨嫂嫂带着一双儿女待在距离洛阳城很远的郊外荒地边上,目送大军离去。远处挤满了前来送迎的百姓。
全程几人都一言不发,神态也都很若无其事。直到转回去时,齐承明从穿越以来就没见过面的威勇伯夫人才落了泪,消融了脸上的冷漠,喃喃着说了一句:“……又一回。”
“这就是我们家的宿命啊。”老威勇伯夫人幽幽说着,安慰的把手按在了儿媳手背上。
在他们王家……三代男儿外出征战,被留下的妇孺呢?她们打理府内,关心退伍兵卒,照料孩儿,然后一次次的重复这个轮回,亲手把亲人再次送上战场,忍耐着不知归期的等候。
这样的苦痛,她们要承受多少次?
“……抱歉。”齐承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后垂头突然这么挤出来一句。
“明儿你记住!保家卫国也是我们的抱负。”老威勇伯夫人突然厉声说道,她平时慈和的眼眸凛然了起来,紧紧盯着齐承明,“不管做了什么,只要你是在为定国谋划,只要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百姓,就不必对我们说抱歉。我们王家支持的不仅是你,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老威勇伯在旁边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年里,孙儿为了外孙在外面奔波忙碌些什么,他们也大致有些猜测的。再结合朝政……多少知道他们在干一件大事。
既然要做,就得抛下这么多顾虑!
齐承明怔然,认真的咬牙应了。
……
抵御外敌一向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六七月份羌人入//侵和西国犯边却少见。王朔表弟和大军走了以后,少了那些年轻人,京城仿佛都清冷了下来。
齐承明被这段时间应接不暇的情况挤得发疼的脑袋也突然冷静了许多。
他合理的怀疑……有外敌在这种时候恰到好处的入//侵,背后也有幕后黑手在推动。
“太子殿下直说世家的名字就是了。”沈书知坐在赏花宴上风雅的举着茶杯微笑,在衣袖的遮挡下吐槽。
这是一场公主府举办的赏花宴,七月赏荷花。三公主与驸马就在庄子上请了许多年轻人去,不拘家世。
今年上半年诸事连连,氛围紧张,京城里多少议亲的人家都搁置了下来。现在公主牵头,意思不言而喻。很多人家的夫人都领着儿女来了。
齐承明自然是被宋故和秦先生合力催来的,连沐大学士领头的那些臣子都天天关心他的大事。没想到在这里却撞见了许久不见的沈书知沈大人。
他夫人今天带着儿女来了,去了庄子上的小河对岸——那边是女眷活动的地方。
沈书知就只能百般无聊的坐在这一边,最后和齐承明坐在一处悄悄又讨论了起来。
“这事交给我们调查,有结果了告诉沐老。”沈书知低调的说。
他现在很自得终于正确投靠了新君的阵营,有事可以直接出力了。这还要多谢沐大学士篦头发一样的密切筛选,把他们这些重生臣子都揪了出来,逼着表态,现在在新君面前也过了明路。
“这事要快。”齐承明缓缓吐了口气,微笑。
平复了外乱后,等他腾出手来,他本来也要对付世家了。
“……”
齐承明和沈书知默契的止住了交谈,突然把视线都转了过去——河对岸的女眷那边,似乎出了什么突发情况——
作者有话说:二更
第236章
“不知礼数!”一个穿着湖蓝衣衫的女孩又羞又气, 眼里闪着泪光在骂眼前的女子,“不知你是哪家的女子,说话怎么这么粗鄙?”
“直接些就是粗鄙了?”她对面站着的女孩面容温婉, 长得一副大家闺秀的容貌,说出的话却一脸莫名,“不想让庶妹一起去采花, 那就说啊, 这么无视她不是羞辱吗?”
“你……!”湖蓝衣衫女孩一时间气急说不出话。
周围几个女孩赶紧围上来劝架,说话间越发争执推搡起来。
“……”齐承明看得开始紧张了, 下意识先问旁边的下人, “这里有会凫水的人吗?”
不是他自恋,只是这种在河水边出事被救、顺势在一起的戏码让他有点过敏。
“有……有的。”那下人愣了一下连忙说。
“去准备好。”齐承明指挥着人都围过去,省的出事。
“太子殿下还真是怜香惜玉。”沈书知用宽袖掩住下半张脸赞道。
齐承明瞥他一眼,直觉这老小子的话没憋什么好意思,挑明了说:“正因为不想怜香惜玉, 我才这么吩咐。”
“殿下今天果真一个都没有看好的?”沈书知收敛了一下正色,疑道。他上辈子就觉得想不通, 新君为什么从头到尾顶死了压力也不愿成婚, 到最后也没有留下血脉, 只从宗室里挑好了继承人。
每个月大臣们开小会的时候,说什么的都议论了一遍。新君这般清心寡欲,难不成……
彼时李家小儿反驳了他们的话,说与之交好的那位边神医给新君把脉过, 身体好端端着呢!
那就是找不到看好的?
当时在场的有一位稀有的人物——钦天监那位上辈子亲口与新君对过话、讨论过选秀事宜的钦天监监正。他说出一桩隐秘……当时新君把选秀册子打回去时的评语是‘太年轻了,女子诞育过早’。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敷衍了事的理由,但好歹是个突破口呢?万一新君有曹贼之好……
沈书知眸色微动。
所以这次公主府宴请赏花,被他们通气过后才会这般不拘家世身份、发帖子请的闺阁女儿年岁也都是……偏大的。也有夫人会带着幼子幼女前来碰碰运气。但在明眼人心中知道, 今天的重头戏,都在那些十六至十八岁的女儿家身上。
背地里,臣子们还争执过一场——
若是年岁放宽,就不免涉及到寡妇、二嫁的问题。经历战乱后的本朝早年还是很鼓励二嫁之风的,但随着几十年过去,这样的风气也在逐渐收紧,尤其以京城为最。公主府赏花,怎么能请这样的女子?耽搁到现在的女子,大多名声也不佳。又怎么好请这样的女子?
不是大臣们顽固坚持,而是公主府若是无缘无故请了她们……简直就像是明着说,对,我们在给某人相看,对方不爱别的就爱这一口。太子殿下若是真看中了谁,他的名声以后还要不要了?
护君心切的那一批大臣死活不同意。
但最后还是钦天监监正拍的板,全请!再混淆视听一下,总之最要紧的还是新君啊!
