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快快快!”王忱催促着, “绝不能让太子的手段得逞,在路上给他们找点麻烦。”


    什么山贼水匪,走水或者吃错了东西……这些难道管家不懂吗?!还要来多问他一道。就算来的是朝廷驻军, 他们也不惧搞点歪手段的。


    “老爷……他们带兵器了啊!”大管家有苦说不出的禀着。


    那还不是什么刀枪棍棒,是射程很远但速度很快的重兵器、短弩!


    难道大管家不知道要拦着吗?


    是他们派去的几波人全都死伤殆尽了!甚至有的侥幸活下来的活口,还得大管家忍着心痛派人去灭口。


    有那种兵器在手, 数量还不菲, 他们派多少人去都像是割稻子似的。


    “兵部好像确实有新研发的什么弩……”王忱消息灵通,眯着眼睛隐约回忆起什么, 他的脸色更阴沉了, 一拳砸在桌案上,似是自言自语的问大管家,“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拦?”


    “太子殿下急急派了驻军来迎……”大管家憋屈委婉的说。


    他们能动手的时候本来就短,后面又是大营中军来押。就算是世家,在没有万全灭口的把握下也不敢轻易暴露自己袭击军队的事情。


    “……我去给……其他几家写信。”王忱牙都要碎了, 还是只能认了。


    他们几处世家心照不宣的暗中筹谋,就是为了掐住皇帝的命脉。世家在背地里高于皇权, 这是他们长久的认知。但这一次……他们是逼不了皇帝低头了。


    到现在王忱都想不明白, 处处算计都很简单, 往常都能应对。怎么这一次就诸事不顺,最后落了个失败结果呢?


    ……


    五小子咧着整齐的一口牙齿,傻笑着坐在牛车上,地面上的车辙吃重、被压出了深深的痕迹。满满当当的粮食和金银铜钱载在一辆辆车上, 远远一道长队,向太原府郊野接应他们的大军驶去。一把把沉重的精钢制造的弩被人持在手中,闪烁着低调森冷的光。


    “这下好了,军晌粮草都不愁了!”


    “还有就是……”黄叔含蓄的赶着车, 用没瞎的那只眼睛瞥了瞥路边隐约可见的被丢弃的王氏币残骸,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表情却是同样的畅快。


    世家和王氏币这些殿下的心头大患……也被打击了。


    双管齐下。


    后面王氏币还能不能被补救回来?黄叔不知道,但他清楚,殿下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们这些下人只需要听命照做就是了。


    京城中。


    兵贵神速。


    距离太子临危受命不过短短一旬,形式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押着满当当的粮草与银两的辎重车早已向各处出发,蹦跶得正欢的世家偃旗息鼓,自顾不暇。太原被抄家的大小世家血流成河,原本该庇护他们的王氏这一次哑了火。


    户部的大小窟窿被理得顺顺当当,太子分外能干之名一时远扬。


    鸿仁帝在宫里密切关注着近期的消息,听到这些喜讯也没有露出什么好脸色来。


    “太子有些手段,只是还是太轻率了。”他淡淡说着。太子几乎是踩着他的名声上去的,这怎么能让鸿仁帝高兴得起来?


    且太子对太原王氏用了些计谋,后被王氏以同样的手段反击了回去,这些鸿仁帝的暗使都查到了。让鸿仁帝忌惮的是,太原王氏对此毫无招架之力,同样的招数,送去柳州和江南却稳如泰山,连点水花都没溅出来。这下面的水很深啊,让别人甚至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应对的,无从学起。


    之前鸿仁帝见多了太子处理政事的水平,却很不放心他的仁慈和应对党争、弹压臣下的能力。现在太子小试牛刀,鸿仁帝虽说该放心一些了,心里却更不得劲了。


    所以他对着来汇报的崔暗使这么点评道。


    赵福满在旁边躬身,心念急转的做出纳闷模样、捧道:“自然是陛下更老谋深算。只是……老奴不解,太子殿下这不是让那些人狠狠吃了个亏吗?”


    太子与贴身大太监都只能想到那一层,不及自己多矣,鸿仁帝被捧得舒服了,略有自得的摇摇头,挥退了崔暗使才道:“世家哪是那么好对付的?太子初出茅庐,只知道一腔热血的去得罪人,顾不上后头。且等着吧,后面有他受的——届时朕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啊!”


    鸿仁帝很笃定。


    他在世家手中吃了那么多亏,所以才瞻前顾后,不敢轻易落子布局。前不久他又一次犯在世家手里的痛处还没消呢。太子这回看起来是得意了,把世家弄得晕头转向,趁其不备撕咬一块肉下来。焉知后面涌来的反击才是源源不断?无力招架的?


    这些都是他这个当老子的亲自经历过的啊!太子还是太嫩了,就让他多吃点亏才能长长经验。


    鸿仁帝已经打定了主意。


    等太子的烂摊子收拾不掉的时候,就是他向世家卖好,从太子手中收回大权之时。这本是他最厌恶之举,但三番两次被迫与世家共存,又想不到办法解决不掉这毒瘤,现在有太子顶在前面顶包,鸿仁帝心中竟然好受许多,做这样的决定也容易了。


    “皇上做这样的决定真是昏了头了!”


    齐承明冷声在太子潜邸骂了一句,愣是没忍住。


    偌大的花厅里一片嗡嗡声。


    埋头写着奏折的秦留颂把头压得更低了,教齐继耘念书的褚宏头都不抬一下,和宋故讨论太原后续的何三帖充耳不闻。黄岚兄这段时间也见多了齐兄身上的神异之处,现在只有他年纪最轻、也最沉稳不下来。


    青年人仓惶的抬头四顾了一下,参考了一下旁人的反应,才强作镇定的两眼盯紧了手中的书,实则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们方才在讨论太原王氏收尾一事,各自交谈着也没有关注太子殿下,但谁知道齐兄他……他突然之间就不着痕的跑神了,放空的视线好像看到了什么,面皮逐渐绷紧冷漠,神情很是恼怒。


    以往也就罢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装作没看见。


    今天殿下这是听到了什么宫中密事?被陛下惹恼成这样?突然脱口而出一句话……这这,这让他们怎么圆?


    黄岚兄心中惴惴,一时间尴尬得替殿下忧虑起来。


    秦留颂见他心神不宁,还没彻底习惯这种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意趣,安抚一笑,指着桌上信鸽最新送来的舆情就愤愤跟着骂道:“陛下实在不智!这几地都是粮食富足之地,陛下却对世家过于宽容了,致使他们过去交粮竟然敢私设账目,虚报产量。”


    “若不是这次我们抓捕贩卖私盐私粮一事,还没法发现他们大量倒卖沉粮!”


    好吧,这理由说的很不走心,简直是硬和陛下扯上边的。


    黄岚兄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过关。他却看到太子殿下心不在焉说着,回答更不走心:“是啊!今年我们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充公作了军需。往后又怎么办?归根到底还是皇上过于优待世家,若往后待遇不改,该吃苦头的就是我们了……”


    这番话只能说是前后不搭,黄岚兄语塞了几次,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接。


    他哽了好几下,还是顺从心意道:“是啊!”


    齐承明没注意到心腹们的小花招,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皇宫侧殿里的监控上。


    针//孔/摄像头充好电后,他找了个机会把这东西放了回去。因为一些奏折他也有批复权了,所以多到侧殿里与鸿仁帝一同议事,多了很多机会。隔三差五的,齐承明都会恭恭敬敬的给祖宗上香,没几下就把 东西装回去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鸿仁帝的最新发言。


    ——意思很明显,等着他办砸事情,再收回大权。届时难题解决了,解决难题的太子也被解决了,鸿仁帝还是高高在上坐镇的皇帝。


    想的怎么那么美呢?


    不管是为了继续对付世家的计划,还是为了手中的权利,齐承明都不可能让鸿仁帝得逞。


    这段时间的忙碌带来了成果,旁人却都以为他是逞能给了世家一个狠的,等世家缓过来气一定会报复,到时候就轮不到他笑了。


    齐承明从萌生想法到制定准备这个计划都已经几年了,怎么可能想不到世家有多难缠?


    他这一次的行事其实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是用了一番手段打压了百姓对王氏币的信赖,过后还有招数,保证王氏币会像银票一样烂,精准狙击世家的私币崛起。先确保柳州王记凭票的超然地位,为以后做准备。


    这样一来,凭票保住了。为了留住凭票而抬起来的太原王氏也萎靡了。


    二是趁其不备,削掉了依附五姓七望生存的大小世家。这一回连根拔起多地的小世家,钓鱼执法让人以为他在针对王氏,实则调转矛头对付私卖盐粮中人,再等他们慌张遮藏的时候找到了他们真正的大罪证,巧立账目虚报卖粮。


    这一波抄家下来,名正言顺,既给前线送去了钱粮,又削弱了世家力量。还能为柳州那遥远的送粮之旅争取到足够时间。


    这都只是正式瓦解世家之前的开胃小菜罢了。


    齐承明怎么可能见好就收?


    所以在接下来的两月里……他也大展身手。


    前线有了源源不断的钱粮供应,军士们不再缩手缩脚,酣畅淋漓的大战了几场,很快捷报连连。齐承明略一思考,扩充了几处边境驻军的规模,又整理了柳州过去开荒时的肥料方子、种种耕地良方发明,把这些归类好,让他名下的赵驹儿带队前去,助驻军在边境更好的屯田。


    找别人不放心,那些方子想全盘用好也不是件易事,但赵驹儿是最开始跟着齐承明去柳州的老人了(虽然年纪轻轻),但因为其父是很有实力的匠户,他本人也改进了澡豆,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所以门清。


    如今赵驹儿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也是被委以重任了。


    京中的事齐承明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齐承明掌握的大权中包括了部分必看的奏折,鸿仁帝既然放手做出一番全盘交给太子操纵的意思,自然也没有阻拦他去批复。但,这是故意的。


    一个没有被教过怎么看奏折的皇子,没有学过太多帝王心术的皇子,上来就能做到最好吗?


    鸿仁帝不信。


    齐承明却批的有模有样。他看得懂那些奏折里的含义,也清楚这些奏折背后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这让鸿仁帝等了半天没见太子挫败后更加愤怒。


    ——盖因他瞧出了太子的狼子野心。


    试想,要不是太子早有筹谋,怎么可能不教而优,做到这般出色?!


    齐承明暗地里微笑。


    他不否认自己早有准备。


    毕竟一个人所做的努力,最后都不会亏待他自己的。


    他书房里厚厚装订起来的笔记加起来都有几大本了,每一页正反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潦草的批注,上面还附有不同墨迹的笔迹来交叉补充。这些全都是齐承明通过针//孔摄像头偷窥到的鸿仁帝批改奏折时的内容。


    老皇帝年岁渐渐大了,批多了折子头昏眼花,有时候就让赵福满或大臣读给他听。有时候他喃喃自语,说些官场消息一类的只言片语。这些消息之间或者连不成句,或者互不关联的,但齐承明有空记下来的全记了。


    包括鸿仁帝批完奏折总要招大臣奏对,下发圣旨应对。齐承明把老皇帝的旨意也一条条记录在案,琢磨着这有什么深意,为什么得这么做……


    厚积薄发。


    就算齐承明现在初上手批改奏折,有许多东西仍然琢磨得生疏,但模仿着鸿仁帝一些手段与应对,不出纰漏已经绰绰有余。当时那些听不懂的只言片语都变成了现在融会贯通时的底蕴。


    更别提——齐承明还有几位老臣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等着分忧啊。


    这就更加四平八稳的了。


    齐承明十分感谢他抽到了针//孔/摄像头这个奖励。


    ……太有用了!——


    作者有话说:齐承明:不枉我起早贪黑的偷学!


    第242章


    另一边。


    世家缓过来后的确想要报复, 但柳州水太深了,王记凭票牢牢的把几州凝聚成了一股绳,有几位账房先生在背后灵活调控经济, 不管世家如何针对,这里的经济都稳如泰山。


    那么在政事上使绊子呢?


    齐承明笑了。


    许是因为他近来掌握大权了,对他示好的大臣争先恐后, 都要烧烧这个热灶, 也不怕被鸿仁帝忌惮。本来齐承明在户部的几项新旨意遇到了刁难,还在盘算哪个心腹适合派过去破局。没两个时辰就发觉, 问题解决了。


    诸如此类。


    至此, 跟着奔波了多日的小德子才终于恍惚着,有种自家殿下大势已成的实感:“殿下……咱们,咱们对上世家的时候居然不会吃亏吗?”


    小成子也在默默点头。


    在时人的观念里,世家庞大,在前朝的时候连皇帝都不大放在眼里。他们陛下也几次在世家手中吃亏不是吗?小成子只觉得, 自家殿下能弄权和世家拼个半斤八两,都算是英明神武了。谁知道……


    世家们竟然被隐隐打压得落了下风?


    “柳州现在最出名的是什么?”齐承明放下手中批的有些乏累的奏折, 反问。


    “是……王记凭票?”小德子揣度着答, 见殿下表情不变又说, “是三种神粮?”


    “岭南呢?”齐承明又问。他其实想说的是银岛府,但这是高度机密,平时只说岭南。


    小成子见殿下默认了上一个答案,心头明悟, 飞快答上来:“是银子和盐铁!”


    “云州呢?”齐承明再次追问。这是幽州西边的穷苦之地,也是这次闹战乱的边地之一。


    “有殿下表兄收拢的老威勇军。”小德子也有些明白过来了,不等殿下再问就主动补充,“现在还有温将军带队的大营中军, 有小伯爷奉命组建的威勇新军……”


    别的大军不归齐承明管,但近年在他的不遗余力挖墙脚下,最新踊跃出来的这三支有潜力的新军,都是套着忠君爱国思想的皮囊、发展得是齐承明的势力。


    其中杨守在暗中收拢了忠诚的故军残部,其实等于继承了威勇军的衣钵,鸿仁帝还以为这是他发掘出的沧海遗珠、一个没有根基善战的平民将军呢。


    温二是大族出身,凭自己骁勇善战步步高升,是齐承明的知己与信友,比起忠君,他更加爱国。


    最后是今年才奉命上战场的王朔表弟,他继承了爵位组建新军,说是打着收拢旧部的旗号,其实无多少人可充。鸿仁帝知道他的窘迫,只以为威勇军分割败落得彻底,便命他带队一支新的大营出击,找了个当年与老威勇伯交好的老帅,重新起复助阵。


    这便是新的根基扎下了。


    明面上,只有王朔带的这支大军会被鸿仁帝忌惮。


    “所以啊。”齐承明拾起毛笔,在质地光滑流畅的纸上重新写下这四个大字。


    [粮,才,钱,兵]。


    曾经的他一无所有,只能靠着基建系统小心积累了几年。


    但这一次,齐承明哪个字都没有抹去,而是欣赏着自己变得潇洒俊逸的字体。


    多年努力下来,他的字已经不再那么丑了,虽说还没有那些书法大家所说的神韵灵气。但齐承明惦记着等温二打完这场仗,他马上会写信一封寄过去暗中炫耀的。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当年在柳州捉襟见肘、眼巴巴盯着这四个字默念的藩王了。


    现在的他底气充足,又凭什么做不到和世家硬碰硬呢?甚至因为他现在不是皇帝,所以有些手段没法施展,才压不下世家罢了。


    等到他将来废了铸造私币这条圣旨,从经济上逐步去瓦解世家。对平民开放阅书、从科举中招揽更多懂得现代新知识的臣子,逐渐肃清朝堂——那时候,才是世家的死期。


    齐承明没再多想,那都是他登基后才要办的事了。


    ……


    十二月中。


    又一次临近过年的时候,边关的战役才终于逐渐消弭了。


    虽是苦寒时节,外族忍耐不了该持续来犯的,但因定国这次的强硬态度与□□的辎重支援、狠辣的应战态度,反而让外族各个偃旗息鼓,不敢掠其锋芒了。


    杨守表兄漂漂亮亮打了一场胜仗,擒获回来一批牛羊,奴隶数百人,捣毁五六个大型部落。上了奏折后,现在高高兴兴的回来准备领赏。


    温仲南和王朔表弟都留守在外,虽然战事逐渐熄了,但也要继续坐镇许久。


    齐承明小半年前临危受命,现在耕耘多时下去后,朝中无了棘手政事,朝外战事平复,世家几番针对都没落得个好,只能暂且安静蛰伏下去。一时间对比鸿仁帝时期,竟显得政通人和,吏治清明。太子分外能干……


    齐承明的差事这就算是办完了。


    他没有把住大权死死不放,而是痛快的交还给了鸿仁帝,宁王等于被齐承明带飞了全程,十分兴奋,对这位兄长的钦佩更是越发深了。


    全程都是太子兄长说怎么做,他不打一点磕巴照做。连押送辎重车的大军调度,粮草调度等繁琐之事,他都不假于手的亲自去处置,自觉这回自己也长进了许多,很是满意。


    兄弟二人卸了差事,入宫回复,静等着封赏了。朝中也一片诡异的平静,没有朝臣出言挽留,也没有人对第二天坐在早朝上的人换成了鸿仁帝而诧异。


    这就把鸿仁帝高高架了起来。


    被让回了大权的鸿仁帝:“……”


    他并不高兴。


    这半年来鸿仁帝一直在后宫努力造人,他还等着太子顶不住后自己顺理成章收回大权呢!但现在……


    这已经不是忌惮的问题了。


    鸿仁帝想到被整治顺服的世家,想到太子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钱粮,想到没了自己以后、朝堂竟然转的更好了!


    太子都这般优秀了,还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


    鸿仁帝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他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感,这次是冒出了真切的杀机。谁都不能威胁到他的皇权,但他却又没办法狠下心除去太子。


    这和亲情不沾半点的边……只是鸿仁帝清楚,若是太子后面撒手不管,凭他自己的确是挡不住世家逞威的。且退一万步来说,凭什么太子惹来的祸事,让他这个当老子的顶上给世家撒气?


    进退两难。


    太子……太能干了啊。


    鸿仁帝怎么都下不定决心,他现在深深明白了那些历史上老年昏庸、开始针对太子的皇帝们的心思。


    这哪里是人老了昏庸?!


    谁能忍受逐渐长成的雄狮在侧、撕咬你的肉,垂涎你的地盘?哪怕这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儿子也不例外。更何况,太子还不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爱子!


    鸿仁帝就在这份纠结不定的迟疑中熬了两三日,眼看着朝堂上都犯起了嘀咕,怎么太子和宁王办好了差事,到了陛下那里竟然没了后续?连一点封赏都没有吗?


    这会是极大的不体面的。


    鸿仁帝还是纠结不出决定来,但他不能再拖了。


    老皇帝现在底气也不足了,试探性的下了旨,先把宁郡王册封成了亲王,又叫来齐承明,和颜悦色的询问他的婚事:“承明啊,朕之伴读有一嫡女,如花美貌,品性贵重。你年岁也大了,下面的弟弟们等得着急,你——是怎么想的?”


    鸿仁帝的这个伴读在巴蜀一带起势,如今也是大权在握的重臣,是鸿仁帝的钱袋子。他的嫡女的确够格做太子妃。


    齐承明稍微一想,就从之前搜集到的名单上找出了这位贵女的身份。但此女不在后来沐大学士精简过的名单上,那便是性情不合了。


    退一万步来说,齐承明娶妻也不想与鸿仁帝的心腹有所关系。都夺嫡到这种节骨眼上了,老皇帝这是想来联络感情了?他难道不知道,在皇权面前,别说妻子了,孩子都不好使。


    “父皇,儿臣的婚事不急。还请父皇先看看这几条,都是儿臣拟的。”齐承明恭敬的站着,呈上几份奏折。他已经不愿跪着与鸿仁帝交谈了。


    旁边的宁王见他自顾自的起身了,惊得睁圆了眼睛:“……”


    鸿仁帝却对此没什么反应,就像没看见似的忍了,顺着话低头去凝神看那几份奏折。


    那居然是几条针对世家的方法!每一条都写的言之有物,列列清晰。怪不得这奏折是太子亲手呈上来的!


    鸿仁帝先是一喜,但越看脸色越青。


    这些政策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力,写的明明白白,若是照做,必能削弱世家乃至瓦解几个。但,知道了就能照做吗?太子敢有恃无恐的把奏折直接呈上来,就意味着他拿捏鸿仁帝的这个最大软肋,鸿仁帝……仍然做不到。


    “你是要翻天了吗?!”鸿仁帝的这一句质问仍然语调不敢太过,带上了些许平和。他“啪”的把奏折重新合上,肉痛的不忍再去瞥上一眼,“太子——这些,这些太胆大包天了。”


    那几乎推翻改进了大多数鸿仁帝的政令,染上了浓浓的太子风格。鸿仁帝做不好这些,也不想这么去做。到时候谁是谁的傀儡?他才是皇帝!


    “儿臣知道父皇做不来这些。”齐承明不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的逼迫就是对鸿仁帝的报复了,那也太便宜他了,现在才是重头戏。


    齐承明的语调比他更加温和,一个赛一个的平和耐心:“父皇这段时间不是在苦恼该如何册封儿臣吗?儿臣大了——愿为父皇分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跪在旁边的宁王眼睛瞪得更溜圆了:“…………??!”——


    作者有话说:补更。


    羽翼丰满了,不演了。


    第243章


    鸿仁帝的脸色彻底绿了:“……!”


    哪怕他今天多有忍让, 对上这个自己没底气弹压的儿子说话都得忍气吞声、耐着性子,但这都逼宫到他脸上了!哪怕是个泥人捏的此时也要忍不住了!


    鸿仁帝猛然抬起手,又没胆子把这一巴掌扇到逼近的太子那张可恨的脸上, 他愤恨的一甩袖子把几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地,墨汁肆意流淌,污了奏折与刚写好的封宁王为亲王的那道圣旨。


    仍跪着的宁王很是欲言又止:“……”


    “混账!”最后, 鸿仁帝还是黑着脸骂了一句, 目光紧盯着太子拒绝道,“朕还没有老到处理不来朝政, 太子刚分忧过, 过后……”


    他有心说过后再遇世家之事太子不可推脱,生怕自己的话被堵上,太子甩手不干来威胁他。又怕他加了这句话茬后,太子为了皇权屡屡鼓动世家生事,威胁他屁股下的皇座。


    “父皇放心, 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了权力毫无心理负担去做那等……枉顾人命之事的。”齐承明听出了鸿仁帝担忧的未尽之意,笑得自嘲。


    他若不是为了保下凭票体系救国, 再无办法了, 怎么会抬起世家争斗?即便是这样必须做取舍的应对, 都因此害了那么多百姓受苦,搅得齐承明这些天来夜不能寐。


    “……”鸿仁帝被阴阳得心中大恼,脸色越发漆黑。


    说得就像他下决定心中不煎熬似的!他罔顾多年太傅教导、昧着良心拿百姓设套坑害世家,还不是为了皇位?!没了他屁股底下的皇位, 你齐承明哪里来的底气还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现在倒指责起他来了!


    但斗完几句嘴后,太子还没忘了刚才那句话,竟仍在步步紧逼,话却问得软和极了:“父皇若是不愿采纳儿臣的奏折, 不知父皇打算如何应对世家?”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子日后与朕分忧便是。”鸿仁帝冷着面孔这么说道,语气硬邦邦的。他心里还指望着拖延,世家他是对付不了,这逆子他也对付不了。他不按照那些奏折去行事,让太子这般应对下去不也挺好的?


    齐承明表情不变,为了今天,他早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从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现在的反复揣摩,鸿仁帝的发脾气,如何暴怒,都不会再让他胆颤心惊了。老臣们也对着他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分析过多次鸿仁帝会有的反应。


    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他顺着鸿仁帝的话继续说下去:“儿臣没有意见,只是容儿臣提醒父皇一句——京中百姓早已经采买不起粮米,外地又多有暴乱,这全是碍于世家与私铸币一事得不到解决引发的。父皇想拖延下去,不知百姓们还能忍到几时……我定国如今也约有百年传承了,莫要步了前朝末代君王……的惨事啊。”


    前朝末年那是混乱至极,起义纷乱,世家割据,再长也不过约两百年之久。


    最可怕的是,前朝的那位末代君王……若没有遇上这诸多惨事,也能称上一位仁君。但偏偏是他在位期间百姓忍无可忍暴起,受世家挟制而无能为力,没能有几样好策略,反而被逼的昏招频出,最后国土分裂,还笼上了“昏庸之君”的名声,被后来人多有唾弃。


    ……他的臭名肉眼可见的会一直流传下去,但凡是个做皇帝的,哪能不怕这种下场?