也亏得三公主愿意配合,她那个驸马出了大力。
原本臣子间还有瞧不起汪石借着公主一步登天的,好好一个清官卑躬屈膝,颜面骨气都不要了,丢他们文人的脸面。现在——什么闲话都散了,剩下的只有羡慕。
这是在重臣们眼前挂上了号啊。
哪怕仕途以后无望了,也有潜在的诸多好处……
沈书知想着那些啼笑皆非的小聚闹剧,回过神来,他只是随口问了殿下一句,像往常一样,并没有想着会得到什么反馈。但齐承明沉默了,他确实注意到了这次赏花宴上的女孩年岁都很……年长。
“……过后再说吧,近来很忙。”齐承明隐晦的说。
虽然不知道他的底线是怎么被大家看出来的,但能这么悄无声息的帮他,齐承明惊讶中还有一丝暖意。
沈书知惊了,注意到了殿下态度上的松动。
老天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连忙看向了河对岸,注意了一下新君的视线落点,默默点头:“——是。”
近来的确是最关键的时期……他们上辈子都帮上忙,这一次至少不能拖后腿。新君至少有意了,那他们就不会太急了。先解决近来定国的困境再说吧。
这一仗大大小小的打了三四个月。
外族人犯边最烦的是……他们是反反复复来袭。鸿仁帝这次又不是主动筹备打仗,没有充足的决心赶走外敌的话,结果只会拖拖拉拉的,长久不好。
太原王氏的蹦跶也让人心烦意乱,鸿仁帝最近焦躁得嘴角都长了两个泡。眼看着天气转凉了,再打下去就更耗元气了……鸿仁帝是骑虎难下,想停都停不下来。难道他对世家低头还不够,现在还得靠求着世家帮忙吗?!
老皇帝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无能为力。
他就像是一头年迈的雄狮,落入陷阱后有心挣扎,背地里的人却冷眼等着他耗尽气力。那一分一秒的煎熬都格外的可怖而绝望了。转机,转机到底在哪里?
不到最后关头,鸿仁帝着实下不了决心去求世家……那会被敲骨吸髓的,到时候,皇帝还是高高在上、大全直握的皇帝吗?
事情的转机是在十月初的大朝会这天。
在户部出来再次哭诉钱粮难筹后。户部的左侍郎下定了决心,毅然上议——言道,太子殿下曾在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熟知钱庄运行,他奏请太子殿下入户部历练,主持军需粮草。
这话一出,猝不及防的鸿仁帝手猛然捏紧了龙椅扶手,神色阴沉的往户部尚书的方向看过去了。侍郎们都是尚书的副手,若这话没有他的授意……
鸿仁帝还抱着一丝期望,但在他的虎视眈眈下,户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的举起了手中的笏板,恭顺的站着。
不仅如此,下一刻——
“臣附议!”这是兵部暂代尚书之位的何老大人愣了一下后,紧接着的应声。
其他臣子回过神来,也有多人出列,接连附和:“太子殿下行事稳重,可为陛下分忧。”“是极!”“奏请陛下!”
一时间,支持太子帮忙理政之语竟然遍布了小半朝堂。
这些接二连三发生的情况看愣了宁王和七皇子,宁王小心往上瞥了一眼,看到父皇不言不语的坐着,脸色十分恐怖。那副模样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绝不是提前知晓的感觉。
宁王又看了看旁边,太子兄长穿着冕服,长身而立,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他沉静垂着头,像是聋哑了一般,全然听不见朝堂上的争论喧嚣,只是束手等候。
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陌生。
‘……岂有此理!’鸿仁帝对着眼前混乱的朝堂情况,脸上不显,心中勃然生出一股大怒来。
听起来轻巧,让太子到户部主持粮草军需,好像是把打不完的仗和空荡荡的国库这几个烂摊子都甩给太子了,实则这是把定国大权、把几支大军都暂时送到太子手里有什么区别?!就算他把控严格,难道主持粮草就只是主持粮草?
鸿仁帝还没老糊涂,他和世家这大半年的暗中较劲,全都是靠着户部在暗流涌动!最后屡屡挫败。他现在放了手,等于让太子去对付世家,去筹办粮草,去掌控户部!
鸿仁帝担忧嘴上没毛的儿子稀里糊涂丢了祖宗基业是一回事,恼怒和不可思议大臣们竟觉得这黄口小儿做的比自己好、敢提出来让他独当一面是另一回事……反了天了!
他才是皇帝!
这背后有没有他那个好太子的怂恿?!
君臣勾结,欺瞒君父,这小子的野心是要干什么?!
老皇帝气的手都在微微哆嗦,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爆发怒斥野心勃勃的太子,还是先贬几个官紧紧这群人的皮子。
但。
现在不是能由着他出气的时候。
他的确无能为力了。如今形势严峻,几乎到了绝境。出列的又都是重臣,他还得指望这些非世家官员接下来一段时间尽心尽力,扭转劣势……发落不了。
“……”鸿仁帝一股狂怒的郁气卡在嘴边,愣是上不去下不来,强烈的屈辱感憋得他胸口难受得厉害。
世家!太子!
前有狼后有虎的,所有人都在逼他!难道所有人都得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的逼迫他选一个吗?
鸿仁帝不想面对这份逼迫,但他的潜意识已经告诉了他,恐怕他就算不选……也会被这两者中的某一个逼退倾落。
……
皇帝一时间僵住了,大朝会上的臣子们可没僵住。
沐大学士自从成了太子太傅后,每次大朝会都在了。他不动声色观察着场上的情况,着重把视线落在兵部的何老大人身上:“……”
和太子殿下讨论过后,他们都明白近日处境已经到了计划该收网之时。
……如此,便该图穷匕见了。
如果还像上辈子那样按部就班的被禅位登基,那接下来新君要忍耐的委屈、百姓要承受的苦痛就太多了,也太久了。臣子们等不及,最冷静的沐大学士也等不及了。那些煎熬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的他们什么都有,新君也不是上辈子饱经磋磨,没人拥护的光杆太子,凭什么不能采取一些手段?
——户部侍郎便卡在现在这种近乎绝境的微妙关头出列上奏了。
接下来附和的一些臣子也都是重生臣子的一部分人手。但让沐大学士意外的是,兵部的何老大人,还有一些朝堂上两不靠的臣子居然也在刚才自发帮腔了。这是否意味着陛下不管怎么打压、其他人都还是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能力?
沐大学士心中欣慰,他继续冷眼旁观朝上。
接下来……陛下的大权,该给得给,不想给也得给——
作者有话说:沐大学士(重生最初):新君走后太乱了,要不这次换个皇子扶持?
沐大学士(观察的中途苦恼):换不了了……那得想办法避免上辈子处境啊。
沐大学士(全力辅佐的现在):老臣仍对定国忠心耿耿,百年后也有颜去见先帝……但是陛下,该交权了。
第237章
鸿仁帝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已经意识到朝堂不像往常似的完全为自己所掌控了。
朝堂上也有坚定的保皇党,忠君思想的清官或是世家出身之官。等他们反应过来,揣度着陛下的脸色就跳出来横眉冷对的反对道:“荒谬!太子殿下年纪尚浅, 岂能贸然接手国家大事?”