    被太子点醒之后,鸿仁帝吓得不住,突然意识到现在定国与前朝末年竟这般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个能干的好儿子。


    鸿仁帝的手一下子在龙座上攥紧了,在巨大的情绪起伏下还抽搐颤抖了两下,他的目光如刀一般的割向宁王,挂不住面子的呵斥道:“这里还有你什么事?先下去!”


    宁王:“……”


    宁王:“是。”


    宁王早就想走了,不得不胆颤心惊的在这里看着太子兄长逼宫父皇,他都怕自己哪天被恼羞成怒的父皇找了个名头发落出气。但偏偏父皇刚才一袖子打翻了墨汁,污了那张圣旨!


    宁王心里憋得难受。


    现在是几个意思?他到底是郡王还是亲王啊?父皇过后经过这么多惊吓,还记不记得他的封赏?还是说……父皇刚才就是后悔了,在他面前失了面子,所以这事按下不提了?


    他的亲王啊!!


    宁王不甘不愿的垂着头起身,忍气吞声的准备出去,却被齐承明阻止了:“六弟还是先留一下,我与父皇把事说开了再走为好。不然这不明不白的……影响父皇声誉啊。”


    鸿仁帝刚才是挂不住面子气昏头了,现在被拦了一下,也捏着鼻子改口:“罢了。”


    虽然他极力不想让剩下的嫡子留下看笑话,心里还打着别的念头。但这个节骨眼上走了的确对他名声有害,太子话这么一说,鸿仁帝心里又生出一点希冀来……这是还打算圆场的意思吗?


    鸿仁帝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被逼迫得脑袋嗡嗡发懵,头痛欲裂,镇定接上刚才的话题道:“太子是不是太过多虑了?如今在外有将军定国安邦,在内有爱卿们与太子匡扶社稷,我定国与前朝哪能一概而论。”


    吓唬他会成为亡国之君,他也不是吓大的。


    “父皇不必与儿臣打什么马虎眼,会与不会,父皇心里自己清楚。”齐承明仍在步步紧逼,前面说了那么多软和话,这次话语就带上了威胁的意味,他冷冷说道,


    “父皇应该也查到五姓七望暗中与边境接触的痕迹了吧?私通外敌自然当除,却抓不到多少线索。朝中大军牵制在外,有心无力,咱们没法真正和世家撕破脸开战。若是往后不采纳儿臣的新法,父皇想如何应对世家?也做个——愿与世家共天下的仁君?”


    那位前朝末代之君便是这么求饶的,下场呢?


    “儿臣是不惧的,反正以儿臣的能力,无非是再效仿先祖打一遍天下。父皇愿做末代君王便做就是了,儿臣可以另起国号,绝不让清清白白的父皇与儿臣有半点沾惹。”


    ——太子这果然是在威胁他要撂挑子了!


    鸿仁帝只觉得太子说话越来越刺耳难听,他心里其实早已知晓自己劣势,只是他一直嘴硬着不愿落了下风,让太子逼到脸上罢了。


    做父亲做皇帝的,哪个有他这般窝囊?!


    鸿仁帝气得几乎要昏过去,嗓子眼里泛上来一股血腥味。难道今天他非要被困死在这种问题上,被逼着禅位吗?不,他绝不把自己的权力拱手相让!


    鸿仁帝杀心大起,这次彻底下了决心。


    即便是他拼着颜面不要,照着太子呈上的奏折去做,他也是能治理好定国、压制住世家的!他不会成为亡国之君,他还有发掘神粮的功德!如今逼迫他的只不过是太子……是太子太能干了!


    鸿仁帝从龙椅上身体前倾、急急地厉声喝道:“赵福满!太子日夜虑事,积劳成疾,竟在宫里昏厥不醒……还不快去请御医!”


    这一变故惊得宁王脸色煞白,忍不住叫出了声:“……父皇?!”


    原该守在门外的赵福满却没有应声。听明白了鸿仁帝的话、该从门外冲进来钳制住太子的暗卫们也没有动静。


    鸿仁帝脸色微变,心跳慢了一拍,意识到外面有所惊变。


    齐承明脸色不变,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却摩挲住了冰冷的匕首把柄,不免得攥紧了。


    “赵福满?”他又唤了一声,仍然没有应答。老皇帝愤恨幽冷的目光瞪向了面前气定神闲、十分平静的太子,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危机感。


    这逆子难道真要逼宫?连皇宫里都控制住了?


    “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你这是要——逼宫吗?!”鸿仁帝的声音更加高声暴怒,掩饰过了其中那一丝细微的心慌颤抖。


    即便暗卫与大太监都疑似被拦住来不了,再外面总有值守的禁卫军吧?!


    他是一国皇帝,禁卫军拱卫的是他的安危,若是听到他不同寻常的呼喊,总能疑心过来查看。


    然而一息……两息……三息过去了,外面还是安安静静的。


    齐承明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却根本不打算解惑,只说道:“父皇,儿臣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逼宫,只是你我父子三人苦心商议国事,他人不忍心打搅罢了。”


    今天他既然百般思虑后前来摊牌了,就不可能考虑不到皇帝被逼急了的反应。沐大学士与吴太师他们也不放心让太子孤身入宫,置自己安危于不顾。所以在前来之前,这些都必定得是处理好的。


    鸿仁帝暗中信任的暗使头领是那个无名老太监,拉拢不了,但崔暗使是齐承明的人,必要之时可以拖延争权,这就够了。


    御前大太监戴喜雨立场摇摆不定,胆小如鼠,算是半个自己人,大事却托不到他身上。齐承明本来放弃了御前大太监这个关窍,到时候行严酷手段。他转而联络上宗人令叔公生事引走禁卫军大统领注意力半晌,又勾结这几日在前殿当差的禁卫军阻拦消息。


    ——只要阻拦一时消息就够了。


    宫中禁卫军多是勋贵朝官子弟,不乏家中有投靠齐承明的人。


    沈书知的长子在大营历练后却并未有心气去前线立功,而是任凭沈书知好说歹说都非要留在宫里当值度日。沈书知气得不轻,齐承明与秦先生却觉得,在宫中当差也是一步关键落笔,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这次,便是沈书知长子在暗中行事。


    自然,还有另外一个让鸿仁帝预想不到的人是背地里起作用的关键之人——


    作者有话说:越到这几天越卡,还没写完逼宫,继续!


    第244章


    齐承明鼓了两下掌。


    沉重的门扉被推开, 华贵的木材与精心的养护让它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从门外转出来的那道身影垂手而立,恭谨的来到殿中。烛火照亮了他熟悉的面孔, 却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站在那里的是面白无须、笑眯眯犹如白面馒头一样慈祥的御前太监第一人——赵福满。


    宁王动了一下嘴唇,用一种有点敬畏的目光飞快瞥了太子兄长一样,就深深垂下了视线。


    鸿仁帝瞳孔剧烈震颤着, 面色涨得发紫, 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剩胸膛剧烈起伏:“……你!”


    这甚至不是鸿仁帝平时正常发怒的前兆。


    齐承明见状, 好心的替鸿仁帝质问出口:“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背叛?”


    “小福子!别忘了你是怎么陪朕走到今天的!那孽子许诺了你什么好的?!”鸿仁帝被这两句话一顺, 终于回过了神,咬牙切除的脱口而出。


    只看他叫出了早年的称呼“小福子”,就知道他这一次有多猝不及防。


    齐承明摊开双手替自己开脱:“我可没有许诺什么,是福满公公先找上我的。”


    前面他和沐大学士等臣子做了一些规划后,仍然不能保证齐承明的性命得到保障。


    所以他们反复商讨, 甚至做好了最后逼宫的准备。


    先让齐承明的私兵按捺住行踪,藏在庄子上。一旦被逼至最后便冲入宫中。负责看守城门的府兵统领与王传道家是姻亲。而薛家与宫门上的小黄门有故可作接应。


    在那之前, 六部官员不是都在宫中么?即便说起来荒谬, 但必要之时, 他们也是能听到动静,为齐承明阻拦前来的禁卫军的。当时齐承明听到这些只觉得是沐大学士在说胡话了。岂能各个都效忠他到这种程度?就算真的有许多人对他忠心耿耿,谁会把百官当肉盾使啊?


    到时候万一鸿仁帝联络上了宫中的禁卫军,大军的兵甲哪是他们肉身能挡的?


    齐承明当场就把何先生叫到了一边吩咐他。兵甲都难以入宫, 但齐承明的系统空间里还有一百套锁子甲呢,他进宫不是要先去六部官衙交差事吗?到时候这些会安置在一空值房里,若真有需要,就全靠何大家去找这些兵甲带人使用了。


    何大家在这方面十分生猛可靠。


    如此这般的诸多安排全布置了个遍, 不管荒谬不荒谬,反正是安排齐全了。就连齐承明身上都暗中给自己备好了各种药丸子和匕首,炸//药。真到不得不上武力的时候……他也能表演个力大无穷,以一敌百,好好教老登开开眼。


    大臣们仍然心慌着不放心,但齐承明反正不怵。


    现在都到夺嫡该拼命的时候了,说一句狠的,他就算是被袭击了,有血条在,他不被一击必杀就能一直若无其事。但是他还有锁血条,有这个功夫,他囤的满满当当的药丸全是保命的。


    他——很难杀的。


    事情都准备到这种程度了,入宫请安协助的李半晖却报上来一个重要情况:


    赵福满突然与他们接触。


    齐承明回过神,瞥了那老太监一眼。


    他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之前完全略过了赵福满行事,考虑都没考虑过这人。所以在赵福满隐晦传递消息投诚的时候,才那么震惊。还是宋故站出来回忆道:


    “我早年与他打过交道,福满公公怪极了,旁人都以为他爱吃或者爱财,其实他该是这几样都不爱的,反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许多时候福满公公都不合时宜的在笑,皇上却没惩治过他。他似乎……心性冷酷,享受看别人受罪。”


    齐承明也回忆起来。


    有几次鸿仁帝批奏折气得雷霆大怒的时候,他通过监控看得赵福满在旁边暗中享受,神色可乐,十分惬意。


    这一点……鸿仁帝到底知不知情?


    齐承明当时记在心里,只猜测福满公公可能对皇帝不是全心全意,没想过这是不是心性方面的问题。


    “许是福满公公和我有些交情。”宋故脸上愧疚,“前几日我们攀谈过,他才想过来投靠。毕竟……”


    一国皇帝即将被逼宫受罪,这样大的变故,福满公公恐怕很难抗拒。


    齐承明不置可否。


    宋故把事情都揽在了自己头上,齐承明心里却还有很多疑问。福满公公的意思……这不就是个乐子人吗?乐子人能为了看乐子,放弃自己原有的荣华富贵再去搏一搏虚无缥缈的东西吗?他就不怕没了性命?


    不管怎么说,即便齐承明心里再怎么不相信,赵福满提供的信息都是核实过的正确的。


    今天的入宫,赵福满也如同隐身一般安安静静驻足在殿外,安抚走了那些巡逻的禁卫军。听到鸿仁帝暴怒的呼唤时,他也如同耳聋一样分毫不动。


    到了现在……


    该他享受自己的甘美成果了。


    赵福满脸上找不出分毫的胆怯畏惧,笑吟吟的躬身站着,望向了上面御座上的鸿仁帝。他的脸庞仍然和蔼可亲,目光中却射出一道酣畅淋漓的快意光芒来。那就像困倦了三天三夜终于倒头大睡后的餍足,像是苦苦追寻一个问题,最后峰回路转得知一切的天降甘霖。就像求道者临死前的顿悟——


    哪怕下一秒死去,他也无悔了。


    “陛下。”赵福满在这种时候的笑容越发灿烂了,他好像不懂得恐惧为何物,反而满足极了,“自从登基,奴婢许久没有见过你这么惊慌屈辱的模样了。”


    鸿仁帝看到这种样子的赵福满,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憋屈的攥紧了扶手,声音几乎要冲破胸膛,又羞又愤带着杀意的咆哮道:“赵福满!朕可是皇帝——不是后宫里给你作乐的那些人!”


    齐承明略一回想过去见到的那些场合,突然就不乐意了:“这么说你一直知情了??”


    怎么着,老皇帝其实知道自己贴身大太监的小爱好,后宫里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都派赵福满去桩桩应对……这是把所有人当猴戏耍给赵福满看了啊?