“一国粮草军备何其紧要,就连陛下都殚精竭虑,忧心忡忡, 你们居然提议让只打理过藩地的太子殿下掌管……是何居心?!”
“下官附议!”“这还是……太莽撞。”
有的世家子一边反驳一边愤怒的盯着认识的同僚, 用被背叛的眼神质问对方——你们不也是世家出身吗?怎么反而帮太子说话起来了?难道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被盯着的人压根不与他们视线对视,却坦然得很。
开玩笑。
能得奇遇重活之人都是信服新君的忠义之臣(他们猜测的)。早就不是世家中的一员了!反而是这些世家子, 合该更识时务才是。
……不然迟早撞得满头包, 他们是拗不过新君的手段的啊!
这一边,吴太师也慢悠悠的禀着,每个音节都咬的很清晰,不像是在急着反驳他们,而是阐述一个答案:
“……正因为陛下有一片爱子之心, 太子殿下纯孝,自然也愿为陛下分忧啊。”
鸿仁帝:“……”
吴老贼怎么也?
这厮平时说话就是温声细语的, 慢的让他着急, 现在说得好像很为他着想一样,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难道真的要他现在就选?
难道真不怕他不给、逼着他选了世家?!
鸿仁帝手背上青筋暴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扭曲之色,心中戾气横生。他又盯了太子所站的方位一眼。
太子仍然恍若无觉的垂目站着,不说不动, 低眉顺眼。
这副神态很眼熟……
上一次见,还是太子不顾形象的在地上跪求他打消拿走凭票念头的时候。
……凭票!
鸿仁帝胸膛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戾气一下子瘪了下去。
他的理智恢复了稍许。
就交给太子去办……假若办不好了,他再不得不去求世家也有个缘由。要是太子力挽狂澜了……正好把世家也甩给他应对。
朕乃天子,本该高高在上坐镇执棋, 哪能入了局?
等事情都解决了,到时候……他总能想办法再把太子长硬了的臂膀卸下来!
鸿仁帝眯起眼睛,想到今天在朝堂上的难堪无力,他坚定地认为这是君臣暗中勾结、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缘故。论起血淋淋的争斗,太子才几岁?在他面前嫩得如同一颗冻菘!将来他总能斗得过黄口小儿的。
……不能白白把江山便宜了世家。
理智归来后,鸿仁帝长喟了一口气,脸色难以缓和如初,但还是说道:“众爱卿言之有理,太子跟随沐太傅在六部历练已有一段时日,课业优异,是时候委以重任了。”
“陛下?!”“陛下——!”世家子们彻底急了,保皇党的忠臣也焦急着不赞同陛下上来就放手这么要紧之事。
“此事……就依爱卿们所言,交给太子了。”鸿仁帝慢慢地说着,不顾心腹们难看或是担忧的神色,又说出了后一句话,“只是——太子毕竟是第一次主持朝政,曹爱卿,你去帮着提点一下。宁王也该帮衬一下你兄长,一同去吧。”
旁边全程吃瓜的宁王本人:“啊?”
齐承明却眉眼含笑,到了这里终于像是耳朵不聋了的抬起眼帘,欣然受命:“是,父皇。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国分忧。”
皇帝理政时的几位大学士中,最与鸿仁帝理念相近的孤臣便是曹大学士。这次忙着与世家暗中开战,也是曹大学士这位鸿仁帝心腹在背后操纵,代表了老皇帝的意志。他是此事中了解内情的一位知情人。
鸿仁帝是不情不愿的全盘放手了,但权利不可能给的这么痛快的,哪怕是出于害怕江山被太子折腾没了,他都得点一个将过来盯着齐承明的行动——所以齐承明对鸿仁帝派出曹大学士或者旁人毫不意外。
宁王嘛……
宁王就是个添头了。
别管是想给齐承明添堵还是想捧起宁王与他相争,齐承明都心无波澜。
他准备好好给这个弟弟紧紧弦,要是能干上一些实事,历练成了,也不枉宁王来办一趟差。
“臣……遵旨!”百官们浩浩荡荡的跪下齐声领旨了,不管有没有异议,鸿仁帝都这么定下了。
齐承明微微转过头,正巧与七皇子躲闪的眼神对上,少年人不甘心的跪在地上,眼底还没有藏好的不甘和难以接受泄露出了端倪。
齐承明平静地抿了一下嘴唇。
现实发展已经和原剧情天差地别了,他处处提前压着原男主,把原男主的年龄优势变成劣势。提前拉拢朝臣,做出政绩……原男主七皇子现在只能跟在他和宁王背后,吃灰都赶不上。
但……齐承明已经无需在意他了。
他现在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鸿仁帝本人。
下了朝,百官们议论纷纷的嗡嗡声连成一片,各个都在压低声音说着今天朝上的刺激大新闻,有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就有忧心忡忡定国会不会被太子殿下折腾坏的人。还有一些世家子神情叵测,匆匆离去,这是赶着写信传书去了。
王传道走近,他的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像那些普通官员一样去恭喜太子殿下荣获大权,而是言简意赅的一拱手:“下一步该怎么做?请殿下吩咐。”
对王传道来说,这只是救国的第一步确定了而已。
“边走边说。”齐承明对他点点头,叫上宁王,沐大学士和其他几位重臣,刘老大人等人,一起出了大殿,往六部办公的值房前去。
具体该怎么做,齐承明都和心腹属臣们反复讨论过了,这其中最清楚的人就是几位伴读和沐大学士。其他臣子只是隐约知道太子殿下打算怎么做,并且自己要在其中做点什么。
现在就是商讨细节的时候了。
迈进了一间空值房,齐承明从怀中取出一副早就准备好的舆图来,铺开到桌面上给众人看:“当务之急,是如何筹备军需粮草送往边境,前线大军等不得。诸位大人看,这里,这里和这里几地,都有丰富的粮食产出,我们可以从这些地方谋取粮草,顺利的话,再征收一批银两。”
“这……”
刘老大人一眼看出这几处方位都是世家管辖范围内,近几月打仗中途,世家管控下的这几地都不许大量买进粮食,物价也飞涨得很高……正常征收早就不行了,陛下想遣人在暗中正常采买也做不到、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难道世家的人会头脑发昏,主动又送粮食又送银子?