    鸿仁帝没空回复齐承明的疑问,他死死瞪着赵福满,调转了矛头,眼中的杀气比对齐承明的时候多多了。


    “朕从小……唯独对你的情分不一般,赵福满,你该死!”鸿仁帝咬着牙沉沉说道。


    他有好几个御前大太监,这些年处置的处置,到了现在最看重的还是打小相处的赵福满。这老货精得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笨的时候又恰到好处,鸿仁帝却从来不会太过提防忌惮他。因为赵福满心不在此,他最大的嗜好不过是像硕鼠一般四处打洞探听消息。


    越遭难的消息他越乐不可支。


    鸿仁帝过去从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太监心性冷酷很正常,对他忠心就是了。在他没登基的时候,赵福满探听到的不少消息还很有用……鸿仁帝也没有这么放纵过旁人。他自认自己的行为已经很开恩了。没有他的默许,赵福满凭什么能在一些错事发生时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养虎为患……


    赵福满竟然胆子大到想来看他的麻烦了!


    鸿仁帝死死瞪着那张可恨的白胖老脸,恨不得食其肉:“你以为你投靠了这孽子能落得什么好?现在你为了找乐子能背叛我,将来你也能背叛他!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就不容陛下操心了。”赵福满很从容的说着,气定神闲的对齐承明躬了躬身,“太子殿下过后想怎么处置老奴,是殿下的事,不该由老奴雕琢分寸。”


    齐承明:“……”


    鸿仁帝的话分明是对他说的。但赵福满有恃无恐……倒不如说,他对自己未来能不能留一条性命在或者有个好下场,一点都不在乎。现在近在眼前的热闹,才是他如饥似渴最迫切得到的东西。


    宁王在旁边摇晃了一下,脑中急转到甚至有些头晕了。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今天这诸多转折都是怎么发展来的,福满公公又为什么背叛啊??你们有没有人能说明白一点?


    宁王不敢问。


    “你这腌臜老狗!”鸿仁帝破防了,站起来咆哮道,“你现在又对太子忠心了?朕看是当年入宫净身的时候,把你的心肝也一同摘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那腌臜物了!”


    太监最重视的不过是残缺之身。


    赵福满这几个贴身大太监的“宝贝”都归于鸿仁帝,但他这么辱骂之后,赵福满脸色变都没变,毫不在乎,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冷漠,但唇边的酒窝里还漾着刚才满足笑容的余韵:“随陛下处置,奴婢已经得到最想看到的了。”


    鸿仁帝:“……”


    这是破防了也没什么用的鸿仁帝,面对滚刀肉似的赵福满,他彻底无力了。


    齐承明:“……”


    他听着这俩人狗咬狗的对线,冷眼旁观半天,一个原本隐晦的想法反倒是渐渐清晰了——


    福满公公他。


    该不会是个……反社会人格吧?


    能亲自参与进背刺屠龙的步骤里,能面对面看到老皇帝不敢置信的破防、气急败坏的开始辱骂诅咒他;他好愉悦啊!!


    甚至在齐承明的默默观察中,刚进殿门的福满公公远没有经历过这一连串被骂后的现在开心。


    这是乐子人中的乐子人,乐子人的典范啊。


    现在齐承明倒是有些相信……为了背刺皇帝,福满公公一个御前大太监甘愿调转船头向他投诚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赵福满以后,他吸引走了鸿仁帝大部分的杀意。齐承明看了一眼基建系统上的自带时间,在心里默默算着。


    差不多了……其他人那边也该处置完了吧?——


    作者有话说:可怜了陪伴我九年的游戏本,就这么暴毙了。前几天写文我还怀着侥幸心理,时好时坏也没关系,能打字就够了。结果还是一睡不醒了。


    买了个新的二手工作电脑,昨晚到了,干什么都慢慢的,但是款式复古还有点怀念hhhhh


    先过渡着,能写字就行,将来买台式电脑。


    第245章


    血花从刀锋上甩落, 一同滚落在地上的还有一个苍老的头颅。


    黑暗的屋里,崔暗使侧耳倾听了一下侧殿那边的动静。老皇帝的呼喊声犹如致命的笛音,他却充耳不闻, 只从怀里抽出一块巾子拭去了刀刃上的血迹,示意左右:“去,他敢谋害君上, 定有同党。”


    几个暗卫不加犹豫的提刀冲出门去, 越过了无名老太监倒在血泊中的身躯。


    崔暗使看着面前这场悄无声息的战斗,望了望外面几个值守着的面面相觑、神色兴奋又惶恐的禁卫军, 他身上有些颤栗, 筋骨都微微发抖了。


    今天过后他们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成王败寇。


    那就只能成功,不得失败。


    前朝。


    礼部尚书观察到今天朝中议事的六部官员有不少都心不在焉的。有小官在不停续茶,心神不宁的反复眺望窗外。也有文人深吸几口气,偶尔间流露出慷慨就义的坚毅神色,还有人居然面露恍惚喜色, 惹得不少官员面露疑色,打听却又打听不出什么。


    ‘都还是太嫩了啊。’礼部尚书心中评价, 不着痕的按了按胸前。


    那些知情人无非是在忧虑太子殿下的安危, 宫中禁军的存在不是戏言。若是今天没法顺利夺嫡, 真要图穷匕见逼宫了,他们这些离得最近的人是唯一有能力挡在太子殿下身前护佑拖延时间的。届时就算是死了——只要太子殿下上位,或者太子殿下哪怕兵败了,就凭他的贡献, 那些护卫的人都能青史留名。


    这是拿命去搏一个忠义之名啊。


    偏偏不少迂腐的人就等着这一刻了,礼部尚书看得清楚,那几个面露喜色的!禁军假若来了,他们绝对是第一批往上扑的, 拿自己的脖子迫不及待的往对方的刀上撞,再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英勇就义,先死的先留清名。


    蠢不可及!


    哪像他自己……


    礼部尚书虽说进了礼部,也算一介文人,却不算文弱书生。他自小打熬筋骨,祖上还有一副传下来的护心镜,是只看外形就知道是饱经磨砺过的,现下正被他不动声色的揣在身上。真打起来了,他自是要奋勇表现一通的。


    无他,礼部尚书完全是上了贼船。


    先是被太子殿下派来的大师傅钓了几年,儿子也成了人家的伴读,不声不响间宫变这么要命的事都有他儿子的参与,那可是独子!礼部尚书能怎么办?


    太子殿下今日必须赢!


    一间空值房里,何三帖熟稔的分发着锁子甲给宋故,秦留颂等人和太监们,快速交待着:“宗人府那边拖不了禁卫军大统领太长时间,空虚无人的大道一定会引起他的警惕,等他巡逻回防的时候,咱们守紧中门拖延时间……注意,叛军正在攻打宫中,我等官员奴仆分不清来军,需请示君上才能放人入内。”


    “何大人,这样就不怕咱们的人进宫的时候被当成叛军吗?”黄岚兄忍不住提出疑惑,一边笨拙的试图把甲胄套到身上。


    “那是太子勤军。”何三帖说得理直气壮,“宫里当然有一批叛军了。”


    小成子都愣了:“宫里有吗?”


    “有。”何三帖板起脸来,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就不再解释了。


    新君的计划是分别告诉他们大家的,有些部分别人不知道,他就不会说出去。


    事到如今,犹如箭在弩上不得不发,今天就算不是和平上位也得宫变上位,那么新君的名声将至关重要。吴太师绝不容许新君的继承过程中有疑影……上一世新君顶着被鸿仁帝甩了烂摊子的傀儡之君的名声已经够晦气的了!


    今天宫里的“叛军”自然是老生常谈的三皇子残党了。


    哪怕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羽翼,但当年三皇子党还是最炙手可热的派系,其中不乏多名高官重臣既不是重生人士,又没有在后来投诚,对太子殿下敬而远之。何三帖只要想到上一世新君成为太子后被针对的那些黑暗难熬时光,甚至登基后都有大皇子与三皇子、七皇子残党作乱……


    他们这几个知情臣子商讨后,就一致决定,要把危险掐死在萌芽里。不能给那些残党卷土重来的机会……一并在这次宫变里解决掉!


    所以前面留的几个月里面……他们也放任了三皇子暗中的小动作。


    宫里今天是真的会有叛军的。


    宋故一边听着,一边抬头望着天色,呼出了一口白色的热气,神色略有忧虑:


    “不知道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十二月的洛阳城中,寒风如同刀割一般。人攥着冰冷的铁器时,几乎能把手指头粘在上面,产生一种割肉似的疼痛感。宋故心不在焉的算着时间。


    想来赵福满的存在……可以把那些人逼出来了吧?


    是的。


    福满公公的反水,其实不是前几天他自己心细如发、凭着与宋故的交情发现的端倪——宋故才没那么不谨慎。他们也不可能放任皇帝身边第一人这么轻易的发现不对,那样了还筹谋什么宫变啊,洗洗脖子直接等着蹲大牢吧。


    宋故压根就不认识福满公公,私底下全然没有说过话。


    在最开始的计划中,他们就没考虑过争取御前大太监的偏向,崔暗使能砍一个无名老太监,就能抓住时机砍掉第二个大太监的脑袋。这样更简单快捷些。


    但……


    宋故彼时突然想到了上一世的福满公公,以前说过——他是唯一平安度过动荡,在新君登基后仍能获得信任,在新朝也过得很好,最后出宫荣养,有了个好下场的御前大太监。


    明明到了后面……新君与太上皇的矛盾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上辈子被新君秘密吩咐查找宫中华嫔旧事的宋故合理怀疑,太上皇能一直活到那个时候,纯粹是新君没找到真相前还留着他的一条命——不然以新君的神异手段,什么情况做不了?


    父子感情那时是一点看不见的,只剩面子情罢了。


    那么福满公公凭什么会被新君继续重用?


    他身为太上皇身边的第一人,在太上皇还活着的后期转投了新君阵营还能全身而退,到底是为什么?


    上辈子流言普遍认为是福满公公投靠了新君,至于是什么时候投靠的,为什么投靠,又展现了怎样的价值才保住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宋故在密谈中提出了这条消息,本来只是随口一谈,前刑部尚书就眯着眼提出了一条更关键的情报:“老夫倒是觉得,新君不对太上皇动手,一来碍于名声,二来还是因为……有暗卫。”


    他在刑部看惯了案子,见众人想反驳,抬手压下了声音,自己继续点出:“不是你们说的那些暗卫,也不是宫中勋贵担任的禁卫军或大营中军。还记得吗?战乱刚起的时候,太上皇被一支神出鬼没的人手保护着撤退……”


    沈书知脸色微变,回想到了什么。


    前刑部尚书语出惊人:“所以老夫怀疑,上辈子的太上皇根本没有把皇室真正的机密传承,留给新君。”


    沐大学士用指腹按揉着发胀的额头努力思索回忆。他这般年岁也是有好处的,在先皇时期的事他也门清,过了许久,沐大学士才从记忆里翻出一桩旧事来,不确定道:


    “先皇……早年在林场遇袭过,是西羌人的算计,那次就是一支队伍突然杀出来救的。老夫一直以为这和陛下手中的暗卫们一样,细想来,还是那支队伍兵马齐备,训练有素。”


    他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当今鸿仁帝不许太监坐大,重视暗卫,但从来没把暗卫当成军队培养训练过。


    “那应该是一支……约莫四十来人的精兵。”沐大学士回忆着,这是估算的最少人数。


    他缓缓抬起头:“若是有机会,陛下会喝令他们现身吗?”


    吴太师不答,目光与在场几人缓缓对视着,意思都一致。


    他们不可能放任这样的威胁继续潜藏下去。


    若是这支队伍真的属于先皇,却没有被传承给新君……那它还不如不存在。


    沐大学士有主意了,他示意了一下,几人的脑袋凑近了,屋子里只剩低声的密语:“……”


    姜还是老的辣。


    重臣们不愧是重臣们,很快把线索串在了一起,有了一个新计划。


    主动去试探拉拢(解决)福满公公的活,就落到了宋故头上。


    福满公公的条件让人侧目,他只是单纯的想背叛鸿仁帝,要求尽可能的激怒鸿仁帝,要去看高高在上的皇帝是怎么露出丑态的。同时事后太子殿下要保他平安事老。


    与之相对的,他也会尽力帮忙诱出那支队伍。


    宋故不信任赵福满,几位老大人也都一致认为赵福满这样的性子犹如喂不饱的饿狼,将来不该留下。试想他与陛下一同长大,如今却赌上一切只为了看一看一国皇帝的屈辱神态而转投新君阵营,这种儿戏的言论谁能相信?即便是真的,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对新君这位皇帝产生同样的恶意?


    皇权大过天!


    这老太监简直是大逆不道!