齐承明看到几位重臣面面相觑的脸,全是半信半疑,只有户部尚书还很沉稳,热切表态道:“太子殿下在柳州的手段极其高明,让下官佩服不已,还请吩咐。”
齐承明不再卖关子了,点名盐铁司:“前线战事吃紧,后勤补给跟不上,必须严控。我会写一封太子令旨,即日起,盐、铁、茶、矿几项必须以白银实物交易入税,私币统一废除资格。”
“是。”户部尚书眼睛都不眨的应下,神色凝重,他只猜到了这是针对世家的办法,却还不懂这有什么关窍。
官府发行的银票早就烂到家了,白银在民间一直很稀缺,这条命令一下,只是让银票更烂而已。世家的王氏币会被这条命令限制,可太子殿下的属地……凭票不能用了,这些生意不会也被影响到吗?
而且相比之下,世家财力底蕴丰厚,五姓七望遇事同气连枝,他们就算全用白银交易也最多是阵痛,远远到不了伤筋动骨的程度。反而是太子殿下的属地就……
这算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千五?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太子殿下背靠着整个定国想打消耗战……都、都不一定打得过世家们啊。
齐承明却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缓缓说道:“直来直去的比自然比不过。这种时候,我们需要一些卑鄙的手段……”
他示意几人凑近,低声耳语了些什么。
在场知道一些内情的人表情还算沉稳,头一次接触这种朝政就灌了满耳朵黑泥的宁王表情逐渐凝固,渐渐怀疑人生。
最后,他忍不住期期艾艾的小声问:“这办法听起来都很简单,父皇……就没想到过吗?”
太子兄长的办法听起来过于简单易懂了,甚至开始让宁王质疑鸿仁帝连这点手段都不会吗?
齐承明摇摇头,没办法细说:“其实不一样,整个大定只有我能这样行事。”
办法一直很简单的。
区别只在于齐承明蛰伏多年,积攒拥有了应对这些危机的底气与手段,他能为此托住底罢了,实在不行还有现代眼光和基建系统这两样降维打击来帮忙。
鸿仁帝哪里不知道他能简单粗暴的对世家钓//鱼//执法?但一时爽了只会导致过后更难捱。他身为帝王也会被封建王朝的种种局限性掣肘住,世家想卡他脖子的时候他就是动不了了,是他不想脱身吗?
重臣们陷入了沉默,各个若有所思。
刘老大人突然深深看了太子殿下一眼。
且看殿下是否真的能成事吧,这背后代表的意思可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
齐承明如此这般的和重臣们在宫中密谈了几个时辰,过程中瞥到那位曹大学士全程一声不吭,静静听着,没有要来添堵的意思。等全数安排完了,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众人饥肠辘辘。
齐承明就转道请大家到酒楼里,吃个饭再各自散伙。
他看到全程跟在身后的小成子静静思索着,眉头苦皱,还是觉得今天齐承明安排的那些内容听起来高深莫测,云里雾里。青年太监的脸上沾染着一点畏惧的沮丧,似乎是怎么都不理解的懊恼。
齐承明悄悄侧过身来,噗嗤一声爽朗的笑了:“别想了,我没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你怎么可能听得懂?”
只有心腹才能获得他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的机会,其他朝堂上的臣子,照着他说的去做就是了。
“看看这封信吧。”齐承明不再打哑谜,把怀中新旧几封信都取出来让小成子看。上面的署名都是太原章季。
小成子按照时间先后取出来看了看。
上面写着,一月前,章季就按照齐兄要求,往太原府散出大量探子散布谣言,指责王氏币所属的钱庄无法轻易兑出大额银子来,找了一些托在其中弄鬼。等搅得人心惶惶时,又让来自江南的商队伪装成大大小小的各色商人,在暗中高价囤收王氏币……
如此一进一出,太原府的许多百姓要么经不住发财的诱惑,要么陷在恐慌之中,半推半就的把手中的王氏币都换回了银子保安心……
到了此时还只是简单的伎俩,世家可以轻易甄破应对。
“但是……”齐承明平静叙述,“世家学艺不精。从一开始,我的人只教了他们怎么平衡私币与世面上的物资计算。告诉他们若是私币与物品不等时,就必须进行补充或削减。却没有说——若是学不透彻,没有灵活运用……有的时候,这种补救才是致死的一刀。”
“继续往下看。”齐承明示意小成子看下去。从一开始他的人教导时就藏了私,就是为了让世家在此刻自取灭亡——
作者有话说:这章卡了整整一天,写的我痛苦面具。月半不是专业的,经济学学的也很浅显,所以不知道有没有大bug,大家看个乐子就行。(下章继续写针对世家的计划)
第238章
当太原王氏发觉市面上流通的王氏币突然大大减少, 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收购,从而导致市价都在降低,百姓买米买粮的价格都逐渐恢复正常的时候——这绝不是世家愿意看到的。
本来前线打仗, 世家所在几地的粮价就在逐步走高,这是战争财,只会越来越高。导致一国皇帝也束手无策, 明面上的强征过了几轮了, 再征连个理由都找不到了。
太原王氏自然而然的会得出阴谋论:
背后捣鬼的人一定是皇家。
只要粮价降下来了,想暗中大量收购或采买还不是轻而易举?
按照那位“大才”先生的锦囊指点, 为了调整物价, 太原王氏立即发动范围内的五十二个钱庄一同制币,务必按照公式计算,让市面上流通的王氏币与物资约等,抬高物价。
至于说他们钱庄发不出银子的谣言……
简单啊!
这说不定是周围哪些钱庄、乃至世家私底下眼红他们太原王氏吃肉、自己只能喝汤,所以搞出来的刁难。简直是太简单了, 他们王氏往松了说也算千年世家,在太原多地的族库里储存有大量银两、只要源源不断的供给到钱庄正常发放, 这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小成子看完了信, 眉头紧锁。
他没有第一时间抬头去问殿下, 这些小打小闹看似世家都能应对,那么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身为贴身太监,他该好好动脑子了。
小成子想到了殿下方才不假思索发出的那一条太子令旨。也是与白银有关系的,殿下就是要从银子上做文章来对付世家……
齐承明鼓励的看着小成子绞尽脑汁:“你慢慢想, 去隔壁吧,我给你们另开了一桌菜。想到了再来告诉我。”
一顿酒足饭饱。
不,在场臣子都是用茶代酒的,这是齐承明做的主, 防止除了差池。有齐承明在场的时候,这顿普通的席面也吃的拘谨多了,齐承明不耐烦臣子们时不时跃跃欲试着过来试探,好像这顿普通的饭食必须包含“吹捧上司”之类的政治任务似的,他满意的朝王太傅那边瞥了一眼。
还是王传道这几位接触过的大人好,只知道埋头吃饭,压根不喜欢过来奉承。
等饭罢,在场初次接触过太子殿下的几位朝臣心里也有了底,摸清楚了这位殿下不喜欢繁文缛节,能不能做实事还未曾可知,沐大学士和吴太师,包括刘老大人,曹大学士态度都这么倾向配合了,他们这些底下的官员也不敢误事。
洛阳十月的风还是热热的,齐承明已经学会了出酒楼直接上马车回府,这样便不在外面散步,也能不去看洛阳城里那些糟心的规划。他打算回他那偌大的太子潜邸后花园里再消食。
出乎预料的,许久没见的碧菽居然在一条流水旁蹲着,和几个太监打扮的人比比划划着争论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齐承明听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在讨论怎么改建公主府。
碧菽负责了这份差事后,头发胡乱梳着,衣衫也没有那么干净整洁了,精神状态却显得容光焕发,比起最开始温柔的气质,现在更显干练。
“殿下,公主暗中捐了一笔银两给前线,原有的方案就不能用了,我们在商量该削减公主府哪部分的改建。”碧菽转过头行了个礼,指向图上后花园的部分,不卑不亢讲解,“以臣的意思,这里削去活水,会省很大一笔开支。”
齐承明恍然的扫视周围。
这是做实地参考来了。
“三公主捐了钱款?”齐承明今天新接手的朝政,还不知道这回事。
“是的,公主殿下听说了前线的困境后,以身作则,把银两交给了宁王殿下代交给户部。”碧菽神色有些钦佩。
身为唯一的公主,她还以为三公主一定被养的娇纵或者高高在上,没想到这几月相处下来,三公主性情很是温柔可亲,换句话说,过于温柔了,不大有自己的主见。
齐承明点点头,心里同样意外。
虽说不知道能有多少作用,但这份心意就是好的。他记了下来,绕开碧菽几人在的位置,找了一处清净的花木树林踱步着。
小成子就远远守着,并不过来,留给殿下一个独处的环境。
没了旁人打扰后,齐承明点开基建系统,联络了远在千里之外的“MP4”:
[黄先生,到哪里了?]
这两日黄栋一直给mp4充了电,时刻等待着殿下的发号施令。齐承明一发消息,他就有了回复:
[已到岭南边岸补给,三日内第一车白银可抵达最近的王记钱庄。殿下放心,绝不让咱们的钱庄断了白银。]
齐承明又打开了基建地图。
放大了柳州到岭南之间绵延百里的粮食种植区的视野。
在地图上,黄澄澄的大片稻田已进入了成熟的丰收期。除去边缘显得参差不齐,是已经在收割的部分,离奇的事情出现了——
稻田区的正中,约有几亩地的地方上被老农们收割出了好几个并排的长方形。
即便是有心人来看,也只以为这是某种庄头的怪癖。哪怕再有心怀疑这是某种标记,谁也想不到……这标记是为了给千里之外深处京城中的齐承明看的。
齐承明看到长方形后心中一定。
——他在这两月给柳州白家传了一封密信,要求白宣盯着柳州本地的粮食收获进度,等到九月十月丰收的时候,加紧人手抢收。不论粮食种类,土豆、水稻与玉米等作物合计,假若超过了两千万斤,就在稻田中央收割出一块长方形。
届时不需要再传信,不需要再做什么,对齐承明来说,缺少快速即时的远程通讯方式也不要紧。农夫们都是老把式了,割出这样的长方形连一下午都不需要。而齐承明只要打开他的基建地图一看,就知道什么时候柳州的粮食也都准备就绪了。
“居然多出了几个长方形。”齐承明心里受到了鼓舞,暗暗吃惊着。
他当初吩咐的时候说的是,最好不要影响到柳州岭南的粮食生计,所以这两千万斤是排除其外的。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余力。
齐承明稍微一想就猜到了产量这么大,土豆一定在其中占了大头。但这不影响什么,战时只要有口粮填饱肚子已经很好了。他算的两千万斤粮食,是假若前线战事不利,粮食苦筹不到后,由他来供着定国边境此刻正在打仗的三只大军所有一起——共计两个月的粮草。
这是齐承明最后的托底,这数量也是计算大军粮草压缩到极致后、等待着这些粮食运输抵达时的结果。时局千变万化,齐承明打算针对世家,但也不能保证事事都如同他计划中设想的那样严丝合缝运行。
所以这些银子与粮草的存在才是齐承明的底气,有备无患。
“接下来只剩等待了。”齐承明喃喃自语着,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计划,他抬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直接看到此时的太原府。
……
太原府司农县。
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了,今天夜里也没有多少星子,新嫁妇黄娘子谨慎的打开门看了看,让人都进来。
“黄姐姐,我和兄弟们蹲守的地方都看到有马车在运出什么重物了,是钱庄的方向。”五儿几年过去,从瘦瘦小小的少年长成了瘦瘦小小的青年,早就加入了民兵队,这次一同奔赴太原打探情报,“他们开始运银子过去了!”
紧接着进门的就是游子,他风尘仆仆的摘下面巾,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和普通至极的相貌,对章季汇报:“毛大人和其他兄弟们怕咱们太扎眼,让小的过来传句话。他们遭了世家怀疑,短时间内没法再装成商人买卖了。”
这是章季在司农县的私产、置了一间私宅。地方不大,现在合上门后,里面呜呜泱泱挤满了人头。
章季被委以重任,这几月来又成家立业,身上的木讷笨拙之气早就脱了。他瞧了一眼跟在身边的莫师爷定了定心,扫视着在场的这些人安排:“今天白天我收到京里的信鸽,太子殿下的政令发下来了,从今往后限制了盐铁茶矿只能用银子买卖。咱们该继续散布谣言了,千万不能让王氏喘过来气。”
“这事还交给我们。”游子欣然领命。
明明他们才是最先跟着太子殿下去柳州的人马,只因为他们是宫中禁卫军出身,导致殿下更偏爱在柳州后组建起来的民兵队……这点让游子咽不下这口气来。这一回如此私密的行事,殿下愿意派他们与民兵队一起暗中行动,别说游子,大家伙都铆足了劲要证明自己。
房间里,黄娘子安静听着,目光灵动而有异彩。
别看她是新嫁娘,因为章季这个县令出身章家,算是巴蜀一带不大不小的家族。黄娘子这两个月没少借着新身份参加太原的宴会,活跃着探听来许多夫人间的琐碎消息,从旁侧击验证世家的行动。
“叩叩。”后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章季连忙起身去看。
半晌,一个小厮打扮的陌生面孔风尘仆仆的被他引着走进来,低调的传了句口令:“我家老爷说家中私库动用了大半,定要在这个月内平复谣言,让诸位多加小心。”
“有劳你跑一趟。”章季感激的对他点了下头。
莫师爷看向了身侧手上长着厚厚茧子的中年男人,向他询问:“先生,我们该收紧包围了吗?”