    还是现在虚以为蛇,尽早除了为好。


    宋故是这么想的,齐承明却有别的想法,应了下来。


    说白了,今天想逼宫的人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或者谁,只要有成功的曙光,赵福满都会倒戈。若是没有他这番变态剖白,为了活命或者过于懦弱的滑跪也都是可以解释的。


    ……这才是福满公公在殿中反水的真相。


    侧殿中。


    齐承明和宁王目不转睛的看了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半晌后,外面传来了阵阵喧闹声。


    鸿仁帝突然暴怒的表情一收,恢复了平静坐在了龙椅上,不恼羞成怒了,甚至脸上还有了点笑影:“太子啊,朕是在等增援,你又在等什么?”


    齐承明同样从容的笑了,语调低沉了下去:


    “——在等你啊。”——


    作者有话说:福满公公不是重生的,他只是上辈子早早投靠了齐承明,比起乐子人,说他反社会人格更合适。鸿仁帝滋养了他的野心,平时纵着他享恶,做了不少恶事。但唯有一件事是福满公公得不到的,压抑到现在——为了自己的想法如愿所偿,他这样的人不会太周密的考虑过后下场。激情犯案。


    第246章


    鸿仁帝面色一沉, 还是快步下来,疾走到殿门口往外看去。


    远处乌压压的站了三四十来人陌生兵卒,手持利器, 沉默的包围着这边逐步逼近。


    更近些的位置上,是崔暗使领着暗卫们、殿前守卫的禁卫军们护在殿前与其相对。


    有一个满面血污的宫女本来躲在远处宫墙后焦急望着,见到殿门前的鸿仁帝和齐承明时终于眼前一亮, 她挣扎着从远处跑来, 舍生忘死不顾一切的大声喊道:“陛下!大统领遣奴婢来言,他们正与叛军交战, 被拖住了。是……是三皇子叛军!但太子勤军已近!还请陛下再加忍耐!”


    宫女一边喊一边用恐惧憎恶的目光瞪向那些陌生兵卒, 俨然把他们也当成了叛军——只看殿前这副两边对峙的架势是很容易有这样的推断。她颤抖着跌坐在地,报完口信便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想再逃,手脚已经发软得起不来身了,只剩满脸的视死如归, 狼狈往远处徒劳爬着。


    “……”那陌生兵卒却没有杀了宫女,而是放任她就这样远去, 请示的疑问看向殿中。


    齐承明回过头, 看到鸿仁帝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并不因为听到喜讯而开心。齐承明情真意切的安慰着:“父皇,六弟,不必着急,大统领会解决叛军的, 儿臣也会一并为父皇清扫宫中乱象。”


    鸿仁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心烦意乱,情绪糟糕到了低谷。


    眼前的发展都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刚以为自己被孽子捏得死死的,逼得他一国之君也得演戏周旋, 好不容易熬来了保命的暗卫,这居然都在孽子的掌握之中!现下那些背叛了他的暗卫离他近身不过两尺远,他的暗卫们却过不来。宫中的大统领又是干什么吃的!三子那个废物也敢趁机叛乱?


    鸿仁帝现在严重怀疑,压根就没什么三子的事,纯粹是太子这个孽子借机发挥逼宫罢了!


    “你真不成真要弑父?”鸿仁帝回过神来,阴沉沉的质问,他死死咬着牙关盯着齐承明说,“朕不信……不信你真的敢担上这个名头!镇平卫——不必顾忌朕!”


    鸿仁帝这时候流露出的胆气与缜密的思绪,反而才像是一个大权在握多年的皇帝。


    是的。


    不管是谁刨除开现在的混乱场景,真正冷静下来一想就会知道,若非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登基,不然搞不出这么多阵仗花样来,这就是鸿仁帝自持的底气。


    随着鸿仁帝的话语,那些对峙不敢擅动的兵卒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依令照做了。他们欺身向前,混战开始了。这下轮到崔暗使这批暗卫逐步后退,收缩阵地了。


    齐承明无声叹了口气。


    沐大学士提醒过他,鸿仁帝越老越昏庸固执,齐承明原本想要和平上位的想法是最平缓过渡的,但那样对他、对天下的伤害都更大。所以心腹大臣们一致认为,齐承明什么都有了,现在凭什么不能奋起反抗获得一个皇位?只是这样的方式不容易。


    齐承明看出来了,是真的不容易。


    他给鸿仁帝预留了许多服软的空子,但鸿仁帝仍然和他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怪不得他了。


    齐承明默默垂下了眼帘。


    “肃静!”他厉声喝了一声。


    “肃静!”“肃静!”“肃静……”


    声如洪钟的呼喊便突然在宫中层层叠叠的响起,那声音绝不是普通人能发得出来的,就算是在山峦之间的呼喊声都没有这一句句清晰遥远,由远及近,犹如炸雷一般从天际上滚滚响起,还伴随着一阵阵让人焦躁的嗡嗡声,形如天罚。


    别说战斗着的暗卫们突然呆住了,就连崔暗使他们都鸦雀无声,脸色发白的回头看向空中,四处搜寻声音的来处。


    太子殿下的声音怎么会从天上传出来呢??


    他的嘴没有动啊!


    鸿仁帝猛然抬头,目光锐利凶狠的扫视着空中:“这是什么法子?!你用了什么妖法?是不是有杂耍的工匠配合你潜进来了!”


    鸿仁帝知道,他平日开大朝会的宫殿与广场是特地建造的,只需要他说话略微高出一截,就能让下面的百官听得清晰。虽然这次的声音大到响彻天际,又是从天上远处而来,但……但保不准这孽子是在弄什么鬼!


    鸿仁帝目光越发凶狠,不愿去想这动静大半个皇宫都听得到,什么样的手法才能闹出这么大的动作……


    “父皇,不要执迷不悟了。”齐承明目光越发怜悯,恢复了最开始的平和,“你真以为我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恐吓你的吗?”


    “事实是……这些事情只有我能解决。”齐承明语调发轻,留有未尽之意,惹人遐想。


    随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落下,昏暗的空中竟然亮起了一颗颗“白色太阳”。大片的冷色光芒聚集在侧殿上空,照亮了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也将皇宫这一片宫殿群照的亮如白昼。有兵卒只是抬头细望了一眼就捂住了眼睛发出惨叫,呼喊着示警:


    “神异不可直视!”“老天爷动怒了!”


    暗卫们兵卒们都一片不安骚动。即便他们都是严格选拔出来的人,现下拿着刀的手也有些哆嗦发软。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光芒……这比最清冷明亮的月光还要明亮百倍,远处广场上大部分地方还是被昏暗的天光笼罩着,只有他们这一片的天上出现了大量阳光,其中太子殿下的身上最亮……


    这……


    这根本就不像陛下所说的……是凡人能装神弄鬼造出来的动静!


    太子殿下难道真的是上天钦定之君吗?


    “放下屠刀。”齐承明又语调不高不低的说了这么一句。


    那天上再次传来隆隆的冷沉复述声:“放下屠刀。”“放下屠刀——”


    这声音极其宏大,像是警告又像是劝导,别说响彻了小半个皇宫了。远处不知道哪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混乱哭号声,似乎有很多人崩溃了,那些嘈杂声又很快归于了寂静。


    “发生什么了?”宁王疑神疑鬼的瞪着那边,被吓得惶惶然着。


    但此刻最煎熬的还是前来救驾的秘密暗卫头领:“…………”


    他一边看着面色惨白、再无动静了的皇帝,一边看着自己面前似乎要与之为敌的状似神人的太子,硬着头皮僵住了,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这是……上天都在帮着太子殿下警告他了。


    再这样下去,他会遭天罚的!


    暗卫头领的心理防线被击破了。


    “当啷!”这是他冰冷发湿的手掌心里一空,兵器无知无觉落地的动静,成了前兆,很快响成一片。


    崔暗使看敌人们都跪了,他也扑通一下带人敬畏的跪倒在地,激动到浑身颤栗,面色亢奋红润。


    古来都说天子生有异象,是被上天钟爱之人……崔暗使从来半信半疑,他暗中见过多少官员为了讨好陛下而造假的祥瑞了。但……但他现在彻底信了!!


    原来真正的神君是会有异象的!连老天爷都会帮忙!


    宁王也实在绷不住了,不知道是跪下去的还是腿软半摔下去的,他敬畏的跪好,抬头看向太子兄长颤抖的问:“二兄,你到底是……”


    齐承明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问题,只是等待的看着鸿仁帝,口中道:“叛军已经被清除了,父皇。”


    他说的这么笃定,就像他亲眼看到了远处发生的场景似的。


    鸿仁帝嘴唇动了一下,面色惨白发灰。从刚才他意识到这些真的是神迹开始,老皇帝就没了气焰,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儿臣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无论是弑父还是暴君之类的。”太子脸上已经有了青年人的清俊模样,他冷然的眉眼间毫无波动,说这一句话时漠然的就像在说今天杀一只鸡般轻松,语调似乎还带上了一点超脱世外的潇洒笑意,“毕竟这些其实都和儿臣无关……不是么?”


    “只是大家拼命苦劝我——太傅们,大臣们,他们很在意我的清名罢了。”齐承明也很苦恼。


    在他看来,今天闹出这么多跌宕起伏的事情来,全然都是浪费时间。软的说不通了,他真的可以来硬的。不管是明着杀了鸿仁帝伪造圣旨,还是逼着鸿仁帝写了禅位圣旨后给他下毒,都是可以的手段。弑父篡位的疑影名声对齐承明来说不值一提,甚至他前面已经有诸多煊赫的名头了。


    要不是沐大学士和吴太师、宋故和何大家,他派系下的众人全都苦劝着他想要一个好名声,齐承明也不会看着计划险象万生实施到现在,只为了得到鸿仁帝的认同——在逼出来秘密暗卫那一刻后就能结束一切了。


    这老皇帝,真是固执透顶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兵甲晃动的声音,两批人乌压压的走来,一边是大统领带禁卫军压着一些生死不知的叛军,另一边是熟悉的面孔,毛大统领带队跪地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我等救驾来迟了!”


    他们哗啦啦的跪了一地,即便是穿着兵甲难以行礼的兵士们,都颇为敬畏的深深垂下头,在太子面前像绵羊一样老实,半点小动作都不敢有。


    宁王算了下时间,大惊。


    太子兄长说叛军被清除了的时候,也不过一会儿,刚好够这一群人过来。难不成他真的还有千里眼?


    “……”鸿仁帝面色灰败,环视全场,看到所有人都敬畏的伏在太子面前,没有人还记得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皇帝。鸿仁帝刚才不顾一切的胆气与威严全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逝去了……现在,只剩下一点面上的胆怯与如坠冰窟的惶恐。


    鸿仁帝开始意识到……


    这个儿子真的天生神异,从今天过后,他会声名大噪,过往的功绩都会点缀在他身上,经历过的磨难都会变成他的功勋。那些异闻,是瞒不住了。这个儿子,他软的硬的能想到的办法全用上了,但也,降不动了。


    反而是鸿仁帝自己,他费尽心思扒拉过来算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名声,也会开始被天下人怀疑议论。


    若是他再不让位……


    太子说的“昏庸之君”之类的恶名,就要真的落到他这个“天授神君的生父”头上了!他真的会因此臭名远扬流传下去。


    绝对不可!!


    “朕……知晓了。”他的声音出口时,软弱的带着沙哑,难听得差点让人听不懂。鸿仁帝清了清嗓子,又重新低声说了一遍,“太子带人救驾有功,朕深感欣慰,然被叛军所伤,召太医!六部尚书与大学士……”


    他缓缓呼出一口颓唐的气来,失了所有心气,神态老迈的说:


    “……朕要禅位。”——


    作者有话说:这就是为什么计划看起来有点割裂。


    齐承明:来吧我终于可以杀了这老皇帝了!逼宫,走起!


    大臣们:不要啊!!


    (尽力劝说陛下禅位,最后一刻万不得已了再动手。)


    秦留颂(抱大腿):殿下用用你那些神鬼手段!陛下一定会屈服的!千万别直接杀啊!!


    第247章


    远在中门之外的大广场上。


    这里是入宫后的第一处开阔之地, 容易发生乱战。


    何三帖带人守着中门,紧张至极,小心听着外面动静。


    远处有喧哗声传来, 是仓促赶回来的禁卫军与叛军交上手了,后到的太子勤军正与他们交涉。


    “奉太子之命入宫株叛逆!”毛大统领高声禀报上名头,就要加入禁卫军一同剿乱。


    禁军大统领的视线从叛军身上森冷的甲胄刀枪转到太子勤军身上的佩刀, 明明他们原本应对吃力, 有了援军的加入,禁军大统领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只是拱手道:“还请毛大人随我等一道行事, 擒住这些狼子野心之徒!交由圣上评判!”


    “合该如此。”毛大统领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脸正气凛然、忠心耿耿。


    三方混战。


    刀□□棍与惨叫声不绝于耳,毛大统领却吃力的蹙紧了眉头,神色冷然下来:“不对劲!这其中怕是有……”


    “有什么?”禁军大统领喘着粗气敏锐问道。他也察觉到这股叛军中能人辈出,抵抗极为强硬, 这不寻常。三皇子的势力都被一削再削了,哪来这么多好手?


    “世家私兵!”毛大统领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关键的字。


    禁军大统领的神色更沉重了下去。


    “这样……”他知道事情轻重, 低头对心腹耳语几句, 那人在掩护下匆匆离去, 跑向了中门。毛大统领就心知肚明了,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得再加把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偌大的天空上突然传来一道神异而空灵的嗓音,冷声命令着:“肃静。”


    那声音宏大极了, 犹如波涛一样层层叠叠传开。


    禁军大统领都懵了一瞬,下意识看向天际:“……”


    和他一样没忍住的人有很多,哪怕是正在交战中的叛军,脸上都多了不少忐忑之色。他们这样大逆不道的犯上……这, 这是老天爷显灵了来谴责他们的吗?


    但是也有许多人杀红了眼,早已经充耳不闻,顾不上周边有什么响动了,只知道趁机杀敌。毛大统领虽然知道今天殿下叮嘱过,他很可能做一些‘吓人’的小举动出来。


    但……


    事情真发生的时候,毛大统领也吓了一跳。


    这就是殿下说的小举动??


    他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手上麻利极了,趁人愣住的时候也多杀了几个。


    下一刻,一道道刺目的白色阳光划破天幕,照亮了这里。那仿佛是发怒的老天爷投下来的冰冷一瞥。很多人只是被冷光笼罩下来,就吓得手软腿软了,不少人接二连三倒地发出哀嚎,这都是毫无防备抬头目视光芒,被刺到眼睛的。


    “冷静!都冷静下来!”禁军大统领高声喝道,竭力约束混乱。但即便如此,他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强装镇定。


    “这着实有点……”毛大统领看到游子一脸僵硬的瞪着远处,说不出话来。


    就算他们看不清天空,他们也各个目瞪口呆,做梦都想不出这种……多日凌空的恐怖场面!


    “是老天爷发怒了!当今天……呃,当今太子乃星宿下凡!叛党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有那机灵的人厉声喊了一句,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壮着胆子跟着重复,“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禁军大统领一脸复杂:“……”


    按理说,他身为鸿仁帝的死忠心腹,不应该坐视太子的人在这里胡言乱语,拔高太子威望踩到圣上头上作威作福……但,但禁军大统领也听出来了。


    刚才那些异象前响起的声音,的确是属于当今太子殿下的啊!


    就像为了证实他这番想法似的,那道宏大的太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威严不可侵//犯:“放下屠刀!”“放下屠刀……”


    那声音清晰的就像是隔着遥远的天边,盯向了叛军,在严厉警告着叛军。连天上的白色太阳也越发逼近,几道光芒全数聚集到了这里,耀眼到了让人心慌的程度,亮光伴随着一种嗡嗡声、仿佛未知的危险即将袭来一般……


    就连禁军大统领都听得心惊肉跳,被这环绕着他一般的巨大动静搅得心烦意乱,险些腿软跪倒在地只求阻止这些异状。那些叛军更是抵挡不了,一个个丢下兵器哭爹喊娘起来,连连求饶。


    “……咕嘟!”毛大统领僵硬的站在原地,只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咽下一口口水。


    在这么恐怖的白色太阳们面前……


    他也不敢动啊!


    中门后偷窥的何大家:“…………”


    何三帖靠门坐在地上,顾不上擦自己额上的冷汗,脸上早就一片空白,他默默转过头看向宋故。


    ‘咱们殿下这么神异,你们上辈子知道吗??’


    宋故不语,只是一味地眺望空中的白色太阳,看到眼睛刺痛想要流泪也不愿意移开目光。他的笑容狂热而憧憬,压根对不上何三帖的眼神。


    别人懂什么?


    上辈子的新君对他们的心防也那么重,哪里像现在这样肆意过?!


    新君本该就像现在这样光芒万丈、照耀天下的!


    今日过后,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会了解到殿下的风采!


    秦留颂的脸上在强装镇定,垂在袖子里的手却在不住颤抖。就算是两世磨砺下来的老练也控制不住他现在狂跳的心脏。狂喜的眩晕感正在一波波的笼罩着他。


    哈!


    新君竟然神异至此!


    新君居然愿意对天下展露自己的神异,不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了!


    他会跟着新君青史留名的!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


    ——哈哈哈,绝对!!


    野心勃勃的秦留颂欢喜傻了。没什么野心、一心只担忧自家殿下安危的小成子和小德子也傻了。


    两个青年贴身太监面面相觑,不死心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确认,又互相无法相信对方眼里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们是在说,是说外面这些情况,都是自家殿下闹出来的吗?是老天爷厚爱自家殿下所以显灵的吗?


    谁?


    自家太子殿下吗??


    小德子沉默了一会儿,捅了一下小成子身侧:“承认吧,殿下……他早有什么瞒着咱们了。”


    小成子想到殿下在酒楼里得了疫病那回,也不反驳了,重重“嗯”了一声。


    其实他们早该知道的。


    在宫里的时候殿下是忍气吞声的小可怜皇子,自从出了宫,性情大变,发愤图强。那些事他们都没怀疑过……但,但有些东西是靠他们怎么都做不到的。


    他们殿下一定是背地里获得什么大机缘了!


    小德子和小成子见殿下心事重重,只装作不知,生怕那机缘泄露给他们几个贴身伺候的人后消失。若是殿下什么时候想告知他们,他们再听殿下说就是了。


    “可是……可这……”小成子抓住小德子的袖子,小德子也满脸沉重的点了下头,再开口都有些结巴了。


    可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


    这机缘动静这么大啊。


    太子潜邸的昏暗稍间里。


    小芳子也吓了一跳。


    时隔多日,他早就习惯了操纵这台天降的神物,今天是他聚精会神的盯着那些大屏幕上的纹路,播报侍卫什么时候换防,数着叛军什么时候入宫,又及时通报禁军大统领什么时候带兵匆匆返回……


    其实从雷达上看不清具体人像,但带没带刀,走路什么步伐,来了多少人,从哪里入宫,走哪条道,这些都一览无余的显示在了稍间里。


    小芳子要做的就是用他多日磨砺出的记忆和手速,飞快的将这些写入一台巴掌大小的黑色“神物”中,后面自有别人应对。


    今天太子的心腹几乎全体出动了,留在潜邸中坐镇守家的人就是碧菽与柳奶娘。


    碧菽带着“护院们”守前院,柳奶娘坐镇总揽内务几司。


    而甘棠呢?


    她寸步不离正院,机警而沉默的领着正院的众奴婢守在这里,目光若有若无的会瞥向稍间。


    今天就算被哪个心怀不轨的人趁乱杀进来了,她们都不能容许有人进入稍间!


    告假归来的张庭被赋予了一个更艰巨的任务,他一早带队骑马前去威勇伯府,趁着表兄们都不在,要护好这满府的老弱妇孺。


    ——当然,张庭毛头小子的模样被老威勇伯看到后,气得吹胡子瞪眼,隔空骂了半天。


    “老夫还没病到下不来床呢!我甲胄呢??”他满院子转着找自己的刀兵。


    这不是小瞧他吗?他还不服老呢!


    张庭满脑门汗,根本劝不动威压感拉满了的老将军。


    还是一物降一物,老威勇伯夫人当场就提着棍子出来了,表情不善:“你多大年岁了?!尽知道裹乱!外面乱成这样,你要是磕了碰了,病了伤了,你让外面的人怎么去想太子殿下?!”


    那都是恶名!


    老威勇伯顿时萎靡了。


    不服老是真的,想为太子大外孙出一份力是真的,但不能拖后腿也是真的。


    异象突生的时候,不止是皇宫里——连外面几条临近大街都隐约听闻了声响。


    “那是……什么?”杨甜娘刚哄好一对儿女,小心机的把忠儿塞祖父手中哄哄人去,一抬头声音就颤了。


    在他们府里,隐约看得到远处皇宫方向的天际亮成一片,白茫茫的比白天都亮,透着一种惨白的光泽。


    “天有异象……”老威勇伯心中一颤,神色更凝重了。他想到这段时间太子殿下他们隐约的异动,加上今天外面的戒严和混乱,不免失神沉默。


    张庭也没见过这场面,又是亢奋又是激动,他心中反而除了狂喜没有别的念头: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输呢?他拿什么输?


    张庭焦急的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想获得一个最终结果。


    到了这个时候,连他都望望天边,不免有了一丝抱怨:


    这个夜晚也太漫长了吧?——


    作者有话说:还要再渲染一下这天的各方反应,然后才能登基啦


    第248章


    这天晚上, 六部少有这么晚下值的时候。


    在一众人或是焦躁或是担忧的漫长等待后,他们迟迟没等到来通风报信的小太监,也就失去了振臂一挥、英勇就义的机会。


    但。


    他们仍然走不了了。


    因为宫中戒严了。


    外面传来混乱的战斗声, 留守在六部的禁卫军如临大敌,只是往外远远眺望一眼,就脸色大变, 急急勒令他们各自关闭殿门房门, 不许多加走动。还留下的尚书与几位大学士做主,让官员们挤在一间稍微宽敞些的大屋里, 遇上事了也能一起齐心应对。


    屋子里时不时充斥着压抑不安的窃窃私语声, 响成了一片嗡嗡。王传道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冷沉着脸站在窗前不语。


    沈书知缓缓走过来,脑子活泛起来,客气地看他:“王大人,过了今晚……咱们这些人各自也大不相同了。”


    他语气含有深意。


    大家同是重生臣子, 现在也平等的被困在这里没帮上忙。除去太子潜邸里那些好运的家伙与沐大学士、吴太师他们一起,算是分润到馅饼的第一批人;其他臣子中呢?他们只能争第二, 这位置也是有高下讲究之分的。


    王传道皱着眉头回过头, 没说话。


    他如今仍然看不惯沈书知, 但沈书知一家这次老老实实辅佐着新君登基,王传道对他的偏见也就稍微削弱了。只是稍微——本质上他还是看不惯这种墙头草似的人物。


    太过投机取巧。


    “沈大人,话不要得意太早。”王传道幽幽的敲打他。王传道也很不爽沈书知这种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就早早有了以后的小心思的人。


    但他知道这也是事实,心底很是不爽。


    重生臣子在今天之前, 为了新君登基可以铁板一块,心往一处使。最大的争议不同不过是谁功劳更大的问题,全被老臣镇压,服服帖帖的。但今天之后……若是新君登基, 他们无言的默契同盟就要四分五裂了。


    今生的朝堂已经因秋闱经历了一波清洗,接下来马上迎来第二波清洗,朝堂上不管高位低位,占据住的一定大多是重生臣子们。到时候大家就是平等竞争了……争夺新君的关注与爱重,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乱象。


    王传道的心又往下沉了一点,想想都头痛欲裂。


    “王大人,又快到来年了,年年水灾泛滥啊。”沈书知做出一副长吁短叹的忧虑模样,“若是委派钦差大人,不是下官说大话——非你我二人莫属啊。”


    “……”王传道不爽的瞥了他一样,皮笑肉不笑的寒暄道,“哪里哪里,还要蒙君上信任委派才知道结果。”


    沈书知被噎了一句,耷拉下脸,在心里暗骂这王狗的不识好歹。


    他愤愤走开了。


    “哼……我乃能臣,他是忠臣,瞧着吧,明年治水还是我们!”沈书知挺没好气的一甩袖子。


    他对自己屡屡选错又经不住诱惑的性子心知肚明,新君当初慧眼识珠挖掘出了他治水的能力,他才好在今生早早崛起有了高位。但不管是什么时候,皇位上坐着的人是谁,都对沈书知这样的人能力认可,其余却犯嘀咕。肯定是要安排个人时时盯着他不发飘的。


    除了王传道这个既是新君太子太傅,忠心无疑又懂不少治水内情、手段了得的人,还能有谁?