那人面前散落一桌纸张,上面记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据,他打了几下算盘了然抬头:“再过两日,太子殿下的政令传过来需要时间,那时候再逼王氏狗急跳墙。”
房间里的人全都点头应是,各自领了一下接下来的任务。
章季瞧着这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竟然有点心满意足的恍惚。如果不出意外,世家这次也能被他们打瘸一条腿,这也太不真实了。
最开始先是太子殿下送他的十个退伍兵卒和莫师爷来了太原帮忙。
谁知道后来有天夜里,一个叫五儿的小子领着一群自称民兵队的小伙过来。然后又是一群禁卫军……然后就像长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陌生人冒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京中太子来信:稻田收割长形云云……
留在柳州的白宣(浮想联翩,但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埋头照做):好嘞!
第239章
比如那位来通风报信的小厮, 他家老爷是太原王氏子弟,现在外放当官,当初这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可把章季吓坏了。
——还以为要被拆穿了!
多说了两句, 章季才从仓惶中回过了神。原来这位王氏老爷只是旁支子弟,当初也是他与同窗好友沐茂时相交,先与太子殿下有了交情, 后来却变成了王氏嫡枝踹开了他与太子联络, 最后更是诞生出了矛盾,现在越演越烈。
那位旁支的王氏老爷在收到好友提醒的信件后, 日夜提心吊胆, 夜不能寐。
他身为旁支庶子,毫无身份和话语权可言。但让他这么眼睁睁看着双方敌对,自己被家族拖入深渊他又不甘心。思来想去,索性一咬牙暗中投了太子,派人通风报信, 只求将来留得性命。
莫师爷身旁那位手上长着茧子、拨弄算盘的先生是柳州来的账房,据说是经过特殊培养的, 悄无声息来了太原。这段时间他一直可以精准的说出许多数据, 判断世家的动向……
可以说, 章季虽然是负责和齐兄频繁联络的人。但他想执行太子殿下的具体任务,文要靠莫师爷和账房先生,武要靠民兵队和禁卫军。
……满满都是安心感啊!
章季宅的小会开完了,一群人又悄无声息一个个的离去了, 在四处散开,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
太原王氏这一代的嫡系比较特殊,分了两房人。长房王恺接下族长之位后游山玩水,名声在外。次房王忱来打理太原基业, 不声不响,掌握实权。
常理来说这是乱了尊卑,嫡系除了嫡长子以外的孩子成年都要成为旁系小宗,无权再过问大宗事宜。但这一代的嫡长子王恺醉心山水,实在无意宗族。嫡次子王忱又酷爱弄权,在家业操持上自有天赋。兄弟俩关系极好,便成了这种特殊局面。
过去太原王氏与太子殿下交好,是次房王忱的意见,他怂恿着长兄以族长的名义出面联络。后来,也是嗅觉敏锐的王忱发觉了“王记凭票”的价值,他还以为这是某个在外的王氏族人所做,一番打探后发觉不是还失望了很久。
后来王忱抓住了机遇,凭借“王氏币”一跃而起,颇为自得。以往他们兄弟二人没有一个入仕的,外面偶有闲言碎语,说他们王氏这一代没落了。反而是博陵崔氏,多有子弟在朝堂上,素有美称。就像王忱辛辛苦苦打理这么多年家业如同白费力气一般。
现在又如何?
太子不情不愿松了口送出这块大肥肉,那位大才也在私底下被他们王氏花费力气打动了,吐露不少诀窍。他们掌握了这样重要的机密,借着先机出了头,五姓七望只能先以他们王氏为首。
去朝堂上做官算什么?还不是给皇帝做事。
他们王氏才是世家巅峰该有的样子!
所以这段时间,王忱走路都带风,哪怕他这两月听到有人弄鬼也无波无澜。王忱早就料到了,只要他们持有王氏币一日,眼红的人就会在背地里做些上不来台面的算计。王忱都懒得分辨哪些是他的世家好同盟们暗暗的试探。
他只是奔波在第一线,揪出一批不怀好意的大小商人,让底下的画师记下样貌后给其他世家写信,让他们名下共计五十几家钱庄一同牢记那些面孔,若是遇上了绝不能买卖,把这件事闹得堂而皇之的过了明路。
“哼……还不知道是哪家的探子呢,非得敲打敲打才消停。”王忱皮笑肉不笑的坐在兄长家侧厅,捧着一碗八珍汤细细品着,把近来的事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
族长王恺虽然乐于游山玩水,但自小接受优异的教育,不算是个草包。最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连他这个不关心家族事务的人都听见了,从椅子上侧过身关心弟弟道:“外面的谣言打紧吗?这么长久下去,咱们钱庄的名声就毁了。”
“兄长安心。”王忱很是气定神闲,“那些硕鼠也只知道在背地里窸窸窣窣了,谣言传起的时候,弟已经吩咐下去,齐点库银往各处钱庄送了,其他地方的钱庄自有他们背地里的主家操心。只是银车在路上多艰,咱们得蛰伏等待罢了,算算时间……也没多少日了。”
至于被皇家捣鬼、导致太原物价猛跌,所以王氏急急赶着加印了王氏币来□□之类的事,王忱压根没提。那些公式那些机巧之处连他都似懂非懂,学的分外吃力,兄长更听不懂,只要过段时间告诉他结果就是了。
反正是不可能让皇室赚去一笔的。这可是他们几家联合做的局,皇帝想要江山?想打赢胜仗?那就只能对他们低头。
“倒是有一事得注意,前两日太子下了旨,以边关战事吃紧为由,不许我们兑币了,只能做银子买卖。”王忱对此倒没有多想,一开始柳州那边传来的信就是太子殿下准备以此生事,所以不愿把这个肥差交给王氏做。
双方有了些龃龉后,太子想以此限制王氏币的发展也是情理之中。
这反而正如了王忱的意。
王氏币发展太迅猛了,惹了皇权忌惮,真让王忱放缓吞金又不舍得,其他世家也不会同意的。但现在每天赚钱赚得着实让他胆颤心惊,这屁股坐的很不稳当啊。
太子能出手让他们暂且压一压,也是一桩好处——王忱是想把太原王氏发展成五姓七望中领头的那一个,但他不是想造反。当皇帝哪有世家痛快?且不要过犹不及了。现在这种发展正正好,他能稳稳当当的把吞吃到的好处巩固一番,还不落到被其他世家埋怨。
王忱多叮嘱了一句:“兄长也得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近来紧紧皮子,做事都干净些,别被太子做了筏子。”
真正有大才的那位先生不愿直接效忠太子,没被带去京城当智囊,又不是太子本人。那王忱就没有过于害怕太子的理由,防着便是了。
“知道了!”王恺满口应下。过去一向都是弟弟怎么说他怎么做的,既然格外强调了这桩事,他等会儿就吩咐下去,绝不拖弟弟的后腿。
兄弟二人正说着,突然间,外面传来了喧哗声。
脚步声匆匆走近,进来的竟然是次房的管家,小厮领着他一路疾走,到了主家面前气都还没喘匀,放在往常这是极不体面的失礼模样了。
王忱坐着的身子忍不住绷紧坐直了,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跟着他的这个大管家原本是长房的,因他继承操持着家业,才来辅佐他处事,是个很稳当的性格。现在这么匆忙,出什么事了?