    沈书知俊美年轻的脸上满是不愉之色。


    他恨王传道的迂腐脑袋。


    也不想想,那么多重生臣子是又争又抢,他们势单力薄抢的过来吗??还不得早早结盟!


    这王狗听懂了他的意思,却那么不痛不痒的原路打回来示好,然后用他的意思来噎他——我既是忠臣,自然要等届时听新君的委派,也自然会去感激新君的恩德了。现在关你什么事?


    油盐不进!


    这边的人在心里大骂同僚。


    钦天监监正却眼尖的盯着窗外的天空,眼珠一下都不错,终于被他等到了异象,喃喃道:“……开始了。”


    那道声音威严的从天际隆隆传来,不知在呵斥谁:“肃静……!”


    六部官员们一下子被掐住脖子似的安静了下来,惊恐的四处张望。


    屋子里突然鸦雀无声。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强行抑制着狂喜。有人震撼地凑到窗口,伸着脖子想去看怎么了。一个不知内情的小官面如金纸,哆嗦着问:“这是什么动静?”


    兵部左侍郎麻利的撩开袍子原地跪下,虔诚地说:“这一定是老天显灵!诸君,我等不可违背上苍警示啊!”


    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臣子在心中暗骂他机灵过头了。


    ——就显着你了是吧!


    要你说!


    臣子们接二连三的跪下了,有人狂热的举起双手,有人咬牙切齿的高呼天之恩德,花样百出。谁不知道等新君登基腾出手后,他们在场众人的表现总要传进新君的耳朵?


    最迷茫的就是在场那批没有重生的官吏们了,他们之中机灵的已经跟着跪下照做了,融入得毫无破绽。有的还在两股战战的盯着窗外的大片白色天空,吓得几乎面无人色。


    “大场面啊。”


    沐宅,沐大学士碍于隐忍行踪谁都不能联络,仍然孤独的躲在他的书房里,一个人眺望着天边喃喃。


    他面露一丝欣慰。


    和上一世相比,这辈子的新君胆大从容多了,竟然敢这么不加顾虑的展露神异之象了。


    虽然新君不是花草,但沐大学士养多了花草怡情后,总是觉得,养新君和养花草的区别不大——不精心操持就会很快死掉的那种。


    所以辛辛苦苦好几年终于到了今日看到这一幕时,沐大学士挺直的身板都不由得更直了,莫名的骄傲:


    瞧!被他们养得多好!


    “胜负分晓,只待明日了。”沐大学士脸上还是没有全然的放松,还是谋算着什么的喃喃着。


    他不觉得新君会败,要是新君败在这里,也就别谈上辈子后面那些手腕了。问题是……怎么赢。若是新君没有顺利登基,惹上了弑父或者逼宫的疑影……以新君的脾气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到时候他们这些臣子还得想办法周旋。


    沐大学士的脸在思虑中不知不觉垂了下来,笼罩回了一片阴影中,心中浮想联翩,又列了一晚上法子……


    这天晚上的变故,只有京城里的人才能体会到几分惊心动魄。


    远在外地的重生臣子们即便再关注打探,也消息滞后,等一切反应过来时早已尘埃落定。只有一些特殊的人才会跟着悬心——例如银岛府上的黄栋。


    他捧着小小的mp4枯坐了一天,忧愁的紧盯着,多日劳累后疲惫到眼睛里满是血丝了,也不敢放松精神一瞬。


    黄栋身上背负着新君最后的嘱托。


    万一——万一的万一,殿下还是彻底败了,他作为最后的后手,手中攥着大量银子与银岛府府兵,包括京郊潜伏着的民兵三队,全由他指挥。只求出其不意到时候把殿下抢出来,远远接应过来,大不了他们跑到海外再慢慢发展回来。


    总归是一条生路。


    ……


    这天晚上,不知道京城里多少人睡不着。


    宫中。


    鸿仁帝疲惫的那么吩咐以后。


    禁军大统领睁大了眼睛,猝不及防听到了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想到来时的诸多混乱,宫中旧事屡见不鲜。他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一片光耀明亮,他看不清太子殿下的表情。


    哪怕刚才诸多神异之事让禁军大统领十分胆寒,但他仍然忠心的硬着头皮,顶着肝颤的拱手最后请示了一遍陛下,咬牙硬是问道:“陛下要召大学士们?”


    毛大统领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凉凉的瞥了他一眼。


    在场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了面色苍白颓败的老皇帝身上。鸿仁帝仍然摆摆手,全身的重量都押在殿门上,颓唐又不耐烦的微弱重复着:“什么话都要朕说两遍吗?去!快去!”


    “……是!”禁军大统领这才嗖的蹿了出去,不再迟疑,反而像是落荒而逃。


    齐承明把目光转向一旁,赵福满从刚才看到异象就傻了,兴奋到两眼暴起,一言不发的在角落里躬身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儿援军都来了,氛围缓和下来,大家随着老皇帝往宫殿里走,他悄悄躲到后面了,抓住一个禁卫军细细盘问着刚才的情况。


    宁王也使了个眼色落到后面。


    他伴读之弟媳的娘家子侄在宫中当值,是他手里为数不多的武官,刚才居然也跟过来了。宁王见到了熟人自然要问个明白,心里犹如猫抓般好奇。


    “那是老三?他……还活着吗?”宁王惊疑不定的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禁卫军押着的一个身影。


    那人看起来满身血迹,又磋磨得脸颊瘦削脱相,脑袋不自然的仰着,不像是正常的状态,诡异得让宁王有些怯意。模样也险些让宁王认不大出来了,他有点结巴。


    “是,是三庶人。”那侍卫左看右看,飞快的说,“叛上的庶人早早在乱战中伏诛了。”“剩下的叛军中有……下官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但,似乎有世家的人,缠住了大统领……”


    确认了三皇子的死讯后,宁王心情复杂:“……”


    早早伏诛。


    这样的措辞让宁王也忍不住多想了什么,偷偷往太子兄长那里瞥了一眼,青年人仍是镇定自若的站着。


    不过想到太子兄长和老三从小到大的恩怨,宁王又觉得,三皇子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也不亏。


    太子兄长这是开始报复了啊。


    然后宁王才反应过来侍卫后面的话:“——你说叛军中有世家的人?”——


    作者有话说:下章登基!


    第249章


    “八成是。”侍卫点了下头, 却不敢咬死。


    宁王先是震惊,仔细想想又对这个猜测坚信不疑了:“……”


    前段时间太子兄长理事的时候是全程带着他一起的,世家有多难缠, 在暗中与皇权有多少争斗,父皇又是为什么一再妥协的,他都明白。太子兄长分析过他们为什么能胜, 最根本的东西还是两样硬通货——银子和粮食, 以及一些崭新的手段。


    可以说只要太子兄长在,只要三大神粮继续种下去, 世家的威胁力在这方面就会被持续削弱。更别提各种各样的匠造物都在从方方面面瓦解着世家。若是世家中有目光长远的聪明人, 他们就会明白——要么妥协接受,被动与未来的情况共存。要么提前扼杀掉太子!防止世家虚弱的情况到来!


    反正哪个王朝不是王朝?他们世家又不会削弱。


    这么一想,有世家的人混进三皇子叛党里,打着他的旗号叛乱狗急跳墙,想杀了太子兄长或皇上很正常……宁王敢保证就算他现在去说出来, 那些人也不过是世家的弃子,牵连不到什么。


    但这些算计都失败了。


    谁能想到太子兄长竟然……竟然……


    宁王想想刚才那一幕, 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又强忍着害怕瞥了一眼三皇子的尸身, 进殿去了。


    不多时。


    禁卫军在宫中来来往往, 四处宫殿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如同没人,太医和几位官员浩浩荡荡跑来,脚步匆匆。


    太医先进侧殿,去给榻上的老皇帝诊治, 他得了暗示后,转头准备找福满公公吩咐熬药,就看到福满公公居然不在殿中。偌大的宫殿里居然没有一个御前太监伺候着。


    “……”鸿仁帝面色阴沉,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只是高喝一声,“戴喜雨?戴喜雨呢?”


    有一个禁军大统领留下的禁卫军连忙抱拳行礼,往外跑去,不一会儿就领着恭敬畏惧的戴喜雨过来了,戴喜雨脸色发白,却又透着丁点喜色,看起来懵懵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被大馅饼突然砸中了。


    “你,陪他去熬药。”鸿仁帝这句吩咐是对着刚才叫人的禁卫军说的,言简意赅。


    事到如今,他一点都不信任这些御前太监。


    两人匆匆出去了。侧殿里只剩下老太医,鸿仁帝和作势侍奉的齐承明,宁王两子。鸿仁帝视线偏向一旁,语气平缓地商量道:“……朕要赵福满死。”


    他像是在对墙角说话。


    “不可能,我许诺了他。”齐承明也平静的驳回了这个要求。


    “朕不管他怎么活,只要他最后——不得好死。”鸿仁帝咬着牙道,他浑浊的目光突然一拨、转了过来,重重说道,“若是你答应了,朕告诉你……当初是谁对你、对华贵妃在暗中动过手。”


    齐承明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你是说,你原本打算封我成为太子后就对他们动手、却又因为忌惮我而反悔当做无事发生的那些凶手吗?”


    鸿仁帝哑口无言:“……”


    这些事他从来没对外说过,按理说只有他知道才对。有些话甚至是他避开赵福满后一个人思索出来的……但鸿仁帝现在也不震惊太子的神通广大了。


    这个儿子是从天上来的,有神异能弄明白这些也正常……


    齐承明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头出去了:“儿臣去叫大学士们进来。”


    老太医的身子躬的更低了,额上渗出冷汗,他勉强找了个理由:“熬药也得由老臣看着……”


    说起太子中毒或是被人谋害,这个老太医也是很清楚的,因为他亲眼目睹过路上的刺杀。他甚至就是因为太子当年中毒被派去柳州给太子医治的。


    现在又得知了这么多辛密……要命啊!


    等侧殿中只剩下鸿仁帝和宁王的时候,宁王肉眼可见的坐立不安了许多。然后他就注意到了——


    父皇,鸿仁帝的目光突然盯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灼热急切了起来。


    “……”宁王的心突然往下沉了一下,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和太子兄长一起出去了。


    他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齐承明出门拍了拍赵福满的肩膀,对他耳语了什么,示意毛大统领安排人领着赵福满先离开,别在这里碍老皇帝的眼了。然后他才视线扫过那几位匆匆赶到的尚书与大学士,这其中有不知情的面孔,也有暗中与他交换眼神的重臣。


    但无一例外,这几位大臣都是心不在焉的,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敬畏与惊恍。


    ——这都要归功于他们头顶上那仍然亮透半边天的“白色太阳们”。


    不管是谁路过,都会看到这些异象,齐承明没有把它们当即收回去的意思,就这么光明正大摆着示威。


    “父皇传唤你们进去。”齐承明扫他们一眼,什么暗示都没给,只是中规中矩这么说道。


    他也没打算再凑到鸿仁帝面前去装模作样的演父伤子焦灼了,只是靠门站了,去听里面的动静。


    重臣们一顿嘘寒问暖和泣诉,没有一个人敢不识时务的询问今晚发生了什么。


    鸿仁帝却不能不给个交待,他的眼角扫到门口杏黄色的衣衫一角,一掌重重拍下,面色冰寒道:“三庶人叛乱逼宫,在乱战中伏诛。余下叛党一并斩首示众,刘爱卿,交由你追查!”


    短短一句话掀起的是腥风血雨,这背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受到牵连。


    “是。”刘老大人领命。


    “太子……救驾及时。”鸿仁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缓和了许多,认真起来他的演技还是很不错的,所以他现在的神情中不见丝毫不愿,只洋溢着复杂的一抹笑意,流畅的说,“封赏什么容朕想了半天,罢了,朕已年老力衰……诸位爱卿啊,定国的未来以后就交给太子了!三日后,举行禅位大典。”


    “陛下!”“陛下……”重臣们依着礼仪大惊,或是慌乱或是不舍的试图挽留他。


    鸿仁帝打断道:“好了,朕意已决。”


    接下来又是三辞三请的戏码。


    本来这该属于皇帝和太子,禅位与交接者表演的东西。但齐承明心中腻味,专门站在门口没有露面。大臣们就心知肚明了,转而圆滑的配合着老皇帝捧着面子顺当落地。


    没人觉得太子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外面的异象还明晃晃挂着呢!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鸿仁帝又当场写了一封正式的禅位圣旨,絮絮的同众人商量了禅位大典的细节,包括禅位大典后的新皇登基大典。因着临近年关,本就是琐务缠身的时候,又加上这两场必须办的又快又好的大典,礼部尚书听得只想昏过去。


    宁王在旁边安静的当壁画,硬着头皮站着一言不发。


    他心事重重的回想着刚才父皇的话,早就想溜出去,却碍于没个理由。接下来不管是父皇退位还是太子兄长登基……这都和他没关系啊!


    ……放他走!


    齐承明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出神。


    最主要的几桩事都过了一下耳朵,安了心,今天的闹剧就终于可以落幕了。


    他的“神异”也可以收回了。


    齐承明心念一动,点进基建系统的页面,当前任务赫然显示着“反击皇帝”的全部阶段都已完成。不过齐承明没管这个,而是来到了连接系统局域网的页面。


    画面上,显示着五台无人机的剩余电量。


    为了这次宫变,齐承明特地买了几部手机和救援无人机备用。


    清理过的手机留给小芳子,毛大统领和其他几人,方便大家随时联络,兵贵神速,卡着时间点好入宫。但无人机承担的重任就多多了。


    救援无人机有夜视和强光照明功能,一个灯打下来,亮得地上掉根针都看得见,更别提这是夜里没有光污染的古代。齐承明准备把无人机当成后手,所以防范于未然的提前录了两句话进去,到了宫中就把无人机放置在草丛里,安静蛰伏。


    若是今天顺利过了就当这后手不存在。


    但老皇帝太过固执……齐承明当时果断启用后手,大展神威。


    他都想好了,要是那些暗卫没被震慑住,甚至想先攻击他。齐承明会反手掏出上次的奖励强光手电筒——这么近的距离,照谁谁瞎。


    另有系统空间里存的药丸子,让他也好好享受个神力盖世、以一打十、横冲直撞的战斗快乐。


    ……结果事情没演变到那一步就结束了。


    齐承明全程通过系统空间里的局域网操纵无人机,他不敢让无人机飞太低,谨慎的一直躲在云层后面遮掩身形。那散落的亮光就更加深远缥缈了,古怪的不知从何处来的嗡嗡声也增添了一分神异。


    救援无人机啊,那录的声音被反复播放时有多洪亮可想而知。齐承明冷眼看着这一套降维打击下去——主要是天上凭空传来光亮与声音这点着实难以实现,古人惶然无措,这才真信了。


    齐承明操纵着无人机们先关了灯,再远远飞去,一路直接高空飞行,飞回了太子潜邸,悄无声息的到后院一间空房落下了。


    “什么东西?!”沿途只有警醒的两位退伍兵卒——如今太子潜邸的护院看到了,一路追着过去,对着那几台怪模怪样的安静东西头皮发麻。


    两人沉默:“…………”


    “走吧。”他们有些无措,轻手轻脚的合上门出去了。


    这难道是太子殿下偷偷豢养的神兽?


    只能等太子殿下回来悄悄禀告了,现在撞见了机密的两人大气不敢出,谁都不敢说……——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还没写到登基,我的错,跪地,要写的东西真的好多……


    这章补更


    第250章


    这天晚上, 注定是不眠之夜。


    说要禅位的皇帝还没退位,说要继任的太子还没上位,但一个“伤重在床”难以总揽理事, 一个刚大显神通让人敬畏。这来来回回处理各类琐事的臣子侍卫们就一时不知道该回陛下还是太子殿下了。有的回这个,有的时间不凑巧回了那个,颇为混乱。


    鸿仁帝既然做样子要禅位, 就得把他在宫变中受了伤的印象维持下去, 眼睁睁看着太子后半夜坦然自若的招揽大家,议事都到他那边去, 不可打扰父皇养病。


    ——一副好孝心的模样。


    “……”


    鸿仁帝只得咬牙咽下苦果吃, 顺着太子的话半闭着眼睛装昏昏欲睡。


    成王败寇,既然他要禅位了,这会儿还是利索点……顺着自己的脾气才是自讨苦吃。这个儿子身上真有几分神神道道。他……惹不起。


    但哪怕理智上这么想了,鸿仁帝心底化不开的郁气与愤怒还是憋在胸膛里,无处可泄。


    ……他何时这么对人俯首帖耳过!


    “陛下?”


    这次来人是后宫太后身边的针花姑姑与皇后宫中的掌事太监, 后宫里提心吊胆了那么久,这是见事端渐渐平复, 却又没人去后宫禀报一声, 他们壮着胆子出来关切皇帝的。


    即便太子说了他来理事, 这两人都还是把视线投向昏昏欲睡着的鸿仁帝,恭敬疑问的等待交待。


    齐承明扔下毛笔,没什么反应,只是坐在这边桌案前, 好整以暇的擎等着。


    宁王倒是魂不守舍,见状心中一寒,他上前一步急急地说:“姑姑,公公, 父皇在宫变中受了伤,已经精力不济写了禅位圣旨,太子兄长一片孝心,咱们还是别在这处打扰父皇了。”


    他不住给两人使眼色。


    虽说皇后宫中的上一任掌事太监在几年前被清除了,但这任掌事太监也是自小在中宫看着宁王长大的,听谁的都不如听自己小主子的。掌事公公虽然心中疑问众多,却不便在这种时候询问个明白,当即意识到走错了一步,收了眼神又去太子面前恭敬赔笑。


    太后一向最疼宁王,针花姑姑哪能不爱?她也转头跟着行事。


    齐承明这才露出微笑,抬手示意他们起来不必请罪:“不必多礼,回去禀告太后娘娘与皇后,近两日是非繁多,后宫也得清净有条理才是。父皇伤累,但没有性命之忧。恕我不能前去请安,待到闲时再去拜见。”


    “哪里哪里,太子殿下也请保重身体……”针花姑姑哪敢接下这话,赶紧说些寒暄话语。


    太子登基前什么时候能得闲?他们还没这么不懂眼色。


    “正是这个理呢,奴婢前来还有一桩事,皇后娘娘挂心宁王殿下,这才……”掌事太监笑得谄媚,丝滑的把话题带过到了宁王身上。


    “……让母后挂心是儿臣的不孝,儿臣这就回去。”宁王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说道。他回头先看了一眼齐承明,像是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碍于人多眼杂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匆匆行了个礼随人去了。


    齐承明多长了个心眼,把这事记下了。


    正站在太子面前议事的禁军大统领见他们两个的态度也是前后翻转,干脆闭了下眼,一言不发了:“……”


    太子好手段啊。


    同一个殿内,八步远外的榻上就是陛下在休养。太子却在这边设了一矮桌理事。美名其曰一边守着父皇尽心,一边若有处理不明白的事端,也好教父皇清楚。无事不可事君。


    结果呢?


    臣子侍卫,姑姑太监,哪一个进门的不得迟疑一二?左一个陛下右一个太子的,又摆出这等阵仗,这事该往哪里禀?等太子近旁的大太监多说几次,再从这个门里走出去的人就都明白了……现在是太子当政。


    或者说,是只差了个大典仪式的新君在当政!


    往右边太子案前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形如溪流。左边陛下榻前却稀稀拉拉,多是太医和御前太监低声交谈。


    太子竟连这几日都不愿多等!这么早就要把握住权柄吗?


    这又要让看了全程的陛下何等锥心?


    禁军大统领一想到这些就心乱如麻,对自己所忠之君的落寞而愤然,对自己的未来而惘然焦虑。他是深知,不管自己表现得再好,他是忠于陛下之人,太子上位后就不可能让他继续当这个大统领下去了。


    他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啊?


    齐承明见禁军大统领心不在焉的站着出神,也不体谅他,瞥了一眼门口的小成子,让他宣下一个人进来回话。


    小成子秉道:“皇子所管事太监吴青稻求见,说七皇子深感惶恐,来请圣安。”


    这谁在门口候着,谁能进不能进,都是御前大太监需要打探好的,要揣摩上意还不能自作主张。小成子和小德子两个人站在这里,一个近身伺候,一个门口套话,虽是刚走马上任,但做得还算有模有样。


    ——小成子还在宫里时就擅于四处结交打听,很有好人缘,现在又做回老本行了。


    “不见。”齐承明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回绝,甚至没有多说半句缘由。


    小成子心里有了底,再出门时就劝吴青稻回去了,还把消息透露一二:“殿下忙得不可开交,七皇子在这种时候裹什么乱?他安心待着就是替陛下尽孝了!”


    吴青稻得了个准话,脸上有了点血色,笑着连声应是。七皇子在皇子所闹得厉害,还不是听到了风声,怕兄长登基后自己前途未卜?但吴青稻来看,这位也不是个安分的,怕是不敢相信为多。要不是吴青稻来寻宁王,他也不至于替七皇子的话走上一遭……


    齐承明这一忙,就没有再从宫中出去。


    三日下来,洛阳城中一直戒严,逐天放松。这两日除了百官朝廷还在运转外,百姓之间其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谣言猜测满天飞,各家各户却不敢往外传,只敢自家暗中磨牙,忙着打探。


    齐承明暗示下去,京中镇守的禁卫军们收了银子,适当往外透露消息。各家采买也恢复了正常,街上渐渐有了百姓身影。鸿仁帝在宫中写的两道圣旨也大告天下:一是判罪二是禅位。


    刘老大人步履匆匆,这几天脚步不停的捉拿叛党,塞满了大狱。这边进,大理寺那边审,审完就砍头,一刻都没有拖延的。


    宗人令老叔公也闲不下来,鸿仁帝的禅位诏书一公布后,他要代“重伤无法起身”的鸿仁帝去祭告天地与宗庙。六部百官加紧了运转,忙得是昏天黑地。


    “原来是三皇子逼宫……!”听闻了圣旨的李半晖之父在家中嘀咕,满心焦急的来找儿子,“太后娘娘年岁高了,不知道可有受了惊吓?”


    “爹,你放心,没传到后宫去。”李半晖已经放下了忧虑。他们全家老小都投靠了太子殿下,这回也看准时机帮着开了一次城门。所以他入宫行走还是没受影响,能入宫的第一时间就去探望了。


    “这回咱们只等着太子殿下登基就是了……太子殿下说了,要找边神医来给太后诊治呢!”李半晖美滋滋的准备抱大腿。这几天繁乱之下也不影响太子殿下安抚自己人,暗中问询分糕饼吃——虽说正式分功任命都得等登基。


    李半晖得的功劳都被他用来求治太后娘娘了。


    距离禅位大典只剩一日。


    齐承明的伴读褚宏应礼部之托,悄悄呈上一些拟出来的吉利字眼:“殿下,这些用以你登基时的年号改元,在禅位大典上就要写进表文里了。”


    齐承明斟酌的看着那些表意美好的文字:


    [元][贞][庆][和][泰]等字样,样样都很悦耳。


    他年轻疲惫的脸上神色不定,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很久了还是没有反应。


    “……”特地陪同前来的宋故心中一沉。


    上辈子,新君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改元,要知道就连周围那些小国的国主,甚至不能称为皇帝,都要给自己拟几个年号,以示前朝正统,好彰显礼仪之故。他们新君却偏背道而驰。那时没人劝得动新君。后来大家只好称呼为定国新朝元年、二年、三年等等。


    太上皇乐于见到如此……


    看新君现在的神色,难道又要做此决定了吗?


    但这一世可不是上一世了,他如今是新君最贴心的大管家!宋故上前一步,揣度着温声问:“殿下,可是哪里不妥?”


    “改元时要大赦天下对吧?”齐承明反问,脸上不见半点喜色。


    “惯例如此,但殿下才是一国新君,自然由新君裁夺。”宋故心中了然。


    新皇登基改元时大赦天下是基本手段了,这也是合理的最快的向各地宣告改朝换代的戏码。


    上辈子新君登基时没改元,但也没拗得过祖训。后面他一直看大赦天下不爽,再也没有赦过一次。


    如果这是新君心结,那根本没什么好纠结的啊!


    这一世的新君实力如此强硬,登基时不想大赦天下,他人又能如何?改不改元,又有什么影响?


    宋故目光灼灼,眼看着新君脸色稍松,认真在几个字中挑选起来,最后道:“就叫泰元吧。”


    国泰民安,从我为始。


    齐承明有信心做到,这会是他的年号,也是他的警钟。


    “……是!”宋故也跟着心中一松。


    这辈子只需要开解两句的事情,上辈子竟然无人能对新君分说。新君现在越发对他们敞开心扉了。


    ……终究是改变了!——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让明明登基啊破手!给我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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