“老爷,呼……有人在设计害我们!得马上停下放币!”大管家竭力喘匀了气说话,“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
“说我们王氏币与银票一样,其实根本没打算把银子兑出。太子殿下的禁币令一下,咱们银子更是吃紧,得用在大宗买卖上,所以最近做贼心虚不打算开张了,还印了大量新的王氏币准备坑他们多买!”这句话大管家倒是一气呵成的说顺了。
他急得脖子都发红着:“老爷,咱们得赶紧打算啊。那些贱民信了这堆胡话,把钱庄都打砸了,全是想兑回银子的!和上个月根本不是同一种规模!”
这已经是暴动了。
即便他们王氏有银山银海,这银子送过去不需要时间?送银子路上不会被暴民攻击抢夺?就算事情最后解决了,现在外面疯成那样,还不知道能出什么乱子——必须早去化解啊!
王忱腾然而起,各种情绪堆积之下反而先让他气笑了,半晌憋出来一句:“哈!我们的印币……明明是比太子的旨先发出来的!”
王恺听愣了两瞬息,等他反应过来,汗也从额头上掉下来了,他眼巴巴地盯着兄弟,像是在盯着救命稻草:“——这是出事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王忱做了个手势,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没人敢打扰他,只是所有人希冀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王忱来回走了几步,深吸气着试图捋清头绪。
这新的谣言用心何等险恶!
前段时间明明是那些暗地里的商人有心弄鬼,钱庄才不与他们做交易的,被他们大大咧咧的宣扬出来就成了钱庄不想兑银子了,这是第一个套。
那些愚民蠢笨如猪,稍微一煽动就上了钩,跑来急着兑银子。钱庄里哪有那么多的储备?最近这么低调,可不就是在急等着库银到吗!这中间兑银不畅是常理,又被做了文章!这是第二个套了。
王忱之前看得明白,只是没把这些小伎俩放在心上。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
再接下来,他正常按照锦囊中的叮嘱照了而已!普普通通加印王氏币的动作居然能被解读得这么狠毒!说他们准备跑路不干,说王氏币与银票一样,这都是大大的污蔑!偏偏谁听了都惊恐万分,就连王氏兄弟也不敢小看这条毒计的威力。
要问为什么……因为鸿仁帝他真的这么干!!
他不仅做了,还反复做了好几次,银票前面是什么?是什么定钞、威票!管他们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字,最后反正都比纸烂!堂堂一国皇帝就是这么不要脸。
有前人——还是皇帝现身说法,谁敢不当真?!这是第三个套。王忱现在想想,牙都快要碎了,恨极了鸿仁帝的不作为,心里又憋屈。
先不说老皇帝是不是不知道无节制的大量印钞会出事,只说他们王氏币……他们王氏币可是个好的啊!他王忱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在遵照那位“先生”的话做。他们世家的脸面和名声可比皇帝重要多了!凭什么把他们与皇帝混为一谈?
凭什么不信他们啊??
王忱想想就是一肚子委屈,都快憋吐血了——
作者有话说:五姓七望(惊恐且晦气至极):呸!别沾边!退!!!我们和皇帝才不一样!
齐承明(不由分说):过来吧你们!
第240章
王忱很想哭。
他都快委屈死了。
但这是个明谋, 是个无解的套。要是重来一遍让王忱再去选,难道他还能不加印王氏币?太原境内流传着的王氏币在大量缩减,连累得米价粮价都快跌光了!赔本不赔本的什么先不提, 这么一来皇室就能得逞了!
要是让他们去收购了大量粮米解了燃眉之急,世家们还怎么拿捏皇帝?拿捏前线?
但加印也是错。
进退两难。
但不管心里咽了多少苦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如今的情况!
“赶紧把加印的王氏币……停下。”王忱捂着突突作痛的额头, 勉强说道, 心乱如麻,“先调其他铺子里的现银去钱庄,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安抚下来!”
这是说手段狠一些也无所谓了。钱庄乱成那样了, 不能让形势完全失控,一手给银子一手拿大棒殴打才是该有的办法。
“老爷,这还是太原府最近两个县的钱庄……再远些的人手该不够了。”大管家棘手的请示。
别听说得轻巧,他们王氏是豢养有大量的私兵——在这种时候要称为护院、佃户。但这会儿用在维持钱庄上也是捉襟见肘,来不及调动啊!钱庄本身是有许多打手护卫着的, 但现在来报急了,就是说那些护卫已经顶不住了。
“我这就去给其他旁系写信。”王忱眉头紧锁, 当机立断的说, 腾的起身出去了。
这种时候还是找王氏其他本地的族人调动私兵更快些。
“兄长, 你也去——找族老!务必派几支队伍接应银车,路上指不准要出事!”王忱人已经迈出了门,声音还在传过来,带着大管家匆匆离去。
无措的王恺这才有了主心骨, 高声应下:“知道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太阳高挂。
章季带着伪装过的五个兵悄悄到了司农县与旁县之间的那个钱庄附近查看情况——钱庄斜对面远处有一家露天的茶水摊子。
这里乱糟糟的,即便是阳光最毒辣的正午,也有不少人走来走去。茶水摊子更是人满为患。
章季乘着马车到的时候, 一个兵卒驾车,一个兵卒充当小厮打帘扶他下车。还有三个早早到了,在茶水摊附近游荡。若是章季遇事,立马冲过来。
“……老爷,这里离司农县不远了,喝口茶水歇歇脚吧。”充当小厮的那位老兵语调沧桑,很有经验的从车上取出一整套茶壶茶碗,走到茶水摊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包备好的茶叶,冲小二叮嘱着:“小心些,这都是名贵物件。”
“唉!”茶水摊子的摊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接过来。
赶路的权贵老爷想在路边的茶水摊上花几枚大钱买水,连壶和茶叶都是自带的,这事也不少见。只是小二不敢接手,一贯都是摊主不假人手的去泡的。
“贵人请坐,这都是干净的。”小二手脚麻利的不知道从哪又拎出来一只椅子,请他坐下。
“……”章季在出门前哪想到过这些,现在人坐下了,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就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还有些发懵。
他定了定神,看向对面问:“那处是怎么了?”
章季并不怕这样明着打听,因为这处钱庄已经变成了大半废墟,残砖破瓦散落一地,还有很多血迹。不少人走来走去的从地上捡东西,抢的积极。
这副混乱场景一看就是出事了,发生过的冲突还非常激烈。哪里的人都好事,茶水摊子上像他一样打听的人不在少数。
“这钱庄被人砸了!”果然有邻桌的好事者,哪怕畏惧章季的身份模样,却仍然凑过来卖好,愤愤不平着,
“当初说得多好听,用银子换成王氏币,平时进他们的铺子买卖都便宜。后来钱慢慢兑不出来了……今天不少人就冲进去把钱庄砸了。等我听说过来的时候早就什么都不剩了,我还有两角银子存在里边呢!”
“王氏币……”章季做出一副有所听闻的恍然模样,又不解的问,“听说那不是世家大族放出来的吗?他们的钱庄,也有人敢砸?”
这话就轮不到没经历当时的好事者回答了,他支吾了两下,还是倒茶路过的小二有心讨好,补充一句:“那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互相谁也不认识,就算是世家,要怎么查?”
“事情一发,当时的确有不少兵汉子过来驱赶把守了,但是没多久人又闹哄哄的全走了……看他们的样子,急得很咧!”大家讨论的热火朝天,旁边的人也渐渐不拘谨了,插话道。
章季眼神一亮,若有所思,抓住了重点。
他沉住了气坐在这里喝完了一盏茶,听了满耳朵闲话以后,才起身要走了:“走吧。”
萍水相逢,其他人还在津津乐道的谈论这件刺激的大事,只有章季带着人悄然离去。
这一天,雪花一样的消息飞向了章季的私宅。也有数不清的噩耗包围了王氏老宅里的王忱。
“……代州五处钱庄全在混乱中被打砸哄抢了!”
“老爷,有一辆银车在路上没消息了……”
“老爷!十二位掌柜一起求见,说盐课大人那边拖延不得了,如今大宗交易需见银子……”
处理前面那些糟心事已经快让王忱发狂了,竭力忍耐的理智到了这里还是猛然一拍桌子,动了大气:
“平时怎么没见赵大人这么照章办事?!什么时候过账不行非要现在?”
钱庄损失惨重,连银车都被抢了几辆,酿起了一阵快要止不住的暴动乱子,王氏已经知会了知府大人调兵,在多地戒严。
乱成这种样子了……盐课官来凑什么热闹?!
现在王忱已经处于爆发边界了,每次想到银车没了,心里就如割肉般的痛。
奔波几场下来大管家也憔悴了许多,解释着:“老爷,咱们原先是用王氏币买卖的,现在……盐课那边不敢认了。”
有太子的旨意在,明面上没法收私币了。放在往常,他们太原王氏的面子谁敢不给,私底下吃一顿酒就过去了,什么名头都好使,无非是用王氏币先押着或者空口先赊一段时日,等将来银钱转圜过来了就好了。
但现在……
赶上王氏币动荡,外面都在疯传他们近期凑不出银子,太子殿下近来又在严加关注。
这盐课官过手的都是大数目,心里岂能不犯嘀咕?又是拖延不得的官买官卖……真出事了他也得伤筋动骨啊。这就推脱不开了。
“他要什么?”王忱只是冷笑。
再大的乱子也迟早能缓过来,盐课官就不怕到时候得罪他们?非要在这会儿紧逼,定有用意。
“赵大人这次咬死了,要么走银子交割,要么只能多等一些时日了。太子殿下近来查账呢。”
王忱想都没想的选了一个:“让他们等着。”
非要说吃盐,王氏也不至于缺了什么,只是这段时间先不能多卖了而已。银钱不趁手,那就停两天,等钱庄过了这个关口再买卖也……行。
王忱快刀斩乱麻的发布着一条条命令,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喘口气了,打开那位“先生”最新送过来的书信,看到了他的指点。
那位先生谦虚的承认,他只对怎么拨弄财富有些心得,现在形势失控……唯有尽快恢复王氏币的名声,他才好进行下一步布局。
——而怎么平复暴乱,恢复名声,这就是王氏先要做的事了。
“背后定然有人搞事……”
王忱百忙之中也没忘记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自从银车被劫、损失惨重开始他就知道了,这其中肯定也有其他人分了一笔!
不只是大小世家,那些乡绅豪族,本地望门也绝对分了杯羹。
王氏遭难,其他世家同气连枝会来帮忙,但也不影响他们趁王氏虚弱时背地里偷偷撕咬一块肉下来。
所以王忱恨极,二话没想的打算等事后派人去其他地方添点乱子。虽然不知道幕后算计的人究竟是谁,但包括太子在内的其他人全都是推手。
报复别的人还得费心算计一番,最容易对付的还是太子的凭票,这和他们王氏币有什么区别?
王忱已经明白该怎么搞垮别人的钱庄了,每个步骤他都明明白白着,应对了也应对不过来。到时候,他倒要看看柳州和江南该怎么办!
王忱自己的烂摊子都还没收拾好,当即就写信去了南边,让那里的世家大族中人助他成事。
三日过去了,别的地方报复初见成效,但南边回信竟然说一派风平浪静,他们的人刚冒头就被抓了!这是没引起一点波澜。
王忱郁闷至极。
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凭什么同样的手段柳州就能化解啊?!
但接下来的转折就让被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的王忱明白,什么才是太子殿下的目标。
他那条莫名其妙的旨意也看明白了深意:
大管家来报——
在太原王氏忙着收拾自己烂摊子的这几天,太原府大小有十几个家族被连根拔起了,其中不乏有乡绅大户,本地世家。
虽然说这样的小世家够不上五姓七望的名头,只能沾边夸自己一句,但在本地都是多年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也经常与王氏往来。
……这一次这些人却都因为贩卖私盐私粮,账目不清的名义被抄家了。动作快的让旁人都没反应过来。
王忱听的时候都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私盐私粮?”
“就是……他们没忍住没走白银交割……私下的买卖。”大管家迅速一笔带过,迅速说了这件事中最严重的影响,
“老爷,太子借着这个名头发难,原来真实意图是想从那些中等家族身上割肉!听说这次抄出了许多粮米财物,这会儿早装车运出去了。”
王忱猛然一拍大腿:
“——坏了!快去拦车!!”——
作者有话说:齐承明(高高兴兴抢了东西扬长而去):……
被不止一次闪到了腰间盘的王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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